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額不管,額隻管額不睡在別人眼皮下麵。”大虎和三虎把床抬到小屋前,母親站在那裏攔住了。坐在床上,說:“額死也不和別人住一個屋裏。”爺爺低著頭,然後在周圍的沉默中抬起頭,說:“算啦算啦,我睡窯洞。”父親噌一聲站起,暴怒起來:“抬進去!就睡到小屋裏,窯洞潮得哪能睡,湊合湊合就算啦,有啥講究的。”“你不講究額講究哩。”“講究,我讓你講究——”父親王龍突然激動地走來走去找東西,他們知道要發生激烈的衝撞,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未卜先知地喊道:“你打你打,你心狠地想把額打死才好哩。”父親沒有找到合適的武器,凶猛地轉圈在找。

“爸!”大虎說。

122“爸!”二虎說。

“爸——”三虎意味深長地說,聲音柔和,有些顫音。

父親急切之中,拿起一個凳子就向母親砸去,父親王龍興許就是要砸死母親,凳子在空中還帶著哨音,攜帶著父親一貫的猛烈風格,他們聽見凳子擦著母親的頭嘣一聲落在牆上,他們真切地聽到脆脆的剝裂聲,那意味著一條腿斷開了。母親開始尖叫起來,就像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發出相似的尖叫。

“額恓惶地——有本事你殺了額,你八輩挨刀的——”“王龍!”爺爺站起來,大叫父親的名字。

隻見爺爺走過來,身子搖晃著、發著抖:“王龍!你你你你——停手!你試試再打一下。”王龍沒有再試,坐回凳子上,喘著氣,母親大聲號哭,驚動整個溝壑。

爺爺慢慢挪動腳步,在平車裏拿出蛇皮袋子裏的尿盔子,緩慢地移動腳步,窸窸窣窣向窯洞走去,一邊說:“大虎,把床搬過來,你爺爺就睡窯洞,窯洞就好著哩。”爺爺一直向窯洞走,三虎從屋裏拿出被子,大虎和二虎把床搬上,也走向窯洞。他們沒有一個人在晚上睡過窯洞,他們在窯洞前的台子邊看到爺爺,爺爺坐在台子上,邊上是蒿草,他們默不作聲地做著活,打開窯洞門,摸黑清理裏麵的東西,那些破舊棉套子和一堆爛衣服,那些看不清內容的袋子。三虎拿來父親巡邏用的礦燈,照出窯洞裏因為走動浮起來的結土細塵。他們照向一邊窯洞牆壁,隻有像是一個個黑點的靜靜的蒼蠅,落在有許多尖刺狀鑿痕的穹頂,還有牆角的蜘蛛網,不過,沒有那翹起可怕尾巴的蠍子。他們把床放回原處,皮膚都感到涼意,就像將胳膊貼在冰冷的鐵器上。

他們找來一個油燈,點燃。他們把爺爺扶上台子,爺爺進了窯洞,片刻之後,在母親的哭聲中,窯洞裏的油燈熄了。

他們回到剛才的戰場,不知道該怎樣收拾殘局,戰場的主角還沒有真正撤退。他們找見凳子,還有凳子的半個腿。

123母親還沒有亮出最後的打嗝武器,父親就站起來,似乎還想了一想,然後踮著腳走進黑暗中,向溝外走去,他們不知道父親將走向哪裏,是否還會回來,或者以哪種姿態回來。

但第二天早上,他們照舊又聽到父親王龍的吼聲:“還不起?!嗯?幾點了?!天天等著人喚哩?”他們兄弟三個起了床,走出小屋,發現爺爺還沒有起來,他們坐在那裏,不時看看窯洞的舊門,這門曾經是村裏那個家多年的院門,也充當過床板,兩邊像老人的豁牙一樣有幾個缺口。大虎磨蹭著,擔心著爺爺,害怕爺爺已經因為潮濕而僵硬或者已經沒有了呼吸,也在膽怯地抗議著什麼,或者什麼也不為,隻是想磨蹭。他找出鐵鍬,拿到斧頭,慢悠悠地開始晃蕩著走,並向二虎三虎發出命令:“走。”他們一邊走,一邊都有意無意看窯洞的破門,這時看見門微微動了動,好像憑借的是門自己的力氣,接著半扇門咯吱一聲被推開,推門的細瘦胳膊和一根拐杖先出來,接著是熟悉的藍帽子和灰衣服,爺爺側著身子慢慢出來,不斷探著腳,步子像小孩一樣不穩。大虎仔細查看爺爺的變化,他們等著爺爺轉過臉時打招呼,但爺爺全神貫注於走路,最後倒退著錯動腳步把門放回位置,緩慢轉身,在蒿草中走動,一邊用拐杖撥動邊緣的蒿草,尋找他們用鐵鍬鏟出的三個台階。爺爺終於看到他們,他們此起彼伏叫爺爺,聲音交錯著像三個表示詢問的箭頭。

“去吧,幹活去吧。”他們幹活回來時,爺爺坐在空空的畫著大鯉魚的桌子前,依舊像斷了翅膀的灰鳥般,一動不動,遠看像一件灰色衣服搭在一根棍子上,上麵擱著一個藍帽子,像是一件什麼東西。

“我去看五爹了。”吃午飯時父親說,明顯是說給爺爺聽。

爺爺專心吃著,沒有說話。好像跟誰搶著吃,隻有吃飯的時候,爺爺才顯出過人的精力。

“就是個這,俗話說嗎——人死如燈滅。”124“不然五爹還死不了,醫生肯定看錯啦,先前還好好的,兩副藥就要了人命。”父親王龍用眼睛瞄了一眼母親葉好。

無人接聲,母親用一個打嗝來回應。爺爺把飯咽下去,擦了擦汗,說:“人老了就是個這,你你你治好這病還有那病。”大虎聞到皺巴巴灰色手絹的汗腥味,以及爺爺身上的尿騷味,他希望這味道沒有被母親發現。母親因為討厭狗身上的腥味,常常把狗踢得遠遠的,尤其是下雨天狗身上落了雨點後,雨水在毛裏生發出難聞的氣味。

爺爺用眼角溫和地看看母親,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瞅了一眼,喉嚨裏咕嚕一聲,繼續吃飯。

“見到了春桃,她說明天可以帶大虎找那個親戚,安排工作。”他們都看母親,因為這句話明顯是說給母親的,但母親沒有接茬。他們又將目光投向父親。

“春桃說,人家這個親戚不賴,就是這個親戚的老婆老壞事,老婆忒厲害,見有親戚的電話,就生氣,這兩年看得更緊。”“你看這人,人家給親戚辦事,礙你什麼事?!”母親葉好激動地說起來,好像這個親戚的老婆就在眼前,需要她責罵幾聲。

大虎將提著的心放回肚子——他擔心母親不說話,讓爺爺難堪。

“也不怨人家這老婆,這些年各種各樣的親戚找得太多,擱咱也心煩哩。”“那跟人家怎麼聯係的?”母親問。

“聯係甚?就沒法聯係,貴賤不能讓這女人知道,知道了就壞菜了。”30第二天一大清早,犁耙完地、沒有更多短褲可以拿去賣的短暫間隙,姑夫騎著自行車,姑姑春桃坐在後麵,他們在村莊裏的路上顛簸著,朝溝裏走去。他們夏天做短褲生意,冬天做內衣褲生意,家裏到處有半成品的紅色內衣內褲,是一些奇怪的片、不規則的塊,需要縫、穿筋、用印泥印上號碼,不過現在是夏天,他們賣短褲,藍色灰色的布塊占了上風,同樣需要縫、穿125筋、用印泥印上號碼。大虎二虎三虎上學沒錢的時候,他們就來到縫紉機哢嗒哢嗒響的三間東房,向姑姑借錢。一般來說,他們害怕不做聲的姑夫,但他們認為姑夫隻是不開口,這是由姑夫沉默寡言的性格決定的。姑夫同他們這些小孩子沒有什麼話可談,再說姑夫那雙高貴的顴骨,像鐵煞一樣封鎖了臉麵的肌肉,這讓姑夫不輕易出口。也正因為如此,姑夫的話才有分量,笑起來也格外甘甜,那雙鐵煞突然鬆開,四射出光芒,甚至有些妖冶和嫵媚,就像烏雲上的一層紅粉般的霞光。現在為了大虎的工作,姑夫蹬著自行車向溝裏進發。姑姑在背後問:“你尋思,人家會不會給麵子?”“給不給?”姑夫說,“這誰知道?反正四娃的事情人家給辦了。”“他老婆厲害的。”“理他老婆哩!咱隻找這司令。”大虎聽見溝外不斷傳來像是蛋皮碎裂般的聲音,後來像是一串鑰匙在口袋裏晃的那種細微磕碰聲,之後是有節奏的哐當聲,於是看見溝門下的小路上遊動著自行車上的姑夫和姑姑。這時候,大虎已經穿上那件白襯衣,他把白襯衣的袖子挽起來,看到烏黑的胳膊,胳膊在白光的映襯下,略略有些紅光,像某種黑中透紅的野果子顏色。上麵有一些更黑的突起顆粒,或者更紅的片狀顆粒,是蚊蟲的叮咬所致。他照鏡子,看到剛洗過的柔軟如絲的頭發在梳子下顫抖著站起來,跳起一種舞蹈,這是因為綠色的滿是汙垢的梳子每梳一次,就增加一些電量。

母親為了他們的動身,正準備炒雞蛋,這次不是一個,而是五六個,大虎看到大鯉魚身上的雞蛋碗,碗裏擠擠挨挨著六個雞蛋,每個蛋黃都國王一樣威嚴地居中。爺爺王榮為了不讓父親難堪,已經從窯洞裏出來,坐在桌子邊上,守著生雞蛋碗,打著眯盹。

二虎三虎正在猶豫著是否該去幹活,是否有留下來的權利,他們瞅著父親的背影,試圖看出些父親的意圖。母親為了大虎的工作,幾乎是歡快地忙碌著,幸福地忐忑著,無法理解大虎被安置到領導的位置上,會有怎樣的威風,她覺得大虎的大臉盤完全配得上領導的威風。

126飯桌上,姑姑繼續路上的話題:“人家不會拒絕咱吧?”“咱哪能讓他拒絕!他不給咱辦,咱就不走!能得他!”姑夫最後說,陰沉的小眼有一種陡峭的光,之後這小眼漸漸露出俏皮的笑意。

他們規範了大虎的舉止:說話不要撓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當兵的最講究這種姿勢,站如鬆,坐如鍾。

“不要結巴!”父親說,“說話聲音高一點,別聲音低得像蚊子一樣,誰也聽不見,一看就沒有當官的派頭,你看看哪個當官的不是口氣很硬,說話有底氣。”吃過飯,父親啟動四輪,姑夫和大虎站在鬥子裏,父親把姑夫和大虎送到柏油路的那個丁字路口。

“不然送到縣城可能更方便,”父親說,“咱這四輪後半年的養路費還沒繳,怕逮住,不敢上柏油路。”“這就行,這裏能等到車,九點來鍾有一趟。”他們站在這裏等,不斷有灰塵被蕩起,落在他們頭臉上,大虎驚奇地發現,隻過了半個月,他就已經不太習慣於走在如此平整的柏油路麵上,盡管也有塵土,但腳下的感覺讓他新奇,塑料平底在上麵打出啪啪的聲音,他的身體也不需要更多的搖晃和起伏。走起路來,他覺得自己輕鬆無比,後來發現這是由於原先扛在肩上、拿在手中的鐵鍬現在突然空出了位置。每當汗珠彙聚在下巴上,他就用手指巧妙地刮走,然後甩在地上,免得滴在前襟上留下痕跡。他聞見自己衣服上散發出好聞的洗衣粉味道,頭上散發出好聞的洗發水的氣味,滿意地用眼睛瞅著,看到過往客車裏女性的頭部就溫柔地來一次心跳。他突然想起李文花來,她怎麼不給他寫信?是否因為自己寫得太露骨。等他看到沉穩的姑夫用陰沉的目光瞅著一邊,像老鷹盯著地麵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時,他停止了漫無邊際的想象。他學著同樣的樣子看著柏油路的遠處。

“人家那張嘴,句句梗梗的,還說求人辦事哩,你問問大虎,到後來咱一127句話都說不出來啦。”晚上,姑夫、姑姑以及他們全家又會聚在溝裏小屋前的大鯉魚桌子前,姑夫尷尬地感歎著司令的口才,父親尷尬和失落地半張著嘴,聽姑夫的感歎。姑姑說:“額尋思就不好辦哩。”“人家辦這事還不就跟喝水一樣簡單哩,人家就是不想辦。”“這你沒辦法。”大虎聽到父親說出這麼熟悉的話,但沒有想起父親在哪裏說過。

“讓你考研哩,你看看——”“說你找的這領導秘書的工作太無聊,你看看人家多會說話。”姑夫幹笑著,大虎坐著,聽他們對這件事的評價,心中還隱隱心痛地想起回家途中丟失的那件襯衣:天已經黑了,他們坐在客車裏搖晃著,大虎正睡得香,聽見姑夫在車門口叫他,他們在司機的責罵聲中匆匆下車,在路上,他發現隻穿著二股筋背心,忘了已經壓在身下的白色上衣。他最奢華的上衣就這樣被客車帶走了。

31第二天一早,大虎就被派去給五爺爺打墓。他拿著鐵鍬,家裏人都看著他走出溝門,沒有人說話,他們都隻是看著他。

大虎反倒有一種解脫之感——他為去見司令揪心了好久,如今終於見過了。現在他既然被家人視為受傷的失敗者,他就矯情地顯出受挫的樣子,隻是他心中湧起奇怪的失落感,那是想吃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而終於沒吃到的感覺。後來他驚訝地想道:他的未來完全懸置起來,一點可供攀扶的把手都失去了,很長時間裏,他將隻能跟父親拉沙掙錢。

大虎現在站在一塊用腳拖出的矩形痕跡上,在上麵走過——這矩形馬上會變成墓穴,一個老者正在等待引元的定奪。這些打墓者正在崖下抽煙——克威、黑龍、海良,他們是在那塊型梯田上,就是五爺爺生前經常幹U

活的地方。引元正走來走去,從不同角度看看墓穴的位置,說:“就這吧。”128“不急,抽完煙再幹。”克威說。

大虎也是打墓者,他拿著鐵鍬走向矩形,極力想幹點什麼,以甩脫圍繞著他的失敗的氛圍。但是他不知道該怎樣開始,他將目光投向這些人,害怕做出不適合的鏟土動作。小時候,他常常被克威訓斥:“到一邊去,再沒站的地方啦?”大虎的後脖子被一隻堅硬粗糙的手抓住,拖向一邊,於是他看到黑著臉的克威走到氣勢洶洶的馬車前,抓住韁繩,突然,他發現克威黑著的臉湧現出笑意,這笑是送給站在大虎身邊的某個村民的。大虎每次遠遠看到克威,都盡量畏懼地躲到一邊。有時是在婚宴上,他剛坐到一個位置上,就被背後一隻手凶猛地拉下來:“小孩子待會坐。”而他總是發現克威隻把他一個人拉下來,別的小孩依然穩穩坐在凳子上。

“為什麼把你拉下來?嗯?咱們家隻有你一個人去,你就代表你爸爸,咱一家拿上禮錢讓你坐席,他咋拉你下來。”“拉你下來下茬不會再坐?”“拉了我三回,我就回來了。”“以後他拉你,你就說你就代表你爸,你爸來不了……”“誰不知道你去不了?”母親說。

“他們還有一家兩三個坐在一起,也沒人趕。”大虎說。

父親沉默片刻說:“這就叫前三十年看老的敬小,後三十年看小的敬老。你們還不誌氣,人家見你爸窩囊,連你們都看不起。”……有時候,大虎被派去吃席,大虎隻是在席麵之間走來走去,看到村民把各種平日見不到的雞肉、肉凍、豬頭肉、牛肉吃到嘴裏,看著一些小孩站到凳子上搶醪糟湯、雞絲酸湯喝,他總是無人照應,許多人在一次席麵快完的時候,就站在某個人後麵開始等,看著這個人嘴裏鼓鼓地咀嚼著,或者瞪著眼氣勢洶洶地劃著拳,或者談笑風生地說著話,有時他也這樣等,但被等的人發現後麵站著他,就罵他:“到雞巴一邊去,八輩沒吃過席啦?”而其他同樣等待的人卻沒有這樣被訓斥。等他看到有家長用手勢叫自己的孩子:129“快過來,這裏媽媽給你占了位置。”就格外羨慕。後來他總是站在婦女和孩子後麵等候,如果還是被頻頻拉下來,他就回家,在路上依依不舍,聽著燈火通明的院子裏的嬉鬧聲和激烈的劃拳聲。一邊又後悔自己的退出,一邊害怕被父親質問。運氣好的時候,總是脖子後麵沒有那隻令他恐懼的手的時候。

現在,這個克威就蹲在土崖下抽煙,他在心中依然有一種難以消除的畏懼心理。克威總是一頭短發,三角眼裏透出陰沉、無法猜度的目光,眼睛周圍有許多皺紋,這些皺紋都增添了克威的嚴厲和威嚴,傳說年輕時能吃十八碗麵條,能在河裏紮到烏龜,是趕車的好手,不過現在老了一些,鬢角有了花白的短發。克威說話時喉音明顯,好像喉結下麵壓著一塊石頭,所有聲音都要磨蹭著石頭才發出聲響。這帶著沙沙聲的幹烈聲音還要在胸膛裏引起回蕩,然後才形成格外有力的說話聲。

“大虎,不著急,一會一起幹。”引元說。

“小夥子幹吧,年輕人有的是力氣。”黑龍逗大虎,笑兩聲,露出一嘴白牙。克威和海良都回頭看大虎。

大虎非常警惕別人的逗笑和言外之意,並常常為此慌亂。尤其是在克威和海良的注視下,他不知道該怎樣應對。最後,他傾向於認為黑龍是他的遠親,僅僅是跟他開了個無關痛癢的玩笑而已。而且還有親戚引元在場,他們不會對他過分。這樣的心理安慰之後,大虎選擇了無視,他自認為沒有必要做任何應對,他繼續在這些人的目光中冷漠地看著周圍的田地,看遠處。

黑龍是他血緣更遠的親戚,是村裏著名的窮人和可憐人之一,他有一個先天性腎病的走路緩慢、麵色虛黃的弟弟,在村裏遊走和勞作,三十歲時去世了。還有一個總是裹個頭巾在生孩子的妻子,一連為黑龍生了兩女一男,幾年前一病不起,終於在某天死去。那些天,人們看到黑龍黑著臉,黑熊一樣走來走去,一個神婆說生病是因為他們宅基地前的土崖不吉利,於是黑龍取了一個月土,直到妻子去世。人們看到黑龍陰沉沉地幹活,裝滿土的平車滾動著,在路上撒下一些小顆粒,人們常常開黑龍的玩笑,但那些130天人們不敢逗弄黑龍。黑龍有一身蠻力,個子高大,走起路來上身不動,兩條腿沉穩地走,腳底略略拖泥帶水地蹭著地麵。一張黑黑的眉目分明的方臉目不斜視,做出一副他不惹人、人也別惹他的表情。黑龍從沒有用過皮帶,總是在腰間草草係一根有汙跡的紅腰帶,上麵穿一件小小的髒紅背心,胳膊上的黑肉暴橫地裸露著,褲子的膝蓋丘陵一樣高高隆起,褲腿相應地提得老高,露出腳腕。腳上穿一雙綠色的軍用鞋,鞋子寬大,大拇指露在外麵。黑龍的眼睛裏陰沉地釋放出一種威嚴,同身體的猛烈相符,隻是村民不怕黑龍做作的凶氣。他們依舊毫不客氣地挑逗,大部分情況下,黑龍不予應對,保持著威嚴的姿勢一路走過去,走出人們的視野,在田地裏依然保持這樣的模樣,好像在同莊稼鬥氣。但有時,麵對調笑,黑龍的眼睛立刻變得笑眯眯的,喉嚨裏發出咯咯咯的表示不予反駁、試圖撤退的信號。然後嘴裏說一句沒有意義的話:“日你媽說地——?”偶爾黑龍會生氣,暴怒,用具有無限威力的目光注視嬉笑的村民,無疑令人畏懼。但有時黑龍主動調笑某人,接著,立刻得到周圍人的圍攻,因為人們覺得自己有無數的理由調笑黑龍,俏皮話一個接一個,妻子死後,俏皮話總是從黑龍的鯀居開始:“黑龍,沒老婆晚上咋熬哩?你家的牆是不是被犁過一遍?”……剛開始,黑龍用“日你媽說地——”來抵擋,但最後,黑龍隻是像尷尬的黑熊一樣笑吟吟地,除了笑,不再有任何舉動,也不再有任何回應。

遇到任何需要耗費大力氣的活,人們都會說:“黑龍這在就好啦!”人們找黑龍打墳、取土、鑿地、扛糧,而黑龍的幾個孩子自從母親去世都回到家,不再上小學。他們跟著到地裏或者被奶奶看管。憑著蠻力和吃苦,黑龍蓋起了四間土坯房,但四間土坯房空蕩蕩的,隻有橫橫豎豎幾麵牆壁站立著,地上幾個小小的凳子,一個土炕,兩張床,一些破爛的衣服掛在牆上。外麵的牆上是黑龍女兒用黑炭寫的歪歪斜斜的字:“白菜、藍天、小牛(黑龍的小兒子)是個大壞旦(蛋)。”131大虎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過分,將鐵鍬插進田地,在清早的涼爽空氣中看著土崖上麵熟悉的野棗樹。想象黑龍會怎樣考慮大虎的漠視,他準備用柔和一些的目光看黑龍,他轉過去,這些人已經不再瞅他,各自眯著眼抽煙。看到大虎的目光,引元關切地問:“大虎,工作找得怎樣?”為了避免問得更多更深入,尤其為了掩飾昨天的失敗,大虎說謊道:“還沒找哩。”“那天不是說準備昨天去找司令哩嗎?沒去?”大虎想不到引元知道這件事,大虎的臉不斷反抗自己的命令,紅起來。

“去——去是去了,沒定。”“人家是怎說的?額尋思總有個把領導缺個秘書吧。”意識到這些目光又圍攏過來,大虎難堪地說:“可能需要找找看。”大虎想說沒戲,可這工作的事情在父親王龍眼裏事關大局,關係到對村領導的威懾力,關係到能否在溝裏幹下去,村裏是否強行將溝收回去,已經有兩三樁這樣的事情發生,大虎結結巴巴再次編了個謊。他正在分辨這些人是否聽出他話語中的心虛,引元說:“,別是推脫吧,找找看?還不是一個電話的事情,這是他們的官話。沒有具體說在哪裏找吧?”“沒有。”“工作?!文化家的小子,還不是說在部隊裏,提了幹,說了媳婦,每天在外麵吹噓,結果後來才知道早就複員了,連逼毛也沒娶一個,見人就說媳婦怎樣怎樣,都是虛的。有本事把他的老婆領回來,,全是騙人哩。兒子騙文化,文化後來也怕底漏,繼續演戲,哄騙誰哩,都知道了。就他們還在裝。”克威說。

大虎覺得這分明是在說他,他佯裝著在田地裏看來看去,但他的臉迅速地紅了,臉麵上洶湧著持久的熱力。他害怕他們恰恰在此時看到他臉上的紅暈。

132就在紅暈未退、避無可避的時候,他聽見他們繼續說:“沒錢寸步難行。二的跟前那個,花了少說兩萬哩,上學花了兩萬,找工作兩萬,你說說沒錢能行,光是空嘴難找工作哩。”海良說。

“你們可不敢死等這人的信兒,再找找別的門路,我覺得不保險哩。”引元老練地說著。

黑龍嘿嘿一笑說:“要是沒找下好工作,夠你爸喝一壺的了,一個媳婦少說也要三五萬哩,把你家的光景壓塌了也弄不出這錢哩。”“他爸隻管上學,不管娶媳婦,媳婦自己想辦法去吧。”引元說。

如芒在背的大虎決定先去幹活,他站起來,走向引元畫出的矩形,把鐵鍬放在那道用腳拖出的線上,直直地插下去,鏟出第一鍬。他聽見土裏麵有什麼根被他戳斷的聲音。

“扔遠點,一會土才多哩,往哪裏放?!”克威說。

大虎把第二鍬土扔到更遠的地方。

“能扔多遠就扔多遠!”大虎將土遠遠地扔出去,塵土在空中慢慢飄蕩,他知道他在他們的目光中開始了拙劣的表演,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抵擋他們辛辣的目光。

沿著那道矩形的線全部鏟完之後,大虎迅速地將裏麵的土深深地鏟了一層,接著又深鏟了一層,此刻,他腳下這塊地略略有了墓穴的粗淺輪廓。

就在那時,剛剛升到丘陵頂部的太陽把新鮮的光曬到墓穴裏,一瞬間,他感覺到四溢的光線像若有若無的水一樣,突然盈滿這個還是淺坑的墳墓,並在坑中深黃色的虛土上閃現出蛋黃般的碎光。這情景微微震動著他,使他暫時忘了身後刻薄的目光,最後,他確信那是死亡和虛空之美,是這個死亡的容器散發出來的虛無之光……這靈光閃現的聯想也在無形中震顫著大虎,這使他慢慢意識到自己有別於任何村民,他依舊是那個矯情的文藝愛好者,那個妄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畢業生。

一陣恍惚之後,他帶著潛在的警惕感瞬間回到現場,他終於發現,他隻是那個更加卑微的打墓者大虎,他不僅是在打墓,而且背後就是帶著挑剔和刻薄的目光留意他的克威等人,這才是他最重要的現實,這現實無法退133避,沒有假設的餘地,比發生在世界某地的戰爭更加迫在眉睫。現在,克威隻是在和海良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甚至隻是在沉默。他們坐在梯田的角落裏,他們頭上的棱畔上伸張著野棗樹,幾把鐵鍬插在他們身邊的地裏。

有人要替換大虎的時候,大虎執意要再幹一會兒,他覺得隻要他還在墓地裏幹活,他就是安全的,不受傷害的。大虎早就鍛煉了鏟土和幹活的技巧,在不斷加深的墓坑裏,他熱火朝天地鏟土,用二齒鑿四壁,土越來越硬,但都是比結土要軟的黃土,他足以應付得很好。等黑龍跳下來接替他的時候,太陽已經來到半上空。大虎爬上墓穴,眯縫著被汗水浸濕的睫毛,在這塊半環形梯田裏不斷搜尋堂叔引元的身影,他覺得引元或多或少可以庇護他不受傷害,但他沒有發現引元的身影。後來他終於發現,引元已經走了,打墓的人隻有他們四個人,他們是受雇者。引元怎麼會去打墓?!這個近兩年突然富起來的引元,衣著講究的引元,怎麼會屈尊去打墓!

梯田裏的陰涼地越來越少,克威坐在唯一塊三角形陰影裏,克威從不正麵跟大虎說話。大虎知趣地離克威遠一些,一邊撩起背心底部扇風,一邊在梯田裏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一輪過後,他們已經鑿打了將近一人高,大虎正在一鍬一鍬鏟土,他聽見海良說:“黑龍,該你了,大虎幹的時間可不短了。”黑龍慢悠悠走到墓穴邊,喉嚨裏嘿嘿笑著說:“看年輕人幹得多猛,還是讓年輕人多幹幹。”海良喊道:“雞巴,該你了你就幹,都讓大虎幹了要你幹甚?!”但黑龍隻是空著手轉來轉去,嘴裏嘟囔著:“年輕人有的是力氣。”大虎又鏟了一會兒土,黑龍並沒有下墓穴,而是坐到了陰涼地裏。克威用那雙三角眼看著墓穴,並不理會眼前的爭執。海良站起來,拿起鐵鍬,走了過來。

134“你媽的,今天你就給老子歇著!”海良跳進了墓穴,讓大虎上去歇息。大虎覺得是他不遺餘力的努力得到了海良的同情,大虎感激地看著海良,但海良已經低頭幹起活來,海良個子不高,簡潔凝練,臂膀不壯,但都是緊緊的筋肉。此刻,大虎喜歡海良富有威力的嗓音,喜歡那種幹脆和烈度,沒有任何雜質的聲音遊刃有餘。然而很快,他們聽見海良發出一聲驚歎:“好!這可麻煩了!”他們都圍過來看,原來是在墓穴的一頭遇到了結土。“我看看。”克威下到墓穴,用二齒凶狠結實地鑿在結土台上,二齒“當——”的一聲彈了起來。

“這他媽的,”克威懊惱地說,“讓黑龍來試試!”黑龍跳進墓穴,他的動作彪悍有力,二齒揮舞在他手中,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但二齒落下去也隻是震掉一小塊土。

“這可壞菜了,鬧不好今天打不完了。”克威說。

也許是因為克威這句話,大虎躍躍欲試地說:“這是結土,我來試試!”他們沒有人應聲,黑龍變換不同的方位來鑿,但沒有任何效果。大虎羞愧地聽見他的那聲沒有引起任何反響的聲音飄離了他。

“日他媽的。”黑龍轉過臉來,皺著眉頭,“讓年輕人試試。”除了他們承包的溝壑,很難在田地裏見到這遠古的結土,大虎知道對付結土的唯一辦法,就是鍥而不舍地鑿在同一個地方,總有那麼一下,結土會突然被震裂。大虎順著結土邊沿挖下去一尺黃土,然後像他在溝壑中幹的那樣不斷鑿打。一下又一下鑿在上次二齒所落的地方,他們現在都盯著他,雖然他剛剛幹過好一陣,但他熱血沸騰,鑿打結土的熟悉感覺讓他覺得又回到了溝壑裏。

“還是年輕人厲害,你們還不服氣。”黑龍說。

他們站在墓穴邊緣看著大虎,大虎鑿裂一塊,又鑿裂一塊。

“墊上毛巾,看把手震出口子!”過了一會兒,海良對大虎說。

135“沒事,”大虎跟海良說:“我平時經常鑿這結土。”這時,大虎聽見一個漠然的、辛辣幹烈的嗓子說:“我有手套。”似乎那聲音並不急著要對方回答,隻是隨便說出這麼一句話而已,並沒有其他的含義。那是克威的嗓音。

大虎擦擦汗,受寵若驚地回頭說:“這就行,已經習慣了。”在他記憶裏,這是克威第一次貌似在跟他說話。

很快其餘三個打墓者離開了墓穴,因為太陽越來越熾熱。正午的太陽正毒辣地直射著墓穴,以及在墓穴中鑿土的大虎。等太陽稍稍偏西的時候,大虎終於除掉了墓穴一頭的結土,幸虧結土隻有不到兩尺厚。等到鑿打放棺材的窯洞時,他們又幹了一輪。現在是克威鑿窯洞,這似乎是一個技術活,他們不讓大虎鑿窯洞,而是讓他清理從窯洞扔出來的土,他要把土一鍬一鍬扔出一人多高的墓穴。偏西的太陽在墓穴裏製造了越來越多的陰影,等到窯洞接近完成的時候,大虎覺得他和其他三個人之間有了若有若無的聯係。

此刻已經是黃昏,大虎已經清理完最後一堆土。他沒有馬上上去,而是自我憐憫地坐在墓穴最深處——存放棺材的窯洞裏,想象自己就是墓穴的主人。這裏異常安靜,田地裏偶爾發出的說話聲,也像隔了很遠的距離傳來。沉寂的間隙,大虎的耳邊傳來輕微的嗡嗡聲,這也許是岑寂引起的耳鳴。不久,大虎聽見遠遠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是引元帶人送飯來了。

“大虎呢?大虎回家去了?”“沒有,還在下麵幹活呢。”“幸虧今天有這年輕人,不然可幹不完了。”“把大虎叫上來吃飯,吃了再幹。”“沒幾下了,估計他馬上就上來了。”大虎盤腿坐在墓穴的最深處,因為相同的姿勢猛然想起他在學校畢業前的瘋狂閱讀,一種矯情的表演欲馬上重新征服了他,不過這次沒有任何觀眾。盡管其餘打墓者似乎慢慢接受了他,但他依然希望躲避他們,他們136的憐憫也讓他慌亂和羞愧。

現在,大虎的耳邊隻有嗡嗡的細微的聲音,就像來自地底或者其他地方的神秘噪音,他重新覺得他是非凡的,他正在跟來自天地的神秘聲音取得聯係。甚至忘了他隻是穿著滿是汗跡的二股筋,汗濕的頭發正緊緊貼在他的缺鈣性大頭上。他覺得墓穴和墓穴的陰影正在吞沒他,就像他是可口的食物。

32此後幾天裏,大虎二虎三虎跟著王龍奮力開拓道路,暗中抱著唯一的期待。而今天是五爺爺出殯的日子,這意味著他們全家都要作為親戚到引元家。許多年住在溝裏,他們從沒有以如此豪華的陣容同時出現在村裏,現在他們如同一個罕見的天文奇觀組合,即將被村民瞻仰。而這恰好是他們最倒黴的日子,如果分數線沒那麼高,如果大虎順利找到工作,這原本將是他們最適合拋頭露麵的時機,但現在他們隻能灰頭土臉麵對村民,村民已經用不著盤問,因為任何信息隻要一過夜,必定在村裏的炕頭上流傳開。

現在已經是半上午,他們還沒有能夠動身。作為永遠被廢黜的縣級領導的秘書,大虎知趣地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等著試穿母親剛縫好的白色孝服,一邊提防著陰沉著臉的父親,父親騰騰騰地在土屋裏外走來走去,撕裂的袖管惹人注目地擺動著,爺爺王榮坐在屋前凳子上,用無所祈求的渾濁目光盯著門口,每次他的兒子王龍出來,他的目光都稍稍跟隨王龍幾步,然後重新轉到門口。而被認為落榜無疑的二虎也是滿臉厭煩的神色,有時會翻起無表情的白眼偷偷瞄一眼父親。三虎趁著喂雞喂兔,遠遠站在南邊地頭一角。

“還沒縫好?!”王龍瞪起眼睛,盯著葉好的背影,葉好正伏在邊角起皮的縫紉機前,這用了十多年的縫紉機正慢條斯理哢嗒哢嗒響(這是他們家全盛時期的唯一遺物),上麵是長短幾片泛黃的白布。

“非要讓人笑話,這去了日他媽都幾點了?連流水席都跟不上了。”但他們終於像奇怪的菌類一樣出現在溝外如絲如線的小路上,除了蜷137縮在平板車裏的王榮,他們都穿上了已經變色的孝服,王龍和葉好的孝服還是六年前埋葬大虎奶奶時做的,大虎二虎三虎的舊孝服已經小得無法穿,但還有六年前多餘的白布料子,葉好已經為他們趕製出來。三虎的一隻袖子因為料子不夠,拆了舊孝服的一條褲子補上了,看上去那條灰黃的胳膊隨時都能取下來似的。大虎打量著他們彼此的孝服,禁不住為如此發黃的孝服羞愧。他原本希望在陽光下會顯得白一些,但事實並非如此。王龍的孝服不僅發黃,膝蓋部位還有大片大片洗不掉的茶色,如同在茶水裏浸過,又被泥土染過。領口有些皺縮,就像一片葉子打了歪歪扭扭的卷,袖子部分也變成灰黑色,散布著幾個生鏽般的小小汙點。六年來衣服不光變黃了,也變得紋路更鬆散了,王龍套在裏麵的藍色中山裝從許多孔眼裏顯現出來,他似乎已經對熱不敏感了,沒人建議他脫掉裏麵的中山裝,他也從不覺得它多餘。

這還是他們平日最熟悉的小路,但大虎覺得,他們發黃的衣服使周圍的風景變得陌生,他們踢踏亂響的腳步聲,平板車哐啷哐啷的響聲,也令他們的行動有些滑稽。王榮在木板車裏蜷縮的姿勢、因為震動而一伸一伸的脖子、若有若無的尿騷味。葉好腳後跟蹭地的聲音,她習慣性緊縮的眉頭。尤其是王龍小醜般繃在身上的孝服,還有他威嚴的眉毛、眼角的血絲、眼睛裏因為接連失敗而激發的猛烈和凶猛,他僵硬的、一顛一顛略略顯得蹣跚的步伐……這一切微妙的細微舉止都超出了大虎的想象力,他試著遊離於這樣的集體之外,他當然無法做到。他們已經不習慣於同時走在一起,而且是不拿任何器具地走著,不是拿著鐵鍬,也不是擔著挑水擔子,他們經過微微凸起的高大丘陵的根部,丘陵同樣有一種漠然和悍然凜冽的氣度,顯得他們隻是一小撮可有可無的奇怪的裝點物。

他們高高低低穿行了大半個村子,不管走到哪裏,都是一支不可忽略的隊伍。有人在大門口潑水,很遠就看到他們,為了看清是怎樣的隊伍,就一直站著等候他們。但大虎發現用不著自己出頭應對了,這統統由家長王龍來做,王龍一邊晃著看似被煙熏火燎了的黃色孝服,一邊將凶猛的眼神調換到溫和檔上。

138“去引元家?”“去引元家。”之後此人開始依次注視大虎二虎三虎,以便在心中對上號,看看哪個是沒找上工作的大虎,哪個是達不了線的二虎。

引元家門裏門外站滿了村民和個別陌生人,大虎立刻知道他們都是哪些人,他有這樣的感性經驗,他欣慰地意識到,他居然可以走,不然他將無法擺脫這些人的圍觀。他的心髒部位有一種奇癢的感覺,這些人的目光距離他太近,他垂著頭,有幾個小年輕人,他們幾乎在他的眼皮底下長大,突然從小孩子變成很酷的年輕人。很小的時候,他甚至懲罰過他們,現在他們變成了不可忽略的一股勢力,他們用嘲諷的態度看待村裏人,看露天電影時他們將手指放進口中,打出尖銳和挑釁性的口哨,他們手舉木棍像黑社會一樣奔跑著打群架,而他在這些人的目光中顯得頗為猥瑣。他像以前一樣承受著各種各樣的注視,而這些年輕人的注視更令他難堪。他們踢踢踏踏地走著,在大虎看來,王龍的威嚴居然在這些年輕人的嘲諷目光中被消解了,平板車發出坨坨坨的聲音,他突然想起還有坐在車裏的爺爺,他們也許正嬉笑著看著這樣的奇觀。村民紛紛讓開道路,以便他們過去,他們就這樣像河流中汙濁的一個旋渦遊進了院子中間。

沒人迎接他們,嗩呐和鐃鈸幾乎在他們的耳邊響起,因為樂隊就恰恰在他們身邊,一個嗩呐手正鼓圓了腮幫吹著,一邊看著他們。爺爺後背肩胛部位一片波浪般白色鹽堿的汗漬,大虎和二虎扶著爺爺王榮下車,爺爺僵硬地伸出他細長的瘦腿,往前挪移著,在嗩呐聲的間隙,大虎聽到爺爺的手指像鳥爪一樣在平板車上摳出聲響。爺爺下了車,空下來的、鬆鬆垮垮的平板車立刻顯出更為寒酸的模樣。

“推出去推出去。”有人不耐煩地喊道,隻見二虎麵無表情地把車推了出去,平板車鬆散的木板側翼搖擺著。

王榮屁股上蹭了車上的土,大虎幫走路顫巍巍的爺爺拍打,但塵土已經粘在汗濕的褲腿和屁股上,大虎的手碰到爺爺精瘦的屁股和腿。他們把爺爺王榮放在一張圓桌邊的空凳子上,爺爺小心翼翼坐下來,剛剛把胳膊139支在桌子邊沿,就迫不及待轉動腦袋,用他糊了眼屎的渾濁眼睛四望,似乎想急切地看看他弟弟的葬禮是怎樣的,是不是體麵的。而看的結果想必令他羨慕。隻是憑借感覺,大虎也意識到這是一個豪華的葬禮。正在這時,一片嘈雜聲中又響起令大虎備感驚悸的“恓惶的——”幾個字。

33大虎汗顏地聽見身邊傳來輕輕的笑聲,他沒有抬頭看,害怕遇上正朝向他們的笑臉。這時,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跟前:“好額那老先生,”這是白衣白褲的大媽搖擺著身子從靈前走了過來:“這都甚時候了?

黃花菜都涼了——大虎,趕緊給你爺爺端碗肉菜。”大虎終於覺得有事可幹了,但三虎已經利索地找見燴菜鍋,給爺爺端來飯菜。他們已經錯過上午的臊子麵,現在是流水席。就是流水席也已經都吃過了,大鍋裏隻剩下一些微微有點熱氣的燴菜。這時姑姑也過來了,叫了“爹”,大虎、二虎、三虎叫了姑姑。爺爺正夾著一大筷子肉和菜往嘴裏送,一邊享受般眯著眼大口咀嚼著,一邊不斷用嘴唇抿住那顆擺來擺去的大黃牙。

葉好已經又拿著碗去了廚房門口,要把剩餘不多的燴菜給他們舀來,遠遠傳來用勺子刮鍋底的刺耳聲音,很快,他們看到葉好一手端著碗,一手抓著兩個巨大的饅頭,皺著眉頭,毫不在意周圍的目光,在桌子和人的空隙中悠悠蕩蕩地走來,就像她走在溝壑中一樣,有一副漠然和苦相的走路姿勢。

“看看這三個大學生!王龍家的三個大學生!”路過他們身邊的王二毛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他們全家正圍著半個桌子兩嘴鼓鼓囊囊地吃飯,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看到王二毛笑嘻嘻地走了過去。他們甚至隻是在上小學的時候,王二毛就嘲諷地指給村民說:“你們看,這是王龍家三個大學生!”現在,大虎混跡於一片穿著白色衣褲的親戚們中間,隨著儀式總管的指揮不斷跪拜。片刻之後,靈前響起一聲粗啞而笨拙的哭泣聲,這聲音是140如此熟悉又陌生,接著,又一聲拉長的綿敦敦哭聲加入了原先的聲音,這熟悉的哭聲變得越來越淒厲和放肆,這兩個哭聲此起彼伏,像是音樂裏互相質問的複調作品,居然不可思議地令人發笑。大虎看到那是王龍和葉好在靈前獻祭,他們獨特的聲音引起院子裏一些人回頭探望,他們意味深長地笑著,彼此會意地眨眼。

很久之後,靈前一大批親戚中間的大虎才一邊跪著,一邊抬頭張望。

他終於發現已經很少有人在關注他,他甚至可以從容地四麵環顧。很快,他隱隱覺得,他已經以引元叔叔的親戚而自居,並樂於享受其中的體麵。

他開始為豪華的場麵暗自自豪起來:大而闊氣的方形水泥院子用厚實耐用的白色幕帳遮著,邊角上有圓而閃亮的結實鐵環勾在一拃長的青灰色鐵釘子上。院子裏齊齊整整擺著大約十幾張圓桌,像飯店一樣鋪著白色塑料布。收禮的是大名鼎鼎的大隊會計王茂,王茂坐在最中央的圓桌上,用又細又尖的狼毛筆在禮單上寫下好看的小楷。他們雇請了帶戲曲演唱的鼓樂隊,身材窈窕、塗著胭脂的婦女走來走去,她的甜美容貌和柔和聲調惹得許多村民觀望。還有許多陌生的體麵客人,他們的衣著擺脫了農民的土氣,六七個陌生的外村小孩,他們有著油光的涼鞋,雪白的半袖,他們的目光很有神氣。隨著一陣哈哈大笑,他立刻注意到:父親王龍的仇人——支部書記王金合正坐在會計對麵,一邊吃著瓜子,一邊與坐在身邊的隊長們笑談。對於作為引元客人的王金合,大虎馬上發現自己減少了內心的仇恨,更多的是自豪,為富庶和有身份的引元叔叔自豪。

很快,擔當總管的村主任王喜走過來,吆喝著要跪在靈前的親戚讓開地方,鼓樂隊將在靈前演戲,白衣白褲一大片人紛紛站起來挪開,由於沒有更多的地方可以跪,大虎和許多非至親的都紛紛彙入院子裏的村民中間。

站起來的大虎立刻被幹活的大人發現,並被指使去跑腿,尤其是剛剛因為打墓熟悉大虎的克威,把大虎當作自己的兵來指揮。

“,王悶悶這狗日的去哪裏啦?”王喜喝問。

“大虎,趕緊去廂房裏看看王悶悶在不在。”克威順便打發大虎去跑腿。

141大虎自我感覺良好,發現自己提升了位置,不再是那個不斷被從椅子上提溜下來的人,而是整個葬禮有效的一個環節。他甚至忘了自己穿著發黃的孝服,而且他發現,作為孝子的引元,身上的孝服已經因為天天守靈也髒了,而白色孝服一旦髒了,那就是不可救藥地變黃變灰了,這就像是白色棉布命運的一部分。有時他掃眼過去,看到身著焦黃偏黑孝服的父親王龍,穿著那樣的衣服,王龍就像真正的孝子一樣。很快大虎忘了這是一個葬禮,為了取一條煙,或者為了再往院子裏拿些紅布條,他穿梭在不同的房間裏。漸漸地,他第一次覺得真正的房屋那種溫馨和踏實的感覺。這房間有平坦的磚鋪地板,走到哪裏都由同一個平麵托著他的腳。這牆壁有青磚和水泥堅硬的質地,還用白漆粉刷過的。而他家土屋裏的地麵起伏不定,形同波浪。他家土屋牆壁裏是土磚,牆麵用泥和麥秸抹就,下雨的時候,他害怕他的土屋被雨泡軟坍塌。這裏的每個房間都有平滑潔淨的天花板,窗戶上都安有大塊玻璃,而他家的屋頂是有些彎曲的細楊木,掛滿了灰條。

最重要的是,他體會到一個房間能連續通到另一個房間的快樂,七八個相鄰的房間都有門相連,每次進到新的房間他都有一種新奇之感:有外村親戚為主的房間,他們就像新移來的奇異的熱帶植物,有一種自足的氛圍;有老人們待的房間,他們語調都很慢,充滿了喟歎;有年輕人互相誑笑的房間,他們都叼著煙,或者用手指夾著煙,房間裏煙霧繚繞;有神婆們待的房間,她們疊了一筐筐金元寶和金色的衣褲,以供五爺爺使用。每個地方都有人來來往往走動,作為跑腿的大虎,他在走動中體會到有活可幹的快樂。在廚房,大鍋裏咕嘟咕嘟冒著燉雞的香氣,到處放有大塊的肉:油亮肥嫩的燒肉、剛剛燉好的肘子、醬過的牛肉、一盤盤已經做好的鯉魚,一筐肉丸子,一筐炸豆腐,一筐炸紅薯,這使他一次次吞咽著口水,他覺得自己也被熏染成了一塊小酥肉,不管他走到院子裏的任何地方,他都帶上了一縷肉香味。這一切都讓他暫時忘了刻意的表演,甚至忘了這是一場葬禮,當他突然想起五爺爺去世了的時候,他讓自己站在那裏,回想往日在院子裏走動的五爺爺,現在院子裏到處是人,甚至沒有五爺爺插腳的地方。

當然也並沒有多少事情可以讓大虎跑腿,於是大虎就站在距離克威不142遠的地方,等待克威使喚。他覺得他有了站在克威附近的權利,但克威並沒有意識到他身邊不遠就站著大虎,而且克威也不停地忙於各種事物,被吆喝,也吆喝別人,克威每被責罵和被吆喝一回,大虎都稍稍降低克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發現,在類似的場合,克威從來都隻是一個跑腿的。

“靠邊站、靠邊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大虎背後傳來,這個人端過一個盤子來,上麵放著七八盞盛滿茶水的水杯,這是給支部書記王金合和會計王茂那張桌子上端的。大虎一邊慌忙讓路,一邊瞥見這是顴骨很高、帶魚樣的王勝,大虎發現,由於給收禮台這樣一個地方送茶,往日顯得懦弱可笑、低眉順眼的人,現在也挺直了身體,有了一種被認可的權威的感覺。大虎又一次覺得自己的無足輕重,他慌忙往邊上走,突然遇到一雙熟悉而漠然的眼睛,那是二虎,二虎不引人注意地站在一些人身後。他驚奇地發現,二虎往日穿著破了洞的冰糖色的陳舊背心,邋裏邋遢的短褲,顯得萎靡不振,而現在身穿寬鬆的孝服,居然顯露出二虎高貴、慵懶、悲情的氣質,二虎用他不易讓人接近的目光打量著院子,目光裏有蛇一樣刁鑽的、隨時都會攻擊的提防神態。大虎羞愧地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和心理多少有些獻媚和自輕自賤,他站在那裏,流著汗重新審視自己。

繞著收禮台,有一條被默許的路通向廚房和房門,連大虎也覺得,收禮台上的幾個村幹部形成一個特殊的氛圍,是普通人難以涉足的地方,他們並沒有談論高深的話題,也不過是互相打趣和逗笑。大隊會計王茂用那雙大而表情豐富的眼睛,文雅地掃視著其餘幾個人,總是盈滿著笑意。而王金合的笑容裏卻似乎流露出更勝一籌的智慧,有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王金合隻是穿著普普通通的灰色短袖,短袖下的那雙胳膊白皙清瘦,一雙同樣白皙清瘦的手放在圓桌上,輕輕拍打著。大虎突然想起父親的話:“王金合?他哪有你爸的本事,他哪次整你爸爸他成功了?他拿著那麼大的權力,回回吃敗仗,他能不生氣?”處於當前微妙奇特的氛圍,大虎覺得自己無法以同樣的態度蔑視和忽略這樣一個人,相反,王金合的灰色半袖都令他覺得有一種深深的威嚴,這威嚴似乎就潛伏在這灰色中。

路側有七八個中年男人站著或者坐在凳子上,在大虎看來,他們足以143組成一座森嚴的樹林,他們個性十足,在生活中曆練出刁蠻的嘴上功夫,或者他們凶猛的身手得到認可,被人認為是有鋒芒,不敢招惹的人。他們有意無意站在一起,形成一個令人生畏的團體。而跟他一起打墓的海良隻是其中一個小小的角色。海良坐在那裏,抽著煙,饒有興味地看著周圍,但海良很少說一句話,他沒有看大虎一眼,大虎也害怕被他捕捉到。

大虎似乎再次確認到自己卑微的身份,於是大範圍尋找自己的同夥,他在院子裏搜尋三虎的身影,終於發現三虎守著爺爺王榮坐在靠牆的圓桌邊。他也看到了父親王龍,王龍蹲在大門和鼓手器具箱之間的角落,正表情恍惚地抽一支劣質香煙。片刻之後,大虎發現父親王龍突然站起來,王龍用麻木和沉迷的目光掃視了一番,就像剛睡醒似的迷迷瞪瞪晃了晃,接著用自己特有的前傾姿勢走動起來。王龍的右邊是裏外三層的圍觀人群,這些人在看靈前的戲曲,無人注意他。王龍繼續往前走,似乎並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垂著眼睛,腳尖一顛一顛,身體習慣性地左右搖晃著,像是穿著奇怪孝服的迷迷糊糊的一頭小醜熊。大虎緊張地看著那座威嚴的“樹林”,這些人都看著父親王龍,嘴角露出些微譏誚的笑意,眼神就像剛剛捕獲一頭獵物一樣看著,似乎馬上就要打趣父親,但因為還沒有想好合適的話,暫且就這麼看著。

“王龍,王龍——”這時倒是收禮台那邊有人叫,那是剛剛說了什麼笑話,有些興高采烈的三隊隊長李怪怪。

大虎看見父親突然醒來似的回過頭,尋找說話的人,王龍瞧見了李怪怪,立刻沉下臉來,王龍一眼掃去,應該也掃到了他的仇人王金合,王金合正微笑著喝著糖茶。但王龍隻是警惕地盯著三隊隊長李怪怪,目光就像剛剛熄滅的探照燈一樣,光最後濃縮在一個小點上,嘴角掛著微微的不自然的笑意,似乎在這樣的臨界狀態有兩種表情可供選擇,那要看對方說的是怎樣的話,隻聽隊長慢條斯理地說:“這王龍,你老是想著打斷別人的腿,在這社會可是吃不開了。”大虎還沒有理解這話有什麼含義,隻見王龍嘴角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穿了孝服的臃腫身體突然僵在那裏,眼睛像病老虎一樣出現一塊蔭翳,蔭144翳後麵一道凶猛但無法產生震懾力的光射了出去,因為他麵對的是一群嘲笑的麵孔,麵對嘲笑著的人,猛烈的動作總是產生更多的笑料。

“你雞巴少在這裏巴結人,先把你的屁股舔幹淨!”王龍抖動著脖子厲聲嚷道,王龍因為正走在前行的窄路上,有些奇怪地曲著腿,而他扭頭的姿勢又有些別扭,現在他脖子裏的筋突兀地繃出,形成一道凸起物。每說完一句話,王龍的脖子都猛然一震,所有人都看到,王龍的臉色都變成了可怕的青白色。

“嘿嘿,你們看看——你別像狗一樣摸不得,你覺得那就凶了?可沒人怕你。”李怪怪嬉皮笑臉地說。

“你不怕,你就來試試!”說完,王龍似乎將自己的意見表達完畢,緩緩轉過臉,誰也不看,一顛一顛走了。王龍走進廚房,水管裏接了一碗涼水咕嘟咕嘟地喝著。

“你看這狗日的。”三隊隊長李怪怪說,一桌人都哈哈笑起來。大虎看見支部書記王金合揚起頭很有風度地哈哈大笑。

大虎僵在那裏,他應該大喊一聲:“李怪怪!你這個狗東西!”然後舉起身邊的某個器具衝上去,或者僅僅是衝上去,在眾人麵前重重打此人一拳,圍觀眾人會伸出手攔住他,然後他們分別被抱著腰,攔著,之後他們怒氣衝衝地對罵,直到一方不再吱聲或者被拉到門外。因為他曾經看到有人侮辱一個父親,而這個父親的兒子就是這麼做的,這個兒子立刻在他眼裏變成一個彪悍而令人生畏的年輕人。但他隻是站在那裏,直到父親喝完水出來,在笑聲中一副貌似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低頭走過收禮台,大虎才反應過來,在腦中一遍一遍幻想了這一幕。

34“每個人說話都有意圖,這就是人說的聽話聽音——”晚上回到溝裏,圍坐在輕飄飄的桐木小桌子邊,王龍給他的孩子們總結和分析這場口角:“‘在這社會吃不開了’是什麼意思?還不是他們又想收溝了?!上次開承包會,你爸說誰敢進溝就打斷誰的腿,結果沒人敢承包。這次他們一定想145了辦法——你要來硬的,他就讓派出所來整你。”“你爸是怎麼說的?你爸不直接說破他,而是矛頭直指這狗日的李怪怪:你就是巴結王金合的一條狗,你先把你的屁股舔幹淨!這句話也不是隨便說的,他屁股也難幹淨,他把大隊河灘裏的樹都砍光了,還不是為了給王金合送人情?言外之意就是你別惹我,惹我沒好處。他立刻就軟了,不敢再說啥了。說我是狗,不敢摸,我就是不讓人隨便摸!”王龍臉上露出得意和狡黠的笑容:“他敢摸就真咬他。李怪怪,還不就是王金合指到那裏他就咬到哪裏?!幾句話說得他沒有可說的了,一個勁在那裏幹笑。”一直在羞愧中感覺麵頰發燒的大虎,突然意識到父親王龍是把令人羞慚的口角當作豐功偉績來講述,禁不住驚奇地換了另一種眼光看著王龍——正在眼前洋洋自得的王龍。可以預料到,這個口角將被當作光輝的履曆在父親那裏存檔,被當作一個範本在他們的飯桌間不斷重複講述。大虎誠惶誠恐地看著父親,害怕任何當時在場的人聽到父親的奇談。大虎不自在地坐在小小的隻有巴掌大的小凳子上,但是他居然不自覺地露出讚同和恭順的表情,這是對眼前這個凶猛父親的習慣性屈服,一直以來他就是這麼做的。

他們都沒有離開飯桌,因為很明顯,父親的話還意猶未盡,還沒有結尾。大虎欣慰地發現,溝壑的遼闊和宏大分散了他的羞恥感,這裏再急切的事情都有悠然的氛圍。

果然,王龍緩緩抬起頭,用他依然格外有威力的眼神看著依次坐在對麵的大虎二虎三虎,以及坐在兩側的葉好和王榮,然後垂下頭,有意味地沉默片刻,抬眼說:“你試試大虎現在去當了秘書,他們今天敢吱聲?誰都留後路,他們聽說你爸爸有門路,要給大虎找縣秘書來做,他們不怕?現在他們清楚你找不上了,還不欺負你?——就是二虎考得好,他們的態度也會有區別!”說完,王龍將頭向二虎那邊一擺,但又沒有完全正對著二虎,然後用眼梢像是捎帶般瞧二虎一眼,王龍這樣的看人方式,既包含了柔性的埋怨,又是一種目光的按摩,王龍在這一瞥中,既要達到令人羞慚的目的,又要達到146一種解壓的目的,意思就是他雖然恨鐵不成鋼,但最終原諒和接受了最壞的結果。每次王龍不再將他們的凳子踢飛,不再把他們的試卷扔到他們臉上,不再悶聲不響地借著其他事端發脾氣,王龍就會施展這樣的一個手法。每次看到這樣的目光,大虎都在心中暗自鬆口氣,等著事件翻過新的一頁。但這次的主角不是大虎,更多的是二虎。大虎和三虎都悄悄看二虎,看看父親的話是否在二虎身上起到作用,他們看見二虎依然保持著惱怒和厭煩,麵有不屑地垂著頭,眼睛裏露出更多的眼白。這幾乎是對父親王龍最大的蔑視,王龍需要的是恭謙地低頭,眼睛內斂地自我譴責,而不是這樣的白眼。但王龍居然忍受了二虎倨傲的態度,因為他嘴角沒有生氣地繃緊,目光沒有格外凜冽地放出冷光,而是依然洋溢著自豪和從容。

“要人家真來收溝怎麼辦?”王龍繼續說。

於是他們都將目光投向王龍,二虎也稍稍抬起眼皮看著父親,因為都覺得需要一個新的出路,而每當需要謀得出路的時候,王龍總有自己的對策,現在王龍再次抬起頭,突然重新變成一個有勇有謀的人,好像白天發生的事情像蟬脫一樣被脫掉,原先的王龍再次在溝裏獲得新生:“咱現在沒有好辦法,就看這收沙的了,收沙的一來,一兩個月咱就賺夠了,就是收了溝咱也值。再就是大虎的工作,咱看看報社方麵有沒有門路,若有的話,他們也不敢收溝,記者,那是無冕之王,誰不怕?王金合他聽見大虎當了記者,我保證他晚上都怕得睡不著覺哩!”王龍被自己這句笑話逗樂,嘿一聲笑了出來,眼裏突然流露出很難有的輕鬆和喜悅,大虎從未想象自己是一名記者,現在他硬著頭皮想象作為記者的他拿著采訪本走在大街上。這樣的遠景幾乎嚇著了他。

“快喝,水都涼啦。”王龍表情歡快地提醒說,就像大虎已經以記者的身份坐在他身邊似的。終於,大虎心底的蔑視起了作用,他沒有端起碗。這完全是因為父親幾乎獻媚的表情,他甚至希望父親由於惱於受辱而將桌子踢翻,希望父親用嚴厲的責罵教訓二虎一番,希望父親大罵三隊隊長李怪怪,而不是開這麼個不切實際的玩笑,說什麼假如大虎當了記者,王金合會怕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14735大虎計算了一下,他們已經等待收沙的等了十一天,但父親王龍似乎還很有把握:“人家說的是十天左右,工程有提早有延後,這都說不準。”現在是早晨,大虎二虎三虎穿著背心短褲,叮叮當當拉著鐵鍬跟著王龍,他們多多少少有些消極地跟著父親王龍,王龍用凶猛而專業的眼睛審視路邊被砍的核桃樹、杏樹、柿子樹樹枝,看空中的空間是否夠用。用腳後跟嗵嗵地踩踏他們新墊的土,看土是否瓷實,能否經住大卡車的巨大輪子。並在不同的路段來回走動,一顛一顛用他的腳步測量路的寬窄。從溝前到溝後仔細查看了三個兒子幾天來工作的情況,最後喪氣地評價說:“好我的娃!幸虧人家今天沒來,來了這路能走?!大卡車光車鬥子都比人頭高,這寬度和高度哪能夠?!”說完,王龍保持著惱怒和譴責的表情,還有慣常或多或少的厭煩,沿著高崖下的小道往回走去。王龍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找奎叔,他多少年前隱隱記得奎叔說起過某個人在某個報社的事情,現在正是時候,他對兒子們說:“這就看大虎的運氣了,說不定大虎就真去了報社,大虎的耳垂大,說不定真有點這福氣。”但大虎發現,自己一旦對父親采取了些許蔑視的立場,父親的所有行為都顯得故弄玄虛,命令非常刺耳,玩笑毫不可笑,尤其是父親走路的方式,完全是一副自不量力、磕磕絆絆的小醜模樣。他內心隻想抵觸這樣一個父親。

現在隻剩下兄弟三個站在他們這些天拓寬過的土路上,他們懈怠地站在那裏。二虎自從得知分數線以後,就更多地沉浸在挑釁性的沉默當中,不再挑起任何往日的話題,幹活也變得更消極起來。現在二虎更加厭煩地對待眼前的事物,包括無精打采的大虎和三虎。他們也隱隱約約覺得,經過十一天的等待之後,他們繼續等待無論如何都是危險和需要懷疑的。而王龍居然絲毫不打算懷疑。

他們先是站在三疊地,那是父親剛剛離他們而去的地方。三疊地東邊高崖下的土坡凸起一個渾圓的長滿雜草的肚子,肚子的邊沿一直插到核桃148地的腰部,這使得道路有一個“幾”形彎道,他們都抬眼看這個彎道,按照父親的要求,他們需要在彎道頂端削去大約一米寬的足有三米高的土坡底端,因為汽車在這裏需要更多的回旋餘地。他們認為已經夠寬了,但父親認為不夠,因為“大卡車的車身長,要留出甩尾的地方”。他們隻是用眼睛看看,就知道這要用至少一天才能削掉,那又是密實的結為一體的結土。

當他們不再站著的時候,他們知難而退地抬腳離開那裏。前麵,三疊地的病核桃樹還有更粗的枝丫延伸在高空,碗口粗的白色枝丫隻是長出淺綠色的小小的稀疏葉片,好像他們能長出葉子已經盡了全力。枝丫上還長有球狀的小小白色菌類以及黑色斑點,流出黃色的黏稠液體,他們原先以為那裏枝丫足夠高,不需要砍掉,現在父親也下了砍伐的命令。他們站在那裏,仰頭看看,繼續沉默著走動,再次知難而退地離開那裏。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交流各自的感受——很長時間,他們以模仿父親的語氣和說話來逗樂,比如:“大虎的耳垂大,說不定真有點這福氣。”由一個人學著說出來,他們會集體大笑,他們不隻說一遍,而是很多遍,有時第二天想起來再說,也許會激起他們更大更持久的笑聲,他們從中體會到難以言傳的快感。比如說:“王金合他聽見大虎當了記者,我保證他晚上都怕得睡不著覺哩!”這就是他們喜歡模擬的話。模仿過幾次之後,隻要有人說出“睡不著覺”四個字,他們就會心有靈犀地一陣大笑。這是他們最常見的娛樂形式。但他們現在都不吭氣,大虎覺得心中含有莫名的怨恨,甚至有對王龍莫名的怨恨,怨恨王龍對他們拓寬道路的批評,怨恨這個收沙的沒有及時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這是不確定的怨恨,說不清是對誰的怨恨,但就是心中充滿怨氣。他們繼續走,來到穀地,大虎發現,二虎和三虎跟他一樣,都在逃避難幹的活,他們要找的是輕快的,不需要鐵鍬和斧頭等等器具,隻要拿鐵鍬就可以解決的活兒。而且他們要找看得見成績的活,不然會得到父親王龍的責罵:“丟人現眼哩,三個人就幹了這點活?!”再說,他們無人願意回去到一疊地小屋去拿這些輔助工具,那要走很長一段路。而且一回到那個小屋,他們就覺得困倦和沒有希望。

他們來到溝壑“無名指”的細長田地那裏,這是父親早上剛剛安排的新149任務:“看,這裏也可以停車,那麼多車來了往哪裏停?你們看,這裏正好距離沙場近,方便停車,你們看巧不巧?!不過這邊崖上的桂花枝條幹脆都去了它,它們枝枝丫丫的礙事。”他們已經走了很遠,此刻都站在那裏,沒有交流就已經知道,這正是他們要幹活的地方。他們各自拖拉著鐵鍬,叮叮當當地走上這塊往日很少注意的田地,抬頭看側崖上如蛇身一樣糾結在一起的桂花藤條,它們朝田地張牙舞爪地伸出枝丫末端,風一吹,上麵的小葉片就一陣婆娑。這並不是好幹的活,但這是他們從沒幹過的活,他們可以上到崖上,居高臨下用鐵鍬斬斷這些藤條。崖上有一條半圓形的荒蕪田地圍著雄偉的高頂,由於很長時間沒有人上過那裏,上崖的土路已經長了草和滿身是刺的酸棗叢,他們知道他們注定是要上去幹活,而且一定要把桂花藤條鏟除掉的,但不知是什麼時候他們才開始上崖去幹,什麼時候才能最終完成,他們無法預判。

而且他們還沒有打算上去,他們隻是待在下麵觀望,沉默和厭煩地走來走去。

大虎偷偷瞄一眼二虎,二虎側著臉,兩手扇動背心底端,頸部焦油般閃著黑膩的光,後脖子和肩部的黑紅皮膚有著顆粒狀的質地,就像劣質紙張上的顆粒。很長時間,他們隻是偶爾發出一點聲音,清清嗓子,或者歎口氣,或者吸一下鼻子。不知為何,大虎開始覺得二虎的神態令人厭惡和沮喪。他們站在這個作為手掌部分的穀地與溝壑四個手指的交叉口,這裏的野草更為茂盛,長得更高,由於四輪常常在這裏停留,這個三角地帶留下不少環形的斑紋車轍,幾根被壓倒的蒿草根部斷裂開來,莖稈的皮被碾開,露出壓扁的沾了泥巴的光杆,蒿草半立起身子,抬起在泥巴中被搓揉過的蒿草枝丫。看到這樣的蒿草,大虎也覺得厭煩,他討厭蒿草刺鼻的味道。二虎似乎一直在躲避大虎和三虎的目光,好像二虎對他們也懷有抱怨一樣。

大虎感覺到,如果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打鬧、討論、爭辯、開各種玩笑,他們就會變得更為陌生。他們變成了不可猜度的動物。他們是三個具體的懷有各種卑微心思的動物,互相厭煩,沒有絲毫人情味。

二虎的自然卷頭發汗濕之後成為一綹一綹的,就像落湯雞身上被風吹150亂的毛,他額頭、鼻梁窪、臉頰、嘴角等處隱隱可見的黑痣,就像一種黑痣病,同樣的黑痣還出現在二虎的脖子、後背、手臂上,像是黑色的不惹人注意的星星。還有這裏一顆那裏一顆蚊蟲叮咬後用指甲撓出的黑紅色大疤,或尚未來得及撓的紅色大包,一個一個似連未連的深紅色長條血痂痕跡,這些就像沒畫好的五線譜和黑色音符一樣,醜陋地顯現在他細長的胳膊和腿上。同樣,在大虎現在刻薄和厭倦的眼睛看來,二虎的鼻子也格外大,眼睛也格外小,薄薄的嘴唇顯得病態十足,就在那樣的上嘴唇上,居然簇擁著三顆小小的黑星星,他的嘴角那顆黑痣稍大,但那就是一顆黑痣而已。二虎拖拉著露出大拇指的破布鞋,常常活動那裏的大拇指,好像要看看大拇指到底能有多大的自由度。那樣的動作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布鞋裏滿是變得深色的土,這些土有時會從後跟裏跌出來,有時也會從哪個大拇指的地方拱出來。而那樣的大拇指也長得醜陋。二虎已經十八歲了,但他全身的雞皮疙瘩都沒有褪,他不像三虎的身體光溜溜的,而是像被剝光羽毛的公雞,露出滿身的砂紙般凸出的顆粒。大虎還注意到二虎格外大的手,就像在細長嬌嫩的手腕上安了一雙大號的曬黑的手。此刻就是這麼一個人,在大虎眼前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甩甩胳膊,扇扇風,偶爾用挑釁般的目光掃他一眼。大虎還體諒地想象二虎可能麵臨的困境:去補習班,跟七八十名高考的失敗者們坐在一起,把學過的書重新拿起來學一遍,在早讀時早讀,在自習時自習。在格外漫長的一年再次體會硝煙般的緊張,然後再次走進考場,再次估分,再次在王龍和葉好的逼問下說出估了多少分……但二虎絕不接受他們好意勸解的態度、敵視所有人的態度,加上二虎這樣的形象,都令大虎暗自惱火。

三虎用右手拿著鐵鍬,一下一下用鐵鍬鏟著躺在地上的蒿草莖稈,那是一根很粗的莖稈,已經變成黑色。三虎這樣的動作也令大虎生氣。太陽已經發出威力,曬得他們的頭皮燠熱。大虎明白,如果他在此刻命令二虎三虎“快幹、快幹”隻會得到相反的結果:他們會背過身去,毫無所動。而他們知道,如果活兒幹得太少,王龍會重點責備大虎,隻要王龍離開溝壑,大虎就是理所當然的指揮者。大虎懷著孤絕的態度,就像獨行俠一樣走到上151崖的土坡下,用鐵鍬鏟除土坡上難纏的酸棗叢,他聽見酸棗上的硬刺哧啦哧啦刮擦著鐵鍬,這些硬刺令他想起二虎格外敵對和蔑視的態度。但他斬斷了它們,他上了土坡,一眼看到土崖上的那一溜彎曲的田地,發現這裏又長了滿地荒草,田地間更高更壯實的酸棗樹驕傲地挺立著,還有個別蒿草露出岩石般貌似堅硬的根莖部,他還記得他們在這裏犁地耙地,種過芝麻、綠豆、棉花,隻要憑借回憶他還能聽到父親王龍在這個田地的喝罵聲。

36大虎站在這塊荒地上,感覺自己就像開天辟地的第一人一樣。隻有一年時間沒人來這個田地,這裏就完全成了蠻荒之地。他來到土崖邊沿,那裏也高高低低長滿了野草,他站在崖邊往下看桂花藤條,從上往下看得分明:這些藤條密密麻麻,交錯紛雜,最粗的有手腕粗,許多藤條鑽在葉叢中無法看到。大虎隱約覺得這是很難纏的活兒,他必須先將土崖邊的蒿草和酸棗樹鏟除掉,剛鏟掉的蒿草散發出一股煙草般的土腥味,之後他在土崖邊跪下來,用右手不斷抓緊鐵鍬,使勁去鏟藤條的根部。每鏟一次,這些紛雜的枝葉就颯颯震動。藤條相對柔軟,充滿韌性,他的鐵鍬不停地從上麵彈跳起來,他抬起頭,眯眼看到正對著他的耀眼太陽,一顆汗珠立刻掉進他的眼角。日你媽的。大虎在心中著急而漫無目的地罵道。他擦擦汗,轉過頭,看到拖拉著鐵鍬吊兒郎當走上田地的二虎三虎,他在心中惡狠狠地詛咒他們,他覺得他恨他們。

他看到二虎和三虎各自挑選了位置鏟掉土崖邊的草和酸棗樹,各自經過一番估量和斟酌之後,最後跟大虎一樣跪在地上,用一隻手抓緊鐵鍬一下一下鏟藤條的根。二虎隻是稍稍幹了片刻,就將鐵鍬收回來,放在地上,然後屁股坐在鐵鍬把上(這是因為地麵太燙)。一邊坐著,一邊看似無聊地摳指甲,這裏沒有陰涼地,太陽暴曬著二虎,二虎厭煩地吐了口唾沫。他們各自選擇了有相當距離的位置,以顯示他們之間無話可說。

因為大虎已經在心底詛咒過二虎,他就任由二虎消極怠工,好像這樣就兩清了,誰也不欠誰了。也許二虎就是以這樣的態度挑起事端,惹得誰152生氣。也許就是要讓大虎和三虎生氣。但大虎將怒火都發泄到藤條上,很快他已經忘了他在生氣,每當幹活幹到一定程度,他就變成太陽底下一個機械的工作者。他以他慣用的伎倆召來另一個可以在空中審視他的分身,這個他像天使一樣可以在空中飛,並看到他跪在地上汗流浹背的奇特姿勢。他的鐵鍬不斷地從藤條上彈起來,就像一個小兒遊戲,他突然毫無征兆地笑了,這是對自己嘲諷的笑。但他很快回望一下二虎三虎,重新想起他的厭煩和惱怒,或者說他們有意懈怠的動作重新激起他的厭煩和惱怒。

大虎隻是鏟掉了一丈寬的藤條,就已經中午了。大虎的雙臂雙手黏糊糊的全是汗水,這時他看到遠處草叢中跑過一隻鼴鼠,“嗨,一隻鼴鼠!”他突然忘乎所以地叫道。因為溝壑裏有許多貓頭鷹,所以很難看到鼴鼠的身影,但他轉頭發現,二虎三虎隻是毫無興趣地看了他一眼,他才想起自己的喊聲是失態的。在大家都厭煩和惱怒的時候,這樣的喊聲是丟人的,有一種小兒般的狂喜,他親耳聽到他的喊聲僵立在空中,讓他感到羞恥。他決定不再說一句話,他要保持更專業和惡毒的沉默。

他們忍受到了中午,叮叮當當回到一疊地,父親王龍還沒有回來,於是他們正好可以為所欲為地保持沉默和厭煩,他們草草吃了變酸的饅頭和酸味十足的清炒西紅柿,並喝了黏稠的放了柿子醋的酸麵湯,很長時間,他們體會著不同程度和不同滋味的酸。他們也不再關心爺爺的飲食起居,任由這個老人吃著,任由老人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沾上麵湯,任由老人哆哆嗦嗦回到對麵的窯洞。他們各自找了空肥料袋子,各自找了一棵柿子樹,在樹蔭下乘涼睡覺。大虎不知道下午該不該去幹活,因為父親不在家,幹不幹活幾乎可以任由他們決定。但他還是去了,他害怕父親酣暢淋漓的罵聲。

幹了很長時間之後,他在那塊田地的土崖邊看到一個垂頭喪氣的人拖著鐵鍬出現在遠處的穀地,那是三虎,後來又是很長時間,他見到瘦長的形神散渙的二虎。他們繼續冷清地各自鏟除藤條。

現在太陽曬著他們的後背,土崖和他們留下的陰影匍匐在土崖下的田地上,最後撲到田地裏的柿子樹上,化作一片零散的陰影。大虎感到手很滑,幾乎抓不住鐵鍬,後來看到鐵鍬把上有紅色的印跡,他放下鐵鍬,看到153手心磨起的血泡破了,黏滑的血液滋了出來。若在往常,他總要向二虎三虎展示一下這個血泡,但他克製了這樣的衝動。他甚至連朝他們看都不看一眼。可是突然,他和二虎都聽到三虎的一聲驚叫:“哎呀——”他們懶洋洋地朝三虎那邊看,他們看到藤條枝丫中突然升騰起一團煙雲似的東西,聽到一團嗡嗡嗡的雜亂聲音。三虎拖著鐵鍬就跑,他們也立刻意識到那是土蜂,三虎的鐵鍬一定震動了藤條裏的土蜂窩。這團土蜂現在突然散開,四下裏朝人飛來,二虎也拖著鐵鍬飛奔,大虎彎下腰,聽到耳後已經響起土蜂的聲音,他提起鐵鍬奔下土崖邊的土坡,他們在穀地邊的路上繼續狼狽地奔跑,他們已經擺脫了土蜂,但他們的耳邊依然幻覺般響著嗡嗡聲,每次遇到類似的意外事件,他們都是一邊驚慌奔跑,一邊忍不住大聲笑著,他們為他們的狼狽和緊張而笑,直到他們笑得喘不過氣來。但現在,他們僅僅是逃竄而已,大虎為自己剛剛嚇到腿軟內心狂笑不已,但他忍住笑聲,用了非常大的精力忍住,甚至在他氣喘的時候他都可能崩出一聲笑來,但他想起上午那聲丟人的喊聲,他冷靜地站住,他們相繼站住,像陌生人那樣看看那個遠處的土崖。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回家——現在那裏有一個巨大的土蜂窩,他們可以正當地退出陣地,他們甚至可以正當地回到一疊地的家,因為那可是一窩土蜂,每個土蜂都帶著刺尋找挑釁者,他們看見那裏有煙雲般的一片土蜂,那是一大團帶刺的雲。

但他們還是不約而同地在二疊地裏周旋了片刻,以便確信王龍還沒有回來。沒有,沒有王龍的任何聲響,隻要王龍在,王龍總要用他特有的質問的聲調說話,在溝壑的任何地方都能感受到這聲調的威力。而他們隻聽到柿子樹葉沙沙的輕微聲響,聽到啄木鳥的篤篤聲,聽到爺爺王榮偶爾一聲哼哼,還有奇怪的唰——的一聲響。

那是母親葉好正伏在席子上一點一點撿小麥裏的雜物:小石子、老鼠屎、野草籽……撿完一小堆,就用右手重新刨一些過來,滾動的麥粒在席子上發出唰——的一聲,一聽到他們叮叮當當地回來,葉好就高興地隔著一片柿子樹招呼他們:“虎兒、二蛋、三蛋——”葉好說,“正好,你們快來幫媽撿撿麥子。”154葉好一邊自責,一邊尖聲叫喚:“哎呀,你媽好幾天都忘了磨麵,晚上要蒸饅頭了還沒磨麵呢。快來快來。”無論如何,現在的葉好不是往日那個厭煩惱怒的葉好,而是一個通情達理、懂得甜膩地叫他們昵稱的母親,虎兒、二蛋、三蛋,這樣的昵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叫了。他們私下裏嘲諷過這樣的昵稱,他們常常拖長聲音彼此誇張地大叫,以此逗樂取笑:“虎兒——虎兒——”“二——蛋——”“三——蛋——”他們哈哈大笑。

但每次母親葉好這麼叫他們,盡管他們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還是能覺察到母親少有的親昵的感情,但此刻他們不予理會。大虎一想到現在讓他跪在席子上,伏下身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扒拉著,在翻動的小小麥粒中尋找更小的小石子、老鼠屎、野菜籽……讓他剛破了血泡的手,讓剛剛在土崖上費勁地跪著鏟了一天的他做這樣一個活兒,他就覺得更加厭煩,而且他正在與二虎三虎互相莫名地敵對著,這是一個更為複雜的情況,他不能不考慮。他還為母親這樣親昵的叫法生氣,在這樣的時刻,在他們全家處在這麼困窘的時刻,在他們兄弟之間冰冷地像敵人一樣互相對待的時候,在大虎覺察到他們的動物性的時候,在他們同時莫名地厭煩的時候,她的做法無疑是令人煩躁和令人發指的。

大虎毫無反應,隻是在一疊地的地頭將鐵鍬插進地裏,然後一顛一顛地走上二疊地,他一顛一顛的走法是一種誇張的走法,為了增強他的威風。他聽見二虎三虎叮叮當當走了過去,但他們也沒有幫葉好,他們隻是在葉好和爺爺王榮的目光中倒了碗水,端起來咕咚咕咚喝了,然後他們在葉好不明就裏、近在咫尺的叫聲中一步一步背離葉好走上小路,一步一步走上了二疊地。葉好的叫聲從親昵到煩躁:“快,快,二——蛋,三——蛋!”“二蛋,三蛋,快點——對了,你們先喝吧,喝了水再來。”155“二蛋三蛋,你們要去哪裏?”“你們怎麼都不吭氣?長大了一點不懂事?”“二蛋!三蛋!……”37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三疊地,因為隻有這裏他們才聽不到葉好的抱怨。他們也繞過那個不祥的“幾”形彎道,在幾棵病核桃樹那裏各自走動。

大虎幾乎憎恨地看了看二虎和三虎。他還一晃一晃地路過三虎,就當三虎是一個他所輕視的陌生人,這個人怎麼會是他曾經可親的弟弟?這個此刻麵色很冷、正在變醜的人:起了青春痘的額頭,在青春期被突然壓扁壓長了的眼睛,因為突然開闊而變得稍稍遲鈍了的麵頰,還有那個比他們都寬都大的鼻梁,被曬得脫皮的兩肩……而二虎也用同樣憎恨的眼睛掃一眼大虎和三虎,他一直想著遠遠地離開這裏,他以為已經實現了這個夢想,他已經把廈門當作另一個故鄉,在那裏安排了他的未來和房子,還有他未來的女友,但僅僅才過了沒多少天,他就又被打回到這個溝壑,他又得在村裏來來回回走動,甚至得用平板車推著爺爺王榮,他又得拿起滿書包的複習資料,滿頭大汗地在晚自習做題,又得在王龍的吼聲中生活,而他的身心已經遠遠搬離了這個地方,現在強行讓它返回來卻是不容易的。他懊惱地看看遠處,遠處丘陵上的高崖,遠處的另一片病核桃樹。這時他發現一個難看的身影在他身邊晃了過去——他簡直無法理解眼前這個人居然是他的大哥:一個碩大頭部的年輕人,兩道細線一樣的懦弱眼睛,麵部平得驚人,高大鼻子有個罕見的鼓鼓的鼻翼,小小的嘴巴,說話時稍稍移動位置就會讓他的整個臉失去平衡,就令人覺得他的臉是歪的,他亂糟糟自以為很有魅力的長頭發,他裸露在外麵的地方都曬得焦黑,鬢角處一片沙土般的鹽粒,下巴上遊動著汗滴,走路像企鵝一樣左右擺動。於是二虎厭煩地轉過身,二虎看到三虎背對著他們,靠在那棵核桃樹上,他看到三虎兩肩上像破漁網般的白色脫皮,就覺得他的生活就像那樣狼狽的一層皮,正在被曬得到處翻卷起來。

156他們聽見輕微的有一下沒一下的沙沙聲,就像有人有一下沒一下用鐵鍬鏟沙子,但他們此刻沒有好奇心,他們在這裏隻是為了躲避挑揀麥粒的勞動。他們用手指扳動病核桃樹上的硬皮,閑極無聊地拍打低處的葉子,或者用腳蹬踏樹身。他們實實在在感覺到這些樹確實是病核桃樹,它們幾乎接近於死,但它們依然沒死。它們依然有綠色的帶有白色星點的核桃舉在樹端,盡管核桃在樹端已經由於莫名的原因皺縮了,有風就會撲嗒一聲落下來。但這並不表明樹上就沒有健康的核桃,每年他們總能打下幾顆來,有時還是兩個連在一起的核桃,對這裏的病核桃樹來說,連在一起的健康核桃就是真正的奇跡了。

突然,他們覺得這沙沙聲就在他們跟前,他們回過頭,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個老人,一個他們幾天來一直忽略了的老人——他們的爺爺王榮。他們看到這個老人依然穿著灰色的有小拳頭狀紐扣的圓領舊衣,眉毛中依然有那個他們熟悉的肉疣,那肉疣就像那些紐扣中的一個被安在眉毛當中。老人的胳膊更瘦,青筋更多。老人折了五六疊的褲襠顯得臃腫,特殊的寬大灰布鞋滿是塵土,老人幾乎是拖著右腳在走,因為右腳的腳趾由於糖尿病都潰爛了。他們聽到的沙沙聲就是拖拉著右腳的聲音。他們有些驚訝地看著爺爺,看著爺爺這麼小心地幾乎是一顫一顫的走路,為了保持平衡,王榮幾乎不敢低頭,而是聽任兩隻腳在下麵倒騰,他的拐杖幾乎形同虛設,王榮醬色的瘦長手指抓著拐杖,脖子裏鬆弛的老皮勉強包裹著一動一動的喉結,還有一道一道交錯的血管,那雙曾經閃爍著幽默和智慧的小眼睛受困於眼角的眼屎。他們看著這個老人往前走了幾步,他們聞到了熟悉的尿騷味和汗臭味,最後,爺爺站住了,像一個國民黨老兵那樣,把拐杖拄在前麵,然後費力地移動著頭部,逐一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不得不認為,他們的爺爺已經足夠老了。爺爺現在難道是想跟他們聊天?

但爺爺不是來聊天的,爺爺王榮激動地點點頭,喟歎般訓斥道:“你們越大越晦氣!真是——”他們驚訝地看著爺爺,親耳聽到爺爺在責罵他們,爺爺王榮從沒有責罵過他們,他們真是很驚異。

157“你們這麼大一個懂事的都沒有?!”他們看見爺爺激動地晃著頭,“你們回去看看,你媽都哭了!”“你們三個,真是連畜生都不如,越變越壞!”爺爺罵完,喉嚨裏吞咽什麼似的發出咕的一聲。

他們突然被這一陣責罵震動,一下子回到他們一貫的倫理當中,他們不再是三個真正的敵人,而是三個兄弟,他們麵對的是他們的爺爺,而不是任何一個陌生人,他們沒有搭理的是他們的母親,而不是任何其他婦女。

他們開始集體羞愧,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

“還愣什麼愣?還不快去幫你們媽去!你你——”他們聽出爺爺責備的、稍稍緩和的語氣,他們要扶著爺爺走,爺爺用手臂擋開了他們:“你你你你們快去吧,別管我。”他們往回走,他們覺得整個身體因為羞愧而有些麻木。一來到一疊地,他們就看到母親葉好還伏在那裏撿麥粒,不時地用手背抹一下臉。他們走過去,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們一個一個趴下他們顯得非常長的身體,各自刨了一堆麥子,他們輕輕用手掌撩起一小撮,使它們唰啦一聲蹦跳著分散平鋪在席子上,他們用眼睛仔細察看,耐心地從裏麵挑出白色的小石子、又黑又硬的老鼠屎、瑣碎的野菜籽,然後把它們扔出席子,它們還會發出輕微的叮當的滾動聲。他們聽見母親葉好突然顫動著,長長地吸溜了一次鼻子,使勁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和嘴巴,然後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很長時間之後,他們才聽見不遠處傳來爺爺走動時發出的特殊的沙沙聲。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把手放在葉好的背上,但葉好最後終於開口了,她說:“你們要是累了就歇歇!”他們紛紛回答說:“不累。”38他們終於趕在王龍回家前去村裏磨了麵,蒸了饅頭,天已經黑下來,他們就坐在黑暗中吃新鮮的有麥子香味的饅頭,蘸著辛辣黏稠的麵辣子,大158虎一口氣吃了三個半大饅頭,二虎和三虎也各吃了兩個半。吃完,王龍還沒有回來,他們坐在黑暗中等。他們甚至不知道王龍去了哪裏,因為他是奔著一個捕風捉影的消息去的。不過,他們也終於等到了王龍,此刻王龍就坐在了眼前,洗了手,拿起饅頭就吃,蘸著已經涼了的麵辣子,黑暗中也能看到王龍兩腮圓圓地鼓了起來。

“我日他媽,”過了片刻,王龍用那種想中彩票大獎卻沒有中了的口氣笑著說,“還真不容易哩。”他們一起分享了這個不好的消息,這早就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不過,王龍畢竟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這個記者的父親——王龍先是找到奎叔,跟奎叔一起找到曾經在下鄉時躲避到奎叔家的知識分子,這個知識分子在縣城一個學校教書,而這個在某報上班的記者恰恰是學校校長的兒子。但這也是他們奔波了一天唯一的成果。

王龍沒有透露更多的內容,他在他們的注視中吃饅頭,把碗裏的麵辣子吃光,並用饅頭擦得幹幹淨淨,然後聲響很大地喝麵湯。整個溝壑裏似乎隻有眼前這麼幾種聲音:碗的磕碰聲,牙齒的咀嚼聲,喝湯的呼嚕呼嚕聲。這不是王龍的習慣,王龍是一個很好的講述者,今天他大大地縮減了內容,之後就陷入沉默。他們掂量著這樣的沉默氛圍,明白這不是說話的時機,甚至不是探討是否應該繼續拓寬道路的時機,他們趕緊離開飯桌,盡量跟王龍保持一定的距離。大虎二虎三虎也各自保持適當的距離,他們盡管不再敵對,但也不打算交流什麼,他們隻打算麵對自己。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大虎明白這已經是他們等待的第十三天,他認為今天應該有所不同,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去拓寬道路,他等待王龍的進一步指示。大虎毫無意義地走來走去,隻是為了等待這個被指示的時刻。但王龍並沒有注意他,似乎陷在自己的世界裏,王龍的眼神內斂,嘴巴像睡著一樣抿著,王龍正在找一個什麼東西,最後從小屋後麵的窯洞裏找出一個生鏽的二齒,似乎為二齒如此嚴重的鏽跡而吃驚,王龍把二齒拿在手中,端詳了良久,想不明白它怎麼會變成這樣,然後將它扔在地上,地上159長著被四輪車壓扁的草,現在二齒壓在這些葉片像生鐵般的雜草上。這時,王龍回過頭,看到了他們:“你們還相什麼相?太陽都到哪裏了你們還相?!”大虎意識到可怕的徒勞感,他覺得拓寬路麵是荒唐的。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但他們誰也不敢正麵提醒父親,也許在王龍看來,他們隻要還在拓寬路麵,他們就還有希望得到三十輛大卡車的大駕光臨,在這方麵,王龍有著強大而可怕的意誌力,而這意誌力不允許有點滴的質疑。

大虎重新感覺到懊惱和沮喪,他和三虎終於同時站在門口,似乎他們還在等待一道命令。

王龍終於注意到他們與往常不同的動作,問:“你們把我交代的都幹完了?”大虎想到昨天跪在土崖上鏟桂花藤條的場景,想到那團煙雲般的土蜂,暗自嘲笑和責備王龍近於荒唐的樂觀主義。都幹完了?!這是一個多大的玩笑。

“還沒有。”大虎訥訥地回答,接著頭皮發緊,習慣地等待父親緊接其後炸雷般的吼聲。

但沒有,因為他們同時看到一個更令人不解的場景:二虎拿出他們家唯一一個分裂成兩半的圓鏡,放在他們的泥窗台上,然後對著鏡子梳他的自來卷。髒得滿是黑泥的綠色缺腿梳子在二虎的頭發裏艱難地劃動,離得很遠,他們都能看到鏡麵上有一層塵土。

王龍盯了二虎片刻,怒火重新燃起:“你們羞先人哩,日他媽幹這點活十幾天幹不完,你們都別上學了!”但二虎不予理會,繼續梳頭,還用手摸摸嘴角的黑痣,厭煩地用手掌在嘴上抹了一把,他們看到二虎重新皺起眉頭。大虎和三虎在這樣的時刻不敢不走動,他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二虎。他們不知道二虎今天是怎麼回事。

“二虎!”他們聽見王龍在身後吼道。

他們回頭看,隻見二虎慢慢轉過頭,誰也不看,翻著白眼厭煩至極地說160一句:“今天看分。”“看什麼?”王龍怒目圓睜,問。

二虎不予回答。

王龍終於意識到,二虎說的是看分。他們早就忘了二虎還沒有看分數,一個注定落榜的人看不看分數是次要的。

“那就趕緊去看,看完早回。”二虎備受侮辱般沉默不語,他繼續梳頭,整整寬鬆的領子。他已經沒有一雙完整的布鞋,直到他出門,他還不停地低頭看他的鞋子,看看窟窿是否明顯。他蹲下身這裏摁摁,那裏摸摸,站起來,穿著那件大虎的舊白襯衣走出溝門。白襯衣已經發黃,他們沒有短袖,他們除了父親那件傳奇般的天藍色半袖之外,就沒有任何短袖。他們挽起襯衣的袖子,讓它看起來像是一個短袖。

大虎和三虎沒敢再到桂花藤條那裏去,他們在三疊地的拐彎那裏幹這個最艱巨的活,他們要削掉那裏一丈長、半人到一人高、一米多寬的結土,除了這個活叫活,其他活在王龍眼裏都跟玩兒似的。他們隻有在這裏幹活,才不會更多地挨罵。

不一會,他們看到王龍一顛一顛地走來了,大虎從王龍的姿勢和表情,看不到王龍對三十輛大卡車絲毫的懷疑。王龍像往常那樣凶猛地用撬棍戳結土。三虎正站在高台上用鐵鍬鏟去上麵長草的腐土,露出下麵渾然一體的古老結土。片刻之間,各種器具激烈的嗵嗵聲讓大虎覺得似乎三十輛大卡車就等在門外,他們這是在做一件緊迫的事情。許多天來,大虎都忘了他們是在等待陌生人的到來,等待那三十輛大卡車,他們隻是機械地拓寬道路,他們從來沒有豎起耳朵聽遠處的聲音,看是否有陌生人的身影,是否有卡車由於迷路在溝壑外麵的小道上打轉。他們似乎在用行動證明質疑是不被考慮的,他們必須盡快做,以免影響了三十輛大卡車的運沙。

大虎和三虎觀察王龍,希望王龍用邏輯推理證明三十輛大卡車還是很161有希望的,但王龍沒有表情。正在大虎以為他們會一直保持沉默時,王龍突然抬頭說:“二虎不知道估分估得準不準?是不是有估不到的地方,如果有的話,說不準還有希望考上哩。”大虎和三虎沒有回答,他們都知道二虎的字寫得很潦草,他們覺得二虎估的分隻有往下減才有可能跟真實分數一致,而不是相反。王龍的樂觀主義再次被大虎和三虎在心底嘲笑了一番。現在,大虎迫切想知道的是三十輛大卡車,而不是二虎的分數,他現在感覺自己豎起了耳朵,提高了警惕。

現在這塊需要被削去的大塊硬邦邦的結土被完整地暴露出來,像暴怒的一個難以撼動的頭部,每一種鐵器用力擊打上去都發出一聲鈍響,引起他們近前的病核桃樹樹葉索索的震動,並在三疊地開闊的溝壑兩邊高崖上引起輕微的叮叮的回響。這單調的聲音令大虎備感絕望。接近中午的時候,王龍走到一棵病核桃樹下麵,大虎和三虎也來到那裏——他們從來不敢在王龍還沒有歇息的時候就去歇息。

病核桃樹的葉子雖然也有巴掌大,但葉子稀疏,偏黃,經不住曬,已經稍稍卷了起來,好像再有一點風就會被吹落。樹幹都很粗,到處是裂紋,表皮上有著白堊般的粉末狀的顏色。大虎和三虎喘著氣,王龍的後背已經濕透,但似乎依然神定氣閑,王龍用粗大的手指拿出小小的管狀打火機,點燃已經被擠歪了的劣質香煙。道路上橫陳著他們撬下來的幾塊大結土,已經被太陽烤得發燙。風一吹,這裏幾十棵核桃樹的病態葉子就沙沙地摩挲,一陣病蔫蔫的野草被曬熱的苦味送入他們的鼻子。大虎脫了背心,在熱風中長出一口氣,他覺得,隻要有父親王龍參與的勞動,一定是火熱的、緊巴巴的勞動,是幾乎容不得間隙的密實的勞動,他們幾乎難以跟上這樣的節奏,甚至容不得他幻想,因為常常有這樣那樣低沉的指示:“這邊!”“快撬呀!”……現在,他稍稍撤離了勞動現場,看到他們剛剛製造的亂象,看到周圍的一番病蔫蔫的風景,就禁不住訝異地發現,他們是在一個被遺棄的角落,正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隻有並不可靠的三十輛大卡車才能賦予162這樣的勞動以意義。於是他慌亂地想:今天也許就是陌生人和三十輛大卡車來的日子,因為在大虎看來,如果今天都不來,那就再無希望了。而今天已經快到中午,差不多隻剩半天的時間,大虎一邊感到心中充滿可怕的僥幸心理,一邊以他的慣用的意念召喚來製造這種魔力。但他一看到蹲在地上抽煙、用那種絲毫不動搖的眼神瞅著結土台的王龍,就立刻放棄了幻想——他覺得這是一個失敗的、過於樂觀的人,現在需要一個徹底的失敗來懲罰他的父親,他討厭王龍嗜命般的樂觀。他低頭盯著父親王龍油膩的頭皮,頭皮上發黃的短發,短發上混合著塵粉的發尖,還有那個曬得通紅的粗糙脖子,就像被開水燙過一樣,那裏也有一層薄薄的結土粉塵,被汗水浸成灰泥。整個頭部散發出強烈的油腥氣,大虎忍不住想詛咒他。他幾乎覺得正是王龍使他掉進了不同的漩渦,到處都是淤泥,令他幾乎跋涉不出去。

他假設這不是自己的父親,他客觀地看這個衣衫襤褸的陌生人,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滑稽可笑的人。這時候,這個滑稽的人站起來,半曲著身子一顛一顛走,踢得齊膝的草嚓嚓響。說:“幹吧,咱把這活幹完回家。”39他們削平了這個土台,地上滾動著十幾塊結土,大虎甚至隱隱約約聽到葉好在一疊地裏說:“怎麼還不回家?”大虎喘著氣,以為可以回了,三虎也放下了撬棍,但王龍支著鐵鍬,站在這群大結土跟前,像上帝在俯瞰自己的創造物,他對大虎和三虎的喘氣和放下器具毫無知覺,王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掂量著,然後猛然抬起頭,看他們:“別歇息了,趕緊把這些疙瘩弄到核桃地裏去。”太陽已經稍稍偏西了,他們的影子已經朝著東南方向反轉過去,他們一個一個地撬,抱住底端滾,或者用腳推著滾,像屎殼郎滾糞球一樣滾,但比那要艱難許多。這些巨大的結土在草地裏不斷激起飛蟲和螞蚱,最後,這些結土塊都站立在了草叢中,它們隱隱約約在草叢中留下一條條道路——到處都有壓折的草莖,和正在慢慢站直的野草——蒿草以及長著辮子般長穗的無名草。好像它們是憑借自己的力量滾走似的。現在,163滾燙的巨大結土像諸葛亮的八卦陣一樣豎立在草叢中,與病核桃樹的白堊樹皮形成映襯,就像大自然遠古的、多少有些邪惡的奇觀。

大虎幾乎拖著顫動的兩腿回到小路上,這下不管怎樣他都要回了,他覺得心中充滿火氣,他不再看王龍,他已經邁出了回家的腳步,三虎小心地看了看父親王龍,似乎在等王龍發出最終的回家令,但王龍拿著鐵鍬回到路上,把那些扔到路上的草皮鏟走,或者將它們填在較低的地方。王龍終於注意到他們,注意到他們正在做出回家的動作,王龍看看日頭,日頭已經到了西邊較遠的地方。王龍說:“你們累了就先回,我把這裏弄平整。”大虎不理睬父親的話,他聽見三虎拿上了鐵鍬和撬棍,跟在他後麵。

他們一邊回家,一邊聽著背後一個耐心的、有秩序的鏟土聲音。大虎的皮膚已經曬疼,鬢角一直到下巴上凝結的鹽粒甚至不用手擦就能感覺到,它們已經跟臉麵結在一起,隻要他稍稍動一動,就感覺到並沒有完全幹燥的鹽粒在臉麵上繃緊,並牢牢地粘在那裏。大虎走路有些空蕩蕩的感覺,好像自己的一部分沉甸甸的東西已經留在了幹活的地方。大虎以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來估算,現在已經下午三點左右。他在心中再次詛咒王龍,他聽見王龍正在拍打留在路上的小塊結土,那聲音照舊有力,凶猛而沉穩,並富有耐心。

但等大虎和三虎走到一疊地,正要拐到正對著小屋那條路上時,他們遠遠看到一個人——一個看上去是陌生人的人,恰好繞過溝外的一個巨大土嶺根部,明顯是向他們的溝壑走來。大虎立刻充滿幸福的戒備,他回頭問三虎,三虎也屏住氣探頭看那個人,臉上浮現出謹慎的喜悅,不認識,三虎也不認識。大虎幾乎高興得要戰栗起來。一個陌生人可能將意味著三十輛大卡車的到來,他們的溝壑除了偷采中藥和偷偷抓蛇的,從來沒有陌生人光顧。大虎立刻想到這是他的意念召喚起了作用,他激動地回頭告訴三虎:“趕緊去叫咱爸。”164三虎扔下鐵鍬和撬棍,飛快向三疊地奔去,大虎顧不上看近在咫尺的小屋,那裏傳來葉好熟悉的聲音:“好呀咧,才回來,飯早就晾涼啦。”大虎緊緊盯著這個慢慢走來的人,以確認這個陌生人確實是個陌生人。他的雙腿激動得幾乎要發顫,他聽見自己心髒部位咯地偷笑了一聲,這是他特有的身體內部的笑聲。大虎慶幸“幾”型彎道已經清除了障礙,他不由自主地讚歎父親的堅定和英明,現在,整個道路雖然按照父親的標準還需要進一步拓寬拓高,但大虎覺得已經基本可以滿足大卡車的需要。他覺得父親王龍的意誌再次奇怪地勝利了。

這個陌生人穿著近乎耀眼的白色短袖,短袖的下擺被收進腰部,腰部明晃晃一個方塊晶亮的皮帶結扣,身板挺得筆直,勻稱的雙腿用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走動,這漫不經心體現了少有的威風和城裏人的氣派。陌生人已經走到溝門十幾米的地方,溝門邊一溜土崖上的野草擋住了陌生人的身子,隻留下那顆陌生的頭部在狗尾草間慢慢移動。大虎聽到身後傳來三虎順著一疊地前的坡道急速奔來的聲音,大虎回過頭,看到王龍已經大幅度甩動雙腿一晃一晃往前走,脖子像烏龜那樣使勁往前探著,似乎這樣就可以看得更遠。快到坡道底部的時候,他聽見王龍第一次由於慣性往前衝了幾步,接著又變成了快走,腳尖一挑一挑地,將整個身體晃動著往前送。

大虎屏住呼吸等待這個人出現在溝門,顧不上擦臉上的油汗和鹽粒,立在溝門左右的兩個磚頭柱子經曆過多年的風雨,剝蝕了磚和泥,鬆鬆垮垮拖拉著兩扇發黴的灰色木棍釘成的木門,木門耷拉著靠在兩邊。這時,沉默而毫無表情的陌生人出現了,父親也恰好趕到,大虎和三虎有些欣喜地看完陌生人,回頭看父親,父親王龍也用那雙得勝將軍般的目光往溝門口探索,但很快,他們看到父親王龍愣了一下,似乎突然遇到大風那樣一下子被吹得挺直了常常前傾的上身,臉上露出尷尬的笑臉,隻見父親王龍大聲說:“稀罕,稀罕。”16540往常父親為數不多、大聲說“稀罕稀罕”的時候,一般是在村裏那個破舊的三間土房,或者幹脆就是那個騾圈裏,他們往往正處在一種微妙的沉悶氣氛中:王龍正皺著眉頭躺在光線昏暗的炕上,臉上是可怕的蠟黃色以及可怕的風暴兆頭,葉好也皺著眉頭,一邊站在炕下兩平米的長方形磚地上,收拾著鍋台,鍋台下還有沒進灶的幹柴,那常常是伸著紫黑色幹枝、紮紮蓬蓬的棉花稈。“……額真是受夠了,額料理不了你的光景了……”葉好趁著王龍的火候,有一聲沒一聲地嘮叨著,年齡尚小的大虎二虎三虎都趴在窗台上,攤開作業本坐著,做出正在寫字的模樣。他們戒備地聽著,害怕王龍隨時會大聲吼起來。往往就是在這時,他們聽到院子裏一聲一聲的“七兒——七兒——”王龍大叫一聲:“哎——”連忙下炕趿拉上鞋子就往外走,這時他們聽見王龍既欣喜又激動地在屋外說:“稀罕稀罕!”那往往是來自河南的木匠師傅、來自城鎮的瓦房師傅、來自外村賣菜籽的忘年交老頭,這樣一個人就像一陣狂風將惡劣的沉悶氣氛掃得幹幹淨淨,這些人帶了獨特的口音,大虎二虎三虎也不需要再裝模作樣地趴在那裏,而是跟客人一起坐在炕上,客人要一個一個認認他們,這些人總要摸摸他們的頭,還要問:“還記得不記得?”“他早忘了,那時來他才兩歲。還沒有老二老三呢。”或者驚歎:“一轉眼都長大了!快成小夥子了!”他們要這樣激動和高興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