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殘稿未譯完)(2)(1 / 3)

他屢次克服了自己,要用嚴厲來做逃路。然而他怎麼能做得出來呢!如果是一個女人,女人式的呼號起來,他怎麼能夠嚴厲呢?況且她又見得這麼有病,可憐,穿著非常齷齪的,討厭的破布片!(她從那裏弄來的呢——那隻有天曉得!)“去罷,離開我的眼前,給我用不著看見你!”可憐的田退德尼科夫大聲說,立刻也就賞鑒了這女人剛出門口,就為了一個蕪菁和鄰女爭鬧起來,雖然生著病,卻極有勁道的在脊梁上狠狠的給了一下,雖是壯健的農夫,也不能打的這麼出色的。

很有一些時候,他要給他們辦一個學校,然而這卻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頭喪氣,後悔他要來開辦了。

他一去做調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覺到了他那哲學教授傳授給他的法律上的機微,簡直沒有什麼用。這一邊說假話,那一邊謊也撒的並不少,歸根結蒂,事件也隻有魔鬼才了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價值遠勝於一切法律的機微和哲學的書籍;——他覺察了自己還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麼呢,卻隻有上帝知道。而且發生了常常發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農奴,農夫也不明白主人;而兩方麵,無論主人或農奴,都把錯處推到別人身上去。這很冷卻了地主的熱中。現在他出去監督工作的時候,幾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樣的注意了。當收割牧草之際,他不再留心鐮刀的微音,不去看幹草怎樣的堆積,怎樣的裝載,也不注意周圍割草工作的進行。——他的眼睛隻看著遠方;一看見工作正在那邊,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種什麼對象,或者看看旁邊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個紅腿紅嘴的家夥,正在來回的散步——我說的自然是一隻鳥,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視著翠鳥怎樣在河邊捕了一條魚,銜在嘴裏許多工夫,好象在沉思是否應該吞下去,再細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見遠地裏另有一匹同類的鳥,還沒有捉到魚的,卻在緊張的看著銜魚的翠鳥。或者是閉了眼睛,仰起頭,向著蔚藍的天空,他的鼻子嗅著曠野的氣息,耳朵是聽著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這從天上,從地下,集成一個神奇的合唱,沒有噪音來攪亂那美麗的和諧:鵪鶉在裸麥中鼓翼,秧雞在野草裏鉤輈,紅雀四處飛鳴,一匹水鷸衝上空中,嘎的一聲叫,雲雀歌囀著,消在蔚藍的天空中,而鶴唳就像鼓聲,高高的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陣勢。上下四方,無不作響,有聲,而每一音響,都神奇的互相呼應……唉唉,上帝嗬!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遠離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莊,也還是多麼壯美嗬!但到後來,雖是這些也使他厭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從此隻躲在屋子裏,連跑來報告事情的經理人,也簡直不想接見了。

早先還時時有一個鄰居到他這裏來談天;什麼退伍的驃騎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氣的吸煙家,渾身熏透著煙氣,或者一位急進的大學生,大學並沒有卒業,他的智慧是從各種應時的小本子和日報上采來的。但這也使他厭倦起來了。這些人們的談話,立刻使他覺得很淺薄;他們那歐式懇切的,伶俐的舉動,來敲一下他的膝蓋那樣的隨便,他們的趨奉和親昵,他看起來都以為太不雅,太顯然。於是他決計和他們斷絕往來,還用了很粗鹵的方法。當一位大佐而且是快樂主義者一類貨色的代表,現在是已經亡故了的專會浮談的周到的交際家,和我們這裏剛剛起來的新思想的先驅者瓦爾瓦爾·尼古拉耶維支·威錫涅坡克羅摩夫兩個,同來訪他,要和他暢談政治,哲學,文學,道德,還有英國的經濟情形的時候,他派了一個當差的去,囑咐他說,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卻立刻輕率的在窗口露了臉。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個自然是低聲說:“這畜生!”另一個在齒縫裏,也一樣的送了他一個近乎畜生之類。他們的交情就從此完結。以後也不再有人來訪他了。

他倒很喜歡,就潛心思索著他那關於俄國的大著作。怎樣做法的呢——那是讀者已經知道的了。他的家裏傳染了一種奇特的——隨隨便便的規矩。雖然人也不能說,他竟並無暫時夢醒的工夫。如果郵差把新的日報和雜誌送到家裏來,他讀著碰到一個舊同學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榮顯的地位,或者對於科學的進步和全人類的事業有了貢獻,他的心就隱隱的發生一種幽微的酸辛,對於自己的無為的生活,起了輕柔的,沉默的,然而是嚴峻的不滿。覺得他全部的存在,都惡心,討厭了。久經過去的他的學校時代的光景,曆曆如在目前,亞曆山大·彼得洛維支的形象,突然活潑的在麵前出現,他的眼淚就泉湧起來……

這眼淚是表示什麼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靈,借此來發舒他那煩惱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蘊蓄著偉大高貴的人物,正想使他發達強壯起來,卻中途受了窒礙的苦痛的罷?還沒有試和運命的嫉妒相搏鬥,他還未達到這樣的成熟,學得使自己很高強,能衝決遮攔和妨礙;偉大而高華的感情的寶藏,未經最後的鍛煉,就燒紅的金屬似的化掉了;對於他,那出色的教師真是死得太早,現在是全世界已沒有一個人,具備才能,來振作這因怯弱而不絕的動搖,為反對所劫奪的無力的意誌,——用一句潑剌的話來使他奮起——一聲潑剌的“前去”來號令精神了,這號令,是凡有俄國人,無論貴賤,不問等級,職業和地位,誰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們俄國的魂靈,用了自己的高貴的國語,來號令這全能的言語“前去”的人在那裏呢?誰通曉我們本質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眼,就帶我們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國人會用了怎樣的淚,怎樣的愛來酬謝他嗬!然而一世紀一世紀的駛去了;我們的男女沉淪在不成材的青年的無恥的怠惰和昏愚的舉動裏,上帝沒有肯給我們會說這句全能的言語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幾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覺醒過來,在他的性格上發生一個徹底的轉變。這是戀愛故事一類的,但也繼續得並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鄰村,離他的田地十維爾斯他之遠,住著一個將軍,這人,我們早經知道,批評田退德尼科夫是並不很好的。這位將軍的過活,可真是一位將軍,這就是說,恰像一位大人物,大開府第,喜歡前來拜訪,向他致敬的鄰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嗄的聲音,看著許多書,還有一個女兒,是稀奇的,異乎尋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潑有生氣,好象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烏理尼加,受過特別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個一句俄國話也不懂的英國家庭教師。她的母親很早就死掉了,父親又沒有常常照管她的餘暇。但發瘋似的愛著女兒,至於見得一味拚命的趨奉。她什麼都惟我獨尊,恰如一個放縱長大的孩子一樣。倘使有誰見過她怎樣忽然發怒,美麗的額上蹙起嚴峻的皺紋,怎樣懊惱的和她的父親爭論,那是一定要以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創造物的。但她的憤怒,隻在聽到了一件別人所遭遇的慘事或不平。她決不為了自己來發怒或紛爭,也不為自己來辯解。一看見她所惱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氣惱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來求她布施,她當即拋出整個的錢袋去,卻並不仔細的想一想,這是對的呢還是不對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說起話來,好象什麼都在跟著思想飛跑;她那臉上的表情,她的言語,她的舉動,她的一雙手;連她的衣服的襞積也仿佛在向前飄動,人幾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語一同飛去了。她毫不隱瞞,對誰也不怕說出自己的秘密的思想,如果要說話,世界上就沒有力量能夠沉默她。她那驚人的步法,是一種惟她獨具的,非常自由而穩重的步法,誰一相遇,就會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給她讓出道路來。和她當麵,壞人就總有些惶恐,沉默了。連最不怕羞的人也想不出話,失了所有的把握和從容,而老實人卻立刻極其坦然的和她談起閑天來,仿佛遇到了世間未見的人物,聽過一句話,就好象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曾經認識她,而且已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一個相貌:是在他僅能依稀記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親的家裏,在快樂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興的玩著鬧著的當時,——從此以後許多時,壯齡的嚴肅和成就,就使他覺得淒涼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關係,是也和一切別的人們完全一樣的。一種新的,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情激勵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輝,照耀了他那單調的,淒涼的生活。

將軍當初是很親愛和誠懇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兩人之間,竟不能弄到實在的融洽。每一見麵,臨了總是爭論,彼此都懷著不舒服的感情;因為將軍是不受反對和辯駁的。而田退德尼科夫這一麵,可也是有些易於感動的年青人。他自然也為了他的女兒,常常對父親讓步,因此久沒有攪亂彼此之間的平和,直到一個很好的日子,有將軍的兩位親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爾提來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瀉吉娜,前來訪問的時候:這兩位都曾經做過老女皇的宮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勢力的人物,也還有一點密切的關係的;將軍就竭力活潑的向她們去湊奉。田退德尼科夫覺得她們一到,對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當啞子看待了。將軍向他常用居高臨下的口氣;稱他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愛的”而有一回竟對他稱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氣惱起來了。他咬著牙齒,然而還知道用非常的自製力,保持著鎮靜,當怒不可遏,臉上飛紅的時候,也用了很和氣,很謙虛的聲音回答道:“對於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萬分感謝的,軍門大人。您用這親昵的‘你’對我表示著密切的交情,我就對您也有了一樣的稱‘你’的義務。然而年紀的懸隔,卻使我們之間,完全不能打這樣親戚似的交道嗬!”將軍狼狽了。他搜尋著自己的意思和適當的說法;終於聲明了這“你”用的並不是這一種意思,老年人對於一個年青人,大約是可以稱之為“你”的。關於他的將軍的品級,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然,兩麵的交際,自從這一事件以後,就彼此斷絕了,他的愛情,也一發芽就凋落。暫時在他麵前一閃的光明,黯然消滅,現在降臨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舊路,成了讀者已經知道的那老樣子了。他又整天無為的躺著。家裏滿是齷齪和雜亂。掃帚在屋子的中央,終日混在一堆塵埃裏。褲子竟會在客廳裏到處遊牧,安樂椅前麵的華美的桌子上,放著幾條垢膩的褲帶,象是對於來賓的贈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這樣的無聊,昏沉起來,不但他的仆役不再敬畏,連雞也肆無忌憚的來啄他了。他會許多工夫,拿著筆,坐在那裏,在攤在麵前的一張紙上畫著各種圖:餅幹,房屋,小屋,小車,三駕馬車等。有時還會忘掉了一切,筆在紙上簡直自動起來,在主人的無意中,形成一個嬌小的頭臉,是優秀動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個微微蜷曲的髻子——於是畫家就驚疑的凝視,這是那人的略畫,那肖象是沒有一個美術家能夠摹繪的。他心裏就越加傷痛起來;他不願意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說話了。這樣的是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當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著前園時,忽然驚疑不定,是覺得既不見格力戈黎,也不見貝菲利耶夫娜,下麵卻隻是一種不安和擾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