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 俄國 N·V· 果戈理 作 序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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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的長篇小說《死魂靈》,在十九世紀的俄國文學史上,是占著特殊的地位的。這是有藝術價值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其中呈現著出於偉大的藝術家和寫實主義者的畫筆的,俄國社會的生活的巨大而真實的圖像。在這小說裏,俄國的詩人這才竭力將對於舊習慣的他個人的同情和反感,他的教化的道德的觀察,編入他的小說和故事裏麵去,而又隻抱定一個希望:說出他所生活著的時代的黑暗方麵的真實來。

由這意義說,《死魂靈》之在俄國文學史上,是成了開辟一個新時代的記念碑的。

在十九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即所謂“浪漫諦克”和“感情洋溢”的時期——中,不住的牽製著俄國詩人的,隻有一個事物,就是他個人。什麼都遠不及他自己,和一切他的思想,心情,幻想的自由活動的重要。他隻知道敘述一切環境,怎樣反映於他自己,即詩人;所以他和這環境的關係,總不過純是主觀的。但到十九世紀的第四個十年中,藝術家對於自己的環境的這主觀的態度,卻很迅速的起了變化,而且立即向這方向前進了。從此以來,藝術家的努力,首先是在竭力誠實地,完全地,來抓住人生,並且加以再現;人生本身的紛繁和牴牾,對於他詩人,現在是他的興趣的最重要的對象了。他開始深入,詳加析分,於是純粹地,誠實地,複寫其全體或者一部份。藝術家以為最大的功勞,是在使自己的同情和反感退後,力求其隱藏。他惟竭力客觀地,並且不懷成見地來抓住他所處置的材料,悉數收為己有。

藝術家的轉向客觀的描寫,有果戈理這才非常顯明的見於俄國文學中,在《巡按使》和《死魂靈》上,我們擁有兩幅尼古拉一世時代的極寫實的圖畫。果戈理是在西歐也負俄國文學的盛譽的所謂“自然主義”派的開基人。一切俄國的藝術家,是全都追蹤果戈理的前軌的,他們以環境為辛苦的,根本的研究的對象,將它們作為全體或者一部份,客觀的地,但也藝術的地再現出來。這是一切偉大的俄國藝術家的工作方法;從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和阿思德羅夫斯基以至岡察羅夫,托爾斯泰和薩爾蒂珂夫—錫且特林。如果他們之中,有誰在他的著作裏發表著自己的世界觀,並且總愛留連於和他最相近的形態;如果他在真實的圖像中,織進他個人的觀察,肯在讀者前麵,說出一種信仰告白來,那麼,他的著作先就是活真實的偉大而詳細的肖像,是一個時代的曆史的記念碑:並非發表著他個人的見解和感情,卻在抓住那滾過他眼前的人生的觀念和輪廓。

果戈理的創作,在俄國文學的發達上,該有怎樣的強大的影響,也就可想而知了。偏於教訓的哀情小說,無關人生的傳奇小說,以及散文所寫的許多抒情詩似的述懷,都逐步的退走,將地方讓給環境故事——給寫實的,逼真的世情小說和它那遠大的前程:給提醒讀者,使對於人生和周圍的真實,取一種批評態度的散文故事了。

然而一開始,就毅然的使藝術和人生相接近的作家——尼古拉·華希理維支·果戈理(一八〇九— 一八五二)——在天性上,卻絕非沉靜的,冰冷的觀察者,或者具有批評的智力,和那幻想,知道著控製他猛烈的欲求的人。

果戈理是帶著一個真的浪漫的魂靈,到了這世界上來的,但他的使命,卻在將詩學供獻於寫實的,沉著而冷靜的自然描寫,來作純粹的規模。在這矛盾中,就決定的伏著他一生的全部的悲劇。

果戈理是純然屬於這一類人的,他以為現世不過是未來的理想上的一個前兆,而且有堅強的信仰,沉酣於他的神靈所授的使命。

這一類人的精神的特質,是不斷的舉他到別一世界去——到一個圓滿的世界,他在這裏放著他所珍重的一切:對於正義的定規的他的概念,對於永久之愛的他的信仰,以及替換流轉的真實。這理想的世界,引導著他的一生,當黑暗的日子和時間,這就在他前麵照耀。隨時隨地,他都在這裏發見他的獎賞,或者責罰和裁判,這些賞罰,不斷的指揮著他的智力和幻想,而且往往勾攝了他的注意,使他把大地遺忘;但當人正在為了形成塵世的存在,艱難的工作時,它卻更往往是支持住他的柱石。

一個人懷著這樣的確信,他就總是或者落在人生之後,或者奔跑在這之前。在確定和現實的麵前,他能夠不投降,不屈服。實際的生活,由他看來幾乎常是無價值的,而且大抵加以蔑視。他要把自己的概念和見解,由實在逼進夢幻裏,還往往神馳於他所臆造的過去;然而平時卻生活於美麗的將來的豫先賞味中:對於現實的一種冷靜的批評的態度,和他是不相合的,因為他總以成見來看現實,又把這硬歸入他信為和現實相反的人生要義裏去了。他不善於使自己的努力和貯力相調和,也不能辛苦地,內麵的地,將他的所有才能,用於自己的生活的勞作;極困難的問題,在他是覺得很容易解決的,但立刻又來了一個小失敗,於是他就如別人一樣,失掉了平衡,使他不快活。他眷戀著自己所安排的關於人生的理想和概念,所以要和這形成我們的生活的難逃而必然的繼承部份的塵世的散文相適應,是十分困難的。

對於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浪漫者”,這用的是一個暗晦的老名詞,所指的特征,是感情的過量,勝於智力,狂熱勝於瞬間的興味。

人和作家的果戈理的全部悲劇,即成立在這裏麵,他那精神上的浪漫的心情,因為矛盾,隻得將他自己的創作拆穿了。他是一個浪漫者,具有這典型的一切性格上的特征,他愛在幻想的世界,即仰慕和豫期的世界中活動,這就是說,他或者美化人生,加以裝飾使這變成童話,或者照著他的宗教和道德的概念,來想象這人生。他在開口於他的夢境和實狀之間的破裂之下,有過可怕的經驗,他覺察到,但做不到對於存立和確定,用一種健全的批判,來柔和那苦惱和渴慕的心情。他也如一切浪漫者一樣,偏愛他自己所創造的人生理想,而且——說起要點來——他所自任為天職的,是催促這理想的近來,和準備在世界上得到最後的勝利。他不但是一個夢幻的浪漫者,卻也是一個戰鬥的浪漫者。

然而在一切他的浪漫的資質中,果戈理卻具有一種驚人的天稟,這就造成了他一生中的所有幸福和美點,但同時也造出所有的不幸來:他有特別的才能,來發見實際生活的一切可憐,猥瑣,膚淺,汙穢和平庸,而且到處看出它的存在。生活的散文的方麵,是浪漫者大抵故意漠不關心,加以輕視,或者想要加以輕視的,但這些一切,卻都擁到果戈理的調色版上,儼然達到藝術的具體化了。天性是這樣的浪漫者,而描寫起來,又全為非浪漫的或反浪漫的一個這樣的藝術家如果戈理的人,產生的非常之少。所以藝術家一到心情和創作的才能都這樣的分裂時,即自然要受重大的苦惱,也不能從堅牢的分裂離開,這分裂,是隻由這兩種精神中的一種得到勝利,這才能夠結束的:或者那用毫無粉飾的散文來描寫人生的才幹,在藝術家裏撲滅了他的精神的浪漫的堅持,或者反之,浪漫的情調由藝術來悶死和破壞了誠實地再現人生的力量。

實際上是出現了後一事:果戈理的對於寫實的人生描寫的偉大的才能消失了,他總是日見其化為一個宗教和道德思想的純粹而率直的宣講者。但當已將消滅之前,這寫實的能手卻還燦然一亮,在《死魂靈》裏,最末一次放出了他那全部的光輝。

這部長篇小說是果戈理的天才的晚成的果實。是他的幻想的浪漫的傾向和他的鋒利而誠實的人生觀察的強有力的天稟之間,起了長久的爭鬥之後,這才能夠完成的著作。

在他的第一部小說《狄亢加鄉村的夜晚》(一八三一至三二年)裏,這分裂的最初的痕跡就已經顯然可見了。在這小說裏,果戈理是作為一個小俄羅斯生活和下層民眾的描寫者而出現的,但同時也是幻想的詩人,將古代的傳說從新創造,使它複活。這最早的作品很分明的可見兩種風格的混合,但其間自然還以夢幻的一麵為多。就是自然敘述和所寫人物中的許多性格描寫,也保持著這風格——縱使果戈理固然也並不排斥用純粹的簡樸和一致的精神以及真正的寫實法,來表現別的人物和情形。從這兩種風格的混合,如喜和悲,哭和笑的交替的代謝,就清楚的顯示著詩人的創作還沒有取得確定的方向,然而其中也存留著印象,知道藝術家的魂靈,那時已經演過內麵的戰鬥了:夢幻者的理想主義,不能踏倒那看穿了實際上的一切可憎和庸俗,而他自己卻竭力在把握並顯示別一種更崇高,更理想的意義的寫實者的強有力的天資。

關於藝術的創作的這崇高而理想的意義,果戈理是在開始他作家事業的第一年,就已大加思索的。那時特別煩擾著他的,是浪漫者非常愛好的主題,就是凡有夢幻者,理想者和藝術家一遇到運命極不寬容地使討厭的,嚴酷的現實和他衝突的時候,就一定提了出來的那苦惱。果戈理在他的短篇小說《肖像》裏,就很深刻的運用了夢幻和生活之間的分裂的問題。

這篇小說的梗概極像霍夫曼[1]的一篇故事。那故事敘述著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精神的傳奇,他為了貪欲,便趁時風,背叛了真正的,純粹的,崇高的藝術,但待到他知道自己的才能已經宣告滅亡的時候,就發狂而死了。這不幸的藝術家的惡天才是反基督教者的幻想的肖像,用一種極寫實的,或者簡直是自然主義的藝術寫就,在這圖畫裏顯現著反基督教者的一部分的魂靈。

藝術應該為理想效力,卻非連一切裸露和可憎也都在內的真實的再現——這是這一篇故事的根本思想——,向我們講說這道德,是托之藝術家怎樣受了肖像的危險影響,貪利趨時,終於招了悲劇的死的,而這肖像,乃是一幅太寫實主義者的藝術的作品。

果戈理也如德國的浪漫者一樣,在藝術中抓著一種崇高的,近乎宗教的信仰。然而他的藝術觀卻不能把總是起於夢幻的世界和我們的生活之間的麵前的矛盾遮蔽起來。他就在眼前,看見這開口於兩個世界之間的深淵,而這目睹,對於他卻有些駭怕和震悚。這裏隻有一個方法了,忘卻它:震撼和損害,在精神上無足輕重。這是兩篇故事《涅夫斯基大街》和《狂人日記》的主題。

然而在果戈理的創作裏,漸漸的起了決定的轉變了。他對自己的才能讓了步,他服從它,走向現實和真實的描寫去;他不再將它們美化,理想化了;它們怎樣,他就照式照樣的映下來,首先是一向很惹了他眼睛的消極的方麵。現在是他和這庸俗的,陳腐的,齷齪的真實,在藝術的原野上相衝撞了,於是當麵就起了嚴重的問題,這是他在《肖像》裏也已經提出過了的:“如果藝術來描寫齷齪和邪惡,而且寫得很自然,很生動,幾乎有就是這齷齪和這邪惡的一片,粘在藝術品上的樣子,那麼,藝術也還在盡它高尚的使命嗎?”

不過果戈理並不能長久抗拒他的才能。他的藝術,就一步一步的和生活接近起來了。這接近,從他那一八三四年集成出版的浪漫的故事,名為《密爾格拉特》的短篇小說集子中,尤其可以分明的覺得。

這些小說中之一的《舊式的地主》,是一首簡樸的牧歌,是一個兩樣入於凋零的人生的故事:是一篇心理學的隨筆,那幽深和詩趣,是沒有一首浪漫的牧歌所能企及的。善感的和浪漫的作家,都喜歡這一類令人感激的主觀的東西,就如兩個愛人,遠離文明的誘惑,同居於天然的平和之中的故事。《舊式的地主》是一個極好的嚐試,用這材料,把浪漫的要素來寫實的地,人工的地修補了。寂寞荒涼之處,有一座小俄羅斯的村莊——這裏有倦於世事而無所希望的男主角,和幽鬱的,或是易受刺戟的女主角—— 一對老夫婦;但雖然簡樸和明白,卻到處貫注著深的真實和詩情。這在果戈理的創作上,表示著寫實主義對於浪漫派的一個決定的勝利。

在曆史的故事《塔拉斯·布爾巴》中,給我們的麵前展開了完全兩樣的詩的境界。這裏也看出從早先的理想化的風格,向著寫實主義的分明的轉變來,但自然以在一部曆史小說上所能做到的為限。果戈理的大著作《塔拉斯·布爾巴》裏所描寫的景物,那價值是不可動搖的。這故事的內容,所包含和那複雜,恐怕不下於《死魂靈》;從中也可以發見各種典型和插話的一樣的豐富,做法的一樣的有力和一樣的急速的步驟。心理的活動,《塔拉斯·布爾巴》裏也恐怕比果戈理的任何別的作品還要深,因為主角的感情,在這裏比《死魂靈》裏所用的人物更認真,更複雜。《塔拉斯·布爾巴》——是一篇曆史的敘事詩,也有一點理想化。這裏麵生活著古代傳說的精神,但所用的人物的心境,卻總是真實的,並且脫離了浪漫的過度吃緊。薩波羅格的哥薩克民族的古代,和他們的服裝,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和猶太人以及波蘭人之間所發生的戰爭——這些一切,都用了一種神奇的真實,描寫在《塔拉斯·布爾巴》中;還在裏麵極老練的插入了敘述和描寫的要素;這些又並不累及著作,倒使它更加活潑,更加絢爛起來。《塔拉斯·布爾巴》由那描寫的史詩式的勻稱,製作的尚武的精神,以及首先在性格的完成和插話的精湛這方麵來看,它的模樣是小俄羅斯的伊裏亞斯[2]——而且寫實主義還容許考古學也跟著傳說在曆史故事裏作為藝術的要素,它衝進這敘事詩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