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拱肩縮背,身著厚重的皮外套,頂著凜冽的寒風,獨自馳騁在荒野大路上。此時已近黃昏,冬夜的昏暗天色籠罩著這片被水淹沒的光禿禿的土地,隆起的大路就像一麵破鏡上的裂痕。鉛灰色的天空映在水中,低垂得好似貼近微波起伏的水麵,北風驅趕著天空中的雲雨,向迷霧籠罩的遠山飄去。
陷入沉思的狄公飛奔向前,將他的隨從們甩在半裏之外。他弓著身子,皮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耳朵,雙眼一直盯著大道的前方。他知道自己該好好考慮一下將來,兩天之後他就必須趕到京城就任新的職位。被任命這一高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的思緒卻又不斷地回到過去的那幾天——在北州任縣令的最後幾天裏,那噩夢般的經曆一直困擾著他,使他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三日前離開的那座嚴寒陰鬱的北方小城。
三日來,他們穿過冰天雪地的北國,一直向南馳騁。突如其來的冰雪消融,使他們此時路過的這個州洪水泛濫成災。早晨他們遇見了成群結隊的農民,這些人離開被淹沒的田地家園,向北逃去。他們背著可憐的家當,腳上纏著沾滿泥漿的破布,神情疲憊、步履艱難地走著。當狄公一行在驛站用餐時,狄公的護衛官稟報說,前麵是受害最嚴重的區域,而那兒卻是必經之路。黃河的北岸已全部被淹沒了。護衛官建議最好等到有前方水勢情況的報告後再決定行程,但狄公決定繼續前行,因他奉命必須及時趕到京城。此外,他從地圖上得知,過了黃河到達南岸,地勢升高,有一座要塞,他們可以在那兒過夜。
整條大路上空無一人,隻有從那片汪洋的泥漿中不時露出水麵的農舍屋脊來看,才知幾日前這兒還是片肥沃的人口密集區。狄公騎馬馳向山脊,卻發現路的左前方有座營房,約有十幾個人圍在一起,站在那兒。他驅馬更近一步,發現那些人是當地的團丁,都身著厚厚的皮大衣,戴著皮帽,穿著高筒靴。有一段路麵已經塌陷,形成了百餘尺寬的豁口,隻見一股混濁的水流從中奔湧而過。那些團丁正焦灼地望著用木柴臨時搭起的矮牆,它是為了加固橋頭堡四周而建的。豁口上有一座木橋通向對岸,從那兒有條大路直通向樹林密布的山坡。這座木橋是用繩索將圓木捆綁而成的,橋的一半浮在水麵上,隨著湍急洪水的衝擊,橋麵一上一下地起伏著。
“大人,這橋不穩便哪!”團丁的首領喊道,“水流越來越急,我等沒法確保此橋的安全,您最好掉轉馬頭。若是繩索斷了,我們也就隻能放棄這座橋頭堡了。”
狄公掉轉馬頭,在凜冽的北風中眯起眼睛,可以看見遠處他的隨從們正策馬飛奔,看樣子很快就能趕上他了。
於是狄公策馬上了滑溜溜、搖搖晃晃的木橋,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粗麻繩索嘎嘎吱吱作響,他的坐騎踮著腳走在狹窄的橋麵上。剛走到橋的一半,滿是泥漿的洪水就湧上了橋麵,狄公輕輕地拍著馬兒的脖子撫慰它。突然,一根被湍流衝過來的樹幹砸在橋上,洪水一下子湧到了馬肚子那兒,狄公的靴子都濕透了。狄公驅策著騰躍的坐騎繼續向前,還好另一半橋麵是幹的,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對岸。可狄公剛策馬來到一塊地勢較高的高坡上,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便聽到一聲巨響,此時幾棵被連根拔起的樹一同撞在橋上,橋的中段就好似一條龍尾掃過似的,隻見繩索鬆了,那橋一分為二。現時,在他和對岸之間,除了洶湧的洪水外,什麼也沒有了。
他揮動著馬鞭向對岸的民團示意他將繼續趕路。他的隨從在橋修好後能趕上他的,他會在要塞那兒等他們。
策馬過了第一個岔口,路旁植滿了濃密、高大的橡樹,狄公來到樹蔭下歇腳,此時他才感到穿著濕靴子,雙腳寒冷刺骨。但路經那麼多洪水泛濫的地區後,又能踩在幹燥的地麵上,對他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突然間他聽到樹枝的斷裂聲,一人策馬從樹叢中衝了出來。此人外表粗野,長發用一條紅布束起,闊肩上披了一張老虎皮,身背一把大刀。他在路中央勒住馬,擋住了狄公的去路,用他那凶狠的小眼盯著狄公看,兩隻手交替不停地揮舞著一支短矛。
狄公也勒住馬。
“讓開道!”狄公嗬斥。
隻見那人手捏矛柄,揮動短矛,矛尖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擦過狄公坐騎的前額。狄公拉住韁繩,過去幾天來積鬱在心頭的不快一下子爆發開來。他手伸向右肩,瞬間便拔出掛在背後的佩劍,直指那強盜。卻見那人嫻熟地用矛頭擋開,與此同時,揮舞著矛的另一端朝狄公的頭顱擊來,狄公急忙閃避,但那矛頭隨即又轉向他,狄公猛地用劍劈去,那矛哢嚓一聲,斷成了兩截。那強盜驚愕地望著手中的矛,此時狄公逼上前欲用劍朝他脖子來個致命一擊,卻隻見那人雙膝一夾,坐騎急轉回頭,劍唰地從那人的頭上揮過,隻擦著了他的頭皮。那惡棍大罵了一聲,但並未接招。
那人驅馬來到路的另一側,叫道:“反正你也是甕中之鱉了!”
說罷,他獰笑著,消失在密林中。
狄公收起劍,策馬繼續前行。他覺得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一個山裏的強盜不應令他如此生氣才對。看來北州發生的悲劇在他心中刻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何時他才能恢複平靜。
通往最後一座山嶺的路上他沒遇上任何人。來到山頂,又是一陣北風大作,寒氣透過厚厚的皮外套,直刺肌骨。他迅速策馬下山,來到黃河岸邊。狄公勒住馬,麵對著浩瀚的黃河。
湍流拍打著西邊河岸的岩石,對岸一片迷霧茫茫,不見渡船的影子,碼頭那兒隻餘下兩根殘柱,白色的浪花正在吞噬它們。奔流不息的波濤發出低沉的轟隆聲,裹著一根根沉沉的圓木和一簇簇綠色的灌木自西向東湧去。
暮色越來越濃,狄公蹙緊雙眉注視著這淒涼、晦暗的場景。目力所及,唯一的房屋便是一棟又大又舊的農宅,在向西一裏開外的小山上。那宅子四周高牆環繞,東麵有一個瞭望塔,屋頂上的嫋嫋炊煙在強勁的風勢下很快就被吹散了。
狄公無可奈何地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策馬向那小山馳去。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和隨從們隻得在這兒終止行程,直到渡口被修複為止。
那宅子四周的空地上滿是躥得很高的野草和巨石,沒有一棵樹,但宅子後麵的山坡上樹木繁盛,一些人看似正在山坡上的一個山洞前走動,三個騎著馬的人從樹林中出來,策馬下山坡。
狄公行至半路,被路旁空地上的一根柱子所吸引。柱子上掛著一顆頭顱。
狄公驅馬來到那個宅子的門樓跟前,隻見兩扇鐵門緊閉,在他看來,這與其說是一戶鄉村住宅,倒不如說像是個堡壘。高高的雉堞狀土牆看上去特別厚重,牆麵為斜坡,牆基也特別寬,四下看不見一扇窗戶。
狄公正要用鞭柄叩門,那門卻慢慢地打開了。一個老漢示意並帶他到鋪滿了卵石的灰暗開闊的天井裏,狄公下馬時聽到門閂嘎嘎吱吱的摩擦聲,大門重新被關上了。
這時,一個身穿藍袍、頭戴小方帽的清瘦男子向他奔來。那人將精瘦的臉湊近狄公,氣喘籲籲地說道:“打崗樓那兒看到您,我便即刻令看門人開門,但願沒嚇著您。”
他有一張聰明的臉,八字胡,短下巴,狄公暗中忖度,這人已有四十多歲。此人瞅了瞅狄公的倦態,繼續道:“您定是趕了很多路。我姓廖,是這兒的管家。”他恢複正常的呼吸之後,說起話來很討人喜歡,看起來像是個飽讀詩書的士紳。
“我姓狄,是北州的縣令,現正要趕往京城。”
“天哪,縣令大人!我得馬上去向我家老爺稟告。”
瘦子奔向位於院子後的正房,一邊跑,一邊激動地擺著膀子,那飄動的衣袖令狄公想起了一隻受驚的雞。狄公仿佛聽到有人在低聲嘟囔,那是從院子左右兩側的廂房傳來的。屋簷下柱子間蹲著數十位男女,他們身後放著一些捆紮好的大包裹。最近的柱子旁坐著一個農婦,她正在給嬰兒哺乳,破舊的衣衫在她胸前半遮半掩的。矮牆的另一邊傳來馬的嘶叫聲,那邊可能是馬廄。狄公想,最好把馬也拴到那兒去,他已經是又累又濕了。他牽馬走進角落那兒的一扇窄門,那些低聲細語突然就聽不見了。門裏果然是馬廄。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在那兒放著幾個色彩明亮的大風箏,一個男孩正興奮地張望著,但見灰色天空中高高飛翔著紅色風箏,長長的風箏線被強風拉得緊緊的。狄公讓其中最高的一個男孩照顧他的馬匹,他拍了拍馬頸,重新回到院子裏。
一個身穿灰色羊毛長袍、戴同質地方帽的矮胖子站在屋前的台階上等他。
“您是怎麼來的,縣令大人?”他激動地問。
麵對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狄公抬了抬眉毛,簡短答道:“一路騎馬。”
“沒有遇到飛虎幫嗎?”
“什麼虎不虎的,飛的走的都沒見著,你這是何意——”
狄公的問話被一個跑到矮胖子身前的高大強健、身著毛皮大衣的人打斷了,此人整了整方帽,彬彬有禮地問:“您是獨自前來的嗎,大人?”
“不,我有六十個隨從,他們——”
“菩薩保佑,”那個胖子叫道,“我們有救了!”
“他們在哪兒?”高個子急切地問。
“在山脊另一邊的橋頭。我剛過豁口,那兒的橋就斷了,我的隨從等橋一修好就會趕來的。”
胖子失望地搖了搖胳膊。
“真是個傻瓜。”他氣憤地對他的同伴說。
此刻狄公怒聲喝道:“嘿,你,睜眼看看!你竟敢對我惡言相向!你可是這房子的主人?本官想借宿一宿。”
“住這兒?”胖子嘲弄地問。
“冷靜點兒,閔二爺!”高個子急忙說,然後對狄公說道:“請原諒我們的失禮,大人。那是因為現在我們的處境非常危險。這位大爺是閔浩台,是我家老爺的弟弟,我家老爺正重病在身。閔二爺昨天剛到,以備他哥哥的病情繼續惡化。我叫嚴遠,總管閔家的產業。閔二爺,我們是不是該先把客人讓進屋裏?”
不待閔二爺作聲,嚴總管已將狄公引上了石階。他們走進一個洞穴般的沒有窗戶的大廳,在空曠的石頭地麵當中的方坑裏,燃燒著的明火照亮了整個大廳。大廳裏零星陳列著大而破舊的家具:兩個寬大的烏木茶幾,靠牆有一把高背長椅,後麵是一張粗腿的雕花黑檀桌子。這些古老的家具與被煙熏黑的矮小天花板上的椽子甚為相配。很明顯,這大廳裏的擺設已多年未變,整個屋子裏充斥著一種簡樸的、舒適的典型舊式鄉村風格。
穿過大廳向桌子那兒走去時,狄公注意到這房子的地麵被建造成兩個平麵,在另一邊,幾個小台階通向一間小廂房,廂房與大廳被格子屏風隔了開來。越過左麵的格子屏風,狄公看見了一個堆滿了賬簿的高案,那兒顯然是個書房。
嚴總管點燃桌子上的燭台,並請狄公在桌後高背椅上落座,自己則坐在狄公左側。閔二爺一直在低聲抱怨,他坐在對麵較小的扶手椅上。在嚴遠忙著擺弄茶盤時,狄公解下佩劍置於靠牆的小角桌上,然後鬆開毛皮大衣靠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斜靠在椅背上,緩緩地輕撫長須,暗中打量這兩人。
嚴遠,此人不難描述,英俊的國字臉上留著一撇修理得很考究的烏黑小胡子,那略略造作的口音,證明他來自城市。他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但下眼瞼已發黑、鬆弛,剛毅的嘴唇旁也有了深深的皺紋。狄公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城裏的年輕人會甘願離開城市,到這個遠離人煙的大宅子裏來做總管呢?當嚴遠將一個綠色的陶瓷杯子放在狄公麵前時,狄公隨意地問道:“你和屋主是親戚嗎?”
“和府上的太太是,大人。我家在州城,去年我父親送我到這兒來換換空氣,那時我病得很重。”
“很快,我們的病就會永遠被醫好了。”閔二爺調侃道。雖然他說話帶有濃重的鄉音,但他的雙下巴、紅光滿麵的麵孔以及灰胡子和長須,倒讓他瞧上去像是個來自城裏的生意人。
“閔二爺,尊兄所染何恙?”狄公問。
“氣喘,因心髒加重了病情。”閔二爺簡短地回答,“若是好好保養,他也許能長命百歲。郎中讓其好生休養一年或更久,可他不,他更願意到田裏去,不管烈日暴雨。我隻得匆匆趕到這兒,把我的茶莊丟給我的助手——那可是個無知的笨蛋。您倒說說,我的生意、我的家人怎麼辦?可那些該死的飛虎幫還要來此取我等的性命——所有人的。我真是倒黴!”
他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並用他那粗胖的手氣憤地捋著胡須。
“我猜,”狄公說,“你指的是一夥山賊。我曾被一個身穿老虎披風的強盜攔住去路,可他並不十分善戰。不幸的是,凶猛的洪水總會誘使那些地痞無賴趁著中斷的道路和混亂的局麵進行搶劫和偷襲。但你也不必擔心,閔二爺,我的隨從們全副武裝,那些強盜不敢侵犯這宅子的,等橋一修好他們就會趕來。”
“老天哪!”閔二爺對著嚴遠喊,“他說等橋修好!真不愧是當官的。”他盡量控製自己,用一種較為平和的語氣對狄公說:“你以為他們能到哪兒去找木頭呢?那邊方圓數裏也找不到一棵樹。”
“你在胡說!”狄公氣憤地嗬斥道,“我剛才經過的橡樹林又如何?”閔二爺看了看狄公,並用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對嚴遠說:“嚴遠,你能解釋一下我們現在的處境嗎?”
嚴遠自茶盤中取出一根筷子,放在桌上狄公的麵前,然後又在筷子兩旁各倒扣了一個杯子,說道:“這筷子代表黃河,在這兒自西向東流去。這個茶杯是黃河南岸的要塞,而對麵的這個杯子則代表我們這宅子。”他伸出食指蘸了一點兒茶水,在代表這宅子的杯子後畫了一個圓弧,“這是我們宅子後的山脊,也是黃河北岸唯一露出水麵的高地。這周圍的莊稼都是稻田,向北延伸六裏左右,都是我家老爺的。大水淹沒了北岸,這座山已成了孤島。山北麵大路的一部分已經毀壞了,您從那兒經過團丁們搭的臨時小橋到這兒時,應該都已看見了。而這邊的渡口昨日下午便被衝壞,閔二爺和一隊行商就是搭昨天上午最後一班船到這兒的。這是這一帶唯一的房子了,我們完全是孤立的。天知道渡口什麼時候才能重新使用,那些團丁得花上數天的時間來尋找木頭修複豁口那兒的橋,在那豁口以北方圓幾裏都找不到一棵樹,您在南行的路上肯定已經注意到了。”
狄公頷首。
“我注意到你這兒尚有一些難民,為什麼不從中選取一些身體強壯的騎馬去豁口那兒,他們可以砍些樹——”
“難道您在來的路上沒看到掛在路旁柱子上的首級嗎?”
“我看到了,那是——”
“那就是說,”胖子用一種肯定的口氣答道,“山賊們一直在密切地注視著我們,就在屋後山上的山洞裏。那個被砍了首級的人就是我們這兒的馬夫,我們派他去豁口那兒通知團丁我們的險境,可他剛到大路那兒,就被六個騎馬的人抓住,他們將他帶回到這兒,先割下他的手足,再砍下他的首級。”
“這些豬狗不如的強盜!”狄公生氣地吼道,“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約有一百人左右,大人。”嚴遠答道,“個個皆全副武裝,係精於戰鬥的亡命之徒。他們是半年前逃來本州南部踞山為寇的強大匪幫的三百多個餘黨,官兵趕走了他們,可他們接著開始在鄉間遊蕩,燒毀農莊,屠殺村民。巡查的官兵迫使他們到處逃竄,這些強盜有三分之二都被殺死了,其餘的遂向北竄逃,水漲高時他們剛好在山脊找到藏身之處。
“他們駐紮在山洞裏,且在山頂上和山下豁口那兒設了崗哨。他們原本計劃洪水退了之後離開,可既然渡口已毀,他們便不必再擔心要塞那兒官兵的襲擊了。他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昨天,他們之中的六個人來到大門口,勒索二百兩黃金,稱之為買路錢。他們說,次日一早拿到金子就乘坐在孤島西邊造的木筏逃走;若我們不肯付錢,他們就衝進這座宅子,叫我等每個人都命喪刀斧之下。我們的仆役中定有奸細,因為他們勒索的金額,剛好是我家主人錢櫃中通常所藏的金子數量。”嚴遠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家老爺決定付錢,那幫山賊說他們的首領會親自來取金子。閔二爺和我到老爺的房間去,老爺給了我們鑰匙,打開錢櫃後卻發現裏麵已經空無一物,金子被偷走了。恰巧一個丫鬟昨晚也失蹤了,我們懷疑是她偷走金子的。
“當我等告知飛虎幫首領金子不見時,他勃然大怒,責罵我們耍奸計拖延時間,並說若是黃昏時不將金子送至山洞,他將帶手下來這兒,殺了我們所有的人。絕望中,我派那個馬夫去豁口那兒向團丁報信,可您也看到他們是怎樣對他的。”
“想想看,穿過河就是要塞了,那兒總有一千多個官兵吧。”狄公輕聲說。
“甭提那數百個全副武裝的兵卒了,他們從河上的據點撤退後,便隻能集結在那兒了,可我們沒法與他們聯係。”嚴遠抱怨說。
“用烽火如何?”狄公建議,“要塞那些人看到火光後也許會——”
“就算整幢房子都著火了,他們也不會來。”閔二爺邊說邊氣呼呼地看著狄公。
“的確如此,大人。”嚴總管補充說:“一艘大的戰船是可以駛過洶湧的河流的,可除非是為了執行一項非常重要的公務,且無須冒太多的風險。他們得先用拖船將戰船拖上好遠,再等水流不那麼湍急時再把船劃過來,還要在這邊找一個適合靠岸的地方,這是種非常複雜的航術。當然,要塞的將領若是知道惡名昭著的飛虎幫逃亡至此,定會冒此風險的,須知,這可是個將飛虎幫一網打盡的天賜良機。但那些強盜也知道這些,這也是他們始終保持平靜的原因。他們之中有一些人一直在渡口那兒巡邏。”
“我得承認,局勢遠談不上樂觀。”狄公緩緩地頷首道。
“我很高興您認識到了這點,縣令大人。”閔二爺酸溜溜地說。
“可你們這宅子造得有些像堡壘,如果給那些難民發兵器的話,也許——”
“這我們當然考慮過。”閔二爺插嘴道,“我們能發多少兵器?兩根生鏽的長矛、幾支打獵用的弓箭、三把長劍,請原諒,算上您放在桌上的那把,一共四把。
“就在一百年前,我們家還有一個儲備充足的兵器庫,養了二十幾個勇士當保鏢,但這項開支巨大的防範措施在要塞建成後便停止了,所以……”他四下看了看。
此時,那個瘦管家正邁著大步朝桌子這兒走來。
“我讓看門人代我守一會兒崗,”他謙卑地向閔二爺彙報,“廚子告訴我難民的米粥已準備好了。”
“四十六張嘴等著吃飯,”閔二爺懊惱地向狄公抱怨,“男人、女人還有孩子。”他做了個手勢,無奈地說:“唉,知道了,走吧!”
“可否先帶縣令大人去他的房間?”嚴遠問閔二爺,“他急著更衣。”
閔二爺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讓我兄長來決定吧,這兒他才是主人。”他轉向狄公,繼續說道:“請大人等一會兒,我和嚴總管、廖管家先去安排那些難民吃飯。聽說土匪來了,那些仆役都跑了,現在隻剩下一個看門人和我從城裏帶來的兩個老用人,望您海涵,恕我等侍奉不周。”
“哪裏,哪裏。”狄公急忙打斷他,“切勿在意,即便靠在長椅上,我也睡得著。”
“還是由我兄長來決定。”閔二爺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他站起身走出大廳,身後跟著嚴總管和廖管家。
狄公又為自己倒了杯茶。到達此地時,他為了不叫未謀麵的主人感到為難,說自己是個縣令。可其實就算最大的財主按狄公目前京城高官的身份來接待他,也難免會有不周之處。他已了解此地危險的局勢,很慶幸自己隱瞞了真實身份。
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起身走到門口,站在台階上,向院子裏張望。當下那兒被一些冒著煙的火炬照亮著,嚴總管和廖管家正站在一口巨大的鐵鍋旁,忙著將鍋裏的粥分到排隊的眾人碗中。閔二爺站在一旁監督,不時粗暴地嗬斥難民們,令他們不要推來搡去。人群中有一半是婦女和兒童,後者中有幾個僅是嬰兒。絕不能讓他們落入賊人之手,飛虎幫會立即殺死男人、老婦和嬰兒,再將那些年輕的男孩和女孩販賣為奴。他不得不做些什麼。狄公焦慮地捋著胡須,痛苦地意識到塵世中權力的力量。他已是朝廷的最高司法官的大理寺正卿,可在環境的迫使下,突然成了一個無助的遊民。
狄公轉身穿過大廳來到左側的小書房。在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上坐定之後,狄公將手攏在寬大的袖中,抬頭看掛在對麵牆上已褪色的風景畫,側麵掛著的是兩個細長卷軸,上用篆書寫了兩句經書: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
狄公讚許地點著頭。他目視前方又坐了好一會兒,突然,他站起身來,將手自袖中取出並將燭火拉近。他斜置水壺,往硯台裏倒了點兒水,又自漆盒中取出一支墨,便細細地研起墨來。他一直在考慮所要書寫的內容。隨後,狄公從賬簿旁拿過幾張厚的家製毛邊紙,又選了一支毛筆,開始用一種工整的筆法書寫一份公函,寫完後,他接著又重新寫了很多張。“就好似在私塾裏抄書一般。”狄公無奈地笑著自言自語道。他又在每張紙上加了官印——他一直將它用絲帶吊於腰帶上——再將信卷起納入袖中。
斜靠在椅背上,狄公盤算著成功的概率。他的整個身體已因長時間的策馬奔馳而僵硬,背部也在隱隱作痛,但他的頭腦還很警醒。突然間,他意識到這是他離開北州以來,麻木的神誌頭一回離他而去。一直愁眉苦臉是愚蠢的,為了他心中的期盼、那些在北州死去的至愛親人、他的老家人洪亮以及藥王山上的她……他必須采取行動,想出另一個計劃來拯救這所宅子裏的人。但假如他的那個關鍵的計劃失敗了,他也就隻能現身在那些土匪麵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並答應他們數倍於向閔府勒索的贖金,那也意味著他將成為人質,而且強盜為了加快談判進程,也許還會割掉他的耳朵及雙手。不過狄公知道如何對付那些惡棍,顯然這是可能成功的辦法。狄公起身走回院子裏。
那些流民正忙著喝粥。他走到那兒並找到了幫他拴馬的孩子,看著那孩子吃光了碗裏的食物,狄公讓他帶自己去馬廄。
圍牆之內北風撲麵,那兒一個人也沒有。狄公將那孩子帶到牆角的陰暗處,和他談了好一會兒,最後狄公又問了個問題,隻見那孩子忙不迭地點頭,狄公給了他一些卷著的紙,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背:“我相信你。”就又走回到院子裏。
閔二爺正站在屋子的台階下。“我一直在到處找您,”他粗魯地說道,“晚飯前我哥哥要您去一下。”他將狄公引至屋內,帶狄公走上緊靠大廳入口的寬大樓梯,來到了灰暗開闊的二樓。二樓有許多扇門,也許是這屋中的寢室。閔二爺輕輕敲了敲左邊的一扇門,門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了出來,閔二爺和她耳語了幾句。過了片刻,門大開,閔二爺示意狄公一同進去。暖洋洋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草藥的味道,這氣味源於牆角,那是地板上一個大火盆上吊著的冒著熱氣的罐子,火盆裏堆滿著燒紅的炭火。這間陳設簡單的房間,被兩邊桌上的兩隻特大銅製燭台所照亮,後牆立著一張紅木雕花大立式床架,兩塊厚重的緞子帷帳垂掛在兩旁。
狄公發現床上躺著的老人麵無血色、眼睛紅腫,老人靠在墊高的枕頭上正注視著狄公,那雙眼睛因極度瘦削的臉頰而顯得很大,幾縷灰白的頭發散亂在滿是汗珠的額頭上,幹癟的嘴上方留著稀疏的胡子,光滑的下巴那兒也有一縷白胡子。
“這位是狄縣令,大哥。”閔二爺柔聲道,“他正向南趕往京城,可被洪水耽擱了,他——”
“我看過,我看過曆書。”老人突然發出刺耳而又顫抖的聲音,“九顆星交會呈老虎狀時,便意味著不幸的災難。曆書上清楚地寫著,它預示著災難和暴力,以及暴力的死亡。”他閉上眼睛,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閉著眼繼續說,“老虎星象又出現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那時我剛滿十二歲,才學會騎馬。洪水漲呀漲,漲到了門樓的台階上。我親眼看見……”痛苦的咳嗽令他瘦削的肩膀顫動著,他說不下去了。那個老婦人快步走上前去讓他喝了一口大瓷碗裏的藥。
待咳嗽聲漸漸變小時,閔二爺說:“狄縣今晚須在此留宿,哥哥,樓下的廂房……”
那老人突然睜開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狄公,喃喃道:“全都應驗了。老虎星象出現了,飛虎幫來了,洪水來了,我病了,玉兒死了,我甚至不能下葬我的玉兒。”他盡力抬高身子,從被子裏伸出了雞爪般的雙手想坐起來,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又靠回枕頭上。他喉嚨嘶啞地對他弟弟道:“他們會把她的身體撕成碎片的,你一定得……”他哽咽住了,他妻子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老人重又閉上雙眼。
“玉兒是我的侄女,”閔二爺急急地低聲道,“今年隻十九歲,一個非常聰慧的女孩,隻是身體一直不好,心脈甚弱。現下這種情景對她來說太刺激了。昨日晚上,就在晚飯前,她去世了,突發的心病。我哥哥特別寵愛她,這個不幸的消息讓他重病複發,他……”閔二爺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狄公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他適才注意到放在牆邊的高高的碗櫥,再旁邊是通常放在一起按季節而分的四個衣箱,再旁邊是個用大銅鎖鎖住的鐵箱子。待他轉過頭去,他發現那病人正盯著他,眼中閃著一絲狡黠。閔夫人走到牆角銅盆那兒。
“看,金子就藏在這兒!”那老人獰笑著尖叫道,“四十錠金子呀,大人,二百兩黃金!”
“翠菊偷走了金子,這個小娼婦!”狄公身後響起了幹巴巴的嘶啞聲音,是閔夫人在說話,邊說還邊惡狠狠地瞪著她丈夫。
“翠菊是這兒的丫鬟,”閔二爺窘迫地解釋道,“昨晚她失蹤了,肯定是投奔了那些強盜。”
“和那些畜生上床,和他們每個人,”那老婦人生氣地叫道,“她不見了,還帶著那些金子!”
狄公站起身來走向錢箱,並開始仔細檢查它。
“沒人撬過這把鎖。”他說。
“翠菊當然有鑰匙!”閔夫人怒聲道。
那老人幹枯的手抓住了他妻子的衣袖,懇求地看著她,本想說些什麼,但抽搐的嘴裏隻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熱淚滴在他瘦削的臉頰上。
“不,她沒拿走金子,請相信我!”老人啜泣著,“我這樣……我病成這樣,可沒人關心我,沒人。”他妻子彎下腰去用手巾為他擦了擦口鼻。狄公移開目光,再一次仔細地察看那口鐵箱。箱子表麵是一層厚厚的鐵皮,上麵沒一絲劃痕。當狄公又回到床前時,老人已恢複了平靜,他遲緩地向狄公說道:“隻有我、我妻子和女兒知曉鑰匙在哪兒,沒其他人。”幹癟而無血色的嘴閃過一絲詭秘的微笑,他伸出右手,用瘦削多結的手指了指床頭,那兒的木頭上刻滿複雜的花紋。
“翠菊一直都在你身邊,你發燒的時候也在!”老婦惡狠狠道,“在你神誌不清的時候,你指給她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