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乞科夫的農奴購買,已經成為市鎮上談話的對象了。人們爭辯,交談,還研究那為了移住的目的來購買農奴,到底是否有利。其中的許多討論,是以確切和客觀出色的:“自然有益,”一個說,“南省的地土,又好又肥,那是不消說得,但沒有水,可教乞乞科夫的農奴怎麼辦呢?那地方是沒有河的呀。”——“那倒還不要緊,就是沒有河,也還不算什麼的,斯台班·特密忒裏維支;不過移民是一件很沒把握的事情。誰都知道,農奴是怎麼的:他搬到新地方去種地——那地方可是什麼也沒有——沒有房屋,也沒有莊園——我對你們說,他是要跑掉的,準得像二二如四一樣,係好他的靴子,他走了,到找著他,您得費許多日子!”——“不不,請您原諒,亞曆舍·伊凡諾維支,我可全不是您那樣的見解。如果您說,農奴們是要從乞乞科夫那裏逃走的。一個真的俄羅斯人,是什麼事情都做得來,什麼氣候都住得慣的。您隻要給他一雙溫暖的手套,那麼,您要送他到那裏去,就到那裏去,就是一直到康木卡太也不要緊。他會跑一下,取點暖,捏起斧頭,造一間新屋子的。”——“然而親愛的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你可把一件事情完全忘掉了:你竟全沒想到,乞乞科夫買了去的是怎樣的農奴。你全忘了一個地主,是決不肯這麼輕易的放走一個好家夥的,如果不是酒鬼,醉漢,以及撒野,偷懶的東西,你拿我的腦袋去。”——“是了,這我也同意,沒有人肯賣掉一個好家夥,乞乞科夫的人們大概多半是酒鬼,那自然是對的,但還應該想一想曆來的道德:剛才也許確是一條懶蟲,然而如果把他一遷移,就能突然變成一個誠實的奴仆。這在世界上,在曆史上,也不是初見的例子了。”——“不——不然,”國立工廠的監督說。“您要相信我,這是決不然的,因為對於乞乞科夫的農奴,現有兩個大敵在那裏。第一敵——是和小俄羅斯的各省相近,那地方,誰都知道,賣酒是自由的。我敢對你們斷定,隻要兩禮拜,他們便浸在酒裏,成為遊惰漢和偷懶的了。第二敵——是放浪生活的習慣和嗜好,這是他們從移住學來的。乞乞科夫必須看定,管住,他應該把他們管得嚴,每一件小事情,都要罰得重,什麼也不托別人做,都是自己來,必要的時候,就給鞭子,打嘴巴。”——“為什麼乞乞科夫要親自去給鞭子呢?他可以用一個監督的。”——“好,您找得到很合適的監督嗎?那簡直都是騙子和流氓!”——“這是因為主人自己不內行,他們這才成為騙子的。”——“對啦,”許多人插嘴說。——“如果地主自己懂一點田產上的事務,明白他的人們——那麼,他總能找到好監督。”然而國立工廠的監督抗議了,以為五千盧布以下,是找不到好監督的。審判廳長卻指摘說,隻用三千盧布;也就能夠找一個,於是監督質問道:“您豫備從那裏去找他呢?您能夠從您的鼻子裏挖出他來嗎?”審判廳長的回答是:“鼻子裏當然挖不出來的,那不成。不過這裏,就在這區裏,卻是有一個,就是彼得·彼得洛維支·薩木倚羅夫,如果乞乞科夫要他來監督他的農奴,卻正是合式的人物!”許多人試把自己置身在乞乞科夫的地位上和這一大群農奴移住到陌生地方去,就覺得憂愁,真是一件大難事;大家尤其害怕的是像乞乞科夫的農奴那樣不穩當的材料,還會造起反來。這時警察局長注意說,造反倒是不足慮的;要阻止它,謝上帝幸而正有一個權力:就是審判廳長。審判廳長也全不必親自出馬,隻要送了帽子去,這帽子,就足夠使農奴們複歸於理性,回心轉意,靜靜的回到家裏去了。對於乞乞科夫的農奴們所懷抱的造反性,許多人也發表了意見和重要的提議。那想頭可實在非常兩樣。有主張過度的軍營似的嚴厲和出格的苛酷的,但也有別的,表示著所謂溫和。警察局長便加以注意,乞乞科夫現在是看見當麵有著神聖的義務的;他可以作為自己的農奴們的父親,而且,照他愛用的口氣說,則是在他們之間,廣施慈善的教化。趁這機會,他還把現代教育的蘭凱斯太法,[65]大大的稱讚了一通。
市鎮裏在這樣的談論,商量,有些人還因為個人的趣向,把他們的意見傳給了乞乞科夫,供給他妥善的忠告,也有願作護衛,把農奴穩穩當當的送到目的地去的。對於忠告,乞乞科夫很謙恭的致了謝,聲明他當隨時施用,然而謝絕了護衛,說這完全是多餘的事情;由他購買下來的農奴,全是特別馴良的性格。他們自願一同遷移,心裏非常高興。造反,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的。
凡有這些議論和談天,都給乞乞科夫招致了他正在切望的極好的結果。傳說散布開來了,說他是一個百萬財產的富翁,不會多,可也不會少。在第一章上我們已經見過,對於乞乞科夫,本市的居民是即使沒有這回的事,原也很是喜歡了他的。況且老實說:他們真的都是好人,彼此和善的往來,親密的生活,他們的談話上,也都打著極其誠實和溫和的印記的:“敬愛的朋友,伊理亞·伊理支!”“聽哪,安諦派多·薩哈略維支,我的好人!”“你撒謊,媽媽子,伊凡·格力戈利也維支!”向著叫作伊凡·安特來也維支的郵政局長,人往往說:“司潑列辛·齊·德意支[66],伊凡·安特來也維支?”
總而言之,那地方是過得很像家族一樣的。許多人很有教養:審判廳長還暗記著當時還算十分時髦的修可夫斯基[67]的《路特米拉》,很有些讀得非常巧妙,例如那詩句:“森林入睡,山穀就眠”就是,最出色的是從他嘴裏讀出“眠”字來,令人覺得好象真的看見山穀睡了覺;為要更加神似起見,到這時候,他還連自己也閉上了眼睛。郵政局長較傾向於哲學,整夜很用功的讀著雍格[68]的《夜》和厄凱支好然[69]的《神奇啟秘》,還做了很長的摘錄;摘的是些什麼呢,當然沒有人能夠分明決定。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大滑稽家,他有華麗的言語,據他自己說,也喜歡把他的話“裝飾”起來。而且他實在是用了一大批繁文把他的話裝飾起來的,例如:“親愛的先生,那是這樣的,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出來的,大概,所謂”以及別的許許多,他都大有心得;另外他又很適當的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來裝飾他的話,或者簡直閉上一隻眼睛,給人從他那諷刺的比喻裏,覺出很凶的表現來。別的紳士們也大抵是很有教養,非常開通的人物:這一個看凱蘭辛[70],那一個看《墨斯科新報》[71],第三個索性什麼也不看。有一個,是大家叫作“睡帽”的,如果要他去做事,首先總得使勁的在他脅肋上衝一下,別一個卻簡直完全是懶骨頭,一生都躺在熊皮上,想要推他起來罷,什麼力氣都白費,於是他也就總不起來了。看他們的外觀,自然都是漂亮,體麵,殷勤足以感人的人物——生肺病的,其中一個也沒有。他們是全屬於這一種人種裏麵的,在隻有四隻眼睛的溫柔的互相愛撫的時候,往往用這樣的話來稱女人:我的胖兒,我的親愛的大肚子,我的羔子,我的壺盧兒,我的叭兒之類。然而大抵是良善的種族,可愛的,大度的人物,一個人如果做過他們的客,或者同桌打過一夜牌,就很快的和他們親密起來,十之九變成他們之一了。——在擅長妙法的乞乞科夫,就更加如此,因為他確是知道著令人喜愛的秘密的。他們熱愛著他,至於使他決不定怎樣離開這裏的方法;他總隻聽見:“唉唉,隻要再一禮拜;請您在我們這裏再停一個禮拜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一言以蔽之,如諺語所說,他成為掌珠了。然而出格的強有力,出格的顯著,唔,非常之驚人,非常之奇特的,卻是乞乞科夫對於閨秀們的印象。要說明一點這等事,我們是應該講講閨秀們本身,以及她們的社會之類,應該用活潑的輝煌的色彩,畫出所謂她們的精神的特色來的:然而這在作者,卻很難。一方麵,是他在高官顯宦的太太之前,懷著無限量的尊崇和敬畏的,而別方麵……是的,別方麵呢……就不過是難得很。卻說N市的閨秀們……不,這不能,實在的,我怕。——在N市的閨秀們,什麼是最值得注意的呢……不,奇怪得很,筆不肯動,它好象是一塊鉛塊了。那麼,也好:隻好把描寫她們的性格的事,讓給在他的調色版上,比我更有鮮明燦爛的彩色的精粹的別人去;我們卻單說一兩句她們的外觀,大體的表麵就夠。
N市的閨秀們是原有闊綽之稱的,這一點,所有的婦女們可真足取為模範。關於什麼正當的舉動,什麼美善的調子,禮節,以及態度上的最微妙最幽婉的訓戒,尤其是關於研究時式,連細微末節也不漏之處,她們實在比彼得堡和墨斯科的閨秀們要進幾步。她們穿著富於趣味的衣飾,坐著漂亮的馬車,在大街上經過:還依時式帶一個家丁,身綴金色絲絛,在踏台上飄來飄去。一張名片,如果那名字是寫在忒力夫二或是凱羅厄斯上麵的,那就是神聖的物事[72]。有兩位大家閨秀,以前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堂姊妹,就為了這樣的一張名片彼此完全鬧開——其中之一,沒有去回看別一個。她們的丈夫和親戚後來用盡心力,想她們從新和睦,卻枉然——世界上的無論什麼事,都該可以做成了,隻有這一件可不成:使因為一麵怠於回訪,變成仇敵的兩位閨秀從新和睦。於是這兩位,用這市裏的紳士淑女們的口氣來說,就僵在“互加白眼”裏了。關於這問題,有誰得了勝,就也會有許多非常動人的場麵,那男人們往往為了他們的保護職務,演出極壯大,極勇俠的表現來。他們之間,決鬥自然是沒有的,因為大家都是文官;然而他們卻彼此竭力來抉發別人的缺點,誰都知道,無論如何,這是比決鬥厲害得遠的。N市的閨秀們的風氣,非常嚴緊,以高尚的憤怒,來對付一切過失和誘惑,如果給她們知道一種弱點,就判決得極嚴。如果她們一夥裏,自己有了什麼所謂這個那個的事呢,卻玩得非常之秘密,誰也覺不出究竟有了什麼事。體麵總不會損。就是那男人,即使自己覺得了,或者聽到了這個那個的事,也早有把握,會引了諺語,簡而得要的回答道:“我所不知,我就不管。”這裏還該敘述的是N市的閨秀們也如她們那彼得堡的同行一樣,在言語和表白上,總是十分留心,而且努力於正當的語調的。沒有人聽到過她們說:“我醒鼻涕!”“我出汗,”“我吐口水,”她們卻換上了這樣的話:“我清了一下鼻子”或則“我用了我的手巾。”無論如何,也總不能說:“這杯子或盤子臭,”不能的,連覺得有些這意思的影子的話也不能說,要挑選一句這樣的表現來替代它:“這杯子不成樣子嗬”,或者別的這一類話。因為要使俄國話更加高尚,就把所有言語的幾乎一半,都從會話裏逐出了,人就隻好常常到法國話裏去找逃路。這就成了完全兩樣的事情。用起法國話來,則即使比上麵所述的還要厲害的詞句,也全不算什麼事。關於N市的閨秀們,就表麵上說起來,大略如此。自然,倘使再看得深一點,那就又有完全不同的東西出現的:然而深察婦人的心,危險得很。我還是隻以表麵為度,再往前去罷。這以前,閨秀們是不大提起乞乞科夫的,雖然對於他那愉快的,體麵的交際態度,也自然十分覺得。然而自從他的百萬富翁的風傳散布了以來,注意可也移到他另外的性質上去了。這並不是我們的閨秀們利己,或是貪財。罪惡隻在百萬富翁那一句話——不是百萬富翁本身,隻是那句話;因為這句話的發音中,除暗示著錢袋之外,也還含有一點東西,對於壞人,對於好人,對於非壞非好人,都給以強有力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一個人不受它的影響的。百萬富翁有一種便當之處,他能夠特別觀察那並非出於打算和謀劃的非利己的卑屈,純粹的卑屈:許多人知道得很清楚,他們不會從他這裏有所得,也全不是向他有所求,然而偏要跑到他麵前去,欣然微笑,摘下帽子,或者遇有百萬富翁在場的午餐會,便去設法運動也來招待他自己。說這一種對於卑屈的傾向,也染上了閨秀們,那是不可以的。然而在許多客廳裏,卻確在開始議論起來,說乞乞科夫固不是美男子的標本,但總不失為一個體麵人,假使他再胖上一點點,可就沒有這麼好看了。當這時候,對於瘦長男子,還來了幾句近於侮辱的話:那不過是剔牙杖,不是人。閨秀們的打扮,也留心到各種的裝飾了。匹頭市場非常熱鬧,擠也擠不開。簡直是賽會。許多馬車穿梭似的在跑。有幾匹布,是從市集販來,因為價錢貴,至今不能賣掉的,這回卻變成繁銷,飛一般的脫手,使商人們也看得莫名其妙。當彌撒之際,看見閨秀們中有一位在衣服下麵曳著拖裙,那裙圈胖得很大,至於把整個教堂占領,在場的警察便隻好命令人民讓出地方都退到大門口去,以免損害太太的衣服。連乞乞科夫,終於也不得不被對他的異常的注意,引起一點驚異了。大好天氣的一天,他回到家裏來,看見寫字桌上有一封信。發信的是那裏,送來的是誰,全都無從明白:侍者說,送信人不許他說出發信人是誰來。信的開頭非常直截爽快,就是這樣的句子:“不行,我非寫信給你不可了!”以下說的是靈魂之間,實在神秘的交感,因為要使這真理格外顯得有力,就用上許多點和橫線,快要占到半行。再下去接續著幾句金言,那確鑿,真給人很深的意義,我們幾乎負有引在這裏的義務的:“什麼是人生?——是流寓憂愁的山穀,什麼是世界?——是無所感覺的人堆。”發信人於是說到為了去世已經二十五年的弱母,她眼淚滴濕了花箋;並且勸乞乞科夫從此離開拘束精神,閉塞呼吸的都會,跟她到荒野去;一到信的末尾,竟湧出確實的絕望來,用這幾行做了結束:
兩匹斑鳩兒
載君到墳頭,
彼輩鳴且歌
示君吾深憂。
末一行其實不很順當,然而不要緊:信是完全合於當時的精神的。下麵不署名,沒有本名和姓,自然也沒有月日和年份。隻在附啟裏,寫著乞乞科夫自己的心,會猜出發信的人來,而明天知事家裏的跳舞會,這古怪腳色是也要到會的。
一切都很有意思。匿名裏麵,含有很多的刺戟和誘惑,很多,至於引起了好奇心,使乞乞科夫再拿這信來看了兩三遍。終於叫了起來道:“這可是很有意思,如果查出了究竟誰是發信的人!”總而言之,事情確是分明的起了轉變了,他把一個鍾頭以上的工夫,化在奇特的揣摩推測裏,於是做一個放開不問的姿勢,低下頭去,喃喃自語道:“但這信有點非常之故意做作!”以後是不說也知道,很小心的疊好信紙,放在提箱裏,和一張戲園廣告,以及在那地方已經躺了七年,沒有動過的一張婚禮請帖,做了鄰居了。這時可真的送進一張知事家裏的跳舞會的請帖來。在省會裏,這是有點很普通的:什麼地方有知事,就也得有跳舞會,要不然,闊人們是很容易欠缺相當的愛戴和尊敬的。
他立刻放下一切,不再看作一回事,抽出身子,專門去做跳舞會的準備去了;因為這件事實在有許多挑逗和刺戟。即使創造世界,恐怕也用不著化在裝飾上的那麼多的心力和工夫。單是對著鏡子,檢閱和修煉自己的臉,就要一點鍾。他使自己的臉上顯出一大串各種不同的表現:照見忽而正經和威嚴,忽而含著微笑的恭敬,忽而又是不含那種微笑的恭敬;於是對鏡鞠幾個躬,一麵吐著含含胡胡的,頗像法國話的聲音,雖然乞乞科夫也並不懂得法國話。之後他又裝了一通極其討人歡喜的驚愕,揚眉毛,牽嘴唇,連舌頭也活動了一兩次;你敬愛的上帝嗬,如果人獨自在那裏,又覺得自己是一個美丈夫,並且確信沒有人在鑰匙洞裏張望的時候,有什麼還會做不出來呢。臨末他還輕輕的自己摸一摸下巴,說道:“唉,唉,你這好家夥!”於是動手穿起衣服來。他始終覺得很高興:一麵套褲帶,打領結,一麵卻在裝著胡亂的行禮,優雅的鞠躬,並且跳了一下,雖然他從來沒有學過跳舞。但這一跳,可出了無傷大雅的結果:櫃子發抖,刷子從桌上掉了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