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上哪兒呀?門鎖著呢,沒人!”小妹扯住我說。沒人?的的確確,街門上橫著一把鐵鎖。

繼續走下去,走下去,轉過街角,同樣是空闊的街道,隻是風向改變,一叢叢毛毛草轉向他方,離我而去,綠色的身影漸漸隱沒在目不可及的遠方。

“往回走吧,這裏沒什麼人了。就是有人,現在也不在家。”堂弟提醒我,“往回走吧,到當年的村外,現在的新住宅區看看。”新住宅區很漂亮,一棟棟兩層小樓,紅磚院牆,高高的台階,氣派的大門,幾乎家家如此。

“這不是堂兄的家嘛,我們去看看。”看到一棟大門虛掩的小樓,認出是一個堂兄的家,我敲敲門環推門進去。高高的磚牆圍著幽靜的院落,整齊的青磚鋪地,而不像過去一樣在院子裏養雞,因而顯得特別幹淨。聽到有人進來,堂兄堂嫂迎出來。來到屋裏坐下,看著兄嫂滿足的笑容,不用細問也可知道他們生活幸福美滿。

聊了一會兒,走出屋來在院子裏合影。取景時,看到角落裏一棵青枝綠葉的葡萄樹,葡萄樹前是一叢花圃,花圃裏一種似曾相識的植物吸引了我的目光。長得不高,單層花瓣,嫩黃的花心,豔黃的花蕊,襯著暗紅的花梗,肥厚細長的葉子。紅色、紫色、黃色、橙色的花朵,不甚大,不名貴,卻色彩豔麗,透著勃勃生氣。這不是過去常常采來喂豬的一種野菜馬齒莧嘛。難道馬齒莧也會開花?看到我吃驚的樣子,堂嫂笑著說:“這可不是馬齒莧,葉子比8

馬齒莧細長,這種花叫‘太陽花’。”太陽花不挑地方,也耐幹旱,兄嫂常住市裏,沒人澆水也沒關係,所以種了一些。太陽花能夠自播繁衍,不用撒種,不用移栽秧苗,不需要打理,隻要陽光充足,就長得好。

“隻要有太陽,就長得旺、開得好。”堂嫂在陽光下笑成一朵花。

告別兄嫂,我回到叔叔家,和親友們歡聚一堂。下午離開的時候,我站在門口再次回首,留意到叔叔家的花圃裏也盛開著豔麗的太陽花。現在的故鄉似乎流行種植太陽花呢。

時隔十二年重回故鄉,在故鄉我看到了茂盛的毛毛草,我也看到了豔麗的太陽花。

二、綠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席慕蓉《七裏香》人生是一本厚厚的書,童年是這本書的序章。因為過於期待蕩氣回腸的精彩故事,序章往往被匆匆翻過。直到閱盡千帆,疲憊的心才想起那平靜舒緩的序章。在寧靜的夜晚打開來,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撫摸那泛黃的書頁。

人生是長長的一條路,故鄉是這條路的起點。站在起點眺望遠方,天邊的風景如夢如幻,於是迫不及待地踏上旅途,奔向前方。路上疲累時,不經意地回首,才恍然發現起點的風景是那麼悅目怡然,才聽到起點的聲聲呼喚,才常常駐足遠望,遠望那走不回去的起點。

人到中年,人生的書翻過一半,人生的路走到半途,多少次跋涉遷徙,多少次隨風飄蕩,真實的故鄉越來越遙遠,夢裏的故鄉越來越清晰。我為人母後,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一點點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帶孩子回故鄉尋根9

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在時隔多年後終於踏上歸途。

啟程前日,午飯後,我們坐在花園裏靜靜地喝咖啡。蓊蓊鬱鬱、四季常青的籬笆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綠茵茵的草地剛剛割過,短短的草茬散發出濃鬱的青草氣息,身旁的薰衣草把周圍染成紫色,對麵的月季花用數十朵粉紅裝扮一身綠裝,不大的花園裏花香浮動、草香彌漫。

我放下咖啡杯,坐到旁邊的秋千上,漫無目的地注視遙遠的天際,藍得發白的天空上,一兩絲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白雲在悄悄遊移。深深呼吸,蕩動秋千,長椅式秋千發出輕微的吱扭聲,在陽光下搖晃,搖晃。

“媽咪,你在想什麼呢?”孩子從客廳裏走出來坐到身邊。

“在想老家,媽咪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這次我們一起去看看。”我回過神來報以微笑。

“你住過的地方是什麼樣呢?”澄澈的眼睛裏寫滿好奇。

“媽咪小時候住的不是樓房,是平房,隻有一層,比我們現在住的地方要小。小時候家裏窮,為了養活一家人,姥爺姥姥忙於工作,媽咪也要幫忙做很多事情,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每天喂豬、喂雞、打掃屋子、為一家人做飯,放學回來就在家裏忙。”“那裏也有花園嗎?”“沒有,沒有像這樣種草種花的花園。那裏有一個院子,三麵房子一麵牆壁圍成一個長方的院子,在院子裏種樹、養雞。天氣熱的時候,我們在院子裏吃飯,就好像我們坐在花園裏喝茶喝咖啡一樣。”“呐,那院子漂亮嗎?”“那院子漂亮嗎?漂亮……”我眼睛稍稍眯起,注視天邊淡淡的白雲,良久後,低聲自語:“不,不能說漂亮。那裏不是很寬敞,不是很漂亮,可是安靜溫暖,那是媽咪的家,姥爺姥姥給媽咪的家。媽咪在那裏出生,在那裏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邁步走路,在那裏跟著姥爺姥姥學習做人做事。那裏是10媽咪的人生開始的地方。離開好多好多年了,不知道那院子那房子現在怎麼樣了。”坐在秋千上,我的心飄向遠方,遠方。

終於,終於踏上故鄉的土地,再次踏上曾經那麼熟悉的街道,走向那無數次夢中歸來的地方。

多少年沒來過了!闔無人蹤的小巷,沒有記憶中那麼長,沒有記憶中那麼寬,卻比記憶中顯得空曠。踏入小巷,撲麵而來的竟是一片綠色!

一片碧綠鋪滿小巷。長久沒人走動,小巷裏長起一片綠草,一棵棵小小的毛毛草零零落落地撒滿小巷。每一棵小草不甚高,不甚大,幾片細長單薄的綠葉,在微風中輕搖。

“媽咪,這裏也種草嘛!就是種得少,草離得遠。”耳邊響起孩子驚訝的聲音。

“這不是種的,是……野草,自己長的野草。”我遲疑片刻後回答。

“過去這裏沒有草,每天有人走動,不會長草。媽咪每天早上背著書包出去上學,下午背著豬草回來喂豬,傍晚把巷子打掃幹淨,黃土路掃得泛白,不可能長草。”我看過去,看向小巷的盡頭,那泛白的小巷哪裏去了?是從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起,小巷裏長滿了綠草?我們曾經在小巷裏奔跑,在小巷裏嬉鬧,曾經無數次進進出出,留下無數個腳印。是否,是否當年的腳印化作了眼前的綠草?化作一棵棵小草,化作一片片綠葉,化作眼前碧綠的小巷?

我默默無言,小心避開一棵棵毛毛草,緩緩推開小院的大門,走進兒時生活的院落,迎接我的竟然又是一片綠色!

一片墨綠染得小院生機勃勃。小院裏長滿了高高矮矮的香椿樹,一棵棵舒展著青枝綠葉,親親熱熱地挽起手臂,站立在角落裏的大樹周圍,在微風中頷首微笑。

1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我邁開的腳步驚訝地停在空中,這真是我生活過的院落嗎?香椿樹非常不易栽種繁殖,當年試圖再移栽一棵,幾次都沒有成功,現在香椿樹竟然自己長滿了小院,一棵棵小樹在院子裏拍手歡笑。小小的院落裏,處處綠色,處處生機。

“這裏好多好多樹!一院子樹!”孩子驚呼出聲。

“這……這些小樹是媽咪離開後長出來的,是角落裏這棵大樹的孩子。”我邊說邊指給孩子看。

我仔細打量東南角落裏的香椿樹:墨綠的葉子,修長的樹幹,比過去更加茂盛茁壯了。我情不自禁地踮起腳尖,想看看能否抓到香椿樹枝。哦,還是不行,香椿樹長得更高了。

“看見這棵最大的香椿樹了嗎?媽咪小時候它就長在這裏了。春天,香椿樹開始發芽後,我們一天看幾遍,總在想香椿為什麼長得這麼慢,還要等多久才能吃上香椿呢?終於一天早上,姥爺說“扒香椿吧”,大家就一齊擠上去搶著扒香椿。舅舅吐口唾沫到手心,摟住樹幹往上爬。大阿姨搶過綁著鐵鉤的長竹竿,毫不費力地伸向樹枝。二姨順著梯子爬到牆上,再手腳並用沿牆爬到樹上,伸手去折。媽咪不會爬樹,也不會爬牆,所以站在樹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香椿芽。嫩芽收集到一起,放到一個盆子裏,剛燒開的水澆上去,灰綠色的香椿嫩葉變得翠綠,香椿的香氣隨著水汽飄浮在空中。然後那天就有香椿炒雞蛋吃,可好吃了!”我下意識地聳起鼻子,淡淡香氣氤氳飄散,春天的太陽照得身上暖洋洋。

我把目光移向小院中間———幾棵小樹擠在一起的地方。

“看見這裏嗎?夏天太陽落山後,媽咪把青菜切碎了,拌上草糠喂過雞,把雞趕進雞窩,擋好,在院子裏灑上水,打掃幹淨,搬過吃飯的小方桌,放在這裏。周圍擺好小板凳,我們坐在這裏吃晚飯。姥爺姥姥一人坐在一角,靠12南屋的角落是媽咪固定的位置。那時候我們吃飯隻有一盤青菜,過年過節才有肉,另外有湯有饅頭等。飯菜比現在簡單,吃的時候卻一樣熱鬧。晚上不趕著上學,不趕著工作,大家搶著講話,講一天中發生的事情。有趣的事情,好笑的事情,邊說邊笑。好多次住在附近的小夥伴問媽咪,為什麼我們吃飯的時候那麼熱鬧。”晚飯時的歡聲笑語在耳邊回蕩,我不禁唇角淺淺彎起,看看身邊的孩子,仿佛當年的自己,下意識地拉起孩子的小手,回過頭去看小院門口,可有父親夾著書或是母親扛著農具走進來?

“看,這是北屋,在北屋裏,媽咪聽姥爺講了很多很多故事,比媽咪給你們講的童話故事還要多。西屋是廚房,媽咪跟著姥姥學會做飯,以後媽咪也要教你們燒飯烤蛋糕,男孩子也要學會自己做飯。南屋是媽咪住的地方,每天在那裏讀書學習,可從來沒有要姥爺姥姥費一點心。”依次看過去,看過去:微紅的油燈,八仙桌上微紅的油燈忽閃忽閃,小板凳上小女孩的眼睛忽閃忽閃,盯著牆上被放大的父親的影子,透過影子,穿過牆壁,一個神秘的世界在招手。紅紅的火苗,灶膛裏紅紅的火苗映紅木墩上女孩的麵頰,女孩右手拿書,左手拉風箱,一邊拉動風箱,一邊借著灶火看書,不小心火苗呼地從灶膛裏竄出來,差點燒著手裏的書。殷紅的對聯,門口殷紅的對聯墨跡方幹,上麵寫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屋裏女孩坐在書桌旁學習,書桌上那打開的課本從來不曾合上。

拂去灰塵,翻看童年故事;掀起麵紗,探訪舊時模樣。一點點移動目光,一遍遍四處打量,我這才注意到院子東北角落裏仍然放著一副梯子,而那梯子竟然也是綠色的!

鮮豔的蔥心綠沿著梯子通向屋頂,那春天般新鮮的綠色吸引我走近細看。擺放的位置雖然相同,過去的木梯卻換成了一副金屬的梯子,一種類似爬山虎的爬藤植物纏繞著梯子一路向上。順著藤枝往下看,那爬藤的根從1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窄窄的牆縫裏探出頭來,柔弱的藤枝挺起纖細的腰肢頑強地往上爬,沿著梯子爬上去,幾乎爬到屋頂。一片片鮮亮的蔥心綠開放在梯子上,手掌似的綠葉遮蓋住暗紅色的斑斑鏽跡。一副生鏽的鐵梯被新鮮的綠色覆蓋著,變成一道奇特的風景。

“媽咪,那是什麼?上麵長著什麼東西?那綠色好漂亮呢。”孩子跟隨媽媽的目光看向那個角落。

“那是梯子,小時候媽咪常常爬上屋頂做事情,玩耍。那上麵長的好像是爬山虎。”“媽咪想到屋頂上看看,你們沒爬過這樣的梯子,不要跟著過來了。”那梯子觸動久遠的回憶,我叮囑一番後放開孩子的小手,走向梯子。

“媽咪小心!”孩子關心地喊。

“放心,小時候姥爺姥姥教過媽咪爬梯子。”心頭一熱,回頭衝孩子微笑。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站在梯子下麵畏縮不前,抬頭看那麼高的屋頂,似乎永遠也爬不到的樣子,兩級梯階間相隔那麼遠,怎麼跨過去呢?

“不要怕,大膽邁步往上走,要膽大心細,手抓緊梯子,腳找準地方了,再放下去。跟我來,慢慢爬,不怕慢,隻要不停,就能爬到頂上。”父親對我說著,率先爬上梯子,母親站在下麵,看我戰戰兢兢地跟隨父親往上爬,然後,第一次站在屋頂上咧嘴笑。

後來,多少次,我站在形形色色的梯子下麵,感到膽怯的時候,想起父親的話,就鼓足勇氣邁步踏上去,膽大心細,一路不停。

站在梯子下麵,不期然地停下腳步,抬頭往上看,似乎沒有記憶中那麼高呢。微微一笑,伸手扶住梯子,邁步踏上去。

爬上梯子。

麥收時節,父親偏過頭,扛著一袋糧食,踏上木梯。右手攥住綁起來的14布袋口,左手扶梯,穩穩地抬起腳,落下去,又抬起腳,落下去。伴隨著輕微的咯吱聲,木梯的梯階微微彎下去,彎下去。父親沒有聽見咯吱聲,沒有停下腳步,一步步爬上去,一次次把一家人的口糧背到屋頂,攤開來晾曬。我跟隨父親的腳步來到屋頂,負責看晾曬的糧食,趕走飛來啄食的小鳥。

爬上梯子。

夏日的午後,母親端著一個洗臉盆,踏上木梯。左手扶梯,右手緊緊勾住洗臉盆的邊沿,洗臉盆的另外一邊抵在母親腰間。盆裏盛滿剛剛打好的糨糊,厚厚的糨糊隨著母親的腳步晃動,母親小心地不讓糨糊灑出。我右手抱著一包碎布頭、舊衣服,跟在母親身後爬到屋頂上。避開樹蔭,母親在陽光直接照射下來的地方,放下洗臉盆,拿起一塊塊碎布頭,剪開舊衣服,一層布片一層糨糊地打“夾紙”。“夾紙”是給一家人做鞋底用的,要趁天熱的時候打好曬幹。我蹲在旁邊,把一塊布頭遞給母親,或者接過母親手裏的剪刀,更多的時候,我看著一滴滴汗水從母親的發跡處沁出來,沿著鬢邊滴落。

爬上梯子。

多少年後,在一個夏日的午後,踏上鐵梯。在孩子的注視下,踏著父母的足跡,手腳並用一級一級爬上去。追隨父親的背影爬上去,把梯階踩彎;追隨母親的背影爬上去,讓汗水滴落。爬過一節節藤枝,留下一個個攀登的足跡;拂過一片片綠葉,問候一個個閃亮的日子。

終於爬到高處,抬腳登上房頂。

站在高處,我再次打量那奇特的梯子,剛剛被我一步一步踩在腳下,助我爬到屋頂上來的梯子,暗紅的鏽跡,點點斑斑,無聲無息地站在角落裏,默默奉獻自己的身軀,托起一片片綠葉,無怨無悔。鮮綠的葉子帶來鮮活的生命,可是那生命不屬於梯子,鮮綠的葉片也無法抹去歲月,抹去滄桑。一代新鮮的生命沿著梯子爬上來了,而那梯子在慢慢老去,無可挽回地老去。

心中驀然一緊。

1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媽咪,我們在這裏!”孩子在下麵大聲喊,邊喊邊揮手。

我笑著答應,向孩子招手。院子裏,孩子站在香椿樹苗旁,抬頭仰望媽媽,目光一如當年我仰望自己的父母。現在他們站在人生的起點,有一天他們也會離開父母奔向遠方。而我,我現在站在父母當年的位置,我想,或許多年以後,他們也會回到起點,帶著他們的孩子回到起點,追尋童年的點點滴滴。

一代又一代,年輕的生命成長起來,奔向遠方,然後在某一天會再回來,回來尋訪童年的足跡。總有那麼一天。

站在屋頂,站在我出生的房間頂上,看下去,童年的生活在小院裏攤開來,一覽無餘。沒有精彩萬分,沒有蕩氣回腸,可是有滿院綠色,滿院鬱鬱蔥蔥。那是父母為我譜寫的綠色童年,是我一生綠色的序章。而我呢,是否也給了孩子綠色的童年?

再次環顧周圍,環顧我一生的起點。墨綠的小院、蔥心綠的梯子和院外碧綠的小巷,深深淺淺的綠色融合交彙,彙成一條綠色的道路,通向遙遠的天邊。

天邊,那是我要繼續走下去的路。疲累的時候,我會休息片刻,靜靜回望這一路綠色。

三、故鄉的路少小離家,在國外生活多年,和所有的他鄉遊子一樣,多少次閉上眼睛踏上回家的路,沿著田野間的土路,走向那熟悉的村落。鄉村的街道,不甚寬闊,行人的腳步帶起些許塵土。哪家的小狗跑過來,搖著尾巴嗅來嗅去。

誰家的母雞下了蛋,咯咯噠叫著報告主人。四五個孩子笑著鬧著,風一般地卷過街道。路上碰到的鄰居含笑打招呼,問:“吃過了嗎?”巷口的椿樹長得越發高了,濃蔭如蓋。走進小巷,我輕輕推開老家的大門。

16多少次這樣踏上故鄉的路,在白天,在夜裏。可是真的回到故鄉的時候,為了探訪更多親友,總是來去匆匆,不曾這樣徒步踏上故鄉的路,切身親近故鄉,難免遺憾。

離鄉三十年了,第二次回老家的時候,下定決心安排一天時間,和童年摯友蘭約好,由她騎電動單車帶我,我們一起再次切身走過故鄉的路。

夏末秋初,上午我們從我落腳的故鄉省會出發,選擇乘公車回到故鄉縣城,繞到蘭在縣城的家裏,放下東西,再打出租車到她婆家的村莊王莊。

王莊也在故鄉附近,可是距離稍遠,小時候我們沒有走路去過。出租車出縣城,上公路,再向東轉向一個偏僻的村莊,那就是王莊了。

前幾天剛剛下過雨,村裏的道路一片泥濘,偶然路過的汽車留下寬寬深深的車轍,摩托車、三輪車、單車留下窄窄細細的車印,老少行人留下大大小小的腳印。這和三十年前的故鄉相似,在意料之中。讓我驚奇的是,道路中間一條一兩米寬的水溝,水溝邊的斜坡上雜草蔓延、灌木叢生。溝裏淺淺的積水並不流動,積水裏零星的水草,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浮在水麵,仿佛一艘擱淺的小船。

蘭指揮出租車小心地開到一條小巷,在一家門口停下來。迎麵朝南一個黑漆大門虛掩著,房屋旁沿著牆壁墊高了一溜土,劈成小小的菜地,邊緣的泥土被雨水衝到街上,踩成一片泥濘。一片綠色爬上牆頭,綠色中開著幾朵小小的黃花,幾條帶刺兒的黃瓜和細細的絲瓜垂落下來,旁邊還有幾棵四季豆,一串串紫色的小花在風中顫動。蘭留意到我驚詫的目光,說,現在都不留菜地了,也不常住這裏,所以在路邊隨意種一點,菜不夠再買。

進門坐了一會兒,蘭推出電動單車,開始我們的漫遊之旅。蘭騎到車上,我坐到後座上抓住座位架子,顛簸著騎出小巷,騎出村子。時近中午,我們選擇的第一站是離故鄉一裏地的趙莊鎮。那是一個比較大的村子,以前的公社所在地,準備到那裏吃午飯,再嚐嚐故鄉的餄餎。

1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騎出王莊,轉上公路,寬闊的柏油路非常平坦。公路上交通不是很繁忙,我請蘭騎慢一點,我可以看看故鄉的風光。

公路兩旁茂盛挺拔的白楊樹灑下濃密的綠蔭,樹葉嘩啦嘩啦在拍手歡迎我們。

“樹長這麼高了!這還是我們小學時種的吧?你還記得吧,學校組織植樹,全校的老師和學生們刨坑的刨坑,栽樹的栽樹。你和我,我們一起抬水澆樹。”“咳,早過時了!我們種的樹早長大刨掉了,這是後來另外種的。這條公路也是後來加寬重修的。”“長得好好的,為什麼刨了?”我驚訝。

“賣樹賺錢呀。”蘭奇怪我如此問。

一路上兩邊清一色的玉米地,密密實實的青紗帳一眼看不穿,墨綠的葉子嘩啦作響,暗紅的纓穗飄動,路旁田頭雜草叢生蔓延開去。打量一片片雜草,悄悄回想這些草的名字。小時候每天放學後,和小夥伴們背著草筐砍草喂豬,雜草長不成片。當年養的豬最喜歡吃什麼草呢?搖搖頭,說不上來了。

一路向前,公路左邊一個村鎮在望,蘭轉彎向那裏騎去。路口一個高大的牌樓映入眼簾,殷紅的柱子,暗紅的瓦片,飛簷翹角,上麵三個大字告訴我“趙莊鎮”到了。

騎車穿過新修的牌樓,麵前一條寬闊的街道,應當是鎮上的繁華大街,兩旁全是兩層樓房,各種各樣的店鋪一字排開。午飯時分,街道上熱熱鬧鬧,很多人從道旁的飯館進進出出。

我們下車,蘭在尋思哪家飯店看起來幹淨,我四處打量著曾經非常熟悉的小鎮。房子高了,大了;店鋪多了,熱鬧了;街道直了,寬了。這裏或許就是過去的大街吧,當年唯一的供銷社在路的右邊,我曾在那裏花了“大筆”18錢,我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下期盼很久的紅發卡,小心地接過來,不舍得戴到頭上。

我唇角微翹,四處搜尋,還能找到那個小女孩的足跡嗎?張望間,這才發現寬闊的街道竟然是陰陽臉,右邊一半是硬硬的柏油路,左邊一半比右邊低不少,有些路段鋪了石子,有些路段是土路。下過雨,積水的地方滿是泥漿,無法下腳,隔不遠有一條木板從路的這邊搭到另外一邊,行人踩著木板走過去。看到我詫異的目光,蘭說,這條路要拓寬,修了一半,經費沒到位,停下來了,另外一半還沒修呢。等過兩年我再回來,這條街道會更寬闊更熱鬧。

我們停下來的地方,在低窪的一邊,看見一個小小的活動的燒餅攤位。

色彩鮮豔的塑料頂棚有些天沒洗了,頂棚下簡易的鐵架子支起案板,旁邊一個爐子,一對中年夫妻圍著還算幹淨的白圍裙在後麵忙活著,兩個人各占一頭在擀燒餅,一塊塊小麵團放在手邊,擀好的燒餅放在前邊,等著上芝麻然後進爐。案板前麵另外支著一個架子,上麵堆著已經出爐的燒餅。

就到那家吧,沒來得及細看,蘭已經選好飯館。我們踩著木板走到對麵一家餄餎店,去吃老家有名的餄餎。飯後走出來,站在飯館門口再次打量街上的景象,濃鬱的烤芝麻的香味飄過來,把我的目光再次引向那對烤燒餅的夫妻。一爐燒餅烤好了,爐蓋打開來,那女人鏟出一個燒餅,轉身放到前麵的架子上,再回身鏟出另外一個燒餅,一個接一個。架子上的燒餅多了起來,男人抬頭看看燒餅,再抬頭看看街上,麵容平靜,不悲不喜,看看妻子,繼續低頭擀燒餅。

芝麻燒餅可是我小時候難得吃到的東西,多少年沒見過的景象了,下意識地走近那個燒餅攤。簡陋的設備,平凡的夫妻,他們站在低窪的地段,不停地工作著,重複單調的動作,製作簡單的食品。金黃的燒餅,一粒粒黑色的芝麻黏附在表麵,那是世界上最誘人的“麻臉”。我取出手機拍照,那對夫1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妻發現了,抬起頭來看看我憨厚地笑笑。古銅色的麵龐上,有風雨,更有陽光,像燒餅一樣溫暖。“買兩個吧,吃不下,就帶走。”告別那對夫妻,騎上電動單車,蘭說要帶我去張莊看看,那是故鄉西邊的鄰村,去看南水北調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