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但現在這個人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居然一直陰沉著臉。這是一個很酷的年輕人,但無疑王龍認識這個人,王龍認識這個人就意味著這個人並不是真正的陌生人,但似乎也不是王龍熟悉的人,因為這個人沒有任何回166應,連點頭或者任何一個微笑都沒有,這個人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氣:一雙俊俏而鋒利的雙眼皮,有骨感的冷酷鼻子,一張令人肅然起敬的完美的嘴巴,整個麵部白白淨淨,白色短袖上有著閃亮的葉子一樣的花紋,那也不僅僅是白色的確良,而是大虎沒有見過的柔軟的料子。這個人腳上是一雙黃色皮涼鞋,上麵已經蒙上了塵土——誰要是走在溝壑裏的路上,誰都免不了沾惹上滿鞋子的塵土。大虎立即為自己汗濕肮髒的背心和自製花色大褲衩、為溝門木棍的黴灰色、為溝壑的寒磣和小屋的矮和小、為父親的襤褸藍色中山裝羞愧起來。他們都看著這個人,而這個人卻不看他們,似乎他們絲毫不值得他看。他們隻好無足輕重地拿起他們的鐵鍬和撬棍,往小屋走,準備吃他們已經晾涼了的飯。

這個人也不搭理王龍,慢悠悠地跟著他們往小屋方向走,在半道上站住了,現在這個人看著王龍,用那種在大虎眼裏飽含輕蔑和陰沉的目光看著王龍,似乎在等著什麼。

王龍沮喪地低頭走路,恢複了一貫的一顛一顛的步伐,在小屋前,王龍意識到這個人沒有跟著走過來,就回過頭,謹慎地笑著問:“再吃點?”這個人用淩厲的目光看著王龍,不耐煩地在原地蹭了蹭腳底板,轉頭看眼前的柿子樹,不再搭理他們。

“這是誰呀?過來再吃點?”葉好用她的大嗓門吆喝道,她以為這人沒有聽見王龍的問話。

但現在她明白了,這人已經聽到了,隻是這人並不理會他們。王龍現在垂頭將粗糙的大手放到鐵盆裏洗手,一邊跟葉好說:“你去看看家裏還有多少錢,給人家拿八十塊錢來。”他們終於沮喪地明白,這是一個討賬的人。

“你家裏哪有八十塊錢,昨天磨麵花了點,現在總共才五十來塊。”每逢家裏拿不出錢來,葉好就說“你家”,就像她從未正式嫁給王龍一樣,或者她一生都在努力跟這樣的家庭劃清界限。

王龍抬頭盯著葉好,就像葉好是耀眼的太陽,正晃得他眯起眼睛,他眯167著眼看著,看了片刻,好像也在腦子裏想了想什麼,沒說一句話來,又低下頭。

大虎和三虎已經把畫著大鯉魚的輕飄飄桐木桌子放到屋前,上麵擺上三大碗麵湯,中間是一碗炒茄絲,還放了六個磚頭大的大饅頭。但他們並沒有坐下,他們也站在那裏看著父親王龍。

王龍蹲在那裏,又在泥水般的盆裏摩挲了幾下手,好像剛才沒有洗幹淨似的。

“會生。”王龍站起來,向年輕人走幾步,拔著脖子探看著,就像會生站得太遠無法瞧得見,王龍的眉梢又堆起笑意,說:“不好意思,要不你先回去,這兩天我去工程隊要點錢,路過我給你送去。”“早雞巴幹什麼去了,這一個來月天天沒錢?”年輕人說,“拿不上錢別想讓我出門。”“葉好,你把那五十塊錢拿來!”王龍眉梢上的笑意倏然不見了,現在他皺起眉頭,讓他的眼睛變得空洞,有了更多的眼白。

年輕人在那裏焦躁地走來走去:“五十塊錢?!你開雞巴什麼玩笑。”“家裏一共就五十塊錢,”王龍說,“你要,你就先拿上,你不拿,我一兩天也一定給你送去。”會生用手背拍拍他的短袖下擺和他的褲子一角,“你媽逼沒錢就別用收割機,用了收割機又拿不出錢來。”王龍沒有吭氣,愣愣地盯著某個地方,好像空中寫著什麼難認的字似的。

“你媽逼你以為我好打發?”“年輕人,嘴裏幹淨點。”王龍說。

“你媽逼我就是這,你把錢給了老子,想讓老子說老子都不說。”王龍盯著會生,就像王龍在看上午的結土台一樣,看了看,就又回轉身子,好像肚子疼似的彎下腰,他看到上午扔在那裏的二齒,就蹲下來,用手邊一個瓦塊磨蹭二齒刺尖上的鏽跡。好像打定主意不再理會身邊的事情,這時,他們聽見對麵窯洞門咯噔一聲半開了,王榮慢慢從門裏移動出168來,下巴一點一點地看著他們,說:“王龍,我那裏還有二十塊錢,你看加上夠不夠?”但王龍不吭氣,也不再磨蹭鏽跡,就在那裏蹲著,盯著地麵上的草。

“我那裏還有二十塊錢,你看加上夠不夠?”王榮以為兒子沒有聽見,又說了一遍。

“不給,夠也不給!”王龍大聲吼道,腦袋一晃一晃的,“就是以後有了也不給!”“你媽逼……蠻不講理了還,你以為我怕你。”年輕人憤怒地罵道。

“趁早給我滾雞巴蛋。”王龍用變調的嗓音說,就像正在換聲的公雞,“明告你,你的錢我還不了,有也不還,下次再到溝裏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你媽逼你敢?”王龍站起來,手裏提著二齒,滿臉漲得通紅,像直立的紅色大蝦:“快雞巴給我滾,再不走看把你日踏了!”大虎在腦海中終於想起,這個人確實是他們村裏的一員,這個人參軍多年。他曾經見這個比他高三四個年級的人清高地走來走去,看此人跟其他人打架,拿著刀子,手上滿是血。現在這個人已經變得他完全不認識了。

他們看著這個年輕人一邊慢慢向溝門口移動,一邊罵罵咧咧:“看你敢過我的門前,你媽逼你總要路過我的門,我看看你咋就能過了我的門……”王龍手持二齒站著,一直到年輕人走出溝門,王龍一直那樣站著,大虎能看到王龍的手在抖動。

王榮歎口氣,說:“何必呢。”“那些年我白白給他家做了一個月木匠活,一分錢沒要,連個人情都落不下。他倒催得緊。”王榮又歎口氣,顫巍巍地移動,拖拉著右腳,回到了窯洞。

“這些年輕人一點情麵都沒有。”王龍站在那裏,他前麵現在沒有任何169人。葉好、大虎、三虎站在他後麵不遠的地方,他們像陌生人那樣看著王龍,皺著眉頭。

吃飯的時候,他們沒有人說話,葉好已經吃過飯,坐在不遠的柿子樹下一聲一聲打嗝,每個嗝都有一個響亮和彎曲的尾音。

41大虎盯著大鯉魚肚子上有缺口的碗,碗裏的茄子絲,茄子絲軟塌塌粘在一起,由於還有點西紅柿,茄子呈現稍稍變紅的紫黑色,不少芝麻大的白色顆粒粘在上麵,顯示出這是個老茄子。他剛才沒有移動一下腳步,好像那出戲跟自己毫無關係,每一個“你媽逼”和“雞巴”都令大虎汗顏,他隻是不斷地提升他的驚訝,直到年輕人慢慢離去。他常常在這樣的場合遊離出來,好像他並不是其中一分子。他在心中隻是稍稍提醒過自己,是不是需要站在前麵,跟父親王龍站在一起,聲援他的父親。但他看到父親隻是丟人地悶頭蹲在那裏,他也沒有站出來,走到那叢充滿濃烈羞辱感的罵聲中。他不是那種行動的人。他當時悄悄站在那裏,甚至害怕發出聲音,他能聽到自己鞋子前端由於稍稍變換了姿勢,微微地嚓啦一聲響,那是他不得不變換姿勢,就像是身體在歎氣。現在他坐著吃飯,連看都不敢看他的父親王龍一眼,憑借他的第二感覺,他覺得父親王龍的眼睛格外猛烈,充滿無法發泄的怒火,這怒火甚至已經波動著洶湧出來,抵達大虎的眼皮,使得他不敢抬起眼。這是怎樣的時刻?他在心中暗自掂量。他早就忘了那些文學大師,忘了普魯斯特,忘了卡夫卡,忘了莊子,忘了《悲慘世界》,以及他在任何書上看到的故事,這些故事沒有一個可以解釋現在的情形,並令他好受一些。隻有葉好發出聲音,發出那一聲聲打嗝聲,隻有葉好有這樣的權利:那是病。但他們也害怕父親王龍會大吼一聲,讓葉好停止打嗝。所以葉好每打一次嗝,大虎就緊張一次。

“吃!不吃相什麼?!”王龍厲聲說,像是有雷聲在喉嚨裏滾動。

大虎和三虎趕緊拿起筷子,夾起黏黏的茄子絲,有時沒有夾穩的茄子絲會吧嗒一聲跌在桌子上,有時那正好落在桌子上那條大鯉魚頭部,那裏170現在隻剩下一張脫離魚身的嘴巴,一個破損的圓圈。

吃完,大虎慢慢起身,怕驚動任何人的注意。他慢慢走進有些昏暗的小屋,輕手輕腳地。現在這裏依然酷熱,但他可以躲避開其他人的目光。

他站在裏屋的門框前(沒有門),吃驚地看著門框,像是第一次看一般:有些扭歪、劈成兩半的病楊木各嵌在兩側,個別地方還垂著變成棕紅色、絲線般的皮,頭頂也是半截被劈的病楊木,扭曲的弧麵像是畢加索的立體派畫作。這樣驚人的現象重新震蕩著大虎。窗台下是幾袋今年剛晾曬過的小麥,裝在陳年的肥料蛇皮袋子裏,有個袋子底部被老鼠咬破,零散的麥粒掉了出來。一個小麥袋子上扔著王龍的綠色襤褸中山裝。泥土窗台上的厚厚塵土中,顯現出一個火柴盒和一把缺了大半梳刺的梳子,似乎幾個月來都沒人動過,現在正漸漸被塵土埋沒。炕上的床單髒得像醬過一般,很難看到上麵曾經有過紅綠色線條,現在它皺皺巴巴鋪著,大小兩三個被燒焦的窟窿依然留著黑色的邊沿。他聞見濃重的塵土氣和小麥堆放出的腥味,還有床單淡淡的麻辣的味道,像是用蒿草搓揉過。當然,還有老鼠的味道,一股鐵鏽般的酸味,小屋裏到處都有。

他仔細打量和品味眼前的景象,就像他重新察看自己驚人的形象,他明顯體會到黏稠的失敗感和觸目驚心的荒謬感。就像他每次照鏡子看到自己的大臉和大鼻子一樣,他不由得在心中發出羞愧的感歎,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脫了鞋,躺在炕上,滿臉留著汗。他已經以局外人和兒子的身份蔑視過父親王龍,將王龍看作一個滑稽和可笑的人物。但當父親重新在他眼前發揮出強力,震怒,瞪起可怕的眼睛,衝著他們大吼,大虎發現自己再次變成被王龍統治的一個更小的人物,他的蔑視被嚇得無影無蹤。他仔細品嚐這種無邊無際的失敗感,仔細琢磨自己的處境,最後,他隻好在對窗外父親的戒備中自艾自憐著。

每天中午他們都有片刻的休息時間,他現在就在合法地享用這片刻時間。他也聽著窗外,窗外依然沉默。他突然聽見母親葉好一邊打嗝一邊收拾碗筷的聲音,這是一個怪異的打嗝聲,他幾乎沒有意識到他為此突然笑了,接著他發覺自己流出了眼淚。他的汗水也很響地滴到髒床單上,就在171他耳邊炸響。

“大虎,大虎,你鑽在屋裏幹什麼?屋裏熱的——”葉好在外麵喊道。

“大虎——”他聽見葉好自言自語地說:“這娃,家裏熱得跟蒸籠一樣,偏要在屋裏待著。”他害怕這樣的喊聲會驚動父親王龍,趕緊用脫下來的背心擦幹眼淚,背心裏有不少沙粒劃了他的大臉。他下了炕,拿著空蛇皮袋子遠遠走到一棵柿子樹下。

王龍依舊坐在原先的缺了一條腿的木頭凳子上,而葉好則不斷出現在這裏那裏,皺著眉頭,嘴裏叨叨著,打著嗝,震動著柿子樹和兩側的高大土崖。三虎也坐在一棵樹下,蹙著眉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時地,他們聽見遠處一個角落裏公雞或者母雞嘎的一聲;有時聽見有脫蒂的柿子從樹上掉下,嚓啦一聲穿過葉子,嘣一聲被下麵的樹幹彈向一邊,之後落下,在幹巴巴的地上啪的一聲摔碎,或者噔一聲跌在地上,滾動起來。大虎再次驚訝地發現,他居然作為人躺在那裏,穿著破舊短褲,兩條腿遠遠伸出蛇皮袋子,汗毛和肌肉都感覺到滿是堅硬顆粒的裸地,蛇皮袋子隻能保障後背沒有直接挨著潮地,他的頭也枕在硬地上,他不能仰麵朝天,因為地太硬,地和他的後腦勺都是凸麵,後腦勺無法固定,他必須側臉挨著地,用側臉緊貼著地麵,有時會有螞蟻爬上額頭,或者試著在他的睫毛上爬上來,那是紅褐色的大螞蟻,腿腳極快。有時他正在睡夢中,就感覺到有人在撫觸他的臉,那是幾隻螞蟻正在他的臉上來回穿梭,有的螞蟻還會從他的睫毛上掉下去,就像那是一個跳板。這樣一個躺在地上的人怎能算是一個真正的人,他無法想象這就是他,一個他一直以來認為的有獨立思想的人,曾經站在校園裏讀書和追求姑娘的人。

溝外遙遠的村喇叭突然哧啦哧啦發出聲音,吆喝大隊支部開會,雖然聲音遙遠,但他們居然都聽得見,而村喇叭的聲音每次都讓他們緊張和警惕,他們害怕大隊再次開會承包他們的溝,不顧他們的二十年合同。大虎覺得他們已經沒有招架之力,作為王龍核心秘籍的三十輛大卡車簡直就是172一個玩笑,而他的工作也是另一個玩笑,他現在完全不像是一個待業的畢業生,沒有那樣的強烈的氛圍,不是拿著戶口和派遣證在找各種部門,而是在一個不知名的溝壑裏用鐵棍撬原始結土,並且躺在地上,讓螞蟻順著臉往上爬,挨地的臉下滿是顆粒很粗的塵土和米粒大的小石子,小石子會在臉上印出一個個小坑,看上去就像一個麻臉。這樣一個畢業生正厭惡地看待他的父母和兄弟,而他的父親和兄弟也滿臉厭惡的神情。等他看到父親下巴上卷曲的幾根胡子的時候,不是鑒賞般看著,滿心歡喜地想起王龍曾經說過的他為何隻有三根胡子,因為他恰好隻有三個孩子。而是覺得那幾根胡子醜陋,多餘,那下巴可怕凶猛,當然也因為可怕凶猛而尤為滑稽。他幾乎憎恨這幾根胡子和關於胡子的推斷。

42大虎約莫他應該起身幹活的時間到了,就起身去幹活。他不敢等王龍發出命令。三虎也識趣地拍拍土站起來,默不作聲跟他去幹活,拿上他的鐵鍬,而不是拖拉著——他們怕發出聲音驚動王龍,或者驚動任何其他人。那聲音本身也像是羞愧的一種音調,等鐵鍬在地上蹦蹦跳跳著哧啦哧啦響著時,簡直就是令他們的脊梁骨發顫的丟人聲音。大虎現在去按照父親王龍的指示去拓寬道路,他知道這是一種逃避,一種故意,一種明知故犯。他現在偏要做這種無益的活,最後讓他的父親感到羞愧。讓他的父親品嚐到足夠大的失敗,艱難地吞下這個惡果,讓他永遠銘記在心。大虎還拿上了斧頭和鋸子,他要砍和鋸伸展到路上的病核桃樹樹幹,本來那已經夠高了,但父親還要更高地開拓。王龍要做到精益求精,寬闊明了。王龍容不得絲毫勉強。

大虎爬上病核桃樹,一些枝幹已經幹枯,隻要用勁蹬一下就哢嚓一聲斷掉了。他揮舞斧頭,一下一下毫無憐憫心地砍樹幹,也用鋸子鋸,一些蟲子居然就藏身在核桃樹的樹幹內部,有大有小,大的就是名叫“核桃蟲”的有毛的軟蟲子,它蜷縮著,看上去絲毫沒有威脅,但它已經吃掉了足夠讓他容身的地方。螞蟻也在上麵來來往往地忙碌,大虎也發現了藏身在樹幹裏173的螞蟻窩。他認為病核桃樹能長出葉子和核桃已經是盡了全力。這些發現令他產生生理性的惡心,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核桃蟲一般,藏身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隻有億萬分之一的機會麵世。

整個溝壑都能聽到他砍伐樹枝的聲音,斧頭把整個樹震動得沙沙響。

而他的父親王龍居然一直沒有來到幹活的前沿陣地。王龍在溝裏,但沒有來幹活,這簡直就是聞所未聞。大虎做的所有那些凶猛的動作,有力的砍伐,都是表演給王龍看的,而王龍卻沒有來。終於,他忘了他砍伐的目的,因為每次幹活都會有這麼一些時候,是什麼都忘了的時候。

天還沒有黑,大虎就從樹上下來,把掉在路麵上的樹枝清理幹淨,準備回家。王龍在家的時候,大虎從沒有在天黑之前回家,也從不敢。但他越是砍伐,越覺得他的砍伐是盲目而徒勞的,斧頭砍在樹枝柄上,濺起一片片白色木渣,直到樹枝突然脫離了樹體,一個輕微的顫動之後,整個樹枝都因為最後致命一擊激越地抖動,樹葉也發出沙沙的聲音,接著整個樹枝的區域突然安靜了,有時連大虎都無法意識到的一個很大的區域,就像是突然昏迷了一般,很快,這個樹枝枝枝蔓蔓一大片默默地往下沉,越落越快,最後激蕩著落在變得寬闊的路麵上。樹枝在落地後的一瞬間似乎有一個伸手向上的動作,像是一個狂熱的教徒伸出無數的手在向上帝籲求。這樣的砍伐讓大虎備感疲憊和震驚,而砍伐越多,就越是對王龍充滿憎恨。他跳下病核桃樹,現在就拿上東西回家,就是要表現出對王龍的不滿。他回家的時候,三虎也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麵。他們回到二疊地,在二疊地並沒有停下來聽聽王龍在不在,或者王龍在做什麼,而是直接向一疊地走。遠遠的,大虎看到兩個坐在凳子上的背影,一個是佝僂著、把頭埋在前麵的爺爺王榮,一個是側對著他們,依然坐著缺腿小凳子的王龍。王龍幾乎沒有挪動地方,王龍的父親王榮也一動不動。大虎搬開土疙瘩,或者大石頭,常常會發現白色軟蟲或者黑色硬殼的長條蟲子,它們一動不動,你用棍子逗弄它,它也不予理會。現在他覺得王榮和王龍就是這樣的蟲子,等他們走到麵向小屋的小路上時,他們聽見葉好在屋裏的打嗝聲。接著,他們看見葉好突然匆匆忙忙走出來,看著他們,說:174“我以為是二虎回來了呢。怎麼回事?二虎一天啦還沒回來?”“看個分看一天?!考得不好也得趕緊回來呀,這讓人焦心的。”沒有人理葉好,葉好自言自語地念叨。

他們按照父親王龍的規矩各自叫了爺爺,爺爺王榮隻是抬起頭看了看他們,小小的眼睛裏似乎布滿了白翳,讓人以為爺爺已經不認識他們了,或者他們隻是陌生人。他們沒有敢叫王龍“爸爸”,他們盡量小心地洗了手臉,遠遠地站著。葉好又走了出來,端出一案板的生饅頭,滿頭大汗,這次她沒有習慣性地嘮叨:“日他媽外麵連一個揉麵的地方都沒有,屋裏能把人熱死。”而是悶聲不響地把案板放在重新擺放的大鯉魚桐木桌子上,然後準備跪在地上燒柴蒸饅頭。每次隻需要一天半,她蒸的饅頭就被他們統統吃光。但每次饅頭發黴的速度更快,隻要一過夜,饅頭就浮滑浮滑的,再一到中午,饅頭上就長滿了毛,下午,饅頭上的許多毛就變成了青色,這些青毛似乎馬上就會變成一種奇特的植物。這些毛在嘴裏居然會有紮人的感覺,就像胡子在紮他們的舌頭、兩腮和上顎。

王龍終於稍稍抬起頭來,剛剛睡醒了似的回頭張望,並麵無表情地瞅見了他們。

“三虎,過來給捏捏頭。”三虎稍稍愣了一下,因為很長時間,王龍都沒有讓人捏過頭,自從有了三十輛大卡車要來的消息,王龍還沒有矯情地讓人捏頭,三虎一邊麵無表情地走著,一邊似乎在確認王龍是否說了什麼讓他捏頭的話。但三虎還沒有走近,王龍已經習慣性抬起油膩的頭,眯起眼,等著三虎的手來捏弄。三虎沒有像往常那樣回頭跟大虎交流一下眼神,他們已經好多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大虎厭惡地看著任憑三虎捏來捏去的王龍,他想象,假如是他來捏,他會怎樣捏,懷著怎樣厭惡和刻薄的心思,頭發哧啦哧啦的聲音會讓他氣憤,油腥味令他惡心,王龍的頭部晃來晃去,就像他正在搖晃著一個笑柄。這個笑柄還會不停地指揮:“靠下點,靠下點。”“再一點。”還有什麼:“用指尖摳頭頂。”“用勁!”175但不久之後,這個笑柄稍稍轉過頭,朝著溝門口的方向問:“這狗日的怎麼還不回來?天都快黑了。”聲音怯怯的,絲毫沒有了往日的霸氣。

於是燒柴火的葉好,站在遠處的大虎,正在捏頭的三虎,還有正在埋頭休息的王榮,都不約而同地朝溝門口看,溝門口空空的,隻有遍及土崖邊的野草,和靠在崖下的木棍做成的搖搖晃晃的門。

“不會出什麼事吧?”葉好說,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汗水。

43天色像他們家鋪天蓋地的晦氣一樣正要慢慢彌漫下來,他們似乎正要被動挨最後一下板子,但這個板子還沒有落下來,不過總算有一個可以操心的,讓他們不太尷尬,他們有一個可以放任他們的情緒傾瀉的對象。大虎想起他看分的時候,他忐忑不安地走在路上,他走著去縣城,兩個小時之後,他滿頭大汗來到縣城,在班主任家一張抄寫的紙上,他看到自己的分數,距離本科線隻有二分,但就是他這樣僅僅達專科線的人,他們班居然隻有他一個,而且是有史以來頭一個——這個二中應屆生從未達過專科線,那些估了比他高很多分數的同學,結果竟然比他低四五十分,他簡直不相信這個成績單。他懷著遺憾和些許自豪走在回家的路上,中午兩點左右,他已經在灼熱的塵土中走到村口,他看到一個老人正馱著另一個老人去鄰村看戲,他聽見:“大虎!大虎!”就回過頭,那時後座上的一個老人急切之間跳車,正一屁股跌下來,坐在正午滾熱耀眼的塵土中,他看到那是自己的爺爺王榮,王榮沒顧上疼,坐在地上問他:“考得如何?”“達線了!”大虎說。

另一個老人因為爺爺的跳車,正搖搖晃晃在那裏擺動,並晃了半個圈,停住了。王榮坐在地上,兩條腿岔開著,眉眼立刻舒展開,高興地跟正走來的另一個老人說:“看到沒,這是我們祖祖輩輩第一個大學生。”現在他們坐在溝壑裏,焦急地等待二虎的歸來,三虎已經停止了捏頭,王龍抽上了煙,精神狀態遠不如以前的爺爺王榮一聲一聲歎氣。葉好不由176自主地嘮叨開了,這是因為表又停了,他們忘了上發條,每次蒸饅頭需要四十五分鍾,而偏偏在這四十五分鍾之內表停了。這是王龍上海看病的時候買的一塊手表,現在已經沒了表鏈,隻有一個大頭表麵,殼也鬆動了,表殼上無數劃傷的痕跡,這些痕跡變成霧狀的平麵,但並不影響看到下麵的幾個明晃晃的指針。

“日他媽真是鬼催的,表又停了!”這幾乎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現在他們失去了時間,饅頭熟沒熟隻能憑靠葉好的感覺,他們在這樣的氛圍中不停地向溝外看,透過一蓬蓬亂草的一疊地土崖邊往外看。他們感覺他們的等待也失去了時間,他們感到一種持久的麻木和間歇的驚悚。

驚悚是因為他們突然想到某個不祥的畫麵。

現在,淡淡的夜色已經彌散開了,像正在抖動的灰色綢布,已經近近地鋪展在他們跟前,讓他們覺得柿子樹的枝葉正在不斷變黑,並慢慢變得輪廓不清。沒有比等待二虎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們暫時收斂了其他的情緒,比如厭煩和蔑視,比如憤怒。他們第一次覺得二虎是多麼重要的一個人物,包括二虎冷酷的白眼,包括二虎的黑痣,包括二虎的自來卷,這都是組成二虎不可缺少的足以令他們激動的幾個點。二虎就是那樣一個人,他們在心中這樣寬慰和親和地說。他有派頭。他們在心中這樣感歎。“二娃有一股狠勁。”這是王龍的話,現在這話也許就正遊走在他們附近。

正在這時,他們都聽到輕微的突突突的聲音,他們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聲音太遠。接著漸漸明了,他們確認這是一個四輪的聲音。但是驚訝的是,四輪的聲音漸漸走近,正朝著他們的溝壑走來,接著四輪騰騰騰向他們的溝門奔來,他們同時在心中咯噔一下:“一定跟二虎有關。”他們屏住氣,害怕這是一個不幸的消息,一個急急忙忙奔馳而來的噩耗?他們集體一陣驚悚的戰栗。這戰栗跟近於無邊的柿子樹葉一起顫動,就像他們的戰栗突然出來了,並附著在柿子樹上。盡管有了夜色,他們也看到這是一個格外威猛的十八馬力的藍色四輪,他們看到一個熟悉的村民,一個同樣有三個孩子的年輕的爹,他居然朝著他們笑著,吆喝著:177“七娃!七娃!”王龍趕緊站起來,近於半蹲著,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奇怪的姿勢,就像正要準備逃跑。

“七娃!”這個叫克雲的人將車停在溝門口,現在四輪的聲音小下來,隻有引擎輪子在轉動,高高豎立的氣筒在吐氣。

“你家二虎讓我傳個口信!”他們鬆了口氣,這證明二虎至少還活著。

“他讓你們放心,他要跟他們的同學聚會,明天回。我順便在你家溝裏拉車沙子吧?”“拉吧。”王龍笑著說。

原來這是一個如此平凡的事件,無須他們擔心。他們現在放心了。他們正準備坐下,招呼著克雲來喝點水。克雲已經開動了四輪,突然,四輪又停了下來。

“對了,你家二娃要我告你們:他考上了,正好五百三十一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家又一個大學生!”“真的假的?”王龍覺得這不可信,怎麼會正好是五百三十一分,這是不是克雲在打趣他。

“你家小子親自告我的,他已經跟同學們慶祝去了。”克雲說著,滿臉喜氣,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考上了一樣。

接著四輪開走了,上了二疊地,很快又上了三疊地……好了,這不可能是假的了。而這樣的一個好消息,也會被克雲旋風般散布到村裏去。

他們簡直就是震驚,一個意外的驚喜。“這狗日的二娃……”王龍咧開嘴,激動得無法表達自己。王龍的眼神重新俏皮而嘹亮地閃動著,那樣半蹲著,不知道可以坐下來高興。王龍轉過頭,用目光找到大虎和三虎,跟他們交流喜悅的目光。葉好尖叫著,抹著嘴:“這二娃考上啦,考上啦,這賊家夥……”大虎的喉嚨裏自動地咯咯笑起來,多麼令人振奮!他們重新聚攏起來,大虎喜氣洋洋走過去,三虎也笑嘻嘻走過來,他們重新圍攏到大鯉178魚桐木桌子跟前,過去的厭煩和蔑視一掃而光。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王榮也抬起頭,咧著嘴笑著,一邊微微點著頭,好像眉眼處的紐扣肉疣也在微笑:“這就好,這就好!”王龍接著說:“我就知道二虎還有沒估到的分數,不信問大虎三虎我說過沒有——”王龍喜滋滋地把那雙滿是喜氣的眼睛望著大虎三虎,現在,大虎三虎根本感覺不到這是一種孩子氣的說法,也不會貶低王龍的孩子氣。

“咱們都委屈二虎了,提前判了二虎死刑。”“刻刻五百三十一分,差一分可就麻煩了,二虎運氣真好。大虎就運氣差點,恰好差二分。”這都是王龍的話,每說一句話,其他人都覺得認同。

“五百三十一。”三虎又恢複了活潑的性格,三虎用他特有的聲調說出這幾個數字,就足以令他們發笑。

每當有人說一句什麼話,王龍都樂嗬嗬地笑,笑得眼睛裏滲出了淚,無論如何,王龍眼裏的淚水都令他們有些心酸。他們現在圍坐在桌子邊,不斷地品味著這是一個怎樣的喜訊。

“狗日的,還去跟同學們聚會去了。”王龍說著,眼睛裏笑出的淚水浮浮地布滿眼眶,他們擔心王龍哭出來,因為有一瞬間王龍好像放鬆了戒備,真要哭出來了。但王龍的嘴終於又咧開了,他們看到王龍的眼圈已經完全紅了。但王龍還是高興的:“還有心讓克雲給捎個信,你看這二虎狗日的多有心眼。”這次他們都沒有大聲笑出來,而是謹慎地笑,他們害怕在他們笑的時候王龍會突然放聲哭出來。

過了片刻,王龍悄悄在嗓子裏哽咽了兩聲,吸溜了鼻涕,用手擦了,抹在破鞋子的腳後跟上,然後變得稍稍冷靜了。葉好也不甘示弱,不停地吸溜鼻子,這無疑影響了他們的喜慶氣氛。但最終王龍再次充滿喜氣地抬起頭,眼睫毛上掛著淚花興奮地分析道:179“這下,咱家三個大學生是沒問題啦。”王龍無法無天的樂觀精神再次被激發出來,一點一點地晃著頭:“這還不是:三虎,隻存在能不能考上北大清華的問題,不存在能不能考上的問題。”……“你尋思二虎容易嗎?那時他英語才考十九分。”他們重新複習二虎的故事,二虎坐在車裏被騾車拉回家,二虎被當作肝炎來治的闌尾炎,二虎的美人痣和派頭……因為某個地方的情景再次觸動了王龍,王龍又哽咽起來,但他們還是高興的,王龍一邊哽咽著一邊笑,一邊抹著鼻涕。

他們激動得忘了鍋裏的饅頭,忘了吃飯。現在,他們開始吃了,吃著被蒸得熟老了的饅頭,吃著麵辣子,有時說著說著又顧不上吃了。等他們聽見四輪重新響起的聲音,他們忘了四輪還在他們的溝裏,他們重新站起來跟拉了滿車沙子的克雲打招呼,然後再次興奮地坐下來聊天。他們都不累,也不瞌睡。有那麼一個瞬間,大虎突然走神了,他想起那三十輛大卡車,他覺得自己過於悲觀了,三十輛大卡車怎麼沒有可能?二虎估了差二十分的分數,最後都達到了那麼高的分數線,什麼都有可能。今天才是第十四天,明天才第十五天,人家隻是說十天左右可能就來,那是最快十天左右,難道就能確定必須是十天?

44他們坐在那裏聊天,沒有時間,他們也並不在乎時間,他們終於可以打量周圍的風景,他們看到了空中的月亮,空中居然還有月亮,而且發著這麼亮的光,他們早就忘了空中還有月亮。王龍格外認真地欣賞著溝裏的夜景,鐮刀樣的月亮正把光塗在柿子樹的樹葉上,空中清澈幽藍,土崖上的一蓬一蓬蒿草和一溜一溜野酸棗樹,把銀光分散成亮晶晶的碎銀和淺淺的陰影,雄偉壁立的土崖上抹上了幻覺般的光線,這裏那裏有一些豎立的不規則黑色線條和不多的幾叢野草,抽象畫一樣呈現在他們眼前。沒有被月光180照到的地方則黑得妖冶、曖昧,充滿神秘的美感。他們放眼往溝後麵望,溝壑深處升騰起了淡淡的霧,到處是凸起的明亮土坡和陷下去的黑色穀地,綢緞般的霧彌漫在所有溝壑之內,溝底森森然聳上高天的高頂(他們知道高頂上依然是滿地的茨蓬草),因為邊沿和側麵銀粉般的月光,也變得嫵媚了,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童話世界。他們深深吸一口氣,欣喜地看著溝壑。王龍這次沒有說:“好呀哩,真美!”因為現在風景並不是全部,那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從現在開始,他們進入二虎考上大學的另一個階段,這就像是一個劃時代的標誌性事件一樣。重點是他們重新感到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而不是錯誤的道路上,他們每個人都高興地看著每個人,沒有了任何隔閡。

最後他們終於累了,王榮回到了窯洞裏。他們其他人都躺在席子上,他們現在需要聚在一起,而不是分開。他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們欣喜地看著滿天的星星。大虎甚至因為滿天的星星想起李文花,因為他向李文花描述過的玻璃屋子就能看到星空。他覺得這樣的美景是配得上李文花的,隻是太陽一出來,或者月亮一落下去,美景就消失了。他想起他寫的那封情書,突然幾下猛烈的心跳,他計算了一下,他似乎也應該收到回信了,但他還沒有收到。大虎幸福而尷尬地忐忑著,為一個姑娘可能會專門為他寫一封信而幸福,為他不為人知的處境而尷尬。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重新看到熟悉的二虎,二虎依然是亂糟糟的自來卷,發黃的小臉汗津津的,小小的眼睛並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得忘乎所以的興奮,而是有些倦怠地看著,稍稍有一絲狡猾和得意。他們幾乎有些失望看著二虎——穿著大虎的舊白襯衫,挽起的袖子已經汗濕沾上塵土,藍色褲子皺巴巴的,屁股後麵有一圈汙跡,已經洇濕,膝蓋凸起,露出下麵有雞皮疙瘩和黑疤的小腿。二虎並沒有因為考上大學變得不一樣,他們以為過了一個慶賀之夜,二虎一定是煥然一新,沒有。這還是那個病歪歪的二虎,甚至在他們眼裏顯得更為寒磣,隻是少了白眼而已。現在就是這樣一個二虎向他們走來。

“二虎!”王龍大聲喊道。

181“二虎!”葉好也尖聲喊,以確認這是她的二虎——她的考上大學的二虎。

二虎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他們聽見二虎有些寬大的布鞋在地上摩擦的聲音。

“你走回來的?”葉好心疼地問。

沒有,二虎沒有完全走回來,而是搭了一截本村拉沙的四輪,村裏有十幾個四輪都在往縣城拉沙。

“看看,二娃就是比你們活泛。”王龍看著大虎和三虎,讚歎道,破天荒地敲著桌子,為聽不見的音樂打著節拍。

二虎在這樣充滿恭維的氛圍中走近小屋。二虎昨天走進校園之後,也不斷接受到來自同學和老師們的祝賀,“五百三十一,二虎這家夥真會考。”這是二虎預料之中的——他狡猾地在家裏抽屜偷拿了三塊錢,在縣城邊緣的小賣部那裏,他用髒得驚人的公用電話查了分數,花了兩塊五毛錢。得知達線之後,這才胸有成竹地去了學校。他不能忍受作為一個失敗者垂頭喪氣回到學校,遭同學們打趣。如果沒有達線,他就準備灰溜溜回去。他居然恰好達了本科線,他心花怒放地踏上了校園之旅,就像榮歸故裏的人一樣,他去學校隻是為了接受各方的稱讚。他去見了所有該見的老師和同學,接受了他們所有人的祝福,像英雄一樣巡遊了一天,現在他回來了。

二虎看到寒酸的兩間土屋前圍坐在一起的父母兄弟和爺爺,他們興奮地招呼他,他覺得他們的反應過於誇張和可笑,他們看他的眼神也過於甜蜜。他看到眼前那個醜陋的木棍窗戶的小屋,覺得奇怪和寒磣。從縣城回來,尤其是在他縣城的同學家住了一晚之後,他習慣了走樓房的台階,習慣了在那個三居室的、裝修過的家裏走動,習慣了啪嗒啪嗒的拖鞋的聲音,學會了用明晃晃的白瓷馬桶,雖然他還沒有明白為何他每次一開衛生間的開關,就會聽見嗡嗡嗡的聲音。他還習慣了擦得明亮的玻璃茶幾,棱形的黃色地板,掛在牆上相框裏的生活照片,他慶幸自己在小賣部買了一雙襪子,那是一雙黑色的襪子,這樣他黑布鞋上的裂縫和窟窿就不容易被人注意。

等他晚上脫襪子的時候,他還聽到沙粒滾在地板上的聲音。他們在校園裏182暢談,在飯館裏吃飯,城裏的同學們還帶他在蒸籠般的街邊店看了錄像,錄像裏他見到傳說中的周潤發,在下一個所謂的三級片裏他還見到妖冶和摩登的女人,她們穿著黑色的網狀絲襪,走路一扭一扭,她們用手指親昵地戳男人的額頭,有時被人罵做“死八婆”,她們說話的聲音嗲聲嗲氣,跟不同的男人偷情,他期待每次偷情的場麵,期待其中的裸露鏡頭,他看不懂他們是怎樣就完成了那個動作,他的臉發燙,就像烈焰燃燒一樣,他第一次聽到裸露女人的喘息聲,記住了那半張開的、饑渴圓潤的嘴巴,他為世界上有這樣迷人的嘴巴而吃驚,他也為這個格外不同的槍戰和墮落的世界而驚訝。但他現在一回到家,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萎靡不振的溝壑,一個寒磣的吃飯的場麵,而且這是一幅多麼可笑的場景:王龍穿著襤褸中山裝,像小醜一樣晃著頭,一下一下敲著桌子,大虎毫無魅力的笑臉上,眼睛眯成一道縫,王榮瘦得驚人的雙手呈銳角擱在下巴下麵,三虎滿是青春痘的臉自豪地緊緊盯著他,葉好笑得露出了粉色的牙齦……二虎坐在大鯉魚桐木桌子麵前,其餘五個人都看著二虎,二虎終於感覺到了洶湧而來的得意,咧開嘴笑了。他默認了他的現實,他的現實依然是這樣幾個人,而不是樓房、大街、槍戰、偷情。

“你們班主任怎麼說?”“幾個同學聚會?都是考上的?”二虎用他一貫的簡便方法做了回答。那就是:“沒說啥。”“差不多。”“還可以。”但盡管這樣,他們已經得到了不同的滿足。

吃完飯,葉好為他們一人倒了一碗開水,他們坐在一起乘涼,一直沉默觀望的王榮這時激動地開口說話了。

“這就行啦!”王榮滿意地點點頭,脖子裏的一根血管一跳一跳:“再不能比這好啦。”他們高興地看著突然間精神煥發的王榮,這個國民黨高官已經老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王榮一說話,他們就注意到王榮嘴中間這些天開始鬆動的長門牙,那顆牙耷拉著,高出另一顆門牙,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但每次都183被爺爺的薄嘴唇靈巧地抿了回去。這是一顆烤漆般發黃的瘦長門牙,他們都為這顆門牙擔心。若是在大街上看到老人們這樣的情景,大虎一定會暗自發笑。

“可不是?!”王龍嘿嘿笑著,附和著王榮。同時抬起格外有威力、又飽含笑意的大眼看著二虎,那眼神簡直像是老鷹正在盯著假想的獵物,笑眯眯地教它的小鷹們。

“這這這這真算是幸運哩!”王榮的眼神突然釋放出格外的活力,皺著眉頭,右手激動地哆嗦著,在空中比畫。手皮粗糙發紫,像是老公雞滿是橫豎紋路的醬色爪子,手背上多餘出來的皮肉被青筋頂得老高。比畫完,這隻有些激動的右手哆嗦著端他的青瓷大缽碗,青瓷大缽碗放在桐木桌子的一角,裏麵是平平一碗葉好倒上去的開水,王榮將缽碗送到嘴邊,吸溜一聲,放下。那還幾乎是滾燙的開水,但王榮似乎對溫度沒有了感覺,他有時能喝下滾燙的開水。每天中午,王榮都要喝完滿滿一碗開水或者麵湯才去睡覺。

眼前所有人都樂嗬嗬看著王榮,王榮的頭一點一點地看著自來卷的、有些得意的二虎,似乎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王榮常常會有不同一般的激動方式,那次王榮從自行車上跌下來,坐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地上問大虎成績怎樣,就讓大虎吃驚。現在衰老的王榮脖子一顛一顛,把身子抬得高高地看著他們:“這就美著哩,”王榮抬高了聲音,把那顆大牙抿進去,“美著哩……你還要咋?!”王榮還把整個胳膊揮動起來,好像還有什麼話要急切地說出來,但因為能力有限,王榮已經不得不省略了。王榮重新用右手拿碗喝水,他們看到這隻手居然激動得劇烈顫抖起來,連胳膊都有些抖動,大缽碗也一顫一顫的,半碗水在空中晃悠。好幾次放在嘴邊,王榮都無法把水喝到嘴裏,水在他們的圍觀中灑到了地上。他們認為這是激動的表現,是一個老人的瘋狂,他們甚至為這好笑的動作笑起來,但這引起了王龍的注意:“爹!”王龍瞪眼問:“你的手怎麼這麼抖?”王榮把碗放下,也奇怪自己的手為何這般發抖,現在已經沒有了碗,但184這隻手還在抖,就像在打擺子——看上去這是一隻失去控製的手和胳膊。

他們都看著這隻手,王榮把它放在膝蓋上。

“爹?”王龍問,想看看他的爹是否還能意識到他的話。

沒事,王榮的神態還正常。他們都看著那隻手。

“沒事。”王榮歎了口氣:“沒啥,就是老了。”他們看著那隻手,看了很長時間,直到那隻手慢慢地恢複了常態,隻是稍稍有些顫動。他們突然都覺得,隆重的歡迎儀式因為這個插曲已經失去部分光環。他們不得不想到,王榮可能是生病了。他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病,這不是感冒發燒,而是他們所不了解的病,即使鑽研了中醫的王龍也解釋不了。

“要不你還是別睡窯洞了。”王龍說。

大虎有些緊張起來,他想起那次打鬧,他趕緊看葉好,葉好那張剛才還容光煥發的黑臉現在變得凝重了,但這次葉好什麼話都沒說,好像這句話跟自己毫無關係。什麼都沒有說,他們就習慣性認為,葉好算是默認了王龍的提議,盡管葉好心裏有意見,但葉好也隻能默默地一個人按捺住。

45大虎二虎三虎立刻來到窯洞,很長時間以來,他們居然沒有進去看看。窯洞因為有了門,裏麵黑洞洞的,他們需要適應很長時間,才能看到窯洞底部橫著的床,放在床頭的小小油燈,油燈隻是用一個普通藥瓶做成,因為有油,邊沿變得毛茸茸的,還有一些沙粒粘在上麵。爺爺王榮的被子整個被卷起來,整整齊齊放在床頭,這是因為窯洞頂部會落下沙粒,如果不卷起來,晚上床鋪上會有一層沙土。地上已經落了一層涼涼的沙土,上麵全是王榮來來往往的腳印。潮濕的窯洞裏一股熟悉的黴味,就像在古墓中一般。他們看到窯洞頂部的裂縫和星星點點的野蒼蠅,這都是他們所熟悉的。他們也立刻聽到了碩大的野蒼蠅孤單地飛來飛去的聲音。三虎已經搬走了被子,大虎和二虎開始移動破舊的木床,木床的床頭木柄冰涼潮濕,好像立刻就將大虎手上的熱氣吸走了。大虎終於覺得王榮有了出頭之日,185終於能不住在這個涼得讓人生畏的窯洞裏了。他害怕有人聽說王榮居然住在這個窯洞裏,這將是他們更大的恥辱,現在他將沒有這個擔心了。他們把爺爺的床放在中午的烈日下,其中一塊床板居然還有綠色和白色的黴點,床頭柄因為潮濕變成一種深棕色,他們展開爺爺的灰色鋪卷,露出那個黑色油膩的方頭枕,爺爺的被子沉甸甸地耷拉著,就像已經吸足了水分似的。他們抑製著心中的隱隱激動,來到他們集體乘涼的地方,發現他們原先歡樂的氛圍已經悄悄改變。他們聽見爺爺王榮歎口氣說:“我還是去春桃家住幾天吧。”春桃是王榮的女兒,是大虎二虎三虎的姑姑。

“你住客廳並不影響啥。”王龍著急地說,看一眼葉好。大虎看見他的母親葉好揉揉鼻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二虎想起他所居住的三居室裏,真正的客廳是什麼。

“葉好也不會說啥的。”王龍覺得自己深通人心,並且已經左右了場麵,“去一趟也麻煩。”王榮抬眼看看葉好,葉好的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麻煩啥麻煩的,讓大虎他們送我去就行。”終於,他們聽見葉好說:“就在這裏住吧。”王榮再次低下頭,沉思著,最後,王榮取下破舊的鴨舌帽,摸了摸他自己的頭說:“我想去春桃家待幾天,過一個禮拜讓他們再來接我就行。”現在已經是陌生人離開後的第十五天。前一天下午,大虎和二虎把爺爺王榮送到姑姑家,王榮坐在平車裏,大虎覺得王榮僅僅在他們家過了十多天,就變得更瘦了。爺爺在平車裏蜷起腿,膝蓋那裏就像是有個細瘦的棍子頂在那裏,褲管裏空空的,爺爺的兩條胳膊因為瘦,也顯得更長,手指也格外細長枯瘦,不管爺爺把胳膊放在那裏,都覺得那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有骨節的長胳膊。在平緩的路麵上,爺爺抱著頭蜷在平車上,在大虎看來那就是一堆支起來的骨頭架子,挑著一兩件灰色的衣服。這次他們沒有敢186走村中上下坡的近路,而是順著繞村的大路,那正是下午,乘涼的人都坐在門外的凳子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傳播,沒人不知道王榮在三個兒子家一月一輪,並不得不住到了溝壑裏。大虎居然下意識覺得他沒有那麼在意村人的議論和指戳了,他任由他們悄悄議論和指戳。已經被掛在嘴上議論過了,那就不再有震驚的效果了。姑父和姑姑不在家,隻有鯀居的老人劉黑坐在門外石頭上,劉黑是姑父的爹。每次他們路過姑父家,都看到劉黑坐在這塊石頭上,他們能看到劉黑和劉黑的兩叢高眉毛,每次劉黑都用悠揚的有奇怪喉音的聲音問:“回來啦?”“回來了。”然後他們要補上一句:“爺爺。”劉黑晃著頭回答他們“哎——”有時是他們先叫爺爺,劉黑親切地應答他們,他們覺得在村口有這樣一個親戚非常欣慰。盡管長著一張瘦瓜臉,一隻眼睛因為看不清楚而顯得不靈活,個別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劉黑已經看到了他們,因為這隻眼睛讓他們產生錯覺。有時還坐著幾個鄰居,他們一起在這裏搖著扇子乘涼。劉黑會指著他們說:“這是王龍家的幾個孩子,個個都有出息,大的在念大學,老二老三也學習好得很哩,考好大學是沒有問題。人家這幾個娃從小就腦瓜子好。”他們聽見那個帶喉音的聲音在吹噓他們。

他們推著爺爺王榮來到門口,劉黑驚奇地問:“你們這是要去哪裏?”大虎正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隻聽平車裏的爺爺直截了當地說:“到春桃這裏看看,打算住幾天。”他們好不容易將爺爺王榮扶下車,王榮站在劉黑家有陰涼的破舊門樓下,那裏停著一個可以套騾子、結實的大車,光車把就有騾子腿那麼粗。平車裏咕咕地站著不怕人的母雞,鋤頭、??整齊地擱在一邊。劉黑已經站起來,用那隻好的和那隻不好的眼睛看著他們,說:“好呀哩,這兩天他們正張結著哩,有三畝豆角地,他們正忙著收豆角,187晚上趕著做短褲……”大虎正想著怎麼辦,是不是要把爺爺扶進家裏,是不是要去地裏告訴姑姑一聲,他覺得就這樣放下爺爺有些不近人情。但爺爺一直向他們擺手:“你們回吧。我想在這裏先坐坐。”他們看見爺爺坐在破舊門樓下的一個裹著土烘烘破布的凳子,把頭靠在膝蓋上,也沒有跟劉黑聊天,劉黑站在那裏看王榮,似乎還用那隻看不太清楚的眼睛看了看,因為劉黑有一個奇怪的側頭的動作。但王榮無法打起精神,耷拉著頭,誰也不理,把頭埋在膝蓋中間,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們站在那裏看了看,向爺爺王榮說:“爺爺,我們回了。”他們聽見劉黑回頭回答說:“哎,回吧。”劉黑誤以為這是跟他打招呼。

他們看看爺爺王榮,爺爺一動不動。他們走在路上回頭看,看到劉黑正站在那裏探著脖子看著王榮。有一個老太太拿著蒲扇從巷裏走出來,她注意到爺爺王榮,就用蒲扇指著王榮問劉黑什麼,他們看到劉黑歪著頭跟老太太講,劉黑歪著頭,是因為那隻看不清的眼睛。

46現在已經是送完爺爺的第二天中午,僅僅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們已經重新拓寬了一疊地的道路,二疊地的道路,現在他們在三疊地。王龍把靠崖的一邊像切蛋糕似的,用鐵鍬鏟得齊齊的,留著那個被切的光麵,密實的結土幾乎可以像鏡子一樣反出耀眼的白光。那些腐土和結土混著雜草全被墊在路麵上,也被王龍拍得瓷實,他們最終用腳踩成一個結實的平麵,盡管因為幹燥,墊上去的土很快被曬成粉塵,很容易在他們的腳下蕩起來。黑色的腐土露出紅糖般的黑色,曬幹的雜草像點心裏的綠餡鑲嵌在其中,使得這個路麵看上去像是一個奇怪的圖案。大虎幾乎迷信地認為,當天上午陌生人或者三十輛大卡車就會來到,他非常隱秘地等待陌生人的到來,豎起朝向溝壑的那隻耳朵,可當太陽高高地來到頭頂時,大虎幾乎是頓悟般意識到這樣的期待是荒唐的,他心中洶湧起因為徒勞而產生的怒火。

188烈日下的勞動也很快讓二虎和三虎泄了氣,二虎沮喪地發現,僅僅帶來一天歡樂的高考成績,現在已經被他們丟棄在腦後。二虎重新變成一個垂頭喪氣的勞動者,滿臉流汗,在剛剛開拓出的路麵上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有一刻,他們幾乎同時停下來,看著王龍近於凶猛地幹活。直到王龍突然回頭,瞪眼問:“怎麼啦?”並沒有發生什麼,他們趕緊幹起來。

“今天再幹一天,明天就得送沙了。”王龍擦擦汗說,“咱不能死等這拉沙的人了,再死等,萬一不來,咱連二虎上學的學費都湊不夠啦。”這幾乎相當於宣布三十輛大卡車是不可能來了。這樣的消息在王龍嘴裏說出來,還是讓大虎二虎三虎感到震驚,盡管他們早就預感到這是不可能的,早就判斷了這樣的結局。可王龍從不認輸,王龍怎麼會在這樣一件改變他們家命運的事情上退縮?怎麼會設想“萬一不來”?大虎氣惱地把鐵鍬插在路麵上,好像這樣的失敗完全是王龍的原因,如果不是因為王龍,僅僅憑借他的意念也能召喚來三十輛大卡車。現在王龍把扔在路麵上的最後一鐵鍬土拍平,然後往前走,他們其餘人踢踢踏踏跟在後麵。二虎拉著鐵鍬,鐵鍬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他們再次幹到中午兩點,多多少少,大虎二虎三虎都懷著莫名的惱怒忍受這無法產生效益的勞動。中午他們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就被王龍叫喚起來。

“大虎!”“二虎!”“三虎!”他們意識到,這是王龍吹響的號角,王龍想在接下來的三四個小時裏完成所有的拓寬工作,不然怎麼會這麼著急——他們還從沒有過這麼短的午休,他們的頭幾乎還沒有在樹下的土地上放好。大虎二虎三虎不由自主地抵觸這樣的樂觀和盲目。大虎走在他們拓寬出來的路麵上,踩在路麵黑色的紅糖和已經幹枯的綠餡上,他覺得腳步沉重,走得很不情願。他們來到上午沒幹完的地方,這時王龍把鐵鍬插在路邊,一隻手扶著直立的鐵鍬189把,笑眯眯地回過頭來。果然不出所料,大虎二虎三虎沮喪的目光遇到王龍那個近於愚蠢的笑容:“好好幹,看今天下午能不能幹完,咱幹完它算了。它愛啥時來就啥時來。”他們要幹的活還有很多:三疊地還有很長一段路,還有穀地,還有他們沒有完成的對桂花藤條的砍伐(他們忘不了那裏還有蜂窩),還有沙場那個很長的下坡,這個下坡也需要進一步拓寬。

他們沒有回答,連哼哼都沒有。王龍注意到他們的神態,以為他們僅僅是因為累。二虎重新不耐煩地翻著白眼,也沒有投入幹活的準備,隻是拉著鐵鍬,用一隻手扇著風。

“把鐵鍬拿起來!拉來拉去的像什麼?!”王龍簡直完全忘了就是這個二虎剛剛考上了大學,怒目圓睜,生氣地吼道。他不能容忍兒子們如此懈怠他轟轟烈烈的幹活計劃。

但二虎沒有垂下眼睛,也沒有躲避王龍如火如荼的目光,而是迎著王龍不緊不慢地說:“要是我上不了本科——”二虎說,眼睛立刻變紅了,滲出眼淚:“我就不上學了,我回家開四輪送沙,我再不上學了。”他們沒想到二虎會說出這樣的話,大虎和三虎同時看王龍,就像電影裏的鏡頭切換一樣,他們切換到王龍那裏,他們無法預料凶暴的王龍會有怎樣的反應,但他們看到王龍那雙凶猛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彩,最後變成一雙空洞無神的有血絲的大眼,就像有盞燈在其中慢慢熄滅了,這眼睛一直盯著二虎,好像二虎是一道把他困住、令他沮喪的算術題。然後,這雙眼睛從二虎臉上退卻下來,放在二虎旁邊尚未拓寬的小路上,小路上的一叢被四輪壓得失去所有葉子,隻剩龐雜的細針般葉莖的草。二虎也移開目光,看著露出鞋頂動來動去的腳趾。王龍鬆開鐵鍬,一聲沒吭,低頭從他們身邊走開,向一疊地的方向走去。

王龍走過病核桃樹,走過二疊地,來到一疊地,王龍前傾著走,依然是往日的走法。他站在小屋前站住,愣了片刻,繼續走,這下進了小屋。

190“日他媽的,”王龍回到小屋,見到葉好,葉好正輕鬆地哼著“東方紅,太陽升”,一邊將手插進大瓷盆裏的麵團中間和麵,“要不是二娃提醒,咱還真忘了。”“咋啦?”葉好緊張地問王龍。

“二娃恰好考了個分數線,不找關係真有可能上不了本科。上不了本科,看不被人笑死,別人連專科都沒有考過,最後呼啦呼啦都北京天津地自費上了本科,大虎那年還不是?咱又花不起錢去自費,還真得找找門路了。”王龍沒有重新回到他吹出號角的戰場,大虎二虎三虎簡直麵麵相覷,他們一邊象征性地幹活,一邊猜測王龍到底去幹什麼去了。

大虎二虎三虎有一搭沒一搭地幹著,不時會把鐵鍬把放在下巴上,出出神,發發呆。大虎看著路邊曾經被他們拓寬過的舊痕,舊痕跡上已經長出新的雜草,或者那些沒死的根重新冒出芽來,一些奇怪的爬蟲偶爾會在葉子上爬過,還有個別不知名的陳年葉子,已經朽爛得不成形狀,半埋在某個草根部位繼續朽爛。有時會有蜥蜴,但大部分時間沒有。有時會有螞蚱,幹幹的、細柴棍般的土褐色螞蚱,它們不是活躍地跳來跳去,而是在蓬頭般的草叢中邁開細長的折疊的腿走動,隻要它停住,你就會看不見它,它就變成耷拉在草叢上的一根無關緊要的柴棍。還有大虎眼前跟整個溝壑連成一體的草坡,它像海中的波浪一樣有寬廣的起伏,有不確定的漩渦,有深深的下陷和似乎正要彌合的裂縫,隻是它們長出各種高度和深淺不一的草。還有王龍和葉好幾年前嫁接的脆棗,要不是大虎看到有幾株這樣的脆棗樹,大虎都忘了王龍和葉好的豐功偉績。那些年的春天,王龍和葉好叮叮當當騎著自行車,像雌雄大盜一樣,在晚上奔襲一百裏路,去鄰縣的棗田裏偷剪脆棗枝。他們必須在晚上,好不被人發現,連續三年,他們剪下數千個棗枝,泡在大虎小時候在裏麵洗澡的大鐵盆裏,然後沿著溝壑草坡把酸棗嫁接成脆棗。他們試圖把草坡上無數的高高大大的野棗樹改良為脆棗,“想想看,這麼多脆棗樹,每棵樹上哪怕隻有一斤棗,咱就發財了……”那是有名的、在古代被特貢給皇帝的脆棗,而不是普普通通的脆棗。由於王龍191的胃病,事實上大部分都是葉好來嫁接,葉好砍掉野棗樹,耐心地用刀子劈開野棗樹杆,將削好的脆棗枝夾上去,用布纏住,棗樹就像受傷而被捆紮的傷員一樣,有一個灰色的圓鼓鼓的繃帶,那灰布常常是他們已經無法再鋪的床單撕成的。這些脆棗居然有不少活了下來,但它們僅僅是活了下來,他們有寬大的不同於酸棗樹的葉子,有很長而稀少的刺,它們像棗樹中的紳士一樣,在風中啪嗒啪嗒甩動大大的、營養不良的葉片。它們開出小小細細的小花,結出幾顆看上去像幹豆般的幾顆綠棗,很快就被蟲子和風弄到坡地的草叢中去了。現在大虎就能看到草坡上的幾棵脆棗樹,它們幾乎不長,跟野草混在一起。它們早就被王龍和葉好忘記了,被他們遺棄在這裏。現在大虎覺得他麵對的道路和土坡都是如此,都是被遺忘之地,連他們都被遺棄在路上。他們在幹一個失去意義的活,而指揮者也已經離開現場,他們隻不過跟那些脆棗樹一樣,站在太陽底下,而太陽也馬上會落下去,把他們忘記。

47王龍在村裏收羅了不少跟招生有關的信息,打聽到有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姓劉,叫劉勝。劉勝每年都幫十幾個人,傳說他收費是三千五千不等,能幫不同的事情,打聽到這劉勝是每年在招生辦招生的一位老師的兄弟。

在縣城,王龍花兩塊錢買了一塊用簡陋的塑料布包著的麵包,他覺得味道已經有點餿了。他站在一家文印店前麵,突然聽到幾個人正在聊招生的事情,其中一個人說:“……他是騙子,誰誰誰家娃考上了,後來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道這個人根本沒有起作用,就那就花了五千,不給退錢。”“不能說人家是騙子,還是能辦事,要不找的人那麼多。”“這,今年漲價了,沒五千塊錢別開口,不管你是什麼關係,沒關係的還有收一萬的。”最後他聽出這個他們議論的人正是他要找的劉勝。

王龍站在那裏,一時之間感到手足無措,他抬眼看大街上走來走去的人,騎摩托車呼嘯而過的人,看到到處都是人。這些人各忙各的,互不幹擾,而街麵是他熟悉的有了破損的水泥地,到處飄蕩著機車的尾氣味道。

192正當他這樣站著,感覺自己像是站在荒野裏一般,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一句話,這句話簡直就像是神啟一樣毫無征兆地跳入他的腦子:“,怕他哩?!實在不行,我就找我那個同學,這人在省裏人事廳是主任,全省的人事幹部都是人家管,你誰不聽話人家就把你提溜了……”而那一刻大虎二虎三虎正在穀地,他們早就停止了幹活,他們盼著太陽落山,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回到一疊地。大虎用雙手攀附著一個皺巴巴的柿子樹幹,把它當作一個橫杠來玩,他從來沒有能力將自己的身體吊上去,讓他的頭從橫杠上露出來。他覺得他幹了很多的農活,原本應該鍛煉了肌肉,可他居然沒有力氣將自己的身體送上去,他的肌肉隻是鍛煉了輪鐵鍬的肌肉,而不是控製身體讓身體上升的肌肉。他掛在皺巴巴的黑色枝幹上,讓自己的身體停留在上麵,許多灰黑色的渣在他手中脫落,掉在地上或者揉在他手中。他看到三虎正在柿子樹下尋找掉落之後被太陽曬軟的柿子,雖然皮是青的,但瓤已經變黃,吃到嘴裏是甜的,是那種羊膻氣的甜味。二虎到處轉悠,二虎已經在沙場看了,也去桂花藤條下麵看了那個令人恐怖的土蜂窩。他們都沒有心思幹活,這個活兒連雞肋都不是,這個巨大的工程隻是一個笑柄。現在它注定隻是一個他們懶得收尾的工程,他們發現王龍在昨晚第一次沒有追問他們幹了多少,沒有,這個活兒也被王龍忘掉了,或者王龍就等著某個機會可以轉移視線,避開這個笑柄。現在王龍也找到這樣的一個機會,他不再追問這個龐大的、耗費了他們大量卡路裏的工程,這個原本會帶來巨大效益的工程。他們兄弟三個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嘲笑這個收尾的工程,用他們的無視和吊兒郎當,用他們遊戲和無所事事的態度。

大虎已經厭煩了這樣吊在樹枝上,因為承重之後他的雙手很疼,他的肩胛骨也很疼。他拿腳鉤住枝丫底部,翻身上了樹。對他來說,這也不是特別容易的,他的胳膊上缺少肌肉,他的肚腹上也缺少肌肉,他的肚子扁平,毫無突出的肌肉塊,這樣的肚子無法給他上樹提供支持,他隻能靠兩隻腳在樹樁上往上蹬,有時突然一鬆弛,兩隻腳就跌下來,抻得他的手指和胳膊一陣疼痛。他又得重新開始用腳蹬樹。他見過城裏的同學上樹,這些同193學的家裏甚至沒有樹,因為他們居住在樓房裏。可他們幾乎可以像猴子爬樹一樣靈活地攀爬上去。他們有那樣的技巧,他們玩雙杠和單杠也很靈活,大虎羞於在女生在場的情況下玩雙杠和單杠,那會顯現出他是一個無力和笨拙到極點的人。即使他現在爬樹的時候,也會想到他幸運地沒有被女生看到。不過,這裏沒有人關注他是否能動作迅猛地爬樹,甚至沒有人關注是否有人在爬樹。他爬上了樹,這是一棵不壯實的柿子樹,樹幹不粗,枝葉太雜,他無法站起來,就是想抬頭也得小心,不然會有小碎枝戳到眼睛裏。他隻能縮手縮腳地蹲在上麵,耐心地尋找新的空間。最後他隻好坐在其中一枝上,他膽子小,從不敢放開手。他雙手抓住上麵的枝幹,坐在下麵的枝幹上。

現在他就這樣坐著,自從他們兄弟之間默契地達成不幹活的協議,他們之間就消除了那種有意無意的厭煩之感,他們之間現在有了共同的嘲笑對象,但因為無人欣賞他們的嘲笑,他們就隻好自己放任自己無聊地按照心願各自行動。他們就像三個無意之間闖入溝壑的陌生人,他們無事可幹,也不尋找什麼,隻是為了消磨時間。原先大虎為了引起二虎三虎的注意,他在空間狹小的樹上做出許多怪異的姿勢,把不大的柿子樹震動得沙沙響,可二虎三虎並沒有看他一眼,他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時間是緩慢的,光線幾乎一絲不動垂掛在樹枝上,草叢中的蟲子叫聲也慢悠悠,絲毫不急促。太陽也絲毫不著急落下去。大虎聞見樹下跌落的、已經腐爛的柿子味道,那味道也遲鈍,綿綿不斷,讓他覺得時間是不動的。他幾乎覺得自己像莊子裏得道的人一樣,可以僅僅在時間裏待著,無知無覺。

晚上,王龍不是一個人回來,而是帶來了奎叔。大虎聽見奎叔熟悉的有磁性的低音,像是有生命似的不斷在溝壑外麵浮露出來,陰沉地盤繞著一個更熟悉的高亢可笑的聲音,慢慢地,黑暗中這一對聲音、這有一搭沒一搭的笑談漸漸逼近他們的溝壑和小屋。他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不明白在這樣的時刻,奎叔會在晚上來到他們家,而且還跟王龍一起降臨。現在這聲音伴隨著黑影更明確地浮現出來,出現在小屋前樹影婆娑的小路上,他們已經可以聽到王龍和奎叔的談話:194“三狗,這是個大騙子,早就被抓起來了,他可不知道騙了別人多少錢,他什麼事情都騙,你說找工作,他就說他能給你找,你得先給錢,你說招生考試,他也能應承,但他不該騙人家這個工程隊,說他能攬到工程,拿了人家三十萬塊錢,溜了,人家報案把他抓回來了。”“狗日的,現在這世道,人都不可相信了。”“在外麵混的人,你哪能相信他們的話呢。日他先人的,我就被騙了不知多少次。”……他們是吃過飯的,王龍在奎叔家吃了飯。大虎他們坐在那裏聽,王龍和奎叔一直沒有停止談話,聽來聽去,他們終於明白,王龍是找奎叔來幫忙,奎叔有個同學在省人事廳是主任。

“他外號叫李疙瘩,那時候上高中,他跟我同桌,他哪有我的腦子好,好多題他還要問我,可是人家一直念到底了,我沒念完高三就回家了,這就是命。”小屋外麵無法點油燈,稍稍有風就會將油燈吹得歪向一邊,僅剩綠豆大的一顆光點被吹離燈芯,噗噗響著在那裏苟延殘喘。風一變向,光點來不及抽身回到相反的方向,就噗一聲熄滅了,冒出一股嗆人的灰煙。因為有客人來,他們嚐試了一次,油燈僅僅搖晃了一下就滅了。他們隻好就坐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交談,什麼都談,也談到他們的溝,奎叔說:“我也聽說了,這群王八蛋,這次他敢收咱的溝,要先給他個下馬威。

要是我,我他媽的到這個支書家鬧他一場,看把他日踏了嗎。你讓他怕了你,他就呲了!”“咱不蠻幹,咱跟他耍腦子。”黑暗中,他們也能看到王龍那顆一晃一晃、自以為是的頭部。

……他們一直交談,他們都喜歡交談。已經無法確認那是晚上幾點,他們的眼皮都有些發澀,奎叔終於起身走了。等到他們聽不到奎叔像領導那麼有派頭的清痰聲,那有力的吐痰的聲音,聽不到奎叔的布鞋在地上不緊不195慢的哧啦聲之後,王龍給他們說:“弄了半天,人家這招生辦那個兄弟,沒五千塊錢就不接活,咱哪能掏得起。咱找你們奎叔可算是找對了。”48現在是第二天上午,他們必須先拉一車沙送到工程隊,王龍這次要問工程隊要錢,他們往工程隊那裏一共送了一百三十六車沙,應該給他們結算一千九百零四塊錢。而他們家裏已經沒有了錢,奎叔去省城也還沒有路費。現在奎叔正坐在奎叔家裏死等他們的錢送到,然後就動身去省城。所以王龍這趟送沙,一定得要出錢來,不然奎叔就無法上路。大虎充滿焦慮,他幾乎已經忘了送沙的程序,忘了型大坡,還有那套複雜的踩車頭和墊輪S

子的竅門。他們還要討出工錢來,王龍多次嚐試要錢,都遭到各種理由的推脫。這次難免還會被推脫。

而他們眼前的沙場更令大虎感到焦慮不安:這已經不稱其為沙場,沙場因為沙子不斷出溜,上麵的結土層不斷坍塌,屢次坍塌的結土、腐土、雜草跟沙子完全攪和在一起,成為罕見的一大片皺皺巴巴、疙裏疙瘩的巨大斜坡,他們無法接近幹淨的沙層,隻能在這樣混雜了土的沙子裏挑稍稍幹淨的沙子來裝,他們小心翼翼地鏟沙子,經常會聽到四輪裏發出駭人的叮當一聲響,滾出一顆榔頭般的土疙瘩,有的沙子跟土層次分明,像用不同原料做成的沙質蛋糕。這樣的沙子令大虎汗顏,害怕會聽到工程隊收沙人的指責:“王龍,你這是土還是沙子?還是就叫沙土?就這沙子還能要到錢?”王龍照舊以他粗糙的作風將沙子和土以及一些顆粒裝進車鬥子,大虎不斷從裏麵挑出鐵一樣堅硬的土疙瘩扔出來,有時他們鏟到一塊疙瘩,試圖用鐵鍬把它撬出來,最後發現這是一個完整的、像堵牆一樣大的結土,需要他們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清除幹淨。他們至少折騰了近兩個小時,才勉強鏟了一車沙。

大虎坐在車鬥子後麵滾燙的沙子上(這些沙子已經被十多天的烈日曬196得幹燥灼熱),重新發現了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新奇感,也重新聽到四輪怒吼般的引擎啟動聲,四輪騰騰騰走在他們沒有達到父親拓寬要求的穀地,但一走出穀地,大虎就發現四輪舒適地走在他們開辟出的近於寬闊的道路上,他們墊上去的土綿軟,消解了四輪暴烈的騰騰聲。大虎現在完全不需要低頭,因為上空已經沒有低處的枝丫,大虎完全可以坐直身體,觀望四周的風景。新開辟的道路一直將他們送到溝外,大虎驚訝於他們如此大的成就,就像借助於神力,他們才在十多天拓寬了它,道路不僅拓寬了,沒有了自然形成的水渠小溝,而且道路兩側像被鏟車鏟過一樣,有一個一米高的有鐵鍬印跡的崖麵。但就在大虎隱隱感到興奮的時候,一陣羞恥感令大虎的後背發冷:這是他們貪婪和盲目的鐵證,他們隻要走在這樣的道路上,都會想起王龍向他們宣布他們的福氣到來的激昂話語,以及他們每日每夜的渴盼。

大虎也重新感受到型大坡的緊張,他找石頭墊車輪的時候,發現他已S

經不熟練了,有些遲鈍,連跳下來的動作都有些僵硬。他還發現大坡下麵幽穀裏的綠色變深了,顯得更深邃,而直立的高崖更險惡。四輪重新火爆地走在鄰村的田間道路上,大虎再次看到那個他平日的視野無法觸及的平原。他們沉悶地奔走在平原上,經過很多田地和農民。很快大虎就發現了那個工程隊所在的地方,四輪帶著他上了那個讓他緊張得窒息的彎坡,他害怕任何人的一瞥都可以看到他們的沙子幾乎是沙土。工程隊的一角,廠房已經開始蓋起一丈高。大虎也看到他們先前送去的沙子被工程隊用了一部分,由於那次的大雨浸潤,每個骨堆都顯得非常小,縮成一個個窩頭狀。

他們的四輪現在就來到這些不大的一個一個窩頭跟前,窩頭之間長滿了草。現在,趁無人過來驗沙,大虎飛快地卸了沙子,並踢走了滾下來的硬疙瘩。他看到王龍已經目標明確地向會計房走去,用了沒有多少時間,王龍已經出來了。

王龍得意地跟大虎說:“要不是咱最近沒送,這些狗日的還不知道給不給錢呢。”王龍跟大虎197說:“他以為因為不給錢,咱不準備給他送沙了,他在哪裏能買到這麼便宜的沙子?他隻有咱給他這麼好的價格,看,他狗日的不是沒錢,給了咱一千五,留了個尾巴不給,是怕咱不送了,這些人鬼著哩。”回到村裏,大虎幸運地發現,那個年輕討債人的門樓大門緊閉,沒人拿著磚頭或者鐵棍站在那裏等候。他們的空車正在開往奎叔家,他們將接上奎叔,將奎叔送到柏油路的三岔路口。他們把奎叔送到地方,大虎在震動的車鬥子裏看著奎叔站在土烘烘的柏油路邊,奎叔個子不高,穿著拖遝的黑褲子,舊得發黃的灰襯衣,顯得奎叔的紫黑臉膛簡直像茄子一般發著光,有大車經過,揚起的灰塵中奎叔眯著眼,看上去就像一個迷路的老成的陌生人,顯得孤僻而潦倒。大虎簡直難以相信這樣一個農民拿著一千塊錢,就可以辦成二虎招生的大事,他替奎叔捏著一把汗。

他們再也不用拓寬穀地了,因為事情已經揭開新的一頁,王龍完全忘了三十輛大卡車和他的道路,王龍熱火朝天地拉沙,第一天送了七次,一直送到二虎三虎都已經睡著,他們才抹黑回到溝壑。第二天王龍拚命要送到十次,因為十次就是七十塊錢,而幹上十天就是七百,七百是一個多麼沉甸甸的一筆錢。他們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現在正好需要補回來。而每天晚上最後一趟,王龍還會開著空車到村裏,在引元家等奎叔的電話,每天晚上九點,奎叔就會打電話報告王龍信息。而大虎則在型大坡下麵步行回到S

溝壑。

每天晚上回來,王龍都跟他們彙報奎叔的電話:“看,人家這同學答應幫他找人問問,這還不是二虎的福氣?!一般人三十年不見,還認識你是老?!早把你撇到一邊去了。”“奎叔說他還在等消息,二虎,你告的考號那些都沒問題吧?”二虎說沒問題。

“隻能等人家的信兒了。”王龍說,“咱還不能讓奎叔回來,得讓他催著點辦,你要是一拍屁股走了,人家萬一沒掛在心上,事情就黃了。”更多的時候,大虎盤腿坐在車上,那時四輪稍稍控製了速度奔跑在平原上,大虎屁股下的沙子已經不再是被曬得發燙的幹燥沙子,而是潮濕的、198剛剛從沙層裏鏟出來的幹淨新沙,他汗濕的短褲體會著下麵舒適的涼意,原先粘在他有汗的胳膊上的沙粒,因為迎麵的風漸漸吹幹了皮膚,皮膚上的沙粒一顆一顆彈離了他的胳膊,讓他產生奇妙的快感,而他的汗毛也漸漸迎風站立起來,被風吹得倒向一邊。他覺得他比走在身邊的農民和田間的農民要高,他在富有優越感的高處。他還脫了滿是沙子的布鞋,讓腳半埋在濕乎乎的沙子裏。風還把他的頭發都吹向後麵,讓他感覺到自己有一個無意中形成的大背頭,那是意氣風發的領導才有的發型。就在這樣的時候,他常常會產生溫柔的感情,似乎他需要一個溫柔的氣氛,一個潮濕溫潤柔美的氣氛。而憑借沙子和風他還無法達到這樣溫柔的境地。畢竟惡毒的太陽還在頭頂,四輪的車頭還在堅硬不平的土路上震動。但突然間,大虎無端中想起李文花,他幾乎都忘了那封信。也幾乎忘了就是因為那封信,李文花才漸漸替代了安憶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遇到小小的坑道,四輪會有一個大幅的擺動,車上的大虎也隨之擺動,就在這樣的擺動中,在沙子因為擺動沙沙撒向兩邊時,大虎突然再次想起那封信。他已經無數遍幻想李文花正在驚奇地看他的信,雖然驚奇但麵無表情,因為他覺得李文花在許多時候,都是那副不易被人看透心思的表情。她不像安憶那樣,會一邊笑著一邊蹙起眉頭,或者噘著嘴巴俏皮地閃爍目光,李文花在更多時候都是一副修女般的慎重和孤僻。她認真地看,似乎要不斷琢磨其中的含義。

在大虎的幻想中,李文花的家有一個大院子,四間結實的磚瓦房,一條看門狗,一眼井,李文花坐在她家客廳的凳子上,或者坐在被窩裏,一根手指放在下巴上。大虎想象不出李文花真實的情景,他以為李文花至少有一個抽屜,可以裝她的私人物品,而他的信就被放在這個私人物品裏。他還想象李文花的臉是否會不易覺察地變紅,是否會同樣拿起筆,伏在很高的桌子上為他寫信。用她獨特的有許多柴根的字體,有些字的腿腳會有一個深深印痕,幾乎要穿透紙張。他突然跳躍性過渡到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場麵,那是李文花跟他在一個不知名稱的公園裏,他們麵對一個湖泊,他們已經在戀愛,李文花會用她獨特的語氣嘲笑他信中的文字,比如什麼“我希望整個地球是個操場,供咱們一起散步、聊天……”而他在緊張地想,他是否會199抱住她,他在何時才能抱住她,那是怎樣一個機會,他難以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機會,他總是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抱住姑娘的機會,他覺得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幾乎一輩子也不敢抱任何一個姑娘。何況還要去吻她,吻她?那是一個多大的事件,簡直令大虎感到窒息和難以勝任。而且最終,他們會在床上履行夫妻的職責,這幾乎更加令大虎擔心,更不可思議。盡管他覺得他欲望強烈,但那都是跟一些他幻想中的淫蕩的女人,而不是這樣一個令他敬畏、令他緊張的姑娘,這樣一個他幾乎無法接近的姑娘,一個知道杜拉斯和卡夫卡,會用現代主義的風格寫字的姑娘。

大虎沉浸在幻覺和溫柔的思考中,他發現他流淚了,那是他幸福的眼淚,這不多的眼淚往下流,滲透了臉上的幾顆沙粒,他笑著擦淚,幾乎高興得咯兒一聲發出喉音。這時他聽到似乎從天外傳來粗暴的引擎聲,他終於發現,這是他身下的四輪加大了馬力,他們已經到了工地前的長坡前,他的身體更頻繁地震蕩起來,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而那個瘦長的一臉喜氣的收沙人,已經回屋去拿尺子,等四輪往坡上走時,收沙人已經走出來。大虎看到平坦的工地上他們新倒出的一堆堆沙子,想起他無法預料的前景,想起他連任何一個工作的機會都還沒有,就長長地歎口氣,拿起鐵鍬從四輪上跳下來,跳下來的時候,他立刻感受到頭上毒辣的太陽,感到無風的炎熱,感到渾身的沙粒弄得他不舒服,他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滿身是沙子的人抱住李文花,他的臉瞬間紅了,也因為隱秘的羞恥而變熱了。

49“你還得寫一封信。”奎叔走了的第三天晚上,王龍彙報完奎叔的信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跟大虎說。

大虎驚奇地抬起頭,緊張地看著王龍,什麼,上一封信還沒有回,讓他再寫一封信?或許父親王龍通過潛意識發現了大虎微妙的心思?大虎看著王龍,隻見王龍說:“現在要收溝的風聲更緊了,咱得想出辦法來。”200原來是讓大虎給王龍找過的那個校長的記者兒子寫信,王龍隻見到這個記者的父親,記者的父親當麵委婉拒絕了王龍。

“現在想起來,人家可能主要是擔心你的水平不夠,人家不應承給兒子打電話,還不是不放心你。你要是拿不下來工作,就給人家這記者添了麻煩。但當時我們總算問人家要了這個兒子的地址,我想,你幹脆給這個記者寫封信,把你的才華用上,讓人家看到你的本事,這樣咱們再找人家就會不同了。”“好呀哩,這雖然是個外省的報紙,但終究是記者,他王金合就不敢欺負咱了。”他們都想起了前一封信,知道這樣一封非常優雅的情書並沒有回音,而現在是另一封更有難度的信,地址是他無從想象的武漢,一個晨報,還是一個他們從未謀麵的記者,這個晨報的記者居然是他們縣城的人,曾經說過他們縣城的土話,這是一個無從想象的麵孔。這樣的信,大虎不知道該從何談起。

“你明天就寫。”大虎費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上次寫信用過的筆,這筆已經有些陌生,他都忘了這是一隻深藍色的鋼筆,筆尖已經磨出一個稍粗的麵。墨水也已經幹涸,凝結在筆體和吸墨水的軟管裏,用手一捏還哧啦哧啦響,無法寫出一個字來。他清洗了鋼筆,從他放在衣櫃裏的幾摞書裏找到上次用剩的信紙,這信紙居然是這樣一個簡陋的信紙,這樣薄的紙張,他一直以為是不錯的信紙。現在由他更粗糲的手指摸起來,顯得紙張更糟糕。不過,這已經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好的信紙,他們的村莊裏甚至沒有信紙,隻有作業本。

他也看到那幾摞他從學校帶回的珍貴圖書,看到由於濕水卷曲了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現在他拿在手中翻,他簡直無法翻動,書頁僵硬,像漿過一般,散發出一股嗆人的黴味。安憶為他包的天藍色的封皮也略略改變了色彩,這封皮還是習慣性讓他產生甜蜜的感覺。僅僅不到一個月,他已經覺得跟過去恍若隔世一般。他也不再是一個大學生,因為他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是大學生,他穿著髒兮兮的短褲,一個小小的,連肚臍都夠不到的二股201筋背心,在兩肩上像是搭著兩截繩子般的帶子。還有他的破布鞋,還有他身上大小蚊蟲叮咬的傷疤,他的皮膚曬得烏黑,他憑借眼睛的餘光,都可以看到自己麵色中洶湧的黑光。而他的書,因為跟破舊外衣、不同大小的鼓蓬蓬棉襖、閑置的舊被褥、黑色的小箱子等擠在一起,跟櫃子裏的大小雜碎堆放在一起,狼狽地蜷縮了棱角,有的書被擠得像瓦片一樣拱起來,有個整齊一致的弧度。很長時間,他也沒有再拿起《追憶似水年華》來看,也沒有拿起任何書來看,二虎三虎也不再翻他的書。他的教科書跟二虎三虎的教科書都放在舊肥料袋子裏,堆在衣櫃下,蕩滿了灰塵。袋子的一角被老鼠咬開,把不知什麼書的書脊咬爛了,書脊也許因為有糨糊,被鼻子靈敏的老鼠當作了美食。大虎突然想起,他的李文花再也沒有人提起,她已經徹底被他們拋棄,連大虎很可能得到的回信也無人過問,她如此受冷落,大虎覺得問心有愧。

大虎來到小屋前的院子裏,重新坐在小凳子上,把紙張鋪展在畫有大鯉魚的桌麵上,他覺得桌麵磕磕巴巴,不平,又拿了一本舊《收獲》雜誌墊上,裏麵有王龍看過的、蘇童寫的《三盞燈》。這本雜誌也因為窩在蛇皮袋子裏卷曲了,他反過來折它,坐在屁股下壓它,使他稍稍平一些。他發現,隻要回到家,他的物品就很少再能平展,很少再能幹淨得沒有塵土和滾動的沙粒。大虎的注意力無法集中,他的手指似乎變粗了,拿著鋼筆無比別扭。他無法想象正是這隻手為安憶寫了幾首曖昧的情詩,坐在大學圖書館裏,用清秀的字體抄寫了五個本子的筆記,而他現在已經不太習慣於寫字。他覺得他的坐姿也出了問題,甚至連眼前的風景都無法讓他專心。於是他抬起頭,看眼前的柿子樹,也看柿子溝外麵,這都是司空見慣的場景,就像自他出生起他就居住在這溝壑裏,眼前就是這幅圖景,而以後也永不會改變一樣。

像上次寫信一樣,葉好同樣去村裏擔水尚未回來,王龍和二虎三虎在溝底幹活拉沙。大虎目前聽不見任何人聲傳來,他眼前隻有一疊地的幾十顆柿子樹,溝外和溝內的高崖,以及更遠處的高頂和略微顯露出來的草坡。寂靜中大虎歎了口氣,這也是一個孤零零的歎氣,這孤零零的聲音嚇202了他一跳。於是他慢慢低下頭,想象上帝獨自一人的孤單,片刻之後,他不再允許自己隨意產生聯想,他要寫信。但很快,由於他拿著筆的感覺,他慢慢回想起他讀過的那些大師,最後他大吃一驚,寫新聞報道並不需要這些大師,他需要的是短促密集的電報體,需要的是倒金字塔,他為此想起海明威——這個曾經的新聞工作者,用電報體寫小說的作家。馬爾克斯也寫過通訊,那是一種類似小說的報道,而他從未在中國的報紙上看到類似的筆法。他聽見沙沙、沙沙有節奏的聲音,抬頭看到是葉好挑著擔子正走進溝門。葉好的顴骨格外突出,使得眼睛窩在一個坑裏,加上曬黑的皮膚,顯得古怪和醜陋。現在他的母親葉好一眼掃見正在寫信的大虎,眉眼立刻發亮了,盡管身子正隨著節奏滑稽地一伸一伸。似乎在母親看來,大虎上午寫了信,下午就可以坐在報社的辦公室裏成為記者。

現在是中午,他們大汗淋漓地吃飯,吃完飯,王龍向大虎伸出右手掌,手麵朝上,就像如來佛向孫悟空伸出的那個手掌,手指微微翹起,那是指肚結實而粗糙的手指,具有皮革般堅硬的表皮,厚厚的盔甲般的指甲裹住了部分指端。他們都看到了這個手掌,他們都知道這是問大虎要他寫的信。

王龍常常不用說話,僅僅一個手勢,他們就馬上能意會到王龍的目的。王龍架著筷子在空中一點,葉好就知道這是讓她打開蒸籠的蓋子,王龍要夾一個饅頭。假如葉好沒有注意,王龍就會再一點,一邊在喉嚨裏責怪似的嗯一聲。大虎寫了厚厚四頁紙,已經按照普通的規則疊好。王龍毫無表情地打開,幾乎要為這麼繁瑣的折疊生氣,大虎習慣性地緊張起來,他們都盯著王龍,看王龍會是怎樣的反應。這次王龍沒有反應,王龍皺著眉頭慢慢把這幾頁紙都看完,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更沒有展開眉眼讓他們傳遞這樣一個有文采的信件,沒有,僅僅是冷冷地示意葉好拿上:“下午給了悶子。”悶子是他們村唯一一個郵遞員,是個拄著拐杖的瘸子,他的一條腿奇怪地盤在拐杖上,就像藤條盤結在一根棍子上,走路發出當當的聲音。有時頭發花白的悶子會一拐一拐地走在村裏的路上,為不同的村民送信。有時是他的兩個有些癡呆的兒子,但這兩個十歲左右的兒子也記住了村裏人203的姓名,他們會依照姓名送到這些人的家,然後等著給三毛錢或五毛錢的零錢,這是他們的跑路錢。村裏讓悶子當郵遞員是為了照顧悶子,而悶子的兒子們額外收錢,也被認為是一種照顧。當悶子的兒子給了信,村民們正納悶這個孩子為何站著不走的時候,會突然想起來還沒有給錢。他們也從來不問人要錢,他們隻是等,他們瞪著魚眼一樣鼓出的水泡眼,耐心地站著,看著村民,他們往往能等到錢。

大虎失望但釋然地鬆了口氣,他看見他的信現在被三虎拿在手中閱讀,接著是二虎閱讀,他們都皺著眉頭閱讀,似乎那是一個費解的文件。隻有葉好在一開始就顯現出熱情的期待,眼睛微笑著、半張著嘴看著大虎,但最終她隻是揉了揉鼻子,在沉默中恢複了一貫的表情,把信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疊好,壓好,放在她難看的藍色上衣的寬大口袋裏。

於是他們坐著,等著喝湯,葉好為他們服務,葉好一個一個為他們舀上滾燙的麵湯,洋鐵勺子在鐵鍋裏磕碰發出叮叮聲,然後他們坐在畫有大鯉魚的桌子前,沒人議論這封信到底有何命運,他們都沒有吭氣。

他們都沒有吭氣。

但這時,他們突然聽到一聲不明的聲音,像是一聲咳嗽,但又不像,又像是一個歎息。他們抬頭看,看到高崖上的雜草和挺立的野棗樹。因為有時那裏會冒出一個幹活的人來,這個人往往是他們村裏來地裏幹活的人,而高崖上麵正好是人家的田地。這個人探頭向下看,當然會看到他們,這個人看到他們當中的王龍,會叫喚一聲:“呦——吃飯哩?”“吃飯,下來吃點?”王龍同樣大聲吆喝,不然對方會聽不見。

有時這個人並不瞅下麵,而是往土崖邊吐口痰,清清嗓子,旁若無人地嘀咕幾聲。

但高崖上麵沒有人頭冒出來,連在崖畔活動的鼴鼠都沒有,而溝外的高崖上卻常常有互相追逐的鼴鼠,這是因為溝裏的貓頭鷹。貓頭鷹吃掉了他們溝裏的鼴鼠。

於是他們都停止了探看,但都沒有吭氣,都等著喝湯。

20450很快,他們無疑又聽到一聲拖長了的咳嗽聲,咳嗽聲似乎還在他們眼前的高崖跟前回蕩了一聲,並輕微地、哢兒的一下波動走了,聲音像是一條靈敏的魚一樣一下子竄到了別處。

他們重新探頭看。

“這日他媽的倒奇怪!”王龍扭著脖子左右探頭看,說。

大虎清晰地聽見一聲呻吟,或者是呻吟著歎氣的聲音,大虎站起來往溝外看,沒人,不見有人在哪裏出現。不過,他看到在剛拐過高崖的小路雜草邊,半立著一個類似雜灰色的瘦布袋,看不出那是誰扔在那裏的,布袋頂上還有一點深色的東西放在上麵。這是誰遺棄在那裏的袋子?這麼破舊的袋子?這時他們都看到這個布袋,都站起來看這個難看而奇怪的布袋,很快雜灰色布袋上麵那個深色的小小東西自己動了一下,他們再次聽見悠長的呻吟聲。

他們站著,像驚奇的雕塑一樣,但其中一個雕塑突然驚訝地說:“呀!那不是我爹?!”可是還沒到一個禮拜,這才五天,說好了他們一個禮拜後去接,怎麼可能是大虎的爺爺王榮?

他們趕緊往前走,一邊盡量在不斷擋住目標的地邊草叢間盯住那個布袋,一邊加快步伐,他們走過柿子樹下的小路,走向溝門,出了溝門,他們聽見這個布袋大聲地哎——了一聲,那是一個長長的悲涼的歎氣。他們確認了這個小小的雜灰色布袋就是王榮,大虎看到爺爺原來是蹲在那裏歇息,屁股幾乎挨住了地麵,兩條瘦腿高高聳起,恰好將頭埋在其中,兩條胳膊圍攏了那顆頭,他們為王榮突然出現在這裏大為驚訝:“爹!”“爹!”“爺爺——”“爺爺——”205“爺爺——”他們一邊跑著,一邊叫著。完全確認了,毫無疑問,那是王龍的爹,是大虎二虎三虎的爺爺。

“去拉平車!”王龍指揮道。

三虎去拉平車。王榮哼哼著,依然沒有站起來。

“爹!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在春桃家嗎?”王龍問。

爺爺王榮保持那個姿勢,沒有說話,頭上的破舊鴨舌帽好像馬上要掉了,被拐杖彎頭那裏擠住了,爺爺用手抓住,原先一毫米長的花白頭發長高了點,或許早就長長了點,他們從未注意。爺爺王榮的腋下有一個東西,是那種帶有乳黃的白色物品,他們最終發現那是一個新的自製棉布襪子,那是一個像是長筒靴一樣的布襪子。因為夾這雙襪子,爺爺的腋下也完全濕了,除了腋下,爺爺王榮整個後背都濕了,一路蒙上去的塵土也粘在上麵。

他們俯看著王榮,王榮腦門上的皮肉皺縮著,眉頭凝成一個結,露出的小小眼睛格外渾濁,他們看到那個頭部似乎在微微顫抖。

“沒人送你一下?”聽見這樣的問話,爺爺王榮似乎有些生氣,皺緊了眉頭,眉頭下的小眼裏早就失去了光彩,茫然地看著,沒有回答。他們聽見平車哐啷哐啷的聲音傳來,他們都看著平車,爺爺眯著渾濁的眼睛,不理睬王龍的話。他們都看著空空的似乎要散架的平車,輪子在地上彈跳,簸動著車身,側麵兩個扶手逆來順受地擺動著。

51王龍駕駛著紅漆斑駁的四輪如火如荼地拉沙賺錢的時候,那時王榮正在女兒春桃家,每到飯時,春桃就會從地裏回來做飯,王榮聽到女兒春桃在門外跟陌生人說話的聲音,恍惚中以為那是春桃過去跟他住在一起時的一個情景,他看到春桃推著一個放了麻袋的平車,許多白不老豆角從沒有完全封口的麻袋口上露出彎彎的、有弧度的身子。他看到春桃滿臉是汗,放下平車,拍了拍手,叫了爹,他回答了唉。春桃喂了雞,走進三間舊房旁邊206的小屋,那是黑洞洞的廚房,然後他就看到女兒春桃不斷進出廚房,洗菜,拿柴,廚房會冒出煙來,之後他聞見炒菜的香味。這時聽見劉雲回來了,劉雲在門外叫了爹,劉黑在門外的石頭上應答了。他看到劉雲用他特有的有些羅圈的走路姿勢回來了,看到劉雲脖子裏的油汗。

春桃把王榮安排在劉黑鯀居的三間土房,那裏有一條炕,劉黑和王榮各睡一邊。王榮鋪的是春桃換下來的自己的被褥,王榮睡在綿軟的褥子上,上麵有黑色的邊,綠色的底,紅色和紫色的花和鳥,一對一對鴛鴦鳥在其中棲息,並肩遊泳,蕩起白色的幾條波紋,還有長尾巴的鳥,尾巴高高翹起,像是一種特別的鳳凰,但不如鳳凰漂亮。被子是淡青色的細線花紋,輕而軟,略有些舊,但被洗得幹幹淨淨。王榮睡在被子裏,他聽見身邊不遠的劉黑在歎氣。每天早上,王榮早早起床,坐在綿軟的被子裏,瞪眼瞅著煙色的玻璃,透過玻璃,他看到春桃在掃院子,在來來回回做飯。

“爹——”他聽見春桃在門口叫他們吃飯。

他欸了一聲,聽見劉黑跟他同時欸了一聲。因為他們都是爹。

有時春桃要問王榮話,先叫了一聲“爹——”這時坐在板凳上的王榮和坐在另一個板凳上的劉黑就都拔起脖子答應:“欸——”每當這時,王榮就看到劉黑皺著眉頭,將目光遠遠地投送到遠處,有時會轉過頭往地上吐一口吐沫。

春桃還進屋為他換洗衣服,連他的帽子都被洗了,掛在院子裏的長長洋條上,上麵恰好一個翹起的鉤子。他吃著春桃做好的飯,吃著碗裏的雞蛋,那是一個荷包蛋,完整的,而不是破碎的蛋花。他大口吃著飯,還有中午的肉絲,他品嚐著其中的肥肉,一直將肥肉嚼出香味來,然後他品嚐其中的瘦肉,用他不多的牙齒咬,換來換去地咬。他顧不上看別人吃,許多年裏,他吃的就是女兒春桃的飯菜,那是女兒還沒出嫁的時候,那時他們吃不上雞蛋和肉。現在他幸運地吃上了,吃完菜和麵條之後,雞蛋的餘香還留在碗中的湯裏,他大口大口地喝湯,顧不上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

一旦女兒和女婿去到田地,他就看到劉黑一個人去了門外,不跟他說207一句話,他看到劉黑在院子裏張來張去,但不看他。偶爾喉嚨裏嗬一聲,在院子裏吐一口痰。那些雞就會跑過去,把劉黑的痰吞吃到嘴裏,像蟲子一樣銜在嘴上,一探一探地伸縮著脖子吃掉了。

晚上,劉黑越來越多地歎氣,而白天,劉黑越來越多地坐在外麵,他聽見劉黑在跟偶爾坐在門外的鄰居說:“……多少年她去過我的房子沒?我的衣服也是一個月都沒有洗過了,也不見她給我換洗換洗,你說說。以前一家人一頓吃一個雞蛋,現在人家親爹來了,一人碗裏放一個,你說說,現在就有了雞蛋了?你說說,天天往菜裏放肉,平時一次割半斤肉,現在一次割一斤,你說說……”“……你看人家叫爹叫得親熱,我就不是爹?……”王榮坐在院子中間的凳子上,眯著眼睛,本來他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但他沒有睡著,他沒有做的,隻等著下一頓飯,等著在飯時見到忙碌的女兒。

他聽到劉黑說的話,吃了一驚,後背流出汗來。不過他能忍受這樣的話,他隻待七天。

後來王榮發現,劉黑不止給一個鄰居說,過一天,又一個不同的鄰居過來,王榮聽見劉黑再次跟這個鄰居攀談,很快就聽到同樣的話:“……你說說,以前一家人一頓吃一個雞蛋,現在人家親爹來了,一人碗裏放一個……你說說,他還有糖尿病……”劉黑也不止跟一個鄰居說一遍,他聽見劉黑跟前一天說過的鄰居繼續重複上次說過的話:“你說說,我不是給你說過,你看看這是什麼事?!……以前一家人一頓吃一個雞蛋,現在人家親爹來了,一個人碗裏放一個……你說說,一個糖尿病人……”晚上的時候,劉黑悶頭吃飯,皺著眉頭,一聲不吭,用眼睛不耐煩地瞅著,也用那隻看不清的眼睛瞅著。因為兒子劉雲說到一個人,劉黑說:“日他媽,他知道個,他他媽的就是看人上菜哩。”在被窩劉黑翻來翻去歎氣,在王榮的哼哼聲中歎氣。

這是第五天的早晨,劉黑在自己的碗裏撈來撈去,把那顆荷包蛋夾來208夾去,似乎嫌那是一個較小的雞蛋。之後,劉黑把它夾起來,端詳著,他們都看到劉黑怪異的舉動。劉黑的兒子劉雲問:“怎麼啦?”劉黑皺著眉頭,不耐煩地開始吃雞蛋,沉悶地吃著,不像往常那樣咬得牙關咯咯響地吃,而是垂頭喪氣,像吃中藥一樣慢慢吃。吃完,劉黑沒有在桌子那裏坐,而是直接到了門外。劉雲推著平車出了門,很快,坐在門口的劉黑就遇見一個走過的鄰居,王榮聽見劉黑跟這個鄰居說:“吃完啦?”“你也吃完啦?”“你說說,吃飯?盡生了氣了,不生氣都不由你。”“老頭子還在哩?”王榮聽見這個鄰居低聲問。

“人家隻要在就是荷包蛋,你說說,嘿呀……”王榮看見自己的女兒正在收拾鍋碗,他不知道女兒是否聽見了門口的談話。王榮深深地弓下腰,皺著眉頭,用手擦擦他的兩鬢,擦得那裏的短發唰啦唰啦響。他聽見女兒咕咕叫著喂雞,大小七八隻雞奔過來,而王榮的耳朵卻聽到劉黑在外麵說:“……賺不了多少錢,都割了肉啦!”女兒跟他說:“爹,我到地裏去了啊!”他點點頭,說:“去哇。”聲音低得他幾乎都沒有聽見。女兒走了,他看著女兒走出門樓,那個劉黑的聲音沒有了,他聽見女兒跟劉黑說:“爹,我走了。”他聽見劉黑不鹹不淡地在嗓子裏嗯了一聲。過了片刻,劉黑繼續說:“你看到沒,人家對我就是這種態度,簡直跟他親爹沒法比。你說說:人家親爹的鞋子洗了又洗,縫了又縫,襪子也趕著做了一雙,也不說給我做一雙,盡管我有,可是你給你親爹做哩,不說順帶給我也做一雙……”王榮回到三間土房,在有鴛鴦和鳳凰的被褥後麵,找到春桃給自己縫的像長筒靴一樣的布襪子,緊了緊他的被洗幹淨的舊鴨舌帽,慢慢走到院子裏,他的那隻爛了腳趾的右腳走得很疼,他多少有些拖拉著右腳。他走209到門樓的陰影裏,走到那個笨重高大的騾車那裏,他看到前些天剛來的時候坐過的有布墊子的木頭凳子,看到劉黑蹺著二郎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