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 唆羅珂夫

太陽隻在哥薩克村邊的灰綠色的叢林後麵,衰弱地眼了。離村不遠是渡船,我必須用這渡到頓河的那一岸去。我走過濕沙,從中就升起腐敗的氣味來,好象濕透的爛樹。道路仿佛是紛亂的兔子腳印一般,蜿蜒著出了叢林。腫脹的通紅的太陽,已經落在村子那邊的墳地裏。我的後麵,在枯燥的雜樹間緩步著莽蒼蒼的黃昏。

渡船就係在岸邊,閃著淡紫的水在它下麵窺。櫓在輕輕的跳動,向一邊回旋,櫓臍也咿啞作響。

船夫正在用汲水勺刮著生了青苔的船底,將水潑出外麵去。他仰起頭來,用了帶黃的,歪斜的眼睛看定我,不高興地相罵似的問道:

“要擺渡麼?立刻行的,這就來解纜子。”

“我們兩個就可以開船麼?”

“也隻得開。立刻要夜了。誰知道可還有什麼人來呢。”他卷著褲腳,又向我一看,說:

“看起來,你是一個外路人,不是我們這裏的。從那來的呀?”

“我是從營裏回來的。”

那人將帽子放在小船裏,擺一擺頭,搖開了夾著黑色的,高加索銀子一般的頭發,向我使一個眼色,就露出他那蛀壞的牙齒來:

“請了假呢,還是這麼一回事,——偷偷的?”

“是退了伍的。我的年限滿了。”

“哦……哦。那麼是可以閑散了的……”

我們搖起櫓子來。頓河卻像開玩笑似的總將我們運進那浸在岸邊的森林的新樹裏麵去。水激著容易破碎的龍骨,發出分明的聲音。綻著藍的脈管的船夫的赤腳,就像成捆的粗大的筋肉一樣。冷得發了青的腳底,堅韌的牢踏在滑滑的斜梁上,臂膊又長又壯,指節都粗大到突了起來。他瘦而狹肩,彎了腰,堅忍的在搖櫓,但櫓卻巧妙的劈破波頭,深入水裏去了。

我聽到這人的調勻的,無礙的呼吸。從他那羊毛線衫上,湧出汗和煙草,以及水的淡泊味的撲鼻的氣味來。他忽然放下櫓,回頭向我道:

“看起來,好象我們進不去了,我們要在這裏的樹林裏給擠破的了。真糟!”

被一個激浪一打,船就撞在一塊峻峭的岩石上。它將後尾拚命一擺,於是總是傾側著向森林進行。

半點鍾後,我們就牢牢地夾在浸水的森林的樹木之間了。櫓也斷了。在櫓臍上,搖搖擺擺的飄動著挫折的斷片。水從船底的一個窟窿裏,滔滔的湧進船裏來。我們隻好在樹上過夜。船夫用腿纏住了樹枝,蹲在我的旁邊,他吸著煙鬥,一麵談天,一麵傾聽著野鵝的劃破我們上麵那糊似的昏暗的鼓翼的聲響。

“唔,唔,你是回家去的;母親早在家裏等著哩,她知道的:兒子回來了,養她的人回來了;她那年老的心,要暖熱起來了。是的……可是你也一定知道,她,你的母親,白天為你擔心,夜裏總是淌著酸辛的眼淚,她也全不算什麼一回事……她們都是這樣的,隻要是她們的疼愛的兒子:她們都是這樣的……如果你們不是自己生了孩子,撫育起來,你們就永不會知道你們父母的辛苦的心。可是凡有做母親的,或是做父親的,都得為孩子們吃多少苦嗬!

會有這等事的,剖魚的時候,女人弄破了那魚的苦膽。那麼你舀起魚羹來,就要苦得喝不下去。我也正是這樣的。我活著,但是總得吃那很大的苦。我耐著,我熬著,但我也時時這樣想:‘生活,生活,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是你這壞透了的生活的收場呢?’

你不是本地人,是一個外路人。你告訴我,恐怕我倒是用一條繩套在頸子上的好罷。

我有一個女孩子;她名叫那泰莎。她十六歲了。十六歲。她對我說,‘爸爸,我不願意和你同桌吃東西。我一看見你的兩隻手,’她說,‘就記起了你就是用了這手殺掉哥哥的,我的身子裏就神魂喪失了。’

但這些事都是為了誰呢,那蠢才卻不知道。這正是為了他們,為了孩子們嗬。

我早就結了婚,上帝給我的是一個兔子一樣很會生養的女人。她接連給我生下了八個吃口,到第九個,她也完結了。生是生得好好的,但到第五天,她就死在熱症裏。我成了單身了。說起孩子們來,上帝卻一個也不招去,雖然我那麼懇求……我那大兒子叫伊凡。他是像我的:黑頭發,整齊的臉貌。是一個出色的哥薩克,做工也認真。別一個男孩子比伊凡小四歲。像母親的。小個子,但是大肚子。淡黃頭發,幾乎是白的了,眼睛是灰藍的。他叫達尼羅,是我最心愛的孩子。別的七個呢,最大的是女兒,另外都是小蟲子……

我給伊凡在本村裏結了婚,他也立刻生了一個小家夥。給達尼羅,我也正在搜尋著門當戶對的,可是不平靜的時代臨頭了。我們的哥薩克村裏,大家都起來反對蘇維埃權力。這時伊凡就闖到我這裏來:‘父親,’他說,‘同去罷,我們同紅軍去!我以基督之名請求你!我們應該幫紅軍的,因為它是很正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