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我和你在世間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這五千多天內,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處,難得有分別的日子。我看著你呱呱墜地,嚶嚶學語,看你由吃奶改為吃飯,由匍匐學成跨步。你的變態微微地逐漸地展進,沒有痕跡,使我全然不知不覺,以為你始終是我家的一個孩子,始終是我們這家庭裏的一種點綴,始終可做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來,你態度行為的變化,漸漸證明其不然。你已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之間長成了一個少女,快將變為成人了。古人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我現在反行了古人的話,在送你出黃金時代的時候,也覺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來你的態度行為的變化,都是你將由孩子變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母親的劬勞似乎有了成績,私心慶慰。所悲者,你的黃金時代快要度盡,現實漸漸暴露,你將停止你的美麗的夢,而開始生活的奮鬥了,我們仿佛喪失了一個從小依傍在身邊的孩子,而另得了一個新交的知友。“樂莫樂於新相知”,然而舊日天真爛漫的阿寶,從此永遠不得再見了!
記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風把一陣柳絮吹在你的頭發上,臉孔上和嘴唇上,使你好像冒了雪,生了白胡須。我笑著摟住了你的肩,用手帕為你拂拭。你也笑著,仰起了頭依在我的身旁。這在我們原是極尋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過飯,是我同你洗臉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們注視,對我們竊笑,其意思仿佛在說:“這樣大的姑娘兒,還在路上教父親摟住了拭臉孔!”我忽然看見你的身體似乎高大了,完全發育了,已由中性似的孩子變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築起一堵很高、很堅、很厚的無影的牆。你在我的懷抱中長起來,在我的提攜中大起來;但從今以後,我和你將永遠分居於兩個世界了。一刹那間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遠做一個孩子而定要長大起來,我怪怨人類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後立刻破悲為笑。恍悟這不是當然的事,可喜的事嗎?
記得有一天,我從上海回來。你們兄弟姊妹照例擁在我身旁,等候我從提箱中取出“好東西”來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克力來,分給你們每人一包。你的弟妹們到手了這五色金銀的巧克力,照例歡喜得大鬧一場,雀躍地拿去嚐新了。你受持了這贈品也表示歡喜,跟著弟妹們去了。然而過了幾天,我偶然在樓窗中望下來,看見花台旁邊,你拿著一包新開的巧克力,正在分給弟妹三人。他們各自爭多嫌少,你忙著為他們均分。在一塊缺角的巧克力上添了一張五色金銀的包紙派給小妹妹了,方才三麵公平。他們歡喜地吃糖了,你也歡喜地看他們吃。這使我覺得驚奇。吃巧克力,向來是我家兒童們的一大樂事。因為鄉村裏隻有箬葉包的糖塌餅,草紙包的狀元糕,沒有這種五色金銀的糖果;隻有甜煞的粽子糖,鹹煞的鹽青果,沒有這種異香異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買些回來分給兒童,借添家庭的樂趣。兒童們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這“好東西”上。你向來也是這“好東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經和弟妹們賭賽誰是最後吃完;你曾經把五色金銀的錫紙積受起來製成華麗的手工品,使弟妹們豔羨。這回你怎麼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來,如數分給弟妹們吃呢?我看你為他們分均勻了之後表示非常的歡喜,同從前賭得了最後吃完時一樣,不覺倚在樓上獨笑起來。因為我憶起了你小時候的事:十來年之前,你是我家裏的一個搗亂分子,每天為了要求的不滿足而哭幾場,挨母親打幾頓。你吃蛋隻要吃蛋黃,不要吃蛋白,母親偶然夾一筷蛋白在你的飯碗裏,你便把飯粒和蛋白亂撥在桌子上,同時大喊“要黃!要黃!”你以為凡物較好者就叫作“黃”。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親搬一個小凳子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要長竹竿玩,母親拿一根“史的克”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看不起那時候還隻一二歲而不會活動的軟軟。吃東西時,把不好吃的東西留著給軟軟吃;講故事時,把不幸的角色派給軟軟當。向母親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許的時候,你就高聲地問:“當錯軟軟嗎?當錯軟軟嗎?”你的意思以為:軟軟這個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許;而阿寶是一個重要不過的人,其要求豈有不允許之理?今所以不允許者,大概是當錯了軟軟的緣故。所以每次高聲地提醒你母親,務要她證明阿寶正身,允許一切要求而後已。這個一味“要黃”而專門欺侮弱小的搗亂分子,今天在那裏犧牲自己的幸福來增殖弟妹們的幸福,使我看了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夢想已經宣告失敗,開始在遏製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謀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將走出唯我獨尊的黃金時代,開始在嚐人類之愛的辛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