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自己要這樣嗎?”

“必須得這樣。當年,他們找到我,問我能不能收留他,就說必須小心謹慎,否則有危險。”

“他的變化大嗎?”

“很大!”酒店老板停了下來,往牆上拍了一掌,低聲發出凶狠的詛咒。

洛裏先生越走越高時,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這架公用樓梯的每一個樓梯口,都堆了一堆垃圾,垃圾發酵產生的汙穢空氣讓人簡直無法忍受。洛裏先生心煩意亂,也由於他的年輕同伴越來越激動,不得不兩次停下來休息。他們每次都停在一個鐵柵欄窗旁,透過生鏽的鐵柵欄,他們聞到而不是看到聖安東的貧窮、肮髒和病弱。

他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段樓梯的頂上,第三次停下來休息。到頂樓還得再爬一段更陡而且更狹窄的樓梯。德法日先生始終走在前邊一點,靠近洛裏先生,仿佛怕那小姐問什麼。直到這兒,他才轉過神來,在搭在肩上的那件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

“門上鎖了,我的朋友?”洛裏先生很驚訝。

“哎,是的。”德法日先生冷冷地答道。

“你覺得有必要把這位不幸的先生隔離起來嗎?”

“有必要。”德法日先生皺緊了眉頭,“他被鎖了那麼多年,我怕要是開著門,他會嚇得說瘋話,把自己撕碎——死去。我不知道他還會遭到什麼不幸。”

“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洛裏先生叫道。

“怎麼沒有?”德法日先生痛苦地說道,“隻要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上,這種事就有可能發生,而且已經發生過了!這種事天天都在發生,魔鬼萬歲!咱們上去吧。”

他們說話時,都是用極低的聲音,那位年輕小姐並沒有聽到。這時,她已經激動得發抖,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勇敢些,親愛的小姐!隻要走進那個房間的門,那位不幸的人的苦難就結束了。他會得到你的一切寬慰和快樂。讓我們的這位朋友扶著你去那一邊。謝謝,德法日先生。走吧!”

他們輕輕地、慢慢地往上爬去。這段樓梯並不長,他們很快就到了頂上。因為有一個急拐彎,這時他們才看見頂上有三個人在一個門旁邊,低著頭湊在一起,正透過牆上的一些裂縫或洞,向裏麵窺看。這三個人聽到腳步聲,才轉身站起來,原來是剛才喝酒的那三個。

“你們突然來訪,我倒把這兩位客人給忘了。好小夥子,我們還有事,你們先下去吧!”德法日先生說道。

這三個人溜過去,悄悄下了樓。頂樓似乎沒有別的門了,德法日先生徑直走到門前。洛裏先生有點生氣,悄聲問道:“你把馬內特先生當成展覽的了嗎?”

“這幾個人都是經過挑選的,他們隻能像這樣看一眼。”

“這幾個人是什麼人?你怎麼挑選的?”

“那些都是跟我同名的人,我的名字叫雅克。看看這種情景對他們有好處。好了,你是英國人,那是另外的事了。你們在這兒稍後。”

他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之後,就彎下身,透過牆上的裂縫往裏看,接著又站起身,敲了兩三下門,又拿鑰匙在門上劃了三四下。他顯然隻是想弄出點聲響。他笨手笨腳地把鑰匙插進鎖孔,使勁轉動。

門慢慢向裏打開了,他對著屋裏,不知說了些什麼,一個微弱的聲音回應了,不過隻是一兩個音節的詞。他轉過頭,招呼他們進去。洛裏先生的一隻胳膊緊緊摟著年輕小姐的腰,他感到她在下滑。

“不過是辦理事務,事務!”洛裏先生竭力鼓勵道,但是眼裏閃著淚光。

“我害怕。”她發著抖說。

“害怕什麼?”

“害怕我父親的鬼魂。”

洛裏先生把她發抖的手繞過他的脖子,挾起一點,帶了進去。一進門,就把她放下,扶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德法日取出鑰匙,反鎖上門,才走到窗邊站住,轉過身來。

這間閣樓原來是用來存放木柴之類的東西的,很昏暗。那看似天窗的窗子實際上是屋頂的一道門。上麵安裝了一個小的起重裝置,用來從街上往上吊運東西。門是雙扇,向中間關。為了保暖,一扇門緊閉著,另一扇門也隻開了一道縫。剛進屋子,很難看見任何東西。但就有人在這樣昏暗的閣樓裏幹細活。他滿頭白發,坐在一隻矮板凳上,背對著門,正俯身忙著做鞋。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法日先生對著那俯身做鞋的人說道。那蒼白的頭抬起一會,仿佛從遠處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日安。”

“你還忙著幹活啊?”

沉默很久之後,那頭又抬起一會,“是的,我還在幹活。”他用深陷的眼睛瞧了瞧問話的人,又低下了頭。

那有氣無力的聲音聽起來既可怕又可憐,身體虛弱也許是一方麵,但更可能是由於長期與世隔絕,沒有說話導致的。它是那麼低沉,壓抑,就像是地下發出來的聲音。或者像是一個在荒野上彷徨,走得筋疲力盡,行將倒斃前的旅人,在最後的時刻懷念家人和朋友發出的聲音。

他默默地做了幾分鍾後,那深陷的雙眼又往上瞧。他那遲鈍的、機械的感覺,意識到那位唯一的來客還沒有走。

“我想,把窗開大一點,會亮一些,你受得了嗎?”

鞋匠停下工作,茫然地瞧瞧自己身旁一邊的地板,又瞧瞧另一邊的地板,然後仰望著說話人:“你說什麼?”

“亮一些,你受得了嗎?”

“要是你開亮些,我隻好忍受一下。”

德法日把那半扇打開的窗門開大了一些。一大片光線照進閣樓,照見了這個鞋匠。他的膝上放著一隻未做好的鞋,腳下和凳子上散放著幾件普通工具和各種各樣的碎皮塊。他的胡子花白,不是很長,剪得參差不齊。他那深陷的臉頰,襯托出一雙大眼睛。他的身子枯瘦不堪,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由於長期沒有直接接觸陽光和空氣,已經褪成羊皮紙一樣的黃色,渾然一體,很難分清。

他舉起一隻手擋住陽光,那手的骨頭似乎是透明的。他就這樣坐著,兩眼發呆。他似乎已經失去了憑聲音定位的習慣,總要先看看一邊的地板,又看看另一邊,才看他麵前的那個人。

“你今天要做完這雙鞋嗎?”德法日問道,一邊打手勢,示意洛裏先生過去。

“你說什麼?”

“你打算今天就把這雙鞋做完嗎?”

“說不好。我也不知道。”這一問倒使他又想起鞋子,於是埋頭又幹起來。

洛裏先生把那個女孩留在門邊,自己悄聲走了過去。他在德法日身邊站了足足兩分鍾後,鞋匠才抬頭往上看。他對看到另一個人影並不感到吃驚,一隻鉛灰色的手指,晃晃悠悠地晃到同樣是鉛灰色的唇邊,隨即又埋下了頭。

“有位客人來看你,你瞧。”德法日說道。

“你說什麼?”

“這兒有個客人。”

鞋匠抬起頭,但手並沒有離開活計。

“就是這位先生,他是內行人,鞋做得好不好,他一看就知道。你把做的那隻鞋給他看看。拿著,先生。”

洛裏先生接過鞋。

“告訴先生,這是什麼鞋,誰做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後,鞋匠才答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能不能跟這位先生說一說這是什麼鞋。”

“這是年輕小姐穿的便鞋。現在流行這樣的鞋。我以前沒見過。我這裏還有一個鞋樣。”他瞧了那隻鞋一眼,閃過一點得意的神色。

“這是誰做的?”

他沒再做活計,隻是拳著右手放在左手心裏,又拳著左手放在右手心裏,然後摸摸長胡子的下巴,就這樣倒來倒去。他說話時常常陷入走神的狀態。

“你問我的名字嗎?”

“是這樣。”

“北塔樓,一百零五號。”

“就這個名字?”

“北塔樓,一百零五號。”

他發出一種不像是歎氣,也不像是呻吟的聲音,然後又埋頭幹活。

“做鞋不是你的職業吧?”洛裏先生說道。

他那雙深陷的眼睛轉向德法日,看看地板,又轉向發問人。

“我的職業不是做鞋。不,我過去的職業不是做鞋。我,我在這兒自學的。我請求讓我——”

他又走神了,兩手又開始有規律地倒來倒去,他的眼睛遊離在麵前的兩張臉之間。過了大約幾分鍾,他像是如夢方醒,接著又講下去。

“我請求讓我自學,過了很久,才獲批準。從此我就做鞋了。”

當他伸手想要回那隻鞋子時,洛裏先生仍然直盯他的臉,說道:“馬內特先生,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嗎?”

那隻鞋掉到了地上,他坐著愣愣地看著發問的人。

“馬內特先生,”洛裏先生把手放到德法日的胳膊上,“這個人你也忘了嗎?看看他。看看我。難道你一點也想不起過去的老銀行職員、過去的仆人了嗎,馬內特先生?”

這個被關了多年的囚徒,目不轉睛地一會看著洛裏先生,一會看著德法日。這時,他的前額似乎露出一抹智慧之光,穿透罩住他的黑霧。但很快這光又暗淡消失了。那位年輕小姐此時已悄悄走到能看見他的地方,正站著瞧他。那張美麗年輕的臉上同樣閃過一道光,仿佛是從他那兒移到了她身上。她舉起手來,因憐憫和激動而發抖。

他瞧著他們倆時,眼神逐漸迷離蒙矓,就落到地板上,像先前那樣,往他的周圍看來看去,最後,長歎一聲,又幹起了活。

“你認出他了嗎,先生?”德法日輕聲問洛裏先生。

“是的,有那麼一會兒。我的確看到了我過去很熟悉的臉。噓!咱們往後退,別做聲!”

年輕姑娘已經離開了牆邊,走到他坐的板凳前。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響聲,她就這麼站著;他繼續埋頭幹他的活。

終於,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要取皮匠刀了。他拿起了刀,準備又埋頭幹活時,卻瞥見了她的裙子。他抬起頭,看到了她的臉。那兩個旁觀者正要走上前來,他們擔心他會傷害她。她卻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她並不怕。

他露出驚恐的神色,嘴唇動了動,要說什麼,但沒發出聲來。大家在他急促、吃力的呼吸間歇,漸漸聽到他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

年輕姑娘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邊雙手飛吻給他,隨即又雙手抱胸,仿佛摟著他一樣。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

“不是。”

“你是誰?”

她怕泣不成聲,便挨著他在板凳上坐了下來。他想躲開,但她扶住了他的胳膊。他一陣戰栗,一邊凝視著她,一邊輕輕地放下了刀。

她剛才匆匆撩到一邊的金色長發,此時又垂落到脖子上。他的手一點一點挪過去,拿起她的頭發看。正看著,又長歎一聲,低頭做起了鞋。

她放開他的胳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對那手看了兩三次,仿佛確認它的存在。他放下活計,把手伸到脖子上,取下一根已經發黑的細繩。繩上係著一塊卷好的布。他把它放在膝上,小心地打開:裏麵不過是一兩根金黃色的頭發。這是多年前纏在他指頭上扯下來的。

他又把她的頭發拿在手上,仔細看著。“怎麼可能?這是怎麼回事?一樣的頭發。”

他的前額又出現專注的神情,他似乎也注意到她的前額也有這種神情。他把她轉過身去,對著光亮,看著她。

“那天晚上我被叫走時,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後來,我被送到北塔樓,他們在我的袖子上發現了這個。‘你們把這兩根頭發留給我吧?這無法使我的身體逃離,但可以帶我的靈魂出去。’這是我當時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他的嘴唇動了很多次,才緩慢、連貫地說出那些話。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你?”

他突然轉向她,用力地抓住她。兩個旁觀者嚇了一跳,但她一動不動,隻低聲說:“好心的先生,懇求你們別動!”

“這是誰的聲音?”他叫道。

他邊叫邊鬆開抓住她的手,撕扯起自己的頭發。過了許久,仿佛一切又平息了,他把那小包疊起,準備放到懷裏。他仍看著她,陰鬱地搖搖頭。

“不,不,不,你太年輕,太美麗。瞧瞧我這囚徒是什麼樣子。這不是她見過的手,這不是她見過的臉,這也不是她聽過的聲音。這不可能。她——還有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北塔樓漫長的時間之前。你叫什麼名字,我溫柔的天使?”

他突然變得溫和了。年輕姑娘跪在他麵前,雙手哀求似的放在他胸口上。

“啊,先生,以後你會知道我的名字,還有我的母親、我的父親,還有我不知道他們那苦難的經曆的原因。但是現在我不能告訴你。現在,我隻求你為我祝福。啊,親愛的,吻我,吻我!”

她那金光閃閃的頭發和他一頭淒涼的白發混在了一起。金發溫暖並照亮了那白發。

“要是你聽我的聲音,跟你曾經聽過的像音樂一樣的聲音,有些像,就為它哭吧,哭吧!要是你摸著我的頭發,使你想起年輕時躺在你懷裏的可愛的頭,為它哭吧,哭吧!如果我向你表示不久我們就會有一個家,我會盡心盡力地孝敬你,照料你,而你想起那個早已破敗的家,感到心力交悴,為它哭吧,哭吧!”

她更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像搖孩子似的在胸前搖著他。

“如果我告訴你,我最最親愛的人,你的痛苦已經過去,我來這兒就是為了帶你脫離苦海,我們要到英國,去過和平安寧的生活。要是我讓你想到自己被毀了的一生,想到祖國法國對你的冷酷無情,那麼為它哭吧,哭吧!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我還活著的父親,已經去世的母親,要是你知道由於我那可憐的母親的愛,對我隱瞞了他遭受的痛苦,因而我從來沒有為他四處奔走,徹夜不眠,為此我必須向我尊敬的父親下跪,乞求他寬恕,為它哭吧,哭吧!兩位好心的先生,感謝上帝!我感到他那神聖的眼淚流到我臉上,他的抽泣撞擊著我的心。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他倒在她的胳膊裏,臉落在她的胸膛上。這一情景是如此感人,而這之前他所遭受的痛苦又是那樣可怕,兩位站著的先生都不禁雙手掩麵。

他起伏的胸膛和抖動的身子漸漸平息了,就像一切風暴之後的靜謐,閣樓上寂然無聲。他已經慢慢滑到地板上,陷入了昏迷;她也跟著他一起躺下,這樣才能繼續摟著他。

兩位先生走過去,準備從地上扶起父女倆。洛裏先生擤了好幾次鼻子後,才向他們俯下身。

“要是能馬上離開巴黎就好了,我們可以不用驚醒他,就能把他從這個門帶出去——”她一邊說,一邊向洛裏先生舉起了手。

“可是你得考慮,他經得起長途跋涉嗎?”洛裏先生問道。

“我想即使長途跋涉,也比再留在這個可怕的城市好。”

“對,”德法日說道,“不管怎麼樣,馬內特先生都最好離開法國。我去雇一輛馬車,怎麼樣?”

洛裏先生一聽這話,馬上恢複了條理:“嗯,這是正事。我得辦事去。”

“那麼,讓我留在這兒吧!”馬內特小姐懇求道,“你們不要擔心,你們出去的時候把門鎖上,我要照顧他。等你們回來,我們馬上就走。”

天就要黑了,洛裏先生和德法日不僅要雇馬車,還有辦理各種證件,就隻好答應了。他們匆匆離開,分頭辦事去了。

暮色籠罩下來,女兒挨著父親躺在堅硬的地麵上,守護著他。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直到牆上的裂縫透進一絲光亮。洛裏先生和德法日先生已經做好了旅行的一切準備,食物、衣物、馬車、證件。

他們喚醒這位囚徒,把他扶起來。但沒有人能從他茫然的臉上,看出他心裏的隱秘。他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他還記得他們跟他說的話嗎?他知道自己已經重獲自由了嗎?

他們試著跟他說話,但他顯得異常困惑,他們就打消了說話的念頭。有一會兒,他甚至雙手抱頭,出現從未有過的狂亂。不過,一聽到他女兒說話,他就安靜下來,轉過身去聽。

他們給他東西吃喝,他就吃喝;給他鬥篷穿,他就穿,一副長期習慣了逆來順受的樣子。他女兒挽住他的胳膊時,他立馬雙手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們開始下樓,才沒走幾步,他就站住,凝視著屋頂和四周的牆壁。

“你記得這地方嗎,父親?你記得是從這兒上去嗎?”

“你說什麼?”可是還沒有等她再問,他就喃喃地做了回答,仿佛她又問過了。

“記得嗎?不,不記得。太久了。”

他們知道,他一點也不記得把他從監獄帶到這座樓房的事了。隻聽他喃喃地說:“北塔樓,一百零五號。”他顯然是把這兒當成了曾經的監獄。當他們走到院子時,他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等待吊橋放下。但是他隻看到一輛馬車在街上等著,他放開女兒的手,又抱住頭。

門口附近沒有人,一片反常的寂靜和荒涼。隻有德法日太太靠在門柱上編織著,似乎什麼也沒看見。

這個囚徒上了車,但可憐巴巴地要他做鞋的工具和那雙未做完的鞋。德法日太太說她去拿,然後很快拿了下來,遞進車裏。她回去靠在門柱上繼續編織,似乎什麼也沒看見。

德法日坐上了駕駛座,便吩咐馬車夫到關卡。馬車夫一甩鞭子,他們就在微弱的過於搖晃的燈光下,哢噠哢噠地向前駛去。

到了城門處的路障警衛室,他們停了下來,要接受檢查和詢問。

“拿出證件來,過路的。”一個警察對著他們喊道。

“請看吧,警官。”德法日先生下車,一邊說著,一邊神情嚴肅地把那個警察帶到了一邊,“這些就是裏邊那位老先生的證件,這些證件是連同他一起交給我的,在——”他壓低了聲音。

警察跟德法日先生交談過後,拿過提燈,遞到馬車裏,他用不同尋常的目光看了看那滿頭白發的老先生,然後說:“好了,走吧!”

“再見!”德法日先生說著,便和馬車走出那一簇搖曳不定的燈光。

夜空中閃爍著永恒的星光,而夜空之下的陰影既大又暗。在黎明來臨之前的這段寒冷、不安的旅程中,夜的陰影再次籠罩了洛裏先生。他坐在這個埋葬後又挖出來的人對麵,捉摸著想知道,這個人喪失了的能力,又有哪些是可以恢複的。他的耳邊又開始回旋起那個老問題。

“我想你是願意活過來的吧?”

得到的仍然是同樣的回答。

“我不知道。”

第二部 金色絲線

第一章 五年後

特爾森銀行坐落在倫敦聖殿門附近,即使在一七八〇年,也算是老式房子了。它又小,又窄,又難看,又很不方便。但是這家銀行的合夥人倒以此為驕傲,而且,他們還秉持這樣一種信念:如果它不那麼遭人反對,就不那麼受人尊敬。

要是哪位合夥人的孩子提出要改建特爾森銀行,那麼他就會被剝奪繼承權。在這一方麵,這家銀行和這個國家差不多。這個國家,它的兒子常常因為要改進那些早已遭到強烈反對的法律和風習,而被取消繼承權。

於是,特爾森銀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種完美的成就。在你推開那扇發出嘎嘎響的大門後,你一個趔趄直落兩步台階,就掉到了一間有兩個櫃台的簡陋的小店堂。當幾個年老不堪的辦事員,在最暗最髒的窗戶前核驗簽字時,支票直顫動,仿佛有風在吹。如果你因業務需要必須會見“銀行當局”,你便會被送進後麵一個像“牢房”的地方,你在這兒回顧了虛度的一生,“當局”才雙手抄在口袋裏踱了進來。

你的錢,從蟲蛀的舊木櫃裏取出,或是存放到那裏。你的鈔票帶著黴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紙。你的金銀器被放在附近那些汙穢的地方,一兩天就失去了光澤。你的契約,存放在由廚房、洗碗間臨時湊合的保險庫裏,契約的羊皮紙的脂肪全部被侵蝕,散發到銀行的空氣中。你放家庭信件的較輕的盒子,被送到樓上一間大廳裏,那裏總是放著一張大餐桌,但從未有人在這裏進過餐。陳列在聖殿門上示眾的人頭,透過這兒的窗戶,窺看著你初戀情人或你的孩子最初寫給你的書信。直至一七八〇年,這些書信才剛擺脫了這一恐怖。

那時候,各行各業都流行著“處死”,特爾森銀行自然不甘落後。死亡既是大自然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為什麼不可以在立法上采用?於是,偽造文件者處死;使用偽幣者處死;私拆信件者處死;盜竊四先令六便士者處死;在特爾森銀行門前為人看馬卻偷了馬跑掉者處死。凡是“犯罪”,幾乎就要被處死。

但這樣做並不是因為對預防犯罪有些好處,隻是為了省卻每一樁具體案件帶來的麻煩,一了百了。因此,當年的特爾森銀行,跟更大的商號,跟同時代的人一樣,處死了很多人。

蜷縮在特爾森銀行各式各樣昏暗的櫃櫥和半截門上,認真工作著的都是些年邁不堪的人。年輕人一進入特爾森銀行,便被送到某個地方藏起來,直到老。他們把他像幹酪一樣存放在暗室裏,等著長出黴,散發出地道的特爾森香味來,才準許他露麵,以為整個商號增加一點分量。

特爾森銀行門外,有一個打雜的,偶爾幹點搬運,當回信差,除非有人叫,從不進門。他成了這家商號的活招牌。上班期間,他從不缺席,如果有差事,就由他的兒子來頂班——那是個十二歲的淘氣鬼,跟他長得一模一樣。他姓克倫徹,年輕時,由於請人代他在亨茲迪奇東邊的教區教堂聲明不再幹壞事,便得到“傑裏”(德國佬)這個外號。特爾森銀行對這號人顯得很寬容,而時勢的潮流又把這個人帶到這個崗位上。

這是一七八〇年的三月,早晨七點鍾,地點在白衣修士區懸劍巷克倫徹先生私宅。

克倫徹先生的家所在的區名聲並不好,他的房子算上那間隻安了一塊玻璃的小屋,不過兩間。但收拾得很幹淨。那天,雖然還很早,他睡的那間屋已經徹底整理過了。一塊幹淨的白台布鋪在一張笨重的鬆木桌上,上麵擺好了早餐的杯盤。

克倫徹先生蓋著一床鑲拚的床單,他先睡得很熟,逐漸滾動,翻騰,終於翻身坐了起來。他有些惱怒地叫了一聲:“她又在搗什麼鬼!”

一個看起來整潔、勤快的女人從一個角落裏慌忙站了起來,帶著惶恐的神色。這足以表明剛才挨罵的正是她。

“怎麼,”克倫徹先生邊說邊往床下找靴子,“你又在搗什麼鬼!”

他說著向那女人扔去一隻靴子。這是一隻沾滿泥的靴子,卻也可以說明克倫徹先生家庭經濟的一些情況。他每天從銀行下班回來靴子總是幹幹淨淨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時那雙靴子總是沾滿了泥。

“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克倫徹先生沒有打中目標,就換了一種問候方式。

“我不過是在做禱告。”

“做禱告!你往下一跪,就來咒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咒你,我是為你禱告。”

他叫來了兒子:“沒有。小傑裏,過來!你媽是個好女人,她咒我發不了財。你有一個虔誠的媽媽,我的兒子,她往下一跪,就做禱告,祝願她獨生兒子嘴裏的黃油麵包叫人搶走。”

克倫徹少爺一聽這話難免生氣,轉身便向母親表示強烈抗議,不願別人搶走他的食物。

“你這自以為了不起的娘們!你說你那禱告能值幾個錢?”克倫徹先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前後說法不一。

“那不過是發自內心的,傑裏,隻值這麼一點。”

“隻值這麼一點,”克倫徹先生重複道,“那麼,它就不值幾個錢。不管怎麼樣,不準咒我倒黴,我可受不了。要不是我有個不近人情的老婆,這個可憐的孩子有個不近人情的媽,我這個本分的生意人,上周就可以賺到錢了,而不至於被人暗中搗鬼,上了當,倒了大黴!”

克倫徹先生一麵穿衣服一麵說:“小傑裏,穿上衣服!我擦靴子的時候,你盯著點你媽,她隻要想跪下來,你就叫我。因為,我告訴你,”他掉頭又對那女人說道,“我每天累得像部快要散架的馬車,困得像鴉片癮犯了,可是兜裏沒有增加幾文。所以我懷疑你從早到晚都在做禱告咒我,我實在受不了了。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

克倫徹先生又咆哮了一通之後,便去擦靴子,做上班的準備。與此同時,他的兒子則按吩咐一直監視著他的母親。他不時竄出他睡覺的小屋,壓低了嗓子叫道:“你又要跪下啦,媽媽——爸爸,你看!”發完假警報之後,他忤逆不孝地咧嘴一笑,又竄進屋裏,把這個可憐的女人攪得心神不安。

克倫徹先生吃早餐時,脾氣並沒有好一點。他對克倫徹太太做禱告懷著一種特別的厭惡。

“喂!你幹什麼?又來啦?”

他的妻子解釋說,她不過是做“餐前禱告”。

“別做了!”克倫徹先生罵道,“我可不想讓你的禱告把我這個本分的生意人,祝得沒飯吃,沒地住。你給我閉嘴!”

克倫徹先生一邊咬著早餐,一邊咆哮,像籠子裏關著的四足動物。快到九點時,他才盡可能地把他生氣的麵孔平和下來,擺出一副受人尊敬的一本正經的樣子,然後出門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盡管克倫徹先生總愛把自己說成“本分的生意人”,但很難說他是做生意,他的本錢就隻有那張由破背靠椅改做的木凳。小傑裏每天都帶著這個凳子跟著父親到銀行,兩個人在離聖殿門最近的那個窗下“安營紮寨”。克倫徹先生在艦隊街和聖殿一帶,跟那些城門一樣出名,也幾乎一樣邪惡。

八點三刻,傑裏正好來得及向走進特爾森銀行的那些年老的辦事員們,碰碰他的那頂三角帽,以示敬意。小傑裏若是沒有出城門去欺侮人,便站在他旁邊。父子二人極為相像,都一言不發地看著艦隊街上來往的車輛。兩個腦袋就像他們那兩對眼睛一樣,緊靠在一起,活像是一對猴子。

特爾森銀行內部一個當差信使,從門裏伸出頭來,說:“要送信!”

“萬歲,爸爸!你一大早就有生意了!”

小傑裏祝賀了父親,便在凳子上坐了下來,並沉思起來。

“他的指頭老是有鐵鏽!”小傑裏喃喃地說,“他那些鐵鏽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這兒可沒有鐵鏽呀!”

第二章 一場好戲

“你熟悉老貝利吧?”一個年邁的辦事員對傑裏說道。

“沒——錯,先生,”傑裏帶幾分抵觸地回答說,“我對它的確很熟。”

“那好。你也認識洛裏先生?”

“我對洛裏先生比對老貝利要熟悉得多,先生。我一個本分的生意人,也更願是這樣。”傑裏說道,那口氣就像迫不得已到老貝利去出庭作證。

“很好。你去找到證人出入的門,把這張寫給洛裏先生的便條給門房看看,他就會讓你進去的。”

“要進法庭嗎,先生?”

“要進去。”

克倫徹的兩隻眼睛似乎靠得更近了:“我要在法庭上等候嗎,先生?”

“我這就告訴你。看門人把便條遞給洛裏先生之後,你就打手勢,讓他注意到你,然後聽候他的吩咐。”

“就這樣嗎,先生?”

“就這樣。他希望身邊有個人送信。這信就是告訴他有你在那兒。”

老辦事員仔細折好便條,寫上收件人姓名。克倫徹先生一聲不響地看著他,在他吸幹墨水時說:“今天上午要審偽證案吧?”

“叛國案!”

“那可是要剖腹分屍的呀,”傑裏說,“真野蠻!”

“這是法律!”老辦事員對傑裏的話感到有些意外。

“我認為法律把人分屍也太狠了點,殺了他就已經夠狠了,先生。”

“我奉勸你還是別去管法律的閑事,為法律說點好話吧。”老辦事員說,“信在這兒,去吧。”

傑裏接過信,外表畢恭畢敬,心裏卻不服。他鞠了一躬,過路時把去向告訴了兒子,就走了。

那時絞刑還在泰伯恩執行,因此新門監獄外麵那條大街還不像後來那麼聲名狼藉。但新門監獄卻是個極為惡劣的地方,簡直無惡不作,而且滋生著種種可怕的疾病。有時犯人受審,把病傳染給了大法官,結果犯人還沒死,大法官先一命嗚呼了。此外,老貝利還以“死亡客店”聞名於世。麵無人色的“旅客”不斷從那兒出發,經過暴力的過程,進入另一個世界。老貝利有著很多老規矩,這些規矩的威力之大,讓人稱心如意。比如它的枷刑,誰也無法預料這種刑罰的傷害之深;還有鞭刑柱,看了施鞭刑,確實能使人變得心慈手軟;還有血錢交易,這又是一種祖傳的智慧,這也就導致一樁樁可怕的圖財害命的罪行。總而言之,當年的老貝利,就是“存在便是合理”的最佳例證。

老貝利擠滿了肮髒的人群。當時上法庭看熱鬧要花錢,因此老貝利所有的門都有人嚴加把守。這位信差熟練地穿過人群,找到他要找的那道門,把信從門上一個小活門遞了進去。

那道門遲疑一會之後,很不情願地開了一條縫,隻讓克倫徹先生擠進了法庭。

“審什麼案子?”他悄聲問旁邊的人。

“叛國案。”

“這要分屍的,是嗎?”

那人興致勃勃地答道:“先在架子上絞個半死,再放下來,當著他的麵,剖開肚子,掏出內髒燒掉。最後才砍掉頭,又大卸八塊。判這種刑就得這樣處治。”

“但這得判他有罪才行,是吧?”

“這你放心,他們會判他有罪的。”

這時,克倫徹先生的注意力轉向了洛裏先生,看門人正把信交給他。洛裏先生跟一些戴假發的先生們坐在一起,離囚犯的律師不遠。那位律師的麵前擺了一大堆文件,而他的正對麵坐著另一位戴假發的先生,正兩手插在口袋,盯著天花板看。傑裏大聲咳嗽了一下,又揉揉下巴,又打手勢,才引起洛裏先生的注意。洛裏先生已站起身在找他,見了他便點點頭又坐下了。

“他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剛才和他談話的人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裏說。

“若是有人調查起來,你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傑裏說。

法官們進場,引起了一番騷動,平靜下來後,他們才停止交談。被告席馬上成為關注的中心。一直站在那兒的兩個獄吏走出去,把犯人押上來,送進了被告席。

除了那個戴假發望著天花板的先生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犯人身上,所有人的氣息也都向他襲去。一張張急切的臉,都盡力張望,想把他看得真切。有的踮著腳尖,有的爬上窗台,有的踩在根本踩不住的東西上。

這一切注視與喧嘩的目標,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青年男子。他穿著一身黑色或深灰色的普通衣著,長長的黑發用一條緞帶束在後麵。他高大、英俊,臉曬得黑黑的,透出健康的棕色,一雙黑眼睛,看樣子是個年輕的紳士。他顯得異常鎮靜,他向法官們鞠了一躬,就默默站著。

人們急切地圍觀這個人,並非出於人性的同情憐憫,隻是對他可能麵臨的可怕刑罰感興趣。如果那刑罰省掉任何一項細節,那麼他也就會相應失去一分吸引力。他們一想到那神的造物,將要遭到屠宰、分屍,就激動不已。這些形形色色的看客,不管如何自欺欺人,說到底,不過都是吃人的惡魔。

法庭變得鴉雀無聲。查爾斯·達奈已對公訴提出了無罪申辯。那公訴狀滿篇響亮言辭,詞語冗長而累贅,說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叛徒,背叛了我們光榮的、偉大的、如此等等的聖主明君。因為他多次,以不同的方式方法,幫助了法國國王路易進攻上述光榮的、偉大的、如此等等的國王。這就是說,他在上述光榮的、偉大的、如此等等的國王的國土和法國國王路易的國土上穿梭往來,從而十惡不赦地、背信棄義地、大逆不道地,諸如此類地向法國國王路易透露了上述光榮的、偉大的、如此等等的國王已經部署齊備打算派遣到加拿大和北美洲的兵力。

這段公訴聽得傑裏頭發都豎了起來,就像是牆頭上的鐵釘。他似乎聽懂了一點意思,感到大為滿意,那就是“上述”,而且一再“上述”的查爾斯·達奈,正站在他前麵受審。陪審團正宣誓入席,總檢察長先生準備發言。

雖然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想象著被告正在被吊得半死,砍掉了腦袋,卸成了幾塊,這一點被告也明白,可他並沒有畏怯。他不動聲色,神情專注,留心著開庭的程序。他泰然地把手放在麵前的木板上,木板上鋪的藥草的葉子沒有動過一下。為了預防獄臭和惡性傷寒傳染,法庭裏已擺滿了藥草,灑滿了醋。

犯人的頭頂上有一麵鏡子,把光線照到他身上。這麵鏡子是為了讓犯人們感到難堪和羞辱而設。也許這個犯人偶然想到了這一點,他挪了挪位置,卻感到一道光射到臉上。他抬頭一看,見到鏡子時,臉上泛出了紅暈,右手一伸,碰掉了藥草。

由於這一挪動,他的臉轉向了他左麵的法官席。那邊角落裏坐著兩個人,跟他的目光齊平,他的目光立即就停留在了那兩個人身上。那些原來瞧著他的眼睛也不禁轉向那兩個人。

看客看到的是一個剛過二十歲的年輕小姐,另一個應該是她父親。他滿頭白發,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似乎處於沉思當中,看起來就更加蒼老了。但他跟女兒談話那一會,他那凝重的神色就消失了,變得像是個正當盛年的漂亮男人。

女兒一手挽著他,一手抓著他的另一隻胳膊。由於她隻關心被告可能遭受的命運,她的額頭上交集著恐怖和同情,卻也因而顯得楚楚動人。那些看著她的人,原本對被告毫不同情,也不禁被她感染,於是到處打聽著:“他們是誰?”

傑裏也想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而他周圍的人正一個問一個,慢慢就傳到了他耳裏。

“是證人。”

“哪一方的?”

“對方的。”

“哪個對方?”

“指控犯人的一方。”

審判長的眼睛剛才也看向大家看的地方,又收了回來。他向椅背上一靠,盯著那青年,青年的性命就握在他手裏。此時,總檢察長先生站起身來,開始編絞繩,磨斧頭,往絞架上釘釘子。

第三章 失望

總檢察長先生開始向陪審團陳述案情,他說:麵前的這個嫌犯,雖然年輕,但在很久以前,就來往於英法兩國之間,幹著罪該處死的賣國勾當。所幸,有一個人無所畏懼,查明了嫌犯的陰謀,將他告發。這個人本來是嫌犯的朋友,但是他發現嫌犯的可恥行徑後,就決心將這個他很難再繼續交往下去的賣國賊,獻上祖國的祭壇。這個人的美德是值得讚美的,作為愛國者,他應該被樹為崇高典範。因而他也感染了嫌犯的仆人,激發這個仆人去檢查主人的抽屜、衣袋,並把主人的文件藏起來。這兩位證人的證詞,連同他們發現的文件,都證明,嫌犯掌握了關於國王陛下的兵力,以及海上陸上的部署和備戰情況的情報。他經常把這些情報送給敵國。而且這些文件還表明,在五年前,嫌犯在英軍和美軍初次交戰前幾周,就已經從事這樣的罪惡勾當。出於上述種種理由,忠誠的、負責的陪審團,就應當堅決地裁定他有罪,結束他的生命。

總檢察長剛結束了發言,法庭上就響起一陣陣嗡嗡聲,好像一大群綠頭蒼蠅圍著嫌犯團團轉,期待著他即將臨頭的下場。嗡嗡聲平息之後,那崇高的愛國者出現在證人席上。

副檢察長審問了這個愛國者——約翰·巴薩先生,這位先生的陳述跟剛才總檢察長的陳述絲毫不差,如果有什麼可以挑毛病的話,也許就是太精確了一點。這之後,離洛裏先生不遠的、麵前擺著一堆文件的那位戴假發先生,要求問他幾個問題。

他做過暗探嗎?沒有。他靠什麼過活?他的財產。他的財產在哪兒?他記不清楚。是什麼財產?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是繼承來的嗎?是的。繼承誰的?一個遠親。很遠嗎?有些遠。你坐過牢嗎?沒有。你從未進過債務拘留所嗎?不知道此事與案件有何關係。你從未進過債務拘留所嗎?——再回答一次。進過。進過幾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嗎?也許是。你什麼職業?紳士。被人踢過嗎?可能。常挨踢嗎?沒有。被踢下過樓梯嗎?沒有。有一回在樓梯頂上挨過踢,是自己滾下樓梯的。是因為你擲骰子做假嗎?據踢我那個醉鬼說,是那麼回事,但不是實情。敢發誓那不是實情嗎?確實不是。你曾經靠賭博騙人為生嗎?絕對沒有。曾經靠賭博為生嗎?不過跟別的紳士一樣玩玩。你跟嫌犯借過錢嗎?借過。還過嗎?沒有。你跟嫌犯那點淺薄的友誼是在馬車上、旅館裏和郵船上硬攀上的嗎?不是。你肯定那個仆人見到嫌犯帶著這些文件嗎?肯定。你對文件再也不知道別的了嗎?不知道。比如,這些文件是不是仆人本人弄到手的?不知道。想靠這次作證得到好處嗎?不。是不是受雇於政府,設圈套害人?啊,不!敢發誓嗎?多少次都行。除了純粹的愛國主義,別無其他動機嗎?並無其他任何動機。

品德高尚的仆人羅傑·克萊很快就完成了宣誓儀式。他四年前開始為該嫌犯工作,一貫忠誠老實。在加來郵船上,他問嫌犯是否需要一個勤雜工,嫌犯就雇用了他。後來他對嫌犯產生懷疑,就監視他。他在整理嫌犯衣物時,曾在口袋裏多次發現類似的文件。他從嫌犯的抽屜裏取出這些文件。他在加來曾看見嫌犯把這些文件給幾個法國人看過。他熱愛祖國,不禁義憤填膺,於是告發了嫌犯。他認識剛才那個證人已經七八年,完全出於巧合。他唯一的動機也是真正的愛國主義,他是真正的英國人。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聲。副檢察長先生傳喚賈維斯·洛裏先生。

“賈維斯·洛裏先生,你是特爾森銀行的職員嗎?”

“是。”

“一七七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郵車出差,從倫敦去多佛?”

“是的。”

“車廂裏還有別的乘客嗎?”

“有兩個。”

“他們是在夜裏中途下車的嗎?”

“是的。”

“洛裏先生,你看看這個嫌犯,是不是那兩個乘客之一?”

“我不能肯定。那天晚上兩個人都裹得很嚴實,夜又很黑。”

“洛裏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兩個乘客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他的個頭和身高像不像那兩人?”

“不像。”

“你能發誓說他不是那兩人之一嗎?”

“不能。”

“因此你至少是說他有可能是兩人之一嗎?”

“是的。我隻記得那時那兩人跟我一樣,害怕強盜。而這個嫌犯卻沒有一點膽小怕事的樣子。”

“你見過假裝膽小怕事的人嗎,洛裏先生?”

“見過。”

“洛裏先生,請你再看看嫌犯。你以前肯定見過他嗎?”

“見過。”

“什麼時候?”

“幾天以後,我從法國回來,嫌犯在加來上了我坐的那條郵船。”

“他什麼時候上的船?”

“剛過半夜。”

“這麼晚上船的乘客,隻有他一個嗎?”

“是的。”

“你是一個人在旅行嗎,洛裏先生?有沒有旅伴?”

“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他們現在都在這兒。”

“你跟嫌犯說過話嗎?”

“幾乎沒有。那天刮大風,船很顛簸,路又長,我幾乎全程都是躺在沙發上過的。”

“馬內特小姐!”

眾人的目光再次轉向那位小姐。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她的父親也隨之站了起來,握著她挽著他胳膊的那隻手。

“馬內特小姐,看看這個嫌犯。”

麵對對自己懷有誠摯憐憫、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姐,被告感到比麵對那群綠頭蒼蠅要痛苦得多。他竭力想控製和穩定自己的呼吸,那失去血色的嘴唇直顫抖。

“馬內特小姐,你見過這個嫌犯嗎?”

“見過,先生。”

“在哪兒?”

“在剛才提到的那艘郵船上,先生。”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嗎?”

“啊!很不幸,是的!”

“問你什麼,回答什麼,別發表意見。”法官帶了幾分嚴厲地說道,“馬內特小姐,在越過海峽的時候,你跟嫌犯說過話嗎?”

“說過,先生。”

“回憶一下。”

她在一片肅靜中,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那位先生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嫌犯嗎?”法官皺著眉頭問。

“是的,大人。”

“那麼,說嫌犯。”

“那嫌犯上船時注意到我父親——”她深情地轉過頭望著站在她身邊的父親,“——很疲勞,很虛弱。我怕父親透不過氣來,便在船艙扶梯旁的甲板上給他搭了個鋪,自己坐在他身邊的甲板上照顧他。那天晚上,就隻有我們四個人。那嫌犯對我父親表現出極大的關心,他告訴我如何重新搭鋪,才能使我的父親免受風雨侵襲。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們就是這樣開始交談的。”

“讓我插一句。他是一個人上船的嗎?”

“不是。”

“有幾個人跟他上船?”

“兩個法國紳士。”

“他們是否一起談過?”

“他們一直談到要開船了,兩個法國紳士才乘小船上岸。”

“他們之間傳遞過像這些文件一樣的文件嗎?”

“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跟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狀相同嗎?”

“可能,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雖然他們就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但燈光很暗,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們的話,隻看見他們看過一些文件。”

“好,你談談你同嫌犯的談話吧,馬內特小姐。”

“嫌犯對我很坦誠,對我父親又那麼關心,那麼照顧。”她哭了起來,“我希望今天不致用傷害來報答他。”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馬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能逃避。請接著講。”

“他告訴我,他在為處理一件很棘手的事奔走,所以用了化名。他說為這事,幾天前去了法國,而今後很長一段時期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來回。”

“他談到美國的事嗎,馬內特小姐?講詳細點。”

“他想給我解釋清楚那場紛爭是怎麼引起的,還說,照他看來,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也許喬治·華盛頓會獲得和喬治三世一樣大的名聲。不過他說這話,並無惡意,是笑著說的,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法官聽到關於喬治·華盛頓的離經叛道之論,從記錄本上抬起頭來,瞪圓了眼睛。在等待做記錄的間歇,馬內特小姐暗暗忖度著自己的證詞可能對雙方辯護律師產生的影響,前額流露出痛苦的、焦急的、專注的神情。就像看戲時,觀眾會不自覺地模仿主演的表情,法庭上各個角落的看客們也因而流露出同小姐一樣的表情。

這時,總檢察長先生向法官大人表示,為了程序上的需要,也為了謹慎起見,應當傳訊小姐的父親馬內特醫生。於是,馬內特醫生出了庭。

“馬內特醫生,你看看嫌犯。你以前見過他麼?”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寓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不能認出他就是跟你同船的乘客,或者證明他跟你女兒講的話?”

“都不能,大人。”

“你這是有特殊的原因嗎?”

他低聲回答說:“是的。”

“在你的祖國,你未經審判,甚至未經起訴,就被長期監禁,這是你的不幸遭遇嗎,馬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聲音使人心酸:“是的,長期監禁。”

“那個時候你剛獲得釋放嗎?”

“他們說是這樣。”

“你不記得那時的情形了嗎?”

“一點也不記得。很久以前,我也忘了什麼時候,我一直在監獄中做鞋,後來我和我的女兒來到倫敦,住在一起。但這之間發生的事,我一片空白。”

總檢察長先生坐下,父女倆也一起坐下。

此時,這件案子出現了離奇的變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晚上,嫌犯跟某個尚待追查的同謀一起乘郵車到多佛,晚間他在某處下了車,但並未停留,而是折返十多英裏,來到某個要塞和海軍船塢搜集情報。

於是,又一個證人證明,嫌犯在指定的時間,在要塞和船塢所在鎮上的一家咖啡館裏等待另一個人。盡管嫌犯的辯護律師對證人進行了盤問,但證人還是堅定認為那時他看到的那個人就是這個嫌犯。

這時,那位老望著天花板的戴假發的先生,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把紙條卷起來,扔給辯護律師。辯護律師在抓住空隙看完紙條後,很仔細地、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嫌犯。

“你再次重申,那就是嫌犯嗎?”

證人表示肯定。

“你是否見過非常像嫌犯的人?”

證人說,再像他也不會認錯。

“你仔細看看我的學識淵博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律師指著扔紙條的人說,“再仔細看看嫌犯。怎麼樣?他們兩個是不是非常相像?”

這位學識淵博的朋友盡管有些不修邊幅,但是跟嫌犯極為相像,這不但讓那證人吃了一驚,也讓在場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眾人要求法官讓那位學識淵博的朋友摘下假發,那人不太高興地同意了。這樣一來,兩人就更為相似了。

法官問斯特賴弗先生(嫌犯的辯護律師)下麵是否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頓先生(那位學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賴弗先生說不必了,但他請證人說明:證人是否還深信不疑自己草率的證詞。結果證人啞口無言,窘迫不堪。

克倫徹先生聽到這兒時,已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鏽。

接著他聽到斯特賴弗先生開始向陪審團發難。斯特賴弗指出那位愛國誌士巴薩是個受人雇用的暗探和賣國賊,是個厚顏無恥賺血錢的惡棍,而那位品德高尚的仆人克萊是巴薩的朋友和搭檔。這些作偽證、發假誓的家夥,盯上了嫌犯,因為他原是法國人,在法國有些家務事,需要經常過海峽。至於是什麼家務事,因為關係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寧死也不肯透露。而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兒逼出來的、受到歪曲的證詞其實毫無意義,那完全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誰都可能表示的一點殷勤和關懷。而關於喬治·華盛頓的言論,那也不過是一個開大了的玩笑。諸位也看到這位小姐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來進行壓製,樹立威信——副檢察長先生正是如此的代表,那恐怕隻會成為政府的一種弱點。

他才說到這兒,法官已板起麵孔,表示異議。

斯特賴弗先生要求他的幾個證人出席作了證。隨後,克倫徹先生便聽見副檢察長先生又將斯特賴弗先生的話翻了個底:他表示巴薩和克萊要比斯特賴弗先生說的好上一百倍,而嫌犯要壞一百倍。

最後,法官大人發言,他不置可否,總之,決心讓那嫌犯伏法。

這時,陪審團轉過身去進行研究,那些大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在斯特賴弗先生一邊整理著麵前的文件,一邊跟他身邊的人低聲說著什麼,而且不時焦灼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看客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法官也離開了座位,在台上緩緩地踱來踱去,未必不使人懷疑他很緊張的時候——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位學識淵博的朋友——卡頓先生仍然望著天花板,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

他那破舊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零亂的假發還是脫下後隨手扣上的樣子。他有一種特別漫不經心的神態,不但看去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也不大像嫌犯了——本來他們長得的確很像,而且他一時流露的認真態度,看起來就更像了。開始注意到他的看客,這時都很詫異剛才怎麼會認為他們兩個那麼相像。克倫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麼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打賭,這人是得不到律師工作幹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不是嗎?”

然而這位卡頓先生看似漫不經心,但他最早注意到馬內特小姐的頭倒在她父親的懷裏,他說:“長官,照顧一下那位小姐,幫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嗎!”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憐惜,也很同情她的父親。剛才重新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痛苦不堪,他露出一副蒼老的、沉思的愁容。他們出去後,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兒,他們的主席開始發言。

陪審團未取得統一意見,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對此頗感意外,指示他們應當在監護下退庭,接著自己也退下。

審判進行了一天,這時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聽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看客們也紛紛出場去吃點心。

剛跟著那位小姐和她父親出去的洛裏先生,這時又回到了庭上。他向傑裏做了個手勢。傑裏並不費事地就走到了他跟前。

“傑裏,要是你想出去吃點東西,現在就可以去。可是別走遠了。陪審團回來之後,你一定要好找才行。因為我要你把判決第一時間帶回銀行。”

傑裏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先令。這時卡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洛裏先生的胳膊。

“那位小姐怎麼樣?”

“她很痛苦,她的父親在安慰她,在法庭外麵她好過一些了。”

“我可以把這情況告訴嫌犯。像你這樣受人尊敬的銀行的紳士公然跟他說話,不合適。”

洛裏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確曾有過這樣的內心鬥爭。

卡頓先生向被告席走去,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傑裏就跟在他身後,一邊留神看著,聽著。

“達奈先生!”嫌犯迎了上去。

“你當然急於想知道那個證人馬內特小姐的情況。她馬上就會好的。”

“這都怪我!能代我向她轉達這點歉意,並對她的一片好心表示衷心感謝嗎?”

“當然可以。”

卡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幾乎可以說是傲慢了。他把胳膊懶洋洋地靠在法欄上,半對著嫌犯站著。

“那麼你,”卡頓接著說,“期待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最不幸的結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結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庭對你有利。”

由於不能在法庭的過道上逗留,傑裏再也沒有聽見別的,隻好離開這兩個在外貌上看似相像,而舉止上又毫不相同的人。

吃喝完了之後,這位嗓子沙啞的信差便不大舒服地在一張條凳上坐下,打起盹來。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個半小時,一陣嘈雜的嗡嗡聲和一股人的急流湧上法庭的樓梯,也把他席卷而去。

“傑裏!傑裏!”他趕到時,洛裏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是打仗。我在這兒,先生!”

洛裏先生隔著人群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嗎?”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是草草的幾個字:“宣判無罪。”

“要是這回你讓我送的又是‘起死回生’,”傑裏轉過身自言自語,“我該明白什麼意思了。”

他在擠出老貝利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麼,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麼,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的拚命往外擠,幾乎把他擠倒在地上。

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卷過大街,仿佛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去尋找別的屍體了。

第四章 祝賀

人群散去之後,馬內特醫生、他的女兒露西·馬內特、被告的事務律師洛裏先生和被告的辯護律師斯特賴弗先生統統圍在剛剛獲釋的查爾斯·達奈身邊,祝賀他死裏逃生。

馬內特先生如今身板挺直,一派學者樣子,讓人很難把他跟巴黎閣樓上的那個老鞋匠聯係起來。但即或別人沒有機會聽過他那低沉陰鬱的聲音,見過他茫然若失的樣子,也往往想多看他一眼。隻要一提到他那痛苦的遭遇,像這次審案一樣,他就會又陷入靈魂的迷茫,有時甚至無緣由地這樣。這讓那些不知道他經曆的人覺得難以理解。

隻有他的女兒具有消除他心裏陰鬱沉思的魔力。她是一條金色的絲線,把他和他遭遇苦難以前的過去,和脫離苦難後的現在,聯結在一起。她的聲音、她的容光、她的手的觸摸,對他來說都是魔力,讓他恢複健康。

達奈先生熱情地、感激地吻過她的手,又轉身向斯特賴弗先生表示了熱烈的謝意。斯特賴弗先生才三十出頭,看起來卻要比實際年齡大二十多歲。他身體健壯,嗓門粗大,紅光滿麵,莽莽撞撞,全不受禮儀羈絆。不管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總有一股硬擠進別人的圈子,跟人交往的勁頭。

他仍然戴著假發,穿著律師袍子,便闖到他的前當事人麵前,硬是把洛裏先生擠到了一邊。他說:“我很高興能大獲全勝把你救了出來,達奈先生。這是一場無恥的誣告,無恥至極。”

“我對你終身感激不盡。”前當事人抓著他的手說。

“我為你盡了最大努力,達奈先生。我相信,跟別人出的力一樣大。”

這話分明是要聽人接著說:“你可比別人出力多了。”洛裏先生便這樣說了,他打算擠回圈子裏來。

“你真是這樣認為?”斯特賴弗先生說,“是呀,你今天全天在場,應該了解情況。你也是事務律師。”

“正因為如此,”洛裏先生說,“我請求馬內特醫生停止交談,吩咐大家回家。露西小姐不太舒服,達奈先生受了一天罪,大家也都精疲力盡了。”洛裏這樣說著,看向馬內特醫生。

馬內特醫生的臉仿佛凍結了,非常好奇地望著達奈。他的眉頭漸漸皺緊,露出厭惡和懷疑的神情,甚至不無恐懼。

“父親。”露西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他手上。

他慢慢擺脫了這一陰影,轉向她。

“我們回家吧,父親?”

他長籲了一口氣,說:“好的。”

被開釋的嫌犯的朋友們分了手,離開陰森的法庭,踏進了露天。露西·馬內特和她的父親雇了一輛出租馬車,父女倆便上車走了。

還有一個人,剛才既沒有跟這群人會合,也沒有跟他們中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卻一直靠在一堵最陰暗處的牆上,等到別人都離開之後,才慢慢踱出大門。他看著那輛馬車駛去,然後走到洛裏先生和達奈先生跟前。

“那麼,洛裏先生!現在事務律師可以向達奈先生說話了吧?”

對卡頓先生在今天的訴訟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還沒有人表示過感謝。他已經脫去了律師長袍,可他那模樣並無任何改觀。

“你知道辦事人的內心衝突常常很激烈,既要照顧善良天性的衝動,又要擺出辦事的正經樣子。這很有趣,是不是,達奈先生?”

洛裏先生臉紅了,激動地說:“你又提這事,先生。我們辦事的人,既然為公司效力,就由不得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頓先生信口說著,“不要生氣,洛裏先生。你跟別人一樣善良,這我毫不懷疑,甚至還敢說你比別人更善良。”

“老實說,先生,”洛裏先生沒有理他,隻顧說下去,“我的確不知道你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冒昧說一句,我真不知道這是你的業務。”

“業務?哼!我沒有業務!”卡頓先生說。

“真遺憾!若是你有了業務,”洛裏先生不肯放鬆,“也許你會盡心去幹。”

“不!——我不會。”卡頓先生說。

“好吧,先生!”洛裏先生叫了起來,對方對業務的滿不在乎使他很激動,“辦理業務是很好的事,也是很受尊敬的事。因為辦事受到一些約束,有時難免需要保持沉默,但我相信達奈先生,如此寬宏大量的年輕紳士,會體諒這一情況。達奈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喂,馬車!”

洛裏先生也許有點生自己的氣,也有點生那律師的氣,匆匆上了馬車,回特爾森銀行去了。

卡頓滿嘴酒氣,看來已有幾分醉意。他哈哈一笑,轉身對達奈說:“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機緣。今天晚上,你單獨和一個酷似你的人站在街頭,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吧?”

“我仿佛還在另一個世界。”查爾斯·達奈回答。

“這也難怪,你在黃泉路上已經走了很遠,連說話都沒力氣。”

“我倒是真的覺得沒力氣了。”

“那你幹嗎不去吃飯?那些傻瓜們在研究你應該屬於哪個世界時,我已經吃過了。來吧,我帶你去最近一家酒店!”

到了酒店,他們被引進一間小房間。查爾斯·達奈吃飽喝足之後,很快就恢複了體力。卡頓坐在對麵,麵前擺一瓶他自己喝的葡萄酒,露出一副相當傲慢的樣子。

“你現在覺得回到這個世界了吧,達奈先生?你一定感到稱心如意!”他尖刻地說,又斟滿了一杯酒,“但對我來說,最大的願望卻是忘掉我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毫無好處;同樣,我對它也毫無好處。在這方麵,我們並不怎麼像。真的,我開始覺得,你和我,無論哪一方麵,都不怎麼像。”

查爾斯·達奈被一天的審判已經弄得精神恍惚。他感到跟這位有些粗魯、酷似自己的人在一起,就像在做夢,他不知道回答什麼好,索性一言不發。

“既然吃完飯了,”卡頓立即說道,“為什麼不為誰的健康幹杯呢,達奈先生?”

“為誰的健康幹杯?”

“我發誓已到你嘴邊了,快說出來。”

“那麼,為馬內特小姐!”

“為馬內特小姐!”

卡頓幹杯時直瞧著他的臉,喝完把酒杯往肩後一扔,摔得粉碎,然後按鈴又叫來了一個杯子。

“你扶上馬車的那位小姐很漂亮,達奈先生!”他邊說,邊斟滿新的酒杯。

達奈眉頭輕輕一皺,隻簡短地說了聲“是的”。

“能得到她這樣的同情與憐憫,哪怕被判死刑,也值得吧,達奈先生?”

達奈仍是默然。

“我把你的消息帶給她時,她非常高興。雖然沒有顯露,我想這是肯定的。”

這話及時提醒了達奈:這個令人不快的同伴曾主動幫助他渡過白天的難關。他立即轉向了這個話頭,並對卡頓表示感謝。

“我不需要感謝,也不值得感謝,”卡頓滿不在乎地說,“首先,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其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達奈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很樂意回答。”

“你覺得我特別喜歡你嗎?”

“老實說,卡頓先生,”達奈有些不知所措,“我也想知道。”

“那你覺得呢?”

“從你做的事看來,似乎喜歡;可我並不覺得你喜歡我。”

“我也覺得我並不喜歡你,”卡頓說,“我開始佩服你的判斷力了。”

“不過,”達奈接下去,一麵起身按鈴,“我希望這並不妨礙我付賬,也不會使我們不歡而散。”

“既然這樣,”卡頓說,“夥計,再給我來一品脫葡萄酒,十點鍾再叫醒我。”

查爾斯·達奈付了賬,向他道了晚安。卡頓沒有回答,卻帶著幾分挑戰的神態站起身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達奈先生:你覺得我醉了嗎?”

“我覺得你一直在喝酒,卡頓先生。”

“那你也必須明白我為什麼喝酒。我是個不得誌的為別人賣力的小夥計,先生。我不關心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關心我。”

“非常遺憾。你本可以更好地施展你的才能。”

“也許可以,達奈先生,也許不行。不過,你別為你有一張清醒的臉就得意,還不知道它以後會怎麼樣呢?晚安!”

隻剩下了卡頓一個人。這個奇怪的家夥,拿起一支蠟燭,走到掛在牆上的一麵鏡子前,細細打量著自己。

“你特別喜歡這個人嗎?”他對著鏡中的自己喃喃說道,“你為什麼特別喜歡一個長得像你的人?啊,混蛋!隻不過他讓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東西,看到了你無法成為的樣子!如果你跟他對調一下地位,你會像他一樣受到那雙藍眼睛的眷顧嗎?能像他一樣得到那張激動的臉的同情嗎?算了,說穿了吧,你恨他!”

卡頓把酒喝了個精光,然後便雙臂伏在桌上睡著了。

第五章 豺狗

那時是縱酒的時代,大部分人喝酒都很厲害。即使是對從事律師職業的人來說,也絲毫不遜於其他任何人。在這方麵,已經迅速創建規模更大、收入更豐的業務天地的斯特賴弗先生也不例外。斯特賴弗先生現在已經成了老貝利和法庭的寵兒。

不過,我們在法庭上已經注意到,斯特賴弗先生雖然能說會道,無所顧忌,機敏大膽,但缺少從一大堆陳述中抓住要害的能力,而這恰是律師所必備的才能之一。不過,他在這方麵已有明顯進步。他到手的業務越多,似乎他把握要點的能力也越強。不管夜裏他跟西德尼·卡頓一起狂飲爛醉到多晚,一到早上他總能抓住要點,闡述得頭頭是道。

西德尼·卡頓雖說很懶,不得誌,卻是斯特賴弗先生最得力的夥伴。斯特賴弗無論在什麼地方打官司,都少不了有卡頓在那兒兩手插在口袋裏,雙眼瞪著天花板。他們每晚都縱飲到深夜,而且謠傳有人曾看見卡頓大白天也喝醉了,歪歪倒倒地溜回寓所去。對此事感興趣的人就說,雖然西德尼·卡頓永遠成不了獅子,卻是一隻極好的豺狗,而且他也以那樣卑下的地位為斯特賴弗辦案效力。

“十點鍾了,先生。”那個酒店的夥計說——卡頓曾要求他在這時叫醒自己,“十點鍾了,先生。”

卡頓昏昏沉沉,幾次還想睡下,總算掙紮著站了起來,隨手扣上帽子,走了出去。他拐進聖殿門,在高等法院和銀行商號附近的人行道上轉了兩圈,有點清醒之後,才轉身走進斯特賴弗的辦公室。

斯特賴弗開了門,他穿著拖鞋和寬鬆的睡衣,為了舒服,敞開了胸口,眼睛周圍露出種種過度放縱、勞累、憔悴的跡象。這種跡象在他那樣階層中每一個生活不節製的人身上,都可以觀察到。

“你來晚了一點,資料庫。”斯特賴弗說。

“跟平時差不多,也許晚了半個小時。”

他們進了一間邋遢的房間,裏麵擺著一排排的書和四處堆放的文件,還生了一爐旺火。陳年的文件堆裏,有一張桌子擺滿了葡萄酒、白蘭地、甜酒、糖和檸檬。

“我看,你已經喝過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兩瓶,我想,跟白天那當事人吃了晚飯。”

“你拿自己來作證,西德尼,這太絕了。你是怎麼想到的?什麼時候想到的?”

“我覺得他相當漂亮;又想,我若是運氣好,也能跟他一樣。”

斯特賴弗先生哈哈大笑:“西德尼!帶著你的運氣,幹活兒吧,幹活兒吧。”

豺狗滿臉不高興地解開衣服,進了隔壁房間,拿回一大罐冷水、一個臉盆和一兩塊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裏,擰個半幹,裹在頭上,然後在桌旁坐下,說:“我準備好了!”

“今天晚上要摘錄的東西不多,資料庫,”斯特賴弗先生邊翻著文件,邊愉快地說道,“隻有兩份。”

“先把最難辦的給我。”

“這兒,西德尼。幹吧!”

於是,這隻獅子便靠在酒桌一邊的沙發上凝神坐下,豺狗則在酒桌另一邊。那堆滿文件的桌旁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邊。

兩人的手都不斷伸向酒桌,毫無節製,但姿態有所不同。獅子斜靠在沙發上,兩手插在腰帶裏,望著爐火,或是偶然翻翻沒多大分量的文件;豺狗卻皺緊了眉頭,全神貫注於文件,伸手拿酒杯時,往往要摸上一兩分鍾,才摸到酒杯,送到嘴邊。他遇到的問題似乎非常棘手,他不得不幾次站起來,把毛巾重新浸一浸冷水。

最後,豺狗終於給獅子準備好了一份結結實實的點心。獅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手來,從中選擇,發表意見;豺狗從旁協助,直到這份點心充分消化。接著,獅子躺了下來,陷入沉思;豺狗則灌下一滿杯酒,繼續製作第二份點心。直到淩晨三點,才算處理完畢。

“總算完事了,西德尼,來一大杯混合酒吧。”斯特賴弗先生說。

豺狗從頭上取下又在冒氣的毛巾,打了個哈欠,一陣寒戰後,再去倒酒。

“今天,就詢問官方那幾個證人來說,西德尼,你處理得非常正確,每個問題都問到點子上。”

“我一向把握著要點,難道不是嗎?”

“幹嗎生那麼大的氣?我從來沒否認。再來一杯,消消氣。”

豺狗哼了一聲,又照辦。

“你還是當年在施魯斯伯裏學校裏上學的那個西德尼·卡頓,”斯特賴弗對他點點頭說,“還是那個玩蹺蹺板的西德尼,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垂頭喪氣!”

“唉!”另一個歎了口氣,“是的!還是那個西德尼,還是那樣倒黴。就在那時我也替別的同學做作業,自己的作業卻很少做。”

他兩手插在口袋裏,伸開腳坐著,望著爐火。

“卡頓,”他的朋友胸膛一挺,做出一副盛氣淩人的姿態,“你那德行現在不行,過去也始終不行。你就是鼓不起幹勁,沒有進取心。你看我。”

西德尼顯得很輕鬆,笑著說:“你別裝什麼正經了!”

“我是怎麼做到今天的?”斯特賴弗說。

“我看,部分是靠雇我幫忙吧。不過,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別老拿我說事。你總是在前排,我總是在後排不就行了。”

“我必須擠到前排,我不是生在那兒的,對不對?”

“你的誕生大典我無緣躬逢其盛,不過,我看你倒是生在那兒的。”卡頓說時哈哈大笑。兩人都笑了。

“從上學期間到如今,”卡頓說下去,“你已經排在你那個隊列裏,我已經排在我這個隊列裏了。”

“那該怪誰呀?”

“不能肯定說不該怪你。你總是一路頂撞排擠著往前衝,我除了偷懶、滿不在乎外,還能有什麼機會?談這些真令人掃興,在我離開之前,談點別的吧。”

“那麼,為那位漂亮的證人,跟我幹一杯吧!”斯特賴弗說著,舉起酒杯,“這該愉快了吧?”

顯然沒有,他還是悶悶不樂。

“漂亮的證人,”他喃喃地說,低頭望著酒杯,“你說的漂亮的證人是誰?”

“還能有誰?馬內特小姐。”

“她漂亮嗎?”

“整個法庭的人都為她傾慕!”

“胡扯!她不過是個金發娃娃罷了!”

“我倒以為你很同情那金發娃娃!那金發娃娃一出狀況,你馬上就注意到了。”斯特賴弗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馬上注意到出了狀況!一個姑娘,不管是不是金發娃娃,在一個人眼前一兩碼的地方暈了過去,這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到的。我就為你幹這一杯,不管什麼漂亮證人。好了,我要去睡覺了。”

他的主人拿著蠟燭送他到樓梯口、照著他走下去時,白日已從肮髒的樓道窗戶透進來。

卡頓來到屋外,天氣陰冷,天空昏暗,河流黑蒙蒙的,那景象就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荒漠。

他走在街道上,在某一個瞬間,似乎看到了荒漠當中,出現了一座由可敬的雄心壯誌、自我克製以及堅毅頑強組成的海市蜃樓。在那美麗的幻境中,空中樓台上,愛之神和美之神遙望著他;園中懸滿了成熟的生命之果,希望之湖在他眼中閃著粼粼波光。可這一切,轉瞬之間都消失了。

他從井筒似的樓道上去,爬到許多住家中一間高層的臥室,衣服也不脫便撲倒在那張沒有整理過的床上。空流的眼淚打濕了枕頭。

太陽淒涼地升起,照著這個淒涼的人。縱使他富有才華和美好感情,卻無法為自己謀取幸福,無處施展自己的才能,雖然明知自己萎靡、消沉,卻聽之任之,自暴自棄。

第六章 好幾百人

馬內特醫生的寓所,在一個安靜的街角,距離蘇霍區不遠。叛國案開庭已過去了四個月,人們早已將它遺忘。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下午,賈維斯·洛裏先生從他居住的克萊肯威爾出發,沿著陽光普照的街道走著,他要去馬內特醫生處吃晚飯。他現在仍是馬內特先生的事務律師,也是他的朋友。

馬內特醫生的住處很特別,那兒沒有路通過,從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風景,林木蔥蘢,遍地野花,具有一種遠離塵囂的雅趣,令人心曠神怡。

馬內特醫生在一幢幽靜的大樓裏占了兩個樓層。據說,樓裏白天有從事著好幾種職業的人在幹活,可從來很少聽見聲音。大樓後麵有一個小院,連著另一幢大樓。小院裏一棵梧桐樹搖著綠葉,沙沙地響。據說那幢樓裏有人在製作教堂用的管風琴,雕鏤銀器。除此之外,據說還住著一個孤獨的房客,一個在馬車飾物製造廠工作的賬房;同樣,人們都很少看到或聽到他們。

馬內特先生因他過去的名聲,和他傳開後的經曆,吸引了很多前來就醫的病人。當然,他豐富的科學知識、熟練的技術、小心謹慎的態度,以及創新的手術實驗,也都給他帶來一定數量的病人。因此,他的收入盡夠他的用度。

賈維斯·洛裏先生按響了這個街角小屋的門鈴。馬內特醫生和露西小姐恰好都不在,隻有女仆普羅斯在家。洛裏先生自覺在這兒跟在家裏一樣,便請求進了門,上了樓。

醫生的女兒盡管對自己出生的國度法國一無所知,但似乎生來就秉承了它最善於充分利用微薄財力的能力。室內大小家具乃至小擺設的布置、顏色的搭配,由於精心打算、挑選,再加上巧妙的雙手、敏銳的目光和良好的鑒賞力,無不表現出主人的情趣和想象,讓人賞心悅目。

這層樓有三個房間,屋子之間的門全都敞開著,便於空氣流通。洛裏先生一間一間地走過,微笑著留心觀察身邊那些不同的事物,所表現出的相同的巧手慧心。第一間房間最漂亮,屋裏是露西的花兒、鳥兒、書籍、書桌和工作台,還有一盒水彩畫顏料。第二間是醫生的診室,兼作餐室。第三間是醫生的臥室,點綴著後院那棵法國梧桐的點點樹影。但臥室一角,擺著那不再使用的鞋匠長凳和一箱工具,就像擺在巴黎那陰暗的閣樓上一樣。

“真奇怪,”洛裏先生暫時停止了觀察,“他竟會把這些會使他想起痛苦的過去的東西擺在身邊!”

“有什麼奇怪的?”一聲突然的反問使他吃了一驚。

是普羅斯小姐,那紅臉膛、粗胳膊的厲害女人。他在多佛皇家喬治旅店跟她初識,後來就熟了。

普羅斯小姐沒有接著那話說下去,卻說:“我為我那小鳥兒著急死了。”

“我能問問原因嗎?”

“我不喜歡有幾十個根本配不上我的小鳥兒的人到這兒來找她。”普羅斯小姐說。

“真有幾十個來找她?”

“有好幾百個。”普羅斯小姐說。這位小姐有個特點,別人要是對她的話表示懷疑,她反倒要加以誇大。

“什麼樣的人都找上門來,他們可一點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寶貝。”普羅斯小姐說,“就因為你開了頭。”

“我開了頭,普羅斯小姐?”

“不是嗎?是誰把她父親救活的?”

“啊!那要算是開頭的話——”洛裏先生說。

“總不是收場吧?我看,你剛開始這事的時候就已經叫人夠難過的。我並不是認為馬內特醫生有什麼不好,隻是覺得他不配有這樣一個女兒。而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就跟著他來了,想從我這兒奪走小鳥兒的感情,這實在是雙倍、三倍的難過了。”

洛裏先生心裏知道,普羅斯小姐雖然外表粗魯,卻對露西小姐懷有一種真誠的無私,甘心為她奉獻的愛和忠誠。洛裏先生對普羅斯的這種感情持崇高的尊重。

“配得上我這小鳥兒的男人,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都隻有一個,”普羅斯小姐說,“那就是我弟弟所羅門。他真不該犯下那點小錯誤。”

洛裏先生對普羅斯小姐的身世有過幾次了解,知道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沒有良心的混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搞了投機生意,從此便拋棄了她,讓她永遠過著貧窮的生活,卻毫不懊悔。不過,洛裏先生看重的正是普羅斯小姐對所羅門始終不渝的忠誠與信任。

當兩人回到客廳坐下時,洛裏先生有意無意地又談起:“醫生和露西談話時從來沒提過他做鞋那些的事嗎?”

“沒有。”

“可他又把那張板凳和工具放在身邊?”

普羅斯小姐搖搖頭說:“我並不認為他心裏就沒有想到過去那些事。”

“這些年來,馬內特醫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遭受迫害的原因,也沒有透露過迫害他的人的名字,這難道不奇怪嗎?我不是說,他應該跟我談起;我是說他對他漂亮的女兒都沒提起。相信我,普羅斯小姐,跟你探討這個問題,並不是出於好奇,而是熱誠的關心。”

“好吧!盡我了解的說吧,盡管我並不怎麼了解。”普羅斯小姐被他誠懇的聲調說得心軟了,說道,“他對有關這事的任何話題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想他害怕的道理很清楚,那就是可怕的回憶,和由回憶引起的失常。他至今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失常,又怎麼會清醒過來,所以他害怕再犯病。可以想見,為什麼不談了。”

這個解釋比洛裏先生所期望的還要深刻一些。“不錯,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裏還有個疑惑,普羅斯小姐,馬內特醫生把那麼大的痛苦埋在心裏,對他有沒有好處?正因為疑惑,所以有時為此感到不安,才想跟你談談心裏話。”

“沒辦法,”普羅斯小姐搖搖頭說,“一碰上那根弦他就犯病。最好別去碰它。有時我們聽見他半夜三更爬起來在臥室裏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後來小鳥兒體會到他的心還在他當年的監獄裏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她就趕到他麵前,兩人一起走來走去,直到他平靜下來。但他對她從來隻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發現最好別對他提起這個問題。”

這時,一陣逐漸靠攏的腳步聲響亮地傳了過來,好像是“走來走去”那句話引起的。

“他們回來了!”普羅斯小姐站起來,停止了談話,“馬上就會有好幾百人要來了。”

父女兩人回到了家。普羅斯小姐一片喜氣洋洋。她在露西小姐上樓時幫露西取下帽子,用手絹角撣一撣,又吹一吹。她把露西的披風疊好,又非常驕傲地把露西那豐盛的秀發抹順。她的寶貝也是一片喜氣洋洋。露西擁抱她,感謝她,也對她為自己那麼忙來忙去表示抗議。醫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望著兩人,告訴普羅斯小姐說,她把露西寵壞了;但他那口氣和眼神所表現出的寵愛並不亞於普洛斯小姐。

洛裏先生戴著他那頂小假發,笑著望著這一切,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為能在晚年時,為自己的單身生活找到一個“家”,表示感謝。不過,並沒有好幾百人看到這一片動人的情景,洛裏先生期待的普羅斯小姐的預言,並沒有應驗。

到晚餐時,好幾百人仍然沒有出現。普羅斯小姐做的雖是平常飯菜,卻烹調得體,設計精美,半英國式半法國式,獨出心裁,出類拔萃。她曾在附近地區四處搜尋破落的法國人,花一先令或半克朗硬幣向她們學來烹調的秘訣。不管隻是一隻雞、一隻兔,還是一兩棵菜,她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出自己想要的美味佳肴,就連仆婦女傭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

每逢星期天,普羅斯小姐就在桌上用餐。平常的日子,她堅持自己吃,不知道是在底層或是二樓她自己的房間。那是一間藍色的房間,除了她的小鳥兒,誰也不準進去。

這天,天氣悶熱,晚餐後,露西建議把葡萄酒拿到外麵梧桐樹下去喝。大家自然依她,在梧桐樹下閑談時,露西總把洛裏先生的杯子斟得滿滿的。不久前,她已經自封為他的捧杯使者。

“好幾百人”仍然沒有出現。不過,達奈先生倒是來了,當然隻有一個人。

馬內特醫生親切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樣。醫生狀態很好,看上去特別年輕。在這種時候,他跟露西最相似。兩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

醫生勁頭很足,談了許多話題。他們又談到了倫敦的古建築,達奈問道:“馬內特醫生,你對倫敦塔熟悉嗎?”

“露西陪我去過,不過是隨便看看。知道那裏有很多有趣的事,其他的就不了解了。”

“我在那兒蹲過監獄,你們還記得吧?”達奈說,帶著微笑,但因為憤怒,也略有些臉紅,“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露西問。

“在改建某個地方時,工人發現了一個地牢,那是很多年前修的,早被遺忘了。那地牢圍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刻著字,有日期、姓名、冤情、祈禱,是囚徒們刻的。在牆角的一塊地基石上,一個看來已經就刑的囚徒刻下了他最後的遺言。那是三個字母,粗看似乎是D.I.C,但仔細辨認後,發現最後的字母是G。但無論是查找檔案還是聽聞傳說,都沒有以D.I.G作為姓名縮寫的囚徒。後來,有人設想這些字母並非姓名縮寫,而是一個詞,DIG。於是,在那塊刻字的基石下麵,有人挖出了一張已經腐敗成灰的紙,和一個同樣腐敗成灰的小皮盒或小皮袋。那個無名囚徒究竟寫了些什麼,永遠無人知道了,但是他的確寫過一點東西,而且藏了起來,沒有被看守發現。”

“父親!”露西叫道,“你怎麼了?”

馬內特醫生突然站了起來,一手撫著頭。他的舉止、神色把大家都嚇壞了。

“親愛的,我沒什麼。我看下雨了,我們還是回屋裏吧!”他幾乎馬上就恢複了常態。

大點大點的雨的確已在下著。醫生讓大家看他手背上的雨點,但是對剛才談起的一句話也沒說。而在他們回屋時,洛裏先生那精明的眼睛發現了,或是自以為發現了,以前醫生在法庭過道裏轉向達奈時,臉上出現過的那種奇特的神色。但醫生又很快恢複了常態,這讓洛裏先生不免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到了喝茶時間,但是“好幾百人”仍未出現。這時,卡頓先生閑蕩著進來,不過加上他,也不過兩個。

雖然門窗大開,但屋裏仍然悶熱。茶點結束之後,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戶麵前,去眺望陰沉的暮色。露西坐在她父親旁邊,達奈坐在露西旁邊,卡頓靠著一扇窗子。

“雨還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卻又大又猛。”馬內特醫生說,“雷雨來得很慢。”

“卻肯定要來的。”卡頓說。

大家都放低了說話的聲音,人們在注視、等待時多半如此。

街頭一陣忙亂。人們要搶在風暴之前找地方躲雨。馬內特醫生的寓所剛好在拐角,於是奇妙地回響著紛亂的腳步的回聲,或急或緩,或來或去,但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這兒真是鬧中有靜。”大家聽了一會兒,達奈說。

“有時,傍晚我坐在這兒,靜寂中會慢慢幻想起來。因為夜晚的一切都那麼黑暗莊嚴,那一點點愚蠢的幻想會使我戰栗。”露西說。

“什麼幻想竟讓你戰栗?能告訴我們嗎?”

“在你們看來,那似乎不算回事。那幻想不可言傳,我有時一整夜聽著,聽著那些回聲,最後發現是害怕那些不久就要走進我們生活的一切腳步的回聲。”

“有很多人是會在有一天,突然走進我們生活的。”西德尼·卡頓憂鬱地說。

“這些腳步聲是要進入我們共同的生活,還是要分別進入我們各自的生活,馬內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奈先生。我告訴過你,那隻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幻想。我沉浸於幻想時,我是一個人,而且我想象這些腳步,是要進入我的生活和我父親的生活。”

“我接受它們進入我的生活!”卡頓說,“有一大群正向我們逼來,馬內特小姐,我看見它們了!——借助這閃電。”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見他斜倚在窗前,補充出最後這句話。

“而且聽見它們了!”一聲炸雷劈下,他又補充道,“它們來了,迅猛而狂暴!”

他所描述的暴風驟雨,叫他住了嘴,因為已經聽不見聲音了。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如注,沒有間歇,直到夜半才止。

聖保羅教堂的大鍾敲響了一點,洛裏先生才在腳穿高統靴、手拿提燈的傑裏陪同下,動身回克拉肯威爾去。從蘇霍區到克拉肯威爾的路上有一些荒涼的路段,洛裏先生提防攔路打劫的強盜,總預先約好傑裏護送。雖然這通常是要比現在早兩個鍾頭就動身的。

“好可怕的夜!簡直能把死人折騰得從墳墓裏爬出來!”洛裏先生說道。

“連我也沒見過,老爺。不過,可不希望發生你說的那種事——”傑裏回答。

“晚安,卡頓先生。”這位辦事人說,“晚安,達奈先生,咱倆還會在一起共度這樣的夜晚嗎?”

也許會的。你看那一大群人正像急流似的怒吼著向他們逼來。

第七章 城裏的大人

宮廷裏某位炙手可熱的大人,在他巴黎豪華的府邸裏舉行半月一次的接待會。大人在他的內室,這是外廳那一大群參拜者心目中最神聖的地方。大人就要用巧克力了,他能輕易吞下大量東西,而有些心懷不滿的人也認為他是在迅速地吞食著法蘭西。不過,若是沒有四個彪形大漢的幫助,大人是無法完成進食的。

不錯,需要四個人,四個身著華貴服飾、金光閃閃的人。為首的那一個,因竭力仿效大人高貴聖潔的榜樣,口袋裏若是沒有兩隻以上金表就無法生活,也無法把榮耀的巧克力送到大人唇邊。第一個侍從把巧克力罐捧到聖駕麵前;第二個侍從用他帶來的專用攪拌器,把巧克力攪起泡沫;第三個侍從奉上大人喜好的餐巾;第四個(帶兩隻金表的那位)再為大人斟上巧克力。

晚上,大人多半要跟美豔的伴侶一起外出用餐,席間有迷人的喜劇與大歌劇表演。在處理令人生厭的國家大事和國家機密時,喜劇和大歌劇對他的影響要比整個法國的需要大得多。這是法國的一大幸事。在那位出賣英國、喜好尋歡作樂的斯圖亞特統治時期,英國也有如此幸事。

對一般公事,大人的高貴想法是:一切聽其自然。對特殊公事,則另有高貴想法:一切要聽他指揮——要為他的權力和錢袋效勞。至於享樂,無論一般還是特殊,大人還有一個地道高貴的想法:上帝創造世界原是為了使他快活的。

可是,大人慢慢發現,他的私事和公事都不知不覺陷入庸俗的經濟困境。經過幾代人的窮奢極侈,他的家底已經坐吃山空。這使他不得不跟一個賦稅承包商結了盟。大人趁他那個在修道院的妹妹,還來得及扔掉修女麵紗和廉價的修女長袍的時候,把她作為獎品賞賜給了一個出身寒微卻富可敵國的賦稅承包商。

此時,這位承包商手上拿著一根金蘋果嵌頭的手杖,也在外廳那一大群人當中。大家見了他都畢恭畢敬,隻是像大人那樣具有高貴血統的人,對他極為傲慢、輕蔑。

賦稅承包商是個奢侈的人。他的馬廄裏有三十匹馬,各間廳堂有二十四名男仆,夫人由六個侍女伺候。這個賦稅承包商,自命為一個隻圖盡其所能搶掠搜刮,除此之外無所事事的人。不管他的姻親關係究竟會將社會道德引向何方,在那天恭候於大人府邸的顯要當中,他至少總是一個最實實在在的人物。

這些房間盡管漂亮豪華,具有當時最高雅、最精美的設計和裝飾,實際上已是搖搖欲墜。隻要有人稍加考慮到,不遠處那些衣衫襤褸、戴著睡帽的窮漢們的存在,這些華屋就成了令人極其不安的地方。

這兒,有對軍事一竅不通的軍官;對船舶一無所知的海軍大員;對政事全無概念的政府要員;還有目光邪淫、生活放蕩的無恥教士:這樣的人數以百計,他們混跡於一切公職之中,從中撈取好處。

這兒,還有一種人為數也不少,他們無關大人或國家,也無關一輩子走正道、幹點實事的生活。用無關痛癢的藥物治療純屬臆想的疾病而發了財的醫生,在大人的前廳裏向儀態優雅的病人微笑。為國家設計出形形色色的策略,可就是沒有認真著手根除一樁罪惡的清客,他們在大人的接待會上喋喋不休,讓人心煩。想用空談改造世界、想用紙牌建立巴別塔通向天堂的不信教的哲學家,在跟不信教的化學家們促膝交談。那些受過最良好教養的高雅紳士,在大人的府邸裏總是以玩得精疲力竭成為眾人的表率。而要想在這兒,找到一個在態度和外貌上承認自己是母親的太太是很困難的。在時髦圈子裏,母親這種名分是不存在的。她們那些不時髦的孩子都交由農村的婦女們秘密撫養,而迷人的六十歲老婦還打扮得像二十歲姑娘參加晚宴。

最外麵的接待室裏,有六個與眾不同的人物,這幾年來他們為世道不妙感到模糊的不安。作為一種頗有希望救世的方法,有三個加入了一個狂熱的宗派:抽搐派。他們正考慮是否應當在現場口吐白沫,發狂吼叫,當場直僵僵地暈倒,以為人們指明前途。其他三個則加入了另一個教派。這個教派認為人類雖已離開了“真理中心”,這一點無須多加證實,但還沒有脫出“圈子”,因此必須設法製止脫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辦法是齋戒與通靈。因此,這些人常搞降神通靈活動,帶來了說不盡的福祉,雖然那福祉從未顯露。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大人豪華府邸裏的人們穿著打扮全都盡善盡美,若是末日審判定在盛裝的日子到臨,那兒的每一個人便可以永恒地正確無誤了。他們的頭發卷曲,高聳,又撲了好看的發粉;他們的皮膚受到精心的保養,看上去鮮豔嬌嫩;他們的佩劍瀟灑風流;他們的香水優雅撲鼻。黃金佩飾的叮當聲,絲綢衣裙的沙沙聲,引起空氣一陣振動,把聖安東區和它那吞噬著人們的饑餓推得遠遠的。

服飾是可以維持一切事物的現有秩序的靈符和神咒。人人都打扮穿著,參加一場永不休止的化裝舞會。從推勒裏宮、大人府、法庭、事務所,到整個社會,除了衣衫襤褸者,每個人包括劊子手都要參加。在一七八〇年大人的這場接待會中,又有誰能料想到一個以卷發、撲粉、金邊大氅、無袢便鞋和長筒白絲襪的劊子手為根基的製度,會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完巧克力之後,命令把最神聖的大門打開,然後邁步出場。好一個低眉垂首、阿諛逢迎、脅肩諂笑、卑躬屈膝的場麵!大人對這邊做出點許諾,對那邊綻出個微笑,對這個幸福的奴才耳語一句,對那個奴才又擺一擺手。他和藹可親地穿過一間間廳室,又轉過身來,回到內殿,不再露麵。

接見大典結束,空氣的振動變成了一場不小的風暴,那些尊貴的小鈴鐺一路響下樓去。轉瞬之間,全場的人隻剩下了一個。這人腋下夾著帽子,手上拿著鼻煙壺,從一排鏡子麵前走了出去。

“我要把你獻給魔鬼!”這人走到最後一道門口時站住了,轉身向著內殿的方向說道。說完這話,然後憤然離去。

這個人大約六十歲,衣著華貴,態度傲慢,那張臉像副精致的假麵。他的臉色透明地蒼白,五官輪廓分明,總是那副表情。僅有的變化,隻表現在那鼻翼小窩處,那地方有時不斷改變顏色,有時又因為輕微的脈搏跳動一張一縮,時而給整張臉帶來一種奸詐、殘忍的表情。不過,那張臉給人的整體印象,還是漂亮的。

這張臉的主人下了樓,來到院子裏,坐上他的馬車離開了。在接待會上跟他談話的人不多,他一個人站在人群之外,而大人對他的態度也不太熱情。在這種情況下,他似乎更樂意看到老百姓在他的馬車前四散奔逃,常常險些被車撞倒。在沒有人行道的狹窄街道上驅車橫衝直撞,這種野蠻的貴族作風,盡管導致許多平民因此慘遭殘害;但正像那個時代的其他事情一樣,沒有人敢製止,也沒有人敢說話。

馬車就這樣發瘋一樣奔馳,當它在一個水池邊的街角急轉彎時,一個輪子令人厭惡地顛了一下,接著許多人同時發出了一聲大叫,幾匹馬前腿淩空一騰落下,隨即後臀一翹停下了。

若不是馬受了驚,馬車大概是不會停下的。人們常聽說,馬車壓了人,照樣疾馳而去,為什麼不呢?可是,那個同樣受驚的侍從已經匆匆下了車,因為有二十隻手抓住了馬籠頭。

“出了什麼事?”侯爵老爺鎮靜地往外看了看,說。

一個戴睡帽的高個子男人已從馬匹腳下抱起一包東西,放在水池邊的石基上,自己倒在爛泥裏,俯在那包東西上野獸似的嗥叫著。

“對不起,侯爵老爺!”一個衣衫襤褸的恭順的男人說,“是個孩子。”

“他幹嗎叫得那麼討厭?是他的孩子嗎?”

“對不起,侯爵老爺——很遺憾——是的。”

高個子男人突然從地上跳起身子,向馬車奔來。侯爵老爺馬上用手抓著劍柄。

“碾死了!”那男人拚命地狂叫,兩手高舉在頭上,瞪著他,“死了!”

人群圍了過來,望著侯爵老爺。那些盯著他看的眼睛僅流露出警惕和急切的神情,看不出一絲威脅或憤怒。大家沒吭一聲。自從第一聲驚呼之後,他們便沒再出聲。即使是剛才搭話的那個人,他的聲音也是那麼低聲下氣,恭順至極。

侯爵老爺向他們掃了一眼,仿佛他們是一群剛從洞裏竄出來的耗子。他掏出了錢包。

“你們這些人,連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了。老是有一兩個人擋在路上。我還不知道我的馬傷成什麼樣了!喂!把這個給他。”

他扔出了一塊金幣,讓侍從去撿。所有的腦袋都伸長了,好看見那落下的金幣。高個子男人又淒厲地叫道:“死了!”

另一個男人匆匆趕來拉住了他。那可憐的人一見來人,便撲到他的肩上號啕著,指著水池。那兒幾個人俯下身,緩緩地做著什麼,也無聲無息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剛來的人說,“可你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憐的小東西像這樣死了倒還好些,就不再有痛苦了。他活著能像這樣快活一小時嗎?”

“喂,你倒是個哲學家。”侯爵笑著說,“你叫什麼?”

“德法日。”

“幹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老爺。”

“這錢給你,賣酒的哲學家。”侯爵又扔出一塊金幣。

侯爵老爺對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後一靠,擺出一副因為偶然打碎了一件普通東西,賠了錢,而且賠得起的派頭,正要驅車離開。這時,一塊金幣突然飛進了車裏,險些砸到他。

“停車!”侯爵老爺說,“是誰扔的?”

他望了望賣酒的德法日剛才站著的地方。那可憐的父親還趴在那兒,不過,身邊站著一個黝黑健壯的女人,在做編織活。

“你們這些狗東西,”侯爵不急不躁,麵不改色,“我非常樂意從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碾過去,讓你們得到解脫。要是我知道是哪一個流氓對馬車扔東西,我會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慣了欺壓恐嚇,也有過長期的痛苦經驗,他們知道這樣一個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給他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因此沒吭一聲,甚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隻有那個站著編織的女人堅定地抬起頭,直視侯爵的臉。

侯爵那輕蔑的眼神再次從這群耗子頭頂一掃而過,然後發出命令:“走!”

馬車載著他走了。別的車一輛接著一輛飛馳而來:大臣、謀士、賦稅承包商、醫生、律師、教士、大歌劇演員、喜劇演員,整個化裝舞會的參加者們,像一股水流,奔騰而去。白天流成了黃昏,耗子們又在它們黑暗的洞裏擠在一起睡了,化裝舞會參加者們在明亮的燈光下用著晚餐,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時勢與潮流不為任何人稍稍駐足。

第八章 侯爵老爺回鄉

侯爵老爺坐著他那輛由兩個車夫駕馭、四匹馬拉著的旅行車(本來可以用更輕便的馬車的),正往一道陡峻的山坡吃力地爬上去。當馬車爬上山頂時,夕陽照進車裏,把裏麵的人浸染得一片血紅。“這馬上就會消退的。”侯爵老爺瞧瞧他的手說。

實際上,那會兒太陽已經很低,馬上就要落下去了。當馬車裝上沉重的刹車器,太陽就和侯爵老爺一起下了坡。卸下刹車器時,晚霞也收淨了。

山腳下是一片突兀而開闊的平原,有一個小村莊。夜色漸濃,侯爵帶著快要到家的神色,望了望四周逐漸暗淡的景物。一座教堂的塔樓、一座風磨坊、一片供狩獵的森林,還有一片峭壁,壁頂有一座用作監獄的碉堡。

村子隻有一條貧窮的街道,街上有貧窮的酒店、貧窮的鞣皮作坊、貧窮的客棧、貧窮的驛馬站、貧窮的水池和貧窮的種種設施。村子裏的人也全都十分貧窮。按照這個村子裏刻著的莊嚴的銘文,他們必須向國家、向教堂、向貴族老爺交納種種苛捐雜稅。這正是貧窮的根源,但即便如此,這個村子竟沒有被吞沒,也真是奇跡。

街上看不到幾個孩子,根本沒有狗。至於村裏的男女,他們或是靠僅能維持生命的最低條件生活,或者就是當罪犯,死在高聳於峭壁上的監獄裏。

侯爵老爺的旅行馬車在驛站大門前停了下來。驛站就在水池邊不遠,正洗著野菜、野草準備晚飯的農民們停下活兒望著他。他也看看他們。那受窮困折磨的臉和身子,好像不斷被人銼磨似的。

侯爵老爺的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麵前的一片恭順的麵孔上,那些麵孔跟他自己在宮廷的大人麵前低首斂眉時的樣子頗有些相像。隻是他們僅僅是為了忍受,不是為了討好。

這時,一個花白頭發的修路工被帶到了跟前。其他人也跟在巴黎水池邊的情況一樣,圍上來觀看。

“在我上山的時候,到了山頂上,你老盯著看什麼?”

“老爺,我看那個人。”

他略微彎下腰,用他那頂破爛的藍帽子指了指車下。他的夥伴們也都彎下腰看車下。

“什麼人?豬玀,為什麼看那兒?”

“對不起,老爺,他吊在刹車箍的鐵鏈上。”

“誰?”侯爵老爺問。

“老爺,那個人。”

“那人叫什麼名字?這一帶的人你都認識,他是誰?”

“請恕罪,老爺!他不是這一帶的人。我還從來沒見過他。”

“吊在鏈子上?那不要憋死他嗎?”

“這是叫人奇怪,老爺。他的腦袋就這麼吊著——像這樣!”

他側過身去對著馬車,身子往後傾,仰麵朝天,吊著頭。然後直起腰,摸了摸帽子,鞠了一躬。

“那人長什麼樣?”

“老爺,他比磨坊老板還要白。滿身灰塵,像幽靈一樣白,像幽靈一樣高!”

那一群人望著侯爵大人,也許是想看看是否有幽靈糾纏著他的良心。

“呸!”幸而侯爵老爺意識到這些豬玀不可能打攪他,就說,“你看見一個小偷在我車上,卻悶不吭聲。那個人是不是在我們停下來裝刹車器時逃走的,豬玀?”

“老爺,他像往河裏跳一樣,頭衝下,跳下山坡去了。”

“放他走吧,加貝爾先生。”

加貝爾先生是驛站站長,也兼管一些收稅的事務。他揪住了被盤問者的破袖子:“呸!快滾開!”

“那個外地人今晚要是在這個村裏找地方住,就把他抓起來,加貝爾。”

“老爺,能為您效勞我深感榮幸。”

馬車駛出村子,一路疾馳而去,直到不久遇上了陡坡。馬車隻得以慢步的速度向上爬去,侍從跟在馬旁走著,報信的騎著馬在前麵小跑,蹄聲隱約可聞。

山坡的最陡峭處,有塊小墓地,豎著一個十字架,架上雕著瘦得可怕的耶穌。一個女人正跪在這象征巨大苦難的雕像麵前。馬車駛到她跟前時,她轉過頭,立即站起身子,趕到車門前。

“老爺!老爺!我要請願。”

侯爵老爺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驚歎,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往外望了望。

“什麼?又是請願嗎?”

“老爺,行行好!我那男人,那看林人。”

“他怎麼啦?你們總是這一套。他交不出什麼租稅嗎?”

“他全交清了。他死了。”

“他得安息了。我能把他還給你嗎?”

“啊!不,老爺!聽我說,我的男人是窮死的;許多人都是窮死的;還有許多人也要窮死。”

“又來了,唔?我能養活他們嗎?”

“老爺,我並不求你養活他們。我隻請求在我的男人躺著的地方,立一塊寫著他的姓名的石碑或木牌,讓人知道這是他埋葬的地方。要不然,等到我也死了,它就再也認不出來了。這樣的墳墓太多了,增加得太快了,老爺!老爺!”

侍從已把她從車門邊拉開,馬匹撒開腿小跑起來。車夫加快了速度,那女人被遠遠地扔到了後麵。這裏到侯爵老爺的莊園隻有一兩裏格距離了。

夏夜的馨香在他四周升騰,隨著雨點落下而更加氤氳活躍了。不多時,一幢高大的建築物的陰影和片片婆娑的樹影落到侯爵身上。馬車停了下來,陰影被一支火把的光亮驅散,高大的前門對侯爵敞開了。

“查爾斯先生呢,他從英國回來了嗎?”

“老爺,還沒有。”

第九章 戈岡的頭

侯爵老爺的莊園是一座巍峨沉重的建築,前麵是一片巨大的石砌庭院。寬闊的石階梯,四麵八方的石雕耳瓶、石雕花朵、石雕人麵、石雕獅子,仿佛兩百年前剛竣工時,曾被戈岡的頭望過一眼。

侯爵老爺下了馬車,由火把引導著,走上了大石階。他的腳步聲打攪了黑夜深沉的寂靜。他走進了一間陰森森的大廳,那裏掛著狩獵用的長矛、長劍和獵刀,還掛著一些藤馬鞭和皮馬鞭。好些農民挨過這些鞭子的毒打,甚至成為鞭下的亡魂。

侯爵老爺到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三間一套的房間,有著高大的拱門和冰涼的地板。房間裏擺著適於一個奢侈時代和奢侈國家裏侯爵身份的一切奢侈品。

在第三間房裏,餐桌上已經擺好兩份餐具。

“我的侄子,”他瞥了一眼準備好的晚餐,說,“聽說他還沒有到。不過,就這樣留著吧。我一刻鍾之後就來。”

一刻鍾後,一切準備就緒,侯爵老爺一個人坐了下來,吃他那頓豪奢、精美的晚餐。在吃到一半時,他似乎聽見了車輪聲。

“去問一下誰來了。”

是侯爵的侄子。他很快就到了餐室。在英國,人們叫他查爾斯·達奈。

侯爵彬彬有禮地接待了他,但兩人並未握手。

“你是昨天離開巴黎的吧,爵爺?”他對侯爵說,一麵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從倫敦直接來的。”

“你可花了不少時間。”侯爵笑笑說。

“不多,我是直接來的。”

“我不是說你路上花了很多時間,而是說,你本來早就打算好來了。”

“我耽擱了——”回答時他停頓了一下,“因為種種事情。”

“當然。”這位文雅的叔父答道。

仆人上了咖啡。隻剩下他倆時,兩人對視了一下,開始了談話。

“如你所願,我回來了,為了我為之離家出走的目標。雖然,我因此遭到極大的意料不到的危險,但這目標是神聖的,即使我會為之死去,我也死而無怨。”

“不要說死,”叔父說,“用不著說死。”

“我懷疑,爵爺,”侄子回答,“要是這個目標把我送到死亡的邊緣,你未必願意拉我一把。”

那鼻子上的小窩加深了,殘忍的臉上細細的直紋拉長了,說明侄子想得不錯。但叔父卻做了一個優雅的表示抗議的手勢。

“真的,爵爺,”侄子繼續說下去,“據我所知,你也許還曾使了手段,讓我的處境更加糟糕。”

“不,不,不。”叔父愉快地說道。

“不過,不管怎麼樣,”侄子極懷疑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會不擇手段地阻止我。”

“我的朋友,這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叔父說著,鼻翼上的小窩輕微地動了動。他的語調像是樂器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著。

“說實在的,爵爺,”侄子接下去說,“我相信是你的不幸和我的幸運,使我沒有在法國被抓進監獄。”

“這話怎麼說?”叔父啜著咖啡,“能勞駕解釋解釋嗎?”

“我相信,若不是你在宮廷失寵,前幾年沒有蒙上那層陰影,你可能早就用一張空白逮捕證,把我送到哪個監獄,無期監禁了。”

“那是可能的,”叔父極為平靜地說,“為了家族的榮譽,我是可能下決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的。請諒解!”

“不過,我很高興地發現,前天的宮廷接見,大家對你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冷淡。”侄子說。

“要是我,就不會說高興了,我的朋友。”叔父彬彬有禮地說,“如你所說,我的處境不好。這些小小的懲罰工具,這些維護家族權力和榮譽的溫和的輔助手段,這些可能讓你受到那樣委屈的小小的特權,如今,隻有靠權勢和強求才能獲得。要求獲得這些特權的人很多,獲準的卻很少。過去不是這樣的,法國這方麵的情況真是越來越糟了。即使我們的前幾代祖先,還掌握著對那些賤民的生殺大權。你知道,有個家夥就在隔壁房間,我的臥室,當場被刺死。因為他竟然說他的女兒不能受到侮辱。我們已失去了許多特權,一種新的哲學在流行。如今,要想維護我們的地位,可能會給我們招來真正的麻煩。全糟透了,糟透了!”

侯爵捏了一小撮鼻煙,輕輕聞了聞,隨即搖了搖頭,優雅地表示了失望。

“維護地位?”侄子陰鬱地說,“我想,我們的姓氏在法國是最遭人痛恨的。”

“但願如此,”叔父說,“對高位者的仇恨是卑賤者不自覺的崇敬。”

“在這周圍的鄉村裏,”侄子仍用剛才的口氣說,“我就沒見過一張對我表示尊重的麵孔,有的隻是出於畏懼和奴役的恭順。”

“那正是家族維持威勢的方式,所應當獲得的讚美!”說著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煙,把一條腿輕輕地擱在另一條腿上。

但是,當他的侄子把一隻胳膊肘靠在桌上,沉思地、沮喪地用手蒙住眼睛時,這個滿不在乎的假麵,斜睨了他一眼,眼神裏充滿了緊張、陰鷙和仇恨。

“鎮壓是唯一經久耐用的哲學,可以讓狗聽從鞭子的命令——”侯爵說,“隻要這屋頂還能遮住天空。”說時他望了望屋頂。

不過屋頂未必能如侯爵設想的,那麼長久地遮住天空。他恐怕想象不到,幾年之後,那片被搶掠一空、燒成焦炭的廢墟會是他今天的莊園。

“既然你不願維護家族的榮譽與安寧,我隻好努力了。”

“對於我們家族的榮譽,我們倆都很看重,可是方式完全不同。就在我父親的時代,當然也是你,我父親的孿生兄弟、共同繼承人的時代,無論是誰,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隻要忤逆了我們的意願,就要受到傷害。我們犯下了數不清的罪惡。我父親去世了,卻留下了我,把我跟這個令人厭惡的製度綁在一起,為它承擔責任,而我無能為力。我母親臨終時,囑咐我待人仁慈,彌補過失。我要實現她的遺願,卻又得不到幫助和力量,為此我備受痛苦煎熬。”

“想從我這兒得到幫助和力量,賢侄,”侯爵用食指觸了觸侄子的胸口,仿佛他的指尖是鋒利的匕首,巧妙地刺穿了侄子的胸膛,“可以肯定,你永遠也得不到。我寧可為我生活在其中的這個製度的永存而死。”說完,他嗅了最後一撮鼻煙,然後把鼻煙盒塞進了口袋。

“最好還是明智一點,”他按了按桌上的一個小鈴,補充說,“接受你天生的命運吧,查爾斯先生!”

“我已失去了這份家產和法國,”侄子憂鬱地說,“我全放棄了。”

“法國也許是你的,可家產也是你的嗎?你憑什麼放棄?”

“我沒有提出要求的意思,隻是說如果明天我繼承了——”

“這沒有可能。”

“如果二十年以後,我繼承了這份家產——”

“不勝榮幸,”侯爵說,“我倒更喜歡這一假定。”

“——我願意放棄家產,到別的地方過另一種生活。其實也談不上放棄,這屋子不過是座搖搖欲墜的華廈而已,這裏隻有奢靡、暴政、敲詐、債務、抵押、壓迫、饑餓、赤貧和痛苦。它遲早會坍塌,而成為一片廢墟。”

“哈!”侯爵環視著屋子,露出很滿意的樣子,“請原諒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學,你打算怎麼活下去呢?”

“我要跟我的同胞們一樣靠工作來維持生活,即使是那些有貴族身份的同胞,有一天也不得不這麼做。”

“比方說,在英國?”

“是的。在那個國家,家族的榮譽不會受到損害,我沒有使用家族的姓。”

剛才的鈴聲已命令隔壁房間點起了燈。現在燈光已從相通的門裏照射進來。侯爵望了望那邊,聽見仆人的腳步聲離開了。

“雖然似乎你在那兒不太順利,但英國對你很有吸引力。”他接著說道,一邊把他平靜的臉轉向侄子。

“我剛才說過,這也許還得感謝你的特別手段呢!至於別的嗎,它倒的確是我的避難之地。”

“那些愛吹牛的英國人,說它是許多人的避難所。你認識一個醫生嗎?一個也在那兒避難的法國同胞?”

“認識。”

“還有個女兒?”

“是的。”

“是的,”侯爵重複道,“一個醫生,還有個女兒。我想你累了,晚安!”

他極優雅地點點頭時,那微笑的臉上似乎透露出了某種秘密,也讓他剛才的話帶上某種神秘的氣氛。他眼圈邊細微的直紋和鼻上的小窩,也都嘲諷似的彎了起來。他看著就像個漂亮的惡魔。

侄子走向門邊時望了望他,但想找出答案是徒勞的。

“好好休息!”叔父說,“送我的侄子到那邊他的臥室去!——要是你願意,把這位侄少爺燒死在他的床上。”他自言自語補了一句,然後搖了搖小鈴,把仆人叫到他自己的臥室。

侍從來了又走了。侯爵老爺穿上寬鬆的睡袍,在屋裏踱來踱去,像隻儀態優雅的猛虎。白天旅行的種種情景不知不覺中,闖入他的心裏。那高舉雙手大喊“死了”的高個子男人,那躺在台階上的布包裹,那山坡上血色的夕陽,那花白頭發拿著藍帽子的修路工……直到夜深涼快了,侯爵才悄然睡下。

莊園裏的石獅子和石麵像,茫然地凝視著黑夜,熬著那沉重的三小時。死沉沉的黑暗籠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塵更加死寂。

當晨曦漸明,一個個石麵像睜開了眼睛,朝霞把莊園的噴泉和石麵像都染成了血一樣的顏色。侯爵老爺臥室那飽經風吹雨打的大窗台上,一隻小鳥正竭盡全力唱出最動聽的歌。離它最近的一個石麵像,聽得兩眼發直,大張著嘴,耷拉著下巴,露出驚恐的樣子。

太陽慢慢升高,村子裏有了響動。於是,從不會減少的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男的,女的,有的到水池邊去,有的到田野裏去,有的在這邊刨地,有的在那邊照顧瘦瘠的牲口。

莊園要醒得晚一些,這跟它的身份相稱,卻也顯然漸漸地蘇醒了。莊園的大鍾敲了起來,台階上人影閃動,慌慌張張,跑上跑下。然後,雜遝的腳步聲四處響起,馬匹匆匆配好鞍飛馳而去。這一切難道都是生活常規嗎?

不管是不是,在那個悶熱的早上,那個頭發花白的修路工像逃命似的跑下山坡,揚起重重塵土,直跑到水池邊才停下。全村的人都在水泉邊,陰鬱地站在那兒,竊竊私語,除了冷酷的好奇與吃驚外,沒有其他表情。修路工鑽進一大群夥伴中間,用他的藍帽子拍打著胸部。這一切預兆著什麼?

一部分莊園的人、一部分驛站的人和全部征稅人員,都多少武裝了起來,無目的地擠在小街的另一邊,像煞有介事,卻又沒事。加貝爾先生騎上已坐有一個仆人的馬匹,飛快地跑開了。這又預兆著什麼?

這預兆著莊園裏又多了一個石麵像。

戈岡在夜裏又看了這座建築物一眼,為它增加了這個石麵像;這座建築已等了它大約兩百年。

石麵像仰躺在侯爵老爺的枕頭上,它像一具突然吃驚、發怒之後而石化的精致的假麵。一把刀深深刺進它的石身子的心窩。刀把上掛了一張紙條,上麵草草寫了幾個字:

“快送他進墳墓。——雅克”

第十章 兩個許諾

時間流轉,又過了一年。查爾斯·達奈先生已在英國定居了,任高級法文教師,因為他精通法國文學。他可以用準確的英語撰寫論述法語和法國文學的文章,也能將法語準確地譯成英語。當時,這樣的能手很難得,因為那些王孫貴族們,不管破落與否,都還沒有落到教師隊伍中,也還沒有當廚子和木匠的。對於達奈先生來說,作為教師,他學識淵博,言辭蘊藉,學生學得異常愉快,也獲益匪淺;作為翻譯者,他的譯文優美,深受稱讚。再加上他對祖國的情況很熟悉,而這些情況正越來越受到人們關注。就這樣,在英國,他很快就小有名氣,這是他靠堅持不懈的努力獲得的。

他一部分時間在劍橋大學度過,在學校裏輔導大學生,剩下的時間則在倫敦度過。他愛上了一個在倫敦的女人,也許這是可以想見的。

他是在法庭裏,即將被埋葬的時候,愛上的這個女人——露西·馬內特。他從未聽過比她更甜美、更親切的聲音了,那聲音充滿著憐憫之情;他也從未見過像她那樣溫柔美麗的臉。遠在波濤洶湧的大海和塵土飛揚的大路那邊,那座荒涼莊園裏的謀殺案已經過去了一年。可他至今還沒有向她吐露心曲,一表衷情。

他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沉默。那又是夏季的一天,他在大學授完課後回到倫敦,轉到了蘇霍區那個安靜的街角。他想找機會向馬內特醫生談談心事。那是傍晚時分,他知道露西已跟普羅斯小姐出門去了。

醫生正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書。現在,他的活力已經漸漸恢複,重新變得堅毅頑強,富於行動力。他有時也發病,但已經很罕見了。他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很少睡覺,工作很累,但平靜而愉快。

他見查爾斯·達奈走了進來,便放下書,伸出手。

“查爾斯·達奈!很高興見到你。斯特賴弗先生和西德尼·卡頓先生昨天剛來過,都說你早該回來了!”

“謝謝他們的關心。”他的回答對他們有點冷淡,但對醫生滿腔熱忱,“馬內特小姐——”

“她很好。”醫生插嘴說,“她有些家務事要辦,出去了,一會就回來。”

“馬內特醫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所以才想單獨跟你談一談的。”

一陣沉默。

“是嗎?”醫生有些不安地說,“把你的椅子拉過來談吧。”

椅子拉過來了,但他不知道怎麼開始這談話。

“一年半來,馬內特醫生,我跟你們家能有這麼密切的關係,感到很愉快。”他終於開了頭,“我希望就要談到的話題不會——”

醫生伸出手阻止他說下去,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是談露西嗎?”

“是的。”

“無論什麼時候,談起她,我心裏都不好過。尤其聽到有人以你這樣的聲調談到她的時候,查爾斯·達奈。”

“我這是熱烈的傾慕、真誠的膜拜和懇切的愛的聲音,馬內特醫生!”

又是一陣沉默。

“我相信你的話。”醫生長久的沉默,讓查爾斯·達奈猶豫了。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先生?”

“好了,說吧。”

“親愛的馬內特醫生,也許你料到我要說什麼,而我也是充滿了希望、畏懼和不安。我是那麼真誠地、深情地、全心全意地愛著你的女兒。隻要世間上還有愛情,我就要愛她。你也愛過,讓你往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醫生轉過臉去,望著地板。他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不,先生!別提過去,我求你,不要讓我想起過去!”

他的叫聲裏飽含痛苦,達奈吃了一驚,便不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醫生聲音低沉地說:“我並不懷疑你對露西的愛,這你可以相信。”

他向達奈轉過身來,卻沒有看達奈,也沒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垂到了手上,白發遮住了麵孔。

“你跟露西談過了嗎?”

“還沒有。”

“也沒有寫過信嗎?”

“從來沒有。”

“我相信你的克製是出於對她父親的體諒,她的父親謝謝你。”他伸出手,但眼睛並沒有抬起。

“我知道的,馬內特醫生。”達奈恭恭敬敬地說,“你跟馬內特小姐之間這種不尋常的、動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環境下培養起來的,這超越了一般的父女之愛。馬內特醫生,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她心裏對你,除了一個逐漸成年的女兒的感情和孝心之外,還有她童年時代就失去的那份愛和依賴。她依偎著你時,那摟著你脖子的手,是孩子的、姑娘的、女人的融為一體的手。我知道,她在愛你時,也是愛跟她年齡一樣大時的母親,愛跟我年齡一樣大時的你。她愛她心碎的母親,愛受盡苦難折磨,又幸而生還的你。”

她的父親垂頭坐著,隻是呼吸略微加快了些,看不出他抑製了的激動。

“親愛的馬內特醫生,我認識你以來,就都知道這些。我知道你一直被她的神聖的光環所籠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限度。我一向感到,把我的愛情介入你們之間,是要用一種不配觸動你的往事的東西,去觸動它。但是我愛她,上天作證,我是愛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親悲傷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醫生那悲傷的語氣在達奈聽來似乎含著責備的意思,他接著說道:“要是有一天我有幸能娶她為妻,我絕不會把你倆分開。如果我要帶她離開,哪怕隻是一個念頭,我現在就沒有資格觸摸這隻榮耀的手。”說著他伸出手來,放到了醫生手上。

“親愛的馬內特醫生,我跟你一樣,是自願離開法國,流亡國外的;跟你一樣,是被法國的瘋狂、迫害和苦難趕出來的;跟你一樣,是靠自己的努力勞動謀取生活,而且相信將來會更幸福的。我隻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對你永遠忠誠,至死不渝。我不會奪取露西做你的女兒、侶伴和朋友的特權,我要幫助她,使她跟你更親密,如果還能更親密的話。”

他的手還挨著她父親的手。她父親自從談話以來第一次抬起頭,雖然隻有一會兒,但並不冷淡。他臉上顯然有一種內心鬥爭的表情,他在壓抑著那偶然湧上心頭的懷疑和恐懼。

“你的話充滿感情,像個男子漢,查爾斯·達奈,我衷心地感謝你。我也要跟你說說真心話。你有理由相信露西愛你嗎?”

“沒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那你是想得到我的許諾嗎?”

“是的。”

“什麼許諾?”

“我很明白沒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即使是一種奢望,馬內特小姐現在在她那純潔的心靈裏有了我,那也無法和她對父親的愛相比。”

“若確實那樣,你看出她還有別的心事嗎?”

“我同樣明白,她父親為任何求婚者說的一句好話,都比他本人和全世界的人說的話更有分量。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要求你為我說句話。”達奈謙恭但堅定地說,“我隻是想問問,先生,你是否認為她——”

他還在猶豫,她的父親幫他接了下去:“有別的人求婚?”

“這正是我想說的話。”

她的父親想了一會兒,回答說:

“你在這兒見過卡頓先生。斯特賴弗先生偶然也來。若是有那麼回事的話,隻能是他倆其中一個。”

“或許是兩個。”達奈說。

“我倒覺得一個也不像。你說吧,你想要我許諾什麼?”

“若是馬內特小姐,某天向你傾吐了內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證實我今天對你說過的話,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話。我希望,你對我有那樣的好感。這件事對我有多重要,我就不多說了。這就是我的請求。若是我這一請求,需要遵守你的條件,毫無疑問,我會立即遵守。”

“我答應你,”醫生說,“無條件答應。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說的一樣純潔、真誠。若是有一天她告訴我,隻有跟你在一起,她才能得到美滿的幸福,我願意把她交給你。查爾斯·達奈——”

年輕人已經感激地抓住他的手。他們握著手,醫生說道:“她是我的一切,她比我所受過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

他漸漸陷入沉默的樣子是那樣奇怪,握著達奈的手也慢慢放開,垂下。

“我想,既然你那麼信任我,我也應當充分信任你才是。”達奈猶豫了一會,決定還是跟醫生說,“我現在的姓名,是按我母親的姓名略作改動起的,不是真姓名,這你可能還記得。我想告訴你我的真姓名和到英國來的原因。”

“別說了!”這位來自博韋的醫生說,“到我問你的時候再告訴我吧。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愛你,就在你們結婚那天早上告訴我吧!你答應嗎?”

“我答應。”

“握手吧。她馬上就要回來了,今晚最好別讓她見到我倆在一起。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爾斯·達奈離開時,已是黃昏。過了一個小時,天更黑了,露西才回到家裏。

“父親!”她叫他,“親愛的父親!”

沒有人回答。但她聽見有低低的錘打聲從他的臥室傳來。她輕輕走過中間那個房間,往他門裏望去,卻驚惶地跑了回來,心裏暗暗叫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隻惶惑了一會兒,隨即匆匆趕回去,去敲他的門,並輕聲叫他。她一叫,那錘打聲就停下了,醫生很快來到她的麵前。他們就一起走來走去,走了許久。

那天晚上,夜深時,她去看他。他睡得很沉,那一箱做鞋工具和那隻原來未做好的鞋,都已擺回去了。

第十一章 搭檔小像

“西德尼,”就在同一天晚上,或說是次日淩晨,斯特賴弗先生對他的豺狗說,“再來一杯混合酒吧,我有點事跟你說。”

西德尼已經連續幾個晚上加班加點,他要趕在暑期休庭前幫斯特賴弗先生處理完文件,然後等待十一月份新一輪的訴訟期,到時再賺一筆。

西德尼已經用了好幾次冷敷,喝了許多的葡萄酒,弄得心力交瘁。他把搭在頭上的毛巾扯下來,扔進了盆裏。

大肚子的斯特賴弗躺在沙發上,眼睛瞟著他:“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也許你會感到相當吃驚,會覺得這不像是精明的我會幹的事。”

“說說看,我倒是有興趣想知道。”

“我想結婚了,而且不是為了錢。你怎麼看?”

“我不想多說。對方是誰?”

“猜猜看。”

“我認識嗎?”

“猜猜看。”

“現在是早上五點鍾,我的腦子油煎火燎似的,我才不猜。”

“西德尼,”斯特賴弗慢慢坐起身來說,“你真是一個遲鈍的笨蛋。”

“而你,”西德尼一邊忙著調混合酒,一邊回答,“卻是這樣一個敏感而富有詩意的精靈。”

“我說,”斯特賴弗誇耀地笑著,“我雖然不願自命為多情騎士,可總比你要溫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運些,你是這意思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更——”

“更會獻殷勤。”卡頓提示他。

“就說殷勤吧,”斯特賴弗接著說,“跟女人交際,我比你下了更多的工夫,也更善於討人喜歡。”

“說下去。”西德尼·卡頓說。

“就這麼說吧,”斯特賴弗擺出他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搖著頭說,“你跟我一樣,都常去馬內特醫生家,也許去得比我還多。可你在那兒總是一聲不響,一副愁眉苦臉、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真替你感到難為情,西德尼!”

“你這個幹律師的也會感到難為情,你倒應該感謝我!”西德尼回答道。

“西德尼,作為朋友,我應當告訴你,你這家夥很不受人歡迎!”斯特賴弗挺挺胸膛說,“你看看我,按條件,我並不需要像你那樣必須討人喜歡,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倒還沒見過你討誰喜歡過。”卡頓喃喃地說。

“我那樣做是出於明智。你看看我,蒸蒸日上。”

“我祝願你繼續蒸蒸日上。”卡頓滿不在乎地回答,“至於我嘛,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你還打算說你的那位小姐嗎?”

“那麼,我說出她的名字,你聽了可別不痛快,西德尼。”斯特賴弗先生說,“因為你有一次曾在我麵前說過藐視這位小姐的話。”

“是嗎?”

“一點沒錯,而且就在這屋裏。”

西德尼·卡頓望了望混合酒,又望了望他那洋洋得意的朋友,接著一口喝光了。

“你曾說她是金發娃娃,西德尼,她就是馬內特小姐。如果不是因為你在這方麵缺少敏感,是根粗線條,西德尼,我想我是會生氣的。”

西德尼·卡頓喝得很快,一杯杯往下灌,一邊瞧著他的朋友。

斯特賴弗接著說下去:“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我不在乎財產,我已下定了決心過舒心日子。她嫁給我,就是嫁給一個殷實富裕的人、一個蒸蒸日上的人、一個頗有聲望的人。對她來說,這是一份好運,但她是配得上這份好運的。你感到吃驚了嗎?”

卡頓仍喝著酒,回答道:“我為什麼要吃驚?”

“你讚成嗎?”

“我為什麼不讚成?”

“真的,西德尼,”他的朋友斯特賴弗說,“我有點厭倦現在這種生活方式了。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盡可以在外麵待著);而且我感到,馬內特小姐很出色,能為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決心。西德尼,老夥計,你知道你的情況很糟,真的很糟。你不懂得錢的重要,日子過得辛苦。你遲早會筋疲力盡,貧病交迫。你實在應該找個人照顧了。”

他說話時那種以發達為耀的神氣,使他看起來比他本人要肥大上兩倍,而可厭的程度大上四倍。

“現在,讓我給你出個主意。”斯特賴弗接著說,“你得麵對現實。你不喜歡跟女人交際,不懂這一套,這都沒關係。找個人,找個財產不多的正經女人——一個女老板,或是女房東什麼的,這對你合適。考慮考慮吧,西德尼。”

“我會考慮的。”西德尼說。

第十二章 善於體貼的人

斯特賴弗先生既然決心要把幸運慷慨地施舍給醫生的女兒之後,便想在離城度暑假之前把這大喜事告訴她。他像處理一件案子,在腦中進行了一番辯論安排。先做好案前準備,然後在聖誕小假向她求婚。他對自己在本案中的實力毫不懷疑。

他傳喚自己做原告,就重實利的世俗,這唯一的證據足夠充分,不容辯駁。被告方麵的律師隻能放棄辯論,陪審團連考慮都不用考慮。經過審判,斯特賴弗大法官認為這案子再清楚不過了。

既然案子已經整理完畢,斯特賴弗先生在開始度假時,就決定正式邀請馬內特小姐到遊樂園去玩。若是她不肯,再邀去看花展;若是再莫名其妙地遭到拒絕,他隻好親自到蘇霍區去,在那兒宣布他那高尚的心願。

於是,人們便看到一個擺著架子、氣勢洶洶的人,橫衝直撞地朝蘇霍區走去。斯特賴弗先生經過特爾森銀行時,因為在特爾森銀行有存款,也知道洛裏先生是馬內特一家的好友,就想進去,把蘇霍區即將大放光彩的事向洛裏透露點。

“哈羅!”斯特賴弗先生說,“你好嗎?但願你身體健康!”

洛裏先生坐在一堆寫滿了數字的大賬冊後麵,這時他站起身,用自認為最宜於這種情況的標準口吻說:“你好,斯特賴弗先生!”然後,他像是代表特爾森銀行,帶著一種謙遜的神氣,握了手。

“有什麼事可以為你效勞嗎,斯特賴弗先生?”洛裏先生以辦事人的口吻問道。

“沒事,謝謝你。我是專程來拜訪你的,洛裏先生,我有私人的話要對你說。”

“啊,是嗎!”洛裏先生說,說時把耳朵湊了過來,眼睛卻瞟著遠處的“銀行當局”。

“我要去求婚了,”斯特賴弗先生表示信任地把兩條胳膊靠在寫字台上,“我要去向你那可愛的小朋友馬內特小姐求婚,洛裏先生。”

“哦,天呐!”洛裏先生叫了出來,摸摸下巴,懷疑地望著客人。

“你‘天呐’什麼,先生?”斯特賴弗先生往後一退,“你這是什麼意思,洛裏先生?”

“我的意思,”這位辦事人回答,“當然是友好的、讚賞的。我的意思是祝願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但是,的確,你知道,斯特賴弗先生——”洛裏先生住了嘴,極古怪地向他搖搖頭,仿佛對他無可奈何,隻好在心裏說,“你知道你這樣做,實在太過分了。”

“怎麼!”斯特賴弗說,用他那好鬥的手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更大了,“難道我還不夠格?”

“啊,夠的,你夠資格!”洛裏先生說。

“難道我還不夠發達?”斯特賴弗問。

“啊,你夠發達了。”洛裏先生說。

“沒有蒸蒸日上?”

“毫無疑問,你正蒸蒸日上。”洛裏先生很樂意再承認他一點長處。

“那你究竟什麼意思,洛裏先生?”斯特賴弗有些喪氣地問道。

“我——你現在就打算去嗎?”洛裏先生問。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斯特賴弗一拳擂在桌上。

“那我告訴你,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去。”

“為什麼?”斯特賴弗像在法庭上一樣,向他晃著一根指頭,“陳述一下你的理由。”

“因為,”洛裏先生說,“若是不能十拿九穩,我是不會貿然行事的。”

“一個老資格的、有經驗的銀行辦事員,”斯特賴弗說,“已經總結了三條能獲得圓滿勝利的三條主要理由,竟然還說不能十拿九穩!而且說得心平氣和!”

“我要說的製勝的原因和理由,是說可能打動那位小姐的原因和理由。”洛裏先生輕輕拍拍斯特賴弗的胳膊,“可敬的先生,小姐才是至關重要的。”

“那你的意思是說,洛裏先生,”斯特賴弗先生張開雙臂,說道,“這位小姐隻是個會裝腔作勢的傻瓜。”

“並非這樣,斯特賴弗先生。”洛裏先生漲紅了臉說,“我可不願聽見任何人對那位小姐說一句不尊重的話。要是有誰,趣味如此粗俗,性情如此傲慢,竟忍不住在這張桌子麵前說出對那位小姐無禮的話,我就要教訓教訓他,哪怕是特爾森銀行也別想攔住我。”現在,輪到洛裏先生生氣了。

斯特賴弗先生拿起桌上的一把尺子,站在那兒用它有節奏地敲著牙齒,也許敲得疼了,然後才說話,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

“這倒是新鮮事,洛裏先生。你居然認真勸我,高等法院的律師斯特賴弗,別到蘇霍區為自己求婚,是嗎?”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吧,斯特賴弗先生?”

“是的,征求你的意見。”

“很好。那麼,我已經提了意見,而且你也複述得準確無誤。”

“哈哈!”斯特賴弗發出氣惱的笑聲,“這真是古往今來的大怪事了。”

“作為辦事員,”洛裏先生接下去說,“我無權對這件事發表意見。可是作為一個當年曾把馬內特小姐抱在懷裏的老頭子,也是馬內特小姐和她父親所信賴的朋友,一個對他倆也懷有深厚感情的老頭子,我已經提了我的意見。不過,這次是你來找我私下交談。我的話沒錯吧,斯特賴弗先生?”

“那好,我請你原諒!”斯特賴弗吹著口哨說。

“我原諒你,謝謝。斯特賴弗先生,不管是你自己發現自己錯了,還是馬內特醫生或是馬內特小姐告訴你,我想你都不會覺得好受。你知道,我很榮幸跟這一家有些交情,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去作一次小小的觀察和判斷。那時如果你對結論不滿意,你可以再親自去檢驗一番;若是你感到滿意了,結論還是現在的結論,那也可以省去些麻煩。你意下如何?”

“我要在城裏等多久?”

“不過幾個小時。我今晚就去蘇霍區,隨後就到你辦公室。”

“那麼,就這麼說定。”斯特賴弗說,“我也沒有著急到現在非去不可。今天晚上我靜候你光臨。再見。”於是,斯特賴弗先生轉過身就往銀行外衝了出去。

這位出庭律師憑著自己的機敏,覺得要是沒有確實可靠的根據,這位銀行家是不會說得那樣絕對的。盡管毫無思想準備,但他隨即像在法庭上那樣搖晃著指頭,暗自說道:“我獲勝的秘訣就是,把一切錯誤的責任推到你們身上。”

這是老貝利策略家的一種手腕,他為此感到極大的安慰。於是,當洛裏先生那天晚上直到十點鍾才來看他時,斯特賴弗先生已故意在書桌上亂七八糟地攤開了許多書籍和文件,好像早上的話題已全然不在他心上了。他見到洛裏先生時,甚至表現得很驚訝。

“好了!”洛裏先生在花了足足半小時想引他回到早上的話題,而終於無效後,說道,“我去過蘇霍區了。”

“去蘇霍了?”斯特賴弗冷淡地說,“啊,當然!我在想什麼呀!”

“我毫不懷疑,”洛裏先生說,“早上的談話,我是對的。我的意見得到了證實,我再次提出我的勸告。”

“我為此感到遺憾,”斯特賴弗先生以極友好的態度說,“為你感到遺憾,也為那可憐的父親感到遺憾。我知道,對於那一家,這必然是令人難受的話題。咱倆就不要再提這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洛裏先生說。

“我敢說你是不會明白的。”斯特賴弗以安撫的又不容辯駁的態度點點頭說,“我已經徹底悔悟,幸好還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以前年輕的女人常常幹這類蠢事,等到陷入貧窮與卑微的境地以後又總懊悔。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向她求婚實在是我的一種犧牲,我什麼好處也得不到。所以自私點說,我倒高興不再提這件事。

洛裏先生,咱倆私下說的這事,你可別再對別人說了。經過仔細考慮,我不相信我還會做出那種事。洛裏先生,你知道,你是管不住那些裝腔作勢、虛榮、輕浮、沒頭腦的姑娘的,你總會失望的。好啦,請別再提它了。總之,我為自己感到高興,也謝謝你容許我試探你的意見,並給予我勸告。你比我了解這位小姐,你說得對,這事是絕對不行的。”

洛裏先生大吃了一驚,呆呆地望著他。斯特賴弗先生用肩膀推著他往門外走去,擺出一副慷慨、寬容和善意的樣子。

“盡量往好處想吧,親愛的先生。”斯特賴弗說,“這事再也別提了。再次謝謝你容許我試探你的意見,晚安!”

不等洛裏先生知道自己在哪裏,他已在黑暗之中。斯特賴弗先生回到屋裏,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對著天花板眨巴著眼睛。

第十三章 不善體貼的人

若說西德尼·卡頓也有放光彩的時候,那必然不是在馬內特醫生家裏。整整一年來,他常去他們家,即使偶爾樂意談話時也能侃侃而談,但更多時候,他總是一副愁眉苦臉,對一切滿不在乎的樣子。

然而,他對那座房子附近的街道卻很感興趣。多少個無從借酒澆愁的夜晚,他就在那街道上茫然而憂傷地徘徊;黎明來臨,曙光初照,仍然可以看見他孤獨的身影在那兒逡巡。也許,在那些寂靜的時刻,他會想起一些一直被遺忘了的美好事物。

最近,他在那一帶轉悠的時間更多了。八月裏的一天,斯特賴弗先生在對他說明“關於婚姻問題,我另有考慮”之後,就帶著他那份多情到德文郡去了。

卡頓同往常一樣,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來回了很久,最後那雙腳還是把他帶到了醫生家的門前。

他被領到樓上,發現露西一個人在那兒幹活。露西對他一向就有些不大自然。當他在她的桌旁坐下時,她有點局促不安地接待了他。在相互問候時,露西抬起頭來望了望他的臉,發現他氣色並不好。

“我擔心你不太舒服,卡頓先生。”

“有點,我的生活方式並不利於健康。能指望我這種浪蕩子好好過生活嗎?”

“不能好好生活,那不是很遺憾嗎?抱歉,話到嘴邊就說出來了。”

“上帝知道,確實遺憾!”

“那麼為什麼不改變一下?”

她再溫和地望他時,卻吃了一驚,感到不安了。他眼裏噙著淚水,回答時聲音裏也帶著淚水:“太晚了,我改不好了。隻會越來越墮落,越來越糟糕。”

他把一隻胳膊靠在桌上,用手蒙住了眼睛。在隨之而來的沉默裏,那桌子顫動著。

她從沒見他這樣軟弱過,心裏也很難過。他沒有抬頭看她,說:“請原諒,馬內特小姐。我是想起我打算向你說的話,才忍不住流淚的。你願意聽聽嗎?”

“若是能讓你好過一些,卡頓先生,我很樂意聽!”

過了一會兒,他露出臉,平靜地說了下去。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別怕。我就像一個在青年時代就不幸夭折的人。我這一輩子也沒有希望了。”

“不,卡頓先生,你才剛剛開始,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大有出息,你會為自己感到驕傲。”

“希望是你為我感到驕傲,馬內特小姐。雖然我還有自知之明——還有一點可悲的自知之明——但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