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陳才卿[522]
詳來示,知日用工夫精進如此,尤以為喜。若知此心此理端的在我,則參前倚衡,自有不容舍者,亦不待求而得、不待操而存矣。格物致知,亦是因其所已知者推之,以及其所未知。隻是一本,原無兩樣工夫也。
【譯文】
你詳細告訴我近況,得知你日常用功精進到了這般地步,為你感到高興。如果能夠知道此心與此理都在自己的心中,言行都有所憑依,自然有不容舍去的東西,有不待探求就得到、不待操持就存有的東西。格物致知,也都是憑借自己已經知道的推而廣之,達到自己本來所不知道的。其實隻有一個根本,原本就不是兩件功夫。
與劉子澄[523]
居官無修業之益——若以俗學言之,誠是如此;若論聖門所謂德業者,卻初不在日用之外隻押文字,便是進德修業地頭,不必編綴異聞,乃為修業也。近覺向來為學,實有向外浮泛之弊,不惟自誤,而誤人亦不少。方別尋得一頭緒,似差簡約端的,始知文字言語之外,真別有用心處,恨未得麵論也。浙中後來事體,大段支離乖僻,恐不止似正似邪而已,極令人難說,隻得惶恐,痛自警省!恐未可專執舊說以為取舍也。
【譯文】
為官對於修養的事業沒有好處——如果以一般的學問而言,確實是如此;如果談論聖人所說的德業,其原本就不是日常事物之外隻在文字上下功夫,為官才是進德修業之處,不必編收其他不同學說,這就是修習德業。近日覺得以前做學問,實在是有向外探求、浮於泛泛的毛病,不僅耽誤了自己,也誤導了不少學者。我才從別的地方尋找為學的頭緒,簡約了許多,才知道在文字語言之外,真的另有可用心的地方,可惜不能和你當麵討論。到浙江後的事情,大都支離乖僻,恐怕不隻是似正似邪而已,讓人難以說明,隻感到惶恐,痛切警醒!恐怕不能隻執著於舊日的學說來做取舍。
與林擇之
熹近覺向來乖繆處不可縷數,方惕然思所以自新者,而日用之間,悔吝潛積,又已甚多。朝夕惴懼,不知所以為計。若擇之能一來輔此不逮,幸甚!然講學之功,比舊卻覺稍有寸進。以此知初學得些靜中功夫,亦為助不小。
【譯文】
我近來覺得以前謬誤之處不可勝數,才惶恐地考慮要改進自己的想法,然而平日裏,過錯不知不覺地積累,已經十分多了。從早到晚都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擇之你能夠來幫助我的話就好了!然而講學的功夫,比之於以前卻覺得稍有進步。由此可知,初學時能夠做些靜中的功夫,也有不小的幫助。
答呂子約
示喻日用工夫如此,甚善!然亦且要見一大頭腦分明,便於操舍之間有用力處。如實有一物,把住放行在自家手裏。不是漫說“求其放心”,實卻茫茫無把捉處也。
子約複書雲:“某蓋嚐深體之,此個大頭腦本非外麵物事,是我元初本有底。其曰‘人生而靜’,其曰‘喜怒哀樂之未發’,其曰‘寂然不動’。人汩汩地過了日月,不曾存息,不曾實現此體段,如何會有用力處?程子謂:‘這個義理,仁者又看做仁了,智者又看做智了,百姓日用不知,此所以君子之道鮮。’此個亦不少,亦不剩,隻是人看他不見,不大段信得此話。及其言於勿忘勿助長間認取者,認乎此也。認得此,則一動一靜皆不昧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之著也,操存久則發現多;忿懥憂患好樂恐懼,不得其正也,放舍甚則日滋長。記得南軒先生謂‘驗厥操舍,乃知出入’,乃是見得主腦,於操舍間有用力處之實話。蓋苟知主腦不放下,雖是未能常常操存,然語默應酬間曆曆能自省驗;雖其實有一物在我手裏,然可欲者是我底物,不可放失,不可欲者非是我物,不可留藏;雖謂之實有一物在我手裏,亦可也。若是漫說,既無歸宿,亦無依據,縱使強把捉得住,亦止是襲取,夫豈是我元有底邪?愚見哪些,敢望指教。”
朱子答書雲:“此段大概,甚正當親切。”
【譯文】
你告訴我你最近怎樣用功的,十分好!然而也要明白看見為學的宗旨,這樣在收放之間就有用力之處。就好像有個實實在在的東西,握在手裏收放自如。不能隨口空說“求其放心”這種話,而實際上卻又是茫茫然沒有把握到。
呂子約回信道:“對此我也有切身體會,這個為學的宗旨本來就不是外麵的東西,是我原本初生就有了的。所謂‘人生而靜’‘喜怒哀樂之未發’‘寂然不動’等等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人渾渾噩噩地度日,不曾存養,不曾切實明白,怎會知道怎樣用功?程子說:‘這個義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百姓身處其中卻渾然不知,這就是君子之道難以得見的緣故。’這個道理並不缺少,也沒有多餘,隻是人們看不見它,並不真正相信這個道理。說到要在勿忘記、勿助長中體認,便是體認這個道理。認得這個道理,那麼無論是動是靜就都不會蒙昧了!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四端之心的顯現,操持存守久了就會顯現得多;發怒、憂患、好樂、恐懼的感情,就是心不得其正,放縱太過,便會日益滋長。記得南軒先生曾說‘能夠體驗收攝與放鬆,就能明白心體的出與入了’,這就是看到了為學的宗旨,在收放間能下功夫的實在話。隻要把握住為學的宗旨不放,即便不能時常操持存守,但在說話與靜默、應答與會賓之間也能夠時常自我反省檢驗;即便真的有一件東西在我手裏,然而可以去追求的是我自己的東西,不能放任丟失,不能去追求的不是我的東西,不能保留收藏;這樣即便說是確實有一件東西在我手裏,也是可以的。如果隻是隨便說說,既沒有歸宿,也沒有依據,縱使強行把握得住,也隻是“義襲而取”,難道是我原本就有的嗎?這是我不成熟的見解,還望您指教。”
朱子回信說:“這段話大概十分恰當確切。”
答吳德夫[524]
承喻“仁”字之說,足見用力之深。熹意不欲如此坐談,但直以孔子、程子所示求仁之方,擇其一二切於吾身者,篤誌而力行之,於動靜語默間,勿令間斷,則久久自當知味矣。去人欲,存天理,且據所見去之存之。功夫既深,則所謂似天理而實人欲者次第可見。今大體未正,而便察及細微,恐有放飯流啜,而問無齒決之譏也。如何如何?
【譯文】
承蒙您給我解說“仁”字,由此可見您用功紮實。我並不想就此坐著空談,而是想以孔子、程子所開示的求仁的方法,選擇其中一兩個適合自己的,篤誌力行,在動與靜、說話與靜默之間,不令其間斷,那麼久而久之自然會有所體悟。去人欲,存天理,姑且依據所見所聞去去、去存。功夫做到精深之處,那些像是天理實則是人欲的部分就慢慢可見了。如今學問大體還沒有確立、匡正,便要去觀察細微之處,恐怕有大口吃飯喝湯,卻不用牙齒咀嚼的毛病。是否可以這麼理解呢?
答或人
“中和”二字,皆道之體用。舊聞李先生論此最詳,後來所見不同,遂不複致思。今乃知其為人深切,然恨己不能盡記其曲折矣。如雲“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亦嚐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來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
【譯文】
“中和”二字,都是道的本體與作用。曾聽聞李先生講解這兩個字講得最為詳備,後來自己的見解有所不同,就不再思考了。如今才知道李先生為人真切,可惜自己已經不能完全記得李先生所說的細節了。比如他說“人固然能夠有喜怒哀樂等感情不抒發的時候,然而稱其為未發,便不能說是沒有主宰的意思在裏頭”;又比如他先談“慎獨”,然後才說到“中和”,這也是先生曾說過的。隻是當時不得要領,後來又不深思,蹉跎而過,辜負先生的教誨!
答劉子澄
日前為學,緩於反己,追思凡百,多可悔者。所論注文字,亦坐此病,多無著實處。回首茫然,計非歲月功夫所能救治,以此愈不自快。前時猶得敬夫、伯恭時惠規益,得以自警省;二友雲亡,耳中絕不聞此等語。今乃深有望於吾子澄,自此惠書,痛加鐫誨,乃君子愛人之意也。
【譯文】
以前做學問,不抓緊反求諸己地思考,回憶往昔,多有後悔。所論所注的文字,也都有這個毛病,大多沒有切實之處。回首往昔,四顧茫然,想來這絕非花時間下功夫就能救治的毛病,因此越來越不快活。前些時日還得到敬夫、伯恭兩人的規勸幫助,得以自己警醒;現在兩人西去,便再也聽不到這些話了。如今我寄希望於你,從此以後能夠多寫信給我,對我嚴加教誨,這是君子愛人的意思。
朱子之後,如真西山、許魯齊、吳草廬[525]亦皆有見於此,而草廬見之尤真,悔之尤切。今不能備錄,取草廬一說附於後。
臨川吳氏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漢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興,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嘉定[526]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
“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與我者爾。天之與我,德性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舍此而他求,所學何學哉?假而行如司馬文正公,才如諸葛忠武侯,亦不免為習不著、行不察,亦不過為資器之超於人,而謂有得於聖學則未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527]、雙峰之饒[528],則與彼記誦詞章之俗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代,而踵其後者如此,可歎已!澄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饒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子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於此有未能,則問於人、學於己,而必欲其至。若其用力之方,非言之可喻,亦味於《中庸》首章、《訂頑》[529]終篇而自悟可也。”
【譯文】
朱子之後,如真德秀、許衡、吳澄等人也都明白了這一道理。而吳澄的見解尤為真切,悔恨之意尤為痛切。如今不能全都收錄,隻取他的一篇附於後。
臨川吳澄說:“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這個德性的存在。然而聖人之道無法傳承,士大夫的學問沒有榜樣,漢唐以來千餘年間,隻有董仲舒、韓愈二人的寥寥數語接近聖人之道,然而聖道的本源竟昏暗不明。等到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興起,才能上通於孟子而與聖學為一。二程之學四代後到朱子,文義的考證愈發精密,又是孟子以來所沒有的。然而朱子的學問往往滯留於文義,汩沒了本心。雖然認為世俗儒者記誦辭章的學問為粗俗的學問,但朱子一門為學卻也脫離不了言語文字這些末流之學,這是嘉定年之後朱子一門末流之學的弊端,然而卻沒有能夠救治這一弊端的。
“聖人之學之所以尊貴,是因為能夠將天下萬物與我合二為一。上天所賦予我的,是德性,是仁義禮智的根本,是人的形體與血氣的主宰。舍棄德性而向別處探求,所學所求的是什麼呢?假如有司馬光的能力、諸葛亮的才華,也免不了行不著、習不察,也隻不過是資質超於常人,卻不能說這是有得於聖學。何況止步於訓詁上的精確、講說上的細致,例如陳北溪、饒雙峰之徒,他們的學問與記誦辭章的俗學,又能有什麼差別呢?聖學彰明於宋代,而後來者竟發展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歎啊!我也曾鑽研文義,條分縷析,時常認為陳北溪、饒雙峰的學問不夠精密,墮入此等窠臼,度過四十多年,這才發覺其中的錯誤。自此以後,一天之內從子時到亥時,一月之內從月初到月末,一年之內從春季到冬季,時常能體會到自己光明的德性,就像天的運轉、日月的往來,不讓它有一分一秒的間斷,這樣對於尊崇聖人之道或許有所幫助吧?自己如果還做不到,就向人請教、自己學習,務必要達到。用功的方法,不能用言語說明,應當通過去體會《中庸》首章、《訂頑》終篇的意思而自己有所領悟。”
《朱子晚年定論》,我陽明先生在留都時所采集者也。揭陽薛君尚謙舊錄一本,同誌見之,至有不及抄寫,袖之而去者。眾皆憚於翻錄,乃謀而壽諸梓,謂:“子以齒,當誌一言。”
惟朱子一生勤苦,以惠來學,凡一言一字,皆所當守,而獨表章是、尊崇乎此者,蓋以為朱子之定見也。今學者不求諸此,而猶踵其所悔,是蹈舛也,豈善學朱子者哉?麟無似,從事於朱子之訓餘三十年,非不專且篤,而竟亦未有居安資深之地,則猶以為知之未詳,而覽之未博也。戊寅夏,持所著論若幹卷來見先生。聞其言,如日中天,睹之即見;如五穀之藝地,種之即生。不假外求,而真切簡易,恍然有悟。退求其故而不合,則又不免遲疑於其間。及讀是編,始釋然,盡投其所業,假館而受學,蓋三月而若將有聞焉。然後知向之所學,乃朱子中年未定之論,是故三十年而無獲;今賴天之靈,始克從事於其所謂定見者,故能三月而若將有聞也。非吾先生,幾乎已矣!敢以告夫同誌,使無若麟之晚而後悔也。若夫直求本原於言語之外,真有以驗其必然而無疑者,則存乎其之自力,是編特為之指迷耳。
正德戊寅六月望
門人雩都袁慶麟謹識
【譯文】
《朱子晚年定論》,是陽明先生在南京時所輯錄的。揭陽薛尚謙曾抄錄一本,同道們見了,有的人還來不及抄,就攜帶走了。眾人都唯恐被盜版,就考慮將其付諸刊刻,說:“你最年長,應該寫一篇跋。”
朱子一生勤苦,有惠於後學,一言一字,都應當持守,而唯獨表彰、尊崇這些文字,是因為這些是朱子的確定之見。如今的學者不探求朱子的定見,卻追隨朱子所悔悟的學說,這是遵從錯誤,難道能說是擅長朱子之學嗎?我愚笨,從事於朱子之學三十多年,不僅不專精篤誌,而且也沒有達到安於所學、造詣精深的境界,還以為是由於自己知道得還不夠詳細,看得還不夠廣博。戊寅年(1518年)夏天,我拿著所著的若幹卷文字來拜見先生。聽聞先生的學說,好比正午的太陽,一看就明白;好比種五穀的沃土,一種就生長。無須向外探求,真切簡單,恍然大悟。回去後對照以前的學問卻有不大相符,又難免困惑懷疑。等讀到先生輯錄的這些文字,才真正釋然,全身心地投入先生的學問,借了房子來聽先生講學,三個月後便好像有所明白。這才知道以前所學的,是朱子中年還未確定的學說,所以我學了三十年也沒有收獲;如今上天保佑,才能夠讓我學到朱子的確定之論,所以三個月就有所明白。如果不是先生,我的一生就算完了!因此我鬥膽告誡諸位同道,不要像我這樣那麼晚才悔悟。如果想要在語言之外直接探求本原,真打算驗證學問的必然無疑,這就必須靠自身努力,先生編輯這些文字就是為學者指點迷津的。
正德戊寅六月十五
弟子雩都袁慶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