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高興就有人不高興,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是完美的,隻能為了完美而努力,努力之後即便失敗了,也是悲壯,強似苟且。

楚懷王的兒子子蘭對屈原羨慕嫉妒恨,聯手楚懷王寵妃鄭袖,使出種種誹謗、挑撥離間等下三爛手段,愚蠢的楚懷王聽信讒言,逐漸不再信任屈原,把屈原從左徒貶為三閭大夫的閑差。

本來形勢一片大好的合縱之策因而夭折,楚國不僅被秦國欺騙,還得罪了昔日合縱的盟友們,戰場又節節敗退。屈原多次勸諫都被把持朝政的子蘭一黨堰塞,於是心灰意冷的屈原自我放逐,離開楚國,去漢北流浪。

屈原身在異鄉,對故土的思念讓他度日如年,在《抽思》一詩中,他像一26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隻受傷的鳥兒發出哀鳴之聲:“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在每個難以入眠的黑夜裏,他盼望黎明的到來,可是每個黎明對於他、對於楚國都是另一種長夜,沉淪無望。

從公元前303年開始,楚國背棄盟約的後果持續發酵,先後遭到齊、韓、魏及秦的多次攻擊,在戰場上逢戰必敗,潰不成軍,丟地失城,災難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公元前299年,秦軍一舉攻克楚國八座城池,秦昭王借機要挾楚懷王前往武關談判。

當時屈原剛剛回到郢都,聞言急忙勸說楚懷王勿要赴會,他一語道破危險:“秦,虎狼之國,不可行,不如無行。”可楚懷王的兒子子蘭完全不顧父親安危,千方百計鼓動父親赴會,生怕父親拒絕秦昭王,而引來秦軍的報複。楚懷王赴會時,應該會想到當年楚國作為合縱盟主時的風光,當他離開郢都時,心中隻有絕望、淒涼和悲傷。他兒子子蘭弄垮了合縱,現在又逼著他赴虎狼之約,可他當時已經沒有選擇了,他不去武關肯定會招致秦軍屠城。楚懷王雖然百般不情願,還是不得不拒絕屈原,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一切果如屈原所料,楚懷王一入武關,就被當作肉票扣起來,押往鹹陽,秦國逼迫楚國割讓重鎮才肯釋放楚懷王。楚國不肯交“贖金”,秦國竟以此為借口,興兵伐楚,楚國再次慘敗,一下子丟掉十六座城池。

三年後楚懷王死於秦地。死訊傳來,屈原放聲痛哭。楚懷王屈辱地客死異鄉,子蘭這個不肖子當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盡管子蘭時已任令尹(宰相),權傾朝野,屈原仍然敢挺身而出,痛斥子蘭,這位大詩人同樣是位偉丈夫。惱羞成怒的子蘭再次向新楚王頃襄王進讒言詆毀屈原,頃襄王的昏庸完全繼承了其父楚懷王,他罷免了屈原三閭大夫之職,還將他流放江南,這還沒完,後來屈原又被進一步“下放”到更為荒僻的地方,那相當於被第三次流放。

在長達十八年的顛沛流離中,屈原寫下了很多動人的篇章。即使在那268種惡劣的處境中,屈原首先考慮的依然是國運、民生,那些詩寫得哀而不傷。《哀郢》便是寫於流放途中,那是獻給郢都的哀歌,詩中充滿了對遭受苦難的人民的同情、對楚國命運的擔憂以及對故土的眷念,詩的結尾柔腸百結:“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讀來催人淚下。司馬遷讀此詩,聯想到自己所受的磨難,悲不自禁。

流亡在外的屈原一直渴望回到故鄉,那個念想支撐著他疲憊的心靈和身體,是他活下去的信念,可現實把他的信念一點點撕裂。

公元前280年,楚國割讓上庸及漢北;次年,楚國喪失鄧、西陵等地,公元前278年,楚國喪失了國都郢。

屈原最後的希望也同郢都一樣喪失了。郢都喪失的那一年,屈原自沉汨羅江以身殉國。公元前278年是楚國的國喪之年,他們失去首都,也失去了一位偉大的詩人和兒子。

傳說當地的老百姓感佩屈原,在江上投下粽子喂魚,希望魚不要吃屈原的遺體,那便成為端午節的起源。無論傳說真實與否,現在的賽龍舟則無疑是為了紀念屈原,後人正是用這樣的方式紀念與緬懷一份剛烈的情懷,文化的傳承往往和紀念有關,湘人性情裏的勇敢、無畏大約也是有曆史淵源的吧。

橘子洲頭就在湘江中心,遠遠看上去,它就像一艘狹長的綠色遊艇,停泊在江麵上。它的地理位置太好了,四麵環水,抬眼望去,西麵是蒼翠的嶽麓山,東麵則是繁華的長沙城,難怪人稱橘子洲“一麵青山一麵城”,當真名不虛傳。

我們跟在年輕的導遊身後,聽她介紹關於橘子洲頭的種種。這塊並不大的江心陸地居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內陸衝積洲,我聞言忍不住使勁在地上跺了幾腳。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其實還年輕,僅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曆史。屈原當年流放於湘江,那時還沒有橘子洲呢,不過那時已經有了嶽麓山和長26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沙城。

我們遊橘子洲頭那天,陰有小雨,雨絲不時淩亂地飄拂到臉上,天空似乎都低下來,唯有從遠古而來的湘江依舊不知疲倦,雄渾地奔向看不見的遠方。橘子洲頭確實有很多橘子樹,不時可以看到金黃的果實點綴於綠葉間,好像在告白傳說的真實性。

那樣的天氣與氛圍,恰適合懷古。

汨羅江在長沙東麵,很可惜這次因為時間關係,沒有來得及去那裏憑吊屈原。好在汨羅江和湘江都屬於洞庭湖水係,姑且就站在橘子洲頭,在蕭瑟的秋風秋雨裏回望兩千多年前的老夫子和大才子吧。

我們當時站在江邊,其情其景甚合“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之意。寫下這些詞句的作者就站在我們身後,那時他還年輕,他的頭發被江風吹得有些淩亂,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當年屈原在《天問》問過類似的問題。大地、天空蒼茫依舊,湘江依舊洶湧北去,嶽麓山依舊聳立,沉浮的其實是世道與人心。

願屈老夫子安息!

270張棠台灣大學商學係畢業,南加州大學工商管理碩士(MBA)。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副秘書長。現任北美作家協會詩歌版編輯,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洛城文苑》與《洛城小說》編輯顧問。著有詩集《海棠集》和散文《蝴蝶之歌》,整理出版父親的自傳《滄海拾筆》。《蝴蝶之歌》獲2013年台灣僑聯總會散文佳作獎。2016年《母親的錢塘吳宅》———文榮獲今日浙江海外版“美麗浙江———記住鄉愁”征文一等獎及“對外文化傳播使者”榮譽稱號。

源遠流長據文獻記載,張姓來自黃土高原。我七歲隨父母到台灣,二十二歲遠去美國研究院,所以我小時候最向往的莫過於在書中讀到近在咫尺卻不能回去的故國。中國是一個想起來既叫人自豪,又叫人痛苦的地方。當我們讀到清朝戰敗簽訂不平等條約時,我們中學生都會熱淚盈眶,我們曆史老師用蒼老的聲音講到國父孫中山在臨終時還不斷地呼喊“和平、奮鬥、救中國”時,同學都感動得哭了。

還記得讀高三時的一個黃昏,下課後,我留在三樓教室讀《正氣歌》,正好一陣清風從窗口吹了進來,《正氣歌》中的風骨一一浮上心頭:“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是的,《正氣歌》中的每一位哲人都是我崇拜的民族英雄!

1987年兩岸開放,我媽在紅十字會放了一個尋親啟事。三十八年前兩百萬軍民隨國民政府來台,四十年前離家的青少年此時已白發蒼蒼,當年依門盼兒的老母都已八九十歲。四十年來,來自大陸的民眾懷鄉思親之情緒已高漲到了極點,就在千萬張尋人啟事中,我的表弟(我媽妹妹的兒子)居然看見了我媽張貼的啟事,我們這才和大陸的親人聯絡上,其實這位表弟是我27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媽到台灣以後才出生的,我媽並未見過。從表弟那兒得知,外公已去世,但我媽的兄弟和妹妹還健在。四十年前,事出倉促,外婆為了照顧外孫就跟我們到了台灣,而我外公則隨大舅去了昆明,後來外婆在台灣去世,我媽就把外婆的骨灰帶回大陸,一家四兄妹將外婆的骨灰葬在杭州公墓,在外漂泊了四十年的外婆終於落葉歸根、魂歸故裏了。

1991年,我第一次踏上我“知之甚詳”的中華祖國,我的第一個行程是築大水壩前的長江。《長江之歌》伴我一路前行,“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各族兒女”。我生在四川重慶,曾經被長江哺育過。四歲時,抗戰勝利,我隨父母搭輪船從四川回南京,當時年紀小,什麼都不記得,有一個朋友比我長幾歲,他還記得當年下長江過三峽的情景,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讓我們羨慕不已。這次再過三峽,我四處觀望,“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影帶倒轉,逆流而上,一下子重慶朝天門到了,我回家了。

以後我年年去大陸旅行,連續去了十多次,我攀登過三山五嶽,走遍大江南北。有一回來到湖南屈原的故鄉,在那裏屈原的詩都刻在石碑上,我從詩碑中,找到我最愛的一首:《國殤》,我請講北京話的導遊朗讀,她大概沒讀過《國殤》,斷句不對,聽了難受,我回到家中,用我的國語一連讀了好幾遍才覺得舒暢。“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這是一首祭悼楚國陣亡將士的挽歌,將士們英勇作戰,死得悲壯!隻有屈原的天才,才能寫得出如此悲壯的詩歌。

曆史上漢民族和北部遊牧民族交戰不斷,漢族人民被征往邊疆守邊抗敵,久而久之,邊塞詩自成一派,我去新疆旅行,邊疆風情一如前人所述。曆代保家衛國犧牲性命無數,“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多麼殘酷淒慘的曆史。

在新疆黃土廢墟中,我們乘坐的小驢車突然來到了一個叫“交河”的地方,我跳下驢車,想起樂府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272原來這裏兩河相交,所以叫“交河”,當年血腥的戰場,現在黃土一片,已無人煙。想起當年烽煙四起,詩人寫下“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的悲歎。現在遊客安坐葡萄棚下,享受著從棚上垂下來的馬奶子葡萄,欣賞著新疆歌舞,隻有這一首首戰歌,還記載著血跡斑斑的戰亂與殺戮。

近代的戰爭來自海洋。甲午之年,中國的北洋艦隊被日軍擊敗,全軍覆沒,許多優秀無奈的軍官葬身海洋,這是一場最叫人心痛難忘的海戰,看完博物館海戰的電影出來,人人心事重重,往事不堪回首。數月後,我的朋友寄來中國海軍節的照片,白雲藍天下、大海之中一條條雄赳赳、氣昂昂、整齊的艦隊陳列海上,海上鮫龍也。此一時彼一時,想到不久前才看過的北洋艦隊全軍覆沒的電影,我情不自禁哽咽起來。更想不到後來還看到遼寧號和自建的航空母艦。我不禁流下了眼淚,自豪的眼淚。

我的母親2006年在台北去世,我在她的遺物中找到一份簡明家譜,原來吳家家譜毀於動亂,我媽媽的堂兄吳廷瑜老先生憑記憶寫了一份簡明家譜,我才知我媽媽的家族是徽商,萬曆年間到杭州做鹽與木材生意,而定居杭州。2014年,我參加洛杉磯作家協會與中國作家協會的交流,去遊江南。

在去之前,我特別把家譜拿出來看了一下,才知道我媽媽的吳氏家族來自安徽休寧。

從黃山下來,我們來到黃山市,也就是曆史上的徽州,導遊講到徽商,我就說我祖先來自休寧,這才知道休寧這蕞爾小城,來頭可不小,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中國第一狀元村”,曆史上,此地一共出過十九名文武狀元。隻可惜,我們家還沒出過狀元,隻出過榜眼。

到了杭州,我參觀了母親常提起的“祖宅”,這所祖宅是皇帝賜給叔祖,雲貴總督吳振棫的退休宅第,目前是杭州規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明代古宅。

想不到,自此以後,一連串不可置信的事情接踵而來。江南遊以後,我27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參加浙江省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浙江省人民政府外事僑務辦公室、浙江省教育廳、浙江日報報業集團等四家單位聯合舉辦的鄉愁征文,我的一篇《母親的吳宅》獲頭等獎,文章登出後,一位從未謀麵,家住舊金山的表弟透過浙江日報海外版找到我,原來吳氏家族彼此之間已有微信往來。

自我加入後,吳家眾親戚在吳宅四軒堂開了第一次宗親大會,六十六位親人從世界各地趕來參加,在宗親會上大家決議重修家譜,分頭去收集祖上的書籍詩稿。據簡明家譜記載,明萬曆年間,因橫河橋塌,我家祖先恒吾公獨捐資改建橫河橋壩,被人稱為“吳公新壩”,自此定居杭州。從恒吾公遷杭到我外祖父,一共十二代,其中有過三代四進士、八舉人的輝煌成績。

當時坊間曾有“學官巷吳家,門第為杭城之冠”的美譽。

在遷杭第六代祖先吳灝的領導下,吳家編過杭州詩人集———《國朝杭郡詩》,後由我叔祖雲貴總督吳振棫編續集與第三輯。詩集跨越一個世紀,包羅清朝一朝杭郡八千詩人詩作,其中包括方家與閨秀詩稿。

如今在吳氏家人的共同努力下,我們正從各處找回在戰亂中失去的書籍,故國故園的故事漸漸有了眉目。

尋尋覓覓,經過曲折長遠的路,我,終於找到自己失落的血脈。在吳宅徽式牌坊上,我看到吳氏祖先留給子孫的話:“源遠流長。”由是我寫下《歸家的路》一詩來回答祖先“源遠流長”的呼喚。詩曰:幾度時空交錯我在海外漂泊忽然聽見黃土高原上的母親河在輕輕地呼喚我274祖先傳我DNA密碼暗藏在我血脈深處我是無可救藥的鮭魚就是再過千生萬世我也認得出那條歸鄉的長路溫州情懷我祖籍溫州,然而我卻沒去過溫州。我父親的一位同鄉在台灣高雄事業興旺,常回溫州。有一次他問我:“你想回溫州嗎?”我馬上回答:“想。”原來台灣高雄有座有名的半屏山,溫州洞頭也有一座半屏山,現在兩座半屏山交流,合而為一,由高雄市兩位市議員率高雄工商業者去交流訪問。

我聽說要去溫州,並訪問雁蕩山和江心嶼,就很高興地答應了。

洞頭這個名字怪裏怪氣的,卻非常溫州。洞頭位於甌江口外,原是一個島係,2015年改屬為溫州市直轄區。根據維基百科,洞頭列島現有168個島嶼和176座島礁組成,其中有人居住的島有十四個。又因洞頭位於閩南和東甌文化的交彙處,所以當地人同時講溫州話與閩南語。風俗習慣亦溫亦閩,所以這次兩岸的半屏山交流,其實是很合情合理的。

因是交流之旅,在我去溫州半屏山之前,特別要求去參觀高雄半屏山,於是在父親同鄉的安排下,我先去參觀了台灣半屏山。半屏山是一座呈東北往西南走向的小山,主要由石灰岩構成。半屏山這個名字的由來,在《鳳山縣采訪冊》裏提道:“平地突起,形如列幛、如畫屏。”因為半屏山其外形像27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被斧頭削去一半,遠遠看去,也像展開的屏風旗幟,所以就有了半屏山的稱呼。

半屏山曾是台灣重要的石灰礦區,經長期開采,原有的自然生態遭到破壞,在發生兩次嚴重的山崩後,半屏山的采礦止於1997年,高雄政府將該區綠化,使它成為一座自然公園。

半屏山以前也是煉油廠所在,後來因為石油汙染,民眾抗議,便荒廢不用了。但從所留下的花園,仍可見當年煉油廠的優雅氣質。園中亞熱帶花木多種多樣,雖然已久無人照顧,依然整齊翠綠,尤其一座美麗的荷塘,荷葉都枯爛了,但荷花依然掙出枯葉,開出豔紅的花朵來。另一座秀麗的蓮池,蓮塘零亂,但白色的睡蓮仍然神采奕奕地盛開著。

溫州洞頭的半屏山可就大不相同了,因洞頭是百島之鄉,到處都是岩石丘陵,以前島島之間,想必是用小船連係,最近建了“七橋連五島”的公路,將五座小島連了起來,洞頭幾成半島,可以直通溫州。

洞頭風景極美,我們到達時,正是落日時光,金黃色的落日,灑在海水、礁石和長橋之上,自然天成。不管如何拍攝,照出來的照片,張張都是美麗的沙龍之照。

洞頭東岸沿海,猶如刀削斧劈,山成半片,直立千仞,連綿數千裏,有如海上岩雕長廊,我們乘坐汽艇到石廊正前麵,看到石刻行草“神州海上第一屏”七個大字。從石廊正麵仰望大石,石高千仞,雄峙東海,氣勢磅礡。

高聳石牆之下,風平浪靜,廣大的海域已辟為海洋農場,種植大量的紫菜和羊棲菜。羊棲菜和紫菜都是海藻植物,隻是羊棲菜比較少見,羊棲菜看起來像海帶絲。根據最近的科學研究,羊棲菜含有人體所需的18種重要氨基酸,14種重要微量元素,具有很高的營養價值,深受日本人喜愛,稱為“長壽菜”。可惜如此好菜,在國內名氣不大。但常吃海產的溫州人一般長壽,我爸活到九十二歲,我爸的妹妹活到一百零三歲,都是長壽之人。

276“半屏山,半屏山,一半在大陸,一半在台灣。”這是在溫閩地區流行的民謠。據傳說,古代溫州半屏山曾被巨龍一劈為二,一半飛到了台灣。但事實上這兩個半屏山並不相似,但因名同,兩岸代表仍然興致勃勃地在高山之上、藍天之下,共同種植了一株“相思樹”作為紀念。

植樹完畢,我們旅程的下一站是位於溫州樂清境內的雁蕩山,諸山之中,我以為雁蕩山的名字最美、最浪漫,據說因“山頂有湖,蘆葦叢生,結草為蕩,秋雁宿之”而得名。但以山形而言,雁蕩山山石粗獷,沒有山名那麼浪漫好聽。我之所以久仰雁蕩之大名,是因為近代畫家潘天壽的畫作。潘天壽是浙江寧海人,生前一定常去雁蕩山寫生。潘天壽是天才型的花鳥畫家,他的畫氣勢奪人,無論矯健的蒼鬆古梅、突兀的荷花巨石、高瞻的雄鷹禿鷲,無不驚心動人。他常用幾條簡單的輪廓線畫大磐石,占滿整張畫麵,然後在畫上加添一些翎毛花草,化呆板為靈活。

我在雁蕩山博物館看到一幅潘天壽的《大龍湫》真跡,隸書題字。潘天壽時常畫雁蕩山山花和小龍湫、大龍湫瀑布。雁蕩的瀑布很有名,但並不雄偉,我走遍世界,看過各式瀑布,覺得隻有潘天壽的畫法,才能顯得出大小龍湫的可愛。

潘天壽精通指畫。指畫是用手指作畫,因為手指不吸墨,所以要快沾墨,快落紙。潘天壽生前,因為曆經戰亂,文具紙張不易獲得,他就試用手指畫畫,發現指畫,最能表現他畫風的“剛、拙、辣、澀”的味道。目前他留下的精品中有四分之一是指畫,都是他人生後期的作品。

潘天壽生不逢時,一再經曆戰亂,他的一生以教學為主,畫作本不多,他又遭逢種種國難,作品損失極多,所以市麵上潘天壽的作品就少之又少了,以前中國政府嚴禁潘畫出國,不知現在是否還是如此。

雁蕩山是數億年前火山爆發的結果。現在雁蕩山是世界地質公園、流紋質火山岩的博物館。雁蕩山以“靈峰夜景、靈岩飛渡、龍湫飛瀑”三者最有27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名。雁蕩山上的瀑布,細細長長,所以叫龍湫,不稱瀑布。但相反的,山中岩石、石峰、石塊都極為高大粗壯,所以石峰、石岩就成為雁蕩山的一大景點。

在吃了晚飯後,大家不約而同地向山中走去,此時月光明亮,照在各式大小靈石之上,影影綽綽,有如皮影戲上演,有的巨石如夫妻相擁,有的如祖母抱孫……一出出動人的人間悲喜故事,在月光下上演,隨著眾人的走動,巨石黑影角度不斷改變,故事也如連續劇般,不時變化。

第二日早起,我到旅館“朝陽山莊”附近看山景,初春三月,雁蕩山山花開得正盛,桃花紅李花白,東一片,西一片,遠遠望去,十足的春到江南景致,路邊粉紅色的木蘭花盛開,山花清新爛漫。

從雁蕩山下來,我們造訪江心嶼。甌江處處沙丘,其中最大、最著名的就是下遊的江心嶼。江心嶼曆史悠久,從南北朝至今已有1570年的曆史,前人留下的足跡與詩詞甚多。嶼上最有名的是江心寺,寺院大門兩邊有宋王十朋撰寫的疊字聯,這疊字聯是溫州人的自豪,記得我小時候,父親就教我們:“雲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這是副巧對,是利用破音字(同字不同音)的讀法成句。同一字用不同讀法混搭著念,就變成一幅雲翻潮滾的連續鏡頭。這兩句大致可翻譯為“雲天天都會出現,也會散去;潮水常常漲上來,也會消下去”。

在參觀江心嶼之後,半屏山交流的正式活動就結束了。我就去看我的堂姐,她比我大二十歲,目前住在江心嶼對麵,在談話中,她忽然指著家前的甌江說:“這是祖父當年卸貨的地方。”我非常吃驚,聽爸說,祖父在我出生前就走了,難道她見過祖父?

我祖父的父母在洪楊戰爭中雙亡,他早年在甌江靠劃舴艋舟為生,後來白手起家,晚年在永嘉縣開煤炭店,他生前行船載貨到溫州是有可能的。

堂姐我倒是見過,那時我才五六歲,她陪祖母到我們家住的廬山來玩。

回家鄉後,由他父親做主結了婚。堂姐夫去了台灣之後,堂姐為了照顧公婆278就留在家鄉。後來堂姐夫在台灣又結婚了,他們一家人為了感謝堂姐養育公婆之恩,堂姐夫的弟弟就把兒子過繼給她,由她扶養成人。如今她的兒子在溫州開建築公司,堂姐夫也定時寄錢回去,她的生活過得很不錯,隻是堂姐一生獨守空閨,與丈夫分離,這不就是“半屏山,半屏山,一半在大陸,一半在名灣”民謠的寫照嗎?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苦楚,每一家人都有一家人的心酸。我經曆過人生種種磨煉後,暮年歸來,親眼看到江心寺上的疊字聯,領悟到溫州人的智慧。人生無常,不就是“雲的聚聚散散與潮的起起落落”嗎?

27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張宗子1983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係,1988年秋赴美,學習英美文學。自1990年起,在紐約《僑報》擔任編譯和編輯。2006年後,在紐約市皇後區公共圖書館工作。九十年代以後,寫作以散文和讀書隨筆為主,同時進行中國古代詩歌研究,並翻譯英文作品。作品散見於《讀書》《散文月刊》《天涯》《光明日報》等海內外報刊。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讀書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往書記》和《凡·高的咖啡館》,譯作有《殯葬人手記》。

印象楊家界深秋十一月,北方已經紅葉滿山,南國的草木還是一片蔥蘢,峰尖嶺表一些樹的杪端,綠色中染了一層淺淡的黃色,然而給人的感覺不是黃,是綠色變得不那麼沉著和踏實了,這就使得遍野的蒼翠有了層次和變化。

沿途皆山,山是綿延和圓潤的,近處所見的坡巒,由於樹的濃密而顯得毛茸茸。偶爾有赤裸的岩麵,你會下意識地想到,這不是自然的結果,隻能出於人力,因為環境規定了風景中什麼樣才是優美的自然過渡,任何微小的打擾便都鮮明昭著。

車一進入楊家界,便如手中的山水長卷緩緩地展開,突然靈境乍現,原本軟綿綿懶洋洋的一味沉臥在青黛中的山體,應著鼓點逐次醒來,像春筍拔節,呼呼啦啦平地而起,像巨大的石柱,像磨圓了尖的金鞭,像大斧劈出的方墩,像門扇,像仙人掌,大約由於石英砂岩特別堅硬幹脆,斷裂處平直規整,淩厲果斷,一層層疊起,方方正正,像精製的千層糕點,那種偏紅的黃褐色,雖經千年萬年,不覺蒼老,而有著壯年人的豪邁。

杜甫形容西嶽群峰,說“諸峰羅立如兒孫”。一峰傲然,眾峰拱衛,像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楊家界景區的峰牆奇觀,人或以長城喻之。想象夏日280雲纏霧繞,山氣清涼,澗穀幽微,重巒隱現,大小高低,錯落有致,雖有間隔而意斷神連,也許真有一絲半縷長城的韻味。而在秋天相對澄明的晴日,嵐氣若有若無,在直射的陽光下,半透明的,隱隱帶一分藍紫色,極薄,極虛幻。群峰真容畢現,豁然於遊人廣闊的視野,那就不是老杜筆下的奔趨的兒孫,而是一群意氣相投的朋友或聯臂挽手的兄弟了。

山峰仰視,隻覺其高,而且愈往上愈尖削。山腰以下,草木蔥蘢,把上半部裸露的岩體遮沒,這樣,整個山峰便被裹挾得嚴嚴實實,失去了崢嶸,純然嫵媚。換一個平等的視角,遠近重疊的峰巒頓時麵目大變:它們不再那麼尖削,形狀也不再那麼規則,非得是一個尖錐或圓錐形,多半隨意而為,或者參差不齊,或者輕重顛倒,或者扭曲欹側,有時甚至是方方正正的,另一些則含含糊糊地連在一起,你沒辦法弄清楚算它們是三個山頭呢,還是四個或五個山頭。由於平望,距離近了,你看得出大部分垂直的岩麵是光禿禿的,隻在石縫裏頑強地斜伸出彎彎曲曲的枝丫。猜想那些枝丫一定特別堅韌,像我小時候常見的枸樹,樹皮比牛皮還柔韌,怎麼撕拉也弄不斷。

這是天波府奇境的風景。

這一帶山路常有險峻陡峭之處,石壁中的夾縫,僅容一人通過,上下攀掾的石徑,即使添加了現代的護欄,還是有滑跌之虞。當年土匪出沒,官兵難剿,很多地方,誠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於是便有了湘西剿匪的傳奇。而烏龍寨景點確實也以“土匪文化”為吸引遊人的招牌,設置了扮演男女土匪的舞台。花錢照相的人披上匪首的寬衣,若有女伴,一個兩個,依偎在身旁,花裏胡哨地當一回壓寨夫人。

楊家界傳說因楊家將而得名,故其最好的觀景台名為“天波府”,實是一突兀的崖頭。類似的景點,如在別處,很可能被命名為點將台。因為前方視野一覽無餘,如蟻的官兵不可能麇集在澗底,隻能排列在對麵———也許不過百米遠近,稍稍低一點,是理想的高度差和距離感。到達天波府,要經28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過一段很短的陡下陡上的路,借助金屬階梯和攀附石縫裏的小樹才能通過。不少遊客畏難而退,他們留在原地,被崖頭遮擋住最中間的遠景,然而左右多跑幾回,也能一覽風景之大概。但站在天波府上,既向前突出,又高出幾米,如果善於聯想,可以體會一下指點江山的感覺。

若欲享受閑庭信步的逍遙,金鞭溪是上佳的選擇。不僅溪水清可見底,小魚與蒲荇懸浮如在空明,灘上水中,亂石磊磊,激起水花,使透明而在山影裏看似幽黑的溪流,翻卷出成點成塊成條的雪花白,愈發襯映出溪水的清澈與清涼。

沈從文先生1982年遊覽金鞭溪,在溪邊與夫人張兆和有一張留影。那是一張難得的照片,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沈先生坐在大石頭上,雙手五指交叉,置於膝蓋上,張兆和站在沈先生身後,背後溪水一片白亮,映得對麵坡上的樹木都黑乎乎的。

溪邊這一路,如非遊人太多,非常適合清晨和飯後悠閑漫步。家人朋友,邊走邊隨意說些閑話,走累了,路邊石上坐一坐,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可以想見,當春夏秋三季,時有鳥鳴,還可看見蟲蝶蹦跳飛舞。

事實上,我們下午在金鞭溪,就捉到一隻色彩豔麗偏紅色的幼鳥,驚奇了半天,又任其翩然飛入林中去了。

沈從文鍾情於家鄉的山水,在《湘行散記》中以最清雅的筆致描寫了沅水上遊的風景,特別提到沿岸生根在懸崖罅隙間的蘭科植物芷草。它們“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坐船的人“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

湖南的山水,都仿佛是從《楚辭》裏出來的,帶著嫋嫋升浮於人世之諸般浮躁和痛苦之上的潔淨的遠香。沈從文又提到常德的桃源縣,認為那就是陶淵明筆下世外桃源的原型。《桃花源記》交代背景,點明武陵,後人因稱桃花源為武陵源,這自然使得行抵張家界的遊人,產生身在桃源的聯想。其282實桃源也不過一個心理譬喻,大地山河,風花雪月,使人愉悅,使人心靜神安,則無時無地不是仙境。

沈從文寫道:“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炫目的奇葩,那種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就不能寫得那麼美麗。”這段話用於初涼未寒的楊家界,用於徜徉在此間,屐痕微茫卻神思無限的我們,也是再貼切不過的吧。

28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趙淑敏知名海外華文女作家。十五歲起投身創作,以散文、小說、劇本為主,曾以“魯艾”為筆名辟專欄數處。出版有學術專著《中國海關史》,小說集《歸根》《戀歌》《離人心上秋》《驚夢》,長篇小說《鬆花江的浪》,散文集《多情樹》《采菊東籬下》《水調歌頭》《乘著歌聲的翅膀》《葉底紅蓮》《肖邦旅社》《在紐約的角落》等二十五種。先後多次獲頒文學大獎。

《鬆花江的浪》:以文學挑起曆史的擔子隔了很多年,我又把這本《鬆花江的浪》拿來複習,雖然是我自己寫的,但若幹年沒碰它,好像在讀新書。因為雖然時代不同了,社會上的價值觀也已迥異,但是個人的激情還是嶄新的。假如再寫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寫,頂多筆觸會更加細膩,不會快速結束,因為時間充裕了。

思潮每隨著時空變遷,個人的情感似乎也會沾染上時代的風粉。可是我讀這本書,心情卻始終如一,激情、思念、感動、傷懷與對美的反應依然相同,與書中人同愛、同恨、同無奈、同傷痛的情懷不曾改變,因為真正發生過的曆史已經定格,不會因俗世價值改換。也有人認為我還常常想起、提到這冊在台灣該讓它正式死亡的書,是很不識時務的。但不管什麼樣的客觀環境,它已成為載錄民族曆史的一部分,豈可任其死亡?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後悔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接受委托寫了這本書,欣慰當時曾感動那麼多人,在那麼多人心裏喚醒他們對那段曆史共同的感應,不管他們是否是東北的子民。

那年,最後還是在情不可卻、使命感與良知的敦促下接受了那個任務,承接了將嚴肅紀史與文學浪漫書寫結合的重擔。我說服了自己便積極行284動,除了做一些訪問記錄,力求其真其多;也為記憶做最瑣碎的細節考證,回憶錄、日記、會刊、年鑒、大事記、紀念集、照片簿,還包括偽滿洲國地圖,原以為不會費太多事,不過是讓心中暫熄休眠的火山岩漿噴發出來而已;前期作業應該隻是小序曲,重頭活都在後麵。不料過程正相反,後來的書寫竟是不由自主的噴放,精神始終陷於亢奮。所以我必須也僅能承認,那仍是一個短痛的過程(為工作曾表示“創作”隻可短程不宜長行)。的確如此,完稿了,有如釋重負後的疲倦,但心理上輕鬆不少,至少寫過了心裏不會再有慚愧的壓痛。當年,幼小的我偏愛躲在父母眠床大蚊帳角落偷聽機密,這些片段,與記憶中模糊的影像及後來大人嘴裏透露出來的點點滴滴串聯起來,還沒等到我完全長大,已解悟出整個故事。此後痛與重便長年壓在心底,尤其後來曆史教學與研究成了生活中的主業,得更深入地對時代與人性進行詮釋,我覺得有責任讓這些遭忽視、冷待、忘卻的悲壯的事實重見天日,不過不宜采用正麵述史的方法,那隻能觸動少數的人,冷心者也許還認為與他們毫無關聯。況且教授的作業是應寫嚴肅的論文,不許把個人感情摻入其中,那樣會影響審斷。但創作與論述是完全不同的,最重要的不是鑽研,而是供應能與讀者心靈共鳴的符碼,用文學說出所思所構。不過雖想著要寫,礙於現實,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下決心去實行,隻能任“活火山”潛伏在心底,等待著有一天脫離現實的捆綁,可以有機會讓岩漿衝出火山口把這樣的史事還給全民。

我並不是好事的人,尤其在那個時期,也沒有好事的閑心和時間,為寫作不肯任專職,每天卻忙得好似陀螺一般。多處專欄、許多邀稿、南北的演講、各種的會議、各個文學社團的服務、在大學裏已建立聲譽的兼職兩日的課程、偶然到電視和電台的論辯與受訪……再多答應一件事,就要再克扣一些睡眠時間。堆積在身上的壓力真已到臨界點,可是最終還是答應了,更矛盾地違背自己訂下的原則,為不影響工作與家事,曾聲言隻可短痛不願28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長痛,不寫長篇小說的,而我仍創作了那唯一的長篇。有人問我,為什麼肯淪為食言之輩?我隻能說為了彰顯“東北精神”的題目太大,但為了讓為那片黑土地獻出生命的前輩、犧牲家庭前程的優秀青年的事跡不被湮沒,並且學長們為家鄉欲竭誠出力的熱情觸動了我,乃決定以日本侵略那片鄉土的九一八事變後,當地豪傑奮起反抗的過程與延續為經,以東北青年的各種方式獻身犧牲的真實故事為緯,不但要為那段曆史留下真實的記錄,還要為那些進不了忠烈祠的、有名或無名英雄的抗敵模式做一點記載。真的!那些慘死與受牢獄酷刑之苦的伯伯叔叔們模糊的身影,在我稚幼的心靈中,一直留到我已老去的今天。幼兒不喜親近王叔叔,因為怕他,我也不肯接近他,但那記憶中無比高大的身形,與相片中一身白西裝戴著紅領結(媽媽說領結是紅的)的英俊形象重疊,竟使印象很深刻。趙伯伯(東北話叫趙大爺)則完全隻有照片上的小眼睛、剃平頭、穿著緞馬褂的半身像。哦!幸而家裏還有他們的照片,不知自小看過多少遍,與逐漸在心裏儲存的故事交集,他們的形影就都立體活動起來,頗便於塑造人物形象。已品過人間世事滋味的我,想起他們赴死的壯烈,真是既痛又惜,所以最終還是勉強自己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書中便把他們合成了主角的原型,以王大叔的神貌與真實事跡做主線,以趙大爺的能量發揮與行動馬力豐富主角的影響麵,鋪陳中另外的幾位就成了配角。開筆創作,不管個人麵臨的困難,寫!寫!再難也沒有他們難!

記得很清楚1984年的9月1日(啊!逾三十年啦),旅行夜歸的我,甫進家門,猶未放下行囊,家人就告訴我代我接了一個重要緊急電話,要我立刻聯絡來電者,竟是一個暌違多年的名字。聯係過再進一步接觸,終於弄清楚,原來幾位籍屬東北的學長,其中包括名導演白景瑞(聽說近年已於長春故去),計議為“東北精神”拍一部影片,他們缺少裁判,指定我為鄉人“貢獻”作品,充當電影故事。遊說良久,終激起了我的使命感,遂提出唯一的條286件,是不肯隻寫電影“本事”,寧願寫一篇小說;即使非用長篇小說來表現,情願破自己絕不寫長篇的例,接受這挑戰。他們表示尊重我的創作意願,欣然並且欣喜地同意我的計劃,共約1985年元旦完稿。因而,就這樣我把自己套上了。

十分慚愧,一向重承諾的我,即使利用所有可用的時間,到最後集中心力日夜趕工,還拖到元月十日方完成定稿。所以算來仍是“短痛”的產物。有的好朋友勸我為免狂妄之譏,宜乎宣稱如何嘔心瀝血構思數載又撰寫經年,我未敢撒謊。書稿完成,客觀環境已經突變,因白導演牽涉到一樁大事,拍攝影片之議作罷,但我仍高興向自己挑戰勝利,總算克服了自己沒有耐性和毅力的缺點。不過,雖可以算得急就章,創作的曆程與心態卻是認真、嚴肅而篤誠的,況且誰說我隻寫了不到百日,就等於我僅醞釀了不到四個月呢!我想了多少年了啊!

一向主張做人做事都該篤實誠信、當仁不讓,然而在受托之初,卻必須百般推托的原因之一,在於常戲稱“五湖四海人”的我,生在外長在外,沒有真正的東北生活經驗。雖然抗戰勝利後的第三年曾跟隨父母到沈陽住過一年,領受過嚴冬酷寒的凜威,而大部分冰封雪困的日子,皆在暖室中度過,從未親見過祖先用血、汗、眼淚灌溉成的大原野;不曾體驗過一日典型的父母的故鄉生活,例如火炕依然僅為常識中的一個抽象詞語。這的確是無法解決的難題,難題!不過想到先人能在荒原中與參天老林、野火猛獸、雪地冰天、暑瘟疫病對抗,為子孫辟下賴以安身立命的家園,他們的後代似乎不該克服不了這一點困難。遺憾的是鄉前輩們惜墨如金,廣為搜集後,盡管因於本行的訓練,處理分析數據比較熟悉,整理出來可用的東西,還是非常有限。所幸有很多熱心的鄉賢肯接受攪擾,容我訪問、錄音、做筆記,更替我畫出街市、田宅、器物圖,並隨時忍受我的電話騷擾。此外,便隻好揣摩、尋思、苦想,舉一反三,暗暗模擬,戰戰兢兢地“創造”了。

28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寫作的過程很痛苦!不全因資料與經驗的欠缺,苦的是好些長期留在心底聽來看到的人和事,都活了過來,在模糊的銀幕上飛舞,一些零零碎碎的形影雜遝奔躍,跑進我布置的舞台。他們每跑一步、跳一下,都使我的心神受到震動,常常人掉在裏頭爬不出來。但是,不管怎麼樣努力塗畫身貌、塑造型性,活化史實,一個後生晚輩,必然無法完全描繪出那個大時代的真正悲壯,畢竟所著墨界限出的年月,對於我大多是“史前史”。

在現實的功利世界,強調並記住別人的貢獻,憑良知為真實作證,在今日社會已是太落伍的不智行為,可我寧願有人批評我落伍,使出全部心力跟自己拚搏,在例行工作的夾縫,硬把一本二十一萬字的小說在不到一百天的時間裏完稿,以為它會長命百歲,結果……當年此書一經《中央日報》副刊連載便轟動一時,出版後立刻成為暢銷書,然而終不能成為長銷書,僅幾年過去,社會的風向變了,很快退出了流行行列。也難怪,後來連成立於1928年的《中央日報》也關了大門,出版部連帶打烊,他們搶過去的出版物(原另有三家出版社同時表示希望代為印行經銷),便必不可免地同時被消滅。

不錯!1988年國家文藝基金會贈給我一個大獎,包括一兩重24K的金牌、授獎證書,還有可算優厚的獎金,但無法消除後來讓心血之作短命而絕版的心傷。有人從純利的角度著眼提醒,說:“你並非全無所得。”對!即或如此,但那不是我創作的初衷,我更希望的是細水長流,讓後人能領略最可貴的那個時代不功利的東北人的氣質與價值觀,能見到那些青年才俊的形象和為桑梓早早獻出生命的忠義。他們不一定特別高壯威猛,常放歌豪飲做英雄狀,但有勇氣做出那樣的決定、那般的實踐,那才是真正出彩的東北爺們兒。可歎很多新鴛鴦蝴蝶派的小說的壽命都很長,而這類作品頂多少數知識分子中還會有人偶然提及,大勢所趨似乎也隻能在現實下低頭。黑龍江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也出版過,印製並非精良,是當時一般的共相,288不能挑剔。有些地方錯了、改了,對於東北知識的欠缺之處與筆誤替我修正,非常感謝,但是核對原文之後,有的地方錯漏令人沮喪,我多希望有機會校正一下!不幸那時與他們還不能直接溝通,書出後也是輾轉收到,所以一切隻能以體諒之心理解。可是最近看網上信息,他們還在售賣,為何不來跟我聯絡,聽聽我的意見,問問我的感覺,容我改正一下錯誤?想想,不無遺憾呀!

當時許多讀者投稿表示,我對日本人狠毒殘惡的侵略寫得還嫌不夠。我想很夠了,因為創作的是小說,不是記錄“日寇侵華史”,有些重要元素應從人物的行為、行動、思想中反射出來。也有人認為,書內不該引用那麼多真實史事,引述根本不必認真,馬馬虎虎有點做背景就行了,究竟是寫小說,不是編曆史書。這一點我不能苟同,衡評文學作品境界的三要素為真、善、美,但求真光有真情還不夠,一部小說假如連真實的生命感都談不到,還能談什麼?況且,我所描寫的,不是虛無的時空,乃是一個無法杜撰的國土與鄉土、個人與國家、現實與曆史糾合在一起的時代;即或在感情與心理上可以做一個吉卜賽,實質上他仍無法脫逃。至少那時的東北人沒有這麼幸運,他們不是葛天氏之民,無法超脫於現實;就是他們不想做曆史中人,曆史也不容他們逃避,會找上他們!

不是要辜負一些人士的好意,承他們的厚情,雖素昧平生,連載中卻極熱心地來函提供很多意見;尤其是在特殊語彙與名詞方麵,認為我的批注還不夠詳盡,建議我依所附數據加以增添修正。但是,一個腳注用上三四百字說明,在小說中是否合宜,頗值商榷,因此未曾盡從高見。實際上,亦有不少朋友根本反對列出批注,覺得該搬走這些絆腳石,甚多的行家均持此一論點。他們說的也沒錯,往昔許多廣為人知的鄉土小說,何嚐都加上注釋?

那是讀者該去揣摩咀嚼的功課和趣味,作者不該越俎代庖。我也沒敢聽從這樣的高議,誠如一些人所形容的,工商業社會,用慣了機器,人都變懶了,28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誰耐煩去細細品味琢磨?所以,隻能折中,保留簡略而必要的批注,盡量少布絆腳石。

相識的朋友,或是本不相識因談起這部小說才成為朋友的人士,都怪我把美麗的愛情締造得淒慘而苦澀,甚至說我殘酷;有人甚至懷疑我是否反對男女戀愛,否則為何專門製造遺憾。這一點確實冤枉了我,至今我還認為假使一個人一輩子未談過戀愛,他的人生是有缺陷的。可是也認為人間的情愛,不隻男女相悅一種,親子、手足、師生、友朋,哪種不是?但會纏綿悱惻、癡迷至神昏智亂的,似乎隻有兩性相戀的一類。真正相愛的人,不必言詞表達,更不用像流行於今日開門見山式的接觸,僅眸傳心會,就能“來電”;那種感受,與終生說不出“我愛你”的生死伴侶白頭到老的依偎,有異曲同工的甘甜。一輩子沒有過這樣感應的人,豈不虛度此生?然而,生長在苦難年月中,個人的命運依附國運的輪軸轉動,即便小兒女的感情,也免不了會受到大時代的影響,一些在曆史隧道中來往穿行的人物,他怎會不占染上同味的苦澀?

這本書對照近幾年在華人地界暢行一時所謂抗戰影視劇集,似乎很不一樣。那些流行娛樂之作的操刀者,全未曾經曆過那段大曆史,看來也是不曾讀過史書看過翔實資料的發明家。常想,製作此類劇集,在保留娛樂價值的原則下,還可以貼近一下史實,對那些犧牲生命和個人幸福的前人,後來者至少該為他們保留一點事跡真實的尊嚴,以安慰那些久已埋骨的無聲靈魂。一些東西看了之後,真會讓人氣得笑起來,有的所謂的敵後工作人員,楞給一張臉譜化的呆板麵孔;有的隻會背念宣傳八股;有的已成荒誕無個性的樣板人物,地下工作有那麼容易?還有更奇特的,在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戰場上,不管哪一級的指揮官,會身著高級將領的軍禮服和大氅,戴著帥氣的軍服禮帽和潔白的手套在火線戰壕裏若無其事地散步,可能嗎?就算他不懂戰術,難道他不怕成為最顯著的攻擊目標?我請教過一位著名的290劇作家,他尷尬地笑了,說已習慣如此創作。假如他們已定下這樣的公式,就太令人同情了,還能說什麼?至於史事張冠李戴,服裝道具錯了時代,故事錯置空間,事件扭曲真相,鋪陳情節畸形低俗到令人錯愕憤怒,不管是蓄意臆造,還是駕馭不了史材,讓為國人獻出一切的先進或先烈九泉蒙羞蒙冤,豈能無愧?我們這些後生沒有權利篡改曆史啊!也有人說別太認真,不過是一時的娛樂商品,不必較真。嗚呼!那樣幹脆換點兒別的來灑狗血,放過我們共有的曆史吧!

這小說連載了將近半年,其間也發生過一些有趣的事。從開始就很受關注,最有趣的是在我收到的一把一把報館轉來的讀者的信中,有一位失聯近二十年已做了天主教修女的同學從修會來的信,他興奮地說他們每天休息的時候,就有一位東北籍的修女給大家用方言朗讀當日報上的一段,大家聽了除了有聆聽說書的享受,還有特別的感動。後來,猶未連載完畢,自稱七十六叟,我高三時的國文老師,特填了一闋《浪淘沙》寫在宣紙上,從美國的偏遠小鎮寄到報館轉交給我,我甚為感激,那位恩師曾對我期望甚深,我認為那也是一種肯定的獎勵。我獲國家文藝獎,很多人很詫異,為什麼一個整天忙著找資料寫Paper(論文)的經濟史教授會得到這文學大獎。

我跟同事說,不用懷疑,首先那個獎是獎勵近年發表的作品,不是我不得不轉變生涯規劃,到學校任專職後的成績,非不務正業之作。但是即便如此,也是透支生命完成的,不曾耽誤正職。書撰時期,每晚九點開始伏案工作到淩晨三點,次日有課時,準備好教學資料仍書寫到淩晨,六時半我已坐在公共汽車上,趕去城的另一方向,到兼課的大學上第一堂課。太累了,這也便是我到了交稿期限不肯繼續寫下去的原因,這樣的做法確然在玩命,精疲力竭玩不下去了。不過拚了命卒能把自幼在父母身邊聽到的秘辛,見過的在我心裏始終沒死的人物和他們的事跡用信史來印證,筆之於大眾都可接觸的小說,確為一大安慰。

29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從少年時養成的習慣,在報上發表文章,從來不讓父親知道,但成為被關注的作家後,都有某些在他們“大院”工作的“讀者”,關心地把報紙留給他。幾次獲獎自然也都不曾稟告過父親,因為那都跟“閑書”有關,我怕又因“專事外務”招來斥責,所以一切信息他都是從外麵獲得的。獲得國家文藝獎那次,某日,老父問我,問得很有意思。他是說純粹東北話的人,問我:“聽人說你又得了一個什麼‘醬’(爸爸永遠把得獎讀成得醬,把跳舞讀成跳霧)。”我因作品內容隻含混說明搪塞過去。這次,大概因外界的風評讓他特高興(老人家是傳統的東北父親,絕不會當麵稱讚兒女),爸沒斥責我不務正業,竟頗有悅色地問我得什麼“醬”,我有點受寵若驚,但我始終沒敢和盤托出。現在想想有一點後悔,我該坦承並說出一切,我寫了他的好友跟他們共同的故事,說不定老人家會感到欣慰,終於有人讓那些被遺忘的事跡出土。趙大爺得以送進忠烈祠,老爸不知奔走過多久,做過多少努力。王大叔由於沒處理好自己的感情問題,自身被捕喪命也壞了大局,似乎不再提起,反而撫慰忠靈。爸媽都為他痛惜喟歎,也僅是為他的死得不值歎息而已。

啊!還有,爸爸其實也在書裏啊!

父親是嚴父,與文學藝術距離很遠,一向不許兒女接近閑書,現在要把他至交的生命故事寫在閑書裏,還把男女愛情大量展示在裏麵(都是真事),不招致責罵才怪。因此最不敢請教的顧問就是他老人家,怕一提往事引他傷懷,更怕他橫加幹預甚至審稿,那還了得!因此原說這本書的寫成,老爸幫忙不多,要不然也不會被人取笑,我把鬆花江流域的景象描寫成了遼南的風情。不過,其實父親的經驗還是幫了大忙,如語言的習慣,還有早年雙親說起的一些家長裏短、陳年往事,如父親與趙景龍伯伯高中同班時,壯壯笨笨的傻大個卻年年考第一;他的這支義勇軍的組成是在我家熱炕頭商定的,因此爸爸也一同參加過慘烈的“江橋戰”(嫩江橋),彈盡援絕缺乏冬衣,饑寒交迫須吃長了綠毛的饅頭充饑。再有他們對馬占山的不信任,認292為馬的降日是真降不是偽降,等等。江橋戰是爸爸永遠的記憶,戰敗後,為了不給家大業大的我們老趙家惹禍,爸和他的“戰友”們都設法逃進關裏,而這一走,便是永遠,把姐姐和我生在北平,對父親來說,終生的思念真是好慘!此刻,忽然一個感覺萌生,以前我隻想著要替鄉人挑起這史學加文學的重擔所以寫了這本小說,細想想我何嚐不也是為拋卻親長手足和財富家業的父親選擇了流亡的後半生做了批注呢?

29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趙淑俠出生於北京,現定居美國。自1970年代開始專業寫作。出版有長短篇小說《落第》《春江》《塞納河畔》《賽金花》《西窗一夜雨》《當我們年輕時》《湖畔夢痕》,散文集《異鄉情懷》《海內存知己》《雪峰雲影》《天涯長青》《情困與解脫》《文學女人的情關》《淒情納蘭》《忽成歐洲過客》等三十餘種。其中數種有德語譯本並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先後多次獲頒世界華文文學大獎。

創立並參與主持多個歐洲、美國和世界性華文作家團體,為海外華文文壇有終身成就榮譽的代表作家之一。

鬆花江畔有我家故鄉,故鄉!說起故鄉,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變得多情起來。文人歌頌故鄉,畫家描繪故鄉,英雄征服了強敵之後,回去建設故鄉,沒有人能忘記故鄉。

疲馬戀舊林,羈禽巢故棲。人沒有不懷念故鄉的,然而我的故鄉在哪裏?

生於戰亂長於戰亂的人,故鄉隻是個影子,最神秘、最美麗、最親切、也最企盼抓住的一個影子。

童年時代在四川,一口四川土話說得跟真正的川娃兒一樣地道。長相和習慣跟本地孩子沒有分別,擔擔麵裏的辣椒油不比他們少放一滴,如果冒充四川人,沒有誰能挑出破綻。但是當真正的四川孩子跟我們吵起架,仍要說:“下江人,跑到這裏來做啥子?朗個還不滾回去?”當然那時大家都是小孩子,說的是無知話,今天想起來不值一笑。當時,那些話卻像銳利的刺一樣,深深地刺痛了我,因此我渴望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真正的故鄉。

我知道故鄉是在離鬆花江不遠的縣城,那裏有我的祖父母、伯叔伯母、294姑姑和眾多的堂兄弟姐妹,知道那裏有肥沃的黑土地、碧綠的山崗和“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知道故鄉的冬季寒冷,滴水成冰,也知道故鄉人不全是念過書見過世麵的,身上沾著濃厚的土氣。但是,我愛故鄉,夢想著若有一天能回到故鄉該是多麼好!我的家人會張開雙臂歡迎我,我的祖父母會歡喜得落下淚來。在那裏,我可以挺挺脊背,理直氣壯地說:“我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兒是我的故鄉。”故鄉在日本人的手裏。我能捕捉到的故鄉的影子,隻是從爸媽口裏聽來那一點點:長長的高磚牆,廣闊的庭院,高高的門檻,重重的大木門,門裏蹲著一條又肥又大的老黃狗。

對故鄉的所知僅是如此可憐的一點點,對故鄉的熱愛卻是深切而無限的。每聽到“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的歌聲,都有種淚眼酸酸的感動。

渴望回故鄉,仿佛永遠隻能停留在做夢的階段。艱苦的日子過得慢,小孩子的日子過得更慢,十四年抗戰有一世紀長。

勝利鍾聲使我欣喜欲狂,以為這下子可要回故鄉了。哪知又打仗了,走到沈陽就無法再前進,我們又開始另一次流浪,到南京、上海,過了海峽到台灣,又從台灣來到歐洲。恍惚間三十年,少年人成了中年人,鬢角冒了白發,故鄉的影子竟還是那麼模模糊糊地留在想象中。

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真的踏上故鄉的土地。六月末的故鄉之行,是我整個生命中的高潮,坐在去肇東的硬座火車上,連“嶺外音書絕,經冬複立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詩句也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之複雜。

肇東是老黑龍江省的二等縣,位於由哈爾濱到齊齊哈爾的鐵道線,從哈爾濱乘火車不過兩小時的車程。

這趟車沒有軟席,我原也沒打算乘軟席。也許我生平隻有這次故鄉之行,能和故鄉的兄弟姐妹在一節車廂裏聚上兩個小時,是難得的緣分。

外縣地方,外賓之類的人物來得少,為了故鄉人不把我看成異類,我是29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化了裝去的。上麵是和堂妹借的白襯衫,下麵是肥肥的藍布長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平底鞋。但外賓就是外賓,也不知怎麼回事,走過的人都要回頭看上幾眼,他們都認定我和他們不一樣。

車廂裏很擠,背筐的,挑擔的,穿藍製服的,戴紅帽的,不管哪種人,說的全是正宗鄉音,把人叫“銀”,但那“銀”字使我感到很動聽,很親切。

我的心情可真異樣,居然要回肇東老家了,該不是做夢吧?多麼戲劇性啊!

座位靠邊,正便於放眼窗外,我貪婪地注視著一景一物。無際無垠的綠色草原,迎風招展的大葉垂柳和穿天楊,草頂的圓柱形糧倉,矮矮的平頂小土房,嫋嫋炊煙,藍得透明的遠天,天上掛著火球似的大太陽,太陽下成群的農民在耕作,有的手把鋤頭,有的弓著腰好像在泥土裏找什麼,我被這一切感動著,真沒想到故鄉這麼美。

這一帶是鬆花江和嫩江沿岸最富庶的區域,俗稱“鬆嫩平原”,又號“東北的糧倉”,肥沃的黑土地有三尺深,高粱、大豆、玉米、洋山芋,丟下種子就會長出果實來。在一百多年以前,這裏還是莽莽的原始森林,除了潮濕的沼地、吃人的猛虎和野狼之外,隻有參天的古樹和荒涼的天空。如果不是我的祖先那輩人憑著生命與血汗開辟了這塊土地,就不會有今天的鬆嫩平原。

我的祖先是山東濟南府人,因為黃河連年泛濫,盜匪作亂,宮廷腐敗,沒辦法生活下去,便孤注一擲地來到關外開荒。身體衰弱受不住長途跋涉的,在逃荒的路上死去;能夠支撐到目的地的,便披荊斬棘,餐風宿雪,冒著被野獸襲擊的危險,以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在這塊荒莽的土地上建立起家園。那些勇敢的開荒人,明明知道自身未必能享受到辛勤的成果,但為了後世的子孫,為了那些流離失所的貧窮鄉親,他們毫不吝嗇地流著血與汗。

由於創業的過程太艱難,一般在東北被稱為富戶的人家,也和小戶人家一樣,過著克勤克儉的生活。我的曾祖父手帕破個洞還要叫媳婦縫補,伯296父在十歲的稚齡就得負擔趕牛喂豬的責任。我家由貧無立錐之地而能改善生活超過小康,變成富家大戶,是靠吃苦耐勞、獨到的眼光與魄力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

我曾經想:如果把我祖上那輩人早年開荒的經曆寫成小說,拍成電影,緊張刺激驚險和浪潮氣氛,當不讓美國的西部片。中國人並不全是文文弱弱,也並不是全服從命運,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用生命證實人定勝天的英雄。

列車在陽光普照中到了擁有70萬人口的小城肇東,接待人員早等候在車站了。因為我是女性,還特意派了位女同誌來陪伴。幾個人笑眯眯地跟我攀鄉親,其中有個人說:“咱這地方還真出人才呢!出了這麼有名的作家。”言下之意我是給故鄉增了光。

車站是一幢麥黃色的舊俄羅斯式建築物,上麵有個五彩的木質小樓,看起來蠻可愛。我問這是舊有的吧?接待人員回答是後建的。站門外是片大廣場,沙土地麵,靠車站的一邊停了幾輛空大車,每個車板上攤著一塊粗麻布,弄不清是用來拉貨時墊在下麵,還是蒙在上麵的。拉車的毛驢閑得無聊,把眼睛半閉著養神。戴著八角帽的車夫蹲在台階上,有的抽煙,有的嗑瓜子,誰也不跟誰講話,就直朝前望著。站對麵有兩家商店,更遠一點是一排排的平頂民房。房子是泥造的,連房頂都是泥。我問:“用泥做頂不會漏雨嗎?”答說:“不會的,這種土是肇東的特產,叫堿土,用來造屋堅固耐用。既禁得住冰雪,又抗得住太陽,冬暖夏涼,咱們這地方多少代都是這麼住著的。”肇東隻有一條柏油路,叫正陽街。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可是太熟悉了,伯父和父親不知對我形容過多少遍,他們就是在這條街上跑著長大的。

正陽街是小城的靈魂,路寬八米、道分三條,中間以兩排白楊樹相隔,街兩邊是店鋪、機關辦公室、兩三家飯館、一家旅館、一家銀行。有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關緊著門,仿佛無人居住的樣子。其中有排黃色的磚房,破爛29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不堪,上麵“照相館”三個字已經模糊,我立刻想起以前從長輩們的口裏聽到:“肇東隻有一家照相館,全縣的人都是他的主顧。”當然我家的人也是這家照相館的主顧,曾踩過這塊土地,於是趕快讓同去的小妹給我攝影留念。

小城的街道是寧靜的,車輛行人不像北京、沈陽那麼多,氣氛也顯得比那些地方安詳,街邊道旁是利伯維爾場,有不少支著帆布棚的街邊小攤。小攤上賣的是零星雜物、地方小吃,什麼大切糕鹵豬腳之類。這一帶是盛產玉米的區域,所以滿街都是賣玉米製品的。街上最大的餐館“肇東餐廳”,門前的長杆上掛著畫了雙喜字的紅色“幌子”,迎風動動蕩蕩地晃個不停,看著真是鄉土得很呢!

我的那些故鄉人,有的坐在街邊上,有的蹲在門檻上,有的騎在腳踏車上,有的靠在大板車上,不管在哪裏的,都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我。一個跟了我們半天的小孩,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跟他的小朋友們宣布道:“這個外賓可神,還會說咱們的話呢!”他的話聽得我感觸深得到了骨頭,真算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啊!事實上,我雖“老大”,也無法“回”,隻是匆匆一瞥,再回頭去做我的他鄉客而已。

接待人員隻曉得我是個做文章的,要回鄉一行,但回來做什麼,卻是猜不透。當我坐在會客室裏,提出要回到故居一行的請示他們顯然躊躇了。我很坦白地解釋:“回鄉大概也就這一次,隻是想看看祖先留下的痕跡,尋一尋我的家人生活過的片段,描繪一番想象中的故園舊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思。”幾個人商量了一陣,他們答應了我的要求,說是先坐下來談談,休息休息,下午將派車送我到故居尋舊,並陪我參觀工廠。

我拜托他們在招待所餐廳裏準備了一桌中飯,他們送了我一瓶肇東的特產白幹“龍江液”。我向不善飲,但這酒是故鄉人用故鄉水造的,怎麼能不298嚐,小小地品酌了一點,方知“龍江液”味美質純。決定下午逛街時買一瓶,帶回歐洲,送給替我看家管孩子的老公。

吃了一頓家鄉飯,飲了小半杯家鄉酒,喝了兩杯家鄉泡的茶,以為就可以到故居去了,沒想到還得等。等到去故居跟住戶們打招呼的人回來,派的車也到了,我的“尋根”行動總算開始了。

車子轉了兩個彎就到了故居門口。

天!這就是我的老家!好深好寬的大門洞,門和門檻全沒有了,用磚砌的花門樓還在,旁邊是兩道長長的花磚牆,一邊已經深深下陷,另一邊灰皮剝落,上麵繞著亂糟糟的電線。大門外兩棵樹,左邊是穿天楊,細細的一根樹幹頂著數得過來的幾片葉子,右手邊不知是什麼樹,已經枯死了,隻剩下短短的一截樹幹。

門前堆著亂磚頭、破瓦片、碎木頭、大小不等顏色各異的數堆幹土。地麵像是出過天花,遍是深深淺淺的坑。門洞裏也堆著磚,也是灰皮全部剝蝕,布滿水漬、蛛網、灰塵,地麵如丘陵起伏。隻消看外麵,就知道這個曾經美麗的大院落,已然廢墟的模樣。

不管像什麼,這個院落到底是我家四代同堂時居住過的地方,我不能不仔細地看看,永遠留在回憶裏。當我在那些斷牆頹壁間瀏覽的當兒,大概附近人家已聽到趙家某人從海外來尋根的風聲,大門洞外人圍得滿滿的,少說也有兩三百。眾人嘰嘰喳喳,有人說:“是從瑞士回來的!”另一個說:“你看,人家外國回來的,穿得比咱們還樸素呢!”我跟他們微笑打招呼,他們也帶著點“探險”性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孩子們叫著道:“那個外賓在對咱們笑呢!”我沒白跑這一萬裏,到底見到一點祖先心血的結晶。這地方我會再來嗎?怕是很難了。我包起了後院的一抷泥土,將帶回異國他鄉,並捎給在台灣的父親,作為永久的紀念。

29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對故鄉做了最後的一瞥,和圍著看熱鬧的故鄉人擺擺手,我們便登車離去,下一個節目是逛街。

正陽大街清潔幽靜,氣氛像極了二十多年前的台中。街上有五家百貨商場,幾家小攤販。想在攤上買點故鄉人做的手工藝品,看了看,不是自製的布鞋,就是鍋碗瓢盆,或從外地來的日用小零碎,既非手工藝品,買了也無用處,小妹急著要看看百貨商場裏都有些什麼貨色。誰知剛一邁進去,售貨員就宣布說在半小時內要關門。我們看看手表,問:“你們不是六點鍾才關店門嗎?”那女售貨員說:“今天要開會,得提早關門,四點就關。”後來到另一百貨商店,也正在忙著關門。原來這天全城的百貨公司售貨員都要開會,一律四點打烊。

問了兩家食品店,都說我要的龍江液缺貨,隻好買瓶肇東特曲充數,好不好總是故鄉泥土裏長出的高粱釀的。

可看的地方還有,譬如鐵道東邊,也算熱鬧區,我家最早是在那邊住的。但我沒精神也沒時間去了,隻站在天橋上居高臨下地張望了一陣。成排的堿土小屋,紅色的瓦頂磚房,高高低低的煙囪。一條碧藍如洗的小河,居然也能清晰地看見,那是鬆花江的一條支流,名字被我忘記了,姑且就叫她“故鄉水”吧!

接待人員熱情之極,從下火車到火車開動,從頭到尾的相伴。“親不親,故鄉人”,沒他們的幫助,我絕達不到回故鄉尋根的目的。

火車在黃昏前的暗淡中,緩緩地駛離肇東。我坐在人群中,望著漸濃的薄暮,回味著這不平凡的一天。

我想:我的故鄉真的是很美、很可愛的,年代太平,倒真很適合居住。就算因為工作的關係,不能常留小城裏,逢年過節回家團聚也是很好的。往昔,我的家人不就是那麼生活的嗎?

黃昏漸濃,幽暗像一層輕紗,漫漫地圍繞著曠野,農田、土屋、炊煙、糧300倉,一樣樣地溜進暮色裏,大地蒼茫,黑暗露出了猙獰麵目。想著漸離漸遠的故鄉,念著祖先們赤手空拳用生命換取生存、搏鬥的艱辛,望著深沉陰鬱、找不著邊緣的天和地,我終於無法自持地愴然泣下。

30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張奧列澳大利亞知名華文作家,悉尼資深報人。祖籍廣東大埔,生於廣州,畢業於北京大學。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任廣東省作家協會副秘書長,1991年底移居澳大利亞。出版有文學評論《文學的選擇》《藝術的感悟》,紀實文學《悉尼寫真》,小說散文《澳洲風流》,評論隨筆《澳華文人百態》,人物專訪《澳華名士風采》,散文集《家在悉尼》,傳記文學《飛出悉尼歌劇院》,文學評論《澳華文學史跡》,遊記《故鄉的雲,異域的風》等。先後獲中國作家協會莊重文文學獎,廣東省首屆文學評論獎等全球華文文學大獎。

穿行上海街頭去國近二十年,重臨上海,總想找點當年上海的記憶。若幹年前曾小住在裏弄的民居,還是使用馬桶呢!如今住進豪華酒店,很難體驗裏弄風情。

即使坐上旅遊大巴,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穿越了上海其中的十區一縣,也滿目盡是流光溢彩的摩天樓、縱橫交錯的高架橋、蘢蔥蒼翠的生態園,哪兒還有一丁點舊時滬上的痕跡?唯有走下巴士,漫步街頭,也許還能觸摸歲月的印痕,品味當下的滬上風情。

曆史與當下2011年應上海僑辦之邀,參加了“品味上海”筆會,有意無意間,我穿行了上海三條標誌性的馬路,倒也領略了三種不同的都市情懷。

踏入濃蔭靜謐的武康路(曾稱福開森路),徜徉於一幢幢歐陸風情的老洋房前,細聽路邊法國梧桐的婆娑絮語,終於聞到了一點懷舊、悠然的氣息。這條保存尚好的百年老街,並非因湯唯主演的《色戒》在此取景而聞名,而是因其本身眾多的名府及各異奇趣的古典西洋建築而流芳。

巴金、唐紹儀、陳果夫、顧祝同、周璿等名人故居交疊盤踞,依然氣韻飄302香。趙丹、秦怡、孫道臨等影星曾居住的武康大樓,也稱“諾曼底公寓”,像一艘登陸的軍艦,仍然昂首挺立在武康路口。走進翻修一新的黃興公館,它已變身為旅遊谘詢及老房子藝術中心,裏麵展示著徐家彙的八大經典洋房。

附近是武康庭老弄堂,紅房子的麵容雖露出歲月的疲憊,但與時髦的酒吧、咖啡館、畫廊、花店呼應,也裝點出海派文化與現代審美的氛圍。

轉出武康路口,就是宋慶齡故居,紅頂白牆的船形別墅,掩映在簇簇百年古樹中,透出一種超凡脫俗的氛圍。引起我注意的是,故居展出的宋慶齡與孫中山的結婚證書,上麵簽名的是“宋慶林”,再後來,則有“宋慶琳”,什麼時候改用“宋慶齡”,不得而知,連講解員也說不清楚。國共兩黨都尊奉宋慶齡為“國母”,她晚年的情感生活更是一個謎。我在海外聽過一些傳說,但國內沒有引證,故居也沒有隻言片語,年輕的女講解員更一無所知。上海的駁雜曆史,又有多少東西會被遺失?

從錦江飯店拐進淮海中路,即進入一個時尚商圈。這條時尚大街,延續了當年霞飛路的時尚風情,路旁的法國梧桐依舊,店鋪林立依舊。裝飾一新的世界名牌專賣店,隻有醒目的英文招牌,連中文都省了,似乎顯示著一種國際視野。

漫步街頭,有種消閑、購物的輕快。一路上,見有許多食品店門前都有長龍,是排隊買月餅哦。中秋前夕,月餅旺銷,但何至於排隊呢?細看之下,許多人手中都執有票券,難道買月餅也要憑票?同行的加拿大作家陳浩泉好奇,上前探問,一位中年婦女支支吾吾,一臉警惕,顧左右而言他。倒是她後麵的一位女青年爽快,連聲說,是單位發的月餅票,過中秋的福利,也有些別人送的禮品券,排隊是買新鮮出籠的鮮肉月餅。我不明白的是,就這麼簡單的好事,中年婦女還有什麼好防範的呢?

曆史的上海,當下的上海,不都是以其開放的姿態融入時代潮流嗎?新一代的坦蕩,延續了上海開懷接納的精神,而那位中年婦女的遮掩,也許是30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畸變時代和畸變心態殘留的一點舊漬吧。

到上海,南京路不能不去。這個殖民時期的“十裏洋場”,新中國的“中華商業第一街”,記載著上海通商乃至繁華的曆史。而我對南京路,也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過去,我知道南京路四大百貨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這都是廣東中山人開的,成了中國現代百貨業的龍頭。移居澳大利亞後,我才知道,這四大公司的開創者都是悉尼華人。他們經營水果蔬菜發家,於二十世紀初,把現代百貨業的理念帶到了上海。政權易手後,四大公司收歸國有,更名易主。我在悉尼結識了當年新新公司的少東、總經理李承基老人。他說,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榮毅仁和他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同學,榮毅仁到訪悉尼時,特邀他回去接手公司。他很感動,笑而謝絕:“都這麼多年了,還是留給政府吧!”當我來到南京路時,曾經輝煌的四大公司依然聳立,四座曆史性建築的塔樓,仍是這條曆盡世紀滄桑的大街之特有景觀。華聯商廈已複名永安,它的塔樓,曾是上海解放時南京路第一麵紅旗升起的地方。上海第一食品商店(新新),曾設有中國首家商辦廣播電台,並率先向全市人民宣告:“上海解放了!”上海時裝店(先施),則開張上海最早的屋頂花園和遊樂場。而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大新),當年是遠東最大的百貨店,今天仍雄踞中國百貨業榜首。

沒有曾經的記憶,哪來今天的驕傲!

眼下的南京路依然熱鬧,名店如雲。當年我曾出入這條路上的粵菜館、西餐廳,聽著看著叮叮咚咚的電車款款而過。但如今卻找不到那些餐館了,而大馬路也變身為步行街,鐵柵欄攔腰一斷,少了點當年人車穿梭的喧鬧和浪漫迷離的情懷。拆去老房子,街中心辟出閃亮的世紀廣場,似乎也把曆史的痕跡抹得一幹二淨。

304南京路,是西方經濟文化與中國生活習俗融合的亮點,是中國商業發展和上海城市繁華的地標。如今變成全國每座大城市千篇一律的商業步行街,到處似曾相識,哪還有自己的麵孔?要知道,時代變遷,是因循創化的過程,保留老房老街風貌,翻新如舊,是一種文化積澱,曆史見證。若失去曆史文化的記憶,豈不是時代的失憶與失落?

幸而南京路口的外灘,花崗岩石歐式建築群,依然巍峨挺拔,與黃浦江對岸高聳的東方明珠塔,相映成趣。拓寬的江堤,更顯包容的胸懷。放眼望去,既有舊十裏洋場的影子,又有新上海灘的風姿。上海今昔,盡在不言中。

上海細節我們一到上海,當地名作家趙麗宏就已經提醒我們:“上海是一頓大餐,得慢慢品味!”但我們這些海外來客,行程匆匆,哪有時間慢慢品味。即便如此,走馬觀花,仍然能夠感受滬上這頓大餐的豐盛。

無論是招商引資,改造城區,或改善民生,上海都顯示出一種開懷接納的氣度和打造國際大都市的氣派。經濟數字、規劃圖景,固然令人振奮,但我更喜歡打量一些不經意的生活細節,或許叫大處把握,小處著眼,見微知著吧。

譬如說標語,南京路上有一幅很醒目:十裏南京路,一個新世界。今日的南京路,新廈交疊,名店林立,確實煥然一新。中國是一個盛產標語口號的國家,狂熱年代的紅色標語,曾鋪天蓋地;新時期五花八門的標語,有些成為海外人的笑柄。但如今身臨上海,紅標、怪標我倒沒見到,而南京路這條標語,卻一改高調,平易貼實,展現上海人的一種自信和眼光。

類似的標語,也隨處可見。在高架路收費站,閃亮的玻璃上貼著:擦亮窗口樹形象。女收費員果然一臉溫和,形象可親。上海的高架路,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貫穿城區,從市內到郊區嘉定、寶山,甚至崇明島,也隻是幾袋煙的工夫。過去又坐車又乘船,累個半死,如今到吳淞口炮台、崇明島生態園,30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已是上海市民周末休閑的常態。

不過,有條標語我卻百思不得其解。在寶山羅店鎮一個農家樂的園林式餐廳,長廊兩邊掛滿小紅布,上麵寫著:道德先行。從進門到餐室,滿園都是鮮紅的“道德先行”。美國作家陳謙問道:“什麼意思?”我也莫名其妙。難道是對那些常來尋樂的官員、大款、情欲男女,先來個警示?若如是,也不失為此假日田園的一番“紅色幽默”。

中國的廁所,基本上不備廁紙,外國人如廁,常常弄出尷尬。這回在上海,我都準備了手紙上街,但幾天下來,所到公共場所的廁所,都派不上用場,這是一個驚喜。在馬戲城旁的紹興飯店進餐,洗手間還備有濕毛巾擦手,這無疑是服務管理和市民素質的一大進步。在閘北臨汾社區文化中心的洗手間,還看到一條有趣的標語: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一改生硬警告,變為溫馨提示,令人忍俊不禁。

在該文化中心的樓梯上,還有一條標語:你先走,是朋友。這是提倡文明禮讓的社會風氣。文化中心是退休、下崗職工的娛樂場所,唱戲、跳舞、閱覽、上網、健身、練書畫、學茶藝、做手工,大家在此和諧相處,稱朋道友。一句朋友,帶來一派祥和。

嶄新的海上文化中心,是海派文化傳承的多功能藝術殿堂。從節目牌上發現,上海芭蕾舞團《天鵝湖》等門票要一百多元,而瑞士鋼琴大師的音樂會、德國著名音樂組合的票價,均為幾十元,相差一倍。台灣作家陳若曦頓生感慨:高雅音樂反而便宜。劇場職員釋疑:外國音樂是有國家補貼的,旨在推廣,本地劇目則是商業運作。

原來如此,調節觀眾口味,提升藝術素養,也成政府一大作為。

有點意外的是,上海最大的古刹龍華寺門口,竟有一間“人道素菜”擋道。

這家餐館味道不錯,能用素菜烹出五花八門的葷香味,不油不膩。敬香祈福後品嚐素齋,也是一樂。但要聞著香味穿越餐廳進入佛門,總有點奇怪。

306龍華寺已有1760多年曆史,相傳是三國東吳孫權,為孝敬其母而建造。

寺內藏經閣,收有唐、五代、明、清經書珍本,及金印佛像,不對外開放。因為住持方丈開恩,我們有幸大開眼界。登藏經閣前,穿越廟堂,竟有一些男女在唱京戲、吊嗓子。看模樣,不是僧人,也許是借出場地吧。清靜避俗之地,竟有凡音打擾,也是不解。當然,也可作為經濟大潮下商品意識勃發的解讀。

街邊小事,行為細節,雖偏於一隅,但更具體,更真實,或許更能感受某種鮮活的滬上風情。

30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莊雨華文作家、詩人。澳洲亞拉微型小說學會會長。詩歌和小說多次獲獎。著作多部。定居澳洲墨爾本。

山泉湖河城在我的家鄉,水很多。可是大家不稱她“水城”,而稱“泉城”。有秀氣的,水從地下冒著氣泡緩緩釋放,優雅融入一池清水;有豪放的,從泉眼怒衝空中,形成著名的三股水,人稱“趵突泉”。小時候不識字,以為“趵突”是豹子從水中跑出來的意思。實際“趵突”兩個字是形容泉水跳躍奔突的樣子,為宋代文人曾鞏所起。

有趣的是,不同的泉水對應了不同風格的文人。宋詞兩大派的代表人物,婉約如李清照,豪放如辛棄疾,全是泉城的兒女,拜賜泉水的滋養。

地靈人傑,毫無虛言。

濟南城內分布著久負盛名的趵突泉、黑虎泉、五龍潭、珍珠泉四大泉群。沿著老城的護城河,彙集大大小小一百多處天然甘泉,流淌到大明湖,與周圍的千佛山和鵲山等構成獨特的湖光山色。自古就有“家家泉水,戶戶垂柳”的說法,現在的護城河修成了環城公園,乘坐遊船可以一路開進大明湖,沿途楊柳依依,奇景疊加,世上罕見。

家家泉水,戶戶垂柳,在我母親的童年還是有的。據她回憶,那時有的小路是青石板鋪成的,掀開石板,就會看見水慢慢從地下滲出,我想那一定308是欣喜的享受。直到現在,我也很愛看泉水從地下冒出,形成一串串氣泡,彙入池中,引得好奇的金魚兜來轉去。到我的童年,家家泉水成為往昔,隻能吟誦“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了。

記得在趵突泉附近,我見過多處亭台樓榭立在水中。據說久負盛名的水城威尼斯不過如此,有半截房屋泡在水裏,交通多靠船。那麼為什麼跑大老遠去看威尼斯的水?家門口就有大明湖。水上泛舟是我們小時候的必修生活功課。劃船的時候,有時竟會有魚躍入船艙。在國際旅遊業界,濟南也許像一顆新鮮出水的珍珠,知名度不高,但這並不能減損她的美。

趵突泉泉水一年四季恒定在攝氏十八度左右,嚴冬,水麵上水氣嫋嫋,像一層薄薄的煙霧,一邊是泉池幽深波光粼粼,一邊是樓閣彩繪,雕梁畫棟,構成了奇妙的人間仙境。對的,冬天在趵突泉公園遊燈會,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人家三股水照樣像開鍋一樣往外冒。以前學校組織學生遊園,遊園倒是開心,回來卻開始頭疼,因為要寫作文!那時有種青藍色的名貴菊種,遠觀顏色似水墨,所以稱為墨菊。從假山上懸掛下來,猶如淡墨的水瀑細流。

黑虎泉有三個黑石雕成的虎頭,泉水汩汩從張開的虎口中湧出。泉水甘洌,有口皆碑。夏季炎熱的時候,隻要走到泉水附近,立即感到清涼蔓延。

有很多市民前往接水,回家泡茶飲用。這個習俗小時候似乎還沒有,隻記得以前和小朋友坐在泉邊笑成一團,定格成黑白照片。

除市區四大泉群,在濟南市市區周邊還分布著另外六大泉群:濟南東郊白泉泉群、章丘明水的百脈泉泉群等。“七十二名泉”,即使是當地人也很難一一曆數。除了冷泉,現在也發現了溫泉,並建設了泉水浴場。

此地之所以泉水眾多,是因為它的獨特地形和地質構造。濟南處在山東省的心髒地帶,周圍的丘陵造成高差五百多米,市區的地勢自然也就隨之南高北低,利於地表水和地下水向城區彙集。

30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由於地下是可溶性灰岩,地質構造運動就形成了大量溶溝和地下暗河,形成複雜地下水管網。同時南部山脈大量的地下水一路向北,遇到質地緊密的岩漿岩的阻擋,仿佛被天然石牆攔住了去路。憑著強大壓力,地下水從許多裂縫和通道天然湧出。

雖然泉城位於地震帶上,但這樣的地質構造和地下水卻可以有效緩衝來自地下的震動。也就是說,泉水不僅美,還能救命!

記得唐山大地震後,周遭城市風聲鶴唳,家家戶戶都豎幾個空啤酒瓶,以備地震來襲,瓶子倒地碎裂的聲音可以把人從睡夢中驚醒。時值夏季,許多家庭甚至在夜晚傾巢而出,在馬路上搭起簡易防震棚,風餐露宿。我們孩子們很高興可以露營,數星星,大人們卻提心吊膽。可是憑我的記憶,那段時間的濟南沒有發生造成嚴重傷亡的地震,虛驚一場,這一定是地下水的功勞。

泉城就是這樣一個風水寶地,經常令她遠行的兒女魂牽夢繞。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花上一筆錢,忍受飛行十小時的飛行綜合征,不遠萬裏返鄉探親。

返鄉的人,實際上渴望返回的是一段記憶。

兒時的舊巷陌,古老的電影院,小夥伴玩耍時的老地方。好像時光倒流,過去的老景象重新出現。熟悉的人,親人和朋友、鄰居和點頭之交都能見麵相聚。

但是,我的故鄉,她像騎上了飛快的駿馬,以驚人的速度把我渴望的老景象拋在了後麵,有些東西再也找不到了!

人們管那叫現代化。高樓大廈崛起,看得人百無聊賴。

據說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的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舊居因為被視為危房而拆除了,你們的四合院還有什麼值得惋惜?

可是,它盛載了我的童年。夢中縈回的院子裏充滿了兒時的歡聲笑語。

310兩棵梧桐樹開出滿滿的紫色花朵,散出淡淡的藥香。藤架下的絲瓜和黃瓜既是美麗的觀賞植物,又是盤中美餐,它們豔麗的金色花朵引來了蝴蝶和蜜蜂。這些小生靈舞姿翩翩,累了就輕輕落在花上休息。然後你知道,這些花朵會結出翠綠的果實。

我最感興趣的是葡萄架。葡萄還未成熟,可是卷曲的青須可以嚼一嚼啊,裏麵的汁有點酸澀,還有點甜,味道還算豐富。總之,我和好奇的表姊弟們偷嚼了不少。

有時候街上會傳來小販的吆喝,賣豆花或爆米花。外婆總是會拿出錢、端出碗,滿足我們小小的願望,她那兒是我學齡前的幼兒園。

後來我離開家鄉讀大學,再後來移居海外。每次返鄉都發現許多變化,終於有一天發現物人兩遷,就像變化不定的世界格局。家鄉紅星電影院下麵的那條叫道德裏的街道早已乾坤大挪移、滄桑變幻。拆遷的掘土機已把外婆家四合院從地上抹去,高樓大廈取而代之。說實話,那地方我一直沒敢回去看。

外公外婆遷到了一戶樓房的出租屋,陌生的牆壁再也找不到家的故事。

小院事小,為了城市改造的宏觀布局,犧牲一己之私沒什麼。那麼整個城市的大院呢?它牽涉的可是上百萬的人,上百萬的記憶。

有朋友談起羅馬,特別破的古建築、鬥獸場……但是它們吸引了眾多的遊客前來拜會,一波又一波,絡繹不絕,這些破舊磚瓦甚至支撐起當地的經濟。

我們的“羅馬”呢?中華民族擁有幾千年浩瀚曆史,我們的“羅馬”何止十個百個?

北京作為幾朝古都,它的魅力遠遠勝於羅馬。紫禁城仍然巍然屹立,可是外圍的城門和城牆沒有了,據說古建築學家梁思成夫婦為之痛哭,他們31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能做的就是在拆毀前跑去再看最後一眼。現在的人更覺痛惜,因為我們連看最後一眼都不可能實現,剩下的隻有在想象和懷念中構建曾經的輝煌。

老濟南本也是有城牆的,可惜在城市擴建過程中被拆除了。同樣的悲劇也發生在老濟南火車站身上。好在濟南是座千年古城,還有很多老地方可尋。著名的景觀自不必說,一些普通的地點也不普通。

大明湖對麵的百花洲曆史悠久,典故很多。因為保留了老胡同、牆上美麗的浮雕、舊宅院和散布其間的泉眼而聞名,因古老而豪華,簡直就是一篇童話。現在那裏是步行街,在裏麵漫步,仿佛小時候慢悠悠的時光再現。還可以到王府池子附近吃一頓私家菜,荷葉酥魚、餃子、油旋、麻醬餅……不由感歎當年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實好吃的食品很多,其中之一是形似馬蹄的燒餅。記得在清冷的冬天清晨,敲開一小扇窗戶,裏麵的一對夫婦就會把一小筐剛出爐膛的燒餅端出來賣。薄的地方酥脆,厚的地方勁道,上麵還沾滿了芝麻。

還有著名的家鄉菜,酥鍋和甜沫。在澳洲碰到華人聚會,酥鍋經常成為自己的拿手菜,也算是為弘揚家鄉美食做出了一點貢獻。

這世上很多東西可以複製,過去的時間卻永遠不可以。時間,在手中時,有人珍惜有人揮霍;一旦一去不返,所有人都頓足歎息,它就是這樣彌足珍貴。

羅馬之所以成為羅馬,成為某種文明的永恒,就是因為它的古建築承載凝固了一段厚重豐富的時間。我想,人類對曆史的熱衷,除了熱愛文化的根,也許還有一份留住時光的盼望。

為了這份熱愛與盼望,有時候需要回到一些老地方,重溫一下老景象。

最棒的方式之一就是乘坐火車———草根火車。

舊火車站拆掉了,所謂現代化的車站附帶龐大的廣場,人流如鯽。我很滿意地踱進售票大廳,仍然需要排隊。早晨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我環顧四312周,卻沒發現洗手間。別人告訴我,售票大廳是沒有這個設備的,要麼進站,要麼去麥當勞,無奈穿過廣場去麥當勞。

高鐵開始突飛猛進,卻突然想乘坐一次普通列車,重溫一下苦日子。那時火車很擠,有人不得已從窗戶裏把自己塞進車廂。當然,我還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回到草根中間,看看青草生長的土壤是否不再那麼貧瘠。

列車行駛,漫長的二十六小時。舒適大概談不上,但是音樂悠揚,站票寥寥,有人吹牛有人侃大山,不知為何心裏覺得很溫暖。比起當年差點擠成罐頭,現在的草根火車已經相當寬鬆了。

過去打遊擊,現在不行了,衛星定位一下就能找到。

為什麼有這種規定呢?禁止吸煙,違者罰款五百到兩千元,根據情節輕重,罰款數額不等。這不是明顯讓人腐敗嗎?塞點好處費就少罰款,沒好處就罰兩千元。

“不吃不知道,嚐過才知味道好!內蒙古特產,優質奶片,和我們列車聯合推出廠家直銷。一包十八,兩包三十。”這個小夥子已經來過三次了。

“牛筋皮帶,不怕拉不怕踹。十塊錢一條啊,瞧瞧看看,十塊錢買不了房買不了車。”這位阿姨也已經來過三次了。

對他們可愛的廣告詞,大家都報以溫和的微笑。這趟南下列車的乘客多為打工者。有人快言快語:“已經買了一條,你再嚷嚷也不能買兩條。”“這麼便宜多買幾條,省得麻煩。”阿姨說完,自己也笑。其實,草根那麼容易滿足,因為它們並不貪婪。意識到這一點,我心裏非常感動。

車站修建得亮閃閃,天空卻灰蒙蒙,但願隻是陰天的緣故。座位本也不錯,怎奈列車員頻繁叫賣,什麼“新鮮水果,最後一趟”,總之不讓你安生。然後不得已補了臥鋪,您猜怎麼著?結果更糟,呼嚕聲此起彼伏,捂住耳朵也不靈,幹脆睡意全無。

不禁懷念起硬座。在某站上來一位少女,請一位小夥子幫忙放行李:31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大哥幫幫忙。”他看她一眼,說:“你在哪裏下?”“深圳。”這大男孩莞爾一笑,說:“我也是。”兩個人都穿白衣,淩晨一點多登車。因緣際會,好像挺有故事。兩個人的笑容既充滿好奇,又帶了一絲甜蜜。接下來的旅程應該很愉快!想想也是,本來可以留在故事裏,卻來到漆黑一團的臥鋪,聽鼾聲如雷,真是無趣。

為什麼睡不著呢?因為喝了茶?在黑暗中無比清醒、痛苦,恨不得再溜回硬座。我滿心歡喜地想知道那故事有多美好,但是又理智地提醒自己:你剛才的座位早已經被無座的旅客占領了。

吹牛黨說起朝鮮,販賣不知從哪裏舶來的見聞,“內衣褲不準晾曬,因為影響市容”“說起金日成真掉眼淚,比親爹還親”。

他看到周圍很多人支棱起耳朵,不禁也對自己產生了崇拜和敬仰之情。

其實在火車上找感覺的不止他一個人。

我看到兩個打工者喝雪碧可樂,喝完他們竟然用塑料瓶子裝熱水,以至瓶子被燙得變形。這樣,塑料瓶會釋放有毒物質。我禁不住吃驚地對他們進行科普教育。

“反正也不常喝……”他們好像有些氣短。

打工者多少都有些知識欠缺。有個年輕人喝可樂喝了一年,結果得了糖尿病,靠藥片維持。還有些人抱怨說,活不好找了。一位考取教師資格證的女孩要去一家學校麵試,憂心忡忡,生怕不被錄用。我告訴她,也許可以先做義工……看我管閑事,終於有人問:“你是老師嗎?”我點點頭,算你蒙對了。這感覺找的,真是不錯。

當然乘火車的人來自天南海北,很容易聽見鄉音。人漂泊在外,說不同的語言。朋友也是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即使鄉音好改,鄉心總是難變。如果能偶爾聽到鄉音,就如同喚醒沉睡的兒時記憶,足以令人動容、令人駐314足,仿佛擁抱一段久違的時光,拾取幾枚暗香沉靜的朝花。

唐代詩人賀知章在《回鄉偶書·其一》中寫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首詩當然反映了離鄉的愁苦,可是我一直納悶:鄉音怎麼這樣難改?

後來思忖,想必唐代沒有標準話。那時候以長安為都,皇城根兒的人都說陝西話。

現代人會說的語言漸漸多了,不過,鄉音總縈繞在懷。每次回國探親,孩子都問我:“怎麼你一回到這裏,就說好玩兒的話了呢?”所謂“好玩兒的話”是指我的山東鄉音,聽之似懂又非全懂。在聽慣標準普通話的人的耳朵裏,有些怪誕,有些土得掉渣兒,更有些難以言傳的親切。

除了鄉音,還有土話,學名叫俚語,也是一絕。多從生活中聽來,字典中也不一定收錄。

一次我做事順風順水,有些得意。老爸說我“揀條幹魚兒”。急問什麼意思。他說,還能有什麼意思?說你在水邊揀了條曬幹的魚呀!

回頭靜心琢磨,妙呀!這樣形象的表達勝過“書中自有黃金屋”。也沒見你織網、出海、日曬、風吹雨打,沒見你打魚撒網,你揀條幹魚,多大的運氣!

又一次,表弟頑皮,頂嘴。他爸急了,說,你這樣的倔強性格,永遠吃不了“直立”黃瓜。我見過姥爺種的黃瓜,在院子裏的秋千架旁邊,有的筆直,有的則彎曲難受。直的當然好吃,脆生。彎的呢?洗時就費周折,吃起來也別別扭扭不爽口,因為生長不完全、不熟。也就是說:嘴強的人,以後賺不到什麼便宜,因為不乖巧。(也不一定,也有人喜歡愛抬杠、愛辯論的人,喜其直率。)山東話裏有個詞語“嗦易”,形容人愛動,總是鬧出聲響,可能是取“窸窸窣窣”象聲詞之意。外省同學中有靚女找個山東籍男友,一次被男友批評“嗦易”,她不解其意,問我。我忍俊不禁,想起“嗦易”這土詞兒還有個後綴31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猴子”。解釋給靚女聽,有點不忍,又覺得她有點可愛。說實在的,這詞有親昵的意思,多指活潑、機靈、可愛的兒童。

“論堆”大概是“破罐兒破摔”的演繹,形容賣菜或其他貨物時要收市了,商販把貨物論堆出售,急於脫手。因為論堆,價錢打了折,所以含有“不成器”的貶義。

另外,還有句話表達同樣的意思,更形象,和“論堆”有一拚。那叫“老茄子不嫩”,有雙重否定和更強調突出的效果。反正就這樣了,就是一句廢話嘛,但是廢話得幽默、灑脫,洞悉人情。它絕對沒有諷刺年紀的意思,因為所有人都有變老的時候,它諷刺的是不思進取、昏昏度日的現象。

現代版的土話有“狗熊它爹是怎麼死的?———笨死的呀!”我和孩子則喜歡引用一個典故,形容彼此笨憨:“要不是我把自己縫在被子裏了,非過去打你不可。”這個典故可能是大家都熟悉的段子:一個女兒不知怎樣和麵。媽媽教說:“在盆裏放麵,再放水,揉。”女兒做了。半晌,說“媽,麵和硬了”。“放水!”女兒又照做,半晌又問“麵又軟了,怎麼辦?”“放麵!”得到指示,女兒埋頭幹活,半晌驚呼:“哎呀,盆裝不下了!”這時候母親說什麼?就說上麵那句經典之語:“要不是我把自己縫在被子裏了,非過去打你不可。”過去人家都要自己做棉被,一針一線縫。偌大一床被子,人需要趴在上麵縫,粗心的憨人真有可能把自己縫進被罩中。

和麵的小橋段從一個側麵反映了中國文化:在沒有一定之規的領域,比如家庭烹調,多數人不太在乎比例、菜譜之類,大家跟著感覺走,邊走邊積累經驗,所謂“摸著石頭過河”是也。

說了半天,似乎都是些貶義詞。一個褒義的方言詞“杠賽”,出現在2013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有“絕妙”之意,外帶一點“令人喜悅”的意思。

這些方言典故都非常形象、親切。因為是口語,有些隻知道發音,至於316怎樣書寫,多數人懵懂不知。

據悉,最新的《現代漢語詞典》已經收錄了東北方言“嘚瑟”,形容愛炫耀的人,不穩重;或胡亂花錢的人。山東話的“燒包”則和它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應該是一大進步,因為收錄流行方言可以保留語言和文化的地方特色。

現在地方電視台增加了用地方話播音的節目,由於誇大了鄉音的特點,帶有一點表演的性質。有些人覺得難聽,我這遠遊歸來的人聽著卻是異常高興。山東乃孔孟之鄉,禮儀之邦,如果吟誦《論語》,可能還真得用山東方言才來得地道。

近年回國,看到國內的標語口號有很大變化。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得以發揚光大,在許多公共場合,比如公交車上,隨處可見宣傳傳統文化的標語。有時是一段《論語》,有時是一段《大學》。道路兩旁,也畫著梅蘭竹菊,再寫上幸福快樂、家和萬事興等字眼,增添了古雅,完勝以前簡單刷上紅字的方式。

我的故鄉是座寶藏,在我根本不曾完全了解她之前我就離開了。每當我回鄉發現她動人心魄的美,在驚喜的同時,也常常感到茫然失措。大明湖,自以為再熟悉不過,可是每次去,印象都有更新,花木扶疏,明亮的泉水透出地層深處的氣息。每次去的心情都喜悅而明媚,更別說以前沒有仔細參觀的鐵公祠、小滄浪、讀書堂、浩然亭、明漪舫……少時無知,對這些樓閣不感興趣。

一個人,不管他走多遠,內心深處真正牽掛的是故土的親人和山水,和一些童年往事聯係在一起,並且因為超越了現實和距離的無奈,在記憶中不斷呈現而愈加閃閃發亮。譬如一麵明鏡,幾乎是纖塵不染。

人們常說,家鄉最美。對身處異鄉的人來說,家的感覺就是如此吧。

31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方麗娜祖籍河南商丘,現定居奧地利維也納。奧地利多瑙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作家高研班學員。現為《歐洲時報》特約記者,歐洲華文作家協會理事。著有散文集《遠方有詩意》《藍色鄉愁》,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並被選入《中國文學新力量: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精選》。小說和散文常見於《作家》《十月》《中國作家》《香港文學》等。至今發表文字60餘萬字,部分作品被收入《世界華人作家》及歐洲華人作家文集《對窗三百八十格》《歐洲不再是傳說》等數種。

到永城去一

我從未想到,再次來永城,是緣於文學的牽引。

二十年前,作為商丘外事辦和旅遊局的工作人員,我曾數次到永城進行旅遊資源和接待現狀的考察。彼時的永城,是商丘下轄的一個縣,也是八個縣城中距離商丘市最遠的一個,依照當時的路況,每次來永城,幾乎要耗掉兩三個小時,著實有些遠。但是,永城是塊風水寶地,芒碭山、梁孝王陵墓群、淮海戰役陳官莊遺址等,都是響當當的旅遊勝地,集自然和人文於一體,可謂得天獨厚。除此之外,永城還是河南省東引西進的橋頭堡,名副其實的“豫東門戶”。所以,隻要有重要客人來訪,除了商丘古城之外,永城是必到之地。

然而,那個時候的永城,雖然旅遊資源相當豐富,芒碭群山,勝跡遍布,人文價值毋庸置疑,而觀賞性卻十分貧乏,加上永城富含煤、鐵等礦物資源,以及芒碭山肆無忌憚的采石所產生的粉塵,空氣汙染嚴重,城市麵貌給我留下了灰蒙蒙的印象。

轉瞬之間,二十年已經過去。時代變遷中的波光雲影,給永城帶來了山318河巨變。如今,永城已不再是昔日的那個縣城,它一躍成為河南省的直管市,不但徹底擺脫了“半城煤煙半城土”的舊麵貌,而且享有“半城山色半城湖”的美譽。

細雨過後的初夏時節,陰霾散去,露出清新如洗的碧空。我從商丘乘高鐵前往永城,路上隻用了二十三分鍾。風馳電掣的高鐵車廂裏,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恍如在高空飛行。感覺還未坐穩呢,永城就已經到了!

二從寬敞有序的車站大廳,步入陽光下的永城,仿佛穿過狹長的時光隧道,一下子步入透亮的現實。幾乎是在下車的瞬間,我便感受到了永城的銳變,一股開闊疏朗的氣象撲麵而來。永城對我而言,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時隔多年,也許我也有必要向老朋友介紹一下自己的現狀。二十一世紀末我離開商丘,隻身踏出國門,遠赴歐洲學習深造,在奧地利多瑙大學攻讀工商管理碩士,期間邂逅了我現在的先生———一個奧地利紳士沃爾夫剛·斯蒂爾茲。成婚後,我和先生一直生活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時光的鑄造,異國他鄉的自然風情與人文環境的陶冶,讓我改弦易轍,除了教學之外,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文學創作。通過多年努力,我由一名普通的文學愛好者成長為一名半職業作家,不斷在祖國的文學刊物上發表散文和小說,達六十多萬字。這次來永城,是受永城讀書會之邀,參加我的新書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的讀書會,由此,我不僅見證了永城的巨變,也領略到永城難得的人文氣息。

永城讀書會副會長邵長軍和文友們,手捧鮮花來車站迎接,讓我這個移居海外多年的遊子,深深體會到來自家鄉的熱忱。讀書會在永城新區的中原照相館舉辦,這是永城文學愛好者自發組織的一場公益性文化活動,古樸的實木長桌,溫馨素雅的環境,熱烈踴躍的氛圍,五十多名永城的作家31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和文友們捧著書讓我簽名時,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讀書會的特約嘉賓是本書的責任編輯、著名作家周瑄璞女士,她特地從西安趕來。作為一名資深作家,周瑄璞因長篇小說《多灣》而廣受矚目,前不久她的讀書會也在永城舉行。

能與家鄉文友就文學的話題進行麵對麵的交流和互動,是我多年的心願,也是我渴望已久的一件事。讓我感動的是,永城的文友們在兩個月前就已購買了我的書,於百忙中閱讀了其中的作品,進而透過表象體味到小說的內在神韻。針對我的小說,文友郭今分析道:“作品中獨特的人物設定、敘事把控和篇章結構,信手拈來,既顯出作者創造性的思維特點,也忠實記錄了她日常生活中對人性的思考。尤其作品中對異國旖旎風景的描繪,對跨國婚姻以及當代女性內心困惑與迷茫的刻畫,現實氣息濃鬱,文筆清新自然,能夠直麵人性的深淵,有足夠的客觀和美感,讓人在唯美的畫麵裏看到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與交彙,看到經曆破碎與衰落後的堅定與希望。”讀書會的氛圍和文友們的深情表述,讓我感到文學的魅力在這個城市不動聲色的延伸。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收獲了付出之後的那份幸福。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蓬勃發展的永城擁有一批可敬的作家和文學愛好者,他們對文學的摯愛和飽滿的創作激情,是我所熟悉的,他們在文學道路上的艱難跋涉和執著堅守,我也正在經曆著。會上我見到了永城作協主席陳玉嶺先生,他的樸素、平實與溫和,讓我體會到一個永城作家的文人本色。

三借助這次文學約會,我和文友們一道,重新走訪了永城。

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片水,景致、麵貌以及相關人員在遊覽中的規範操作,令人刮目相看。遊覽芒碭山之前,我們在山腳下的遊客服務中心,恰與智利國家民俗芭蕾舞藝術團不期而遇。幾十名智利藝人蒞臨永城,是320“2017中智文化藝術交流活動”在中國內地的延伸。除了觀賞芒碭風光、品味中國漢文化的品質與魅力,與永城地方文藝團體進行廣泛交流之外,智利藝術家們還在永城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藝術表演。永城是他們繼廣州、北京之後參訪的第三站。永城的對外形象和內在吸引力,由此可見一斑。

永城眾多的景區當中,首推芒碭群山。今日的芒碭山,已是國家5A級旅遊景區。芒碭山,八百裏平川唯一的一座山,是當之無愧的漢興之地。劉邦曾在此起家,進而走向他的繁盛時期。作為漢興之地,永城堪稱漢文化比較集中而又頗具代表性的勝地。漢朝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如同珍珠般散落在群山之間。

著名曆史小說家二月河先生,看過永城之後說:“永城是劉邦‘斬蛇起義’的地方。我們現在說漢民族,就是由劉邦建立的國號而來。所以,到中國不來河南,等於沒有來中國,到河南而不到商丘,你不算是漢族人。”眼下,芒碭山已經有了直通景點的專業遊覽車和訓練有素的導遊隊伍。

山道上林蔭密布,青草蔓延,群山之中有孔夫子避雨處、中國第一位農民起義領袖陳勝之墓、漢高祖劉邦斬蛇碑、三國名將張飛屯兵的張飛寨,以及漢代陵墓群等。伴隨部分景點,坐落著與那個時代相得益彰的建築、庭院,花木扶疏,曲徑通幽。

永城漢代墓群是迄今為止中國發現的西漢時期遺存的最豐厚的石崖王陵。雖然打著漢代王室生活的烙印,卻是一個強盛的諸侯王國的曆史見證,也是漢王朝的文化、哲學及意識形態的縮影。墓穴天頂,有年代最為久遠的西漢彩繪壁畫———四神壁畫,被譽為“敦煌前的敦煌”。斬山作廓,穿石為藏,其發掘的墓道、甬道內的封石,以及每塊封石上刻下的位置、編號、石工姓名和幹支紀年,對研究西漢的立法製度、書法藝術、古文字的演變,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

芒碭山多石,因而芒碭石雕久負盛名。二十一世紀末我在芒碭山考察32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時,特地找到因石磨而遠近聞名的芒山鎮。在那裏,我看到工匠們正在鑿製的石磨,形形色色,十分可愛。我蹲在一個小巧玲瓏的石磨跟前,百般摩挲,愛不釋手,心一橫就買下了。雖然特別費力,卻滿心歡喜地帶回了家。出國學習之前,我時常用它來磨豆漿呢。

作為淮海戰役的主戰場,永城留下了難以抹去的曆史印記。那個時候,不是永城選擇了戰爭,而是戰爭選擇了永城。國民黨高官杜聿明被活捉的史實,就發生在永城陳官莊一帶。隔著一片青蔥,眺望淮海戰役烈士紀念塔,那裏安放著近三萬烈士的英靈。在淮海戰役紀念館中,有配備精良的多媒體演示廳,利用聲、光、電,恰到好處地還原了當年的戰爭場景,並通過永城藝術人員的表演,生動再現了那段歲月中的一幕幕。每一幀基於史實的舊照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那場戰爭的殘酷,血與火的洗禮,以及驚心動魄的瞬間。

淮海戰役可謂世界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跡,這場戰爭不僅僅是武器的較量,也是智慧和意誌的較量。新中國成立後,永城陳官莊一直作為紅色文化的教育基地,引人注目。我從曆史的巡禮中走出,仰望紀念館前幾位戰爭領導人的雕塑,內心充滿了敬意。

四雨後初晴的早晨,驅車穿行於永城的街道,我被一座別具特色的建築吸引。便問開車的文友,原來是永城圖書館。作為一個縣級市,永城擁有四座圖書館,並有三個二十四小時自助圖書館,藏書量達二十七萬餘冊。這讓我想起了維也納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和閱覽室,以及那些分布於大街小巷的樸素的小書店,當然還有隨處可見的沉迷於閱讀的寧靜的維也納人。

一座城市的建築風格可以複製,而人的精神麵貌和文化底蘊,卻無法複製。一個城市的可愛,並不在於它的繁華與氣派,而在於內在的精神特322質,這種精神特質,與GDP無關,它綜合體現於一個城市的人文、藝術和讀書風尚。在日漸龐大的城市建築群中,永城難得地保留著一隅書香氣。文人書友避開喧囂與浮躁,在自己營造的寧靜裏,讀讀書,聊一聊和文學有關的話題,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台灣的台中市市長胡誌強先生曾經說過:“財富會消失,權力會交替,連生命也有終結,隻有文化和美,才能永垂不朽。”我喜歡永城作為生態園林的城市定位。永城的人均綠地麵積達11.55平方米,城市公共綠地麵積445平方米,建成區綠化覆蓋率達34.83%,公園麵積150平方米,這是一組令人欣喜和樂觀的數字。位於城市之間的日月湖,水麵浩大、豐盈,在炫目的陽光之下,漾起一片憧憬之色。相信永城會再接再厲,真正為百姓打造一片秀美的綠洲。

歐洲城市在這方麵的努力,是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的。德國柏林的城中綠蔭,奧地利維也納周邊的森林,法國巴黎城市花園及市民牆壁屋頂的垂直綠色等,無不鬱鬱蔥蔥,恬靜幽美。舉目四望,既賞心悅目,又讓人倍感愜意。大自然的存在,是城市魅力中不可忽略的一道風景。近年來,中國遊客源源不斷地湧入歐洲觀光遊覽,他們最羨慕、最迷戀的就是歐洲城市中連綿不斷的濃蔭。視野裏有了自然的韻律,觸目為青山秀水,無處不朗然入目,生活就多了一份活力,時時如清風拂麵,神清氣爽。

印度人有“依神而居,傍聖而老”的習俗,永城人當以大漢雄風而自豪。

這裏曾經居住過一些英雄豪傑,棲息過一些高貴的靈魂,氣象實在迥然有異。實際上永城是有來曆的,永城乃“永久堅固,摧而不毀”之意。隋大業四五年間(公元608—609年),淮河、汴河流域連遭大水,多數城池被水淹沒,隋煬帝乘龍舟順汴河南下,一路上隻見馬甫城安然無損,隋煬帝順口道:“五年水災毀多城,唯有馬甫是永城。”從此,馬甫城就成了永城。

二十年前,我曾領略過永城人獨特的個性。當年,我陪著領導們來芒碭32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山考察時,在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一位年邁的山民,手上舉著一串雕刻精美的棗木花環。我當即付錢,買下一串。當我從山民手中接過那串帶著紅色流蘇的棗木雕花時,見他臉上皺紋密布,滿目滄桑,就多給了他一元錢。結果他臉一沉,硬生生把錢給擋了回來。他那瞬間流露出的倔強和不可冒犯之感,讓我震撼,並引起我長久的思索。如今,這枚棗木雕花就掛在我維也納的家裏。每次看到它,我都條件反射般想起那位執拗而又飽經滄桑的老人。

五歲月更迭,斜陽依舊。留在記憶裏的東西很多,很多。

永城的辣椒、棗幹和酥梨,還有糟魚、豆粥和牛肉水煎包,這些曾一度伴隨了我的成長,連同故土的印痕,已深深根植於我的生命。人在他鄉,不可能常常回家,有道是“濁酒一杯家萬裏”,便隻能憑借記憶,自己動手來做。不管怎樣,偶爾鼓搗一下,即便似是而非,解解饞也是好的。連我的奧地利先生也跟著吃上了癮。維也納的華人朋友說,我做的牛肉水煎包,可以直接端出去賣。那是因為,他們沒吃過地道的永城水煎包。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性在於還鄉。”裏爾克說:“詩人的祖國是童年。

一個人的味覺與口感,連同思維慣性,都不可避免地帶著原鄉的氣質,這是骨子裏的東西。”今天的永城,不斷刷新著我的記憶。永城,我將再去。不僅因為它的街道、建築和美食,還在於它有一批心懷夢想的文學人,這份相遇的美妙,時時刻刻召喚著我。

324林祁日本華文作家,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日本華文筆會理事。來往於中日之間,為中國華僑大學教授,廈門理工學院及廈門大學、暨南大學兼職教授。

鼓嶺—古嶺我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鼓嶺很文學。那時大學的語法老師批評我:怎麼能用“很”修飾名詞呢?三十年一晃而過,現在可是“很”到處飛了,可見語法是會變的。不過比起語法,我們這些寫作的,總是更興奮於“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

那時,我們這些八十年代“崛起派”文學青年,喜歡雄壯的崛起的山嶺勝於悲涼的漂流的海洋,自然會喜歡雄偉的鼓嶺,也沒顧得考證一下,鼓嶺為什麼叫“鼓”嶺,就像聽了鼓聲似的,緊跟省作協的領軍人物袁和平,直奔鼓嶺辦文創班去了。而後《福建文學》刊有號稱“三才女”的同題散文:《在鼓嶺的日子》,可以為證。那時流行“號稱”,但絕不會號稱“三美女”。換成當今,可就要號稱“三大美女”了———管它美不美,“資深”就行。

三人中,鄭最年輕,用現在的話說,屬於“60後”。她是福建師範大學政教係畢業的,到文學界“串門”。我覺得,她的才氣是飄逸的,就像鼓嶺的風(風與她的名字同音),飄來飄去。但她說話語速極快,像政治宣傳員,操起機關槍一掃就是一大片。我這人怕死,能躲就躲,隻有袁大帥(和平)才“刀槍不入”。另一個“王”也不怕“槍”,她的名字證明她生來就是作家,足以“唇32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槍舌戰”。我曾和她相約母校開講座,題目來點轟動效應:“兩個半女人談文學”。半個是誰?也許是月亮。那年頭我們每每視“六便士”而不見,深得孫大師(紹振)的“真傳”,愛月亮愛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也。

可惜最愛月亮的李白不曾到過福州,不見有詩篇留下,但照耀過李白的月亮很文學,此刻正在鼓嶺緩緩升起。鼓嶺的月亮很大,貼麵而來。如果說一個女人臉盤大,未必美,但說月亮大卻絕對美,即便它大而慘淡冷酷,也不管你“性冷淡”與否,就隻管往你臉上沾抹,無限柔情地將你包裹。那份冰清可人,叫你怎能不傾心?

常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可什麼“戲”一到月亮麵前都“莫言”了。我曾自我調侃:“字,莫名祁妙,號,豐乳肥臀。”但比起身旁的“圓滾滾”(袁和平的外號),卻隻是“小巫”級別。你看他有如圓滾滾的月亮,一統鼓嶺的“千軍萬馬”,氣勢不亞於“魏武揮鞭”,更勝似他“知青”內蒙古的草原牧馬。我最喜歡聽他講草原故事了。隻見他用大手往胸前一比畫,故事就像是從蒙古長袍掏出來似的,源源不斷。如果說那時他的長篇還沒衝出福建,但他長篇小說家的口才,卻足以叫“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記得那一刻,他講內蒙古清晨的洗臉:含一口水,往臉上噴,雙手一抹,臉就算洗好了。他說普通話的時候,帶有福州腔———福州人稱這類外來者為“兩個聲”。我疑心這兩個聲裏有一個音來自月亮,要不他明明說著遙遠的故事,月光卻隻管往我們臉上噴呢。勝似清水瓊漿,噴得我們一臉霧蒙蒙的,好個冰清感。

都說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我們總是記住美好,更忘不了恐怖。那晚一住進招待所(現在叫民居),他就抓起棉被一抖,大喊“蛇”。嚇得我們抱頭鼠竄。他還在一邊笑話我們:“怕蛇能算福建人嗎?‘閩’字門裏就是一條蛇,要出了門才是龍。”不久後,我們三人競相“出門”去了,從福州出發,兩人向西,一人向東,326趕上出國留學的熱潮。我想,且不管是否成龍,這“門”總是要出的。人生最難、也是最重要的事不過是“出門”。

那晚,招待所的門是柴門,一推,便聽得歲月咯吱的響聲,令鼓嶺的夜晚愈加靜謐。三個怕蛇的女人,戰兢兢地踩響一路碎銀似的月光,自以為敲響了鼓嶺的鼓,若無悲壯可言,卻也一路詩情亂撒。

不曾想袁大帥還是個算命大師,對《易經》了如指掌。他說,鼓在《易經》中為震、為東方。易經《震卦》象征震動的鼓聲:可致亨通。震來,笑言啞啞。

震驚百裏,不喪匕鬯。其意思是,重雷發響,千裏傳聲,有驚無險之象,亦有變動之意。那時代,大凡上過中國作家講習所的作家都會算命,不管準不準,我學算也被算,卻最甘願被袁和平算。至少他算鼓山之“鼓”意義非常,我就願意相信。

相傳鼓山作為福州的青龍山,因其頂峰有一石鼓而得名,又相傳石鼓是天上的擂鼓將軍鎮惡龍時特地留下的。每當風雨交加,石鼓便有簸蕩之聲,那就是鼓將軍在山頂麵對海上龍王進犯而擊鼓。既然鼓嶺與鼓山同名“鼓”,其意義也就相同罷。何須再找一石鼓來傳說,鼓嶺自身不就是大鼓嗎?

鼓,自有其使命。問題在於,既要閩人出門成龍,又要擊鼓鎮龍,豈不矛盾?

袁大帥無以解答。

我寧願相信鼓嶺又名古嶺。1886年,鼓嶺就由西方傳教士開辟。即便中國學者極少為其樹碑立傳,但世界曆史上還是留下了它的名字:鼓嶺,英文譯名“Kuliang”,讀音為福州方言。由於不懂福州話,竟然耽誤了一對美國老夫婦圓“中國夢”。報載,加德納的夫人伊麗莎白為了尋找“鼓嶺”走遍長江兩岸,直到1991年,中國留學生鍾翰在她家中發現一個脫胎花瓶及蓋有福州鼓嶺郵戳的信封(鼓嶺早在1902年就開辦了夏季郵局,是中國最早的郵32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局之一),才認定加德納是住在福州鼓嶺。而這則美國故事直到2012年,被習近平發現並加以傳播,“鼓嶺”才大大感動了中國。

似乎比語言更能留下曆史事實的是石頭建築。早在1886年,外國牧師任尼就建造別墅,為鼓嶺留下了一座最古的“石碑”。此後外國人競相效仿,到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已蓋別墅80棟,到1935年竟達366棟,蔚然成為“別墅群”。

可惜曆經風雨,很多別墅已成“別野”。一百年在曆史上似乎彈指一揮間,而我們這些活不過百年的人,哪敢揮得如此瀟灑一如月光?麵對揮不動的石頭,語言又是何等無力?默默地在“別墅群”裏漫步,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跟隨月光走向宜夏別墅及相鄰一百米的老教堂。教堂老矣,不如現代教堂氣勢恢宏,但石頭砌成的厚牆,寬大的走廊,傳達出厚重的曆史感。曆史是否可以趴在石頭縫裏瞧呢?

鄭趴著在石縫摳青苔,王爬上半牆石壁瞧古井,月光在井口打顫,透出深處幽幽的陰氣,莫非這就是文學中的古嶺?很想“穿越”回去。

最容易穿越的應該是離我們最近的中國現代文學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鬱達夫任職福建省府期間曾到鼓嶺小住,曾在《閩遊滴瀝》裏寫道:“自鼓嶺至鼓山的一簇亂峰疊嶂,或者將因這一篇小記而被開發作華南的避暑中心區域,也說不定。”鬱達夫似乎對文學的作用力充滿自信,以至於我們也不得不信,看當今文化鼓嶺的開發,就與文學有關;而我們對文學的情有獨鍾,也與他有關。還有,他在散文裏說福建之美當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飲食,第四氣候。福建的山水,實在也真美麗;北峙仙霞,西聳武夷,蜿蜒東南直下,便分成無數的山區。地氣溫暖,微雨時行,以故山間草,一年中無枯萎的時候。最奇怪的,是梅花開日,桃李也同時怒放;相思樹,荔枝樹,榕樹,杜鬆之屬,到處青蔥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樣子。”我們算是看到首夏的綠了,不由得伸手去摸它的“青蔥欲滴”,欲滴就滴在月光裏。

328可惜鬱達夫隻是“滴瀝”福建而已,福建本來就微不足道,邊緣得連山也靠在海邊,在福建的海邊把帆升得再高,北方也看不見的,所謂“天高皇帝遠”。加之鬱達夫在現代文學史中的邊緣地位,可以說是“雙重邊緣”了。

邊緣自有邊緣的美吧?

福建文學並不安於邊緣,總想北上覓食,倒是鼓嶺安於邊緣地位,自古自顧鬱鬱蔥蔥,花開花落。小王喃喃念道:“永恒是生生死死,永恒是花開花落。”現在想來,這感歎還隻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而隻有當你親眼看到身邊的“花兒”悄然敗落,你才能聽到她沉重的歎息。

世紀之交,我從日本去澳大利亞看望王鄭二友。和鼓嶺的綠有所不同,那裏的海水特別藍,陽光特別燦爛。但我看到的黑眼睛正溢著憂傷:鄭瘋了,她把自己和孩子都鎖在家裏,誰也不見……據說她是被北京的帥哥傷了,據說……一大堆的傳說起哄,我卻隻聽到鼓嶺的風來來去去,卻什麼也沒說。

也許因我遠道而來,才被允許進入她家:澳洲政府給的簡易住房,淩亂得沒有客坐之處,睡床上一塌糊塗,一攤血跡……那胖乎乎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望著我。她也怯生生地迎向我,但沒有擁抱,沒有像這片國土到處是擁抱一樣。我真想奪門而逃,我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最酷的花兒!

離開她家的時候,我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小窗,它就像嵌在監獄大樓裏的一個洞眼,雖不會傳出機槍掃射聲,我的心卻已被狠狠地擊傷。有人說,她要是不去澳大利亞留學就好了……我卻想說,我要是不去鼓嶺就好了,就不會認識她。但,我這一生就能不被風吹到?就能不傷心嗎?

當我翻開三女同題於福建文學的散文———《在鼓嶺的日子》,那名字依舊,笑聲依舊,花朵依舊開在鼓嶺,風來風去,咳,她要是不叫“楓”多好!還有,我那文章的開頭幾行依稀可見:“就這樣遠去了”,那“轟轟烈烈的光芒”……32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遠去的除了她,還有他呀———圓滾滾的笑聲。袁大帥倒是真的走得很遠很遠了。願鼓嶺的月光陪伴他,一路走好!

日前,想約小王(從她的憔悴,可以想見自己的衰老)一起去鼓嶺看看,卻總也不得空。也許早就被八十年前的鬱達夫不幸而言中:“但因塵事的勞人。”其實,我心裏明白,有時忙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怕,怕時間觸痛心尖尖那塊脆弱!

隻有鼓嶺———古嶺不怕時間,浸透時間的月光,柔情地擁抱著文學的鼓嶺。

我有時候會留一點激情給自己,比如寫詩:護照是我的最後一片國土,當夕陽西下,總會有月亮升起。

依然相信鼓嶺很文學。今夜枕著濤聲,記憶裏的鼓嶺又綠了,那種鬱達夫所說的青蔥欲滴的綠。

330彌生全名和富彌生,曾用名祁放。出生於山東。1984年留學日本。日本中央大學文學碩士。廈門大學博士課程在籍。2000年出版了詩集《永遠的女孩》,2016年出版詩集《之間的心》。現任東京外國語大學中文係兼任講師,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副會長。

那個曾有鍾樓的地方一

明湖,曲水亭街,青石板,珍珠泉,羅列的這些名稱,一下子就能明白這些地方的人不會有很多。但一下子就明白了的,就一定是很久以前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我相信。

這是一個城市的精華,也曾經是一個城市的靈魂,盡管小時候我不知道。

九十年代,喜歡《還珠格格》裏的小燕子和紫薇的人,或許還依稀記得這個地方是紫薇母親夏雨荷的家,當然夏雨荷不會住在大明湖裏,她住在有大明湖的這個地方,城市的名字叫濟南。

濟南原是個很有文化氣息的地方,至少到那個德國建築師赫爾曼·菲舍爾在十九世紀末蓋的那個有著高高的塔尖的鍾樓,有著巴洛特建築風格的老火車站被拆之前,我都這麼想。

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建築啊!那個曾是亞洲最大的火車站,那個曾是清華和同濟建築教科書範例的建築,竟然從地圖上消失了。

那個火車站,承載了很多人的記憶,很多的生離死別,很多的夢幻和眼33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淚,很多的愛情和遠方。

或許因為它,那個在北京讀大學的父親才會到這個城市來,才會在這個城市出發尋找到他的愛情。那個鍾樓守望著他進進出出,雖然沒有堅守到最後。

媽媽說,她抱著我第一次看到鍾樓的時候,我小小的手伸出去,吱吱呀呀地說了許多。高高的鍾樓在湛藍的天空下,莊重而溫和,那一瞬,它記下了我看到的短短一秒。後來我無數次地出入火車站,潛意識裏也都是為了獲得再一次被注視的瞬間。

我離開家來日本留學時,鍾樓一如既往地給了屬於我的一秒,它看到了我的簡單的行李和帆布箱裏的詞典,看見我在1984年的那個冬天無比寒冷和卑小,也看見了我失去了母親和離開它的守望的慌亂。

鍾樓消失的時候,遠方的我,心很痛很痛,再沒有什麼牽引這顆漂泊和孤獨的心了。那片天空,說不出的寂寞與傷感。

那個城市的標誌和驕傲,被粗魯和野蠻折斷了。

二這個城市,曾經是細致和有韻味的。

有湧泉,有垂柳,有湖水,有荷花,有青石板的小街,有彎彎曲曲的水流。

古代就有很多名人,南宋詞人辛棄疾和李清照,是這座城市曆史中最為值得驕傲的部分。

大明湖,說是讓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必得停留的地方。

真有沒有夏雨荷這個人我不知道,但辛棄疾(1140—1207)這個南宋的詞人,隻要點一下百度,你就會看到他滿腔激情的對國家興亡、民族命運的關切憂慮的詞作,而宋詞,又是中國詩詞藝術的巔峰時代。

332辛棄疾的這首《青玉案·元夕》是我喜歡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讓人至今難以望其項背、無法超越的不僅僅是詞文與意境。時光穿越了九百年,我們竟沒有明白這詞古舊和酸腐的功力究竟來自哪裏。

還有一首《鷓鴣天·送人》:唱徹《陽關》淚未幹,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隻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每每念到最後一句,我都會為自己孤身投入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社會的艱辛感歎和辛酸,“別有人間行路難”,生存難,努力難,上坡難,下坡也難,難為了一個身無分文的女孩,隻能把所有的淚水藏在心裏。

辛棄疾最被推崇的詩作當然更多的是他的表現英雄壯誌的詩詞,我沒有他的大丈夫胸懷,所以也就更喜歡他的柔腸百轉,黯然神傷。大明湖裏,有一個稼軒祠堂,曾是我喜歡去的地方,如今,大明湖的麵積擴展了許多,而稼軒祠堂門前卻草高鎖鏽了。

33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三

若一直追尋水的源頭,大明湖的水,應該是來自這個城市百泉之首的趵突泉。趵突泉的名字,是宋代曾鞏為其定名的。在趵突泉的旁邊,有柳絮泉,以“泉沫紛繁,如絮飛舞”而得名。漱玉泉,又因李清照的文集《漱玉集》而充滿了一代女詞人的少女情懷。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蹴罷秋千》如此的美麗嬌羞,如此的清純清秀,如此的如畫似歌。

那枝曾被她嗅過的青梅,或許已隨著歲月變成化石,她的來自宋朝的描述,卻在我的眼前清晰如早上。

李清照的白玉塑像,屹立在漱玉泉邊、清照祠前,而泉清石青、垂柳茵茵、水波蕩漾、微風拂拂的景致,也才適合李清照梳妝打扮,低吟淺唱,寫辭歌賦,彈琴飲酒。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她在詞裏所寫的宋代生活裏的情景,或許是直到現在我們都在憧憬的生活,而在將近一千多年前,清照小姐就如此小資地青春過了。因此我一直都在想,我們追求的美好其實也不過是這種情致,這與金錢有點兒關係,卻也沒太大的關係。

334李清照中年孀居後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心境,她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濃煙暗語,天教憔悴瘦芳姿”的詞句,又讓那時似懂而非懂的我,在大明湖畔的圖書館裏無比傷感和難過。

後來我寫過一首李清照的三千多行的長詩《人傑之歌》,河北的一本文學雜誌節選了其中的兩大段刊登了幾百行,其餘的就不知去向了。那時沒有複印機也沒有電腦,每個字都寫得嘔心瀝血。之後,總傻傻地去李清照祠裏的玻璃展櫃那兒,去看有沒有擺放自己的詩作。那段時光,已恍如夢境了。

四大明湖畔的圖書館,曾是80年代的我做文學夢的地方。省圖書館的後門麵對著大片的荷花和蘆葦,夏天的風從那裏穿過,偶爾下雨,雨珠在荷葉上圓滾滾的,從黃豆般大小慢慢變大,直到荷葉承受不了重量,脖子一歪,便一滴不剩。

從大明湖出來,穿過馬路,原來的小河彎曲,青石板路和街柳茵茵的曲水亭街就可以看見了。據說街上原有三間草房,名曲水亭,坐東朝西,房前屋後,小溪彎彎,流水潺潺,垂楊依依,亭門懸掛著鄭板橋撰寫的對聯:“三椽茅屋,兩道小橋,幾株垂柳,一灣流水。”街以亭而得名,亭以水而命名,水以曲而著稱。

曲水亭街連接大明湖、百花洲、王府池子、芙蓉街,從珍珠泉和王府池子而來的泉水彙成河,與曲水亭街相依,一邊是青磚碎瓦的老屋,一邊是綠藻飄搖的清泉,臨泉人家在這裏淘米濯衣。當然,這都是《老殘遊記》中描寫的景象,現在還能有這段袖珍小街,也實屬不易。隻是小街上的茶座,現今每每被停在街中的汽車遮擋。那茶,那泉,在汽車發動機的噪聲和尾氣裏,33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也就消失了早先的味道,美好的感覺也打了折扣。

水是從珍珠泉流過來的,沿著這條彎曲的小河,與趵突泉和其他的泉水一起流向大明湖,大明湖的水由甘甜透明的泉水彙聚而成,大明湖有了“三麵荷花四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名句。隻是,如今急速的發展和建設,千佛山的山色已被各種高樓遮擋,倒影也早就看不見了,湖在城市中的比例也逐漸變小,半城更是早已不再名副其實了。

其實,以前的老濟南,城裏到處都是這樣的小街和小河,那時走累走渴了,在小街掀動一下青石板,就可以看到清冽的泉水汩汩冒出,雙手掬起一捧,先喝一口滋潤肝肺,再洗把臉,清涼舒服,無論是趕路出差的外地人,還是擔菜賣米的鄉村人,都曾經獲得這樣的接待。泉水滋潤著這個城市,也滋養出辛棄疾和李清照這樣的詞人。

穿過曲水亭街,就到了珍珠泉的後門,門口站著警衛,出入需要證件。

現在,這個城市最好的地方是省政協的辦公大院,也是民國時期的省政府大院。

“文革”前,珍珠泉是可以隨便來玩的,我有一張小弟三歲時在珍珠泉的假山上拍的照片,假山石是一整塊的太湖石,上麵有很多天然的洞眼,讓孩童的我們把臉貼上去互相喊叫和開心過。

五很多年過去了,這個城市已經變化得讓在這裏長大的我認不出來,恍惚間,自己早已經成了外人。成了外人的好處是能很客觀地重新觀察和認識這個地方,城市裏有新的建築和街道,陌生的樓群掛著很久以前的牌子,牌子有時竟會讓人感到一點親切。

親切,自然是因為,曾經有一個年輕的母親,曾牽著我的手,告訴我柳絮,告訴我荷花,告訴我清泉,告訴我唐詩和宋詞;親切,是因為曾有個喜歡336拍照的父親,又留下了幾張湖邊柳樹假山的照片幫我回憶。

還有一個地方是童年的小夥伴們都知道的———大明湖裏的北極廟。

北極廟是一座道教廟宇,最早建於元代初期,因為廟基為七米長的青石鑲土台,門前有一麵三十六級青石台階,是大明湖最高的一處地方。要看廟的朱紅色大門,臉幾乎要揚到脖子後麵去。

孩子們對廟裏的真武大帝或者風伯雷公的塑像其實不感興趣,他們和去廟裏看熱鬧的大人不同,氣喘籲籲地爬上青石的台階,卻是要一鼓作氣地從台階兩邊長長的青石板上平整的邊石部分———長長的斜坡滑下,以至於兩邊的青石被曆代的孩子們當滑梯玩,已經把石板滑得跟屁股的模具一樣,中間留著一小溜鼓起的部分,坐下屁股的兩邊是凹進去的。

那是很刺激和開心的一瞬,掌握不好平衡時,會從上麵滾下來,但孩子們滾下來也還是會再來一次的。因為會磨損褲子,孩子們會被大人罵。這個歡笑與哭聲同在的地方,是那個時代這個城市不多的可玩的場所。而我,總覺得那凹下去的青石板,神秘地讓自己和古人能夠在那裏相遇……而這裏的人們在確認兒時的共同回憶時,北極廟的青石超長滑梯成了不可缺少的一個元素。

現在這個石階的兩邊被欄上了鐵欄杆,早就已經不準玩了,廟門還是高高在上,卻沒有了歡笑,獨有長長的石板寂寞地望著天空,那兩溜光滑的凹痕,曾記憶了這個城市很多代很多孩子的童年。

六我離開這裏很久了,東京的繁華和繁忙一直都無暇讓我回頭去好好地舔一舔自己的青春時光。青春是一條結了痂的傷口,有時會在家鄉明亮的太陽下醒目。那時的我,曾像個與自己媽媽賭氣的少女一樣,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外跑,外麵有什麼,那時完全不重要。

33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匆匆三十年,鉛華洗盡,銳氣不再。我有了一顆平靜且寬容的心,我站在已經完全陌生的街頭,溫和地望著匆匆過往的人們,我認不出他們中間是不是還有兒時的玩伴,初戀的青春,中學或大學的同學,我也不再去確認過去的時間。

火車站的鍾樓消失了,我把那些時間留在記憶裏。

大明湖畔的圖書館消失了,我把那些青春留在文字裏。

辛棄疾,李清照,或許已經在血液裏了,稍一走動,全身就會發熱。

我在夏末秋初的季節,看到為生活匆匆奔忙的鄉親,看到悠閑地坐在湖畔喝茶的外地人,看到中學生嘰嘰喳喳地說笑,看到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看到幾位大爺在下象棋和玩手機。

沒有人顧得上我,對比遊客,我看到的除了風景,還有他們看不到的什麼。

還需要一些日子,這個城市會重新再溫婉和濕潤起來的,我想。

那時,現在的這些自以為是的建設會被另一種客觀和冷靜的眼光打量,不是商業的,不是政績的,不是短視的。

詩與遠方,都在你的心裏的時候,腳下的土地也一定充滿了浪漫和美麗。

泉水,依舊在噴湧,就好。

338解英出生於北京,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理事,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員。曾任電台編輯、記者、音樂節目主持,現執教於日本某私立大學。作品在中國、日本、美國等多個國家和地區報紙雜誌上登載,並在《人民文學》、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中多次獲獎。作品被譯成日文,發表在當地媒體。

重返什刹海我的童年,有幾年在北京什刹海的一個大院兒中度過。

雖曰“海”,實則是個水域麵積三十多萬平方米的湖。小時候聽老輩人說,什刹海,最初寫作“十刹海”,因為湖的周圍分布著十座古寺廟,如廣化寺、護國寺、萬寧寺、大藏龍華寺……年幼的我,聽一會兒就跑開了。外麵的世界才精彩:迷宮般的胡同,原汁原味的四合院,破敗寺廟裏的觀音菩薩,煙袋斜街上的泥娃娃、冰糖人,河水中蹦來躥去的小魚小蝦,像一粒粒寶石,等著我去拾撿。日積月累,寶石悄悄埋入心底,隨著時光的打磨,愈發璀璨,五顏六色的光,一圈圈肆意蕩漾,在筋骨,在血脈,雀躍流淌,催我踏上久違的故土。

絕對的久違。我雖然生長於古老的京城,因旅居海外多年,忙工作忙生活,像斷了線的風箏,對京城日新月異的飛速發展和巨大變化,陌生多於熟悉。於是給自己放個長假,追尋夢中的童年,感受今天的巨變。

查線路,看地圖,我驚喜地發現,昔日與母親常坐的13路公交車仍然運行,我毫不猶豫跳了上去。夏日的晨風,透過敞開的車窗,在耳畔呼呼作響。風聲中,我像一個虔誠的朝聖者,充滿激動期待,懷揣忐忑不安。

33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期待著快快找到童年居住的院落,讀書的學校,熟悉的胡同,遊玩的湖水。忐忑著,成為北京市內著名旅遊景點的什刹海,白天有白天的熱鬧,夜晚有夜晚的喧囂,往昔的清悠寧靜和純樸民風,是否仍在?

跳下車,我如同鑽進時光隧道,霎時回到了童年。還是那片水,遼闊寬廣,碧波蕩漾,野鴨嬉戲,荷花清麗。河沿上,草木蔥鬱,綠樹成蔭,很是親切溫馨。然而又有不同,兩株參天柳樹下,赫然聳立著一塊巨石,上麵刻“什刹海”,煞是眼生。

詢問遛鳥的大爺,說是建成十多年了,他指著巨石說:“這仨字,明代大書法家嚴嵩的手筆,您細瞧瞧,一勾一提都透著老什刹海的範兒!閨女,頭回來吧?什刹海分為前海、後海、西海三部分,這前海是什刹海的正門臉兒。”也不容我插話,大爺指著荷花市場的牌坊又說:“您打那兒進去,溜達著閑逛,先看恭王府、郭沫若故居。前海逛完了,過銀錠橋到後海,那兒有醇王府、宋慶齡故居、煙袋斜街。咱什刹海,一步一個景兒,一天逛下來,保您過癮。”我忙說,小時候在前海住過,搬走多年了,現在“回家”看看。

大爺愣了一下,“敢情是老街坊呢,”他豎起拇指,“不忘老家不忘本,好,好!”他放下鳥籠子,指著四周說:“這些年政府下大力氣整修人文古跡,維護自然景觀,民間人士也興建了許多酒吧、餐廳、民宿,什刹海變化可大啦。”說著他從挎包裏掏出張紙,布滿皺紋的臉掛著羞澀的笑,撓著光頭說:“在這兒住了一輩子,每條胡同,每個犄角旮旯,心裏門兒清。快入土的人嘍,總琢磨著幹點兒積德的事兒,就畫了這個。”他把紙遞給我:“您拿著,興許有用。”低頭細看,是張手繪遊覽圖,工筆畫般規整細膩。綠色的湖水是主調,340讓人對前海、後海、西海一目了然;水邊密密麻麻的黑線是一條條胡同,胡同中布滿了紅色小圈兒,清晰標出某某名人故居,某某王府宅院;還有十個金黃色三角,代表十座寺廟。

“時候不早了,您快逛去吧,甭謝甭謝,回見!”大爺說罷擺擺手,拎著鳥籠轉身走了。

陣陣晨風拂過,清新,舒爽。美好的清晨,古道熱腸的大爺,讓我感到善良淳樸的民風,依舊緊緊縈繞著這片土地,來時的忐忑不安蕩然無存。

進入荷花市場,我才真切感到了巨變。記得從前這裏是片荒草地,河邊的樹木七斜八歪,密密麻麻的柳枝像剛昏睡醒的姑娘的長發,雜亂無章;一條光禿禿土路,沿著雜草向前伸展。而眼前,青磚鋪地,平坦寬敞,新建的牌坊兩旁,左側是一溜個性鮮明的商店餐廳酒吧,右側水畔護欄杆古色古香。

柳樹高大粗壯,晨光透過纖纖枝條,落在紅紅綠綠的遮陽傘和咖啡座上,浪漫,愜意。

持著大爺手繪的地圖,我很快找到了兒時的住處———前海北沿。院門依如從前,緊緊鎖閉,敲了幾次無人應答,便倚著門欄細細回味往事。

這是個大四合院兒,分前中後三道院落,還有前門兒後門兒。我家住在中院兒,院中有棵大棗樹,還有桃樹、海棠和幾株葡萄。雖然住的年頭不長,留下的全是快活的回憶,尤其夏季和冬季。

夏日暑熱的晌午,一群孩子常偷偷溜出前門兒,跨過三米半寬的街,就是“海”了,不管會不會遊泳,統統跳進去,紮猛子、打水戰。這事兒不敢讓家長知道,知道了難免挨罵遭揍,大人們邊揍邊罵:“海裏淤泥雜草多,常常淹死人,小兔崽子,看你還敢去!”我們哭喊著“不敢了,再不敢了!”,轉天照樣偷偷溜出去,玩個爽。

冬季來臨時,水麵剛結起薄冰,爹媽就動手做冰車了,數九寒天冰凍結實了,大哥哥大姐姐背著冰鞋出門後,我們也麻利地飛奔出去,有冰車的滑34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冰車,沒冰車的就死拽住哥姐們的衣角,跟在屁股後麵打出溜兒,少不了經常跌倒,摔得鼻青臉腫,卻淌著鼻涕笑得前仰後合。

春秋季節,學校開課了,剛背起書包入學堂的我,途中瞪大眼珠子四處張望。先看左邊,一座高牆大宅,厚實的木門頂天立地,沒見過有人進出,偶爾看見一輛小轎車駛入,不知裏麵住的是啥神秘人物。再向右看,情景截然相反。先是玉器加工廠,門口永遠堆著殘破的石塊,放學回來見沒人看管,我就跑去胡亂扒拉,偶爾能尋出個豐腴的觀音玉手或是小貓小狗。與玉器廠毗鄰的是個高台階糧店,不光賣米麵,也順帶賣油鹽醬醋。過了糧店是條胡同,從這裏右拐,穿過幾條大大小小的胡同,就到達我的學校———大翔鳳小學。

丁零零———清脆的鈴聲切斷了我的回憶。一溜三輪車飛馳而過,臉膛黑紅的車老大操著流利的英語,指指點點講著,金發碧眼的遊客不停笑著,拍手叫好。早聽說“什刹海胡同遊”做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親眼所見,不由得為現代“駱駝祥子”們默默點讚!

享受著故地重遊的歡樂,回憶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我闊步前行。

沿途變化更大。玉器廠、糧店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飲食店禮品店。昔日威嚴的大宅門也敞開了,木牌高懸“郭沫若故居”“濤貝勒府”“恭王府”,迎接天南海北的遊客。尤其北京保存最完整的清代王府、享有“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的恭王府門前,更是遊客如梭,人流熙攘。

寬寬窄窄的胡同,擠滿了手持相機的遊客,稍不留神,便與喜滋滋笑臉撞上,與匆匆步履磕絆。美顏,倩影,高跟鞋的嗒嗒聲,像一幅幅光豔絢麗的3D彩圖,頻頻刷新著我腦海中悠遠清雅的水墨畫。彩圖與水墨畫緊緊纏繞,糾結著我的魂靈,分不清心歡還是心疼。

還是免不了心疼。無論怎樣尋找,就是不見了從前的小學,空氣中蒸發掉一般,幹幹淨淨,無影無蹤!

342路邊曬太陽的母女見我丟魂失魄相,問清緣由,說早與柳蔭街小學合並了。

“您以前在大翔鳳小學讀書?”女孩問。我點頭答,三年。接著把語文老師、算數老師的名字和偷偷起的外號念叨了一遍。

“呀,咱倆同年級!你在二班,我在一班。”女孩一把摟住我,對老母親高聲喊,“媽,她是我小學同學呢!”如果說千百度思念的小學沒了是我心頭一大遺憾,那麼在茫茫人海中巧遇同學,該是上蒼慷慨賜予的恩惠了。所謂因果緣起,不正如此嗎?在你千回百轉、努力付出卻毫無收效,正無精打采、準備轉身時,驀然發現,一株純淨玉立的蓮花,冥冥中正向你綻放。

老太太更加歡喜:“緣分,緣分哦!走,咱回家包餃子去,茴香餡兒的。”說罷起身,率先拐進一條小胡同。靜謐的胡同,青磚牆,石台階,木板門,牽牛花,絲瓜藤,門口停放的自行車,手挽手往家走的同學,饞出口水的茴香餡兒餃子……我的心呐喊:這才是我的什刹海!永遠無法忘懷的什刹海!

當你擠過熙熙攘攘人群,當你穿過燈紅酒綠酒吧,老北京的情,老北京的景,老北京的人,依然默默守候在這裏,老情人般癡癡地等你歸來,等你投入他忠貞不渝的懷抱。你不得不感慨,浮華的紙醉金迷與濃鬱的老北京民情在這裏相安共處;你不得不讚歎,這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片淨土。

推開木門,迎麵影壁上的“福”字蒼勁有力。轉過影壁,眼前是一座標準的四合院兒。院子挺大,住著三四戶人家,見來了客人,沏茶倒水,搬桌拿凳,和麵拌餡,然後坐在樹蔭下一邊包餃子,一邊拍黃瓜拌涼菜。

重返什刹海之前,我腦中不斷閃出小時候大院裏的老照片:張姨做菜沒蔥了,李姨遞過去兩根兒;王叔燉了紅燒肉,給趙叔的小兒子端去一碗;起風了下雨了,院子裏晾的衣服被子,甭管誰家的,大爺大媽們搶著收了疊好,衣物主人回來,挨家挨戶尋找……那些充滿濃鬱人情味兒的照片,如今34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在鋼筋水泥高樓大廈裏,難得再看到了。

然而此刻,走進窄小的胡同,跨入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裏,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跟善良熱情的鄰裏們七七八八聊天,我的心浸洇在蜜水中,眼角潮濕溫潤。老照片沒褪色,還是那麼質樸無華,還是那麼恬淡溫馨,它們,完好地保存在這裏。

告別時,老太太緊緊攥住我的手,千叮萬囑:“再來啊,一定再來啊,咱還包茴香餡兒餃子。”“茴香”等於“回鄉”。多麼簡單的食物,竟有如此美妙酣暢、情濃意切的關聯。讓在異國他鄉奮鬥拚搏的人,心存五彩斑斕的夢幻。無論漂泊多久,無論相隔多遠,你的中國胃,都會牽扯你回來,回到生養你的故鄉,吃遍兒時饞嘴的零食,找遍兒時玩耍的故地,尋遍兒時打鬧的夥伴……這情,這緣,存活在細胞裏,溶化在血脈中,剝離不掉,割舍不斷。

步出胡同,我又回到了兒時常常玩耍的水邊。舉起相機,調好光圈,努力捕捉日新月異與時共進又曆經滄桑亙古不變的美妙光陰。

記得《帝京景物略》中這樣寫道:“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區區九個字,將什刹海的神韻風光,描述得淋漓盡致,栩栩如生。

是的,什刹海的水很美,什刹海的景很多,什刹海的韻很神。日夜奔流的水,高牆大門的房,記載著北京的風風雨雨,戰火硝煙,過往煙雲。翻開這本大書,北京幾百年的曆史便浮在眼前。

十三世紀蒙古滅金後,京城原有的宮殿皆毀於大火。躊躇滿誌的元世祖忽必烈,下令興建一座更加氣勢恢宏的新大都,什刹海就成了新都城規劃的依據之一,依托這片遼闊水域,在東岸建設新都城的中軸線。從此,什刹海不僅成為元、明、清三代王朝城市規劃和水係的核心,也成為皇親貴族們建宅造府的首選地之一,因此民間有“先有什刹海,後有北京城”之說。

沿著綠柳成蔭的河沿,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我邊翻動悠遠的大書,邊344信步悠悠奔往後海,繼續我的朝聖。

漫步到銀錠橋,驚訝得不敢相認。記得小時候來這裏,一群孩子總是蹦著跳著,比賽誰先看到層巒疊嶂的西山,看夠了,劈裏啪啦朝煙袋斜街跑,身後攘起一陣塵土,使本就灰不溜秋的橋,更加灰頭土臉,不討人喜。

而眼前,橋麵、欄柱,全用漢白玉石改建,冰肌玉人般橫臥在前海與後海的交界處,碧綠的湖水映出她的倩影,彎彎垂柳妝點她的俏顏。

立於橋頭,我浮想聯翩。明代人建造它時,特意建成一個倒置的銀錠,是否藏有更深的含義?因為過了橋,是店鋪毗鄰、買賣興隆的煙袋斜街,生意人誰不祈盼銀子嘩啦嘩啦滾進腰包。心存善,財源到,潔白的銀錠橋,你是否有此寓意?

隨著縹緲的思緒,我像兒時一樣引頸西望,隻見水的盡頭是高樓,高樓的盡頭是蒼天。層巒疊嶂的西山呢,你藏在高樓後,還是躲入雲層間?“銀錠觀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燕京小八景之一,如今銀錠尚在,觀山不見。罷罷罷,社會的發展,總有一些東西被打破、被犧牲,誰也無法抗拒。

過了橋,我沒去繁華旺盛、生意興隆的煙袋斜街湊熱鬧,而是左折右拐,步入僻靜的鴨兒胡同。“廣化寺”,今天行程的最後一站,無論你怎樣變遷,我都要來,來睹你“殿堂廊廡,規模宏大”的風貌,來了卻一位老人的夙願。

這是我第一次來廣化寺,由於不逢初一、十五,沒有法事活動,大部分寺堂院落沒開放,香客也不甚多。我沒能觀賞到規模宏大的廟堂,沒領略到香客摩肩接踵頂禮膜拜的盛況。然而在香火繚繞、燭光搖曳和萬籟沉寂中,我的心,充盈,恬淡,沉靜。

請了香燭,我輕輕步入天王殿,映入眼簾的是一尊金燦燦簇新的彌勒佛坐像,慈眉善目,笑容酣然。看著看著,我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塵世間的煩惱雜念,不過是瞬間的煙雲。無論世間多麼險惡艱辛,終將混沌散開,汙濁逸去。沉澱下來的是真,是美,是善,這就是佛祖給人們最高境界的勸諭。

34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再看彌勒佛兩側的四大天王,青麵獠牙,威風凜凜,神采奕奕,他們緊握手中的神器,認真掌管著“風調雨順”,忠誠守護著“國泰民安”。

步出天王殿,信男善女們拜俸後匆匆回去忙生活了。晚風習習,四周更加靜寂。坐在新修繕的石階上,兒時的情景躍然眼前:鄰院吃齋念佛的老婆婆,一旦空閑下來,做幾樣齋點,煮壺清茶,燃柱檀香,娓娓述說她心目中的神殿。

傳說廣化寺是元代一位高僧所建,他每日在街頭托缽化緣,每誦一句經文,得施主一粒米,這位高僧誦經二十年,積米四十八石,終於建起了寺廟,故名“廣化寺”。到了清朝,廣化寺成為京城影響力極強的佛門淨地,香火鼎盛,高僧雲集,十裏八鄉的百姓,攜妻帶兒趕來祈求闔家團圓,健康平安。就連恭親王奕??,下朝後也常去那裏喝茶休息。清末民初,廣化寺一度成為京師圖書館,張之洞將個人藏書存放在寺中,魯迅先生也曾在這裏工作過。

我剛看完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聽到這裏,跳起來拉著婆婆的手央求,咱們去廣化寺吧,您燒香拜佛,我找花草蟲鳥玩兒。婆婆歎口氣:“去不成啦,這幾年搞運動,寺廟裏眾神被砸被毀,破敗潦倒,早沒模樣嘍。孩子,你還小,能等到寺廟修建複原的那天,到時別忘了,替婆婆燒炷香,磕個響頭,拜一拜哦。”誰曾想,一晃竟是二十年,虔誠的婆婆早已駕鶴仙去。

我立起身,又請了三炷高香,深深叩拜,心中默默道:“婆婆,我來了,替您還願來了,雖然晚了許多年,但您會被保佑,我會被原諒,因為我堅信,寬宏大量,善以待人,是佛之宗旨本源。”踏著晚霞,我再次來到前海,河水映襯著夕陽,金燦光豔,我伸出手,同孩童時一樣,嬉笑著劃亂金波。金波悠悠蕩開,蕩入我的血,蕩進我的心,給心底深藏的寶石又鍍了一層輝煌燦爛。

披著滿身金輝,我拿出紙筆,記下這一天。記下什刹海的綺麗風光,記下老北京的質樸風情,記下美好難忘的故裏之行。

346朱頌瑜祖籍廣州。現為瑞士華語作家、華人頭條瑞士站站長、瑞士官方媒體中文記者、瑞士商業媒體英法語記者、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員。17歲始在中國大陸期刊發表文章。作品曾獲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二等獎、首屆全球華人中國長城散文大賽金磚獎、澳門散文獎等共計十個全球華文重要文學獎項。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文學報》《廣州文藝》《香港文學》《山西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文綜》等。

揮春,遊子紅色的夢在辭舊迎新的流年時光裏,春聯像堅守在故鄉大地的一位民間守護神,站立在鄉村屋宇從門枕到瓦麵的一方天地間,曆經上千年的沐風浴雨,改朝換代,卻依舊撐天駐地,悅容不改,站成漢字文脈在九州大地上最陽剛也最嫵媚的一種姿態。

隻有六尺大小的春聯是中國漢字文化的一種專利,它俗稱門對、對聯、對子或春貼,雅稱楹聯。我們鄉下的人更雅,稱它“揮春”或者“暉春”,“揮”與“暉”通假,可以望文生義而一語雙關。

在我童年的回憶裏,揮春是兒時幸福生活的底片,能衝洗出許多鄉村舊事。

按照祖先傳承下來的習慣,我們村裏的人一直沿襲著在除夕當日貼揮春的傳統。過去,他們購買揮春都隻光顧集市上即席揮毫的揮春攤。我們粵人自古愛用揮春圖吉利,鄉下人更是如此。一年一次的年關大事,村裏人都執拗地認為,隻有親自求購於讀書人才顯得鄭重。鄉村生活不像城裏那麼匆忙,年幼時跟著祖母去鎮上,集市上寫字的先生除了潑墨揮毫,也樂於和前來求購揮春的鄉親們閑搭家常,噓寒問暖。那種情景,樂也融融,最怡我34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情,最入我心。

三十多年後,祖母已駕鶴仙去。我穿越時光,穿越國界,穿越多年漂泊海外的蒼茫,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故鄉的揮春街上,憶念起昔日的故人舊事,那些由一紙揮春所折疊的回憶和思念,竟如街上烹煮出來的年味,一路鋪開,似乎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在街上觀看即興創作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我留心觀察過,揮春街上專業寫字的先生寫一副揮春都有如下幾個步驟:攤紙、丈量、對折、打字格、揮毫、風幹。在這個次序裏頭,先是紅紙登台,然後有毛筆、鎮紙、界尺、硯台,黑墨或者金水一一出場。排次有序,氣勢隆重,有點像在泛著木光的桌麵上上演一場先拔頭籌的新春好戲,除了書寫的雅興,還有文化的古意和傳統的溫度。

大年前的揮春街上鋪滿了各式各樣的揮春,鋪天蓋地,密如瓦群,形成一片整齊統一的紅。這種紅不是玫紅,也不是橘紅,而是一種既鄉土又溫暖的中國紅。它屬於龍族後人對於理想生活在色彩上的一種最高契合,任何一個中國人看到揮春的六尺紅紙都會聯想到幸福或如意,如一席新娘的嫁衣或一片濃縮的祥雲。

在淳樸而清朗的鄉村,中國紅不僅是吉祥的符號,也是龍族文化的圖騰和精神的皈依。不信你看,漫漫長街,除了一路撲麵的揮春,從紅包到鞭炮,從窗花到年畫,在喜氣洋洋的年貨隊伍中,無不是用中國紅布喜的信物。它們遊走在鄉村的時光裏,如春的血液在民間流動。

揮春是一副年味之語。街上寫字的先生告訴我們,按照張貼的不同方位,揮春包含鬥方、門心、春條、橫批以及一副首要的框對。框對是揮春的靈魂,配有言簡意深的聯句,貼於大門兩側。聯句不僅在書寫上要對仗工整,而且語感上還要平仄協調,聲韻鏗鏘。好聯在意境上講求天地融合,陰陽平衡,如中國傳統文化裏的龍鳳呈祥一樣和諧統一。

348中國人自古就有祈福納祥的民俗傳統。聽村裏寫過揮春的二伯說,在文字還沒有被搬上紅紙的年代,古人過年會在紅色的桃木板上刻畫桃符,懸掛在大門兩側做鎮邪驅鬼之用。到了公元七百多年的五代,蜀後主孟昶親手寫下“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的聯句,成就了中國最早的一副揮春。之後到了明代,明太祖朱元璋在民間的一聲呼籲,像一雙推向文脈河流的手,輕輕地把中國文字撥上了一卷樸素的紅紙,從此打開了全民以紙代符書寫揮春的局麵,形成漢字文脈的一條重要文化支流,由北至南湧入千家萬戶,從此永不涸竭。

在我幼年的印象裏,揮春是鄉間隴畝生活的唯一漢字麵容。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幼時在鄉下,父親用揮春上的聯句教我認字的情景。那時他拖著我的手在村裏散步,邊走邊用軟糯的鄉音把路上的揮春一一吟哦給我聽,語氣深切,娓娓不倦,仿佛要把他少年時沒有完成的文字理想移植入我的生命。我昂著頭跟在父親的身後,用始頓初開的目光投向揮春上工整典麗的駢文,把那些方塊字一一溶入心底,彙成啟蒙的河流,並從那裏出發去感觸中華文化的水溫以及涵泳古典漢字的情懷。

好的聯句都是民間帶腳走動的詩,在時光的縫隙裏延伸與流傳。浩繁聯句當中,村裏麵的鄉親最喜歡的一副聯句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幼時在祖母家生活,對屋親戚家的大門上就常年掛有這對聯句,正對著我床邊的木窗戶,無論是長夏午寐之餘還是隆冬霜降之夜,均垂掛在一雙眼皮底下,成為我兒時記憶底層高於時間、高於現實的一種詩意啟蒙。

很多年後,我離開故土定居歐洲。每年歲末,當牆上的農曆又喚起一泊蓴鱸之思,我在書房的案頭前鋪開一卷紅紙,每每躍然紙上的,還是沉澱在童年記憶裏的這對聯句。那些溫暖的漢字啊,像從盛唐詩句裏出走的星星,粒粒金光熠熠,溫軟傷懷,披著故鄉的月色一路西行,向我靠攏,最後垂落在彼岸寒冷的冬夜裏,落在我案頭的紅紙上,落在我的心中。

34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在鄉村,揮春更是一種對大地的堅守和執著。它像垂掛在四季時光裏的方言,既蘊含天地靈氣和日月精華,也儲存墨香、古語、人情、記憶和思念。從它走入農家屋舍的那個晚上開始,星光下垂,露水上升,一年的時光便在故鄉布滿蛙聲的夜裏悄悄啟程了。此後,從黎明到子夜,從立春到大寒,它們舉頭望天空,低頭看大地,在鄉村流星縱橫的夜空裏用能與月光對語的高度去丈量時間。看到年少的我焦急地離開故土,從南走北馳到漂洋過海,揮春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它若有所思,它欲說還休。

時間一頁一頁地翻過,當電子技術締造了科學的神話時代,一切均以光速為標準,文脈的痕跡和溫度也像人的情感一樣迅速在城市淡薄和退化,唯獨古韻遺風依舊留守在鄉村,經久未頹。

此刻暮晚,飛鳥至倦,遊雲思返。站在故鄉的夕陽裏我驀然回首,兒時村裏的很多景物已經不複存在,然而洋樓錯落、榕須輕拂的新鄉街頭,揮春依舊,喜氣如昔,它們怔怔地看著我,像故鄉一方方紅色的燈盞,為遊子的鄉歸之路照亮起一箔小小的光明。我也怔怔地看著它們,似有一簾紅色的幽夢在心湖裏蕩漾,投影出一片悠悠的鄉愁。

350張琴祖籍河南,出生於四川。現定居西班牙馬德裏。西班牙作家藝術家協會會員,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詩人大會會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終身會員。西班牙伊比利亞詩社榮譽社長,中跨歐文化作家協會會員。

一條河流兩條船毫無疑問,我們生命中的第一條河流,源自母親的子宮。

當母親十月懷胎,瓜熟蒂落一顆新的生命從此脫離母體。我們幼年到成年開始流淌的第二條河流,不再是單一的物質體係,更多的是精神載體。

河泛指人類宇宙自然界,是對於某一個區域而言的,這條河流養育了當地的人民,那麼這條河流就可以成為當地的母親河。

有人把河流稱為大地的動脈,河流世世代代地滋潤哺育著人民,成為人類文明發展的搖籃。我祖先祖祖輩輩生活在距離百十公裏的黃河東沿,與母親河一樣曆經了波濤洶湧的洗禮和殘酷的風霜寒冬。但是,也正是母親河的偉大和滋養,才有了今天華夏子孫走出國門,傳播中國古老文化的資本。黃河是這樣一條源遠流長、波瀾壯闊的自然河,又是一條孕育中華民族燦爛文明的母親河,“母親”二字本身就包含著豐厚的人文內涵。

“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吾父張氏,據說是張騫後人。張姓在中國曆史悠久,族大支繁,是人口最多的大姓,人口已超億人,占中華民族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唐代十大“國柱”,張姓居首位,張姓祖先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中華民族的共同始35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祖———黃帝。張,從意象解釋,是一個象形字,整個樣子像一個張弓欲射之人。

張,繁體字作“張”,由“弓”和“長”左右相合而成,張姓人在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姓氏總會說:“弓”“長”“張”的“張”,以此為榮。

“弓”乃器,“長”乃久,合二為一,祖先總是不忘初衷。

根據史料記載:吾張氏先祖宋末從山東高唐州恩縣棗園村遷徙至河南省杞縣官莊江陵崗。遷徙始祖張超的父親旅威公的生平,可以推斷是康熙年間遷居翟崗的。旅威公是康熙二年舉人,曆浙江處州千總,遵義協鎮標都司寅書管右營中軍守府事,在四川打箭爐戰鬥中殉身。其子張超遷居翟崗,就在這古老村落,張超與我祖先有了一次約定,今生來世做張氏後人。

不得不廣而告之,在翟崗村,爺爺四弟兄尤為長者張立誌、張立仁德高望重,個個都是硬邦邦的一條漢子,到了子承父襲之血脈亦是如此,日後鑄就今天我浪跡塵寰“不為權勢低頭,不為世俗折腰”。

吾母付氏。根據史料記載,付氏廣東梅縣,隸係客家人。“傅”,字從“人”,起初有逐漸相傳之義,後意會為輔助、教導。本意上講,“傅”字起源於氏族社會末期,是新興奴隸製社會的產物,與“趙(趙)”字同時誕生。“傅”,是貼身於奴隸主的高級仆人,就是當今從教授到家教以及白領主管一類的角色。由此推論,母親無愧於祖上小資家庭,外公不僅管理賬目還懂得經營。母親不僅念完女子專校,最終還是巾幗不讓須眉。舅舅姨媽在母親資助下分別完成中等教育,舅舅成為中國第一批化工動力工程師。如果沒有受到母親的影響,尤其是十年浩竊,估計俺早已不在人世,由此可見,血緣所載生命之舟是何等的重要!

吾一出生,正確的應該在俺一歲時,卻因為這條生命之舟,突然遇到殘酷的風暴和冰霜。就在四歲那年,這是一個沒有完整清晰的年齡,也是最需要家庭嗬護最渴望求知的年紀,俺卻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從此,352生命之舟再也難以覆轍,一個弱小卑微的生命開始四處流浪顛簸。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知識普度眾生,確切說是人文情懷融化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哲學智慧告訴我們:人生,不可能在同一個時空下進入兩條河流。

就是這個時期,俺融入另一條氣勢磅礴、宏偉博大的包容人類生命之舟,那就是挪亞方舟挪亞方舟,基於基督教聖經的《創世紀》和亞伯拉罕,傳說根據上帝的指示而建造的大船,方形,其建造的目的是讓挪亞與他的家人以及世界上的各種生物能夠躲避一場上帝因故而造的大洪水災難。後來,挪亞方舟就成了“避難所”的代稱。

我生命中的挪亞方舟,除了文學還是文學,乃至文學成為我的武器,八十年代中期,我獨自躺在江陽醫學院,從沒有感受到過的痛苦和絕望:“當劇痛以酷刑的猙獰瘋狂撕咬每一根神經,我看到我那一貫灑脫的思維正在用匍匐在地的羽翼向所有的色彩和詩意舉起白旗。”這次病痛帶給我的不單是難以揪心的煎熬,亦讓我開始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最終文學成了我的挪亞方舟,逃離殘酷現實的避難所,抵達理想彼岸的生命之重!

青春的季節注定是一個浪漫的季節,一不小心便誤入歧途,上帝允許我們犯錯,但是不允許我們墮落。再說,我們也沒有理由去墮落!

數學家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給我一個支點,我將翹起地球。

一位偉人說過:心態是你真正的主人。一位哲學家說過:要麼是你駕馭命運,要麼是命運駕馭你,而抉擇關係著一生路程的走向,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跌入苦難的深淵!

“讓我頭戴一輪故鄉的明月,懷揣一個永遠指南的羅盤,走向林海高山大川和蒼茫的荒原。”正是這樣,通過這條挪亞方舟,幾十年如一日始終純粹染指在人文天地間。登上這理想之舟,足足讓我等了近四十年。一出征遨35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遊在西中文化領域,僅僅作為滄海一粟,在有限的生命裏,力所能及去為人類做一點應該盡的責任和擔當,僅僅如此腳步而已!

“縱使不能跋涉到最後,我也要用思維的雙臂去擁抱意象雄渾磅礴的大自然。”幾十年來,無論苦難還是傷痛,包括來自身邊的刀槍棍棒,從沒有放棄過對生命理性的思考,對文學的真摯與追求,以及對人類社會的關注與豁達和包容。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徐誌摩說的“吾會尋覓吾生命靈魂唯一之所係,得之,我之幸也;不得我之命”意思就是,我將會尋找生命中最珍貴的可以用靈魂相知的東西———伴侶,事業,信仰,追求等,追求到了,那是我的榮幸;追求不到,那也是我的命運。失去和得到是成正比的,不用為一時的成功感到驕傲,更不用為一時的失意感到悲傷。一生走來,在探索努力中去享受過程,而不是欲望的結果。由此,這樣的生命始終是陽光、滋潤如雨、春風溫良的!

五十年代末期,因為父親冤案,我不得不落魄在原始先民的老家生活,是這廂百姓的厚愛給了我堅實樸素的感情,父老鄉親推薦我完成中等教育,知青三年又在黃河流域的中原度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或許沒有父親的落難,沒有家境所遭遇的悲劇,我的人生就沒有這樣一段受益大河之熏陶與遼闊土地的滋養,幼年時期腦海裏也難以植入千年來,中國文明所經曆過夏、商、周,後來的西漢、東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宋、金等幾十個強大的王朝,懂得其華夏沒有中原,其政治文化經濟的脈絡綿延幾千年後播撒世界。正如今天說的“一帶一路”,我們幸運地接手華夏之火炬,把中國文化傳播人類社會。

在個體生命騰躍時,如果沒有挪亞方舟遠行承載,那精神之舟就會隨時坍塌,所以精神世界取向,人文、世界觀的奠定,潛移默化孕育都被母語文化濡染著。黃河哺育了中華兒女,人們常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是中354華民族的母親河。如果說,沒有生命中那一段憨厚樸實鄉村文化的陶冶心靈的淨化,生命卑微的難以預料是什麼樣的結局。二十四年前去國,落腳西歐其母語,精神世界一直遨遊在中西文化領域,從沒有改變過初衷!可見,生命之舟承載的是人類社會的繁衍,那麼挪亞方舟承載的是人文精神世界。兩者之間有先後,也是相互並提的。

書籍可以緩解生活的寂寞,人文藝術可以拯救生命,死亡的靈魂也能起死回生。正因為這搜挪亞方舟底氣厚重,所以二十多年來我遨遊其間,擁抱著大自然呼吸著天地間靈氣,在文學的天空上自由飛翔。

以唐代詩人王之渙的《登鶴雀樓》作為本文結尾: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挪亞方舟正向人類駛去……35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鄒璐滿族,祖籍遼寧,現定居新加坡。主要從事文學創作和文史研究。創作題材包括現代詩、散文、隨筆、紀實文學等。新加坡首個華文文化網站隨筆南洋網聯合創辦人。新加坡教育部受邀“駐校作家”。已出版詩集《時間,一條美麗的河》、文集《愛在他鄉》、紀實文學《感動的旅程———重走南僑機工滇緬路》、人物專訪《金禧繽紛———新加坡50位知名藝術家訪談錄》等。

棠棣花遲五月中,我匆匆的行程終於回到遙遠北方。從新加坡直飛北京,再由北京轉機到沈陽,朝發夕至,時間一點也沒耽擱,可是我還是迫不及待,因為我歸心似箭,算一算,我已經五年沒有回老家了。

就在這裏,一個關外遊牧民族成就了他們民族史上最偉大的功業,締造並終結了中華大地上最後一個王朝;就是這裏,我的祖籍地,父母誕生成長的地方,祖父母輩安息長眠的地方。每當提起北方,我便有油然而生的豪情,想用清朗豪邁的聲音說,我的故鄉在東北,我,是一個北方人。

久別的家人早已等候在機場,擁抱的瞬間,也把多年漂泊在外的牽掛暫時釋然,我們的車子輕快地離開沈陽桃仙機場,沿著從沈陽往丹東的高速公路飛速行駛,想說的話很多,所以不想說話,我倒希望車速不要那麼快,我倒希望能把窗外微雨黃昏的故鄉景致看得更真切一些。

姚千戶屯、楊千戶屯、連山關、下馬塘、火連寨……這些聽來有些熟悉卻是如此陌生的地名,我並不確定它們準確的方位,但我知道它們就在我現在重返的這片土地上,我開始一遍一遍重複地在心裏念叨這些名字,仿佛在喚醒沉睡的記憶,又好像在叫醒那個童年的自己。我告訴自己,今後無論356我走再遠的路,無論我走到哪裏,我要記住這些名字,如同記得自己的姓氏、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族人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有來處,都有歸處,隔著再遠的旅程,都有一個起點叫作家鄉,我喝過這裏的地下水,吃過這裏的野山菜,我已經不會說這裏的鄉音,可是,我要珍惜地記得這些地名,記得它們,記得曾經我的父母在這裏成長。

已是五月,山色一片翠綠蔥鬱,我們的車子在群山之間飛駛,道路沉默而闊達,伸向無盡的遠方,如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某種性格,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闊達。在這群山之間,我看見遠處時隱時現的鐵路線,但是已經看不到從前的綠皮火車了,看不見火車時而呼嘯而過,時而鑽進山洞消失不見。

記得年少時常聽父母提起這條鐵路線,那一場“跨過鴨綠江”的戰爭早已結束,曾經無數抗美援朝的“英雄兒女”就是沿著這條鐵路線,隆隆奔赴戰火紛飛的前線,王成和王芳們是父母他們那一代人少年時的英雄和偶像,“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豪言壯語。終於,綠水青山將曾經發生過的一切蜿蜒成往事,滄桑成昨天,蕩氣回腸的曆史挽歌依然是那首百聽不厭的《一條大河》。我不禁由衷地感激我的父母,感激他們在我年少時講過的那些故事,他們不厭其煩,他們津津樂道,我以為我沒有聽進去,我以為我早已忘得一幹二淨,此情此景,曾經的記憶瞬間回來,並且如此清晰。大時代中的小地方,大背景中的小人物,我又再次和故鄉,和故鄉曆史深處的某段往事相聯係。

從祖父母輩到我的父母,到我這一代以及我的後代,短短幾十年時間,單是我們這個家族的成員就一直在遷徙,以至於我們每一代人都離開了自己的家鄉,自己成長的地方,遠走他鄉,成為異鄉人,成為異鄉的主人。我並不懼怕這樣的遷徙,我是擔心這樣的遷徙帶給我失憶,我的曆史記憶常常35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會出現大片空白,有關祖先的曆史模糊一片,無從追溯,無從說起。父母在我小時候給我講故事,可是我卻沒有故事講給我的後代。

看到了嗎?那片房子!那背後有一個高台,那裏曾經有個大廟,有間“大廟小學”,你媽媽小時就在那裏讀書。坐在身邊的姨媽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內心興奮不已,但卻是沉默的,像少年時偶爾回到故鄉,不愛說話,安靜,內心卻一直不肯停歇地翻騰著。這是一個深山裏的礦山,看得見山腳下的村莊、道路、河流,看得見半山坡上開墾出來的一行行田地,還有深山溝裏隱約的房子、隱約的人家聚落。

南芬露天鐵礦,據說這是亞洲最大的露天開采礦山,我的祖父母輩從二十世紀中期輾轉遷徙落戶在這裏,從此和當地數萬的礦山居民一樣,靠山吃山,生息終老在這裏。今天所見,這裏已經發展成為滿山滿穀遍布樓宇街市的繁華市鎮,有一條公路和一條鐵路由山裏一直延伸出去,奔向另一個群山環抱的山外,也帶走很多山裏的孩子,礦山的孩子,他們永遠離開礦山,離開家鄉,就好像我的父母這樣。

我想起多年以前,那時候奶奶家就在鐵道下麵,每晚入睡,聽得見火車隆隆的聲音,南北大炕總是燒得很熱,每逢過年,全家人聚在一起,熱鬧得像是甜蜜地擠在一起的糖葫蘆串,而今老屋早已在市鎮規劃下夷為平地,讓我無處找尋曾經的景象,那景象隻有在記憶深處尋回了。

老屋的前麵有一個小小院落,院落的中央有一棵粗大的山楂樹,老屋的背後還有一個小院,圍牆內有一棵蘋果樹,我有點兒想不起來那時候我究竟有多麼小,依稀記得小小的我歡天喜地地在過年時換上嶄新的衣裳,站在擠滿家人的小小院落,拍著手,期待爺爺點燃掛在窄小院門上的一串長長的鞭炮,那串鞭炮要響多久呢,跨過子時,迎來新年,劇烈而熱烈的炸響長久地回蕩,小小院落彌漫著喜慶的硝煙,然後,仰頭望一眼山楂樹,高高的樹端掛著一盞紅燈籠,那融融的紅色光芒就在北方寒冷的臘月的夜空裏358溫暖而長久地亮著,亮到今天,照見我眼角泛起的晶瑩淚光。

父母少年時家境清貧,他們需要到山上耕種,並且每天往返很遠的山路,去殘缺不全的廟裏的小學校斷斷續續讀書,但他們也是幸運的,讀到更多的書,從此遠離家鄉。我的父母是離鄉背井遠走他鄉的人,落地生根留在南方的長江邊上,他們常在嘴邊念叨的就是他們的故鄉,因此我知道他們有多麼熱愛自己的故鄉。

可是,留在家鄉的人可能更加熱愛自己的家鄉呢。那天下午,等我到對麵山梁上祭拜過我的外公外婆,我來到舅舅在半山坡上自建的房子,他特別留我坐在燒得溫熱的炕上喝一杯茉莉花茶,他說他要上網給我一個驚喜。

然後開始在網絡中搜索衛星拍照的他的家鄉,當然,那也是我的故鄉,我不知道這個在礦山工作超過三十年,從來不曾離開過礦山土地的電器技工,居然對於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數十年之久的這塊土地有著如此深厚的情誼。他一遍一遍在屏幕上放大那張地圖,直到可以清晰辨認出他家門前的那條山路和門口麵對的高高山巒。

他的這個小小熱情感動了我,我不禁嘖嘖稱奇於電腦上的清晰地圖,電腦上無法顯示他家屋後山坡上種下的近百棵果樹,而我則嘖嘖稱奇於他的這片有地房產和包括山楂、李子、栗子、葡萄等在內的近百棵果木樹。他對於土地的熱愛使他的生活如土地一般豐厚富足,我就在想,每當初春時節,從他家的後麵山坡看過去,是不是如歌中所唱: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崗上,啊,北國之春已來臨《北國之春》,這首歌也是父親生前深愛的歌,盡管這是一首來自東瀛的歌,可是那“殘雪消融,溪流淙淙”的歌詞中卻是唐宋的意境,民間的情懷,質樸的親情,溫暖的鄉誼。

棠棣花開,朝霧蒙蒙,水車小屋靜,傳來陣陣兒歌聲,啊!北國之春已來臨。

35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我在歌聲中回家了,歌聲中故鄉成為沉甸甸的牽掛,在鄉間,在山邊水湄,真的就讓我看到一株正在盛開的棠棣,五月花遲,那滿樹繁花無聲無息卻又喧囂熱鬧,在滿目翠綠山穀中綻放。故鄉再遠,她在天涯遊子的心裏。

又是一年春去春來,棠棣花開花落,不是不想家啊,隻是家鄉太遙遠。

隻是啊,無論以後因為歲月,因為距離,家鄉有多遠,那一樹繽紛白花永遠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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