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先生。”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清脆悅耳,帶一點外國口音,不過不算重。

“吻你的手,小姐。”洛裏先生按早年的儀式,說著又鞠了一躬,才坐下。

“昨天我接到銀行的信,先生。告訴我一個消息——或是發現——是關於我可憐的父親的一小筆財產。我從來沒見過他,他去世多年了。”

洛裏先生在座位上動了動,帶著不安的神色。

“因此我必須去巴黎,到那裏跟銀行派到巴黎辦理這件事的一位先生聯係。”

“那人就是我。”

“果然是您,先生。”

她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答複銀行說,既然那位先生了解此事又提議我去一趟法國,而我是個孤兒,如果那位可敬的先生能和我一同前往,我將不勝感激。那位先生已經離開倫敦,但我派人趕去送信,請他在這兒等我。”

“很高興能受托辦理此事,”洛裏先生說,“要是一切順利,我會更加高興。”

“先生,實在感謝,衷心感謝。銀行告訴我說,那位先生會向我詳細說明情況,讓我做好思想準備,因為那事很令人吃驚。我已做好了思想準備,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事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洛裏先生略作停頓,整了整假發,在猶豫時遇見了她的目光。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先生?”

“不是嗎?”洛裏先生攤開手,帶著爭辯的微笑。

她本來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邊,這時才若有所思地在坐了下來。洛裏先生注視著她,在她又抬起眼睛時,說道:“馬內特小姐,我受委托辦理這件事,其實別的也談不上,我就跟你講講我的一位客戶的故事。他是一位法國紳士,學有所長,也是一位醫生。”

“不是博韋人吧?”

“是的,是博韋人。跟令尊馬內特先生一樣是博韋人,在巴黎也頗有名氣。我有幸跟他相識。我們之間雖是業務關係,但是彼此信任。當年我還在法國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二十年前的事了。”

“當年——請問是哪一年,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國小姐。他的事務全部委托給了特爾森銀行,而我是受托人之一。我也同樣接受幾十個客戶這樣那樣的委托,不過都隻是業務關係,沒有友誼,也毫無感情可言。簡而言之,我隻是一架處理業務的機器。接著講吧——”

“可我開始覺得你講的就是我父親的故事,”她皺起額頭,好奇地凝神打量著他,“我父親在我母親去世後兩年也去世了,我成了孤兒,是你把我送到英國。我敢肯定是你。”

洛裏先生抓住那隻伸過來想跟他握手又有些猶豫的小手,禮貌地吻了一下,隨即把她送回了座位。洛裏先生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時而摸摸下巴,時而整整耳邊的假發,時而俯望著她的臉。她也抬頭凝視著他。

“馬內特小姐,帶你回來的正是我。但是你隻要想一想,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你就會明白我剛才說自己沒有感情,跟別人的關係都隻是業務關係的那番話,就一點不假了。從那以後你是特爾森銀行的受監護人,而我則忙於其他業務。我沒有時間講感情,也沒有機會。小姐,我這一輩子就是在轉動一部巨大的金錢機器。”

洛裏先生在對自己的日常工作作了這番古怪描述之後,用雙手按了按頭上的亞麻色假發,接著說道:“到目前為止,小姐,這隻是你那不幸的父親的故事的一部分。現在我要講的是跟你所知道的不同的部分。如果你的父親並沒有死——請別害怕!”

她的確嚇壞了,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洛裏先生把扶在椅背上的左手放到那緊抓住他的直發抖的手指上,安慰道:“別激動,這隻是業務上的事,我剛才說——”

她的神色讓他感到不安,他隻好停下來,緩了一會兒,接著說下去:“我的意思是,如果馬內特先生並沒有死,而是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或是他那時被綁架了,卻找不到他;又或是他的某個敵人,運用特權,比如簽署一張空白拘捕證,就可以把任何人送進監牢,無期監禁,從此在人間消失。如果他的妻子向國王、王後、宮廷和教會請求調查他的下落,卻都杳無音訊,那麼,你父親的經曆,就是這位不幸的人,博韋的這位醫生的經曆。”

“我求你再多告訴我一些,先生。”

“行,你能忍受得住嗎?”

“我什麼都能忍受。”

“好,你暫且就把它當作業務上的事——必須辦理的業務吧。如果這位醫生的妻子,盡管非常勇敢,卻仍然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在生下孩子之後——”

“那是個女孩吧,先生?”

“是女孩。這——這是業務上的事,你別難過。小姐,那位可憐的夫人決心不讓孩子承受她所承受過的任何痛苦,隻願讓孩子相信她的父親已經死去——別,別跪下!”

“啊,親愛的、善良的、慈悲的先生,告訴我真相吧!”

“這——這是業務。你叫我心慌意亂了,這怎麼談業務呢?咱們得要頭腦清醒。如果你現在能告訴我九個九便士是多少,我才對你放心。”

洛裏先生把她扶起後,她靜靜地坐著,抓著他手腕的手反倒比剛才平靜了許多。洛裏先生才略微放心了些。

“勇敢些,小姐!你還有事要辦。馬內特小姐,你的母親就是這樣護著你。她在生前一直堅持尋找你的父親,但全無結果。她在你兩歲時去世了,我想她是因為悲傷過度。她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地長大,而不用總是擔心你的父親,想知道他的死活和下落。”

洛裏先生說這話時,懷著讚美和憐惜之情低頭望著她那滿頭金發,“你知道,你的父母並無大家產,他們的財產是由你母親繼承過來留給你的,此後再也沒有其他的財產。不過——”

他感到手腕被抓得更緊了,就停了下來。他看到那額頭上顯露出痛苦和恐懼。

“不過——已經找到他了。他還活著。隻是模樣大變了——這是肯定的。差不多行將就木——難免如此。不過我們還可以抱最好的希望,畢竟還活著。你的父親已經被接到一個他過去的仆人家裏,在巴黎。我們就要到那兒去:我要去認一認他;你呢,幫他恢複生活,照顧他。”

她全身一陣震顫,那震顫也傳遍了洛裏的全身。她仿佛夢囈一樣地說道:

“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是他的鬼魂,不是他!”

洛裏先生默默地摩挲著那隻抓住他手臂的手:“好了,好了。聽我說,現在最好的和最壞的消息你都已經知道了。我們已經在半路上了,再一路平安過海峽,趕一段陸路,你就可以到親人身邊了。”

她耳語似的重複著:“我一直無憂無慮,他的鬼魂卻從來沒糾纏過我。”

“還有一件事,”洛裏先生加重了語氣,“現在他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被忘掉了,或是被抹掉了。現在去追究他用的是哪個名字隻會是有害無益;去追究他這麼多年來究竟隻是遭到忽視還是有意被囚禁,也會有害無益。現在唯一重要的是,想辦法把他弄出法國。我是英國人,比較安全,特爾森銀行在法國聲望也很高,可就連我和銀行也都要避免提起此事。我身上沒有片紙隻字提到這事。這完全是樁秘密業務。所有事情都包含在這句話裏了:‘起死回生。’怎麼了,馬內特小姐!”

她坐在他的手下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甚至沒有靠到椅背上,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她睜著兩眼定定地瞧著他,還是最後出現的那副神情。她的手還緊緊地抓住他。他怕弄傷了她,不敢抽身,就大聲叫人來幫忙。

一個樣子粗野的女人趕在旅館仆役之前跑進屋裏。這女人立即把他跟那可憐的小姐分開了。她伸手往他胸前一搡,便讓他倒退回去,撞在靠近的牆上。接著,又對旅館仆役大叫:“你們為什麼不去拿東西?你們不趕快把嗅鹽、涼水和醋拿來,我會叫你們好看的。快去!”

大家立刻走散,去拿那些解救劑了。那女人把病人輕輕放到沙發上,極熟練又溫柔地護理她,一邊叫她“我的寶貝”“我的鳥兒”。

“你這個穿棕色衣服的,”她怒氣衝衝地轉向洛裏先生,“你跟她講了什麼,把她嚇成這樣?你看看她,臉蛋煞白,兩手冰涼。你這樣做像個幹銀行的嗎?”

洛裏先生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遠遠站著。那個女人哄著把姑娘軟垂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姑娘漸漸地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