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印象成都,四川省會,亦稱“蓉城”,自古便有“天府之國”的美譽。“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因曆史上非兵家必爭之地,受戰亂影響小,在中國遼闊的曆史版圖上,成都是唯一建城以來城址以及名稱從未更改的城市。曆史也不無偏心地給了成都人獨特的慢節奏會享受悠哉的生活方式。小吃、茶館和麻將館絕對是一大景色。由於長年霧遮雲繞,空氣濕潤,此地姑娘還真是水靈秀氣,性情溫和,真可謂“一方山水養一方人”。難怪老話說:“少不思蜀。”從兩件小事上也許可看到成都人日常生活之一斑。
一天,我們乘坐的公交車與出租車相撞。人家不帶爭吵的,倆司機打完交警電話後竟然像哥們一樣點上香煙悠哉地聊起天來。順便提一句,玩成178都,坐在空蕩蕩的公交車上,投下兩元硬幣,沒有目的和方向,就那麼坐著,悠哉的城市和可愛的成都人可以讓你整個人也悠哉起來。隻要上了車,就老是不想下車。
又一天,買了四元二角的點心,付五元,售貨員找還一元,人家成都人懶得一角一角地數著找還八角,盡管錢箱裏明明有一堆零毫子!
盡管人家這般悠哉,但成都照樣在過去的十多年裏從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發展成了今天擁有一千五百萬人口的大都市,在過去的七年裏開出了一百四十多公裏,有著一百多個站口的五條地鐵線,還有十一條線路正在同時建造中,三年後將全部運行。繁華林立的摩天大樓此起彼落,像一個個力大無比的巨人把臂膀高高舉向天空,它們和紅磚青瓦古老的寬窄巷子、錦裏、武侯祠、文殊院……一起見證著時代的變遷。成都不知疲倦地向地下、向天空、向遠方、向未來延拓,帶著這個城市所特有的令人來了就不想走的謎一樣的悠哉。
到了節拍如同一路小跑的上海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上海人不能像成都人那樣悠哉,偏要如此“拚命三郎”。一美女電視台主持人淳子說,上海人提供了中國財政收入的70%;一胖土豪兄弟榮申說,中國大多數挺富的省市不必向中央交貢糧的。
原來如此。看來還是當成都人“格算”。
杜甫草堂杜甫草堂,位於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又名浣花草堂,唐代“詩聖”杜甫流寓成都時的故居。杜甫一生流傳下一千五百餘首詩,其中二百四十餘首是在此居住近四年期間創作。
一百三十年後,唐末詩人韋莊尋得草堂遺址,重結茅屋,使之得以保存。宋、元、明、清曆代都修葺擴建。當年“誅茅初一畝”的草堂現在已成了占17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地三百餘畝的集紀念祠宇、園林、民居為一體的中國古典式園林。草堂的建築古雅自然,園林、疊山、溪水、樹木、花草、竹林寓意天然,匾聯、題詠、雕塑、碑文如詩如畫,移步其間,忘卻歸時。
杜甫的詩作真實而深刻地展現了“安史之亂”前後唐代社會盛極而衰、狼煙四起、民不聊生的曆史,故被譽“詩史”,杜甫亦被後世尊為“詩聖”。
杜甫一生飽經戰亂、貧窮、疾病,顛沛流離,最後身無居所,在船上客死他鄉。但他卻為中華文化留下了無數熠熠奪目的璀璨珍珠,還有永遠激勵後人的胸懷蒼生、憂國憂民的宏大情懷。
千百年來,杜甫草堂引無數文人賢士、達官顯貴、平民百姓前往拜謁。
康熙皇帝之子果親王為它留下蒼勁筆墨———“少陵草堂”。
鄧小平少小離家終身未歸,卻五次拜訪“詩聖”,說:“到成都不來草堂,就等於沒到成都。”在詩史堂,有朱德撰寫的對聯:“草堂留後世,詩聖著千秋。”東側懸掛著陳毅書寫的杜甫詩句:“新鬆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堂中杜甫的銅像,眉宇微蹙,目光邃遠。人們仿佛可見“詩聖”飽經憂患、貧病交困的一生,以及憂國憂民、心潮澎湃的赤子之心。
祖國啊,滄桑多難的母親,是“詩聖”一生的愛和痛。
“詩聖”曾仰問蒼天:“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此刻我願告慰之:“乾坤趨坦蕩,憂虞催華章。”“詩聖”當年在草堂屋漏偏逢連夜雨時,寫下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美好願望正如畫卷般在祖國大地徐徐展開。我們曆經萬般苦難的祖國母親,已經穿越了千年蝸行的黑暗隧洞,如冉冉升起的朝陽,將光華灑向曾經滿目瘡痍的大地。
“詩聖”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這也是我們海外遊子對祖國母親的一片拳拳之心。祖國母親美麗而永恒的青春也是我們殷切而永恒的期180盼和祝福。
就在即將離開杜甫草堂時,我們驚見兩株鐵樹同時開花的千年奇觀。
金黃碩大的花球在深墨綠的樹葉襯托下分外奪目,我們在花前遲遲不舍移步。這是偶然的錦上添花,抑或是“詩聖”在天之靈對遠道而來敬誠的拜謁者的盛情和慷慨?
都江堰都江堰,這個偉大的水利工程始建於公元前250年。
建堰之前,此地水患不斷,民不聊生。一位秦國的地方父母官李冰發起了這項浩瀚的治水工程。湍急的岷江江水在“魚嘴”四六分流,飛沙泄洪。曾經恣意妄為的江水應順人意天意成了造福蒼生的甘泉,使四川大片土地永免於水患洪災,並享有“糧倉”盛名。
千百年來,都江堰的人民從來沒有忘記這位造福子孫的秦代父母官。
人民為他塑相立碑,代代相傳。千百年來民間傳說二郎神是李冰的兒子,於是在紀念李冰的“二神廟”中曾有過李冰之子二郎神的塑像,而這次參觀“二神廟”時卻未見二郎神。找了導遊刨根問底,無意間,竟聽到了一段黑色幽默。
“文革”破四舊,把李冰兒子二郎神塑像給砸了。“文革”後重建廟堂時,有“磚家”考證李冰沒兒子隻有兩個女兒。一位苛守事實的時任“父母官”,以破除迷信為由,下令不得讓傳說中的李冰之子重返“二神廟”。於是在李冰塑像邊上塑造了李冰夫人之像。“二神廟”已流傳千百年,無法更名。隻是拜後任“父母官”所賜,“二神廟”多了一位夫人,卻少了美麗傳說中的李冰之子二郎神。
美麗的傳說是人民美好的情感,是中華文明淵源悠久的文化瑰寶。用“磚家”考證和破除迷信的名義去做任何改造,實在是一場愚昧至極的笑18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劇。從這等時任“父母官”的拍板聯想到造福萬代李冰的睿智,穿越一下時代,感受到的是一種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
然而,古堰長流,逝者如斯,唯治水之功造福萬代。人民的情感和智慧終將萬古永存,其他的嘈雜充其量隻會讓人反思。大笑抑或歎息,或二者皆有?
沉思中,導遊突然招呼我們抬頭望天。
舉目蒼穹,驚見日月同輝!心情豁然開朗。
青城山青城山,道教發源地,五大道教聖地之一。青城山靠近岷山雪嶺,麵向川西平原。臨峰頂四望,群山蒼翠,雲霧繚繞,岷江如帶,橫陳天際。上清宮坐落在幽靜的青城山頂。在青城山腳下,很遠便能聽見上青宮渾厚潤耳的鍾聲。
上清宮始建於晉朝五代。古往今來,留下無數風流人物印跡,張大千居士曾在此潛心修道作畫,留下不少珍貴的筆墨字畫。上清宮宮門為石砌劵洞,門樓的匾額上有蔣介石先生手書“上清宮”三個榜書大字。門前石階兩旁各有一株高大的千年銀杏樹,右側一株尤為奇特,一株分為十三株。
上峰頂可乘索道車。正常票價六十元,但持上海身份證遊客隻要十五元。問導遊為何如此,原來汶川地震後的重建資金幾乎全部由上海人提供,這是災區人對上海人的一種感恩回饋。聽畢,肅然起敬。感恩是人類所具有的一種最高貴的品質,但經常覺得在今天,它也是一種稀缺資源,在此忽然感到它依然可以是如此豐盛、溫暖、滿溢。
隻是十四年抗戰,在戰死疆場的三百五十多萬將士中,每五人便有一位是四川兒女,此恩何報?
上天是公平的,他將感恩之心給了四川兒女,這應是最理想的回報。唯182知感恩,福溢四海。
上清宮主殿老君殿正對山門,殿內供奉太上老君。步入正殿,太上老君莊嚴地坐在中央,注視著每一個進殿之人。大殿左邊供著純陽祖師,本名呂洞賓,是道教主流全真派祖師。右邊供著三豐祖師,是修身修心金丹術和太極的創始祖師。大殿兩側還放置著供人歇腳的長凳。
一路行走登山,頗感疲乏,便在長凳上坐下。
這天雖然遊客並是不很多,倒也不時有人進來。每當有人叩拜時,不論是否花了香火錢,太上老君腳下的那位束發道人便會用鍾杵敲鍾一下。鍾聲非常潤耳,在跟前並不覺得很響,但它可以清晰地沿山脈傳向遠方。
道人邊上坐著一位四十來歲圍著圍裙的民婦,她時而會去清理一下香爐,但多數時間是在埋頭玩智能手機。充滿誘惑的世界在她的手機屏幕上翻滾著,她目不轉睛,全神貫注。來自遠古的太上老君和這來自凡間的現代民婦共處一殿,各司其職,不知道這是一種與時俱進的和諧,還是世俗在對信仰所做的姿態(挑戰)?
我看到多數遊客匆匆看過便離去,但也不時會有膜拜者。令我詫異的是,膜拜者們膜拜的姿勢竟然沒有一個是相同的。有人合手過頂、下跪、磕頭,每一個動作不疾不徐,規規矩矩。我也看到其他很多千奇百怪的膜拜姿勢,其中有一個竟讓我忍俊不禁。一壯漢,在太上老君麵前,竟然雙手抱拳,點了三下頭,這也叫叩拜?我若有三豐祖師所創的太極功夫,必一掌將他掌出殿外。
在無聲的觀看中,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一對同行遊客,一個是油光滿麵已經發福的中年男子,另一個是形象嬌美但衣著超級暴露的年輕女孩,他們不像父女,也不像朋友。那漢子無聊地雙手叉腰東張西望,那女孩倒是對每個塑像一一拜過,雖然姿勢一看也是自創的,但神情嚴肅而虔誠。
莊嚴而神秘的道教聖地此時飄拂著凡世供上的香火煙氣,同時也演繹18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著大千世界的萬般景象。我不由得萌生好奇,且不說匆匆過客,在膜拜者中不知有多少人是虔誠的,又有多少人是玩世的。
休息好了,起身走出殿門。青城山蒼翠起伏,伸向無邊的天際。雲霧中,仿佛彌漫著塵世間看不到的天然仙氣,似有似無。
記得道家道:“有亦是無,無亦是有。”峨眉山峨眉山,傳說中象征智慧的普賢菩薩的道場。
大巴士在蜿蜒回旋的盤山公路上開了兩個多小時後,再登踏比想象中還多的台階,才能滿身大汗地到達海拔3000多米氣溫隻有九度的頂峰———金頂。
途中,會有猴兒過來乞食。峨眉山的猴子普遍偏胖,據說是被遊客們的糕點喂胖的。這裏並不禁止遊客給野猴喂食,反而要小心猴子會攔道“搶劫”。
峨眉山山勢險峻,景色壯觀。海拔越高雲霧越重,若隱若現中,群山此起彼伏,一幅天然的氣勢磅礴的中國水墨畫。
峨眉山高處的雲霧與黃山不同。黃山雲霧如飄浮的海,可以讓人觀看,峨眉山雲霧像一塊帷幕,將人視野遮擋,向遠望去,總是一片白茫茫。在金頂遇到一群攝影師,據說在山上已經住了半個月,依然與日出一景無緣。在下山的纜車上,坐我對麵的一個五歲小女孩說:“這裏的雲好白,白得我什麼也看不見。”峨眉山山頂近年新建的四麵十方普賢菩薩金碧輝煌,據說全部真金貼金。高高聳立的菩薩在雲霧偶然飄散後的陽光照射下,金光燦燦。
峨眉山金頂工程浩瀚巨大。十方普賢金像通高48米,重達600多噸,建築麵積1000平方米,是目前世界上最大、最高的十方普賢像。金殿、銅殿184建築麵積1800平方米,巨大的工程仍在進行中。
這些工程所需要的建築材料是峨眉山村民們一筐筐背上去的。一百一十斤過秤後可得9元人民幣。
遠路無輕擔,更何況背著沉重的水泥砂石去攀登陡峭的階梯,每一階都是一次極限挑戰。
途中遇到一位不到40歲的麵目清秀的婦女,她同樣幹著男人活,背著一百多斤的砂石。也許她一生中從未聽說過防曬霜是什麼,艱辛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但她的堅忍、自尊和自信使她更令人敬重。
每當與這些背夫(婦)頻頻交臂而過時,我不禁會想,如果還有什麼能讓人更真切更深刻地來感受當今我們大陸同胞的生活狀態,在那一群群衣著光鮮的遊客(包括本人)和這些步履艱辛的民工同時向金碧輝煌的峨眉山金頂攀登時的反差中,你得到的會是一種震撼,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含著隱隱之痛的震撼。
人類文明就是這樣在不盡公平中建成和發展,而且將長久也許永遠地繼續著。但我相信這些村民的故事不會被湮沒,因為人類文明良知的眼睛永遠不會閉上。
樂山大佛樂山大佛,又名淩雲大佛,麵對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彙流處,依岷江東岸淩雲山棲霞峰臨江峭壁鑿造而成。佛像開鑿於唐玄宗開元初年(713年),完成於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年),曆時90餘年完成。
相傳在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的交彙處,暗流洶湧,水急浪大,自遠古以來無數船隻在那沉沒。
海通禪師為減殺水勢,以保船隻民眾平安而發起,招集人力、物力修鑿彌勒大佛。大佛通高71米,頭高14.7米,發髻有1021個,耳長6.72米,鼻18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長5.33米,眼長3.3米,肩寬24米,手的中指長8.3米,腳背寬9米,長11米,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刻彌勒佛坐像,被譽為“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
參觀樂山大佛可登山近看,亦可乘遊船遠近通達。旅行團同行者說,乘船從遠至近觀大佛遠勝過在人頭聳擁的狹窄階梯中看大佛。言之有理,遂選擇乘遊船前往。
千百年風雨的侵蝕,不改大佛一如既往豁達的笑容。大佛的笑容永遠讓人揣摩不定。是慈悲為懷的笑嗎?麵對被吞噬的船隻蒼生,和這麼多人間悲苦,何笑之有?是坐鎮寶地,為壓製水妖的勝利之笑嗎?但是災情為何依然時有發生?還是笑天下可笑之癡人癡事?或者笑是善良的象征?不同人對同一件事在不同時間不同心境會有不同感受。
但此刻最強烈的感受是古人巧奪天工鬼斧神雕的震撼,是激動人心的渾然大氣,是人性的善良美好和中華文明的輝煌豁達。
從遊輪放眼遠眺,在樂山大佛右邊,有一座巨大無比的“臥佛”憑群山自然而生。同行遊客告知,此“臥佛”沉寂千萬年,直到近年改革開放,一位新加坡遊客在整理自己的旅遊照片時看到此奇景,馬上報知中國國家旅遊局,當即得獎,此景也一下子變成了另一景觀“熱點”。
為何此天然奇觀每天都呈現在人們眼前,但它卻在漫長的歲月中不為人所見?對此,我沒有清晰的答案,但想起,有人說過,睫毛離眼睛最近,卻沒人能看見它。
186南希本名王燕寧,出生於北京,旅美華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原《北京日報》記者,現居美國,從事服裝設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發表文學作品,作品散見於海內外報刊,多次榮獲文學獎項。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蛾眉月》《足尖旋轉》。《蛾眉月》曾榮獲新語絲文學獎二等獎,散文《天禽如人》榮獲美國漢新文學一等獎,短篇小說《多汁的眼睛》《謝麗一家的晚餐》榮獲美國漢新文學獎二等獎。
露從今夜白白露時節,我回了一趟北京。在紐約飛往北京的飛機上,手裏攤開著一本書———E.B.懷特的《這就是紐約》,但思緒卻早早飛往了北京,並在內心對居住時間各半的這兩座名城暗暗比較。
我的人生有一半是在北京,而另外一半是在紐約度過的。這兩個城市有迥然不同的文化,都給我很深的影響,它們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在懷特的筆下,紐約就像一首詩———“詩歌壓縮在很小的空間,加上韻律,必然意味深長。紐約就像一首詩:它將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種族都壓縮在一個小島上”。是的,紐約給人一種“壓縮”的感覺,城市建築顯出一種豪華高冷的現代感,一座座建築高高矮矮、擠擠挨挨地聳立著,像一個個褐色、赭石色、青灰色、暗紫色和青剛色的火柴盒。它們的頂部像劍一樣鋒利,直插雲霄,把蔚藍的天空切割成狹長的一小塊一小塊,人在高樓,如立在劍鋒,有一種窄和冷,一種擁擠和熱鬧中的孤獨;而北京則是有著千年曆史沉澱的城市,有一種大漠古都的風韻和大氣開闊的景象,人處其中卻有一種敦厚和溫暖。
懷特的這本《這就是紐約》行文圓熟博覽,氣定神閑、不疾不徐地接近現實,他是一個能品嚐城市情緒的敏感的人。在他的這本書中,我最喜歡的就18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是最後一篇《這就是紐約》。作家寫城市的作品很多,除了懷特的這本,我還讀了奧爾罕·帕慕克寫家鄉的《我腦子裏的壞東西》。還有喬伊斯,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遠離故土,但在都柏林度過的時光成為他難以割舍的情結。在《都柏林人》中,他以簡練、詩意的筆觸描述了“可愛、肮髒的都柏林”,描述了那些都柏林人的幻滅、壓抑或不為人知的隱痛。
很多作家也都跟某個城市或鄉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如帕慕克和伊斯坦布爾,舍伍德·安德森和溫斯堡,馬克·吐溫與密西西比河,威廉·福克納與南方小鎮,馬爾克斯和阿拉卡塔卡,魯迅的魯鎮,沈從文的邊城,張愛玲的上海,老舍的北京,白先勇的台北,賈平凹的商州,張承誌的西海固,韓少功的馬橋,蘇童的香椿樹街,史鐵生的地壇,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等等,這些地方既和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有關,也是源於虛構和想象的精神故鄉。
文人對筆下的城市充滿了感情,充滿了誇張和溺愛;在他們的筆下,這座城有了性別、形態、年齡、口味和小小的算計心,有了流著膿的傷口,摔壞了半月板的膝蓋,還有一度因吸煙過度得了肺炎,曾奄奄一息、臥床不起的病軀;他們描述了城市人的幻滅、壓抑或不為人知的隱痛……但是,他們對城市的愛是深沉的、含而不露的。
比如,在懷特的筆下,紐約是充滿傳奇而又複雜多樣的———“紐約是藝術、商業、體育、宗教、娛樂和金融薈萃之地,在這麼一個濃縮的競技場上,擠滿了角鬥士、布道者、企業家、演員、證券商和買賣人。它的西服翻領上浸潤的味道,年深日久,洗也洗不掉,結果,不論你身在紐約何處,都免不了與偉大時代、輝煌事功、奇人、奇事、奇聞發生感應”。
然而,這樣一個紐約有它突飛猛進、飛速發展的時期,那在一個世紀之前,就像北京現在一樣,是一個大興土木、全麵建設的時期。但是現在,它的建設速度明顯緩慢———美國《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裏德曼,在2008年夏天參加了奧運會,之後途經上海返回紐約,他寫了一篇很有影響188力的評論,題為《中美這七年》,刊登在當年9月10日的《紐約時報》上。他寫道:“當我坐在鳥巢的座位上,欣賞閉幕式上數千名中國舞蹈演員、鼓手、歌手以及踩著高蹺的雜技演員魔幻般的精彩演出時,我不由得回想起過去這七年中美兩國的不同經曆:中國一直在忙於奧運會的準備工作,我們忙著對付“基地”組織;他們一直在建設更好的體育館、地鐵、機場、道路以及公園,而我們一直在建造更好的金屬探測器、悍馬軍車和無人駕駛偵察機……差異已經開始顯現。你可以比較一下紐約肮髒陳舊的拉瓜地亞機場和上海造型優美的國際機場。當你驅車前往曼哈頓時,你會發現一路上的基礎設施有多麼破敗不堪。再體驗一下上海時速高達220英裏的磁懸浮列車,它應用的是電磁推進技術,而不是普通的鋼輪和軌道,眨眼工夫,你已經抵達上海市區。然後捫心自問,究竟是誰生活在第三世界國家?”又是近十年的時間,當下中國的變化更是令人驚歎。到達北京,走下了飛機,出關手續出乎意料的簡便順利。人在旅途,思緒總是最活躍,其中一個原因,我以為是時空的切換。又一次落地北京,飛了一萬六千公裏,從西五時區到東八時區。每次切換城市,整個人也似乎在時間的水裏淘換了一下,從大腦到神經末梢,都格外敏銳和新鮮。走在寬闊現代的首都機場,心情頓時敞亮,疲憊一掃而空。乘車前往住處,一路上我興奮又緘默,貪婪地望著窗外的街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北京變得漂亮了,變得認不出來了,街道寬了,樓高了。
我貪婪地望著窗外的街景,心裏在“默讀”我認識的家鄉。這些年來去匆匆,在家事與業務之間奔波,我竟與北京漸行漸遠,彼此生疏了。老舍到27歲才離開北平,我比他更晚,他說“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陶然亭我倒是去過,但其他我沒去的地方卻很多,每次回來都找不到北,隻能在語言上盡量把自己裝成一個北京人。
此刻,我最想見到的是城樓,是老北京的經典建築,是古香古色的漢18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闕,是南北朝的石刻、唐宋的經幢、明清的牌樓,以及碑亭、泮池、飛簷、影壁、石橋和華表上的雕刻……但是,保存下來的古建築本就不多,還被歲月剝去了光彩,有幾分“土裏土氣”。而且連這些都不易見到了,眼前掠過的是高樓、高樓、高樓,住宅規劃是千樓一麵;另一麵是奇形怪狀的辦公大樓突兀而立,這些建築崇洋、求怪、貪大、逐奢,好像一個虛火上浮的人。我在尋找我認識的北京,我在尋找我記憶中北京的秋色、北京的綠蔭,那是二十年前,不,那是三十年前的北京。
時逢秋季,氣候卻仍幹熱難耐,仍是地球變暖循環過長的暑天。樓越蓋越高,越蓋越多,城市的高樓阻擋住了涼爽氣流的進入,熱浪聚集在夾層中難以疏散。車輛劇增,熱氣、尾氣、廢氣已將秋高氣爽變得氣悶胸悸。
以前的北京,秋天是藍的,北京的秋風是涼爽的。葳蕤蔥鬱的綠蔭掩映著紅色的古建築,路的兩側種著茂密如華蓋傘樣的綠色植物,有高大的法國梧桐、槐樹和挺立的鑽天白楊,還有臨著水麵的楊柳,楊柳的柳絲拂著湖水的綠波,在秋風中飄舞。龔自珍曾描繪這京師景致是“草木有江東之玉蘭,有蘋婆,有巨鬆柏,雜華靡靡芳腴”。
我回憶這段文字的同時,腳步卻回到了記憶中的北京胡同。綠蔭把陽光分割開來,錯落有致地蔓延著樹影,恍如深深的庭院。北京城內曾經遍布灰色低矮的胡同群,可是胡同和胡同不一樣,有雕梁畫棟、石獅高踞大門口的王爺府,高官富商的一水青磚的四合院,再到一般百姓的普通小院,院內各色生活風景不同。現在北京的變化極大,很多的路我不認識了,就連居住在北京的朋友,也不能認全所有的街道,他們要靠導航儀找餐館和新路。一些綠蔭大道兩側珍貴的樹木已被無情地砍掉了,一些寂靜的胡同已被開辟成了寬闊的商業大街,那傳統的小販叫賣聲也同那“天棚、魚缸、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景致一樣跟著消失了。高大的法國梧桐和槐樹已被龐大的建築物群替代了。這裏秋風秋雲秋光中的古城幽靜氛圍,也隨著那綠蔭190的消失蕩然無存了。路拓寬了,車多了,人們蜂擁而至,討價還價的吵鬧聲鼎沸起來了。
入住旅館,我堅持選擇住高層,幾天後又回到這裏,我仍要求住在原來的房間,有一個特別的原因———因為我喜歡憑高遠眺。稍事安頓後,我便在窗邊坐下來,透過落地窗,望著對麵的大樓和教堂紅磚牆麵,光線越來越弱,夕陽由紅色慢慢轉成紫色。向晚時分,又改換了顏色,就像玫瑰凋謝時,會泛出藍色。
其實窗外的風景挺單一,對麵是一座教堂和新華社大樓。新華社大樓已平凡無奇,埋沒在那些新式建築中了,而我對這個教堂非常陌生,曾想走過去看看,卻因時間有限沒有去成。是它的建築風格引起我的興趣,它是天主教北京教區的主教座堂,俗稱南堂,外形不像我在美國看到的教會那種哥特式的一道道裝飾,反而是沾了地氣一樣,有了一種敦厚味道。後來才知道,現在的這座巴洛克建築確實年代不久遠,建於1904年。據說原來的南堂是由意大利籍傳教士利瑪竇在1605年興建的,卻在1775年毀於火災,乾隆帝賜銀一萬兩下令恢複教堂原貌,但重建後又在1900年被義和團燒毀。
有一樣東西,它可大可小,它可能小到一粒塵,也可以大到一座城,它就是曆史:曆史的痕跡會不經意地濃縮在一些不起眼的建築上,這就是北京。
我的目光從教堂平移,看到的是一個喧嚷不息的十字路口,這裏是舊城樓所在地,如今城樓沒了,再遠一點,是西單路口。華燈初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川流不息的車流,一直延伸到遠方……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這個城市的邊緣已經被無限地延伸了。
今日登高樽酒裏,不知能有菊花無?此刻的我,手中沒有酒,卻已然醉了。我不是在觀察這裏的風景,而是有點類似情人的心態,貪婪地日夜體驗19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著這個城市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表情、每一刻的變化———它的市聲、天光、晨曦、晚照,層出不窮、拔地而起而單一的樓群,教堂上拱形頂無聲的莊嚴,樓下市聲通宵的喧嘩……我問自己,為何對這片風景如此貪婪?似乎麵對的不是凡俗市景、高樓鬧市,所有這些風物變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我心裏變成了另一種壯闊的自然景象,我以一個旅人,以我自身的存在整個兒地融入其中……有什麼比此刻更適合思鄉呢?北京,它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它是微風中的海棠,我就是蘇軾筆下“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賞花人。
我想到滿世界打獵、參戰、出海的海明威則終生眷戀著巴黎。到了晚年,他在病痛中深情寫下真摯感人的回憶錄《流動的盛宴》。他扉頁上的獻辭稱:“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北京,不也是這樣的“一席流動的盛宴”?
望著北京的街道,我想起紐約的一條街道,叫“百老彙”。其實,幾乎美國的每個城市都有一個百老彙,或者不止一個百老彙,就像舊時北京的天橋,上海的南京路,太原的迎澤路,是城市的著名街道。市府管理層就通通叫它們百老彙路。紐約市為了發展旅遊業,經常在一些街道上換花樣。百老彙幾個星期就會換麵孔———比如在街道中心“劃地為牢”,劃出地盤,阻斷機動車道,開設自行車道,擺設攤位、餐館,搬來樹木、花壇,甚至蓋起臨時遊泳池和開設夏季街頭音樂會、快閃瑜伽班等等。有人稱紐約是“火熱的城”,那麼百老彙路就是“火熱的街道”。在曼哈頓這彈丸之地,密密麻麻的樓群像豎立的火柴盒,整齊地碼放在橫平豎直的城市地圖上。但是這個百老彙街,卻像一個調皮的孩子,不守橫平豎直的規矩———它從上城的東部斜斜地穿過整齊的街道方陣,自由地插向下城的西角,就像中文字中那飄逸的一撇一捺。
看一個城市要看它的街道,更要看走在街道上的人。懷特把紐約人分192為三類。第一類人是“通勤族”,他們住在郊區,每天花兩到三小時在通勤上,你隻需冷眼一掃,基本上可以從人群裏分辨出他們。這類人目不斜視,有時手上拿著一杯咖啡,見人超人,見車繞行,決不停下前進的步伐。他們多數著黑衣或西裝,衣著單一,麵部肅穆,眼神疲勞。女人一般身上背兩個包,一隻大一點的包裏麵裝著午餐、水果、化妝包、旅行鞋,一應俱全;另一肩上則挎著精致的小挎包。紐約人是孤獨的,“人在紐約,卻與世隔絕”,“通勤族”眼神裏寫著孤獨。街上偶爾會出現一兩個穿運動短褲和跑鞋,插著耳機晨跑的人,他們邁著一雙大長腿,對身邊的嘈雜市聲充耳不聞,鶴立雞群地出現在衣冠整齊的上班族中。他們大多年輕多金,是曼哈頓的“居住者”,曼哈頓島的島主人。第三種人,就是帶著美國夢的“移居者”。
對這三種人,懷特描寫得特別形象,他說:“大體說來,有三個紐約。一個屬於土生土長的男男女女;一個屬於通勤者,他們像成群湧入的蝗蟲,白天吞噬它,晚上又吐出來;一個屬於生在他鄉,到此來尋求什麼的人……最偉大者是最後一個———紐約成為終極的目的地,成為一個目標。正是這第三個城市,造就了紐約的敏感,它的詩意,它對藝術的執著,連同它無可比擬的種種輝煌。通勤者使它如潮漲潮落般生生不息,本地人給它穩定和連續性,移居者才點燃了它的激情……每個人都像初戀一樣,心情激蕩地擁抱紐約,每個人都以探險者的好奇目光打量紐約,每個人發出的光和熱都勝過愛迪生聯合公司。”我想,懷特對紐約三種人的分析,也適用於北京:辛勞的通勤者(外地打工者),永遠搬不走也不想搬走的老北京(本地人),懷著人生夢想的“北漂族”。這三種人中,隻有第二種才真正擁有北京。
在紐約,我就是懷特所指的第一種人———通勤者。紐約的通勤者很辛苦,原因之一就是地鐵的交通遲滯天天發生(這也是大城市的弊病之一,人的交通距離太遠,大城市人花在通勤上的時間平均每天兩三個小時,就是說每天的生命少兩三個小時)。這種人走路是踮著腳尖走的。因為怕遲到,19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我走路很快,可以說練得健步如飛,大約怕遲到而練成了功夫,我會在路上超過所有走在前邊的人,但是在我的一條腿被擠進了地鐵與月台的縫隙,被擠壞了之後,下雨天疼痛的麻煩就會找上我。
有時,我在紐約的街頭遇見邁著“螃蟹步”的人,這種人一般都身寬體胖,不但步子慢,而且身體像鍾擺一樣,左邊晃一下,再右邊晃一下,一個人便“封鎖”街道,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使別人無法超越,隻得乖乖地跟在後麵蹭。我在北京的馬路上,又看到這樣的步態,一種橫著走、夯實的樣子,男女都有,各種年齡都有。我很感慨,終於明白了這種步態並非紐約專屬,它是一種心態的外化———“這是俺們的地界,俺們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
在不同的地方,走路的感覺不同,比如在北京,深更半夜我仍然會出去散散步(在紐約我不敢這麼做)。走出旅館向左拐,經地鐵口再向前走,這裏有個巨大的商業樓群。現在它黑著燈,商家都下班了,隻有不遠處一家高級酒店的露天酒吧還亮著燈,在沿街擺放的鏤花鐵桌上,影影綽綽,燭光搖曳,暗香飄溢,還擺著鮮花,有人在露天酒吧拉閑散悶;一位保安以標準姿勢站著不動,在不遠處有一個亮燈的小房子,門牌子上寫著某街區“治安管理所”。
盡管我出國近三十年了,我知道有什麼事,不遠處的管理人員還有保安是可以依賴的。奇怪的是,我在紐約從沒有這麼想過。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變了,我覺得這裏的地麵很綿軟,踩上去很舒服,那是一種叫作“踏實”的感覺。心踏實了,腰挺起來了,腳步放穩當了,自我發覺自己的步子不知不覺地,也變成了那種隨心所欲的漫步。這種踏實和舒坦,就是走在家鄉的路上的緣故嗎?
當然,北京的擁擠和北京人的牢騷,其實也是北京特色之一。按懷特的說法,這是大城市的“饋贈”。他有一段描述就像一組有趣的電影鏡頭———194“此刻,我坐在中城悶熱的旅館房間裏,房間緊靠高樓天井的半截腰處,忍受華氏90度的高溫。房間裏沒有一絲風,然而,我仍不由得感受到周遭有什麼東西撲麵而來。隔二十二個街區,是魯道夫·瓦倫蒂諾的遺體安葬處;隔八個街區,內森·黑爾被人處決;隔五個街區,歐內斯特·海明威在出版商的辦公室直搗馬克斯·伊斯曼的鼻梁;隔四英裏,沃爾特·惠特曼坐在桌前,埋頭為《布魯克林鷹報》寫評論;隔三十四個街區的一條街上,薇拉·凱瑟住過,她來紐約,寫一些關於內布拉斯加州的書;隔一個街區,馬塞林曾經在競技場劇院的舞台上插科打諢;三十六個街區外一處地方,曆史學家喬·古爾德當了眾人的麵,將一台收音機踢得粉碎;隔三十個街區,哈裏·索槍殺了斯坦福·懷特。”這種密集性描述,讓人讀之如親臨現場,感受到紐約的密度和溫度以及那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節奏,也特別感受到這個大城市厚重的曆史回味和文化。
他還表明了這個大城市的包容性,“紐約的結構奇特,幾乎包容了一切……紐約人樂得自行選擇他們的熱鬧,保全了自己的靈魂。人在紐約,卻與世隔絕,這個特點,很可能削弱了他們作為個人的存在”。同時他也指出大城市的通病:孤獨和隔絕。“人在紐約,卻與世隔絕”。城市的包容性及人與人的隔絕,這也是大城市的通病,此刻,我在北京就能感覺到這種隔膜。
懷特說紐約就像一首壓縮的詩,這一點北京正超過它。
旅程將盡,懷特的《這就是紐約》也讀完了。我感到這本書最詭異的地方,是作者在1977年即提前二十年預言了的“9·11”事件:“紐約最微妙的變化,人人嘴上不講,但人人心裏明白。這座城市,在它漫長的曆史上,第一次有了毀滅的可能。隻需一小隊形同人字雁群的飛機,立即就能終結曼哈頓島的狂想,讓它的塔樓燃起大火,摧毀橋梁。”在這個詭異的預言之後,懷特還飽含深意地提到一棵特別的大樹,這棵樹在他的心目中偉哉如人一般———他說,紐約“有一株大柳樹,枝條密匝匝19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遮蓋了庭院。這是一株傷痕累累的老樹,經磨曆劫,攀爬過度,靠鐵絲捆紮才不致摧折,……在一定意義上,它象征了這座城市:在艱難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長,在混凝土中蓄養元氣,兀然挺立,迎向日光”。
讀到紐約的大樹,我想起另一棵神奇的樹。那天時逢白露,我隨青青、曉梅上了嵩山。初秋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頓生寒意。暮靄蒼茫中,我們沿著永泰寺長長的石子路甬道,走進大雄寶殿,一陣香氣撲麵而來,是殿下的桂花樹上傳來的。深吸花香之際,側廂房傳出一陣誦經聲。走進中庭,仰麵看見一棵高大的娑羅樹,姿態端莊,品相極美,猶如一尊佛像。樹高20餘米,粗2.5米,樹冠像一把巨傘向夜空伸展開去,遮住了整個庭院。風起時,桂花搖曳,暗香浮動,樹影如藻;乳液般的月華靜靜地傾瀉在庭院中,好像鋪上了一層微雪,正是“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這時青青在我耳邊輕語,似乎怕攪擾了四周的清幽:“你看,此樹還有一個神奇之處———樹枝不與房頂擁擠,而是繞著往上長。”我看了,連連稱奇,它就像一個隱秘而平靜的僧人,選擇隱退和與世隔絕。
我們三人在樹下徘徊許久,夜深了,清冷的秋露潤濕了庭中的桂花,散發著氤氳的馨香。沉浸在清淨悠遠的意境中,躁動不安的心也慢慢沉靜下來。我又問:“這株娑羅樹為何兩千年仍鬱鬱蔥蔥?”青青說:“此樹先種在白馬寺,再到法王寺,都長得不好,後來孝明帝把它賜給妹妹永泰公主,移至此寺,才枝繁葉華起來。”她忽又想起什麼:“據說此處曾有一泉,名藥王泉,後幹涸了。但後人在此地發現了某種稀有礦物質。”這麼說來,這就是永泰寺的草木葳蕤、神采不凡的原因了。
懷特用樹比喻一個城市,豐子愷也曾用樹來比喻一個國家:“因為樹大的緣故。樹大了,根柢深了,斬了一點不要緊。他能無限地生長出來,不久又是一棵大樹了。我們中國就同這棵大樹一樣。”離京前夜下起了小雨,我不舍睡去。挪開落地窗前的沙發和茶幾,鋪一196塊大毛巾,我坐在地上俯瞰窗外的北京。北京,確如海明威說的,像“一席流動的盛宴”———這是我出生、上學、戀愛、成長的地方。我的目光穿越夜色觸摸到這座古城的城牆、垂花儀門、雕花各異的柱梁;我的腳跨過那一道又一道故宮大紅門,仰起頭就可以望見飛簷上的雕龍與鈴鐺……我的魂魄飛越穿過城門,走過中軸線,透過蒙蒙冷雨,登高俯瞰古建築群,親吻我的古城……次日返回紐約,伴隨著機身仰起,產生巨大的轟鳴,使我稍有不適。我雙目緊閉,這可能是下意識的不舍。待機身平穩,噪音減弱,我看見舷窗外不時有小塊的雲朵速速掠過,如亂雲飛渡。更遠處的雲層,卻像緩慢而厚重的海浪,或由山脈、懸崖以及亂石形成的碧藍海灣,呈現出種種摧枯拉朽的姿態,迸濺著白色浪花的海浪撞擊在嶙峋的礁石上。太陽的白熾光芒,像碎銀一樣鋪向雲海,機翼也被籠罩在了銀色的輝映下……再見了,我的北京!
希望你站在新城與古建築之上,終將能與曆史對話,聆聽前人的教誨,又吸納百川,承接上中華文化之根脈,像嵩山上的那棵娑羅樹,永世長青。
19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虔謙本名曾明路,出生於福建。北京大學中文係本科及研究生畢業,現居洛杉磯,為美國公司資深程序員。出版長篇小說《不能講的故事》,短篇小說集《萬家燈火》,散文集《天涯之桑》,詩集《原點》,文學評論集《機翼下的長江》,中篇小說集《亦真園》,中短篇小說《玲玲玉聲》,英文短篇小說集《奇遇》(TheWonderofEncounters)及英文詩集《天井》(CelestialWell)。
路二十個世紀六十年代,我出生在廈門的思明西路,廈門姑姑遂給我起名“明路”。也因此,我對“路”天生有一種敏感。
出生後一個月,我被抱回老家安海,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有機會看到思明西路———我的出生地。思明西路和廈門許多老街一樣,雖路麵沒有那麼寬敞,但建構工整,幹淨清爽,看起來十分窩心親切。清晨,街上會傳來一日之始的聲音,清掃街道的聲響和小賣攤的吆喝,直到今天,我還能真切回味。
改革開放後,我數次來廈門探望姑姑一家。老街思明西路依舊素樸含蓄,而嶄新的環島路則以她年輕的英姿,重新建構廈門在我腦海中的印象。
環島路石鏤玉焊,宛如一位白衣少女,又似一隻亭亭銀鶴,在藍波翠林之間蜿蜒伸展,窈窕欲飛……藍空下潔白的環島路,其美難言!
姑姑後來搬到一個寧靜的街區。夜裏,站在那裏的林蔭路上,能看到月光下的海滄大橋金裝銀裹,淩空展翅。“這是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懸索橋。”二表姐夫非常自豪地向我介紹說。
當年在繈褓中的我被抱回安海鎮後,便在安海長大。安海是曆史名城泉州的一個千年古鎮。童年及少年時期我最熟悉的路,要屬我們安海老家門口198的那條海八路了,海八路給我留下的兒時記憶是寫不完的。這條路位於安海鎮中心偏西南處,是一條南北向馬路。海八路有居民及集市區,我家就在馬路東邊那排居民樓房的第二間。往南去,在居民樓房的盡處,是一個“農產市場”。夏秋季節裏,白天,農產市場生意熱絡,車馬熙熙攘攘。傍晚,當市人散去,市場內的那棵合歡樹粉花飄灑,吸引了一群孩童聚集在樹下玩耍嬉戲。我,就是那群孩童中的一員。
海八路往北去,緊挨著居民樓房是一個水塘。在那個池塘邊,我撈過蟲子,用來喂養鴨子。再往北,上坡,走大約七百米路,有一個叫“寨埔”的寬廣平地,那是當年海王鄭芝龍所建,其子鄭成功習武之地,我上過的安海養正中學就建在那裏。矗立在中學校園區裏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是“寨埔”的最高點。
家的對麵,有一個沒有圍欄的大井,井的後麵是一片菜田,我們叫它四區園。井邊曾經有過一架水車,有女人們在上頭踩著。水就那麼咕嚕嚕往外流,灌溉著四區園綠油油的菜田。
“文革”歲月裏,就在這條海八路上,我擺過茶水攤,招待農忙時的四方來客。我站在家的二樓,看“文革”時特有的各式遊行。夜裏,則仰臥屋頂,看著滿天亮晶晶的星星安靜地眨巴著眼睛。海八路不止有當年“文攻武鬥”的喧鬧,也有婚喪喜慶的各式進行曲,還有那可憐的騾子,拉著不知多少百斤重的磚頭石塊,在主人的鞭子底下,硬是往寨上爬。我有時看著它,實在是走不動了,好像就要倒下去了一般。聽人說,那騾子要是倒了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是主人太狠心,還是……記憶往前追溯,記得有一年,特級台風,鋪天蓋地。當台風不管不顧揚長而去時,我們家後麵一間土坯房倒塌,原先的一條小路,被那魔術師一般的台風變沒了……從幼兒園到高中,我無數次走過海八路,走著走著,不覺就長大了,可海八路兩邊的情景,卻依然如故。木麻黃,雖然有一身的鋼筋鐵骨,卻總是19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那麼低調地垂著,為忙碌的行人遮風擋雨,更是酷夏裏最清涼的林蔭,不似那泰山鬆,昂首張揚,搶盡風頭。
七十年代末,我和海八路說再見。之後,父母也搬了家。幾十年後,當我再一次來到海八路時,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來了。除了那排已經容貌大改了的民居還在外,我已經找不出一絲當年海八路的痕跡。眼前到處是商家店鋪,耳邊是聲聲時尚的樂曲。沒有了海八路七百米土路和兩旁草木的過渡,養正中學,我的母校,她的綠色操場,仿佛一下子就撞進了我的眼簾。
六年前回家,侄兒開車去接我。當時新街還在修建中,侄兒是在石頭沙礫中行車的。雖然他駕駛技術一流,車兒還是如船兒一般搖晃。“哎喲,這哪是路啊!”我抱怨說。侄兒說:“放心吧,二姑,等你下次再來,這條路會很平坦很漂亮的。”果然,三年後我再回安海時,原先路上一堆一堆的沙礫已經煙消雲散,新街好像秋空一般,清清爽爽地出現在眼前。
如果說安海是我的童年之裏,那麼北京就是我的青年之鄉。十八歲那年,我離開家鄉,到北京上大學。即使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北京的道路也已經四通八達,筆直寬敞。不過,那時候北京寬廣的長安街上,更多的是浩浩蕩蕩的騎車大軍。還有長長的兩節公交車勤奮地穿梭,護送一波又一波上下班或是出門、回家的人們。父親的朋友、老鄉伍阿姨就住在北京。我自己也經常加入那些騎車或乘公車大軍的行列,從中關村前往北京火車站邊的小區去探望她,順便改善一下夥食。
神州祖國的變化,不僅顛覆了我的兒時印記,也顛覆了我的青春想象。
2008年以後,我先後四次回京,其中2008年和2011年震撼最大。我寫了一篇題為《不想回美國》的文章,文中寫道:“僅僅十九年,故鄉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次到了北京,已經不是什麼變化大的問題,而是根本就變成了另一座城市。然而我仍然認得她:我的北京。我的故鄉除了安海,就是北200京了。”古都北京如同《東海人魚》中的金珠子被美人魚的眼淚滴到了一般,神奇地返老還童。後來,幾乎每一次我見到他,他都又長大了一些,更英俊幾分。我知道的幾條土路不見了,煥然一新的大街上,自行車悄然減少,各式小車、麵包車、越野車成了北京各環路的主力大軍。我對北京新建的許多輔路情有獨鍾,它們大都在林蔭中伸展,在外麵萬車奔騰的映襯下,顯得安寧而溫馨。2014年我去北京,就和伍阿姨一起在一條輔路上漫步、聊敘……上海,是三姨住的地方。大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有一次,三姨領著我在南京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心裏很興奮:終於有機會走在“好八連”曾經守衛過的南京路了!不過,當時隻覺人多、熱鬧繁華,卻沒有北京大街的那種寬闊感,街邊也都是一些老式建築。
闊別多年後,2008年我取道上海回國。表姐開車來接我,我們在車裏絮叨著久別重逢的那些話頭,而不經意中一個回眸,讓我徹底驚呆。一群高聳入雲、造型別致奇美的建築,就在不遠的地方佇立著,宛如一群霧中仙女!
“天哪,怎麼有這麼美的建築啊!以前沒見過哦!”我驚歎道。表姐告訴我,這些建築都是近些年陸續建成的,都出於中國和世界名建築師之手,代表的是世界最高的建築水平。
我想起來了,上海,她本來就是一座國際都市,瀟瀟灑灑走過了百年滄桑。如今,她敞開更加寬廣的胸襟,迎接四海友人和俊傑。
廣州,也是我回國常經過的地方。2011年去廣州,在從機場到親戚家的路上,我透過車窗頻頻向外望。車窗外的廣州,猶如一個被裝點得風姿綽約的新娘。路兩邊的植被如沙灘上的浪潮,又如排列著的交響曲一般,層層疊疊,翻騰著美麗的形態、顏色和韻律。廣州高速路美景讓我想起老家從泉州到惠安的那條公路。那條路則更像是一位俊美的新郎,遠處,是蔚藍色的東海,近處,綠野仙蹤,樹枝搖曳,美如少女的花卉掩映其間。
20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近二十年來,路似乎越來越成了九州的主角,越發千姿百態,各領風騷。近幾年來,星羅棋布的各式公路,猶如眾星拱月一般,圍繞著更加雄俊的後起之秀:高鐵。2015年我回國,誤打誤撞撞進了高鐵一等車廂。那是在蘇州和上海之間的一段路,盡管車速飛快,我還是看得清遠處遼闊壯美的景觀,田野、河流、立交橋、圓頂建築……中國的路,不管是架起來的,還是平臥著的;不管是彎曲的還是筆直的;水泥的還是鋼筋的,甚至是帶磁性的……全都具有“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的日新月異式進化。
青藏高原的路被稱為天路,雅安高速公路則是第一條被中國人稱為“逆天”的路。美麗的、仿佛安上了矯捷翅膀的路,好像彩練一般,不僅裝扮著神州大地,也帶著這塊國土騰飛。
剛到美國的時候,乘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覺得美國的高速公路———縮小一下範圍,南加州的高速公路好神氣好威風。後來自己開車上高速路上班,慢慢地就覺得美國的高速路有些坑坑窪窪。有一次,有位德州的朋友來加州玩,抱怨南加州的高速公路怎麼那麼差勁,把輪胎都得給震破了。
哦,我開始心疼起我的車來了。近幾年,地方政府在周遭修繕公路,除了修補甚至重新鋪路外,更不惜縮窄路麵,騰出地方來栽花養樹。這樣,在市區行車時,漸漸感到周圍漂亮了起來。舒心愜意的時候,我會忍不住猜測:美國這是跟中國學的吧?不知這是時間的逆襲還是人世的滄桑,我竟會做如此之想。然而這份臆想中,又何嚐不隱藏著中國崛起真諦的冰山一角。沒有三十年河西的艱辛刻苦、虛心學習、智慧趕超,又如何能有今日三十年河東的輝煌和自豪!
2014年我去了新疆,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登上帕米爾高原,走過近兩千年前華夏先賢冒著千難萬險走出來的絲路,看著高原上巍峨的冰山,想起東海之濱我的老家安海。除了海八路,安海還有一條我曾赤腳走過的世界最長的古石橋安平橋。安平古港,本就是千百年前海上絲綢之路起點泉202州港的輔港。今天,“一帶一路”成了從中國輻射至世界各地的和平、進步、繁榮與友誼之路。中國的路,從戈壁到大海,從蘇杭到青藏,從義烏到英倫,從大地到雲端……既在空間中交集,也在時間上延續。這些路生動地展現著古往今來中國人的奮發和拓展精神,詮釋著這個民族文明發展的內在因果鏈接和外在張力,推演著中國生命力的鏗鏘運程,它們是橫臥著的華夏脊梁,伸展著的神州地基。
中國的千道萬路,宛如脈脈含情的大地的臂膀,熱情開張,迎接自己所深愛的人們。每一條路,都在我們的心中娓娓講述著綿綿不盡的故事。這些故事,既有每個人自己的,也有我們作為一個民族共同的。祖國的路,就這麼無窮無盡地蜿蜒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裏,無論我們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天涯,她都情深意長地伴隨著我們、牽引著我們。靠著這路,無論千山疊嶂,萬水阻隔,四海的中國人,總能返鄉。
20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秋塵本名陳俊,文學博士。現居美國舊金山。自2003年始,小說、散文作品散見於《鍾山》《小說月報》《北京文學》等文學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時差》《九味歸一》《酒和雪茄》,短篇小說《老波特的新車》曾獲美國僑報綜藝杯小說類首獎。
過年的況味我多少是有些過年情結的,這大概和家教有關。
記憶中最早的過年,是在新疆。在軍營的家屬院裏,沒有老人,都是些來自五湖四海、年輕力壯的隨軍家屬們和他們的孩子們。歲數大的估計未到不惑之年,那是一塊年輕人的地方。那地方不大,數來數去,不過百來家,因為編製的關係,家家也都大體認識,像一個枝蔓叢生的大家庭。但和中國傳統的大家族不同的是,因為大家來自天南地北,就沒有一個統一的過年習俗。現在看來,我們那時候的年過得很不倫不類,沒有約定俗成的禮節,沒有統一化的祭拜和祈福,沒有嚴格清楚的長幼之別。所謂的過年,不過是孩童時代最計較的吃、穿、玩,那可都是一年中最好、最新、最過癮的吃、穿、玩呢。
吃,不用說了,家家都把好東西存到了過年。過年的吃與平日的吃差別太大了,不僅可以敞開肚子大吃,愛吃多少就吃多少,愛吃什麼就吃什麼,還可以愛上誰家吃就上誰家吃———那是一年中最自由、最無所顧忌、最隨心所欲的“吃天下、吃四方”的時候。即便像我媽媽這種並不擅長烹飪的主婦,也會大做特做,不僅做足自家吃的,還要做出額外給鄰裏的份額。她拿204手的都是老家南京的東西,有炸豆腐丸子、開口笑,有時候也會炸些油條、饊子、麻團。不過我印象中,她炸出的油條像油棍,饊子不成形,麻團像麻餅。隻是因為平時不太能吃到,還是極喜歡的。我媽媽還有一個拿手菜是紅燒魚肉,那是我現在最懷念的一道菜。魚是鹹魚,四方大塊,和五花肉一樣大小,卻有著不同的花紋,在濃汁晶亮的砂鍋裏,我總是能一眼就看得出魚來。可惜現在到處都難買到那種大塊鹹魚了,這裏舊金山、奧克蘭中國城裏賣的或大或小,離那個差得太遠太遠了。我嚐試過幾次,都沒有成功,隻得作罷。偶爾和母親提到這道菜,她都會感歎著說:“那時候的東西就是好呀,怎麼吃都香。”如果我爸爸不忙,一定會給我們做蛋餃,這可是他的絕活。那蛋餃黃澄澄的、肉蛋齊香,總也吃不夠。印象中,那也是隻有過年才吃得到的。那可是一個功夫活,拿著一個圓頭勺子,直接在火上,一個一個地做出來,然後再一個個碼在鍋裏一起燉。所以做一次,就是大半天,然後東家送、西家給,我們也能吃上好幾頓。我媽媽不耐煩做這個,從來都沒有做過。幾年前,父親來舊金山,我曾經讓他做過一次,便也學了來。不過,現在會做了,卻並不覺得那麼好吃了。
在吃與穿之間,我媽媽絕對更在乎穿。年前很久,她就會開始嘮叨,說過年的時候,我們會穿什麼樣的衣服、什麼樣的褲子、什麼樣的鞋子,甚至佩上什麼樣的圍巾或戴上什麼樣的帽子。她特別喜歡把我們打扮得裏外、上下都煥然一新,有時候連內衣都不例外。即便行頭不是嶄新的,也是她親手翻新過的,比如棉襖、棉褲,一定是她親手拆過、洗過的,棉花可能重新絮過的,或添了新棉花的。印象裏,在我的童年歲月裏,媽媽花在縫紉機上的時間,要比鍋台前多得多。好像隻要過年那天,我們穿得體麵了,就注定了我們家這後麵一年的日子都會過得富裕、過得光鮮。而作為媽媽,我們走出家門時看上去比別人家的孩子靚麗、清新,就表明她這個媽媽比別人家的20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媽媽更好、更稱職一般。
所以,小時候我們家的孩子,從來沒有在穿戴上輸給過周圍的孩子。
不過,我們家“愛穿”這個傳統,並沒有順利地從我媽媽那裏繼承到我這裏,這大概和小時候比較調皮招惹了不少打罵不無關係。
記得有一年我穿了一套嶄新的女兵軍裝,自然大年過得很招搖,放了很多鞭炮,搞得那天晚上回家也很晚。第二天一起床,便發現我的新軍裝不見了。叫了媽之後,就看見她怒氣衝衝地走進來,手上拿著我的新軍裝,放到我的眼前。我一看,天哪,那件可憐的新衣服的一個口袋周圍竟然有一堆燒焦了的小洞洞,好像是人用熏香燒成的。這可是太大逆不道了,要知道那時候,像我這樣的小屁孩能穿上一身女軍裝(估計我也有四五年級的樣子了),簡直算是最高級禮遇了———那是那時候女孩子們最傾心、最夢寐以求的服飾。你想我媽能不生氣嘛!再說,等她問我怎麼弄成這樣的時候,我支支吾吾哪裏說得出,猜想著大概是和夥伴們放鞭炮時惹的禍,但又不能完全確定,就有些恨起這衣服來,怎麼就生出這麼些個洞來到我媽這裏告狀呢,即便是被炮仗炸的又怎麼樣呢?殊不知,我的手上、臉上又不知被鞭炮炸過多少回了,我吭過一聲嗎?不僅沒吭過,連罪證我都沒讓它們留下。唉,都是“新”字惹的禍呀,否則的話,我媽也不會特別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不會這般心疼、這般怨怒。
記得很多年之後,我媽還依舊偶爾可憐兮兮,又憤憤不平地埋怨我。所以後來,我其實很怕穿戴上什麼新的、稀有的,或者價格不菲的服飾,雖然心裏也很喜歡,但總有種“皎皎者易汙”的擔憂。於是乎,後來我便形成了一個讓自己舒服的習慣———新衣服往往都選擇在平常的一天穿,免得自己不小心,忘乎所以,又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再後來,等我有了孩子,也不一定要在新年這天給他們穿新衣服,隻要是幹淨、整齊的就好了。現在想來,這好像也不是很合適,因為中國人過大年風光體麵的優良傳統,好像就這麼被206我給斷送了,這怎麼左右都是罪過呀。
再說玩。其實那時候真沒什麼可玩的,不過就是東家串串,西家走走。
比較特殊的也就是放鞭炮,看看文藝演出或者電影。可即便如此,那時候卻覺得特別好玩,還覺得玩得特別好。所謂玩得好,就是可以玩到發瘋,愛玩到什麼時候就到什麼時候,愛到誰家就到誰家,玩到雞叫大人也不會訓斥。
過大年,大人不能訓斥孩子,這是我孩童時候,最喜歡過大年的一個原因。
在我們家,無論犯了什麼錯,過年那幾天,父母都好言好語。我媽媽很迷信地認為,大年第一天被打被罵,就意味著這一年都要在打罵中度過,是不吉利的。所以,即便我們犯下了在平時看來不可饒恕的錯誤,一般來說,他們也不會有所表現,更不會有言語或動作。這樣,沒有了大人約束的小孩子,那種肆無忌憚,那種快意無窮,自然是畢生難得、畢生難忘的。這種覺得特好玩的時候,後來並不多了。我猜想,也許那時候的玩是純粹的玩,沒有一點壓力。因此,即便是什麼都不做,也是開心的,也覺得好玩吧。
到了中學後,我們就跟著老爸搬到了北京。北京人比新疆那地界的人可是大氣多了。逢年過節,大人們喜歡張羅著請客吃飯,大擺筵席。那時候的我卻不再那麼投入於節日的熱鬧氣氛中去了。要說喜歡看書,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過節的時候,孩童時好玩耍的野性,倒是一下子在北京大都市裏被收斂了起來,不再喜歡到外麵瘋耍了,願意躲在家中讀小說、看閑書。
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是,我的文化知識的啟蒙教育比較晚,應該是從中學,確切地說,是從初二以後才開始的。我後來知道,當我在新疆快樂地做著野孩子的時候,我的很多後來的同學們已經完成了他們人生中百科知識的原始積累,而等我開始自由閱讀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是很多方麵的小專家,說起什麼來,都頭頭是道。
小的時候過年還有一大期盼———壓歲錢。我父母離家都早,沒有承襲下來多少祖上的禮俗,我們從小都沒有給父母磕過頭,但一樣會得到壓歲20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錢。後來知道,我婆家就不是這樣,當年我兒子一到春節膝蓋一跪,紅包就從爺爺奶奶那裏到手了,真是“男兒膝下有黃金”呀。公公婆婆來自鄒魯之邦,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個說法有個講究。隻要他們在,即便在美國,大年總是要過的,餃子總是要吃的。不僅如此,冬至、小年、臘八、十五,也都不會省略。先生因為在大學裏教書,很多來這裏讀書的大陸學生,要麼單身,要麼是年輕的小兩口,先生便會把他們都叫到家裏來,一起吃年夜飯。每當這個時候,能幹的婆婆一定要大顯身手。
魚,肯定是要有的,要年年有“餘”嘛;雞,也是一定有的,圖個“吉”利;牛,也是不能少的,越活越“牛”氣;香腸也是要得的,“長長”久久嘛;年糕,也得端上桌,要的就是年年“高”升。即便那些名字配不上,可老人家愛吃的,婆婆也能拐著彎兒,說出個道道來。比如,她愛吃蝦,於是她說那叫“紅紅火火”,因為油燜大蝦做好了,看上去就是紅紅火火、喜氣洋洋的。
當然,最重要的,也是最受歡迎的還是餃子。婆婆包的是山東的水餃,皮薄餡兒多,因為舍得放肉,還常常用排骨湯調汁兒,再點綴些蘑菇蝦仁什麼的,味道就格外鮮美。婆婆包的餃子,其實不是用指頭包出來的,而是兩手捏成的,擀好的皮上放好餡兒後,對折,再用兩手虎口處在半圓的邊緣處相交一握,一個帶著手印紋的餃子就捏好了,特有個性。幾年下來,我這個原本不會包餃子的媳婦,現在也成了包餃子能手了。這幾年來,兒子們都上大學去了,老人們也都回國了,在家過年的氣氛少了許多,倒是在我工作的政府部門裏,每到春節,都會有一幫子香港、台灣和東南亞地區來的同事鬧著要吃餃子宴。於是,我會起個大早,在家裏把肉餡調好,韭菜、白菜或者洋蔥切好,等到了單位,大家會一起來有說有笑地包餃子。雖說他們包出的餃子大多都很不中看,吃起來更是麵多餡兒少,煮出來常常齜牙咧嘴,但現做出的餃子,還是讓大家叫好不迭。洋人同事們也都愛來湊熱鬧,順帶出洋相。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特別不喜歡生韭菜的味道,可等餃子煮好後,搶餃208子的時候,各個當仁不讓,絕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更好笑的是,有些洋鬼子嫌我們的陳醋、醬油和香油做成的調味料味道不過癮,還要加上自己喜歡的醬汁,甚至包括麥當勞的西紅柿醬、芥末醬、燒烤醬,紅紅黃黃的一堆,和在一起,伴著餃子吃,邊吃還邊衝著我豎著大拇指,說著“亞米,亞米”。現在,他們已經從我們這裏知道了“亞米”的中文是“好吃”,便把我們做的餃子稱為“好吃餃子”。還有幾個頗有野心的同事好幾次追著我索要“好吃餃子”的菜譜。可每次,還沒等我教到一半,他們就都兩眼發直地說:“下次吧,下次再學。”如果說當年在新疆還有什麼值得提的過年趣事,就是那時候軍隊的戰士們都喜歡在春節結婚。在我的記憶中,有一樁婚禮是十分難忘的,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婚禮。那種出奇的熱鬧,那種在一個孩子眼裏不可思議的胡鬧,那種叔叔和阿姨如此不同尋常的舉動,至今深深淺淺地埋藏在我的腦海裏,時時會翻出浪花來,攪動那根鄉愁的心弦,攪得我似乎不得不做點什麼,才能排解出心中的塊壘。於是,千禧年之前,我寫了一篇回憶式的小說《美人淚》。那是我第一篇小說,也是我寫作的起點。那曾經的一對新人,常常被我母親提前,總讓我恨不能讓時間再度回到那次婚禮上,讓我告訴那個無錫的阿姨,以後會在她的身上發生些什麼事情,好讓她小心一些才好。
可是,時光已經走到了今天。我曾經在2002年終於完成了一個夙願———帶著兒子們回過一次新疆,原本是想帶他們看看我小時候撒野的地方,卻因為時間的關係,沒有回到南疆,還因為爸爸告訴我說,那裏的人早就沒有了,中國大裁軍那一年,那塊小地方就撤了。
說也奇怪,那塊小小的地方,如今在地圖上找不到了,卻常常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夢中,讓我再一次回到童年,去撒一回野,再看一看那戈壁灘烈焰下,總是亮得像滑冰場一樣的鹽堿地,還有那片巴掌大的小地方的幾乎熟悉得像自家親戚一樣的人家。
20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正是——最記當時年尚小,紅柳駝雲,白堿連天曉。
偶見炊煙人際緲,朔風掠過無青草。
還是那時年少好,地廣天高,何恐時光少?
冬去春來秋未到,花開花謝皆歡笑。
訪八閩大地上的華夏第一人2014年年底,有幸受邀加入美國《僑報》組織的作家采風團,和十多位來自美國的作家一起,走訪了福建八閩大地上的諸多自然奇觀和人文聖地。一路下來,最令我感佩的不隻是夢幻般的鼓浪嶼、堪稱世界第八奇觀的南靖土樓,也不隻是有“中國文化活化石”之稱的泉州和九曲溪上的武夷山,還有曾經生於斯養於斯、愛家愛鄉愛國愛民族的福建人。也許地處偏遠的緣故,福建人似乎對民族、對祖國、對同胞、對家鄉、對親人、對先賢、對後代有一種天然的愛。這種愛廣闊無邊、大氣磅礴、深沉悠遠、綿延不絕,因為這份愛,他們更會殫精竭慮、兢兢業業、海納百川、前赴後繼。正因為如此,福建人在中國的文化、科技、商業、軍事、學術、藝術等各行各業都不乏領盡風騷的傑出人物。陳嘉庚、林語堂、林則徐,這些屬於福建,更屬於華夏民族的名字,在中國和世界文明的進程中,當仁不讓,彪炳史冊。
210陳嘉庚:自古華僑第一人陳嘉庚先生的名字,以前當然是聽說過的,但對先生的事跡,其實一直了解得頗為片麵。這次有幸參觀先生紀念館,隨著導遊的解說和對先生生平的逐步了解,一個念頭一點點地占據了我的心頭,到後來,這個念頭簡直攫住我,令我窒息———這輩子,我真是白活了。
一個人,之於一個民族,可以有怎樣的貢獻,陳先生用他八十八年的一生做了最好的、可謂完美的詮釋。先生十七歲從家鄉集美下南洋,隨父經商,創辦實業。成功後,回家鄉興辦學校,從集美小學開始,到中學,到師範,到水產等各類專科學校,逐漸形成了一個被稱作“集美學村”的全方位的教育體係,當然還有著名的廈門大學。第一次聽到集美這個名字,我就被感動了,這不正是先生品性的代言嘛———集天下大德大美於一身。先生不僅是一個教育家,還是一位愛國愛家愛族人的華僑典範。二戰時期,他曾在福建新聞社公開發布“在敵寇未退出國土以前公務人員任何人談和平條件者當以漢奸國賊論”的三十字手書,堅決地拒絕汪偽政府的對日投降主義,激勵朝野同心協力趕出日寇。之後,他還聯合中外商會,不遺餘力地抵製日貨。
為此,日本人對他恨之入骨,高額懸賞,先生身上自帶毒藥,一旦被抓,就立刻服毒自殺,此忠肝義膽,大義凜然,真是日月可鑒。在政治的大是大非問題上,先生更有遠見。當年他北上延安,認定了中國的未來,並為之付出了卓絕的努力。回首先生一生,感佩於他自始至終那博大的胸襟、執著的追求和豐碩的成就。
出於對先生的敬仰,在館中,我情不自禁地拍下了許多有關先生的言論。現在重讀,更加理解和敬重先生的品格,特摘錄幾則如下:“餘自二十歲時,對鄉黨祠堂私塾及社會義務之事,頗具熱心,出乎生性之自然,絕非被動勉強者”。這也許說明了先生畢生致力於辦學造福鄉裏21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的初衷和根由。
“與同業競爭,要用優美之精神與誠懇之態度”。盡顯先生為人、為商之高尚品性。
另見到竹匾上刻的《陳嘉庚公司分行章程》眉頭警語:“戰士以幹戈衛國,商人以國貨救國。店員不推銷國貨,猶如戰士遇敵不奮勇。外國人之富強,多藉中國人之金錢。人身之康健在精血,國家之富強在實業。惟有真骨性方能愛國,惟有真事業方能救國。我退一寸,人有近一尺;不興國貨,利權喪失。商店之店員,強於兵戰之軍士。訓練兵站在主將,訓練商戰在經理。能自愛方能愛人,能愛家方能愛國。……”讀這段章程,讓人不能不想到如今的商企,如果均能如先生的陳氏企業章程執行,坑害國人的假冒偽劣商品,又怎會盛行一時?
“華僑旗幟,民族光輝”。毛主席當年的題贈,概括了先生的一生。雖至今日,華僑界也未有第二人能出先生之右者。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先生成了華僑的旗幟,海外的華僑不乏向先生學習者,傾其所有,為祖國、為家鄉之百年樹人之基業鍥而不舍、前赴後繼。同往的幾位作家,在看到先生的事跡感歎之餘,都深愧自己沒有賺到更多錢,以效法先生,興學利民。我也是其中之一,在大呼此生白活了之後,希望以各種可能,為祖國、為民族、為人類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報效。雖不及先生之一二,但還明白勿以善小而不為。有先生之為榜樣,吾輩隻需身體力行,窮其餘生,不遺餘力,特作《七律》一首記之:少年成業在南洋,傾盡興學歸故鄉。
集美學村遺世立,三十字墨保國匡。
千金成就百年業,一代英名萬古芳。
吾輩後生須致力,先生旗幟待重光。
212林語堂:東西合璧第一人天寶的香蕉的確如導遊介紹的那樣好吃,除了清香異常之外,裏麵沒有我一向熟悉的一條黑色的、又澀又硬的芯兒。如今我知道,天寶除了有祖國最好的香蕉,它的名字,還和另外一位熟悉的文化名人相連———林語堂。
林語堂故居和為他建立的第一家紀念館就坐落在漳州薌城天寶鎮的一片綠色的香蕉林中。拾級而上,整齊的81級台階,被兩邊怒放著黃色的檵木花包圍著,我們來到了白牆朱瓦的林語堂紀念館。館前立有一尊約兩米高的林先生銅像,笑盈盈的,好像很歡迎我們到來的樣子。館門兩側朱漆木匾上刻著金色的他自提的隸書對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這次有機會再次認識林語堂,倒多生出一份心情和感慨來———他的確是一位東西合璧的文人典範。雖然時隔近一個世紀,但我們其實有著類似的人生經曆。他二十四歲出國留學,分別在美、法、德求學,拿到博士學位後回祖國任教多年,後又在新加坡、香港、台灣、美國等地執教和生活過。他教學、創作、出版共舉,創作不僅中英文兼顧,涉獵文體也頗為廣泛,其中小說、散文、幽默小品文,皆取東西文化之長,集智慧幽默於筆端,自成一家,在某種層麵上,實現了跨文化、跨地域、跨時空的和諧與統一。這也許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中庸思想的體現,也是西方文明中自由精神的實踐吧。
與林先生不同的是,我們這群作家采風團的成員,多是大學畢業後出國留學。在國外拿到學位後,都留在了異國他鄉,沒能回國。我們中的不少人,當年也並不是學文學或其他社會科學的,而是理工科的背景。相比而言,國學基礎不如林先生紮實,在西方身體力行的實踐倒也不算少。之所以從事業餘創作,正也是心心念念無法忘懷祖國可敬的傳統文化和漢語文字。雖然不如先生的成就和造詣,總也是在沿著他曾經努力過的方向鍥而21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不舍、跋涉前行。
林語堂著作等身,但在他的紀念館裏,讓我最覺親切又感有趣的倒是他晚年時用家鄉閩南話寫就的一首五言詩,詩中,這位老人孩子般地回憶起他家鄉的民風民情。更為可貴、令人感動的是,黃導用閩南話念一句,給我們手舞足蹈、樂嗬嗬地解說一句,閩南風情立刻展現在眼前。我們一群人圍著黃導,開心地看著、聽著、笑著。那一刻,那位曾經兩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遙遠的林語堂先生,竟是那麼可愛、質樸,令我肅然起敬。
鄉情宰樣好,讓我說給你。(宰樣:怎樣)民風還淳厚,原來是按尼。(按尼:如此)漢唐語如此,有的尚迷離。
莫問東西晉,桃源人不知。
父老皆伯叔,村嫗盡姑姨。
地上香瓜熟,枝上紅荔枝。
新筍園中剝,早起食諳糜。(諳糜:粥)臚膾蓴羹好,嘸值水雞低。(嘸值:不比;水雞:田雞;低:甜)查母真正水,郎郎都秀媚。(查母:女人;郎郎:人人)今天戴草笠,明日裝入時。
脫去白花袍,後天又把鋤。
黃昏倒的困,擊壤可吟詩。(困:睡)林則徐:開眼看世界第一人雖然兒時看過電影《林則徐》,但對這位忠肝義膽的大英雄之真正佩服,是在1998年帶兒子回新疆,在吐魯番的葡萄架下走進坎兒井之時。坎兒井,又稱林公井,此林公,便是林則徐。林則徐當年發配西疆邊陲,為民造214福一方,這坎兒井隻是他當時為了解決當地荒漠幹旱問題而發明的一種合理利用地形、水平式集水的地下灌溉係統,和福建土樓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記得當年走進坎兒井內,立刻像從火爐進入了岩洞,清涼如許,舒服異常。對這個熟悉的名字———林則徐,更是生出了無限敬仰。
榕城是林則徐的老家,她的母親和女婿沈葆楨的故居,也在三坊七巷的宮巷文儒坊裏,離我們下榻的聚春園不遠,每次進進出出都要經過,當然這是後來才意識到的。三坊七巷的第一站是林則徐紀念館———也是我們這次三坊七巷之遊訪問的唯一一座名人故居。一進門,便看見左宗棠題寫的這幅挽聯: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餘年遺直在。
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裏路大星頹。
如果說陳嘉庚先生是閩地商人的傑出代表,林則徐公則是為官的精英楷模了。在館中見一方字帖,是先生1835年寫給夫人的一封家書,道出他對為官的精辟論斷:“做官不易,做大官更不易。我是奉命唯謹畢恭畢敬。夫人務必囑咐二兒須千萬警慎,切勿仰仗乃父的努力和官府妄相來往,更不可幹預地方事務。”(注:標點符號是作者加入)。讀罷更是認同導遊說的,林公是有預見性的。當下的官二代如果都能收到這樣的家書,恐怕林公九泉之下會欣慰安然吧。
館中還有一排垂直的漆木匾額吸引了我。細數有九方,上麵分別寫著:近代史上第一次反侵略鬥爭的領導者,近代史上開眼看世界第一人,近代史上運用國際法第一人,近代史上翻譯西方報刊第一人,近代史上倡導自21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鑄銀幣第一人,近代史上倡導創新式海軍第一人,近代史上倡導商人集資開發礦業第一人,近代史上引進西方製造武器技術第一人。一位隻有六十六年生命年華的人,竟然在中國近代史上開創了這麼多的第一,是什麼力量支持著他成就如此輝煌?這是此次八閩之行一次次撞擊著我的一個問題。“海到無涯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據說這是林則徐九歲所作。想必沒有這番天生的氣魄和強大的內在自我,又怎能成就這麼多曆史上的第一?
即使在他被謫遣送西域時,他也能依然故我,不忘為民造福,同時心係國安防務。紀念館裏有一幅《沙俄向南擴張形勢圖》,便是林則徐被貶之時在新疆繪製的。
走出三坊七巷,已經是夜幕沉沉。我的腦海裏一直縈繞著一個問題:從陳嘉庚、林語堂到林則徐,為什麼閩地之人無論為商、為文、為官都能做到極致,我想這也許可以作為地域文化,進行全麵深入的探討吧。
216闕維杭旅美作家,資深報人,筆名沙蒙、遠航等。現為美國紐約商務新聞社總編輯,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副會長。在海內外十餘種報刊發表隨筆、紀實文學、散文、遊記等百萬餘字,多次獲得相關媒體、文學獎項,出版有《美利堅傳真》《美國寫真》《美國神話:自由的代價》《世紀之吻》《美國到底有多美》《在自由的旗號下》《今日美國:陣痛與變革》等隨筆、散文專著。
西安,那些秋雨淅瀝的日子叩首長安曾經,站在舊金山灣橘紅色的金門大橋橋頭之側的山崗,我眺望太平洋盡頭渺茫的彼岸,眺望我故國的山山水水,在西方文化衝擊的驚異和陣痛感覺中,我搜尋遠古東方文化的精靈,搜尋屬於我血管脈動的感應……掠過嶺南江南,掠過西域大漠,掠過中原黃河,我眺望的眼神聚焦於關中,凝視那古都長安。長安嗬,我夢中的故國家園,數千年的沉睡、蘇醒、崛起抑或暫時沒落,你還是你,大智若愚,不卑不亢,積蓄起你所有的曆史輝煌,期許著新世紀的再度出發。你是中國七大古都的佼佼之輩,你是中國文化的負載集成,古樸厚重;一切時髦流行潮起潮落,唯有你古都王者風範堅定不移,在浩浩曆史長河和茫茫塵世間超凡脫俗。
遙想那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之旅,第一步就踩在你踏實的土地上,西安──古長安嗬,你給予白宮貴賓的何止是驚喜,你給予山姆大叔曆史文化的洗禮。隆重華麗的入城式豈是簡單的仿古,皇家氣派盡顯的又怎是明日黃花?向美國國家元首傳遞的信息之一不啻是:長安曆來為神州的心21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髒,也是進入中國的門戶,到過長安才不枉中國走一趟。
長安嗬!大小雁塔造型樸素典雅,恰似幾千年文化科教傳統的奠基延續,是長安也是中國文化內核的象征,足以令古往今來的學子士人頂禮膜拜。我歎息多少古城古建築煙滅灰飛,長安卻留存下塔影憧憧,古城牆壁壘重重,激起世人幾多歎息幾多遐思。
我也訝異於奇跡般的秦兵馬俑昂然如駭世大手筆,旗正獵獵,馬正嘯嘯,集合起浩浩蕩蕩的方陣,展示了一個皇朝的威權,卻隻是一個獨裁者的殉葬品,但又何嚐不是別具特殊意味的生命符號,恍如古代中國人的驍勇與效忠。曾經巍峨博大的阿房宮最終坍塌得無影無蹤,深埋地下的兵馬俑卻終能重見天日,見證了一個皇朝的興衰與曆史的必然。阿房宮畢竟隻是一個發思古之幽情的話題,而秦兵馬俑則再現了千古曆史。
我也讚美華清池的幽深清冽,鬱鬱蒼蒼的驪山坡嶺覆蓋那世紀溫泉之眼,靜靜流淌的泉水貫穿了從大唐帝後傳奇到民國事變捉蔣的皇皇曆史,以那溫情脈脈的寵愛編織人間天上的佳話,也以硝煙彌漫的兵諫鍛造民族救亡的靈魂。唐明皇、楊貴妃給予今人訪古覽勝的遐想,捉蔣亭的掌故更訴說無盡的激越與悲壯。
當然,真正創造曆史的是人民,是秦漢盛唐雄視天下的中國人,是古今長安生生不息的中國人。令人激賞慨歎嗬,包括長安在內的陝晉豫地區是肇始於八千年前中國新石器文化的發源地,磨製石器和陶器的出現及發明,農業、畜牧業自成雛形,標誌著人類社會的一大進步,是華夏祖先由依賴自然的采集漁獵經濟邁向改造自然的生產經濟的飛越。也許正是從那之後,才有了華夏族內“陝軍”逐鹿中原的奮蹄揚鞭,才有了長安興盛大唐的恢宏,才會有渭水萬古長流,才會有秦俑千年崢嶸……秦俑的故鄉是文明的搖籃,我在美國高科教重鎮矽穀遇到過多位創業有成的留美博士,他們都自豪地介紹自己是古都西安人,故鄉求學的磨煉使他們走向世界的步履永遠自信而輕捷,古長安淳厚的前朝氣息與高風亮節的218呼喚,令他們在與當今世界學林科苑的強將高手對話過招時底氣十足。我仿佛從他們身上看到了當年古長安人的身影,信馬由韁,從容不迫。
我也喜歡讀賈平凹、陳忠實等當代作家的小說、散文,“陝味”濃濃,餘韻邈邈,透出陣陣無法替代的氣息。《廢都》《秦腔》《白鹿原》……特有文化孕育出特色鮮明、內涵豐盈的文字,讓“京派”“海派”等天下文人都刮目相看,令世人感受到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浸淫,一種博大厚重的氛圍熏陶,領略到與古長安文人通脫沉鬱文風一脈相承而又超然出世的風骨。
當代西安人在其擁有傲世驕人的文化遺產、山川風物等財富中,最傾心最執著的是什麼呢?世俗的商賈政客喜歡炫耀從兵馬俑到華清池乃至黃帝陵、乾陵、法門寺等一幹古跡名勝,得意於上蒼賜予的旅遊資源吸納滾滾人潮和無盡財源;憂國憂民的政治家麵對沉重如山的曆史包袱,思慮的是勵誌圖變與時俱進的改革;芸芸眾生營營於生計奔波而熟視無睹身旁的輝煌;卓然獨立的思想者沉潛於先輩的意緒,總會悟出些人世真諦……我的同時代的西安人陝西人嗬,在得天獨厚的地域人文環境中,有沉淪有麻木更有清醒有奮進,而我們選擇什麼呢?每個人的選擇都將或成為過眼雲煙般的一幕,或創造繼往開來的曆史。
殷殷地眺望你,長安———西安嗬!幾回回夢中崛起你蒼茫朦朧的身影,幾回回影視乍現留下你驚鴻一瞥的思念。浪跡天涯,魂係故國,叩首長安,我向往你宏博深邃浩瀚無垠的曆史情懷與文化精神,給自己許下一個願──長安,我會來看你,不是匆匆掠影,不隻是“到此一遊”,我要行吟在你曆史的台階,體驗那遠古的滄桑和勃發青春的生命。
叩首長安,我生命的旅程嗬,我命運中必然的驛站。
秋風秋雨下的朦朧與靈動西安!我終於來了,終於來到你的身邊。2009年仲秋的那個傍晚,當飛21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機降落於夕輝晚照下的鹹陽機場,當汽車奔馳在高速公路進入華燈初上的市區,我品味到古老都市萌動的現代氣息,捉摸到市井嘈雜聲中蘊涵的生命動感,我明白自己遲來的叩首長安之旅已然悄悄展開。
感謝西安籍旅美作家、文友陳瑞琳的悉心牽線安排,在陝西師範大學及該校國際漢學院精心籌辦和西安市文化宣傳部門的鼎力支持下,第三屆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得以舉行,讓眾多海外華文作家與國內學者彙聚交流切磋之際,也有機會近距離領略到文壇陝軍的領軍人物陳忠實、賈平凹以及葉廣苓等的風采,結識儒雅博識寫得一筆好書法的國際漢學院院長陳學超教授等學者,同一個平台縱論文壇指點江山。舊朋新友相聚古都,神交亙古文化曆史的當代文人意氣風發,談論的話題海闊天空心馳八極,不再有地域的隔膜,不再有時空的疏離,而隻有那文史同根的親近與探尋。
文學與創作的交流無邊無際,文化與曆史的碰撞有聲有色。筆會,不是象牙塔內的學術專研,考察現實中的古長安,尋幽訪古的日程給予我們捕捉當代西安鮮活印象的機會,給予我們探索古都文化底蘊的驚奇,當然,也賦予我們文化的思考、創作的靈感……這一切,都從那個西安之夜開始。那夜,秋雨淅瀝,隨後逗留古都的幾日,繼續著那撩人心緒的淅瀝秋雨和瀟瀟秋風。然而,沒有“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意緒,長安,在雨中給遊子遠客展開她那朦朧麵紗下的倩影,古樸而又前衛,滄桑而又鮮活,沉鬱而又靈動,幽深而又暢達……精神家園的滄桑情懷初次見識西安繼往開來的博大情懷,是從古代關中民居群始,終於古上林苑的園林,前後在西安盤桓三天,以方圓三十公裏內的古跡或新景為選擇觀照,不啻為一趟極為難忘的古都文化之旅,在雨中風中浸透了懷古的情致,也揮灑了惜今的慨歎。
220古代關中民居群頗具規模和內涵,其實是不乏遠見卓識的民俗藝術博物院的龐大景觀。古代關中民居群坐落於西安市南端長安區秦嶺山脈的隋唐佛教聖地南五台山麓之下,目前展出的明清兩代民居(含關中深宅大院、餐飲店鋪、茶樓戲台、祠堂衙門等)和各種古代碑刻、石雕、木雕、磚雕、陶器、銅器、鐵器和民間衣食住行工匠器具,以及曆朝曆代名人字畫墨寶,涉及民俗風情之各種戲劇、技藝、坊作、禮俗、鄉規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數不勝數,蔚為大觀。
那個秋雨淅瀝的下午,我們就在已經開放的十多座古代民居大院間遊走,抬眼所見袖手可觸的那些宅院森牆,門扇洞開,毗鄰相連,局部看是曾經的大戶或某個狀元的故宅,整體逡巡便猶如一個迷宮般的大觀園,每一扇門窗、每一根梁柱、每一塊磚瓦,都那般質地精致、古意盎然,仿佛都在訴說一段民間故事或一段曆史傳奇。那些石雕的拴馬樁、飲馬槽、上馬石、門墩石和各色石人、石獸,木雕的床、桌椅、窗欞以及那特異的馬頭牆、磚屋脊等,無不承載著歲月的風雲,要抖下那幾個世紀的民族與家族的恩仇快意。
移步換景,情隨景遷;佇立其中,遐思不斷。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在山西造訪常氏莊園、喬家大院的情景,中原大地的古民居與此關中古民宅,縱然規模造型格調有異,但她們的淳樸、古韻、厚實幾乎一脈相承,那些民居的主人當年也無不都是經世致用之才,他們要流傳後世的豈止是院牆宅邸,他們的遺產更是恒久的曆史和經世致用的文化。
讓人擊節稱善乃至要頂禮膜拜的是,西安的這處氣象宏大的古代關中民居群,並非原先紮根此地的故居,乃是今人為搶救古民居文化曆史的收藏傑作。據悉,其創辦人王勇超先生早年在渭北一帶察看明清古民居的過程中,萌生了集中收集、保護古民居及各種碑刻、石雕、木雕、磚雕、陶器、銅器、鐵器和民間器具的念頭。他先後組織三千多人,數百次深入關中地區,投入自己的全部資金,對古民居和其他古文化曆史遺存開展了搶救性保護22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性的征集。試想,把各地的古民居小心翼翼地拆卸下來,再小心翼翼地運回關中民俗藝術博物院園區,組裝、複原,那是需要何等毅力和責任心的勞作。如今,還在建設完善中的關中民俗藝術博物院,被規劃為古民居宅院群(40座、千餘間)、古鎮遊覽區、石雕藝術區、民俗文物展示區、民俗風情再現體驗區、文化名人互動區以及農家民俗餐飲、寺廟祭壇、國學院暨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古風館驛等;展現在人們眼前的,除了那些曆盡千辛萬苦擇善遷徙而來的古民宅大院及戲樓,還有韻味博古的仿古牆和從外地搶救、移遷此地的古樹、大樹1500餘株,各種花木8000餘棵。一個“集關中物、載關中史、展關中情、承關中魂、留關中根”的守護民族根脈的皇皇“精神家園”漸具規模,氣象萬千,令人喝彩。
離開西安前一天的下午,依然是秋雨淅瀝,秋風遒勁,但古長安的新主人展示出她那嶄新而奇特的容顏,絲毫沒有蕭瑟落寞之感,倒有令人拍案驚奇之感。雨中步入“中國唐苑”,乃是昔日漢唐上林苑遺址新辟的“巨無霸”式中國園林,占地2500餘畝,西望曲江晚照,南依萬畝生態林,由陝西萬達集團斥巨資傾力打造,已定為2011年西安世界園藝博覽會分會址,也是西安萬畝都市森林生態園的重要組成部分。
縱然是在雨中,縱然是撐傘遮雨去造訪這片新上林苑,也被她那恢宏而又精致、博大而又繁密的景觀所折服。奇花異卉、珍奇樹木以及無數的石磨盤、飲馬槽石和百獸石雕等各種奇異石頭,從各地覓得並運來此處裝點新上林苑,儼然巧奪天工震撼人心,大格局大氣派大園林,端的是集坊間之珍奇,壘皇家之氣象,令人目不暇接,歎為觀止。數萬株花木、數萬枚大小石磨盤和馬槽石,就是憑著超群脫俗的眼光和毅力,從散落於千百裏之外搜覓而得,其守護民間珍奇之心力,與關中民俗藝術博物院有異曲同工之妙,穿透了今日西安人的一片赤心。
於是,“唐苑十景”在雨簾朦朧中一一舒展,何其清晰,精妙絕倫,何其222美哉,悅目賞心!請看:“展臂迎客”“龍首仰望”(奇樹的精粹),“花港觀魚”(濃縮杭州西湖名景,上萬尾錦鯉和長尾鯽皆引自日本),“淚花點王”“盤龍駕雲”“王者試箭”(奇石的造型猶如天工開物),“百荷多姿”(栽植於無數取自民間的明清石槽間的蓮荷,以秀美之姿融入厚重的曆史,搖曳出清麗之質的光彩),“百卉之驕”(從兩萬多盆景中脫穎而出的紫薇王係唐苑盆景之冠和鎮苑之寶),“百獸獻瑞”“百羊開泰”(各種奇異石雕自唐宋元明清流散至今,如今集於新上林苑,不僅蔚為大觀,更寄寓了吉祥、和順與無疆)……其風采之旖旎、其容量之浩繁、其氣魄之博大,關中無與倫比,華夏大地又何嚐還有堪與匹敵之林苑、花苑、石苑哉?
複至茶室品茗,置身浩渺盆景、奇樹異石、繁花錦鯉之中如臨超凡境界,流連忘返。
雨幕夜色下的古都驚豔西安帶給我的視覺衝擊和心靈激蕩,真是一個接一個。這塊厚重而又靈秀的土地,以她古都皇家氣象與當代創造精神的融合,仿佛要還原那盛唐長安古風蕭蕭,仿佛要重振盛世西安雄風颯颯。
在當年皇家禁苑芙蓉園的遺址以北,豎立著一片浩瀚輝煌的園林———大唐芙蓉園。這個全方位展示盛唐風貌的大型皇家園林,也是一個以現代眼光和元素融彙盛唐皇家氣派與民俗風情的主題公園,其占地千餘畝(含水麵三百畝),主要涵蓋仿唐建築紫雲樓、彩霞亭、望春閣、芳林苑、禦宴宮,又辟有鳳鳴九天大劇院、杏園、陸羽茶社、曲江胡店、大唐新天地等不同功能的景觀區,展示大唐朝野風情之全麵和獨到,令人稱奇叫絕。大唐芙蓉園堪稱“巨無霸”式的氣勢與規模,可謂開全中國仿古景區最龐大最堂皇富麗之風氣,讓人們在遊覽觀賞如身臨盛唐盛世勝境之際,不能不慨歎其皇家氣象之宏大、民俗風物之多元、文化意象之豐富。
22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細雨靡靡中步入這個皇家園林,但見處處亭台樓閣、湖山瀑布、拱橋畫舫、曲徑通幽,處處予人情趣精致自然相諧之感。傍晚在鳳鳴九天大劇院觀賞大型詩樂舞劇《夢回大唐》之後,再於禦宴宮一角用晚餐,想象當年皇宮禦宴的情景,而今遊人百姓濟濟滿堂皆自由自在品嚐美食,在這金碧輝煌的建築裝飾的襯托下,即使那普通流水席的菜點也似乎“被皇家化”了。
夜晚,雨歇了,風依然徐徐拂麵,裹著縷縷花香,飄逸起大唐芙蓉園夜幕下的神秘。坐上遊園的電瓶車,駕車的年輕導遊風趣而活潑,引領我們穿梭於各大仿唐建築、園林勝景之間,沿著仕女館、詩魂群雕與唐詩峽擦肩而過,每每妙語連珠,戲說李白杜甫,雅俗相雜,令人莞爾。
被告知晚間定時舉行的皇家巡遊儀式即將開始,簇簇遊人從不同方向的景點向紫雲樓靠攏。這個上下共四層的仿唐建築巍峨聳立、氣派非凡,當年應該是皇帝才能登臨,在此欣賞歌舞、賜宴群臣,憑欄眺望萬民嬉遊曲江;八方來朝、萬邦來拜,能不意氣風發?如今,來自四麵八方的遊人等待著觀看仿製的皇家巡遊儀式,仍然不能不為紫雲樓的雄偉壯觀而慨歎。
巡遊的儀式照例有兵馬、劍戟、戰車、臣民、焰火,隊伍精煉,行進張弛有度,沒有想象的那麼繁複,時間也不鋪張拖遝。結束後上演的水幕電影《齊天大聖》,據稱是當年世界之最(寬120米,高20米),配以音樂噴泉、激光、火焰、水雷、水霧等效果,氣勢恢宏,開人眼界,也彌補了影片內容單薄形象單調之憾。
隨後兩個夜晚,主人相繼安排我們在市中心的鍾鼓樓廣場的同盛祥飯莊品嚐羊肉泡饃、德發長餃子館品味餃子宴,坐享名店美食,能不大快朵頤!但我的味覺、觸覺仍然被西安繁華夜景的視覺衝擊所淡化,盡管雨幕緊織,擾人視線,但鍾鼓樓一帶建築的恢宏巍峨,在燈火輝煌下愈發顯露出壯美的氣概,古建築沉鬱穩重,那旗幡與燈籠、銅鍾與大鼓無不透露出遠古時代的意象和生氣,惹人遐思;現代建築大樓挺拔偉岸,那一個個亮著燈光的224窗口,那飄過來飄過去的市聲鄉音,無不訴說著今天古都人的追求和希冀。
西安,正是在這不同景觀、不同區域激起世人的心靈震撼,在那不斷的視覺衝擊間令人歎為觀止,予人不斷的驚豔。
滻灞生態勝似江南一般人往往以為西安位於陝西關中,曆史固然悠久,人文精神也頗深邃,但其自然環境恐怕難以恭維。其實,我在西安幾天的匆匆掠影,飽覽蒙蒙雨景下的古都秋色,極目三秦,鬱鬱蔥蔥,在感受到人文西安、活力西安、和諧西安這類西安人引以為自豪的城市構建目標之際,便對中共西安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王軍“澄清”上述“印象”的說法有了認同。王軍是在第三屆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開幕式上發表意見的,他強調,西安的生態絕非“塵土飛揚”的那種“印象”,“要澄清”;並推薦與會作家大可關注一下西安的生態環境,多“看看不一樣的西安”“寫不一樣的西安”。
王軍名片上印著的另一個頭銜是“中共西安滻灞生態區黨工委書記”,而筆會參觀日程上列入滻灞生態區的訪談,也得益於他的安排。以至於我們在西安不同景點的參觀,尤其是造訪滻灞生態區的行旅,著實是生態環境下的古都新貌大折射,檢閱不一樣的西安新印象,不一樣的新關中秋風秋雨秋景,令人讚歎不已,遐思聯翩。
據考,滻灞地區得名於“長安八水”之“滻、灞”水係,水草豐美、風光旖旎、人文薈萃,自古以來便是上善之區、祥福之地、風雅之域。2004年,西安市設立了生態型城市新區———滻灞生態區,將生態治理與城市建設結合,即通過對河道流域的綜合治理和生態重建,改善生態環境,完善城市形態,又通過基礎設施建設、發展符合區域的特色產業,豐富城市內涵、提升城市品質。
汽車在細雨清風中穿越古長安滻灞水係,穿過曾經承載曆代文人雅士遠送惜別之情的漢唐灞橋,今天的煙柳畫堤恍若遠古“灞柳風雪”的情景重22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疊,卻多了幾許清麗和幾許柔美。
來到新辟的碼頭,信步於木板台階和平台,極目遠眺,水天一色,煙嵐渺渺,清波蕩蕩;低眉近看,白鷺蹁躚,柳枝婆娑,畫舫舢板,自然美景與人工設施渾然一體,不是江南勝似江南。
滻灞生態區管委會副主任門軒指著遠處介紹說,這一片建設中的生態區是自2005年起每兩年舉行一次的歐亞經濟論壇永久會址(我們隨後的造訪,不能不驚訝這個論壇會館設計的典雅與設施的完善),也是2011年西安世界園藝博覽會的會址(占地418公頃,其中水域麵積188公頃,為曆屆世界園藝博覽會規模之最。想起後來造訪的唐苑,那麵積驚人的“巨無霸”園林僅是西安世界園藝博覽會的分會址,幾乎難以想象此處未來景象的宏大遼闊了。)。同時,滻灞生態區也是滻灞國家濕地公園的所在地,而與西安世界園藝博覽會主會址隔灞河相望,將要建立起的滻灞金融商務區,則預計是中國西部地區罕見的大型濱水生態化國際金融商務區。一個集生態、休閑、文化、會展、商務、居住為一體的“宜遊宜樂,宜居宜業”的第三代新城正在融古爍今般地展現,務必吸引愈來愈多關注和訝異的目光。
漫步堤岸,徐行於石階、青樹、繁花之間,滻灞一隅的美麗與優雅,已然令人陶醉。追憶遠古的風雅詩趣,遙想明天的燦爛與輝煌,我的思緒在滻灞之濱滯留不歸,細細品味那純然關中古風催化開啟後的健美元素,正融入今天西安人的夢想與創造之中。
麵對曆史的膜拜與思索盡管時間倉促,大雁塔和市區的城牆根,乃至稍遠的乾陵、茂陵、黃帝陵、壺口瀑布等著名景觀都緣慳一麵,而探訪華清池、秦兵馬俑和小雁塔的匆匆行蹤,則多少將古都長安的風情攬入胸懷,聊以告慰內心“不虛此行”的期許。畢竟,古都的曆史遺跡太豐富太精致,期望一次賞遊就飽覽全部精226粹也太不現實了。
華清池的精華,自然在那泉池泉眼的出處,是那曆史與傳奇鋪就了今人探奇獵豔的興趣甚至欲望,是那一代君主和稀世美女邂逅共浴一池激發了一代代人的追尋與想象。於是,華清池要想藏諸深山不知名不熱門也難,泉池名氣由此生生不息,引無數蒼生平民華胄貴族競折腰。因此,華清池注定是個熱鬧的去處,人聲鼎沸,人頭攢動,那場麵符合我的想象,卻也超乎我的想象。驪山腳下的皇家行宮別院,其園林景觀氣派規模本就非一般官宦商賈的私家園林可媲美,雨歇了,風止了,四麵八方湧來的遊人更加無拘無束甚至不無放肆地朝園林深處移去,一個古跡一個傳奇般地叩問膜拜,在今世雕塑家的作品楊貴妃玉石雕像前,更是沒有規矩地亂摸亂抓,照相留影,滿足一下“到此一遊”的快感。這景象仿佛是真古跡輸給了假貴妃,懷古、想象和發思古之幽情被石榴裙下的雕像崇拜熱逆轉擊敗,這正是當今中國旅遊界和多數旅遊者的通病,華清池的熱鬧擁擠也難以例外。
當然,到古華清池邊去憑吊那遠古的氛圍,在古泉眼井旁看那古往今來同樣熱氣蒸騰的泉水湧泡也可感同身受;而到洞壁間的方石盆裏去泡一泡腳,在疲憊之極也還是舒適的享受。想必那溫泉照例應該是古往今來的原生態,盆子卻是今世的加工貨,仿造的痕跡配以商業化的服務,縱然淡化了咀嚼曆史欣賞景觀的情緒,卻還算是能夠予人較深印象的遊蹤記憶,點滴在心頭。
秦兵馬俑博物館的氣勢,在地域景觀和館內兵馬俑實物排列上都盡顯風采,攝人心魄。隻是這個曾經被人譽為“世界八大奇跡”的文物景觀,自出土以來曝光率太高,人們幾乎眼熟能詳。至少,當我挨著人群長龍,在幾個分館內先後倚著欄杆俯瞰千百年前被埋在地下,如今重見天日又被當作世紀珍寶圈供起來的俑陣,雖然還有幾許歎息幾許讚美,卻沒有強烈的驚訝和好奇之感了。由於以往影視片披露觀賞到的鏡頭畫麵,凸顯了此兵馬俑22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陣的威嚴與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又有光線色彩和音樂的烘托,反而使得這一現場近距離的檢閱稍遜風騷呢。
還是雨中登臨小雁塔的經曆令人興奮感慨。那天,在風雨飄搖中撐傘步入已有1300餘年曆史的原唐代長安城中的皇家寺院薦福寺(原名獻福寺),近距離麵對寺內的佛塔———小雁塔,仰望她那圓融端莊而又秀美清純的身姿,不禁心生頂禮膜拜的虔敬———並非由於宗教的因素,乃是因為小雁塔本身的美麗和曆史在這西安現存的唯一保持原貌的唐代建築中散發出的魅力。她使我想起西子湖湖畔的雷峰塔,倒掉百年之後又被現代人修建挺立起一座同名的新塔,體積成倍數龐大,中間還安裝了觀光電梯,便於攬客招財,容貌也便由清麗的村姑變為華麗的肥婦,不倫不類地站在湖畔,其實讓不少心儀其固有容顏的訪客大倒胃口。
慨歎小雁塔之優雅、完美之際,更驚奇於還能獲得親近她心髒的恩惠,親近這國家重點文物的恩惠。我們一幹人從塔內沿著塔壁的窄梯緩緩扶搖、匍匐而上,最終登頂則是從僅容一個人身的孔中躍身串上,幾分驚險幾分獵奇,十幾個人站在塔頂平台,四周眺望,古長安千載風雲掃蕩,西安城博物院就在腳下,煙雨渺茫,古今融彙,此景此情,真讓人不知身在何處了。
聽聞小雁塔就是西安博物院的重要組成部分,想來這實在堪稱其鎮館之寶,況且有此一寶,這市級博物院比之省級甚或其他博物館也便無愧嗬。
又據悉,“雁塔晨鍾”係長安八景之一,我不遺憾當天沒有聽到那早晨敲響的鍾聲,卻慶幸有機會進入了小雁塔的身軀內部,在小雁塔的心髒間上下遊弋了一番,仿佛滲入她那邈遠幽古而又青春勃發的靈魂,仿佛經曆了一番曠古難得的洗禮。因此,當我走出小雁塔時,當我離開西安返回江南返回北美之後,仿佛胸中依然環繞回蕩著古都長安的精氣,依然要伴我回味那故國濃鬱的古風、塔影、鍾樓和皇城根下崛起的新姿……嗬!西安———長安,那些淅瀝秋雨牽人魂魄的日子。
228舒怡然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理學碩士。1995年留學美國。現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地區從事知識產權工作。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千萬裏追尋著你》,小說、散文、隨筆發表在《僑報》《世界日報》《解放日報》《當代作家》《文學月刊》及《世界華人作家》等刊物上。曾獲“文化中國,四海文馨”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秀獎,第22屆美國漢新文學獎小說佳作獎、散文佳作獎。
記憶裏的一座城一座城,若是讓人久久不忘,那它一定是有某個牽動心弦的地方。就如同交響樂震撼靈魂的樂章,或是小說裏精彩美妙的片段。即使你對於整座城的記憶已經疏淡,但那些濃縮了往昔歲月的地方會變得更加清晰。
離開北京已經二十多年了,說起北京,令人浮想聯翩的也許是那些皇家園林亭台樓閣,或古寺名山曆史遺跡。然而真正讓我無法忘懷的,卻是那些不怎麼起眼的北京胡同。如果把北京城比作樹葉,那麼胡同就如同交織於樹葉上的葉脈。葉脈裏湧動著生命的精靈,才有了葉子鬱鬱蔥蔥的姿態。
北京的胡同賦予了這座城市鮮活的生機,難以想像沒有胡同的北京會是什麼樣子,那一定是很冷清很呆板的。
那條胡同,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來描繪它。即使在夢裏,都會清醒地一步不差地走近它。從“東官房”車站下車,穿過馬路,遇到第二個胡同口,徑直朝裏走。胡同有些彎曲,往右拐了又往左拐,剛剛筆直一點,眼前便豁然開朗。一片扇形空地,左邊有一扇大鐵門,那門多半是緊閉的,旁邊的小側門倒經常是敞開的。院子裏矗立著一座“凹”字形三層樓,灰色的磚牆上斑斑點點的痕跡,還有盤根錯節的常青藤,都顯露出這幢樓有些年頭了。幾棵古22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槐樹枝繁葉茂,給這個院子增添了許多生氣。
原以為不管多少年過去,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我怎麼可能找不到那條胡同呢?可今年盛夏回國尋訪母校,走近那個胡同口時,忽然感到一片茫然,就是這裏嗎?怎麼和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呢?這麼一猶疑,便錯過了好幾個路口,隻好又折回來。兒子開玩笑說,看媽媽太激動了,連回老家的路都記不清了。其實並非我的記憶出了差錯,這裏實在是變化太大了。嶄新的地鐵站鎖住了原來敞開的馬路,熟悉的房屋門臉已經寥寥無幾,連路標都煥然一新。“東福壽裏”胡同,名字依舊,可麵目迥異了。我曾住過七年的舊灰樓,被一幢嶄新的青灰色磚樓取代了,樓頂的邊角裝飾著琉璃瓦飛簷,真有那麼點仿古的韻味。沒變的隻有那幾棵老槐樹,安靜地守候在小院裏,夏天的驕陽下便有了好大一片陰涼。它們似乎是特意等在那裏,好給我留下一點兒懷舊的驚喜。
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這條胡同的情景,那是1981年的秋天,北京師範大學接待新生的校車載著我們,從北京火車站一直開到師大北校區學生宿舍大院門口。我拉著一個大旅行箱,怯生生地走進這個小院兒,抬頭四處觀望,灰磚、青藤、古槐樹,這景象似乎在哪兒見過,莫非是在夢裏。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大學校園嗎?我是初次來北京,怎麼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一切都那麼自然,仿佛我原本就是屬於這兒的一分子。生命裏的等候與約定就是一種緣,誰能說與一座城的相遇不是緣分呢?
都說北京的胡同像迷宮似的,這話一點都不為過,初來乍到的人是很容易迷路的。走出我們宿舍的院子,往左走不遠,便有個丁字路口。那又是另外一條胡同,叫“興華胡同”。它拐了好幾道彎兒,青色的柏油路,路兩邊是一扇扇紅漆大門,偶爾也夾雜著幾扇黑漆的,紅黑相間,使得整條街生出了某種韻律。每扇門前都有道高高的門檻,像故宮博物院太和殿的門檻一樣,隻不過這些門檻低了那麼一點點。高高的門檻橫在那裏,給這些四合院230披上了一種神秘感。想那一扇扇大門後麵,到底鎖住了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呢?
胡同很安靜,除了清早上班時,從那些紅黑大門裏偶爾閃出來一兩輛自行車,白天便少見人影。沒有多少碧綠養眼的草坪,也沒有許多姹紫嫣紅的花樹。偶見某家四合院裏探出的一枝嫩黃的迎春花,眼前便是一亮,原來春天竟藏在胡同裏呢!
胡同口那位賣冰棍的老大媽,從初夏一直站到深秋,宛若一種守候。她的嗓門永遠那樣嘹亮,“小豆冰棍!小豆冰棍!”一聲接著一聲,穿過胡同的寂靜,落進古槐樹濃密的枝葉裏。
走到胡同的盡頭,方才知道,原來這剛好是另一條胡同的開始,恰好構成了一個完美的“丁”字。然而這條街的景致卻完全不同了,它令人難忘的特色,不是曲曲折折的幽靜,也不是深閨大院的神秘,而是它散發出來的濃鬱又厚重的味道。濃鬱裏浸漬著世俗味,厚重中滲透著市井味,這才是胡同本來的味道,它真實靠譜有氣場。胡同就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地方,喧囂熱鬧,五味雜陳。胡同承載著平常百姓瑣碎的日子,胡同也充盈著大千世界的噓寒問暖。
這胡同的味道也是四季分明的,尤以冬天的味道最為濃烈。幹冷的北風剛剛掃進胡同口,就遭遇了這樣一股混雜的味道。有蜂窩煤嗆人的煙熏味兒,有羊肉串刺鼻的肉膻味兒,有烤紅薯的焦糊味兒,還有炒五香花生米誘人的純香味兒。這些味道無拘無束不分彼此地摻和在一起,如同奏響了一支味道交響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冬天的胡同便不再冷清,不再肅蕭,卻是因為這別具一格的味道,而變得意趣橫生了。
胡同口有一家小吃店,叫“龍頭井小吃店”,這不過是家普普通通的小吃店,賣的全是大路貨,比如小籠包子、刀削麵、炸油餅。但最拿手的當數油炸豆腐泡了,一大碗醬油湯裏擠滿了金黃的豆腐泡,鮮綠的蔥花湊熱鬧似23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的在豆腐泡間遊來遊去,飄出一縷縷清香。這麼美味的豆腐泡,隻要一毛錢一碗,真是物美價廉啊。
店鋪開門很早,專門迎候那些不願意自己做早餐的上班族,當然也包括像我們這些睡懶覺的大學生。那時候,一提“龍頭井”,大家就直咂舌,那可是滿足我們舌尖上欲望的好地方。“龍頭井”從來不會冷清,一年四季,永遠是熙熙攘攘,熱熱鬧鬧。
時隔二十幾年,當我穿越萬水千山,興致勃勃地趕到龍頭井胡同,卻一下子愣住了。小吃店已經沒了蹤影,被一家新店鋪取而代之了。街道變得幹淨現代了,沿街的馬路上停放著一輛輛小汽車,當年那裏擺放著一排排自行車。與時俱進給人帶來的是豪華與享受,同時也使這座城的古樸漸行漸遠了。我沿著胡同漫無目的地走著,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惆悵。胡同裏那種特有的味道呢?好像也變得淡了,若有若無。鮮香的油膩的,好聞的不好聞的,它們都去哪兒了?我用鼻子使勁抽吸著,仿佛這樣便能找回那些味道。
當然也沒有再見到那個賣冰棍的老大媽,想必她早已退休了。更何況現在誰還喜歡吃小豆冰棍呢?即便有人喜歡,也都到超市裏去買了吧。“小豆冰棍!小豆冰棍!”可那清脆而親切的純正京腔,卻依舊縈繞於耳。
轉過街角,又見那一扇扇紅漆大門,有些紅得透亮耀眼,另一些卻是斑駁黯淡了。這裏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安靜,仿佛是鬧市中的一片世外桃源。不由得想起了一樁往事,才進大學校門時,同室的北京女友約我去師大曆史係白壽彝教授家,記得是給他送一份文件。那是我第一次踏進北京的四合院,跨過高高的門檻,前庭院裏種著幾顆棗樹,正是收獲的季節,樹上掛滿了青色的小棗。回廊曲曲折折,惹得人很想去後庭院看個究竟。我已經記不清白老教授的模樣了,但他身後依牆而立的大書架,還有那上麵密密麻麻的裝幀書,卻是我至今難忘的。
真沒想到,北京的胡同,除了市井味兒,還有著這樣一股書香。什刹海232和後海這一帶的胡同,是頗具文化特色的,很多名人都曾在此駐足,所以才有魯迅故居、宋慶齡故居、梅蘭芳故居,等等。那時每逢夏天,傍晚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和同窗閨密一起去什刹海遛彎兒。張恨水在小說《啼笑因緣》裏描寫的什刹海民俗,逗鳥和聽戲,一直是什刹海的保留曲目。常常是逗鳥的和賞鳥的一樣癡迷,唱戲的和聽戲的一樣陶醉。雅與俗已經難分彼此,大俗便是大雅,這也是藝術追求的極佳境界吧。當書香味與市井味交彙融合到一起,便釀成了一種文化特質,它既有質樸的底蘊,又不乏寬厚廣博。它是單純的,如城南舊事的歌謠,它又是複雜的,如紫禁城的深宮大院。不知道北京有多少這樣的胡同,它們像一條條搏動的命脈,使這座城充滿了活力,充滿了靈氣,也充滿了人情味。
到了美國,我一直住在首府華盛頓。說不清為什麼,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明明是走在緊鄰華府的水晶城(crystal%city),卻恍然覺得是在建國門大街上;漫步在喬治城(Georgetown)%步行街時,又覺得像是徜徉於護國寺大街上。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中國朋友,人家就笑我說,你大概是想家了吧。或許他們是對的,意念中的他鄉與故鄉,怎麼可能會那麼涇渭分明呢?錯把他鄉當故鄉,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了。
一座城,隻有當遠距離地凝望她,才會真切地體會出她的分量。這樣的凝望,讓我品味出遙遠之外的親近,溫暖背後的蒼涼,而這些感覺都不知不覺地流進記憶的深穀裏了。
23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施雨本名林雯,博士。品真新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美國文心社創辦人,現任總社社長。在海內外詩歌、散文和小說征文中多次獲獎,為美國《僑報》《明報》《星島日報》副刊專欄作家。
記憶中的三坊七巷三坊七巷,你去過嗎?
那裏是我福州老家一個神奇的東方所在,在黑瓦白牆、朱漆大門、青銅門環、紅格子窗之間,有嚴複、沈葆楨的身影;也有林徽因、冰心的詩文;還有林覺民的《與妻書》……那裏,還有我少女時代的閑暇時光。仿佛我生命的某個部分早已永久地留在那裏,不隻是我,還有我的父輩和祖輩。
名人故居喜歡旅遊與探訪名人故居的人都有這樣的經驗,無論這些故居易找還是難尋,都是孤立地分散在各處。
巴黎孚日廣場旁Rohan-Guéménée旅館的2層一套280平方米的房子,這是當年文學大師雨果和夫人租下居住了16年的地方(1832—1848),在這一套房子裏,雨果寫下了《瑪麗·都鐸》《悲慘世界》以及《巴黎聖母院》。
巴爾紮克的故居,則坐落在第十六區萊努合大街47號。當年,這兒還不是城市,隻是巴黎近郊的一個村莊,一派田園風光。這裏環境清雅幽靜,完全聽不到巴黎喧囂的市聲。如果埃菲爾鐵塔早50年建成,巴爾紮克坐在234自家後院的花叢中,便可欣賞它的雄姿。
大文豪海明威的故居在美國邁阿密,他在西礁島上這座不大的宅院裏居住了十多年,完成了他鼎盛時期重要的作品,包括《喪鍾為誰而鳴》《乞力馬紮羅的雪》《永別了,武器》等著作。甚至,直到現在,你還可以看到他的愛貓留下的後代,獨特的六趾貓。
然而,福州的三坊七巷卻處於一個獨特的地理位置,它是福州的人文的簽,一個方圓隻有44萬平方米的民居,曆史上卻出現過大大小小100多位對中國命運有影響的人物:明朝兵部尚書張經、吏部尚書林瀚、清代福建水師陸路提督和台灣總兵甘國寶、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福建通誌總纂》的陳衍、著名教育家與名報人林白水、民國時期海軍第一艦隊司令和海軍陸戰隊總指揮陳季良、曾資助過周恩來赴法留學並為抗日期間“七君子”案件作辯護的律師劉崇佑、我國近代史上主要的啟蒙思想家嚴複、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覺民、著名女作家冰心……也許,每個福州人都與三坊七巷有或遠或近的淵源。
大約剛剛懂事的時候,我就喜歡和長輩們一起逛街,經過三坊七巷,不時聽他們指指點點,這裏誰誰誰住過,那裏,我們也住過……當然,走的地方不止三坊七巷,指點過的房子也不止在三坊七巷,後來呢?後來都沒有了。為什麼呢?因為解放了。
中學時代,整整五年的時間,我在福州一中寄宿就讀,課餘除了去圖書館就是上同學家玩。女同學們問,“去不去我家玩?”“你家在哪兒?”“某坊某巷。”耳朵豎起來聽,心裏咚咚跳。“去,當然去。”雖然現在我不在那裏住了,但我的家人曾經在那裏住過……我要仔細去看看那些院落和家私,想象著如果時光倒流幾十年,我會在哪扇紅格子窗下聽雨,會在哪張紫檀書案後麵掩卷歎息或者沉思。後來嫁人,夫家就在南後街北端的楊橋巷,也就是現在的楊橋路。可惜,那時已經沒有任何古意,高樓大廈鋪天蓋地。
23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我特別懷念少女時代的那段時光,夏日的中午從來不休息,幾個女孩子舔著3分錢的冰棍逛南後街那些自唐宋以來形成的坊巷。
“安史之亂”中原混戰,南遷避難而來的各界人士很自然地選擇了這片平整的土地,開始為新一輪創業而組建家園。一個以士大夫階層、文化人為主要居住民的街區,便在南街附近生成,這就是今天的三坊七巷街區。
福州自漢始,先後建成了冶城、子城等城垣,城市由北向南擴展,整個布局,以屏山為屏障,於山、烏山相對峙,以南街(八一七路)為中軸,兩側成坊成巷,講究對稱,逐步形成三坊七巷一條街(“街”指南後街)。
福州鼓樓區南後街兩旁從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條坊巷就是三坊七巷。
三坊是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七巷是楊橋巷、郎官巷、塔巷、黃巷、安民巷、宮巷、吉庇巷。
家族記憶我24歲出國,多年後回鄉,第一件事就是逛南後街。
各種小吃和小店令人眼花繚亂,可我隻記得南後街的福州魚丸。南後街的福州魚丸是天下第一美味,後來我走過歐美許多唐人街,嚐過無數所謂的魚丸或者福州魚丸,都遠不如南後街的。也許這種特別的手藝,就像特定的人文,離開了就變味了。
但是,古老而特別的東西總在消失,有一次回國,與閨密共進午餐,點完菜閑聊,她指著窗外說“你看”,我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正是簇新的高樓中明顯敗落的三坊七巷。白牆脫落了,黑瓦殘缺不全……人會老、建築也會老,仿佛時光也會老,昔日這個老福州城社會名流聚居區之一,竟然落得如此殘破的境地,忽然一陣心酸,差點兒落下淚來。宛如我生命裏某些東西在失去,如同失去祖輩們。
我出生在福州倉山,倉山區是福州西式建築最密集的區域。自近代福236州作為中國“五口通商”最早的口岸之一以來,外國領事館、洋行、教會學校、洋人住宅、華僑住宅等建築藝術風格各異的“小洋樓”,皆集中於此。我在倉山長到5歲,之後隨父母下放到福安賽岐。在我5歲的記憶中,家附近的街道很寬,樹蔭很大,一排排高高的法國梧桐,我仰酸了脖子都望不到頂,於是隻能撿些地上微黃的落葉玩。小洋樓裏總有隱隱約約的樂器聲、歌聲和笑聲傳出,混在白玉蘭的幽香裏,在夜空久久繚繞。
隨父母在福安賽岐下放3年後回榕,我在外祖父的故鄉螺洲就讀於螺洲小學。父母選擇了地處螺洲的那家醫院工作是為了照顧年事已高的外祖父母。
螺洲地處福州南台,南麵是煙波浩渺的螺江(屬烏龍江的一段水域),螺江對麵是五虎山。螺洲有三個鄉,店前鄉姓陳,吳厝鄉姓吳,洲尾鄉姓林。
外祖父姓陳,店前鄉人,曾經是國民黨文官。店前鄉陳姓是個顯赫的大家族,族裏最出名的便是清朝內閣大學士陳寶琛──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
8~12歲,我就住在店前鄉,斜對麵便是陳寶琛出生的舊宅,人稱“福州科甲第一家”。
明洪武年間有個稱陳廣的人看上了這塊好地方,便舉家自新寧縣(今長樂市)鶴上村遷來,經過200多年的繁衍生息,始成皇皇巨族。至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族人陳淮第一個成為進士,從此開螺江陳氏的科甲之先。
自明嘉靖十七年至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始,凡360年,“螺江陳氏”中進士的竟有21人之多,為福州地區所首屈一指。特別鼎盛的是清同治、光緒年間,竟有10人。陳寶琛是同治七年進士,他的胞弟陳寶瑨和陳寶璐都是光緒十六年(1890年)進士“兄弟三進士,同榜雙奪魁”是“螺江陳氏”家族的殊榮。陳寶琛的3個胞弟陳寶琦、陳寶瑨、陳寶璜等也皆舉人出身,時稱“六子科甲”,極其顯耀。
也許是文人太多,書香太濃,即使在店前鄉務農的人,都能寫蠅頭小23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楷,讀些古書。店前鄉農人多種果樹──柑橘。田頭修得整齊雅致,家裏也收拾得清清爽爽。我的小學同學不少是陳氏的後裔,放學後一起玩耍,東家西家輪流跑。那裏每家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門前幾級石階,有的有石獅,有的沒有,門洞很高很寬,一進一進的地上鋪的都是青石。廂房的門和窗多是楠木、紅木細細雕鑿格子或者花鳥圖案。前廳、後廳、花廳、天井主要是青石和盆景,很多人養蘭花和魚,容器也都是石鑿的。外祖母喜歡晴天,陽光見好,她就開始曬衣服,三寸金蓮嗒嗒嗒地前後忙碌,舉著長得不可思議的竹竿,架在屋簷下。而我喜歡雨天,從天井看外麵的天空,看高高的簷滴如墜自九天。
那時的商賈官宦人家,除了偶爾住老家的厝,多數時間都在城裏,至於城裏的住處,他們多首選三坊七巷。父母自小也是出入福州的三坊七巷,在母親的童年記憶裏,她是頭上燙著卷發,身穿小旗袍,足蹬皮鞋,經常看戲吃館子的富家小姐。而祖父那邊則是商人。祖父姓林,畢業於政法學院,後在南京當律師。有一年回鄉省親,隨手買了張彩票即中5萬大洋。那時的5萬或許是天文數字,本來祖父家世殷實,又添這筆意外之財,此後祖父不再當律師了,在老家閩侯青圃大量購置田產,在福州買房買工廠……1949年以後,重新洗牌,輪流坐莊,人生戲碼換了布景和舞台。
在後來的許多年裏,政治環境寬鬆的時候我們才敢回鄉祭祖,清明時節,祖孫三代從各地趕回來,默默地修整墓園、祭祖、壓紙、燒香、化紙錢……然後,繞著村外的小路悄悄離去,身份重,怕連累鄉裏鄉親。但總在回首之間,望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給晚輩指點:“這是五萬一家。”鄉民們或許早忘了祖父的名字,隻記得他的綽號“五萬”。
祖父出生的老家,閩侯縣青口鄉青圃村有一位林姓同鄉叫林白水,是著名教育家與名報人。辛亥革命之後,北京城有兩份極有影響的報紙:一份是《京報》,另一份是《社會日報》。《京報》的負責人是邵飄萍,《社會日報》的238社長是林白水。林白水曾主編多種反刊,言論犀利,針砭時弊,為軍閥忌恨。
1926年8月因在社論中屢次抨擊軍閥張宗昌,被張逮捕殺害。棉花頭條1號即林白水先生在北京的故居。
知道林白水先生是因為有一年隨父親回老家掃墓。父親帶我去瞻仰尚未竣工的林白水烈士的陵園。而後又過兩三年,我再去看陵園,還是沒見完工,便有鄉親告訴我們,為此出錢讚助的林白水先生的女兒突然在美國因車禍去世。又好些年沒有回鄉了,不知道現在陵園如何,去年清明我到林白水先生的網上紀念堂上了三炷香,祭拜這位中國的一代報人遇害80周年。
故居名人百多位的名人,故事要從哪裏講起呢?挑幾個耳熟能詳的說一說吧。
林則徐(1785—1850),他是“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是揭開中國近代史序幕的傑出政治家,又是反抗外國侵略的民族英雄。他順應曆史發展潮流,對西方文明成果采取積極的了解和吸收並為我所用的態度,故能成為“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和向西方學習先進技術之開風氣者”。三坊七巷旁的澳門路有林則徐祠堂。
沈葆楨(1820—1879)堪稱中國“船政之父”。他在以“富國強兵”為目標的洋務運動中,被推向前台。沈葆楨擔任福建船政大臣,負責造船、練兵和人才培養,為組建福建水師、南洋水師而努力,成為早期洋務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引進西方科技的先驅,我國近代教育和近代海軍的創始人之一。他不遺餘力地將魏源提出的“師夷長技以製夷”的主張付諸實踐。沈葆楨故居位於福州宮巷26號。
林旭(1875—1893),“戊戌六君子”之一。少年即穎絕秀出,為特達奇才。他追隨康有為參與“維新變法”,曆時百日,後被以慈禧太後為首的頑固守舊派殺害,年僅24歲。
23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當年,北京城宣武門外的菜市口是一個刑場,城門的吊橋西側立一個石碣———後悔遲。但林旭等六君子在此就義時,沒有絲毫後悔與懼色。林旭坦然仰天長嘯:“君子死,正義盡!”然後大笑,從容就義。
林旭家住郎官巷東口,幼年便失去父母,由兩位叔叔撫養長大。他自幼聰慧,吟詩作文,無所不通,被譽為“神童”。
這三位名人也許大家都清楚,但未必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是一家三代人:林旭是沈葆楨的女婿,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
想知道三坊七巷還有多少這樣的緣分?請來三坊七巷走一走,看一看,便知曉了。當然,還有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著名報人林白水……他們也都曾居住在福州的三坊七巷。
而我,最喜歡陳寶琛的文儒坊,絕色的筆墨文章使整個三坊七巷充滿了濃濃書香和文氣,逾百年而未淡去。
240宋曉亮山東文登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湧進新大陸》《切割痛苦》《夢想與噩夢的撕扯》,短篇小說集《素描百態》,散文集《心的驅動》《永不消逝的第一眼》。短篇小說《握住與甩開的“藝術”》入選《人、欲、望———北美華文作家小說精選》,《第四次嫁人》在世界華文新移民愛情小說大賽中獲獎。2014年獲首屆中國新移民文學研討會優秀創作獎,2015年入選“文登人物”。
感受故鄉炊煙飄去的上空是浩瀚的宇宙,長滿五穀的大地是滾圓的地球,東山頂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西沙灘是日落的地平線。故鄉的概念在兒時形成,故鄉的東西南北就是我心中的全世界。
惜別山東老家時,稚嫩的我把故鄉淳樸的原貌刻在了自己的心版上,並日夜相伴。為人妻、母之後,我隨夫攜子離開北京,乘命運之舟遠涉重洋,在美國東海岸的馬裏蘭州,收槳上岸。
背井離鄉的那一年,祖國山河大地的舊貌已經一點點在變換新顏,隻是北方發展的腳步尚未邁開。長城內外,大河上下,房屋老舊,百姓布衣如常。
而我的故鄉,依然“沉睡”在昨夜的星空下。太陽從東山頂上升起時,鄉親們的生存重心,仍確立在田間地頭上。麵對著巍峨的昆侖山和濤濤的清河水,鄉親們站在氣象萬千的自然美景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播夏忙,忙秋收冬閑,照例主宰著家鄉人那一成不變的思維。
去國十八載之後,2004年的霜寒楓紅之時,應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和山東大學的邀請,我赴威海參加第十三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會開兩天半,結束後,親朋帶我遊覽了威海市及其轄區。坐在嶄新的轎24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車裏,我把腦袋貼在車窗上,擠扁了鼻子地往外看。我驚訝,我讚歎,家鄉啊,您咋變成這樣啦!
威海,地處膠東半島最東端,如今是國家級風景名勝區。轄下的成山頭為北方的天涯海角,是中國大陸伸向海洋的最深處。與日本、韓國隔海相望,素有“中國好望角”和“天盡頭”之稱。
成山頭是中國太陽最早升起的地方。公元前219年、210年,秦始皇兩次駕臨那裏,修長橋、尋找長生不老藥,留下“秦橋遺址”“射鮫台”“神雕山”及中國唯一的“始皇廟”。公元前94年漢武帝東巡海上,拜成山、拓“日主祠”、觀日出、建“成山觀”、作《赤雁歌》。改革開放後,原景古跡修繕一新,八方遊客紛至遝來。
登成山頭,眺望無垠的大海,天盡頭,高峰突兀騰伏,如巨龍吸吮滄海,氣勢恢宏,景象萬千;天盡頭,煙波浩渺,鯨逐鮫戲;天盡頭,怒潮狂濤嘯百裏,巨浪衝天飛白雪;天盡頭,萬船千帆爭流,遠涉重洋競渡。
觸摸著曆史的厚頁,在秦王漢武的雕像前,手舉攝像機的好友邵永良先生,全心為我錄像。外甥王力軍也忙著給我拍照留念。深謝親朋,在先人的足跡上,讓遊子擁有了分秒的永恒。
走進西霞口,全村500戶,村民1300人。曾經的窮鄉僻壤,因改革開放所帶來的變化,用驚天動地來形容絕無誇張之意。
小山村實現了別墅式、公寓化;實現了水、電、有線電視、直撥電話、寬帶網絡、硬化道路的六配套;實現了免費供糧、供水、供電和醫療保障製度;建立了完善的退休、養老和社會保障體係;完善了從幼兒到中學的全免費的配套教育等。
放眼如今的西霞口,山川秀美,草木華滋,處處整潔,處處剔透。感覺那裏就是上天特地為人間打造的一處仙境。依青山,傍綠水,紅瓦白牆,嶄新的樓房掩映在枝繁葉茂的樹叢中,倒映在碧波蕩漾的海灣間……242昔日的殘破老舊已經不見蹤跡,轉身看,看那個環圍在村口的裕霞公園:蜿蜒的路,別致的涼亭,豔麗的花,綠油油的草坪上假山高聳、雕塑挺立……這是莊戶人家的休閑場所?我本能地揉揉雙眼:老大爺們在林蔭間散步,老大娘們在花叢中談笑,一群孩童正在池水邊玩耍嬉鬧。
山風追憶著村落的變遷,海浪撫摸著西霞口的燦爛,想坐下來,靜靜地坐下來,感受時光在這份恬美中流過。
邁進神雕山野生動物園,從前的荒山禿嶺,今天已是令人流連忘返的新景區。抬腳踏上山中那高懸的鐵橋,望一眼山下的飛禽走獸,讓野生回歸自然,讓生態保護和旅遊觀賞融為一體,這是來自人與動物間之間善意的雙贏。
神雕山野生自然保護區占地3800畝,辟有猛獸區、草食動物區、海洋動物區、非洲動物區、熊樂園、百鳥園、猩猩園、豺狼山、猴子山、金絲猴館、熊貓館等動物棲息地,擁有國家一類、二類保護動物100多種。區內還有玉觀音、關帝廟、秦始皇射雕遺跡及漢武帝霞主祠等旅遊景點。
走遍神雕山,仰觀巍巍群山,俯瞰茫茫滄海,感念上蒼厚賜給這方土地的豐厚,更讚歎鄉親們用智慧和毅力在故鄉的土地上續寫出來的輝煌。
揮別神雕山,又見榮成在召喚!榮成是道教重要發祥地及著名的旅遊避暑勝地。榮成曆史悠久,文物古跡甚多,風光旖旎,景色宜人。在榮成1000華裏的海岸線上分布著10個大港灣和30多個島嶼,如蜊江、石島等10大海浴場,成山、桑溝灣、聖水觀、石島灣、鐵槎山等5大風景名勝區和海驢島、天鵝湖、花斑彩石、蘇山島等50多處景點,以及榮成博物館、偉德將軍碑廊、奇石館等人文景觀。不可否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現代化的遊樂設施及含有豐富文化底蘊的漁家民俗風情,構成了榮成獨具魅力的“千裏海疆文化長廊”。
聚焦榮成的天鵝湖,獨特的沿海地貌和自然環境,適宜的氣候,充足的24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食物,幹淨的水源和優美的環境,構成了世界著名的天鵝越冬棲息地,也是亞洲最大的天鵝冬季棲息地。
看,潔白的天鵝孤高、聖潔,或臥或立,或遊或走,或翔或奔,嬉戲打鬧,你追我趕,相互喙啄,交頸摩挲,鼓翼歡歌,誘人寸步難挪。
威海市乃外甥王力軍一家三口的安身立命之地。父親生前的第一選,就是在威海養老。一提威海,隻覺遠山近水都是情。
回威海,又回威海!
威海四季分明,氣候舒適,年平均溫度攝氏12度(華氏54度),年均降水近800毫米,平均相對濕度超過60%,每年有近一半的時間空氣質量達到國家一級標準(相當於自然風景區)。汙水處理率達到72%,垃圾無害化處理率達100%,有位外國政要曾這樣說:“威海的空氣可原裝出口。”是年的威海,城市綠化覆蓋率達40%,人均占有綠地17平方米,人均居住麵積16平方米,是中國第一個“國家衛生城市”,第一個“國家環境保護模範城市”,是“國家園林城市”,是“中國人居環境範例獎”得主,並兩度獲得聯合國頒發的“改善人居環境最佳範例”稱號,是中國生態與人文環境最和諧的地方之一。
威海,陸上山清水秀林密,海濱灘平沙細礁奇。威海的島嶼數不勝數,馳名中外的劉公島不僅流傳著劉公劉母海上救險的神話故事,同時也是中國第一支海軍的誕生地。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館館址,就是當年清朝北洋海軍提督署,所管轄的28處文物建築屬全國重點保護文物。優美的風光、神奇的傳說、厚重的曆史,成為威海的標誌。
遊覽觀光,威海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勝地。威海的海邊全部為公園所環繞,放眼望去,宛如大海的精美花環。威海公園麵積近70萬平方米,它以藍天為背景,以大海為主題,設計精湛,風韻獨到,創意無與倫比。看,那條人文與自然有機融合的海濱風景線,榮獲了中國建築最高獎———“魯班獎”。漫244步園中,花兒點頭,鳥兒歌唱,清爽的海風輕撫著白色的浪花,與遊人打趣、歡笑。
新建造的泛華高爾夫球場靜臥山水之間,洞洞見海,杆杆越翠,天然海峽、峭壁、峽穀貫穿其中。至此揮杆,必心曠神怡。
威海國際海水浴場有一片2800多米長的金色沙灘,沙質綿軟,且潔淨漂亮,行走沙上有如足療一般。浴場地處市區西北,因夏季多東南風,而極少有浪,加上坡緩水清,優質天然海水浴場的確名不虛傳。
水是威海的靈,山是威海的魂。威海的昆侖山方圓百裏,峰巒疊嶂,林濤波湧,有“海上仙山之祖”的美譽。昆侖山林木茂密,泉水四季流淌,終年清澈,掬之可飲,身臨其中,可體味原始,享受大自然的野趣。
昆侖山也曾是父親觀天象、測風雨的天然氣象站。多少個黃昏時分,他挺立房後,踮腳遠眺西北方:山根澄清,明日豔陽高照毋庸置疑;山尖雲遮霧蓋,陰天下雨握有證據。
聖經山山頂有一塊月牙形石刻,刻的是2000多年前老子寫的《道德經》,山中有一塊岩石酷似老人,傳說那是老子的畫像。聖經山,落日熔金,霞浸黃昏,該是最抒情的時刻。美景醉人,就連天上的仙女也樂不思歸,索性以大海做軟床,借夕陽為枕頭,在海浪的低聲細雨中漸入夢鄉。
山仁,水智,生活在山水之間的威海人,平均預期壽命是75歲。長壽之秘訣,不僅與良好的自然環境有關,也得益於發達的衛生事業,尤其飲食搭配更利於延年益壽。威海盛產蝦、蟹、參、蛤及鮮美魚類,漁業年產量和年總產值連續多年穩居中國地級城市之首。威海還是中國重要的商品糧基地,膠東的大花生名揚四海,蘋果、梨、桃、杏、山楂、無花果……無時不在充實著“北方水果之鄉”的內涵。
威海民風淳樸,誠實守信,是首批“全國創建文明城市工作先進城市”之一。威海也是中國刑事案件案發率最低、社會治安情況最好的城市之一。
24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當我們乘坐的汽車行駛在環海公路時,盡管天色已近灰暗,可在山陡水深的道路邊,仍有人在遛狗、散步、打拳,也有坐在大石頭上談情說愛的姑娘與小夥子。
十幾年後重覽故鄉新貌,我不免感慨萬千。潛在心中的故鄉山水靜悄悄地恪守在各自的地理方位上,接受著風吹雨打,日曬雪壓,曆經了多少人世的滄桑變化。看今朝,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一經開發,一經“整容”,龍鍾老態已再次煥發出貌美如花的青春。
246吳玲瑤西洋文學碩士。出版有《女人的幽默》《比佛利傳奇》《幽默酷小子》《明天會更老》《生活麻辣燙》《笑裏藏道》等五十四本著作,其中《美國孩子中國娘》上美國中文書暢銷排行榜首。唯一全部作品以幽默為主題的作家,也是幽默理論的研究者。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十屆會長,創辦北美作家協會並任創會副會長十年,現為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基金會CEO。
走一趟雲的故鄉愛我就潑我吧選擇在四月去雲南,就是要去體驗少數民族過潑水節的特別文化,分享清涼快樂的水世界,負責組織的朋友來信說,多帶點防護裝備,我趕緊特地去買了雨衣、雨傘、雨褲、雨鞋和雨帽,預備全副武裝上陣,可以“百毒不侵”,沒想到這樣的準備鬧了笑話。問當地人之後,所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你穿成這個樣子會被人笑死,潑水就是要讓人家潑,是祝福的聖水。”原來“怕濕不要來,來了就不要怕濕”,信息錯誤後羞愧不已,這些防濕的工具不敢show出來給人看,又嫌一站站帶太重,偷偷地全扔在旅館了。
決心豁出去,不披掛雨具不做保護措施,要勇敢上陣同樂,掀起狂歡的浪花,要來個濕透的淋漓盡致,盡情與水親密接觸,要將水的快樂進行到底時,興奮到不行地又問了當地人:“我們會被潑得多濕?”也許說老實話不是少數民族的傳統,我得到的答案是:像你這年紀,很少人會潑您。還沒開始就被潑了最冷的一桶水。
原來潑水嬉戲也是男女青年談情說愛尋找心上人的好時機。愛我就潑我吧,年輕的男子也會借“潑水”對心儀的女子一表衷情,傾訴愛慕之意,水24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中訂終身,歡樂升級。
傣家人常說:“一年一度潑水節,看得起誰就潑誰。”又聽說潑水節的潑水方式有文潑和武潑之分。對待長輩,通常是用柳條蘸一點帶有香味的涼水輕輕潑灑,非常有禮節,意思意思;另一種則是瘋狂型的大潑水,相互追逐,桶盆飛舞,個個水濕淋淋,越潑越起勁,被潑的人還不能躲,說是會躲掉福氣,若被潑的全身濕淋淋的,處處能聽見他們歡快又驚恐的尖叫,越濕越high,開心到不行!
四月十日一大早,我們嚴陣以待,坐著巴士到隴川縣政府大樓前廣場集合,要上山采花再潑水,不來不知道,來了嚇一跳,不知哪兒冒出來這麼多人,人山人海,對水和快樂幸福的向往,達到最高點。穿著各式傳統服裝,擠在漆得花花綠綠的敞篷貨車上,還自備樓梯上下,耕耘機、推土機等所有能上山的交通工具都出動了,花車從一個街道開到另一個街道,人人手中端著唐瓷花臉盆,提著塑料水桶,扛著水槍,背著的水槍像電影裏阿諾·施瓦辛格用的衝鋒槍,附著自帶水庫彈藥裝備,一副備戰的樣子,都想盡情地在水中釋放著激情與活力,拿著手中“武器”,用水傳達著節日的快樂。
潑水節即傣曆新年,求佛保佑傣家在新的一年裏萬事如意,水是純淨的象征,是生命的源頭,是萬物之神,因此人們在過年時除了一早起來沐浴淨身,還得到佛寺中把佛像也請出來,在浴佛禮讚的過程之後,就開始持續好幾天的潑水活動來慶祝新年,也是人們一年來發泄鬱積情感的一種健康的方式。
這一天能打扮得多花俏就多花俏,一個村莊一個花色,最漂亮的衣服就在今天展示,上山的路要自己走,女人一排男人一堆,人潮洶湧萬頭攢動,隨著音樂擺動柳腰,跳著舞、唱著歌、敲著鑼、打著鼓,幾個人抬著一種四個相連的鼓,敲一下能連鎖反應敲四下,各隊伍鼓樂喧天,人們縱情歌舞,歌聲笑聲交織出一幅歡樂太平的節慶景象,以象腳鼓為前導,依次排成248長隊,緩緩上山,擁向樹林,歡笑、跳舞,互相追逐,互相祝福。
吃著一種包在樹葉裏的糯米食物米粑,太陽太大,我們躲在山上的樹蔭下看少數民族表演,隨意采著花葉捧在手中,沿路有賣烤野豬的攤販,席地而坐就地啃起香滑的脆皮,我們都好奇當地人帶什麼來吃,他們都很友善地分享,大家又簇擁著下山,許多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潑起水來。
龍陵縣廣場上有金碧輝煌的金塔,也有五顏六色的大噴水池,更有臨時搭建的建築,一輛輛卡車又集中到這兒來了,找到了水源,找到了盡情釋放激情的理由,摩托車騎士載人提桶潑了就跑,萬人尖叫歡笑精彩不斷,以水之名可以肆無忌憚,可以沒大沒小,可以傻傻癡笑,享受這沒有約束的喜悅升級,狂歡共慶佳節。與潑水同時進行的是,幾乎不曾間斷的,為那些需要坐下,等身子晾幹的人所表演的歌舞節目。
有人以“濕身”為榮,做個快樂的落湯雞,讓心涼和祝福灑滿陪滿一夏;有人躲著走,因為我們沒有反擊的能力,躲進巴士看窗外互潑景象,地上留下一連串濕濕的腳印,互相追逐迎頭迎臉地潑,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有人稍息片刻,忙著裝水為下次的衝刺做充電,隨後又精力充沛地回去參加水戰。隻見大街小巷一片瘋狂,每潑一次都夾帶著一片笑聲,都代表一段衷情、一心祝福,洗去一年的汙塵,祝福新的一年幸福平安。
和順僑鄉圖畫中也算是一種緣分,短短幾年間,我又再度來到和順僑鄉,這個雲南邊陲小鎮,這個被列為票選中國第一魅力的名鎮,有著“和順人家圖畫中,花亭樓台笑春風”的美景。她深厚的文化底蘊與獨特的自然景觀形成絕美的生態文化村,讓人流連忘返,來了還想再訪,可遊、可賞,可思,甚至可迷。
在春暖花開的四月,隨四海作家雲南采風團又來此參訪,車子穿過一座座山穀,來到這片翠綠的小平原,陸上驚起群群白鷺鷥飛起又落下,眼前24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的景物令人眼睛隨之一亮,像是誤入了書中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居山麵水柳堤蓮塘,河邊垂釣的漁夫,身邊水鳥相伴,一派鍾靈毓秀的田園佳境,遠方的山雲霧遮蔽,偶有陽光透穿。車子停在村口小鎮的古石拱橋前,橋麵的石縫竄出點點斑駁的青苔,說明了曆史的源流。我們下車穿過牌坊,走進和順僑鄉———這個坐落於雲南省保山市騰衝西南四公裏的文化名鎮。
被數不清的高山包圍著的遙遠村莊———和順,藏在茫茫天地間,躲在中國西南邊陲,遠到隻有雲到得了的地方,以前很少為人所知,卻是古代南方“絲綢之路”必經之地。就像晉太元武陵人無意中走進的桃花源一樣,這個小鎮早在大明王朝就有從中原來駐守邊關的士兵,發現這高黎貢山下有陽光的小壩子,覺得真美,被這風光吸引,於是開辟屯墾,地老天荒一過六百年,如今宗祠裏還供奉著當時的祖先。
六百年來祖先傳下的漢文化傳統被保留下來,加上地理環境的關係,生存發展的方式是走出去闖蕩世界,“窮走夷方急走廠”,到緬甸、東南亞去闖蕩,用有限的生命造就永遠的曆史,於是一代代鄉民遠走他鄉。地傑所以人靈,在國外功成名就,往家中彙款蓋屋,造橋修路建設鄉裏,帶回異國文化與新知,使和順成了有名的僑鄉。
走進和順,就像經過了時光隧道,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一方古色古香的時間定格,白天鵝紅麵鴨水中遊,古樹下有老人乘涼,青蔥的山嵐,小橋流水,古老的宗祠,鋪小石子的路,能走出曆史。但有時走著走著,也糊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徽式民居、江南小橋、東南亞尖頂、歐陸圓柱仿羅馬建築在這兒都能見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高爾夫球具、望遠鏡照相機、美國的派克鋼筆、洋貨處處,有道是:“羅馬的鍾,英國的門,捷克的燈罩,德國的盆。”中原文化、外來文化、南亞文化、抗戰文化、邊疆文化、異域文化在這裏交融,形成了獨特的人文景致,蘊含著“和睦順暢”的最佳境界。誠如鄉人李根250源先生所說:“十人八九緬經商,握算持籌最擅長。富庶更能知禮義,南州冠晚古名鄉。”如今村裏隻有數千人,但有上萬人仍在海外僑居,有成就的一個接一個。
坐上村裏觀光的電瓶車,往左彎一站站走去,古樹參天,泉水清清,寨邊三合河偕一條彎彎石徑呈弧形,路、河之交古榕間茂,石欄月台,隨處可見,村子裏還保存了不少古建築,火山石鑲砌的牆基、走廊、街巷,曆經數百年風雨仍神韻依然。氣候更像我居住了三十幾年的加州般溫和,清風徐來,真覺得“此景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怪不得2003年,和順被《中國國家地理》《時尚旅遊》等聯合推薦為“人一生要去的50個地方”之一,2005年又入選“中國十大魅力名鎮”。
車行過一座清瓦頂亭子,竟然是洗衣亭,真有女人美麗的洗衣身影,搗衣聲聲加上笑聲,形成一幅美麗的鄉村幸福圖片,流過的水清澈見底,還有小魚悠遊其中,嬉戲的鴨群湊熱鬧。
走上坡,參觀此鄉名人艾思奇的故居,從台灣來的我對他不甚熟悉,本以為是個外國人,原來是位名叫李生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生於騰衝和順鄉水碓村,青年時代,兩次東渡日本求學。他的《大眾哲學》《哲學與生活》據說幫了共產黨的大忙,毛澤東說他是“黨理論在線的忠誠戰士”。他的住處是一幢中西合璧式磚木結構四合院樓房,有西式小陽台和雕花格窗,顯得古樸典雅。
繞了一圈,我們走進建於1928年,有著“中國藏書最多的鄉村圖書館”美名的和順圖書館,匾額是胡適題的字。整棟建築有一種中西結合的和諧美,巍峨高大,軒昂靜穆,尖尖的飛簷是受東南亞影響,半圓形的門窗有點歐式味道,整體看來依然雕欄畫柱,有中國味,難得見鄉裏的圖書館建得這樣奢華,裏麵的藏書百分之九十來自民間個人的捐贈,在這麼個邊遠的農村建立一個藏書七萬冊的圖書館,是怎樣的淵源?
25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海歸華僑衣錦還鄉,有些見識有些金錢,願意為家鄉做點事,造橋修路之外建圖書館,讓族人可以吸收新知。這裏的村民還真是酷愛閱讀,人們向往的亦農、亦商、亦儒的生活,儒家文化獨有的寧靜與儒雅在此體現。經常有老人放牛,把牛放在山上吃草,自己跑去看書,書讀得多了說話文縐縐,家家都有文房四寶,隨手能寫上幾筆書法,文化修為高,因此出了不少人才。
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走進村裏欣賞民居,巷弄狹窄而幽深,許多人家的格扇門窗都經過精雕細鏤,精致華美,門楣上高懸著多年煙塵遮掩不住的“書香世蔭”“詩禮傳家”等匾額,居民和善地招呼我們喝茶坐坐。
引人注目的還有牌坊,有些似乎很宏偉,有些卻很寂寥,更有些能看出靜默中的曆史沉澱和滄桑,所有牌坊背後都有另一段淒苦的故事。“有女莫嫁和順鄉,一世守寡半世孀。”和順男人每年要外出務工,“拋父母,別妻子,吞聲獨走,眾親友,相送到官坡路途”,不知何時能回鄉,留給妻子的是無盡的擔心,苦苦掙紮的寂寞,水一樣的青春年華就在期盼中流逝,貞節牌坊上“冰清玉潔”是讚譽這些忠貞的妻子們,但經年獨守空房的無奈點滴在心頭。
一代一代的僑居,走得遠見得多,當初滿懷夢想,希望能幸運地帶回財富,變成房子田產和日積月累的曆史,一間一間的老屋中也流傳著不同的故事,據說有一則板凳的故事,先祖在家中椅子寫了幾行字:“隻準劈了燒,不準賣了吃。”原來其中藏了緬甸帶回的珠寶玉石,為後代落魄時就急用。
“小小巷弄深幾許,老屋苔色青,山村讀書樓,古道風西亭。”不知從哪間老屋窗台流出這樣的樂曲,這收藏著傳說,興衰曆史的活古鎮,以“山養心,水養性”的典雅,造就了現代桃源仙境。
252夏維東祖籍安徽。現居美國新澤西州,從事藥物研發。大學時代開始發表文學評論與詩歌,出國後開始寫作小說。迄今著有《紐約夢幻變奏曲》《危險的愛》《黎明太遙遠》《預言密碼》四部長篇小說,並有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散文及詩歌發表於國內及海外報刊。目前致力於寫作係列曆史隨筆“我的五千年”,第一部即將出版。
福建:曆史文化的榕樹一絲遺憾匆忙離開廈門去泉州的途中,我心裏帶著一絲遺憾。因為廈門太漂亮了,而我竟然沒有時間在那兒多盤桓幾日。
廈門是我在福建邂逅的第一個城市。車子一上海滄大橋,我的視線就收不回來了,大海、巨橋和城市構成迷人的現代都市景觀,一下子讓人對前麵的一切充滿憧憬。
在此之前,我見過最雄偉的大橋就是舊金山地標金門大橋,那座高大、筆直的褐紅色懸索大橋美得就像一張明信片。我們眼前的海滄大橋,像一條盤旋的白色巨龍橫跨在藍色的海麵之上,豈止是雄偉,簡直是壯麗,橋長是金門大橋的兩倍有餘!橋的對麵就是廈門市區,高樓林立於海邊,玻璃牆上倒映著碧波,美得如同海市蜃樓。
海濱的街道上,外觀現代的高樓和高大挺拔、綠意盈盈的棕櫚互為映襯,棕櫚樹頂的枝葉像一把把綠色的傘和天上的白雲相映成趣,花圃裏粉紅色的三角梅嬌美地點綴在棕櫚之間,幹淨的街道一下子有了田園的氣質,於是現代都市的那種囂張感便淡了許多。行人悠閑地在樹叢和花叢中25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散著步,以藍天、碧海為背景,生活很美好、很和諧的樣子。
我很想加入那些行人的行列,在這個城市裏隨意走走,看看大海,嚐嚐海鮮,吹吹海風。可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因為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需要參觀,比如可以看得見的金門五通碼頭、比如鋼琴之島鼓浪嶼,等等,我沒有時間無所事事。
我對前來廈門跟我碰麵的妹妹說,哪天哥有時間了,一定來廈門多住幾日,騎輛自行車四處瞎轉悠,看看大海,嚐嚐海鮮,吹吹海風,再嚐嚐海鮮。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海鮮,絕非因為嘴饞,因為在鼓浪嶼上同行的一位姐們看到人家炒魚圓,脫口就說:“炒蒜頭。”我聞言捂著嘴,優雅地閃到一邊去,表示不認識她,也不認識蒜頭。我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像粒蒜頭被人閃了,當然我也確實嘴饞。
我還要去最美校園的廈門大學看看,海邊的石凳上,一對對幸福的年輕情侶相依相偎,如果他們不反對的話,我想拍幾張照片,照片的名字就叫“海枯石爛”。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去廈門拍照片,所以在離開廈門的大巴上我狠狠地用手機拍了很多張照片,可惜那茶色的車窗和車輛行駛的速度,徹底毀了一個業餘攝影師的念想。
好吧,那就去泉州吧,有一天,“胡漢三”會回到廈門的,誰勸都沒用,海枯石爛。
泉州印象之一:九日山來泉州前,我對它所有的認識便是此處農民企業家甚多,他們都邁著趙本山的小品步,倒是沒戴鴨舌帽,因為熱。
我們下榻的泉州賓館在市中心,窗外的街道很寬敞,商鋪林立,人流和車流交織,一派生意興隆的景象。泉州隻是個地級市,聽導遊說,泉州是“中254國品牌之都”,有“民營特區”之稱,擁有國家馳名商標數目居全國地級市首位,難怪它的市政建設和經濟規模遠遠超出同等城市的規模,了不起的經濟成就。
我們沒有去參觀泉州的經濟發展曆程,而是進入了泉州綿長的曆史,那份厚重與深沉遠比泉州發達的商業經濟更令人動容,因為有些東西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真正的好東西都是無價的。
我們首先去市郊的九日山,位於福建省南安市豐州鎮旭山村,晉江北岸。山是小山,其高度頂多算得上個小山丘,毫不起眼,朱熹《題九日山》中的兩句詩“仰觀天宇曠,俯歎塵境窄”有些誇張了,但那一麵麵紅色的摩崖石刻太醒目了,乍一看簡直像大手筆的書法展,山為背景,石為紙。
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九日山”三個大字是由福建陸路提督馬負書所題,筆力雄遒卻又顯得莊重,威武中透著典雅。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有段逸事:“(馬公負書)一日,所用巨筆懸架上,忽吐焰,光長數尺,自毫端倒注於地,複逆卷而上,蓬蓬然,逾刻乃斂。署中弁卒皆見之。”不知道他題書“九日山”那日,毛筆有沒有光芒四射,有沒有無所謂,那三個字本身就足以不朽。
登山前,九日山的解說員給我們介紹九日山,解說員是返聘回來“發揮餘熱”的,工作熱情極高,很健談,恨不得把山上的七十五麵石刻都介紹個遍。據他說,九日山原名“旭山”,“旭”字拆成九日。也許他說得對,因為此山所在地有個旭山村,很可能是因山得名。
解說員還在山下孜孜不倦地講解時,我就夥同幾個人先上了山看起來。
石刻年代從北宋到清代,大都屬於應景之作,或紀遊,或題名,或題詩,其餘的有紀事及祈風誌銘。對於我而言,石刻的內容不是主要的,好看的、難得的是那些千姿百態的字,被前人一筆一畫用心、用力鏤刻在石頭上的字,有行書、楷書、隸書和魏碑等。現在的科技越來越發達,越來越實用,再也不會25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有摩崖石刻了,就像再也不會有手寫書信了一樣。
最醒目的石刻位於西台(峰)東麓,字體二十厘米見方,奇特的是該題刻不是從右到左,而是從左到右,很“反潮流”。據說莫言給孔廟題詞招來不少非議,後來孔廟管理處不得不把題匾摘了下來,其中最重要的“指控”就是題字是從左到右,不符合古人書寫習慣。博覽群書的莫言想必沒看到九日山的這幅刻字,否則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用高密普通話說:“去九日山看看蔡襄的石刻!”蔡襄與蘇軾、黃庭堅、米芾並稱“宋四家”,他的反向書寫挺任性,當時怎麼就無人質疑呢?誰敢呀!大書法家,同時還是泉州的父母官,他那麼寫叫作有性格,莫言那麼寫叫不通,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沒用。
蔡襄的字乍一看有“瑕疵”,因為字的交叉處有點劈,稍顯粗糙,但這恰恰顯示了蔡襄的自信,因為他是直接在石頭上書寫,一般人都是寫在紙上,然後拓到石頭上,這才顯得珠圓玉潤,沒有破綻。蔡襄藝高人膽大,隨手一揮,便把灑脫留在石頭上,千年之後風流如故,風吹不去,雨打不去。寫下便是永遠,寫下便是曆史,便是文化。
九日山是文化山,沒有那七十五麵石刻,它什麼都不是。現在它什麼都是,石與字相得益彰,人文和自然是可以和諧共處的。
我從山上下來,突然想知道為什麼當初要把旭字變成九日。我去找那個解說員,可他已經不在現場了。我隻好回來自己查書,大概有兩種說法,一說過去有個道士,從德化戴雲山走了九日來到此山,故名;另一說那些晉代避難的中原人,每年農曆九月初九在此登高遙望故鄉,故得名。
後一種說法和解說員的說法相近。我記得他當時站在九日山的入山口,手指著前方說附近的江叫晉江,晉代中原士紳避亂渡江,史稱“衣冠南渡”。他們把江命名為“晉江”,以此紀念故土晉地,或者不如說紀念一個逝去的時代,一個隻能在夢中回首的時空。
256泉州印象之二:南音“衣冠南渡”的傳說一下子讓我喜歡上“晉江”這個名字,凡是跟曆史有關的地方總能讓我肅然起敬,因為曆史是祖先的足跡,無論輝煌或是屈辱,都與我們有關,文化的傳承和生命的延續一樣,血脈相連。
南宋時期的福建地方誌《三山誌》裏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始入閩者八族。”公元311年,以匈奴為首的“五胡”(匈奴、羌、氐、羯、鮮卑)先是破洛陽,殺晉懷帝;公元317年,匆忙建都長安的晉朝再為匈奴所滅,湣帝被俘,西晉遂亡。胡人在洛陽、長安兩地大肆燒殺擄掠,繁華都市洛陽、長安毀於一旦、成為焦土。永嘉之亂是華夏文明的滅頂之災,故有“五胡之後無華夏”之說。
“無華夏”強調了一種悲愴感,但未免誇大其詞,中華文明的生命力強著呢,西晉滅了,東晉再起,“西方不亮東方亮”。“衣冠南渡”最早指的是晉元帝率中原漢族臣民從京師洛陽南渡,那是中原漢人第一次大規模南遷。
西晉渡江後,定都建康(今南京),是為“東晉”,華夏文明的香火再次續上了。
在南遷的過程中,有一部分算不上名門望族的漢人沒有在南京停下來,因為他們發現新都並沒有為他們安排安身立命之地,隻能繼續“長征”,一路到了蠻荒之地———福建。晉代是最講門第觀點的朝代,出人頭地的前提條件是人才必須出身於世家大閥,否則便不是“人才”。
我們倒應該感謝晉代的“知識分子政策”,否則南逃福建的“衣冠”就永遠穿在南京的身上,福建的蠻荒時代還要持續更長的曆史,今天我們也就看不到燦爛的古文化在福建綻放,仿佛一件被歲月洗練的華服。
對於福建來說,那些峨冠博帶、風塵仆仆、九死一生的中原人是文明的播種機、宣言書和宣傳隊。他們不僅帶來中原先進的生產工具和農桑技術,也帶來悠久的文化:文字、典章、禮、樂等。
25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曆史說起來有點枯燥,一旦活生生的事例與曆史聯係在一起,我們就會意識到曆史沒有死去,它仍然在現實中萌芽,隻是它的根須紮得很深很深。讓我重新審視“衣冠南渡”對於福建文化傳承的意義,竟然是“南音”。
從九日山回來後,晚上我們去了泉州錦繡莊民間藝術園。那時天色已晚,周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我們被帶進一個很大的餐廳,燈火輝煌,我們的圓桌正前方就是舞台。
我們一邊就餐一邊欣賞節目,開始的三個節目都是木偶戲,那滑稽的動作逗得滿桌哈哈大笑。接下來一位一襲紫衣的長發女子抱著琵琶款款走上台,臉上帶著恬淡的笑容,靜靜地落座,橫抱琵琶,手指輕撥,旋律水一般流淌出來,大廳裏頓時安靜下來。那旋律極其簡單,隻有一兩個音的過渡,女子隨著旋律唱起來,她的聲音像是沒有修飾過的,自然而然的,如泣如訴,低回處如風掠過草尖,高亢處如裂帛,清亮中帶點藕斷絲連的沙啞。她的唱詞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那單純的旋律和同樣單純的嗓音令我莫名感動,眼前出現一幅遠古的畫麵,一個年輕女子站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望著蒼茫的遠方,心裏哼著思念的歌謠。
我一直坐在地上聽完那支曲子,直到她起身謝幕,我才意識到一曲終了。我從地上站起來,感覺視線有些模糊,用手擦了擦眼睛,手背上濕漉漉的。我必須承認,那是2014年我聽過最美妙的聲音———南音。
南音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據《呂氏春秋》記載,南音的創始者是大禹的妻子女嬌。大禹和女嬌新婚沒幾天因為忙於治水就離開家了,一去數年未歸。女嬌是個有音樂天分的女子,她把相思寄托在樂曲當中,其原創歌曲隻有四個字:候人兮猗,有效的字隻有前麵兩個字,後麵二字是虛詞,相當於“啊,哎”,表示歎息再歎息。女嬌要“候”的那個“人”當然就是她的丈夫大禹。
據呂不韋說這四字短歌乃南音的起源,後來周武王的兩個弟弟,周公和召公下鄉采風,這哥倆收集整理的南音,便是《詩經》第一部《國風》裏的258首兩卷“周南”和“召南”。我們耳熟能詳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來自“周南”。所謂“采風”,“風”指的就是“國風”,而國風與南音有關,多麼悠久的南音啊!
《呂氏春秋》裏有關於東、南、西、北音的來曆,除了北音外,其餘三音都是女嬌和她的後人所作,西音據說便是秦腔的源頭。北音過於神奇,東音過於離譜,隻有西音和南音比較靠譜,我固執地相信女嬌就是南音的開創者,我願意相信南音就是那麼單純,單純到隻要兩個字和幾聲歎息就夠了。我甚至相信那個紫衣女子就是唱著女嬌思念大禹的歌謠。
泉州民族民間文化工作研究會會長、泉州市南音藝術家協會主席陳日升先生是泉州民間藝術的專家,我們一邊吃著美味佳肴,一邊聽他介紹南音和其他藝術形式一樣,也不斷地在演進成熟,它融合了秦漢時期的和歌,唐時的大曲、雅樂,元的散曲,等等,他說南音分無詞和有詞兩種,無詞的南音比較古老,大約是漢晉時期,有詞的則是唐宋。那天我聽的是有詞的南音,可我卻不認為那是唐宋曲風,我覺得倒是有漢樂府的餘韻,一詠三歎,柔腸寸斷。
無獨有偶,廣東也有南音,但奇怪的是,廣式南音與福建南音迥異。地水南音是廣式南音的主打,紅塵氣息濃厚,裏麵有生活的無奈與辛酸,而福建南音則偏於抒情,有種沒心沒肺的一往情深,動人得沒轍。
南音,這個源於中原最古老的樂種之一,在中原已經像恐龍一樣消失了,卻在福建和廣州保存了下來,我們何其幸運!
泉州印象之三:開元寺一粒種子落進土壤,能否長成大樹,固然取決於土質、氣候及水分,更少不了人的嗬護,要摧毀一棵樹苗很容易,伐倒一棵大樹也不難。南音的種子在福建和廣東萌芽、成長也應當歸功於當地人的精心保護、扶持和推廣。
25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福建和廣東一樣,直到明清都算是蠻荒之地,但當地淳樸的人民對文化有敬畏之心,他們不僅學會了中原的生產技術,也熱烈歡迎中原的藝術文化,南音就這樣緩緩生長起來,並且生生不息。
這些年因為受到各種現代娛樂方式的衝擊,南音和各類傳統藝術一樣都有式微傾向。難能可貴的是,仍然有人站出來不遺餘力地保護、傳承南音,比如說陳日升先生對南音推廣所做的努力,令我們非常感動。
那天晚上我們近距離傾聽南音之後,陳先生為我們介紹了南音喜人的“生存狀況”。南音得以薪火傳承的原因是從青少年抓起,通過在中小學舉辦南音歌唱比賽吸引青少年的注意與參與,南音歌唱比賽從1991年至今已經連續舉辦了24屆!這種方式聽起來不算什麼奇思妙想,但是卻非常有效,和二十世紀相比,如今從事南音藝術的藝術家們不減反增,成效喜人。
其實盡心盡力做出來的事,看上去都不會花俏,所謂“大巧若拙”莫過於此。
我們有幸通過陳先生了解到南音是如何被發揚光大的,我相信福建有很多陳先生的誌同道合者,正因為他們,我們才能看見被完美地保存下來的傳統文化。當我們欣賞古樂、石刻、古寺和古建築的時候,沉浸於祖先的智慧結晶,發思古之幽情時,我們不應該忘記那些致力於保護古文化的人們。
想想那些在我們這一代曾被毀去的古跡,真是令人痛心啊!“文革”時造成的損失就不提了,可是現在我們依然在造著孽,這就過分了。曾經以革命的名義破“四舊”,現在則以發展經濟的名目理直氣壯地毀壞古文物。
邯鄲市為了修一條公路,竟然毀掉了戰國時期的趙國城牆,那是全國僅存的一垛趙國城牆,就這樣被一截公路埋葬了;同樣的事發生在古都西安,也是為了修公路,居然把公路修在秦宮遺址上麵,遺址上樹立的國務院重點文物保護標識牌等同虛設;某瓷都的個別領導很有“經濟頭腦”,看到古瓷賣價很高,竟然拍賣瓷器館裏的古瓷創收!錢很重要,可是有些東西是無價的,比如古文物,那是不可再生的東西,毀了就毀了。
260我們有本事造出超級電腦、航天飛機、登陸外太空,可我們造不出一小片明青花和清琺琅。將來我們的子孫後代看曆史書發現,少了那麼多的文物古跡,他們一定會鄙夷地罵我們:敗家的祖宗!
泉州人不用擔心他們的後人罵他們,因為他們像愛護自己的身體一樣愛護古文物。建於唐初的開元寺雖於南宋和元代被毀,但自明洪武以後重建和擴建,開元寺日臻完善,今天我們看到的開元寺宏大莊嚴,有破損處,但不是人為的,而是歲月的痕跡,它甚至躲過了“文革”的浩劫,仿佛超然於物外。可我相信,它的“無為”裏有泉州人的有為。
開元寺裏我最喜歡的是那兩座八角五層閣樓式仿木結構石塔,簡稱東塔、西塔或者鎮國塔、仁壽塔,分別建於唐鹹通六年(865年)和五代梁貞明二年(916年),一千多年過去了,它們屹立不倒,石塔上精美的石刻依然宛若當初,雖風侵雨蝕,依然透著股穿越時光的古雅之氣。
兩座石塔的前麵有麵牆,牆上有鮮豔的三角梅。那天我站在牆外,端詳著那兩座石塔,三角梅突然跳入眼簾,如同夢境一般突兀而美妙,我的相機捕捉到了那個妙不可言的瞬間。我不知道妙在什麼地方,那兩座古老的石塔和鮮豔的紅花如此格格不入又水乳交融,彼時彼刻我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感動,仿佛前生今生瞬間交彙,如同弘一法師在影壁上的題詞:悲欣交集。
我不信佛教,對許多寺廟的做法也很反感,門票、香火錢倒也不算過分,畢竟和尚也要吃飯,不吃飯的和尚是佛。可是寺廟裏濃重的商業氣息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中國第一寺嵩山少林寺現在成立了股份有限公司,據說還要IPO上市,達摩祖師有知,當如何說?他會覺得現在的方丈很有本事還是幹脆把他當IP(據說這兩個字母的正確讀法是:挨劈)?二者必居其一,考慮到達摩不是以創立公司IPO聞名,所以他老人家隻能讓現在的方丈董事長“IP”。
開元寺不收門票,香火錢隨意,沒有和尚追著遊人賣香,甚至連廟裏的26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紀念手冊都是免費的,給或不給、給多給少隨緣,大款並不會獲得特別的尊敬,獲得最終尊敬的是開元寺。走來走去的人都是塵土,無論風動或是心動,開元寺不動。
離開開元寺時,我看見山門內的石柱上刻著一副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此聯由聖人朱熹所撰,充滿了一貫的矯情與誇張。滿街都是聖人絕對是災難,做個心平氣和、保持最初一絲善念的凡人就好,“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副對聯我想改寫一下:“此地古稱蠻荒,滿街皆是凡人。”聖人貼在牆上,凡人走在街上,如此而已,如此也罷,如此甚好。
我在泉州不聞銅臭,但聞墨香與暮鼓晨鍾。
福州印象開元寺是佛門淨土,三坊七巷便是紅塵深處的低回。
三坊七巷是福州的地標,但和別的城市地標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一點都不醒目。紐約的帝國大廈或新世貿大廈,舊金山的金門大橋,上海的東方明珠,等等,全都一目了然,唯獨三坊七巷你無法從遠處觀望,你需要走進那一片深深的街區———由三個坊和七個巷組成的縱深,你才能感覺它為什麼成為一方曆史的風景。
三坊七巷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晉代的衣冠南渡,那批逃離中原的士人念念不忘故土,居然在“南蠻”之境複製中原的街道。街道關乎民生,是家庭與社會的臍帶,在某種意義上,街道代表了文化的全部,建立街道,等於建立文化。當年那首批八姓衣冠盡一切所能把對故土的思念落實到對故土的臨摹上,就像畫家的風景寫生,一筆一筆地畫出記憶中的故園風物。
唐代“安史之亂”後,逃難而來的中原人更多了,昔日晉人前輩建造的地段吸引了他們,那裏逐漸形成一個以官宦階層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集中的262街區,相當高大上,“安史之亂”是未來“三坊七巷”複興的契機。曆史便是這般奇妙,此地的災難有可能是彼地興起的機遇,福州人抓住了難得的機遇,並且開始可持續性發展。
“三坊七巷”粗具規模要到五代時“閩王”王審知的治下。英雄不問出處,世代務農、出身草莽的王先生對知識分子禮遇有加,唐朝宰相王溥之子王淡,另一宰相楊涉之弟楊沂均曾在王先生手下任職。以講究名分著稱的司馬光,沒有追究王先生的“僭越”之罪,反倒在《資治通鑒》裏給予極高的評價:“審知性儉約,常躡麻屨,府舍卑陋,未嚐營葺。寬刑薄賦,公私富實,境內以安。”王先生安民最重要的政績便是羅城。羅城布局分明,城北是“好學區”,即貴族居住區,並理所當然成為政治中心;普通民宅及商業區在城南,以安泰河為界。羅城中軸對稱,城南中軸兩側設分段圍牆,這才有了坊與巷,三坊七巷的雛形終於像花一樣開了,又謝了,但是“花圃”還在。唐時、五代的民居現在已經看不到了,那個時期的民居在任何地方都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明清建築。
這個坊巷縱橫、石板鋪地的街區,白牆瓦屋,曲線山牆,乍一看很像徽州的民居,正房、後房窗以雙層通長排窗為多,底層為固定式,上層為撐開式或雙開式。正房的主門朝大廳敞廊,多為四開門,門上的圖案花飾繁複、氣派,有的還綴以亭、台、樓、閣、花草、假山,營造出江南園林式氣象。我們下榻的賓館在官巷內,由昔日民居改建而成,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天井邊的側廳聊天,一邊喝茶,一邊喝著加州紅葡萄酒,不知今夕何夕。
事實上,三坊七巷的許多古建築裏,至今仍住著人家,看著那些居民在“某某故居”的門牌下進進出出,我忽然覺得曆史與現實的關係是如此密不可分。忘記過去豈止是背叛,更是對自己的不尊重。現實是活著的曆史,曆史在現實中延伸,把握曆史的脈搏,我們及我們的後人才能活得更好。
“誰知五柳孤鬆客,卻住三坊七巷間。”無數曆代著名的政治家、軍事26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家、文學家、詩人從這些小巷裏走到大千世界揚名立萬,僅在近現代就有林則徐、沈葆楨、左宗棠、林旭、林長民、林覺民、冰心、嚴複、鬱達夫、鄧拓……酒香不怕巷子深,何況人傑輩出的三坊七巷。難怪它在首屆“中國十大曆史文化名街區評選”中,以高票獲選“中國十大曆史文化名街區”,可謂實至名歸。
三坊七巷的官方網站寫著:“古崇文重教,人傑地靈,文儒武將,俊采星馳。其雍容深厚的曆史沉澱,讓它獨一無二地成為中國曆史文化中一顆璀璨的明珠。”這是我見過最名副其實的廣告詞。
在三坊七巷步行約十分鍾,奇跡一般地,街道消失了,麵前是一座山:烏石山。烏石山和九日山高度相仿,最高峰都不到九十米。“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烏石山和九日山一樣,它們的“仙”都是書法以及點綴其間的亭榭,頗有點到為止的意思。
烏石山也是遍山石刻,和九日山相比不遑多讓,其鎮山之寶是唐代大書法家李陽冰的篆書“般若台”,它是福州現存最古老也是最珍貴的石刻,被譽為“人間至寶”。此外,還有李綱、朱熹、程師孟等曆代名人的題刻,就曆史悠久和名人分量而比,烏石山的摩崖石刻比九日山更值得一書。在九日山題書的蔡襄為烏台山上的淩霄台題詩曰:“締結青雲上,登臨滄海濱。”句子倒是氣派,但和朱熹一個毛病,都太誇張了,八十多米都“上青雲”了,那他們麵對武夷山五百三十米高的大王峰,該怎麼辦?我替他們發愁。
福州人幸何如之,擁有三坊七巷和烏石山,他們配得到。導遊說,福州某年修路,為了不傷一棵古老的榕樹,他們不惜費時費力讓公路繞行。
我看見了那棵榕樹,枝繁葉茂,垂下無數根須,那些根須一旦接觸地麵就長出新樹,所謂“獨木成林”指的就是榕樹。榕樹是福州的市樹,難怪福州別稱“榕城”。
福建,在我的印象裏就是一棵巨大的“曆史文化的榕樹”,不對,是一棵棵榕樹,是蠻荒上長出的一片森林。
264結束也是開始在福州停留的時間也過於短暫,空閑的時間僅夠我買些橄欖。
我嚼著在福州買的橄欖前往福建的最後一站武夷山。很遠,我就看見了大王峰,一個遠古的巨人落寞而倔強地躺在那裏,望著遼闊的天空。
我在那個瞬間就喜歡上了武夷山和大王峰,不過那屬於另外一篇文章了。村上春樹說他決定出門旅遊是因為他某日清晨醒來隱約聽見遠方的鼓聲,於是他去了希臘和羅馬。
在我的下一篇關於福建的文字裏,也許我可以表現得文藝範一點,開頭就這樣寫:我的耳邊響起廈門的濤聲和武夷山的風聲,我想我該去那裏看看了。
村上春樹是希臘和羅馬的過客,而我是福建的歸人,榕樹的根須似乎紮在我心裏了。
橘子洲頭懷屈原湖南古稱瀟湘,兩個字念起來很美,充滿樂感,帶著一股難以言表的詩意。瀟與湘是湖南的兩道水,瀟是瀟水,湘便是湘江。
湖南古屬楚地,一直被中原王朝稱為蠻荒之地,但是曆史非常悠久,極具人文特色。湘江留下過動人的湘妃傳說,可以追溯到上古的五帝時代。當年舜帝因故卒於蒼梧,他的兩位妃子娥皇、女英姐妹倆得知丈夫死訊後,放聲痛哭,哭得竹子上都留下淚痕,“湘妃竹”的傳說便由此而來。她們縱身入江追隨丈夫化為湘江之神,楚地大詩人屈原的名作《九歌》中有《湘君》和《湘夫人》,那兩首詩便是歌頌舜和兩位妃子生死相依的愛情。
26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屈原後來也把自己永遠留在瀟湘,他決絕地選擇了和湘妃同樣的方式告別人世———投身汨羅江。湘妃投水是為了祭奠愛人,屈原也是為了愛:他愛自己的故國,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當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他剩下的隻有飽含著一腔熱血和悲憤的身體。當他身裹石塊,緩慢而決絕地走進滔滔的汨羅江時,那個悲壯的背影定格在曆史的長鏡頭裏,感動了無數後人。清朝末年,王國維和王懿榮眼見河山破碎、喪權辱國,他們選擇了和屈夫子同樣的方式離開人世,不能建功,隻能成仁。
當我們一行人沿著湘江岸邊行走時,那滾滾的江水,確實讓人興歎“逝者如斯夫”,但有些逝者隻是離開了,他們沒有死,千百年之後他們依然能夠讓後人觸景生情並且肅然起敬,屈原就是這樣一個人。
屈原出身於楚王族,如司馬遷所言:“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屈原生於寅年寅月寅日,大吉之日,屈原夫子自道時也頗為自豪:“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他父親覺得兒子的出生不同凡響,認真地給兒子起名為“正則”,字“靈均”(“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不過屈原顯然頗有主見,成年後,他把名和字都改了,分別叫“平”和“原”。屈原知道自己是有天賦的,但他同樣知道天賦並不意味著一切,如果不付出努力,那麼天賦就是浪費,他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屈原自小酷愛讀書,加上“內美”,他成為楚國的文壇翹楚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屈原在文辭上的才華簡直驚人,楚地民歌經過他的改造之後,一種充滿想象力、意象瑰麗、文辭清新的詩體———“楚辭”誕生了。毫不誇張地說,屈原以一己之力提高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段位”。沒有楚辭便沒有後來的漢賦,它甚至對散文和戲劇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魯迅曾言《史記》如“無韻之離騷”,這固然是對《史記》的稱讚,同時何嚐不是對屈原的盛譽呢?鄭振鐸用詩一樣的語言高度評價屈原說:“像水銀瀉地,像麗日當空,像春天之於花卉,像火炬之於黑暗的無星之夜,永遠在啟發著、激動著無數的後代266的作家們。”更為難得的是,屈原除了其高絕的文學才華外,還有不凡的治國安邦之術,以及一顆忠誠的愛國之心。
屈原一度深為楚懷王賞識,兩人的關係不似君臣,倒似親密的朋友。屈原給楚懷王寫過不少美妙的詩篇,詩中花草錦簇,像是寫給熱戀中的情人。
屈原喜歡用花來形容他心目中的君子。不幸的是,楚懷王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但是比小人更糟糕,他是個昏君。
屈原曾為左徒,相當於副宰相,主管外交。戰國末年,最重要的國事便是外交,它關係到軍事戰略乃至國家存亡。屈原清楚地看到楚國若要生存、發展,唯一的出路便是和齊、燕、韓、趙、魏等五國合縱抗秦,於是他便和曾在秦國為相的公孫衍聯手促成了六國聯盟,並在楚國都城郢召開聯盟代表大會,楚懷王成了聯盟的領袖。楚國大大長臉了,可想而知楚懷王有多高興,對屈原更是愈加信任,國家大事都放手交於屈原。屈原當然也高興,自己的文學才華得到欣賞,政治抱負得以實現,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了,那時的屈原意氣風發,他一定覺得生於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是幸運而且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