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驀然想起我那死去的母親。她死的那一刻,我正在交泰殿,為和她無關的事情眉頭緊鎖,而她死去的消息對我來說,隻是一份通報死訊的奏章,一份司儀官讓我參加葬禮並且守孝的奏章,另幾封大臣針對我的無動於衷進行的痛斥。然後這所有就如同雲煙般散去,再也激不起半點漣漪。
突然我明白,就算我真的死去,大多數人的態度也會是這樣。我對大明的子民沒有恩情,也注定不會得到任何的憐憫。更遑論,我的母親當初是如何的含辛茹苦,為了我的存活甚至不惜於依附張居正,然而血族的身份,卻讓我早已把這一切徹底遺忘。
“常洛……”我在喊出他的名字的那一瞬間,發覺自己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堅定。我看見沈一貫的驚奇眼光,不過我很快就用疲軟的音色將意外彌補。“沈大人才學淵博,善於治國,而你年紀尚小,學業不精……你即位後,要處處尊沈大人為師……”常洛含淚不斷點頭,而僵立在一旁的沈一貫震驚的跪下來,連連拜叩,那重鈍的敲擊聲,宛若命運闖進我的靈魂,將我關上的大門直接擊碎。
我明白,我這樣的安排荒謬至極。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在被張居正和顧憲成連續控製了二十多年後,我的後代依然要背負這樣的命運。遲早有一天,我會看見朝堂上再次風雲驟起,大臣與皇帝再次分立對麵,本應一體的朝廷會再次腥風血雨。可我還是這樣安排了,我屈服於千年來帝國的那些幼年的統治者唯一的宿命,被權臣控製,然後要麼就此淪落,要麼背上忘恩負義的罪名將曾經的引路人擊倒,將權力緊攥於股掌之中。
“乾清宮,三大殿,毋需立刻重修,量及民力,穩步推進……”我又開始言不由衷了。我知道,我的後代將再也不會知道這些宮殿毀滅的真相,他們不會有像我心中那種仇恨的烈火,他們不會有我心中那如此急迫地想把宮殿重建的欲望。這一中軸線的廢墟,在後代看來,或許隻是一道上天的刀鋒,而對我來說,這是一地的恥辱。
我揮揮手,表示很夠了。顧憲成立刻會意,向沈一貫和常洛使了使顏色。常洛揉著紅腫的眼睛,絲毫沒有看出即將即位的喜悅,相反則是一種未知前途的恐懼。而沈一貫額頭上的鮮血和他故作悲戚的神情來看,那種如同張居正般獨攬大權的狂喜已然呼之欲出。由他去吧,我明白,這種情況下,全天下隻會有一個人痛苦,而這個人的痛苦,相比整個神州一文不值。
他們都離開了,那些服侍在一旁的宦官,也隨著常洛和沈一貫退下。顧憲成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搖搖頭,忍俊不禁。“翊鈞,你扮上妝容完全可以上台唱角了。”我從那熾熱的如同陽光般恐怖的被褥中爬出,毫不留情的取笑起顧憲成的妝容來。“我沒想到你都這麼老了,明天我就批準你乞骸骨回家養老,作為我最後一道聖旨。”
“好吧,明天我就該死了。”我收斂起放肆的笑容,突然想起眼前的道路依然被朦朧的雲霧所籠罩。“是的,今晚我們要做一些殺戮。”顧憲成低聲回應。
“不止是一些,顧大人。”突然大門被撞開,嫵兒帶著宛若死屍般發青的麵色衝進殿來。“快叫上駱思恭和他的軍隊。萊斯利和他的爪牙正在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