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年中篇小說選粹楊慶祥主編—太原北嶽2015\/.:文藝出版社,2016.1ISBN978-7-5378-4671-4Ⅰ①…Ⅱ①楊…Ⅲ①中篇小說-小說集-中.2..
國-當代Ⅳ①.I247.5中國版本圖書館數據核字()第號CIP2015304065書名年中篇小說選粹2015主編楊慶祥責任編輯史晉鴻裝幀設計張永文出版發行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北嶽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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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2015年的中國小說寫作,依然在現實與曆史的多重空間裏穿行。作為“中間體裁”的中篇小說寫作,以橫斷麵的形式集中折射了這一特點。以往的風格在這一年幾無新變,但是因為現實的日新月異,作家試圖尋找新的方式來回應這一問題——這是文學寫作最基本的訴求,必須重新架構寫作與世界之間的關係,重新發現問題並提出問題,寫作才能在曆史性的層麵得到推進。在這個意義上,一流的現實主義和一流的現代主義在本質上都是相通的,也就是他們都找到了與這個世界對話的有效形式,並在這種形式中呈現了恰切的內容。而那些二流或者三流的作品,無論冠以何種主義之名,都將無法獲得“成功”,因為“問題”潛藏得如此之深,一種流俗的書寫將不會切開包裹這個世界的虛幻景觀。但必須承認,絕大部分的書寫都是景觀化的,作家們以為自己把握了這個世界,其實他們卻僅僅隻是在打量這個世界。世界無意向那些庸俗的眼睛打開自己的內核,所以作為一個真正有意識的作家,他的第一課程,也許就是尼采所謂,需要重新學習“看”。
這是石一楓的《地球之眼》被首選的原因。毫無疑問,這是本年度中篇小說乃至整個當下寫作中一個極為重要的作品。它之所以如此重要,並不在於這個作品講述了一個多麼深刻精彩的故事——當然,這個作品確實講述了一個深刻且精彩的故事,以至於我不得不和我的密友爭著閱讀刊載有這篇作品的《十月》雜誌——更因為在這個作品裏,有一種新鮮的問題1
被呈現出來了。這個問題就是《地球之眼》所要追問的問題,在一個由權力、資本掌控一切的時代,人類何為?石一楓焦慮於他所觀察到的中國現實,企圖高屋建瓴地呈現這一經驗對於人類精神所提出的致命性的挑戰。
他設置了一個二元對立的人物譜係,並不惜將這一譜係中的人物符號化和臉譜化。趙牧光是權力和資本媾和的奇葩,安小男則是“道德”原則的踐履者,他們之間的鬥智鬥勇類似於遊戲的設定。但這種瑕疵無法掩蓋這部小說真正的現實主義光芒,“道德”原則並非是石一楓開出的解決良方,這更是他理解這個現實的一個放大鏡——地球之眼可以完全被轉喻為一個高度形式化的象征,這是一個內在於此時代的作家用於觀察這個時代的一種方式,他整合、收納、創造了他所觀察到的現實世界,並通過有效的形式將現實真正創製為具有其個人色彩的“現實性”。毫無疑問,在一種去“宏大敘事”的寫作語境中,這種寫作嚐試注定充滿了自我辯解和自我質疑。但是正如安敏成在《現實主義的限製》中所言:正是在對無法把握的外部現實的無限逼近中,嶄新的藝術形式才得以逐漸產生。
資本對人的控製以及對這一控製的反抗、嘲笑甚至是迎合,構成了中國當下現實主義寫作的一個重要向度。《地球之眼》可以說是這一向度的典型之作。除此之外,入選本年選的鮑貝的《書房》、曹軍慶的《我們曾經海誓山盟》、蜀虎的《本末倒置》處理的都是這一主題。鮑貝的《書房》講述落魄的大學中文係教授為生計所迫,為財富新貴們購書配置書房的故事。書房在小說中是一種象征性的存在,它是精神的寄身之所,同時也是知識分子捍衛其存在感和價值觀的摩西之地。在這個意義上,書房和博爾赫斯的圖書館以及本雅明的收藏室具有同樣的功能,在現代社會,它保存了精神性的最後尊嚴。但鮑貝這篇作品的尖銳性在於,書房已經失去了這種象征性的功能,它變成了一個更加矯情、虛偽甚至是墮落的場所,它不但不能在資本麵前保持尊嚴,相反卻被納入到資本和人性低劣的秩序中,它的價值被徹底粉碎了。這是一部帶有反諷色彩的作品,書房的守護者溫小暖最後選擇了徹底和世俗妥協,它的書並沒有讓她變得更加富有抵抗性。《書房》最精彩的部分還不僅僅在於這一現代主題的呈現,而是敘述者在不同的空間中的挪移以及由此展示的多重現實維度。正是從一種空間進入到另外一種空間,巴爾紮克的作品全景式地展示了資本主義的墮落、2
邪惡以及蓬勃的生命力。在這一點上,《書房》有同樣的訴求。正如作為精神象征的書房已經墮落一樣,愛情、慈善、宗教等具有超越性的“精神事業”也紛紛坍塌,在《我們曾經海誓山盟》中,愛情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和謊言,甚至連神秘的巫術也不過是旅遊業的贗品;《本末倒置》則呈現了一張無處不在的資本和權力之網,幾乎沒有一條漏網之魚。
我們在這些作品中看到了明顯的二元對立。資本象征了一切的邪惡和不人性,與之對立的另一麵,則是一種被建構起來的“精神性”或者“文化性”。毫無疑問,這種對立顯示了當下中國的資本化是如此殘酷且具有破壞性,但是,資本並非外在於我們的事物,就像精神性與文化性一樣,他們隻有通過具體的人才能呈現其具體的生活感和曆史感。因此,小說中的細節、質地和生活的實感變得如此重要,缺少這些,這些作品將變成一種抽象的觀念演繹。這是作家們需要特別警惕的地方:隻有從生活實感和人物性格中生發出來的觀念,才有其生命力。
除了對當下生活的直接書寫外,也有一部分作家將筆觸推得稍微遙遠一些。這種距離感少了一些當下的熱烈、緊張和焦灼,同時也多了一份放鬆、舒緩和腔調。任曉雯的《藥水弄往事》和溫燕霞的《磷火》屬於此類作品。《磷火》寫的是中國遠征軍的故事,屬於抗戰題材作品。作者采用亡靈敘事,以死去的遠征軍戰士的第一人稱視角,展示了戰爭的殘酷和人性的美好。這種“個人化”敘事的方式,已經從以前的“非主流敘事”變成了一種“主流敘事”,但無論如何,這使得這部作品親切且富有彈性。任曉雯的《藥水弄往事》延續了其一貫的上海日常生活書寫風格,隻不過這一次將場景設置在了一個更加“底層”和稍加偏僻的上海,在一種溫婉的敘述中透露出對一切微弱事物的悲憫和同情。
我將胡學文的《闖入者》和趙誌明的《你的木匠活嗬天下無雙》放在最後來描述。一個潛在的標準是,這兩部作品雖然處理的是完全不同的題材——前者是當下生活題材而後者是曆史(傳說)題材——但這兩篇作品都有一種比較自覺的敘述者意識。《闖入者》明顯借用了一個懸疑小說的形式,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存在,而這種莫名其妙感,正是貫穿小說的基本情緒,這讓這部表麵看起來很現實日常的小說具有一種現代主義小說的疏離感。趙誌明的《你的木匠活嗬天下無3
雙》具有典型的個人氣質,趙誌明以一種鄉野的態度去審視曆史和當下,他發現的不是道德、資本,而是趣味、好玩以及隨心所欲的人性。他的口吻是一派天真的說書人。所以即使在小說的最後,那個愛做木匠活的皇帝自由地飛到天上去了——我們依然認為這是合乎邏輯的。
總之,自由地觀察、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虛構和自由地書寫。我想,這就是小說的要義。
2015年11月23日於北京4
目錄1地球之眼\/石一楓90磷火\/溫燕霞119書房\/鮑貝180我們曾經海誓山盟\/曹軍慶212你的木匠活嗬天下無雙\/趙誌明246藥水弄往事\/任曉雯291闖入者\/胡學文325本末倒置\/蜀虎1
地球之眼\/石一楓1
在我大學時認識的那些狐朋狗友裏,後來混得最差的叫安小男,混得最好的叫李牧光。這本來沒有什麼值得多說的,人嘛,都有混得好的和混得不好的。尤其是如今這個年頭,兩個陣營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幾乎有變成兩個物種的趨勢了。不過我想指出的是,混得最差的安小男原來可沒有那麼差,相應地,混得最好的李牧光原來也沒有那麼好。他們在學校裏的狀況和後來的境遇恰好相反。當然,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社會嘛,通行的標準肯定不是上學時的那一套,否則“混”這個詞也就沒有那麼準確而傳神了。
那麼我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呢?恐怕是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間那段奇特的雇傭關係。
還是先介紹一下安小男。
他本來跟我不是一個係的,念的是“電子信息和自動化”,但是宿舍離我很近,就隔著一個水房。對於理科生,我們這些讀文科的往往有一種偏見,認為他們大腦發達但是思維狹隘,生活很沒有情趣。當我們像孔雀開屏一樣每天不知道瞎咋呼些什麼的時候,他們卻在實驗室裏吭哧吭哧地埋1
頭幹活,課餘時間也就是守在電腦前麵打遊戲或者下“毛片”是為了在右手的幫助下撫慰肉體,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著簡單而明確的目的。也就是說,做什麼事情都必須要“有用”,這是他們普遍信奉的生活哲學。然而安小男卻好像和大多數理科生不一樣,他跟我熟起來,恰恰是通過討論一些“沒用”的話題。
當時正是盛夏天氣,學校的考試季快到了,我閑散了一個學期,如今隻好捧著複印來的筆記到圖書館裏死記硬背。這種工作是很折磨人的,往往還沒有背上兩條名詞解釋,我就會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淚,然後不得不跑到樓下去抽一支煙。一支不夠就兩支,兩支不夠就三支,其間還要喝汽水買零食,再瞄兩眼穿得比較暴露的女同學,一個晚上下來,浪費的時間肯定要比背書的時間長得多。有一次正坐在水泥台階上發呆,背後忽然有人叫了我一聲:“這位同學。”一回頭,便看見一張又瘦又黃、胡子拉碴的臉,讓人想起北京人用來搓澡的老絲瓜瓤。我想了想,似乎是在宿舍樓道裏見過這人,便問他:“有事兒嗎?”“你是曆史係的吧?”“是啊,咱們共用一個廁所。”“你對中國曆史一定很有見解。”“至今還比較懵懂……期末考試可能會掛。”他又說:“那麼就是說,你主要在研究中國社會的當下問題嘍?”我有點兒被搞暈了,但也隻好敷衍道:“這就更不是區區不才所能關心的啦。”這人卻熱情地一拍我的肩膀:“你太謙虛啦——咱們談一談怎麼樣?”說完就一屁股坐在了我身旁的台階上,瘦膝蓋尖銳地頂到下巴上,臉卻四十五度角上揚,呈現出一副很有情懷的樣子。我更加惶惑了,同時還稍微有了一點不安,不自覺地把身體往另一側挪了挪,問他:“你想談什麼呢?”“談一談中國的曆史、現狀,以及中國會向何方去?”“這也太宏大了吧。”2
“那麼就談談中國人的道德問題好了。你覺得當前的形勢是不是很嚴峻,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體係是不是失效了?”麵對他那誠懇而熱情的目光,我哼唧了半天,說:“這又太抽象了。
就算我想談,你又讓我從何說起呢?”“怎麼會抽象呢?我的問題非常具體,而且離每個人都並不遙遠。”他說著,突然把手往半空中的某個方位一揚,“比如說那裏,很可能就存在著嚴重的道德缺失。”我順著他的手,也朝斜上方四十五度角望了過去。我看到遠處的圍牆之外,一幢碉堡般的建築物聳立入雲。那是我們學校的“三產”,一個在中關村乃至全北京都很著名的電腦城,裏麵每天川流不息著形形色色的高科技二道販子。
而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來鍾,電腦城通體黑黢黢的,隻留下頂端的一圈兒航空警示燈正在有規律地明滅著,仿佛這幢大樓正在呼吸。分明是指路明燈,他是怎麼看出道德問題來的呢?
“恕我肉眼凡胎……”那人一拍膝蓋,“咳”了一聲,語速飛快地對我講解起來:“國家規定,離地高度九十米以上的建築物航空警示燈,其閃光頻率應為每分鍾二十至六十次之間,有效光強不低於一千六坎德拉——坎德拉也就是一種光學上的計量單位。然而根據我的實地測量,這幢大樓上的警示燈是每四秒鍾才閃爍一次,也就是說每分鍾隻有十五次。更危險的是,光強也根本沒有達標,在下雨或者大霧天氣,很難對幾百米上空的飛機起到提示作用。
我還查了一下,國內生產信號燈的廠家很多,達到法定標準也並不需要多麼先進的技術,那麼采購的人為什麼非要選擇這種不合格產品呢?這分明就是拿了回扣嘛……這不是腐敗又是什麼?而腐敗的根源難道不是道德敗壞嗎?”作為一個高中“分科”以後就沒有再翻過物理課本的人,我固然對他的那些技術用語感到糊塗,而好不容易聽明白大概意思之後,糊塗的感覺卻越發加劇了。我仍然想不出來幾盞劣質信號燈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真有一架飛機暈頭轉向地撞上了我們學校的電腦城,那兒離我睡覺的宿舍也還遠著呢。進而,我不得不把眼前這位仁兄歸入了3
“校園神經病”的行列。在我們這所號稱兼收並蓄的大學裏,這類人還是比較常見的。其中的女神經病症狀倒還溫和,頂多是到比較英俊、比較有風度的老師(比如中文係的一位著名詩人)課上去發發春,當堂朗誦幾首題為“翡冷翠”或者“我底愛人”之類的詩歌什麼的。男神經病就要激烈得多,我在上“中國思想史”這門課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個長相很像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的“超實用主義民間哲學家”,他提出了一個論調,說的是應·
該把社會上那些“沒用的人”統統消滅,肉做成罐頭,脂肪用來生產力士香皂,皮拿去做鞋。他宣稱,如果國務院采納了他的建議,那麼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也就指日可待了。然而所謂“校園神經病”大多數是一些半流浪狀態下的旁聽生,還有那些考了幾年研究生都沒考上的落榜者,年齡也都在三四十歲上下,而這人明明是個熱門專業的在校生,他發哪門子神經啊。
更加讓我納悶並且懊惱的是,圖書館門口進進出出這麼多人,他幹嗎非要找我來“談一談”呢?難道我看起來比別人精神不正常嗎?
於是我截斷了他的話頭:“打住打住,我可沒工夫聽你瞎咧咧。”“我知道你是個謙虛而低調的人。”他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如果你覺得我的分析不夠深入,沒有觸及本質,你可以反駁我,但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呀。我確實很想聽聽你的見解。”聽起來好像我對他、對中國社會負有多大的責任似的。我差點兒急了:“憑什麼呀?你想跟我聊天我就必須得陪你聊嗎?這不是牛不喝水強按頭嗎?你把我當什麼了?三陪?你給我錢了嗎?”對於我的一連串問話,眼前這人卻不慌不忙,從隨身攜帶的舊帆布包裏拿出一摞書來。上麵的幾本分別是《中國大趨勢》《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何以說不》,而壓在底下的那本則名叫《誰敢不讓中國說不》。看到那色調花花綠綠,仿佛剛拍扁了一隻老鼠的圖書封麵,我突然傻了眼,又好像明白了什麼。
“這難道不是你的著作嗎?我在樓道裏見過你連夜整理書稿。”他沒說錯,那本跟風爛書的確出自我手,但這麼說又有點不全麵。實際情況是,我在上個學期想和女朋友郭雨燕去九寨溝旅遊,順便在路上把她給“辦了”,便經人介紹從一個書商那兒領了這個活兒,打算用掙來的錢4
支付路費、門票和賓館的房費。書裏麵的內容全是我到網上扒下來,再胡亂拚貼到一塊兒的,至於署名,我給自己取了個頗有“民國範兒”也頗有自知之明的筆名,叫“老放”——比起“老舍”和“老殘”,我所幹的事兒和通篇放屁也沒什麼區別。順便說一句,這本《誰敢不讓中國說不》剛一上市,雇了我的書商就破產跑路了,說好的報酬也沒給我。又過了沒多久,郭雨燕認為我這個人既無能又言而無信,一怒之下把我給踹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導致我在考試的緊要關頭遭到“熱心讀者”的滋擾,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與此同時,我又想到了前女友郭雨燕那小狐狸般的眉眼和一對大胸,不免感到了真誠的哀傷。我站起來,茫然四顧,想找個由頭甩開身邊這人。恰好這時,我的身後又揚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咦,你怎麼會認識他這種怪胎?”我再次回頭,看到的卻是我的表妹林琳。她是比我低兩級的數學係學生,長了一張白白嫩嫩的娃娃臉,眼睛又黑又亮,眼窩還有點兒異族風情的凹陷,看起來好像用氣槍“砰砰”兩聲,把兩顆葡萄打進了一坨奶油裏。兄妹兩人都考進了同一所著名的大學,這很可以被傳為一段佳話,也說明我們家族的基因比較優秀——可能主要來源於我姥爺那邊兒,他當過“反動學術權威”嘛。
然而我這個表妹自打入校伊始,就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幾乎見麵如仇人。當然,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曾經以林琳為誘餌,勒索那些暗戀她的傻小子們請我泡酒吧、打台球、到小西天的中影公司放映廳看進口大片,甚至還打算召集全體有姐姐妹妹的男同學,組建一個“換親俱樂部”,把“因為太熟而不能下手的資源”轉化為“可以下手的資源”。林琳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已經被我同時許配給七八個人了。
而這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難道林琳也認識這人,並且也認為他是一個怪胎嗎?可再一打量,她說話時的眼神明明是看向我身旁那人的。也就是說,她在向對方宣布我是一個怪胎。我不由得氣哼哼地說:“我好歹也是你哥。”“狗屁哥。”林琳同樣氣哼哼地說,“攤上你這種哥,我算是倒了血黴啦。”5
然後忽閃著大眼睛對那人說:“你是安小男吧?我在去年的高數冬令營裏見過你。你解開那道函數方程的思路,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那人卻露出了和剛才的我如出一轍的惶惑,然後又轉換成了乏味。他把我的著作和其他幾本書一起放進包裏,站起來說:“問我也沒用,我也講不明白。你自己查查書去吧。”說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作為一個長期被本係男生像狗似的圍著“嗅”的漂亮女孩,林琳遭受到這種待遇,恐怕還是破天荒頭一回。我心裏升起了古怪的快意,順便問她這個安小男是什麼來頭,腦子到底有沒有被驢踢過。林琳卻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說:“就你,還看不起人家呢?”據林琳介紹,安小男的確是個“神人”,這裏的“神”是神奇的“神”,而非神神道道的“神”。他簡直可以被稱為近幾屆理科生中的傳奇:高中曾經獲得過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金牌;從來沒上過高等數學、理論物理的專業課,但考試的時候隨隨便便一寫就是滿分;可以背誦小數點後一千多位的圓周率……他還是個電腦高手,不管多複雜的計算機編程語言,隻要看一遍就無師自通。據說電子係的係主任,一位年近七十的老院士曾經摩挲著他的腦袋,篤定地說:“這裏麵裝著半個矽穀!”這話說得,倒令我感到那位“民間哲學家”的思想應該修正:需要活體利用的其實是安小男這樣的奇才,隻要把他的大腦像杏仁豆腐一樣一勺一勺地挖出來,就夠中科院之類的單位忙活上幾十年的了。
林琳又問我:“他找你做什麼?”我矜持地說:“事實上,他有一些問題向我請教。”林琳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圍城》裏自稱“被羅素請教過幾個問題”的野雞哲學家褚慎明。而我也的確疑惑起來:安小男為什麼會對《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何以說不》以及《誰敢不讓中國說不》這樣的狗屁玩意兒感興趣呢?經過一番思索,我的答案是:這恰恰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了。作為一個奇才,“自然科學”這個確定性的、答案一望可知的領域令安小男感到了乏味,而“人文思想”的本質則是混亂的、含糊的,想不明白的東西更能容納他那無窮無盡的智力,也就更讓他覺得有意思。就像6
老鼠特別愛啃桌子腿一樣,是因為桌子腿好吃嗎?不不不,隻是由於老鼠的牙齒過於發達。這樣一想,我在感到滑稽的同時,又有了那麼一點肅然起敬。
總而言之,經過那天晚上的一麵之交,我和安小男就熟悉了起來。一個樓道裏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在此後又被他頻頻騷擾,請教一些曆史學以及有關“中國社會”的問題。
他的請教常常發生在廁所裏,有時我們正在並排尿著,他突然就撇過來一句:“農耕文明是否終將被海洋文明打敗?”或者我正在蹲坑,他從隔板外麵撇過來一句:“官僚體製是否扼殺了中國社會的創新能力?”他那虛心向學的態度令我越來越不好意思了,而在這期間,又發生了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我表妹林琳寫了一封信,逼我轉交給安小男。那封信我毫不猶豫地拆開來偷看了,內容很簡潔,說的是她有幾道數學難題一直沒解開,想請安小男幫她講解一下;還說希望安小男能和她結成“對子”,在晚自習期間一起探討、共同進步。言辭雖然純潔,可是其心昭昭——對於文科生而言,戀愛的發端是借書,對於理科生就變成解習題了。
“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思’啦?”我直截了當地問林琳。
林琳還想抵賴:“你管得著嗎?”“當然要管,狗屁哥也是哥嘛。”我苦口婆心地勸她,“我知道在你看來,安小男有很大的優點,這個優點就是聰明。可是找男朋友又不是數學比賽,聰明不是唯一的標準,否則你直接找台586去談情說愛不就得了嗎?
對於男朋友,還是需要看看長相,看看性格,看看他有沒有……魅力嘛。”“可我恰恰覺得他有魅力。”林琳漲紅了臉說,“他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再配上聰明得冒尖兒的腦袋,讓我覺得帥極了。”這個小書呆子,對男性的口味也真夠古怪的。我勸她不動,隻好冷笑兩聲,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把信交給了安小男。而安小男自然是看不出林琳的潛台詞的,他哼唧了幾聲,極不情願地說:“我是看你的麵子才去的。”當晚他便離開了男生宿舍,到理科樓後麵的小自習室去和林琳會麵7
了。這兩個家夥待在一起會鬧出什麼樣的笑話呢?我躺在下鋪饒有興致地猜測著。到了晚上九點多鍾,安小男回來了,他敲開門告訴我“任務已經完成”,我表妹的數學難題全被他解開了。
“除了數學題,你還解開了別的什麼沒有?”我相當下流地問。
他好像沒聽懂一樣,繼續彙報道:“不過,其他的事情,她讓我很為難。”我更加好奇並且焦急了:“她讓你幹嗎了?”安小男說:“我們從自習室出來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大家都是愛學習的人,所以不要在勾勾搭搭上浪費時間,如果我喜歡她,那麼就親她一下好了。”“你怎麼做的?”“她把臉一仰,眼睛一閉,我就趁機跑了……這不直接回來了嘛。”安小男攤攤手說。
我“咳”了一聲,穿鞋出門往外就跑。安小男居然把一個向他求吻的漂亮女孩孤零零地扔在了大街上,這他媽的是人幹的事兒嗎?好找歹找,我總算在食堂斜對麵的冷飲店裏找到了林琳,這時候她已經咕嚕咕嚕地喝下去了三瓶酸奶。好在林琳並沒有因為羞辱而大哭,她隻是眼神兒發直地盯著呈等邊三角形排列的瓷瓶,幽幽地說了一句:“他比我更不願意浪費時間。”後來林琳就再沒動過談戀愛的念頭,一心念書,考GRE,沒過兩年就出國留學去了。而經過這件事情,我對安小男倒有了點兒模模糊糊的好感,對於他在人文學科方麵的興趣,也不得不鄭重對待了起來。為了不至於誤人子弟,我勸他扔掉從地攤兒上買來的“說不”係列,轉而到圖書館裏找幾本“有營養”的書籍進行深入學習,比如湯因比的《曆史哲學》、斯塔夫利阿諾斯的《1500年以後的世界》和費正清的《劍橋中國史》之類的。那些書我隻是聽說過卻壓根兒沒看過,但是既然被公認為名著,那麼想來應該是不錯的。況且它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優點,就是厚,都是能壓彎一根勃起的陽具的大部頭,這有利於更多地消耗安小男的時間和精力,讓他少來煩我。
在這麼做的時候,我本人也承受著一定的思想壓力。我有時會想:我8
間接地助長了安小男把他那得天獨厚的大腦浪費在“沒有用”的事情上,這會不會導致我們國家錯失一個諾貝爾獎,甚至讓整個人類的科技進步都將蒙受巨大的損失呢?再舉個曆史八卦作為例子,抽水馬桶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侍臣哈靈頓爵士發明的,但如果女王在當時勒令爵士先生去研究點兒別的,那麼我們今天就還得忍受廁所裏的臭氣熏天。但我也安慰自己:萬一安小男本來會變成一個邪惡的科學家,發明出一種能夠毀滅地球的機器、電磁場或者計算機程序呢?那麼我的所作所為就相當於把全世界人民給救了。
在跟安小男的接觸中,我倒是越來越有科學精神了。
就這樣又熬過了一個學期,暑假來了又走,我們這茬兒學生迎來了大四學年。重新回到學校之後,我特地晝伏夜出了好幾天,為的是躲開安小男。躲他有著另外的原因:按照他的認真勁兒以及智力水平,那幾本大部頭應該全都“啃”完了吧?如果他再來纏著我“談一談”,而我卻一問三不知可怎麼辦?那這人可就丟大了。事實上,隨著閱讀的深入,他上個學期問的那些問題已經讓我越來越頭疼了。身為安小男在人文領域的指路明燈,我既感受到了荒唐的虛榮,又不知不覺地心虛了起來。我擔憂自己這個“偽劣產品”會像電腦城頂端的引航燈一樣,被他有理有據地揭穿。
然而躲是躲不過的,我總得拉屎撒尿嘛。那天晚上十點多,我夾著本書溜出了宿舍,正好在廁所門口撞上了同樣夾著一本書的安小男。隻不過我手裏的書是看了第三遍的《笑傲江湖》,而他的則是法國曆史學大師布羅代爾的《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狹路相逢,我心下一凜,在那一瞬間多麼希望他考一考我東方不敗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或者華山派共有幾人為了修煉“葵花寶典”而把自己給閹了。
那當然不太可能。安小男的眼神依然熱切,拉住我說:“跟你說個事兒。”“你問吧。”我又瞥了瞥他的書,心裏絕望地打著鼓。
安小男卻說:“我想從低年級的專業課聽起,把曆史係的所有課程都聽一遍,你說怎麼樣?”我吃了一驚:“你圖什麼呀?”9
“當然是解決問題嘍。”他用食指指了指太陽穴,但那動作卻像是朝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你給我推薦的那些書我全讀了……都很好。但是對於我心裏的那些疑問,他們似乎都說了點兒,但又都沒說清楚。再來問你呢,恐怕也不是個事兒。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你和我一樣年輕,和你探討一下問題,共同進步是可以的,但要想答疑解惑,恐怕還得求助教過你的那些老師。他們都是真正的專家,我想我有必要係統地接受一下他們的思想。”也許安小男已經看出我是個不學無術的混混了?他的話讓我一陣失落,同時卻又感到釋然。但隨後,我卻真切地為他擔憂了起來:“可是咱們都已經大四了啊,馬上就要找工作或者考研究生了,哪有時間去聽外係的課呢?況且你還要聽全本兒的。”“那就申請延期畢業嘛。”安小男揮了揮手說,“實在不行我就轉係,從曆史係的大一開始念起。我查了學校的規定,這在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他那既淡然又決然的態度,簡直讓人想起棄醫從文的魯迅先生。也許一個天才的腦袋,就是和我們這樣的俗人不同。但我仍然本著一個俗人的善意,繼續勸解著他:“這恐怕有些不妥……你應該三思而後行。沒必要為了愛好把專業都扔了啊,那可是你將來吃飯的手藝。”安小男卻說:“我意已決。”說完,他就錯開身子走了出去,而我也沒再說些什麼。
這一來是因為我感到自己至今仍然缺乏和他這樣一個“神人”溝通的能力,二來則是因為我已經快憋不住了,再廢話褲衩上就要多出一個“柿餅”來了。後來不出我所料,安小男的延期畢業和轉係申請果然鬧出了不小的風波,他本人也成了我們畢業季裏一樁奇聞的主角。
首先是安小男的母親,一個肉聯廠洗腸工,從河北H市趕到了北京。她衝進我們學校的校務辦公室,怒斥有關責任人“沒有抓好學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導致她的兒子眼看就要自毀大好前途,去鑽研“連豬屎都不如的沒用學問”。
她質問校方,如果安小男真的轉了係,那麼誰能為他注定窮酸到底的10未來負責?又有誰能為一個含辛茹苦的寡婦的晚年生活負責?如果隻是學生家長鬧一鬧,那還不算什麼,但是經由這一鬧,安小男的問題就演變成了電子係和曆史係兩個團夥之間的矛盾。沒過幾天,電子係的係主任,曾經斷言安小男的腦袋“裝著半個矽穀”的老院士也向學校施加了壓力。他表示,一般的學生倒也罷了,但是如果把安小男埋進了故紙堆,那實在是一種資源的浪費。老院士的言辭固然委婉,但也使得我所在的曆史係深受侮辱,老師們抗議說,你身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楷模,怎麼說話的邏輯也像家庭婦女一樣呢?這不還是在說曆史作為一個冷門學問,不如電子、信息、自動化之類的“格致之學”有用嗎?進而不又是在說人文學科的人不如理工科的人有用嗎?你們這些理工科也太欺負人了,蓋大樓你們先蓋,拿項目經費你們比我們多幾十倍上百倍,連買汽車都能從項目裏麵報銷,到了這時候還不忘踩我們一腳,讓不讓人活了?
本來是一個學生的一廂情願,隻要稍有阻力,那麼說不要也就可以不要的,但是本著不爭饅頭爭口氣的精神,曆史係的老師卻慫恿曆史係的領導,跟電子係“杠”上了。他們向校方遞交了一份意見:學生選擇專業,本是個人自由,又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焉知損失“半個矽穀”,換不來一個範文瀾、陳寅恪或者錢穆?進而又大談曆史學乃至全體人文學科之重要性,並上升到了國家民族的高度。搞文科的人都是善於言辭之士,那份意見寫得冠冕堂皇,讓校方也不好反駁,於是決定破例為安小男舉行一個多方麵試,大家來決定一下這個學生到底待在哪個係比較好。
沒承想,那個麵試會議又把風波推向了新的高潮。在會上,電子係的班主任先代表老院士發了言,說的還是人盡其才那一套。安小男表情呆滯,無動於衷。接下來,曆史係頗有名氣的商教授便閃亮登了場。我們係的老師裏,能在學校外麵混得開的人物不多,這位商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他入選了好幾個政府機關的參事,為不少級別相當高的領導幹部寫過講話稿,隔三岔五還會在黨報的頭版“刷”上一篇社論;而給他帶來最大名氣的事兒,當然還是登上過央視的《百家講壇》,講的好像是“中國宦官幹政考”。大家公推這樣一位人物出麵,可見是想先聲奪人,讓對方知道我們曆史係也不全是碌碌鼠輩。
商教授保持著他在電視機裏的一貫做派,先輕輕胡嚕了一下大背頭,11又抖了抖西門慶風格的“五彩灑線揉頭獅子”對襟唐裝,然後才循循善誘地開了口。他問道:“這位同學,你貴姓?”“姓安。”“那麼我可以叫你小安子嗎?”不得不指出,這話說得實在有些輕佻。而商教授這個人,向來的確是輕佻的。對於輕佻,他還專門發表過一番解釋:既然我們這個社會的風氣,就是把輕佻當有趣,而人在任何時代都在追求有趣,都在盡量活得不那麼沉重,那麼輕佻一下又何妨呢?他還引證說,許多曆史上的名士,譬如阮籍、金聖歎和唐寅,骨子裏都是些輕佻的人。這麼一說,他的輕佻好像就有了傳承與深度。再加上這套做派在電視上和領導幹部的圈子裏都很受歡迎,那麼商教授更可以理直氣壯地插科打諢下去了。
果不其然,商教授一開口,原本凝重、尷尬的會場氣氛登時輕鬆了下來,許多人臉上不知不覺地泛上了一絲笑意。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本領,他們很善於改變周遭的“氣場”。現在,全體教職工都在等著欣賞這位電視名人的表演了。
對於商教授的問話,安小男的反應先是愣了幾秒鍾,然後磕磕巴巴地說:“這不妥吧。”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您又不是慈禧。”此言一出,現場的人們就真的忍俊不禁了。不要說學校教務處的領導,就連電子係那兩個滿臉“常量函數”的教師代表都互相看了一眼,嘴裏“撲哧”一聲。本來嘛,地球又不是圍著一個學生轉的,搞得那麼興師動眾幹什麼?而得到了安小男不經意間的“配合”,商教授就更加胸有成竹了,他笑容一斂,將談話引入了正題:“還是說說你平時都看一些什麼書吧——我指的是在課餘時間裏。”安小男便將我開給他的書目一一報上名來。要知道,這些書連許多曆史係的研究生都是沒有讀完的,就像很多中文係的研究生卻沒有讀過《紅樓夢》一樣。
商教授眼睛一亮,有些驚奇也有些技癢,便當堂考問起安小男的學問來。
一考之下,令人驚奇,安小男對答如流。他不僅能夠把商教授提到的12具體章節精確地複述下來,而且對關鍵的段落還能全文背誦。他原本是木木訥訥的模樣,一談到書本卻像插了電一樣,眼珠子裏往外噴射的全是精光。如果不是商教授及時打住,那麼他可能會孜孜不倦地說下去,直到兩個嘴角下方越積越多的白沫流到脖子裏去。
“大家都看到,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商教授輕輕地籲了一口氣,轉向了校方代表,“這位小安……同學在曆史方麵達到了相當的造詣,雖然他的閱讀稍嫌不成係統,還有點淩亂,但是他對重要著作的熟悉程度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我想如果不是對曆史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是不可能付出這麼多的時間與精力的。而學校作為一所人才培養機構,為什麼要扼殺學生的興趣呢?這是不負責任的。當然,搞教育的都有愛才之心,電子係諸位同仁的心情,我們曆史係也能理解。不如由我個人來提一個折中的方案:我們給予小安同學電子係和曆史係的雙重學籍,他繼續在電子係讀研究生,同時還可以到曆史係來念本科,由我本人親自擔任輔導老師。現在的大學教育不是提倡打通,提倡跨學科嗎?曆史上那些真正的大師也都是通才:笛卡爾既是一位數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哲學家;愛因斯坦發現了相對論,同時也熱衷於演奏小提琴;楊振寧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同時也愛好著古典詩詞以及翁帆女士……”商教授好不容易正經了片刻,終於又在發言的結尾流於輕佻。但這輕佻卻是恰到好處的輕佻,它讓在座的眾人哄堂一笑,有了皆大歡喜之感。
既把安小男的人留在了電子係,又保全了曆史係的麵子,多麼完滿。隻要這種長袖善舞的人物在場,那麼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校方的領導們滿意地點了點頭,宣布“再回去研究一下”,假如對學生好,對學校好,“特事特辦也是可以的”。
大家抬起屁股,已經準備離席了。但沒想到,安小男卻在這時候又開了口。他的話是對商教授說的:“我還沒決定去不去曆史係。”難道今天的會不是為了你轉係才開的嗎?這時候說這種話,不是消遣人嗎?商教授不免一愣:“什麼意思?”“我是說,在係統學習曆史之前,我想再問您一個問題。”安小男說。
“你也想考考我嗎?”商教授饒有興致地笑了,“一個問題夠嗎?”“就一個。”13“那你說。”“曆史到底有什麼用?”商教授又一愣,但過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圓熟起來:“曆史當然不如電子有用啦。但是興趣嘛,喜歡嘛,如果再糾纏於有用沒用,是不是有點兒俗了呢?”“您沒聽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沒表述清楚。”安小男舔了舔嘴唇,直視著商教授說,“研究曆史是否有助於解決中國的當下問題?”“比如說什麼問題?”“比如說中國人的道德缺失問題。”“明史鑒今當然也是一種思路……但是我想,沒必要把曆史學理解得這麼直接吧。”“可是有些問題明明是繞不過去的。或者我再換一種問法,您對中國社會的腐敗和道德缺失有什麼看法?想過怎麼解決它們嗎?”安小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