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張敬夫[510]
熹窮居如昨,無足言者。自遠去師友之益,兀兀度日。讀書反己,固不無警省處,終是旁無強輔,因循汩沒,尋複失之。近日一種向外走作,心悅之而不能自已者,皆準止酒例戒而絕之,似覺省事。此前輩所謂“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511]者,若擴充不已,補複前非,庶其有日。舊讀《中庸》“慎獨”、《大學》“誠意”“毋自欺”處,常苦求之太過,措詞煩猥;近日乃覺其非,此正是最切近處、最分明處。乃舍之而談空於冥漠之間,其亦誤矣。方竊以此意痛自檢勒,懍然度日,惟恐有怠而失之也。至於文字之間,亦覺向來病痛不少。蓋平日解經最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義,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說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將注與經作兩項工夫,做了下稍,看得支離,至於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隻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訓詁經文不相離異,隻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長也。
【譯文】
我過日子還是像以前那樣困窘,沒有什麼值得說的。自從離開師長朋友的幫助,隻是平白度日。讀書反求諸己,固然也有警醒之處,終究因為身邊沒有強大的助力,隻能因循守舊、汩沒學問,很快便又迷失。近日又有心向外放縱的意思,感到喜悅而不能自已,就戒了酒,好像覺得省事。這就是蘇軾所說的“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如果能就此不停擴充,修補以前的過錯,有朝一日還可能得以改正。以前讀《中庸》“慎獨”、《大學》“誠意”“毋自欺”等處,時常覺得要辛苦探求,措辭繁雜;近日才覺得以前的過錯,這些正是最為切近之處、最為分明之處。舍去這些切近、分明的道理而空談,也是錯誤的。這才以這個意念檢點自己,戒慎恐懼地度日,唯恐自己怠惰了會導致錯誤。至於文字方麵,也覺得以前有諸多錯誤。大概是因為平日裏解釋經文都執著於章句,大都將功夫用在推衍文義,自己又做出一番文字來。這不僅是像在房屋下麵架房屋般多此一舉,還將意思說得淡薄了,這是叫人將注釋與經文分作兩項,落了下乘,把意思理解得支離破碎,至於本意則完全沒有談到。由此才知道漢代的儒者可以說是善於說經的,隻不過光說了訓詁,叫人以訓詁之學探索經文。訓詁與經文實則並不相異,應當合在一起看,這真是意味深長的道理。
答呂伯恭[512]
道間與季通[513]講論,因悟向來涵養功夫全少,而講說又多,強探必取尋流逐末之弊。推類以求,眾病非一,而其源皆在此。恍然自失,似有頓進之功。若保此不懈,庶有望於將來。然非如近日諸賢所謂頓悟之機也。向來所聞誨諭諸說之未契者,今日細思,吻合無疑。大抵前日之病,皆是氣質躁妄之偏,不曾涵養克治,任意直前之弊耳。
【譯文】
路上與季通討論,悟到以前涵養功夫少了,講論說辭多了,強行探求必然招致舍本逐末的流弊。以此類推,雖然有許多不同的毛病,但源頭都在於此。恍然若失,似乎有頓悟精進的效果。如果保持這個意念,不懈地用功,將來或許有希望能夠成功。不過這並不是近日諸位所說的頓悟的契機。過去所聽聞的教誨曉喻中未能契合的部分,近日想來也大都吻合無疑。大概前些日子的毛病,都是因為焦躁偏頗,自己又不曾涵養克製,任其肆意妄為而導致的。
答周純仁
閑中無事,固宜謹出,然想亦不能一並讀得許多。似此專人來往勞費,亦是未能省事隨寓而安之病。又如多服燥熱藥,亦使人血氣偏勝,不得和平,不但非所以衛生,亦非所以養心。竊恐更須深自思省,收拾身心,漸令向裏,令寧靜閑退之意勝,而飛揚燥擾之氣消,則治心養氣、處世接物自然安穩,一時長進,無複前日內外之患矣。
【譯文】
閑來無事,固然應當謹慎而行,然而想來也不能一口氣讀許多書。像這樣專門來往勞碌,也是不能省事、不能隨遇而安的毛病。我又服了許多燥熱的藥,使得人血氣上湧,不能平和,不僅不能養身,還不能養心。我以為做學問更應當深刻反省,收拾身心,漸漸向裏探求,使寧靜閑居的意念勝出,飛揚躁擾的習氣消退,隻有這樣,治心養氣、待人接物自然能夠安穩,每日都有所長進,自然不會有之前內與外的擔憂了。
答竇文卿[514]
為學之要,隻在著實操存,密切體認,自己身心上理會。切忌輕自表襮[515],引惹外人辯論,枉費酬應,分卻向裏工夫。
【譯文】
為學的宗旨,隻在於切實地操持存守,仔細體認,在自己身心上領會。切忌輕浮誇耀,引得外人非議辯論,浪費時間去應對,分散了許多向內的功夫。
答呂子約
聞欲與二友俱來而複不果,深以為恨。年來覺得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做身主不起,反為文字奪卻精神,不是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懼,且為朋友憂之。而每得子約書,輒複恍然,尤不知所以為賢者謀也。且如臨事遲回,瞻前顧後,隻此亦可見得心術影子。當時若得相聚一番,彼此極論,庶幾或有剖決之助。今又失此幾會,極令人悵恨也!訓導後生,若說得是,當極有可自警省處,不會減人氣力。若隻如此支離,漫無統紀,則雖不教後生,亦隻見得展轉迷惑,無出頭處也。
【譯文】
聽聞你想要與兩位學友一起來卻未能成行,真是一件憾事。今年覺得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己不能做自己身體的主宰,反而被文字奪去了精神,這不是小病小痛。每次念及,都會感到恐懼,還會憂心朋友是否也有這毛病。而每次收到你的書信,就會再次猛然醒悟,卻不知道你這是為了賢者在考慮。這好比遇到事情晚歸,瞻前顧後,也能夠看到自己本心的影子。當時如果能夠與你相聚,彼此討論一番,應該會有剖析決斷的幫助吧。今又失去這次機會,真是令人十分惆悵悔恨!教導學生,如果說得對,應當有可以警醒自己的地方,不會浪費精力。如果隻是像這樣做支離破碎的功夫,漫無綱領,即便不教導學生,也隻是自己輾轉迷惑,沒有出頭之日。
答林擇之
熹哀苦之餘,無他外誘。日用之間,痛自斂飭,乃知“敬”字之功親切要妙乃如此。而前日不知於此用力,徒以口耳浪費光陰,人欲橫流,天理幾滅。今而思之,怛然震悚,蓋不知所以措其躬也!
【譯文】
我除了悲哀痛苦之外,並沒有其他外在的人欲擾亂本心。平日裏痛苦自然收斂,這才知道“敬”字的功夫是如此親切神妙。然而以前不知道在此用功,隻是在口耳的功夫上浪費時間,使得人欲橫流,天理幾近消亡。如今想來,感到十分驚恐,不知道以前到底在做什麼!
又
此中見有朋友數人講學,其間亦難得樸實頭負荷得者。因思日前講論,隻是口說,不曾實體於身,故在己在人,都不得力。今方欲與朋友說,日用之間常切點檢氣習偏處、意欲萌處,與平日所講相似與不相似。就此痛著工夫,庶幾有益。陸子壽[516]兄弟近日議論,卻肯向講學上理會。其門人有相訪者,氣象皆好,但其間亦有舊病。此間學者卻是與渠相反,初謂隻如此講學,漸涵自能入德,不謂末流之弊,隻成說話,至於人倫日用最切近處,亦都不得毫毛氣力。此不可不深懲而痛警也!
【譯文】
曾見到幾位朋友在講學,其間也很難做到樸實、踏實。因而思考以前講論的學問,都是嘴巴上說說,未曾切身去體會,所以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沒什麼用。如今我想要和朋友們說,在日常用功的時候,要經常檢點習氣的偏頗之處、私意的萌動之處,與平日裏所講是不是符合。隻要在此痛下功夫,便對自己十分有益。陸氏兄弟近日的討論,倒是肯向講學上去體會。他們的門人來拜訪我,看上去氣象也都不錯,但其中還是有以前的毛病。這裏的學者卻與他們正相反,起初以為隻要這樣講學,便能慢慢涵養、提升德性,卻不知道已淪入末流、造成弊端,隻成天空談,至於人倫日用等最為關鍵的地方,卻不花絲毫力氣。這不能不懲治警醒!
答梁文叔[517]
近看孟子見人即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便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個第二節工夫,又隻引成覸、顏淵、公明儀[518]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裏,此外更無別法。若於此有個奮迅興起處,方有田地可下功夫。不然,即是畫脂鏤冰,無真實得力處也。近日見得如此,自覺頗得力,與前日不同,故此奉報。
【譯文】
近來看到孟子見人就說性善、說話必舉堯舜,這是最重要的道理。如果對此能夠看得明白、理解到位,當下便是聖賢,便沒有一絲一毫人欲之私導致的病痛。如果不理解孟子,又隻追求次要的道理,隻引用成覸、顏淵、公明儀三段來教人,這樣就要發憤向前,平日裏不存留一絲一毫人欲在其中,此外別無他法。如果在此處能夠奮進興起,才有可以下功夫的地方。如若不然,就像是在油脂上畫畫、在冰上雕刻,沒有切實所得。最近明白這些,自覺頗為得力,與以前不同,所以就告知你。
答潘叔恭
學問根本在日用間,持敬集義工夫,直是要得念念省察。讀書求義,乃其間之一事耳。舊來雖知此意,然於緩急之間,終是不覺有倒置處,誤人不少。今方自悔耳!
【譯文】
學問的根本就在日常生活中,持敬與集義的功夫,真是要念念不忘、時刻省察。讀書求義,隻是其中的一件事。以前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礙於輕重緩急,仍是在不知不覺間將功夫顛倒了,誤導了不少人。如今才自覺後悔!
答林充之
充之近讀何書?恐更當於日用之間為仁之本者,深加省察,而去其有害於此者為佳。不然,誦說雖精,而不踐其實,君子蓋深恥之。此固充之平日所講聞也。
【譯文】
充之你近來讀什麼書?恐怕還是更應當在平日生活中體悟仁的本質,深加反省,去除那些有害的東西為好。如若不然,即便能夠將文字講誦得十分精到,卻不去實踐,君子大概也會深以為恥。這本就是你平時所聽所講的學問。
答何叔景
李先生[519]教人,大抵令於靜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分明,即處事應物,自然中節。此乃龜山[520]門下相傳指訣。然當時親炙之時,貪聽講論,又方竊好章句訓詁之習,不得盡心於此。至今若存若亡,無一的實見處,辜負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嚐不愧汗沾衣也。
【譯文】
延平先生教人,大都令人在靜中體認本心,情感未萌發時的境界是清靜分明的,這時處事接物自然會符合中道。這是楊龜山門人相傳的訣竅。然而當時在先生門下受教時,貪於聽習論辯的技巧,私下又喜歡章句訓詁的學問,沒能專心學習先生靜中體認的功夫。至今若有若無,沒有切實的見地,辜負了先生的教育。每每念及於此,無不慚愧得汗流浹背。
又
熹近來尤覺昏憒,無進步處。蓋緣日前偷墮苟簡,無深探力行之誌,凡所論說,皆出入口耳之餘,以故全不得力。今方覺悟,欲勇革舊習,而血氣已衰,心誌亦不複強,不知終能有所濟否。
【譯文】
我近來尤其覺得昏聵,沒有任何進步。大概是由於之前偷懶苟且,沒有深切探求、勉力而行的誌向,凡是所講論的,都是嘴上說說、耳朵聽聽,所以完全沒有用。如今方才覺悟,想要革去舊習,然而精力已經衰退,心誌也不如以往強健,不知最終能否成功了。
又
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雲何。但因其良心發現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則是做工夫底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良心發現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中間一書論“必有事焉”之說,卻盡有病,殊不蒙辨詰,何邪?所喻多識前言往行,固君子之所急。熹自來所見亦是如此。近因反求未得個安穩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諸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聖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邪?欽夫之學所以超脫自在,見得分明,不為言句所桎梏,隻為合下入處親切。今日說話雖未能絕無滲漏,終是本領,是當非吾輩所及。但詳觀所論,自可見矣。
【譯文】
以前胡亂說“持敬”的學問,現在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其實隻要良心有微妙的發現,猛然提醒,使得心中不蒙昧,就是做功夫的本領。本領既然確立,自然能夠通過做學問而通達天道。如果不去察覺良知的發用之處,就會迷迷糊糊,沒有下功夫的地方。中間有一封書信談到“必有事焉”,然而其中都是毛病,卻沒有受到質疑,為什麼呢?因為所說的都是過去的言行,那些功夫固然也是君子的當務之急。我以前的見解也確實是如此。近來因為反求諸己,未能找到安穩之處,才開始明白這樣的學問未免支離破碎。如果通過大家的講解學習二程,再通過二程的講解學習聖人,畢竟是隔了幾重,何不默會於心、確立本心,言語上的得失,自然逃不出自己心的鑒別?張栻先生的學問之所以超脫自在,見得明白,不被語句所桎梏,隻是因為功夫下得貼切。如今他說話雖然不能毫無紕漏,但這終究是一門本領,固然不是我等所能達到的。隻要詳細觀察他的言論,自然能夠看到的。
答林擇之
所論顏、孟不同處,極善極善!正要見此曲折,始無窒礙耳。比來想亦隻如此用功。熹近隻就此處見得向來未見底意思,乃知存久自明、何待窮索之語,是真實不誑語。今未能久,已有此驗,況真能久邪?但當益加勉勵,不敢少弛其勞耳!
【譯文】
你所說的顏回、孟子的不同之處,說得極好!正是要看到這些曲折細微之處,才能沒有障礙!近來想想也確實須這樣用功。我最近隻在這裏就看到以前未能看到的意思,才知道存養久了自能明白、無須窮索的語言,這就是真真切切的語言。如今還沒有存養長久,就有這樣的效果,何況真的能長久呢?隻會愈加勉力,不敢有絲毫鬆弛懈怠!
答楊子直[521]
學者墮在語言,心實無得,固為大病;然於語言中,罕見有究竟得徹頭徹尾者。蓋資質已是不及古人,而功夫又草草,所以終身於此,若存若亡,未有卓然可恃之實。近因病後,不敢極力讀書,閑中卻覺有進步處。大抵孟子所論“求其放心”,是要訣爾!
【譯文】
為學之人沉溺在語言上,心中卻沒有實在的收獲,固然是做學問的大毛病;然而在語言之中,卻很少有能夠徹頭徹尾說明白的。大概是資質已經不如古人,功夫又十分草率,所以終生耗費在這裏,若有若無,沒有切實的學問可以作為基礎。如今我生病後,不敢極力讀書,在閑暇之中卻覺得有所進步。大概孟子所說的“尋回放縱的心”,是其中的訣竅吧!
與田侍郎子真
吾輩今日事事做不得,隻有向裏存心窮理,外人無交涉。然亦不免違條礙貫,看來無著力處。隻有更攢近裏麵,安身立命爾。不審比日何所用心?因書及之,深所欲聞也。
【譯文】
如今我們每件事都做不好,隻有向內心存養、追求天理,與外人沒有任何關係。然而也免不了違背條理、阻礙一貫之道,看上去沒有著力之處。隻有更深入內心求索,才能安身立命。不知以前是如何用心的?因為談到這個問題了,所以很想聽聽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