“兒郎們,”康特拉說,“不要吸煙,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幹得好象全沒有你們在這裏的一樣。”
大家很靜的前進。靜悄悄的,連馬匹的腳步怎樣地在濕的軟泥裏一起一落的蹄聲,也隻隱隱約約地聽見。馬腳又往往陷入泥濘裏去,必須給它拔起。有人前去尋找更好的道路去了。這樣地進行了一個鍾頭,兩個鍾頭,三個……沒有遇到一個人。是死了的夜。那裏都聽不到一點生命的聲音。在蘆葦裏,在山穀裏,都是寂靜。沼澤上罩著昏暗的望不見對麵的霧氣。
但且住!——遠遠地聽到聲響了。是先前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仿佛是電話線的呻吟。也許是泉水罷,也許是小河罷……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著他停下。康特拉向傳來聲響的那方麵,轉過耳朵去,於是將頭靠在地上,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聲。
“準備著!”下了靜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進……
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六個騎兵的輪廓。他們正向著康特拉跑來。
“誰在那裏!”那邊叱吒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裏的部隊?”
“亞曆舍夫軍團。”……“你們呢?”
“凱薩諾維支的守備隊。”
騎兵跑近來了,一看見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隊行一個敬禮。
“放哨麼?”康特拉問。
“是的,放哨。”……“不過也沒有什麼一定。誰會在夜裏跑進這樣的地方來呢?”
“四邊也沒有人,我們已經跑了十五啟羅密達了。”
在這瞬間,我們一夥就緊緊的圍住了敵人的部隊……
還問答了幾句。知道他們的一兩啟羅密達之後,還有著哨兵。沉默了一會。康特拉的輕輕的一聲“幹!”就長刀閃爍起來了……
五分鍾後,戰鬥已經完結。
於是大家仍舊向前走,其次的敵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樣的收場……
勇敢的康特拉,隻領著一枝小小的隊伍,遇見了六個敵人的哨兵,就這樣地連一個也沒有給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兩個哨兵,他們的運命也一樣。隻在第二回卻幾乎要倒楣。一個負傷的白軍騎兵的馬匹忽然奔跑起來,險些兒給逃走了。覺得省不掉,就送給它一粒子彈。
這曲波忒的槍聲,我們在船上聽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們以為前哨戰已經開頭,因此敵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夠實行規則的。大家就站在艙麵上,等候著信號。我們不斷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發來的——然而沒有。岸上是墳地一般靜。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天明,我們整夜的醒在艙麵上,大家都以為蘆葦在微微的動彈,大家都覺得聽到些兵器的聲響,有一個很是神經質的同誌,還好象連高聲的說話也聽見了。河岸很近,人已經可以分別出蘆蕩和田野來。
“我想,那地方有著什麼,”一個人凝視著沿岸一帶,指給他的鄰人,開口說。
“什麼也沒有。胡說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邊凝視,說道:“但是,且慢……是嗬,是嗬……好象真是的……”
“你以為那不像槍刺在動麼?”
“是的是的,我也這麼想……仔細的看一看罷——,但是,看哪,這邊的是什麼——這邊,都是槍刺呀,還有那邊——還有這邊……”
“喂,漢子,可全是蘆葦嗬……動得這麼慢!”
於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這也不過一眨眼間的事。接著又從新的開頭……槍刺……槍……士兵,兵器聲,說話聲。這一夜是充滿了可怕的陰鬱的騷擾。誰都願意抑製了自己,平靜下來。然而誰也尋不著平靜。表麵的平靜,是大家能夠保住的。臉色,言語,舉動——這些冷靜而且泰然自若——但心髒卻跳得很快,很強,頭也因為充滿了飛速的發射出來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開始思索著一切辦得到的,倒不如說,一切辦不到的計劃。如果從蘆葦叢中放出槍來,可怎麼辦,如果大炮從岸上向我們吐出炸彈來,又怎麼辦——教人怎麼對付呢?……
假定了許多事,想出了許多辦法。然而在這樣的境地裏,毫沒有得救的希望,卻是誰都明白的。小河裏麵,笨重的船簡直不能回轉,再向前走罷,那就是將頭更加伸進圈套裏去了。但是人得怎麼辦呢?
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應該趕快的登陸,抽掉了跳板,動手來格鬥……
然而“動手來格鬥”,說說是容易的。我們剛要上岸,敵人就會用了他的槍炮,將我們送進河裏去。我們的戰士們怎樣的擠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沒有睡覺。自從離開了斯拉文斯基以後,他們都不能合眼。司令們將這回的計劃連著那一切的危險和困難,統統說給他們了。教人怎麼會睡覺。在這樣的夜裏,睡覺比什麼都煩難。在這樣的夜裏,是睜著眼睛,眼光不知不覺地隻凝視著暗地裏的。很緊很緊的擠在船的所有角落裏,低聲談起天來了。
“冷……”
“吹一吹拳頭罷——那就暖了。”
“隻要能吹起來——哪,如果有人給我們在岸上吹起(喇叭)來,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於是轉臉向了岸邊,用眼睛示著敵人的方向。
“他們近麼?”
“鬼知道——……人說,他們在岸上到處跑著的。人說過,他們就躲在這些蘆葦叢裏的——也有人去尋去了。”
“那麼,誰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這很不錯,他是連個個窟窿都知道的!”
“唔,這小子又能幹!”
“我很知道他的。在戰場上的時候,他就得到過三個聖喬治勳章了。”
“但是我覺得——這裏沒有人——太靜了!”
“他們也不會在發吼的——你這昏蛋!”
“他們卻會開槍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還沒有從康特拉聽到什麼的!”
“怎麼想聽到這些呢。連一隻飛機也還沒有飛來哩。”
“這倒是真的。哦,總之,孩子,為什麼沒有飛機到這裏來的呀。”
“為什麼沒有——它是麻雀似的飛來飛去的。先前它總停在市鎮裏,要太陽出山之前它才飛出來。你也看它不見的,這很明白。”
“唔,究竟它為什麼在飛著的。我簡直一點不懂,這東西怎麼會飛起來。”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從下麵吸上蒸汽去的罷。”
“你可有一點煙草麼?”
“吩咐過的,不準吸煙!”
“哦哦,那是不錯的——但我想,這樣的藏在拳頭裏,就沒有人覺得了。”
立刻有三四個人的聲音提出反對的話來,沒有許他吸煙草。
“我們就到麼?”
“到那裏?”
“喏,我們應當上陸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們應當上陸,那麼我們就一定是到了!”
就這樣地從一個問題拉到別個去。字句和字句聯起來——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無意識的。
船總在向前進。船隊幾乎沒有聲響的移動著。
天亮了起來,暗霧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隻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隻一隻的接著它,架在岸邊的軟泥裏,那裏都滿生著走也走不過的雜草和蘆葦。
離哥薩克村隻還有兩啟羅密達了。河岸很平坦,我們的前麵展開著一條寬闊的山穀,給兵士們來排隊,是非常出色的。據熟悉這一帶地勢的人說,要在全古班找一個登陸的處所,沒有比這裏再好的了。連忙架起跳板,在驚人的飛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們剛剛踏著地麵,就呼吸得很舒服,因為我們已經不在水麵上——各個騎兵和狙擊兵,在這裏都能夠防衛他的性命,而且誰也不至於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馬匹牽了出來,司令們教部隊排了隊,神經過敏也消失了。它換上了冷靜的嚴肅的決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這些人們怎麼會這樣的趕緊。但我們戰士們卻都知道,在這樣的境地裏,趕緊和迅速,是必要的。騎馬的司令們,圍住了郭甫久鶴和我。在路上囑咐了兩三句,大家就各歸了自己的隊伍,一切都妥當了。襲擊的命令一下,騎兵就開了快步,步兵的隊伍是慢慢地前進。
介涅受了任務,是橫過哥薩克村的街道去,將一切看個分明。他像鳥兒一般飛過了園地和樹林,門窗全都關著的人家,廣場和教堂——他橫斷了全村子,已經帶著“一切照常”這一個令人高興的報告回來了。倘要解釋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說,這受了死的洗禮的哥薩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點也沒有豫防,一點也沒有猜出。幾處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著飛馳的介涅,好象以為他是從前線跑來的傳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過偶或看見彎腰曲背的哥薩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著腳趾走到井邊去。介涅又看見一架飛機,停在教堂旁邊的廣場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籬笆後麵,介涅還見到兩輛機器腳踏車和一輛摩托車。
他很疲乏,喘著氣,述說過一切的時候,大家就都明白,我們是在沒有人覺察之中,到了村子了。
全盤的行動,所打算的就隻在完全不及豫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給敵軍一個打擊。襲擊必須使他們驚惶,但同時也應該使敵人受一種印象,好象對麵是強大的隊伍的大勢力,出色的武器,還帶著強有力的炮隊一般。所以我們也要安排下埋伏,不意的小戰鬥和襲擊。這樣幹去,敵人就以為四麵受了包圍,陷於絕望的地位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打擊這一種印象,這時是必須扮演決定底的腳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