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把這口信送到聖殿門附近的特爾森銀行,交給在崗亭值夜班的人,再由值班人交給銀行裏更大的主管。就在這一路上,那幢幢夜影仿佛從那口信當中浮現出來,顯現出種種形狀,向他逼來。夜影使那匹母馬也感到不安,每看到一處就驚退一下。
這時,那輛郵車也轟轟隆隆、吱吱嘎嘎地顛簸在單調沉悶的路上。那幢幢夜影同樣在三位乘客的蒙矓睡眼和漫無邊際的遐想中,顯現出各自形狀。
於是郵車裏出現了特爾森銀行擠兌的景象。這位幹銀行的乘客,把一隻胳膊套在皮帶圈裏,半閉著眼睛。那小車窗,馬車燈透進來的暗淡燈光,坐在對麵的乘客,都變成了銀行,挽具的吱嘎聲變成了銀錢的叮當聲,銀行正做著大生意。接著,特爾森銀行的地下保險庫房展現在他麵前,於是他手持一串大鑰匙和一支火光微暗的蠟燭,一間一間地走進去,發現它們跟上次看到的一樣穩妥。
盡管銀行總是在他跟前,但是還有一個意識也始終追隨著他:他正要去把一個人從墳墓裏挖出來。
這時,他的麵前顯現出許許多多張臉,但究竟哪一張臉是被埋葬者的臉,夜影並沒有表明。不過,它們都是一個四十五歲年紀的男子的麵孔,不同之處主要在於各自的表情,以及各自瘦骨嶙峋的可怕形態,或高傲,或輕蔑,或倔強,或馴服,或哀傷;還有不同程度凹陷的臉頰、死灰的顏色、幹枯的雙手;但麵貌大體上還是一樣,而且全都過早地白了頭。這位乘客向這個鬼影問了上百次:
“埋了多久了?”
回答始終一樣:“快十八年了。”
“你已經放棄讓人挖出來的希望了吧?”
“早放棄了。”
“你知道要讓你起死回生嗎?”
“他們都這麼跟我說。”
“我想你是願意活過來的吧?”
“我不知道。”
“可以帶她來見你嗎?你能去見她嗎?”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盡相同,又自相矛盾。有時,是斷斷續續的回答:“等等!要是我過早見到她,會要我的命。”有時,是流著溫情的淚水說:“帶我去見她。”有時,是困惑不解地說:“我不認識她,我不知道。”
經過這一番想象中的對話後,這位乘客又在幻想中挖起來,一會兒用鏟子,一會兒用一把大鑰匙,一會兒用手,他要把這個可憐的人挖出來。終於挖出來了,可憐人的臉上和頭發上都粘著泥土,但是突然又化為塵埃,消失不見了。接著,這位乘客會驚醒,拉開窗子,讓現實存在的霧和雨飄到臉上。
但是,即使他睜眼望著霧和雨,望著車燈照出來的那塊搖曳不定的光亮,那幢幢夜影仍舊闖進車裏,在他腦海中搭起銀行和墳墓的場景。那張幽靈似的麵孔浮現出來,他就又和幽靈搭話。
“埋了多久了?”
“快十八年了。”
“我想你是願意活過來的吧?”
“我不知道。”
接著又是挖呀,挖呀,一直挖到身旁的乘客不耐煩地動了動,提醒他拉上窗戶,他才把胳膊套進皮帶牢牢挽住。他琢磨著那兩個打瞌睡的形體,但是很快走了神,又溜進了銀行和墳墓。
“埋了多久了?”
“快十八年了。”
“你已經放棄讓人挖出來的希望了吧?”
“早放棄了。”
這些話一直縈繞在他耳邊。當他驚覺到天已亮時,夜的陰影已經消失。他拉開窗戶,地上雖然寒冷潮濕,天空卻很晴朗,太陽正冉冉升起,明媚而又平靜。
“十八年了。”這位乘客看著太陽說,“我的老天爺,活活埋了十八年!”
第四章 準備
午前時分,郵車到達了多佛。在冬天,搭郵車從倫敦到這裏,算得上是次了不起的冒險旅行。郵車長了黴,車廂裏滿是又濕又髒的幹草,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昏暗的光線中頗像個狗窩。這位乘客,也就是洛裏先生,他從裏麵爬出來,帶著滿身的幹草,毛茸茸的毯子裹作一團,帽簷耷拉下來,兩腿都是泥漿,也頗有點像一隻大狗。
“明天有去加來的郵船嗎,招待?”
“有,先生,要是天氣不變,風向還順,下午兩點左右,最適合開航。要個床位嗎,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過我還是要個房間,還要個理發匠。”
“那麼早餐要吧,先生?好,先生,照您的吩咐辦。領這位先生到‘協和’客房!把先生的箱子,還有熱水送去。再叫個理發匠。”
“協和”的客房總是安排給郵車乘客,而搭郵車的乘客通常是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所以這個房間對整個皇家喬治旅店的上下人來說,就顯得格外有趣:進屋時一律一個模樣,出門時卻千差萬別。不久,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紳士走出門來,他穿著一身棕色套裝,雖然舊,卻洗燙得很考究。
那天上午,餐廳隻有這位穿棕色套裝的客人。他坐在那裏等待著早餐,爐火照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仿佛在讓人給他畫像。他看上去整整齊齊,有條有理。他把兩手放在膝蓋上,背心前襟裏的一隻懷表嘀嗒作響。他有一雙漂亮的腿,看起來質料精細的褐色襪子緊緊繃在腿上。那雙帶鞋扣的鞋,雖屬平常,倒也整潔。他套了一頂有點古怪的亞麻色假發,但小巧,卷曲有光澤。他的襯衣,白得耀眼,像是大海遠處在陽光閃耀下的白帆。他保持著一副克製、鎮靜的臉孔,兩眼濕潤明亮。想必在過去的年月裏,他必然費過一番辛苦,才曆練出這副特爾森銀行的老成持重的態度。他的氣色很好,雖然臉上有了皺紋,卻很少憂慮的痕跡。
洛裏先生坐著睡著了,直到早餐送來才驚醒。他一邊挪過椅子,一邊對招待說:“我想為一位小姐訂一個房間,她今天隨時都會到。她可能來打聽賈維斯·洛裏先生,也可能隻打聽特爾森銀行的人。到時請通知我。”
“是,先生。倫敦的特爾森銀行嗎,先生?”
“是的。”
“是,先生。非常榮幸,貴行的先生們來往倫敦和巴黎時,我們經常接待他們。貴行來往的人真多。”
“不錯。我們是英國銀行,卻有頗多的法國成分。”
“是,先生。我看您不常來吧?”
“近幾年不常來了。我們——我——上次從法國回來,有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還沒來這兒工作呢,先生。喬治旅店那時也還歸別人經營,先生。”
“我想是的。”
“不過我敢擔保,先生,像特爾森這樣的銀行,別說在十五年前,五十年前就已經生意興旺了吧?”
“你不妨翻三倍,說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確實,先生!”招待往後退了退,把餐巾從右臂搭到左臂上,然後便悠然站著,看著客人吃喝。
傑裏先生吃過早餐,便到海灘上去散步。多佛小鎮窄窄的,彎彎的。大海曾瘋狂地襲擊過這座小鎮,衝擊著峭壁,也衝塌過海岸。鎮上街舍間彌漫著一股強烈的魚腥味。這個港口打魚的不多,可是到了晚上,來散步、看海的倒很多,尤其在快漲潮的時候。
不覺已到下午,原本晴朗的天氣又充滿了霧和水汽。洛裏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霧靄。天黑時,他坐在餐廳的爐火前,像等待早餐那樣,等待著晚餐。他盯著那燒紅的煤,在心裏又開始挖呀,挖呀,挖呀。
洛裏先生晚飯後要了一瓶上好的紅葡萄酒,他的臉因酒意而變得紅潤。正當他心滿意足地倒出最後一杯酒時,那狹窄的街道上響起了吱嘎的車輪聲,隨即隆隆地進了旅店院裏。
他放下酒杯,“小姐到了!”他說。
一會兒工夫,招待就進來通報,馬內特小姐已從倫敦到達,想見特爾森銀行那位先生。
特爾森銀行的這位先生,一氣喝幹那杯酒,整了整假發,就跟著招待到馬內特小姐的房間。房間大而陰暗,點著兩支高燭,微弱的燈光很難看清。有一會兒,洛裏先生還以為馬內特小姐在隔壁房間。他往前走,過了那兩支高燭,才看見一個年輕小姐站在蠟燭和爐火之間的桌旁迎接他。這位小姐不過十七歲,穿著騎裝鬥篷,拿著一頂旅行草帽,緞帶提在手裏。她的身材矮小,苗條,一頭金黃色頭發,一雙藍眼睛,看起來很美。她的前額在一抬一蹙之間,露出一種說不上是困惑,是迷惘,是驚慌,或僅僅是專注的神情,更或者兼而有之。當她帶著詢問的眼神跟洛裏先生的眼睛相遇時,洛裏先生突然閃過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那是一個幼兒的形象,他曾在一個下著冰雹的大冷天,海裏卷著大浪,他抱著這個幼兒橫渡海峽。但是這形象很快消失了。他向馬內特小姐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