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詩曰:
世事莫測多別情,但悲不得長相聚;
天涯雖遠清名留,萬代流芳皇統續。
大唐高宗龍朔年間,京城長安北門外小山坡上有一座鬆柏掩映的三層古雅酒樓,此樓原是送往迎來之所,故名“悲歡樓”。其正門之上即題刻著上麵這首無名古詩,大意是那別親去友、離京赴任的朝廷官員與友朋同僚感傷話別、相互勸勉及立誌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之事。因這詩情真意切,引得過路文人多駐足吟誦,以致傳揚開來,使得京城裏人人皆知悲歡樓的大名,便有人到此餞別宴迎,互訴衷腸。
且說這日又有三位身著官服之人來到悲歡樓上落座。此三人均為三十上下年紀,其中一人頭戴烏紗帽,姓狄名仁傑,人稱狄公,乃新任蓬萊縣令,正欲離京赴職。另二人一人姓梁名體仁,一人姓侯名鈞,皆頭戴紗帽。二人俱是狄公同僚好友,這日專為狄公餞行來此。三位官人在悲歡樓頂樓上隻管推杯換盞,卻並不多言一語。酒過數巡,三人移目窗外,極目遠眺,久久凝視那北門外通往遠方的大道。
此時正值暮春時節,但見天空陰沉萬裏,細雨迷蒙,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路上幾無行人,隻有遠處一片墓地裏尚有兩個挖坑築墳的人蜷縮在一棵高大蒼翠的古柏樹下避雨。
三人悶悶地用完午膳,終於到了話別之時。
梁體仁將杯重重置於桌上,怏怏不樂道:“狄兄此去有何必要,實在讓人難以理解!狄兄前已官居大理寺評事,不久即可官比侯兄,我等本可於京城共享榮華富貴,狄兄卻——”
狄公神情激動,頻頻撫弄頷下烏黑的長髯,不待梁體仁說完便道:“此事不必再議,我……”狄公略頓一頓,竭力控製住激動的情緒,麵色和緩地繼續言道:“我曾多次聲言,本人早已厭倦紙上斷案!”
“可又何必定要為此離開京城呢?”梁體仁又道,“難道京城就無令狄兄感興趣的案件不成?前不久戶部侍郎汪元德謀害身邊隨員,私盜黃金三十錠潛逃一案,不正可讓狄兄一試身手嗎?為此案,戶部尚書侯年伯每日皆遣人來大理寺催問案情。侯兄,你與你伯父來往頻密,你說是也不是?”
侯鈞官居大理寺丞,聽得梁體仁提及汪元德盜金一案,不禁麵露難色,遲疑片刻道:“有關此案,目下尚未覓得半點線索,不知案犯現將黃金卷逃何處。如此大案,狄兄難道亦不為所動?”
“想必二位不是不知,”狄公淡淡一笑,道,“此案現由大理寺卿親自過問。我雖也閱過此案卷宗,然每日例行公務繁忙,待抄文牘堆積如山,何嚐有機會插手其間!”
狄公言罷,伸手取過桌上錫壺,又為自己滿斟一杯。三人相視無語。少時,梁體仁又道:“狄兄起碼應揀選一更佳的去處,為何定要去那終日陰雨,遠在海邊的蓬萊縣為縣令?豈不知當地自古便有怪誕之事?傳說每逢狂風暴雨之夜,當地即有鬼魅出自墳塋,海上也有怪影於雲霧之中若隱若現,甚至聽說近來當地山林之中有惡虎出沒。何況狄兄一旦到任,便須即刻接手前任縣令被人神秘謀殺之棘手疑案!故如今蓬萊縣令一職,人人避之猶恐不及,狄兄竟然自薦前往,實在是不可思議!”
狄公心不在焉地聽梁體仁把話說完,不以為然道:“照梁兄所言,我此去不正可接手一樁謀殺疑案嗎?不正可有機會擺脫枯燥乏味的抄抄寫寫的案頭事務嗎?二位仁兄,我此去終於可親自斷案,懲處惡人,昭彰公理,以遂我平生之願!”
“但狄兄切不可小覷了此樁謀殺疑案。”此時侯鈞言道,“遣往蓬萊調查此案的官員回報說,至今尚未覓到半點線索,更無從知曉案犯動機。況我不是早已告知狄兄,此案部分卷宗已自文案館不翼而飛了嗎?”
“此案難斷顯而易見。”梁體仁迅即附和道,“狄兄是明白之人,謀害朝廷命官絕非小事,此案必定與京師高官有染。天知道狄兄此去會闖出什麼禍來,惹到哪位高官,說不定還會身陷於其預設之圈套,亦未可知!如今狄兄功績良好,今後在京城必定前程無量,狄兄卻寧願將錦繡前程棄之於那蓬萊偏僻之地!”
“狄兄,”侯鈞誠懇言道,“勸君還要三思而行。現思退步,時猶未晚,狄兄可奏稱忽染風寒,身體欠佳,求準十日病假,其間朝廷必會另擇他人補缺。聽我一言,狄兄,我可是完全為你好啊!”
狄公目視侯鈞,心中深為感動。他與侯鈞相識不過期年有餘,今日聽其道出如此真情之言,不禁對其肅然起敬,遂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推座起身。
“二位仁兄關懷掛念之情,狄某在此深表謝意,並將永誌不忘!”狄公動情道,“二位所言的確在理,若我繼續留任京師,於今後升遷或許更為有利。然狄某心誌已決,務要做番事業出來,何況我早已無意於整日埋首書案抄抄寫寫之事務。故此,我已許下心願,要向世人證明自己也是有能力報效國家、治理一方之人。蓬萊縣令一職,乃狄某真正步入仕途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