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沈陽的和平大街是一條很特殊的街道,大街的中間有一條很寬的樹林帶,樹林中還有一條可供人行走的小路,樹林主要由桃樹和白果樹組成。記憶中的家,就在這條街上,在那桃花盛開的樹旁,當車子一拐進這條我生活過二十多年的大街,看到那久違的樹林,我的眼睛濕潤了,透過歲月的時光,似乎又看到了春天桃花盛開的景色,和秋天孩子們爭先恐後撿白果的場麵。慢慢地,在記憶中徘徊的我,還是感覺到了這條街道的變化,街道兩旁的建築遠比當年的高大整潔、新穎漂亮。
兒時的幼兒園已不複存在,父親隻能指著一處嶄新高聳的大樓說,那後麵原來是設計院的幼兒園。記得這個幼兒園是全托的,由於父母的工作常常要出差,我是每個星期回家一天,我在這個幼兒園度過了近兩年平淡的童年。能記得最開心的幾件事之一是,一次幼兒園種痘,阿姨讓小朋友們分成兩排,一排由醫生先在手臂上塗藥,另一排由另一個醫生在塗過藥的地方,用小刀劃一小口,我當時怕痛,先在第一排混了一下,根本就沒去第二排,當年很得意逃過了那一刀,後來想想幸好天花滅種了,否則我這樣逃過了種痘,豈不危險極了。
我家當年住的設計院宿舍,是一大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由日本人蓋的三層樓。我一直認為那些樓的條件不錯,都是木地板、管道煤氣、自來水。每個單元有兩到三間住屋。人家原來設計的是一家一個單元,配有廁所、廚86房,小的儲藏間。中國原來住房緊張,設計院也不例外,把一個單元分給了兩三家住。我家在這個大院搬過很多次,從一間小屋,搬到一間大屋,再搬到兩間套在一起的屋子,但總是跟別人共用廁所和廚房。今天,那些舊樓已經被許多更高更漂亮的新樓代替。大家現在的生活水準,也遠遠高於那個時代,可以說不可同日而語,現在,還有多少家庭需要跟別人一起分享廚房廁所啊?
當年上學的中學已經改頭換麵,大樓還在,不過已經成為一所小學。夏日,校園裏靜悄悄的,可以想象孩子們還在教室裏凝神聽課、奮筆疾書。撫摸著校園的大門,心裏默默地祝福當年的老師和同學們,願祝他們安康幸福地生活在他們今天的一方。
父母當年工作的設計院還在,我眼前恍惚又看見媽媽帶我去她的辦公室玩,辦公室裏那些大大的畫圖板,常常會使人浮想聯翩,那時的我是非常佩服能在上麵畫出高樓大廈的叔叔阿姨們。如今這所設計院也大大地變了樣,我們站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陽光下驚現原來隻有三層的設計院,已經長高,變成了十幾層高的雄偉大廈,值得慶幸的是,它還在原來的地方。
最後,我們落腳在母校東北大學。她位於遼寧省沈陽市南郊,著名愛國將軍張學良曾兼任過校長。
父親說,今天的東大已經不光隻有工科了,它下屬有好多學院,大學能夠接受和教授的學生人數也大大增加。離校二十多年後,我,一位八十年代畢業的東大學生,父親,一位五十年代畢業的老東大,我們在酷暑的高溫下一起遊逛了我們的母校———東北大學。
按父親的提議,我們是從原來沒有的學校南大門進的東大。一進去,新東大之大,讓兩個老東大整個轉了向,轉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第二學生宿舍,這才算跟組織接上了撚兒。非常驚喜二宿舍門前新建的花壇,那一串串怒放的串紅,紅得那麼熾熱、那麼奔放,一如彩筆重抹,直觸我心底,在我的8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腦海裏留下了無法忘記的重彩斑斕。
我們發現東大新建了好幾個教學科研樓,原來開運動會的土路操場,已經變成了一座現代體育館。還好,原來對稱的基本建築還在,順藤摸瓜,我們又找到了第一學生宿舍、機電館、建築館、新舊圖書館、主樓等建築。總的感覺是,東大校園真是舊貌變新顏了。看來,不但是城市基本建設在日新月異,連古老的大學也隨波直上錦上添花。
從一個教學樓走到另一個教學樓,時光好像又倒退到三十多年前,我好像看見當年的我,每天不辭辛苦地拿椅墊在教室裏占座,下了課跟著同學們往食堂跑,每天寢室、教室、食堂三點一線地轉。現在看著這些學校建築,想著難忘的大學四年,心裏真是感慨萬千,“二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我們不也正是這樣,三十多年過去了,光陰不也就像隻是一瞬間嗎?
最近幾年,感謝發達的現代通訊,跟失聯幾十年的大學同學、中學同學和知青點的朋友都聯係上了。感覺我們的祖國,不光有了生活和環境的物質豐富,人們也非常注重精神層麵的陶冶和娛樂。為了配合各種聚會,回國的日子不再是盛夏季節,而換成了那春意盎然、桃花盛開的春天。
每次,還沒有回國之前,各種同學聚會、親友相聚、短期風景旅遊,都把我們的日程排得滿滿的。總是感覺,人還沒上飛機,心就已經在親朋好友的召喚中進了國門。在國內度假的短短幾周,總是在忙碌愉悅中飛來趕去。也許,這天中午是中學同學的大聚餐,可到了晚上,我們就已經在跟家裏的七大姑八大姨舉杯共歡。第二天,可能就已經踏上去旅遊景點的高鐵,將要麵對的或許是以前從來沒有領略過的千年文化古跡,抑或是那些讓人過目難忘的錦繡河山。
回國的日子總是忙忙碌碌,而心情亦總是歡快順暢。盡管屋外不再是當空的烈日、炎炎的盛暑,可室內,同學們親友們的深情厚誼,炙熱暖心燙人,讓人感覺我們就是置身於那友誼的高溫酷暑,沐浴著那親情的火熱豔88陽。
我喜歡我的祖國,更愛生活在那裏的親朋好友。對我來說,每次回國都是熱切長久的期盼,而每次離開更是那依依不舍的暫別。祖國,故鄉,生我養我的地方,那裏有我血緣相親的親人,那裏留下了我童年的快樂、少年的時光,那裏更記錄了我大學四年的苦讀,那裏也留下了多少讓人無法忘卻的往事。沈陽,我的故鄉,無論我飄遊多遠多久,你總是以你的魅力,讓我年複一年地駐足往返,雖然你坐落在塞北關外,可每次回去,那炎炎烈日、濃濃親情,還有那日新月異、富強繁榮的市貌升華,使你成為那永駐我心底的一片盛夏驕陽。
8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蔡維忠廈門大學理學學士,首屆中美生化聯合招生項目(CUS-BEA)赴美研究生,理科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後,新藥研發專家。
業餘從事創作,現為美國《僑報》《北京晚報》專欄作家,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秘書長。著有隨筆集《美國故事》,對聯藝術創作評論隨筆集《動人兩行字》。
我的祖先吃什麼我的家鄉塘東村在福建泉州晉江的海邊。家鄉依山傍水,山上石頭多,不太適合種糧食;海雖大,但捕魚的人不多。山水之間勉強開辟出高高低低的一千多畝薄田,沒有水田,不能種大米,主要是種番薯(地瓜)。番薯切成條、切成片,曬幹後收藏在大缸裏,村民常年煮地瓜幹當主食。
村裏有個池塘。南宋末期,我村的始祖遷到池塘之東定居,故有塘東之名。既然一個小小的池塘都還在,我相信村莊周圍的地理條件七百多年來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山還是那樣的山,水還是那樣的水。根據常識,有什麼山水出什麼糧食。我是吃番薯長大的,家鄉的人似乎自古以來就是一直吃番薯的。
我如果一直生活在家鄉,也許不會問祖先吃什麼。但在美洲大地上生活久了,回望家鄉的角度便有些不一樣。某天一拍腦袋,我猛然意識到家鄉在七百多年前不可能有番薯,因為美洲才是番薯的發源地,而那時美洲遠隔重洋,沒有來往。
那麼,番薯是怎麼變成家鄉的主要食糧的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追溯到我村的始祖定居下來三百多年後的1564年(明朝嘉靖四十三90年)。這一年,兩個人從不同的地方起航了。首先起航的是21歲的福建長樂人陳振龍,他自福州台江乘船往菲律賓北部呂宋經商。稍後起航的是63歲的西班牙人米格爾·洛佩斯。1564年11月21日,洛佩斯率領五條船、五百名士兵從墨西哥出發,橫穿太平洋,經過九十三天航行,於1565年2月13日在菲律賓中部宿霧登陸。他於六年後到達呂宋馬尼拉。當時,幾百個西班牙人和一百多個中國人在此交集。
西班牙國王曾派麥哲倫於1521年橫穿太平洋來過菲律賓群島(那時還不叫菲律賓),為的是開辟航道。後來維亞羅勃斯於1543年也來探險並以西班牙國王菲力普二世的名義把這個地方命名為菲律賓(菲律賓與菲力普發音相似)。洛佩斯這番航行,則是為了開辟菲律賓為貿易據點,和中國做生意。從此,白花花的銀子源源不斷地從美洲經菲律賓馬尼拉流入中國,而中國的絲綢、瓷器、香料則經菲律賓被運往歐洲。夾在銀子、絲綢、瓷器、香料這些珍貴物品當中的,則是看似粗賤且毫無利潤可圖的番薯。番薯至少在五千年以前就被美洲的印第安人培植。西班牙人準備長期經營菲律賓,因而從美洲引進了包括番薯在內的農作物。番薯深受當地人喜愛,在菲律賓遍地開花,落地生根。
陳振龍不是純粹的商人。他考上過秀才,又關注民生,後來棄儒經商。
考中秀才那年,福州巡撫觀風至長樂,問諸生有關備荒諸策,他對策合巡撫之意,名列第一。隨著番薯在菲律賓傳播開來,他有機會看到番薯漫山遍野地生長,生啃熟食皆宜,便敏銳地覺得它對家鄉大有好處。於是,他於1593年(明萬曆二十一年)偷偷帶著番薯種,用繩子係於船舷浮在海中,冒險闖過關卡檢查,在海上航行七個晝夜,把它帶到福州。陳振龍及其子陳經綸同年在福州試種番薯成功,並上報巡撫金學曾。第二年,福建各地大旱歉收,金巡撫下令推廣種植番薯。番薯對生長條件沒什麼苛刻的要求,比中國的主要穀物大米、小麥耐旱,因而在災年仍有好收成,得以讓無數人民度過饑9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荒。
番薯很快傳到了我家鄉,而且在貧瘠的土地裏紮下根來,成了主要食糧。算起來,這時候我村已經繁衍了大約十代,人口大概不多。在這之前,我的祖先種些大麥、小麥、大豆之類的農作物,再到海裏抓些魚蝦蚶蟹,在人口壓力不太大的年代,還是可以對付過去的。有人到南洋謀生,例如,我村先輩蔡日銳到呂宋,時間可能比陳振龍稍早。番薯引進後,把那一千多畝薄田的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後來竟然能夠承載三千多口人。想想那才夠人均三分地啊!但由於番薯“畝收數十石”“勝種穀二十倍”,即使人均三分地,也夠食用。
沒有番薯,也就沒有家鄉如今的規模;沒有番薯,我的直係祖先恐怕在哪一代就因饑荒斷代了,我也就沒有出生的機會了。
番薯的意義當然不僅如此,因為它後來逐漸傳播到全國各地。除了陳振龍外,廣東陳益和林懷蘭分別從越南把番薯引入廣東。但由於福建地方大員金學曾的大力支持和陳家曆代子孫的大力推廣,從福建傳出的番薯傳播得最快、最廣。1796年,清乾隆皇帝向全國下了“推栽番薯,以為救荒之備”的詔書。從此,全國各地更加廣泛種植,番薯成為我國人民的主要糧食作物之一。想來家鄉隻不過是全國無數村莊的縮影。番薯不但拯救了家鄉,也拯救了全國無數類似的村莊。明清時代,帝國基本上是由無數村莊組成的,拯救了無數村莊便是拯救了帝國。
陳振龍理所當然是引進番薯的大功臣,值得紀念。但是,我們在紀念陳振龍時一般不提洛佩斯。我們講到番薯的來源時一般把眼光放在中國附近的菲律賓,而忽略了它的真正起源地美洲。
我因番薯在家鄉的重要性對它感興趣,但我對那個引進番薯的時代更感興趣。如果把引進番薯當成一個時代看待而不是當成孤立事件看待,那麼這個時代則是美洲對中國乃至全世界產生深遠影響的時代。一些其他農92作物先後從美洲輾轉傳入中國,包括馬鈴薯(土豆)和玉米。中國自漢晉以後到明初,都以大米、小麥為主要糧食。番薯、馬鈴薯、玉米在中國成了大米和小麥外的主要糧食,他們更能適應各種氣候、土壤條件,占據未開發的丘陵地帶,從而大大地提高了全國糧食總產量,並引起人口大幅度增長。中國自漢代到明初,人口上下波動,曆朝最高人口鮮有超過五六千萬。隨著這三種美洲農作物的引進,中國的人口才開始突破瓶頸,迅猛上升,清初超過一億,清末超過四億。中國在明清時代人口激增,翻了七到九倍。沒有這些農作物的支持,中國憑十二分之一的世界可耕地怎能承載四分之一的世界人口?
這個時期美洲對中國的影響是多層次的,最基本的層次是生存。番薯、馬鈴薯、玉米不但解決了生存問題,還為中國增加許多人口。人有吃的了,就會想要調調口味,來自美洲的辣椒就滿足這種需求。很難想象沒有辣椒,四川菜還會是四川菜嗎?回想四百多年前,中國不知道有辣椒,中國菜哪有這辣勁?味蕾得到刺激了,精神上也需要撫慰。於是,來自美洲的煙草給無聊的中國人填補了精神空虛。煙的危害是長期積累後才會顯露出來的,當初人均壽命低,煙對健康大概沒什麼影響。當然,還有上麵提到的來自美洲的銀子,支撐起明清帝國的龐大花銷,如修建長城、發軍餉。
美洲對中國的影響遠遠不止如此。我們的正史津津樂道地記錄著許多驚天動地的事件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如李自成起義、明朝滅亡、清兵入關等等。可是有幾人知道,這些重大事件的發生深受美洲的影響。來自美洲的大量銀子終於引起通貨膨脹,米價上升,種下社會動蕩的種子。來自美洲的農作物導致中國人口大幅度上升,使本來就很龐大的帝國變得更大。這些農作物占據丘陵山坡,田地取代樹林,引起生態惡化。通貨膨脹、人口壓力、生態惡化則使得大帝國變得很脆弱,容易因為自然災害而發生巨變。
即使中國本來就很多的自然災害,也很可能因美洲的開發而引入新的9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變數。最近有研究指出,歐洲人把疾病帶到美洲,導致印第安人大批死亡,大量土地沒人使用,森林覆蓋大麵積上升。森林從空氣中吸收了大量二氧化碳,削弱了大氣層的吸熱能力,導致全球氣溫下降。這就是氣象史上的小冰期,發生在明清時期。氣溫下降導致大氣中水分下降,引起旱災。在1637至1641年(明末崇禎皇帝時期),發生了近五百年來最嚴重的旱災,對處於內憂外患的明王朝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在困境中掙紮的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乘機衝出商洛山,大招深受旱災之苦的陝西饑民,勢如燎原不可撲滅,終於在1644年衝進北京城,逼得崇禎皇帝自盡,滅了明王朝。在山海關抵抗清兵的吳三桂則因李自成的大將劉宗敏奪了愛妾陳圓圓,衝冠一怒為紅顏,引清兵進關,打敗李自成,奪走了大明江山。
美洲是歐洲人發現的。如果說中國和歐洲都一樣享受了美洲的新物質、新品種及承受其後果,那麼有一點是不一樣的。那就是,歐洲基本上是主動的,中國基本上是被動的。歐洲主動在美洲征服、開發,然後又到中國附近來貿易,都是長途的行動。中國則是等著送貨上門來。陳振龍把番薯引入中國,是主動的行為。但這事發生在西班牙人把番薯引到中國附近的菲律賓的基礎上。主動與被動決定今後雙方力量的消長,決定哪方占優勢。歐洲人到美洲和亞洲都是長途航行,相當辛苦,不像中國以逸待勞,占盡便宜。但這種辛苦促進他們想法改進技術,從而帶來工業革命,帶來社會經濟大發展。貧窮的歐洲一躍變得強大,而本來強大的中國卻原地踏步。雙方後來幹戈相對,中國敗北,成為國人一百多年來心頭揮之不去的恥辱悲憤。
不過,我們不能總是以恥辱悲憤的態度去看曆史和社會發展。
以前讀曆史,總有種感覺,這四百多年來歐洲上升而中國下降。其實是,歐洲上升得快,中國上升得慢;中國雖相對落後,但有進步。這種相對落後中的進步和絕對落後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相對落後中的進步也是進步。
慢慢進步,集腋成裘,積累了四百多年,那可是大進步了。這四百多年來,番94薯引進了,其他作物引進了,科學技術引進了,思想觀念引進了。它們在中國廣闊的大地上,在深厚的曆史文化傳統中滲透,逐步把中國推出了舊帝國的框架,推上現代化發展的道路。
當西方的發展最終遇到瓶頸而放慢的時候,中國還在進步,正在努力趕上,逐漸成為世界強國。
9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陳燦富現居美國西雅圖。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我的父老鄉親》《天地蒼涼》,長篇傳記文學《靚玉麟傳奇》,中篇小說集《淚灑金龍劍》《外來妹戀歌》,小小說集《沼澤》,散文詩集《祝酒歌》等著作。
台山洋樓走筆一
與海外的一群友人聚會,期間說到中國廣東台山市。鄭先生稱讚說,台山乃中國“第一僑鄉”,旅居全世界華人華僑140多萬,超越居家人口的90多萬。台山人分布於全世界每個角落,有華人華僑居住的地方就有台山人。
“台山話”,更有“小世界語”之譽。
在海外生活經年的鄭先生,雖非台山人,但經常接觸台山人,了解台山事,知悉台山情。他扯開的話題,一下子引開眾人的濃厚興趣。
鄭先生滔滔不絕,說得頭頭是道。他說每一個來到海外工作或生活的人,都會有各自精彩的故事。現在他最想說的,莫過於許多曾經探訪過台山的客人講的,隻要走入台山城鄉,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大小村子之村前村後、鄉野田間、山邊橋頭聳立的一幢幢洋樓(碉樓)。
台山人漂洋過海,背井離鄉,出洋曆史逾兩百年。在這一片飽含祖輩們血與汗的土地上,於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由海外華人華僑出資,當地村人兄弟姐妹出力,內外同心建成的台山洋樓,主要用來防禦土匪或抵禦洪澇災害。抗日戰爭期間,在抗擊日寇侵擾的過程中,也有過一段不平凡的經曆。
96據不完全統計,台山洋樓近五千幢。低的三四層,高的七八層。由於接受西方建築文化與藝術,且融入本土的嶺南特色風情(包括廣州市某些著名大廈樓群),無論外形圓形或四方形或八角形的獨立洋房,或彙集成為圩集、連成一體的民居或學校,中西合璧,更加炫目顯赫。
歲月如流也匆匆,時間漸行漸遠了,唯有永遠乃至永恒的記憶,鑲嵌一樣不可能遺忘。
有人說,仰望或眺望台山洋樓,就會不由自主地驚奇或感歎,讚賞或讚美。
更有人說過,每幢台山洋樓都有趣聞軼事,貯藏或動人肺腑或悲歡離合的傳奇。
二每個站在珠江岸邊仰望或眺望的人,都能夠清晰看到屹立在廣州長堤的愛群大廈。
愛群大廈是一幢至今看上去仍有相當規模的大型建築物,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廣州市標誌性建築。熟悉老廣州的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知道,那時候廣州輕工業產品,大多印有愛群大廈的商標圖案。而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海外華人華僑及香港、澳門同胞,以及當時各地政要,皆以入住愛群大廈為榮。
作為1968年以前廣州市最高建築物的愛群大廈,其創辦人為廣東著名“五邑”僑鄉(台山、開平、恩平、新會、鶴山五市區)的台山華僑陳卓平先生。
愛群大廈,或許不能簡單用“壯觀”二字概括。見證過數十載春秋的愛群大廈,凝聚的不單是偉岸與沉澱,更是社會進步與發展的縮影。在愛群大廈周邊一帶,聳立的南方大廈、新華酒店等建築物,也是旅海外台山鄉親共9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同出資修築的大型建築物。據說在愛群大廈建成竣工那天,麵對各界政要富豪名人雅士,陳卓平先生爽快長笑,不無自豪地說:“這是我們台山海外鄉親同力建成的洋樓!”掌聲清脆。陳先生有感而發的一番話,在情在理,說出了心聲。可以說,蘊含西方建築文化格調,融入中國傳統風格的愛群大廈,歸於“洋樓”之列是恰當的。
仰望或眺望愛群大廈,我找尋著並不算太遙遠的華僑史。
我知道,這裏麵書寫出一段段風雨。
關於台山洋樓,口口相傳的,有些是傳說或掌故,但大多數與史實有關,與華人華僑先輩的關係密不可分。概括地說,每幢台山洋樓,刻畫著華人華僑的心血與結晶。
那些年代,風雲變幻。時光縱使流逝了,有過的人或事,照樣長存於故鄉的大地。早年孫中山先生創辦同盟會,陳卓平先生就成為會員。陳卓平(1877—1953),廣東台山市鬥山鎮六村人氏。其父親在新加坡經商。他童年隨母親赴新加坡生活,後回中國讀書。1902年,陳卓平赴河南應試,以優異成績中舉。1907年,陳卓平再赴新加坡與父親經營物業。一年後,恰逢孫中山先生到達新加坡,他毫不猶豫選擇加入同盟會。
1910年,深受革命影響的陳卓平先生,將新加坡名下物業委托親屬管理,再返澳門投入革命。次年,他在香港創立報紙,宣傳革命的同時,替廣州黃花崗起義籌款。1917年,陳先生受孫中山先生派遣,與他人遠赴南洋一帶,為護法活動籌款。之後,再次回鄉台山致力地方公益事業。
1927年,史實見證的“中國第一所由海外華人華僑捐款興建的鄉村醫院”———太和醫院,由陳卓平先生發動旅海外鄉親建成。後見太和醫院欠缺先進醫療設備,他又熱誠出資增添完善。
十年後的1937年,陳先生赴香港聚集台山鄉親,在廣州倡建愛群大98廈。1937年8月,愛群大廈建成。樓高十五層,號稱廣州第一樓,更被譽為“南中國建築之冠”。設計者乃廣州工程師陳榮誌先生。陳誌榮精心描繪具有中國民族傳統文化的風格,也蘊含著由陳卓平先生提出的異國風情。中國與西方的文化理念,兩者融會貫通。
年年歲歲,時光流逝了,今日廣州市區中心熱鬧繁華,過往車輛川流不息,但這一幢挺拔高大的“台山洋樓”,仿若鑲嵌在其中的一顆明珠,接受春秋的考驗,經曆秋冬的洗禮,始終聳立在珠江岸邊。在愛群大廈建成若幹年後,旅居美國的台山華僑回到家鄉小城,在中心地段興建了一幢“小愛群”。五層高的“小愛群”,至今成為小城之標誌性建築。
有人說,曆史一如江水,長流不息,奔湧下遊不複還。然而,一代代海外華人華僑報效家國的業績,與歲月同在,洗滌不去。
“大愛群”或“小愛群”,一幢幢台山洋樓,每時每刻,迎接著後人在乎心底也在乎靈魂的瞻仰。因為“洋樓”裏麵,有祖輩們揮就的大寫的“愛”字。
今日的廣州城,早已充滿了濃厚的時代氣息。與高聳廣廈相襯相映的愛群大廈,擁有的不僅是單純的榮耀。
三廣州城內的愛群大廈輝煌往事淡忘不去,華人華僑先輩的貢獻不可遺忘。鄰近開平市之“碉樓與村落”,因申獲世界文化遺產項目成功廣受矚目。
台山洋樓,也堪稱廣東民居建築的瑰寶。
站立在僑鄉台山的土地上,懷抱一股強烈的震撼,仰望或眺望近在咫尺的台山洋樓。
有學者考證後評論說,台山洋樓,是生活在海外的華人華僑的海外印象及本土工匠藝匠想象力之結合,稱得上完美無瑕。小時候,我也經常聽到“金山伯”的稱謂。通俗易懂的民謠唱道:“金山伯呢金山客,掉轉船頭百算9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百;左提金子右提銀,奔波勞碌歸屋企;人問阿伯幹嘛事,專程心思修洋樓;洋樓建好如何用,防範盜賊防洪澇。”過去的年代,或許有人認為“金山伯”等同“有錢人”的說法,我卻傾向於這是對華人華僑先輩的敬稱。在異國他鄉發奮拚搏的華人華僑,用一生辛勞甚至灑盡血汗,靠賺取的微薄錢財返鄉建成的台山洋樓,何嚐不是對故土滿懷眷戀及深切情愫的聚集?
仰望或眺望台山洋樓,翻閱並不遙遠的華僑史。
我也知道,這裏麵書寫著一段段滄桑。
每一個仰望或眺望的人,清晰觀賞到屹立於台山鄉村的五千多座洋樓。
台山洋樓或成圩集、或成學校、或成民居,融合了許多華人華僑先輩與港澳台同胞的勤勞與智慧。與廣州愛群大廈的建築時間一樣,台山洋樓建築最鼎盛時期為1927年至1932年,這也是疊滿暴風驟雨的艱辛歲月。
台山人最早於1771年闖南洋或北美洲謀生。而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一時期,漂泊異國他鄉的華僑,經過長年累月艱苦奮鬥、節吃儉用,已經略有積蓄。之後,強烈的衣錦還鄉、落葉歸根的情結,驅使他們或彙錢回鄉,或親自返國修建房屋。
史載,旅美國西雅圖台山華僑陳宜禧先生,於1905年發起興建了中國第一條用自己的資金、技術力量修築的民營鐵路———新寧鐵路。當年通車後的新寧鐵路長達145公裏,使大量西方建築材料如英國的“紅毛泥”、德國的鋼鐵、意大利彩色玻璃,源源不斷運到僑鄉。
中國文學大師巴金先生,於1933年6月撰寫散文《機器的詩》。其中著重記敘了台山新寧鐵路相關的史實。他寫道:“為了去看一個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寧鐵路的旅客。我和三個朋友一路從會城到公益……到了潭江,火車停下來。車輪沒有動,外邊的景物卻開始慢慢地移動了,這不是什麼奇100跡。這是新寧鐵路上的一段最美麗的工程。這裏沒有橋,火車駛上了輪船,就停留在船上,讓輪船載著它慢慢地渡過江去……”遺憾的是,後來新寧鐵路慘遭日寇飛機數十次野蠻轟炸,鐵路運輸逐漸陷入癱瘓。至抗戰勝利時,新寧鐵路已被拆毀殆盡。
有了新寧鐵路的接送運輸,獨具匠心的台山洋樓隨之應運而生,遍布僑鄉大地,集中體現出西方建築的風格,又帶著濃烈且濃鬱的中國南方味道,似生動而真實的藝術畫卷鋪展在世人麵前,表現出僑鄉曆史與文化的精華,成了聯結台山與海外過去與現在的紐帶,也成為中國罕見的曆史文化景觀,被譽為僑鄉大地的“一張文化名片”。
徜徉在僑鄉大地的我,帶著莊重與肅穆,仰望或眺望飄逸南國沸騰民俗風情的台山洋樓。
廣州城的愛群大廈如此,台山洋樓亦然。洋樓建築的特色鮮明,千姿百態,與老祖宗傳承下來的硬山頂式老屋子迥然不同,它別出心裁,“洋氣”十足,寬敞、舒展、典雅氣派;柱圓、廓敞、券拱、陽台、山花等,顯示出古希臘、古羅馬、愛奧尼克等西方建築風格;紅毛泥、鐵門窗、彩釉磚、花玻璃、柚木坤甸等建築材料,無一不是洋貨。小方窗、木趟頂級、樓房頂上的涼亭、樓內的桌椅板凳、神龕、牆壁上的書畫,卻蘊藏著中華文化的韻味。
台山洋樓,準確記錄了當年僑鄉有過的經濟繁榮,表現出僑鄉的精神麵貌,展現著海外華人華僑的厚實情懷,洋溢出僑鄉人摯愛家國的偉大力量。
四多年前,我陪伴城市來的幾十位專家學者,流連在鋪滿一地木棉花及榕樹果的僑鄉。麵對台山洋樓,專家學者連聲讚歎:“台山洋樓,中西合璧的建築典範!”10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濃烈的故鄉情感與記憶,隨著徐徐的清風,飄忽開來。那一刻,我心底蔓延著同感,體驗了詩意與韻味。在我們的目光聚焦與凝視中,典型的台山洋樓代表建築物,盡往我們的麵前湧現———“梅家大院”,自有她的永久傳奇。
1932年,當地梅氏華僑集體創建了一座圩集。梅家大院占地60畝,104幢緊挨的樓房呈長方形分布,整齊排列,院中40畝的空曠地被四周的樓房包圍,儼然一座小方城。樓房大小統一,牆體外形各具特色,騎樓形成了主要街道。西方歐陸風情與中國傳統渾然一體的梅家大院,成為廣東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在燦爛的陽光下,我依然如故,一次次往深處尋望台山洋樓群落典範。
“翁家樓”,又稱“劉關張”樓,由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旅香港台山翁氏鄉親出資先後建成的五幢豪宅。其中三座主樓:玉書樓(劉備樓),雍容華貴;沃文樓(關公樓),高雅傲氣;相忠樓(張飛樓),威武豪放。顯見建造翁家樓的主人,有意識彙入《三國演義》中“桃園三結義”的民俗。當地有位長者喜孜滋滋稱讚說:“‘翁家樓’常在,忠勇必長留;欲讀三國誌,請來三幢樓。”翁家樓沒有神秘,有的正是貯存著中西式建築藝術的風情景致。每幢樓高三層,占地100平方米。宏偉的別墅群,空間布局巧妙,樓頂既有中式涼亭,又有西式涼亭,彩色琉璃瓦鑲嵌圖案,中式涼亭圓中帶方,西式涼亭方裏寓圓。人們或在樓下欣賞,或上樓頂觀望。遠望綿綿不斷群山,近看枝繁葉茂木棉。隻見落花瓣瓣,沾滿洋樓四周。人走樹木中,鮮花簇人群。鄉間庭園獨特的秀麗風景,令人沉醉。
漫步在由中山閣、賢安廬、惠華居、國廬等十五幢獨立別墅組成的鬥山浮月村洋樓群,恍若走進一個酷暑寒霜的年代。土匪為患,洪澇成災,百姓苦不堪言。為保護鄉下親人生命財產安全,15位生活在海外的華人華僑,義不容辭,先後親自攜錢返回,修築兼具居住與防衛功能的洋樓,讓洋樓擔當102父老鄉親的守護者。由六幢大屋與一幢圖書館組成的陳宜禧先生故居,同樣構成了備受後人讚賞的近代華僑建築物。
一幢幢台山洋樓,值得人們用心珍惜和保護。記錄在案的,不在於淒迷風雨、悲歡離合,而在於海內外鄉親同心協力、振興家國的詩章。
台山洋樓,既是一部翔實的華僑史,也是一部物化了的地方誌。
10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陳瑞琳旅美華人作家、文學評論家。西北大學文學碩士,曾任教於陝西師範大學。1992年赴美,長期致力於散文創作及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出版有散文集《家住墨西哥灣》《他鄉望月》《去意大利》等。文學評論著述有《橫看成嶺側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散論》等。作品多次榮獲北美、中國大陸、台灣、香港華文創作征文大獎,入選《20世紀名家經典海外遊記》《百年中國經典散文》等書。
再回長安皇天後土的古塬已經清晰可見,飛機開始下降,直撲腳下的這座城市。
心在懸空,走過萬水千山,無數次地從空中接近一座城市,但隻有這座城每次回來都讓人心跳眼熱。它叫西安,一個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多少次,我在心裏對她說:“離開你,是為了更好地愛你!”這是入秋的日子。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懷想當年長安城裏的那第一場秋雨,城裏城外的念書人都在紛紛地返回校園,剛剛有些涼絲絲的雨淅瀝瀝地灑在學生們的頭發和行李上。
2009年9月,長安城裏的第一場秋雨竟然就真的淅瀝瀝地落在了我的頭發上。十八年過去,我這還是第一次又站在故鄉的秋雨裏,任那甜甜的雨絲親吻著我的臉,微涼的秋風將我柔情地環繞。以往回鄉多是在春夏,輕輕的塵土總在空中揮灑。這次回來恰好逢秋,真是好雨知時節,當“歸”乃發生!
那夜我站在比鄰鍾樓的街邊,手捂著電話等著父親來接我回家。兩件隨我萬裏飛行的大包小包正焦急地立在我的腳畔,燈火恍然的長安城在雨夜裏更顯出夢裏依稀的水霧妖嬈。
104焦急中,就看見父親坐著一輛搭著雨篷的三輪車馳來,到了跟前才明白是因為離家太近,又是雨夜,出租車吃緊,老爸才叫了個三輪來接我。我和爹爹各自抱了一個行李,吃力地上了三輪,搖晃之間,忽然想起那首古詩:“斜風細雨不須歸。”我對爸說:“叫師傅先拉著咱們到西大街轉轉吧!”西大街,是我留在這個城市裏最多記憶的地方。兒時的母親常常帶我來這裏訪親,後來我讀書,就在一箭之外的城牆腳下。多少個夜晚,我的腳印幾乎能將這條大街上的每家鋪子門檻磨平。海外漂泊的日子,多少次夢中回長安,我就常常遊走在這香氣繚繞的大街上。大唐帝都,車馬蕭蕭,東南西北十字四條大街,唯有這西大街,好像就是我與生俱來的棲息之地。
三輪車嘎吱吱地上路,改建後寬闊的西大街我完全不認識了!兩旁已是百貨高樓、豪華酒店,街麵上川流的人群時不時地從地下的商場裏突然冒出來。唯有那久遠的1路電車還是從前的樣子,緩緩地停在了南廣濟街站的街口。我脫口大喊一聲:“停!”嚇得三個車輪子都差點兒打滑。這個距市中心的鍾樓不足千米的地方,曾經是我兒時的樂園。往事悠悠再現,記憶中胖胖的母親每次都是牽著我的手在這裏下車,然後走進路旁的一座深宅小院,那裏有母親的親人,也有我的親人。雨水灌進我的淚眼,天上的母親喲,女兒今夜又看見你了!
就在廣濟街口拐進去幾米,曾經有兩扇大門,推開來裏麵是一個兩進的前後院子。這裏住過母親的娘家人,我見過的有外婆,有老姨,有母親的表哥,還有我自己的一堆表哥。我每次的歡喜是能看見我的六個表哥,個個都是英俊的王子,有一次我偷偷跑去兒童公園,害得六個表哥沿著西大街叫喊,直到黃昏時才把我抓住。
念書的時候父親最愛教我唐詩,原來那詩裏有許多的句子都是寫長安城的。那時的我完全鬧不懂古人的“長相思”,為何非得“在長安”,卻歡喜在假期裏,由父親的自行車載著,尋找著當年的唐人留詩的地方。印象裏當年10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李白為楊貴妃作詩的沉香亭還在,隻是聽說郊外貴妃墓上的香土全都被姑娘們拿去塗在臉上了。
正遐想著,父親指給我看馬路對麵新建的城隍廟。那彩繪的樓門,曾是母親生前的最愛,母親喜歡縫衣裳,又總希望我穿得與別家孩子不一樣,就常常到這裏來搜尋那種領口上的花邊或者小手絹和小襪子。每次買完針頭線腦,母親就拉著我往西走,到了橋梓口的回民街,先要一碟臘羊肉,再配上幾個剛煎好的柿子餅,看我還想吃,就再到賈家叫一籠灌湯包,母親多是看著我吃,自己卻從旁邊的鋪子裏端來一碗紅油油的漢中米麵皮子,慢慢地陪我。
街上的人開始少了,雨也小了。真喜歡就這樣坐著三輪,秋風細雨裏和爹爹晃悠悠地在長安城裏走街串巷。又想起了那句千年的唐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可惜這雨中無月,但長安城的靈魂,感覺就在這夜色裏。
我開始想象,當年的杜甫每次回長安,肯定都是在暮色,月兒要升起來了,他老人家終於望見了長安的西門城牆,趁著夜的遮掩,趕緊用袖子抹去了眼角的一行老淚。據說當年的李白也是喜歡住在西城的,那裏有老回民的酒家客棧。史上稱長安城東貴西富,李白肯定不喜歡東城的達官顯貴,厭棄那種車馬蕭蕭,他喜歡西城人踏踏實實的富足和殷實,巍巍的城牆下總能聽見萬戶搗衣的悅耳動聽。長生殿啊長生殿,我猜想著唐玄宗肯定是盼著天兒早早黑的,隻有到了夜裏,才是屬於他自己的時光。還有那一千多年前的才子佳人們,肯定也是最喜歡長安的夜,天色黑了,他們才能放開了情懷喝酒,才能看見可心的藝伎彈唱著紅顏知己的絲竹之聲。神往的大唐夜晚,一定是鍾鼓齊鳴、樂舞飄香,遠處的邊塞則是金戈鐵馬、兵鋒鎮守,祖先的帝國,正雄踞東方海納百川。
今夜長安,細雨輕塵,清風無言。多少久遠的記憶,多少迷離的故事,在這幽深的夜裏泛上我的心頭。是誰將長安的“長”竟改作“西”,明明是坐落106在神州版圖的中央,這一“西”,倒讓人不禁想到那“大漠孤煙”的荒涼。而那個“長”字,既是長治久安,又感覺莊嚴悠遠,骨子裏就是曆史名城的帝都氣派。
懷念從前的青春日子,少男少女們結伴,朦朧的愛情,白楊樹下的笑聲。春天時我們南進終南山,翠華峰下,踩著王維詩中的清泉石流,體味著古人的“終南捷徑”。夏日裏東臨驪山,華清溫泉,凝脂芬芳,回廊樓閣,“長恨”綿綿。跨過兵諫的五間廳,再越山腰捉蔣亭,遙看始皇陵,留笑烽火台。
秋天時向西,那裏有老子煉丹講經的樓觀台,天高雲淡,風清氣爽,看竹林搖曳,望仙霧縹緲,人與自然,氣脈如此相合。冬日時再去北,涉水過鹹陽,踏上五陵原,登乾陵無字碑,長長的漢唐龍脈一直向遠方蜿蜒伸展。
那年秋天,我破格參加“文革”後的第一次高考。母親手捧著西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笑容裏滿是眼淚:“蒼天有眼,我們的孩子又能念書了!”開春上學,母親帶著我,走過她當年念書的大學校園,指給我看她和父親常常約會的南郊寶塔。母親描述著當年的懷想:春天時摘下路邊粉紅的絨線花泡在水中當茶,夏日裏折下白色的槐花拌在飯中,等到八月十五,落葉吹過街麵,水晶餅、柿子餅就上市了!我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幅最美的圖畫:待冬雪來臨,細粒的雪花滾過路麵,兩輛對頭駛來的公交車刹出輒印,右邊下來的是爸爸,左邊是媽媽,彩色的圍巾正濕淋淋地包在母親散著熱氣的臉上,父親急迫地跨過馬路,路邊的烤羊肉小販故意拉長了他吆喝的嗓音……更難忘在西大校園的日子,桃花樹下學葬花,紫藤閣裏讀西廂。真是七年“寒窗”不覺“寒”,春花秋月城樓外!傍晚時邀同學出了校門即可登上西南角的城牆,前方正飄來太白路上油潑辣子的蒜香。
都說古時八水繞長安,杜甫也讚“長安水邊多麗人”。探著水跡,就覓到了東城外半坡人的遺址,原來最早的長安人神奇的創造便是那汲水用的尖頭陶罐,精美的魚尾紋讓今天的藝術家也驚歎不已。再去遊東南的郊外,小10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溪河畔驀然就發現了戲裏唱的王寶釧十八年望夫的寒窯,田野裏真的就不見野菜,唯有紅鬃烈馬的塑像威然立在窯前。那年月,時光仿佛無限,秋風中去灞水折柳,故作情傷,惹來自己一襟眼淚。然後再牽手,約會在清涼的古刹碑林,碑刻環繞,青石歎息,幽謐中駭然一驚,原來眼前麵對的竟是大文豪蘇東坡豪邁奔放的手跡。
還記得那年入冬,母親來校園一隅的小屋看我。就在那個晚上,我對母親說:“我要走了,隻是想早一天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歲末的大雪當中,我噙淚背起了行囊,寒風中感覺自己就像一株拔根飄搖的草萍。
唱著那首最通俗的歌:“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長安,竟成為生命中遙遠的舊夢。歲月蹉跎,思鄉情切,每次回來,隻要飛機淩越在古鹹陽的上空,長安城那方正古老的城郭清晰可辨,我的淚水頓時就模糊了雙眼。當初放我遠行的母親在九泉之下已不能再張開雙臂,但長安城就是母親,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磚,都散發著母親那溫暖的氣息!
“快到家了!”父親在拍我,嘎吱嘎吱的三輪車已繞到朱雀門外。紅燈正亮,我問父親:“你知道就在南郊外有個唐苑嗎?就是當年皇帝狩獵的上林苑啊,現在可是柏樹參天,連園中的小路都是當年的古磨盤鋪成的!還有東郊的滻灞開發區,那裏已變成江南的水鄉,亭台樓閣,湖中鳥島。對了,還有一個新建的陝西民俗村,那裏每個院落,都是從鄉下的官邸人家搬來的,每一塊磚,連那拴馬的石柱都是關中曆史的文物!”老爸被我說得興奮起來:“一定要去看看!”終於又喝到父親泡的濃茶。因為興奮,因為時差,剛睡到天麻麻亮就起來,急切地拉著父親,要去看小南門的早市。這些年,小南門的早市,多少次入夢,那混合著各種生命交響的市井聲浪,竟完全勝過了鐵馬冰河。那小小的門洞,幾乎就是我在異國他鄉最深的盼望。
跨過了新修的環城南路,如今這條古城裏最熙攘的路已經被分流在了108地上和地下。踏上護城河橋,迎麵一排琳琅滿目的小地攤,先買雙大媽手工的鞋墊放在腳底,再把20元的長圍巾掛在胸前,這一模一樣的圍巾在美國可要15美元一條,前年在意大利竟然賣20歐元。再買一頂手編的草帽戴在頭上,我跟爸說:“在美國很少有這樣在家門口逛街的樂趣,買東西要開車到很遠,而且也買不到這些最實用的小東西!”早市上最好看的就是賣菜的風景,從城門洞開始,那帶著草泥的蔥,帶刺的黃瓜,正在變紅的辣椒,真是愛死人。這回是爸爸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去美國嗎?就是舍不得這小南門每天的新鮮菜!聽說你是買一回菜吃一個星期,真嚇到我了!”進了城門洞往裏,就看見更熱鬧的場麵,眼睛都不夠用,從吃到用幾乎應有盡有。駐足在一個衣物攤麵前,竟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為他老婆買一條彈力褲,因為老婆不在場,就拿我比來比去,表情甚是可愛。那男人的愛完全寫在臉上,因為這種便宜又暖和的衣褲肯定是買給自己不再年輕的老婆。
催著父親趕快在街邊的小凳上坐下,來一碗我最愛的豆腐腦,每年回來一定要吃!再順著街走,油餅、油條、肉夾饃、水煎包,挨個嚐過去,因為太早,還沒有涼皮,走到最後,父親的腳步再邁向老蘭家的桌子,跟我說:“你還沒喝最香的胡辣湯呢!”父親點的胡辣湯還未喝完,我一眼又看見外麵的烤玉米和烤紅薯,那可是我童年最美的味道,一定要吃!老爸攔住我:“小南門一口氣吃不完,明天再來吧!”真的,如今的中國人想吃啥就有啥,十幾億人的溫飽,哪個國家能做到?
吃飽喝足,順道走進小南門外街邊的幾家服裝小店,裏麵的衣服都是國際範兒,從日韓版到歐美版,件件讓我愛不釋手。一問才知女老板是前些年從法國歸來的海歸,一麵給我試衣服,一麵給我看她女兒的照片:一個絕10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美的國際時裝模特!
走在城牆根下,摸著那些厚重的磚瓦,爸爸說:“你看,這個全世界聞名的古城牆就天天在我身旁!”是啊,在世界各地,有多少人渴望著來看一看西安的古城牆啊!北京的城牆已不複存在,南京的城牆也隻有殘垣斷壁,但是西安這座古城,就這樣被厚厚的城牆保護著,那一個個威武的城門洞,就是西安人心中守望的圖騰!
走著走著,恍惚中想起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我還在西北大學讀書,那時候的小南門,男人多穿著警察藍的中山便裝,女人也多是過年才買一件新衣裳。中國人的日子轉眼之間就變了,變得天天可以吃餃子,隨時可以穿新衣。我在心裏喃喃自語:“小南門啊,你真是越來越熱鬧,隻希望下一次再見你時,能少一些塵土,多一些太陽。”都說一個好的作家永遠在回憶他二十歲以前的經曆。還說一個老人如果失憶,隻要讓他回到故鄉就能想起所有的故事。三十年的水乳交融,早已讓這座城市融入我的血液裏,就如童年時愛上的那些食物裏的味道而永遠無法改變。
又要走了,要回到地球那邊的另一座城。這邊的城是我的父親,那邊的城連著我的孩子。一個是我來的地方,一個是我去的所在。寬闊的太平洋就如同橋梁,將兩個半球相連,將人類的血脈相連,也把愛與夢想緊緊地融合在了一起。
110春陽本名劉建萍。1982年畢業於武漢大學化學係。後在美國獲化學碩士。現定居美國新澤西。著有個人文集《歲月流沙》,海外文軒作家協會終生會員、首任秘書長。
家鄉,每年不一樣去國離鄉已經三十年了,中國在這三十年的巨大變化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上次回國,看到武漢街頭的口號是“武漢,每天都不一樣!”感觸特別深。
尤其是最近幾年,幾乎是每年回國,每年驚歎:“家鄉,每年都不一樣!”家鄉的變化之大,變化之快,每次都覺得讓我感到:自己是那個跟不上時代的人。
行路不再難那是一個冬天的早上,我和姨父姨媽一起去趕集。馬上要過年了,五歲的我,穿著嶄新的花棉襖棉褲,坐在姨父的肩膀上。河北的冬天,小河上結了厚厚的冰。遠遠地看見兩座橋,近處是一座是綠橋,遠處是一座紅橋。姨父問我:“妞兒,你喜歡紅的,還是喜歡綠的?”我說:“我喜歡紅的。”姨父說:“好,我妞兒喜歡紅的,我們就走紅橋。”說完就把肩上的我往上聳了聳,讓我坐穩,然後大步流星地向遠處的紅橋走去。那時候,沒有坐車的概念,好像無論要到哪裏,姨父的肩頭就是我的出行工具。
從河北回到武漢,我和姨媽是坐火車的。記得那長長的綠皮火車,冒著11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熱騰騰的白蒸汽,細細顆粒還帶著煤渣,會隨風吹進車窗,打在臉上。坐車時間長了,臉就變黑了。那火車開不了一會兒就停一次,不知道走了幾天,也不知道換了幾趟車,隻是模糊地記得,總是在黑夜裏,被姨媽緊緊地拉著手,睡眼蒙朧地翻過一條條鐵軌。
第一次到上海印象特別深刻,就是離開中國到美國來的那一次,是坐輪船去的,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船上的髒亂而窄小的餐廳,到處都是髒水、幾乎無法下腳的廁所,都給我極其惡劣的印象。那次坐船,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坐船出行。然而就在十年前,我們轉道上海回武漢,坐上了寬敞明亮的動車。那是我第一次坐動車,車上舒適幹淨的程度令我驚歎。然而更令我驚歎的是:上午十點上車,下午三點已經走在武漢街頭,吃到了我日思夜想的熱幹麵!記得當時我心情是非常震撼的。沒想到原來三天的路程,竟然縮短到了五個小時,據說動車還不是最快的。
第一次從武漢去北京,是坐火車去的,那是我們大學畢業前到北京去實習。和另外十個同學一起,坐的是直快。頭天下午六點半上車,第二天下午三點半才到北京,總共花了二十一個小時。而後來回國轉道北京,到武漢的高鐵,隻要四個小時就到了。那次當表姐們放下電話,兩個小時後就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真的驚呆了。要知道原來從老家到武漢,都是一大早就起來去火車站,晚上才能到的。我問她們怎麼這麼快?她們說現在方便得很,車又多,說上車就上了,不一會兒就到了。所以總的感覺是,所有的距離都縮短了,無論到哪裏,都不再需要用天,而隻要用小時來計算了。
如果說高鐵改變了遠距離路程,那麼武漢市內的交通情況變化,也是日新月異。常常是頭一年回國聽說在規劃的隧道呀,地鐵呀,第二年回去的時候已經通車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對武漢的地鐵和江底隧道一直是持懷疑態度的:“安全嗎?質量能保證嗎?”但是當我第一次坐車過江底隧道的時候,那份激動,真是溢於言表。
112離開中國這麼多年了,我對以前武漢市內的交通幾乎可以用恐懼來形容。記得每次等車的時候,人都可以擠滿半條街,來了車大家就一擁而上。
特別是抱著孩子擠車,幾乎每次都是個噩夢。記得有一次帶兒子坐公交車,還是一個起點站。好不容易擠上了車,人和人之間沒有任何縫隙,兒子突然尖叫一聲大哭起來。聽到孩子的哭聲,大家拚命擠出一條縫,我才有機會低頭查看了一下,原來兒子的腿,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還在流血。多年後,我和孩子們寬鬆地坐在同一路公交車上,向孩子們說起這件事,他們的反應讓我很吃驚:“媽媽,你抱著孩子怎麼不打的士?”當時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饑餓的人被問道:“沒有飯吃,你為什麼不吃肉?”我隻好告訴他們,那時候除了公交車,並沒有別的交通工具。可孩子們還是不懂怎麼會沒有的士呢?
年輕的下一代當然不會懂,他們也不需要再懂了。因為一切都變了,我當年的噩夢,不會在他們身上重演了。
發自內心的微笑這些年來,每次回國時間都安排得很緊。那次快到臨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在國內下廚了,於是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親手給八十多歲的母親做一頓飯,所以帶上倆孩子就去了超市。
我們先從熟食肉部開始,隻見豬牛羊雞鴨鵝,辣的、不辣的、麻辣的、炸的、燒的、鹵的,樣樣俱全。我開始很貪心,每樣要一斤,眼看著太多,就改成半斤,後來發現肉部還沒走到一半,東西就太多了。等兒子把青菜、水果拿過來時,我們的車裏就快堆滿了。後來還想要的東西還很多,就隻敢每一樣買二兩了。
我們推著車去交錢時,女兒突然問我:“媽媽,你為什麼一直在笑?”“我在笑嗎?沒有啊。”我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在笑。“是的,媽媽,你一直在笑。”11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女兒肯定地說。啊,真的嗎?如果我一直在笑而自己毫不察覺,那一定是發自內心的笑。於是我告訴女兒:“媽媽高興啊,媽媽是真的高興。”“買菜有什麼好高興的啊?你在美國不是每個星期都買菜呀?”兒子在旁邊也插嘴問道。“那就是因為我高興,我高興家裏人再也不用為買菜發愁了。”看著兒子女兒一臉的茫然,我給他們講起了四十多年前,我們半夜起來買菜的往事。
“文革”時期,國營商店裏的東西很少不要票的。糧、油、布、柴、煤、肉、豆製品通通要票。到了過年的時候,就會發黃花、木耳、粉絲、京果、雜糖的票,等等,就算是有票每一樣還要排很長很長的隊。
平常沒菜就隨便一點鹹菜算了。記得有一次,媽媽送醫下商場,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家商店賣臭豆腐,她急忙排隊搶了二三十塊,就用舊報紙包回家來。我和姐姐們還沒等到飯熟就吃了一半。而每個星期天買菜就成了一件非常頭痛的事。一般星期天我們要用一張一斤的肉票(每人每月一斤),因為客人總是在那天來。所以我們三姐妹經常和鄰居的女孩們一起半夜十二點起來去排隊買菜。
現在大名鼎鼎的漢口商業一條街———漢正街上,當時有個“紫陽菜場”,那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晚上菜場正麵的大鐵門緊閉,側麵的小巷子有三個小門。通過小窗口的縫,可以看見在暗淡的燈光下,各有一小堆青菜。小窗口前已經有幾塊磚頭,破籃子占上了位子。我們把菜籃子放在後麵開始排隊。武漢的冬天夜裏很冷,我們的棉衣棉褲根本擋不住那刺骨的寒風,出門沒幾步手腳就凍僵了。一開始就使勁地跳啊蹦啊,可是跳一會兒就跳不動了,不跳吧又冷得要命。我們就互相把手伸到對方的腰間取暖,其實腰也是冰涼的,隻是比手熱一點。
早上三點到五點是最難熬的,因為那時候我們不但饑寒交迫,還困得睜不開眼睛。一般過了五點天會特別黑,我想那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了。五點以後人開始多了起來,我們也都來了精神,因為一場緊張的位子保衛戰就114要打響了。這時前麵的磚頭和破籃子都變成了人排在前麵。我們開始數前麵有幾個人就到窗口。
菜場一般是六點半開門,而快到開門時原來排得好好的隊就開始變形了。一些新來的但特別有勁的“狠人”開始往小窗口邊湧,並且用手裏的破籃子在大家頭上亂打。這時候最重要的是不能被擠出人堆,隻要是在人堆裏,就還有希望接近小窗口。所以有時候就是臉被破籃子抽破了,也要堅持在人堆裏。因為一旦被擠出去,幾個小時的辛苦就白費了。
好不容易盼到六點半,菜場裏的燈亮了,小窗口開了。立刻就有十幾隻手,通過小小的窗口伸向女售貨員。她隻能每次都拿那個伸得最長的手裏的錢,然後把菜倒進在很多手上麵搖晃的籃子裏。等到前麵的“狠人”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那一小堆菜也剩不了多少了。好在限製每個人最多隻能買三斤,所以我們這些十二點來的,又能堅持在隊伍裏麵的,才有希望接近小窗口,就這樣有時候菜太少也買不到。很多時候,我們三姐妹排三條隊,能買到兩樣菜就算很幸運了。
肉隊相對來說比較文明,也許是售貨員手裏的明晃晃的大刀起些鎮靜作用,另外還得要票。因為那時候每人每月隻有一斤肉票,食油也每人每月才一斤,常常都希望買到一些肥肉來補充一點油水。想來那時候菜是真便宜,小白菜三到五分錢一斤,菠菜八分到一毛,蓮藕一毛五。但是樣樣東西都要排長隊,很多時候都是靠搶。那年月普通人家的孩子們肯定都有排隊、搶菜的經曆。
在美國長大的兩個孩子,聽了這匪夷所思的故事,都呆呆地看著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古人曰:“民以食為天。”作為一個普通人,我無法掌握國家的命運和人類的前途。但是當我看到我的老母親和家鄉的親人們,不用每一天再為飯桌上的幾個小菜發愁時,我從心底裏感到高興。
11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於細微處見精神”物質的豐富,也帶來了精神文明上的變化,讓我不斷地感到震驚的,主要還是家鄉的人。以前的武漢以“髒亂差”聞名全國,武漢的人不論男女,都是火氣十足的。常常是一言不合就火力全開,吵得天翻地覆。大街上吵架屢見不鮮,商店裏的服務員從來都讓人感到人人都欠她們很多錢似的。以前在餐館裏吃飯,不論桌子上剩下多少菜,都是嘴一擦就走。記得我好幾次讓親戚們打包,她們都說不好意思。難道浪費糧食就好意思了?我們的國家並不富裕呀,記得那時候真的很痛心。
變化是潛移默化的。不記得從哪一年開始,有人給老人讓座了。無論什麼時候,在哪裏上車,我帶著母親上車的時候,男女老少都主動站起來給我母親讓座。事情雖小,卻反映出國內人民尊敬老人的風貌。
第一次看到高大敞亮的天河機場大廳,嶄新的地鐵站,麵對照出人影的牆壁與地麵的時候,我的判斷是:過不了多久,就會狼藉一片、痰汙遍地了。可是事實證明,我錯了。當我第二年、第三年,以後每年回去的時候,發現那些地方依然是光彩照人、嶄新如初。看著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我感到欣慰,也感到吃驚,家鄉的人真的變了!
武漢的地鐵是最近幾年才通的。那天我在地鐵站等車,看到人們安安靜靜地排隊等車,不擁不擠,那一刻,我非常非常驚奇。因為在我印象中,武漢人是不會排隊的,總是要堵在車門口,擠上車的。當我上車後一轉身,卻發現還有幾個人居然沒擠上來,而是站在原地等下一輛,這也讓我感動了,因為我以為他們肯定是要推搡著擠進這趟車裏的。隨後我發現,再過兩分鍾,下一班車就來了,所以不用緊張,也不需要擠,人們不在乎這兩分鍾等待的時間,因為他們知道後麵還有車,而且肯定會來。這不就是物質文明帶來的精神文明的變化嗎?我深感欣慰,印象中的那種為了擠車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情,再也不會出現了。
116以前回國最頭痛的事之一,就是眾多的煙民無處不在,所到之處都是煙熏火燎,讓人很不自在。不記得從哪一年起,我看到幾個大城市公共場所都設有吸煙室。無論是巨大的無支柱上海火車站,還是個頭不大的杭州火車站,煙民們都規規矩矩地到吸煙室去吸煙。在武漢機場看見一位中年人,匆匆忙忙地向工作人員詢問吸煙室在哪裏的時候,我真的有些震驚。難道國人真的在乎了?記得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第一次在武漢的長途汽車上看到了“無煙車”三個字,心裏很高興。不過上了無煙車卻碰上了這樣一件事。從武漢到黃石的汽車上,當時我怕暈車就坐在司機後麵的第一排。車大約開了有二十多分鍾以後,我正閉目養神,忽然聞到煙味兒,就回頭看了看。旅客們有的在聽音樂,有的看書,有的睡覺,還真是和諧社會,並沒有人違章抽煙。回頭坐好了一看,哈,原來是司機在抽煙。連忙指著無煙車三個字對他說:“師傅,這是無煙車,請你把煙滅掉。”誰知師傅不聽,竟然說:“我需要抽煙提神,是為了保證旅客安全,安全第一。”這樣一來,我就不高興了:“保證旅客安全是你的責任,按規定這是無煙車,你就不能抽煙。你帶頭抽煙還開什麼無煙車?”師傅不理我,還繼續抽。我拿出手機看著舉報電話,又說了一遍:“請你現在就把煙滅掉!”師傅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把煙滅了。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以現在社會快速進步的步伐,我想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特別是新一代人的改變,讓我看到了希望。當我和母親在陌生的路上猶豫的時候,熱情的年輕人會走過來問:“阿姨,您要去哪兒?”然後仔細地告訴我們應該怎麼走。在公共場所,人們都會保持一定的距離排隊等候。服務人員也都態度和藹,笑容可掬。在車站裏,一個年輕的媽媽堅定地告訴小男孩:“你不能打妹妹。去,去給妹妹道歉。”在公園裏,年輕的父母對孩子說:“不能亂扔垃圾,撿起來,送到那邊的垃圾箱裏去。”特別是現在在餐館裏吃飯,我很高興地看到,吃不完的都主動打包,再也看不到浪費糧食的現11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象了。“於細微處見精神”,這些小事體現了國民素質的變化和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提高。
每年回國,每年驚歎不已,感覺家鄉的巨變比我的驚歎還要快。武漢,我還會每年都回來,因為那是我的故鄉,那裏有我的親人、朋友。然而,和三十年前比起來,國家的巨變,人民的富足,讓我感覺家離我更近了。作為一個久居國外的海外華人,我衷心地希望:每年都不一樣的家鄉,越變越好!
118董晶醫學碩士。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理事。從1998年開始在美國中文報刊和國內文學刊物發表文學作品,包括散文、中短篇小說和書評。著有長篇小說《七瓣丁香》,目前已完成同名40集電視劇的劇本創作。
大理憶舊初知大理,是孩提時代聽大人們講起電影《五朵金花》,蒼山、洱海以及三月街、蝴蝶泉……是那樣地令人神往。及至漸長,方知大理還曾是南詔國和北宋大理國,不免生出幾分神秘。
1968年10月,駐軍從四川移師滇西重鎮大理,我隨父母前往。那時,著名的成昆鐵路尚未貫通,我們自重慶九龍坡火車站乘軍列出發,越過白沙河大橋,經江津地區進入貴州,沿途穿遵義、貴陽、六盤水駛入雲南。這一段,雖說山高坡陡,火車氣喘籲籲,但總算相對順利。
黎明,列車終於在緩慢的爬行中走到了鐵路的盡頭———雲南廣通。廣通是連接滇緬公路的一個鐵路貨運接轉站,條件十分簡陋。在一座有二層樓的兵站院子裏,人們按照司政後序列很快登上了臨時征用的客車,沿滇緬公路向大理進發了。
時令已是晚秋,高原上陽光燦爛,暖洋洋的,沒有四川盆地的潮濕陰冷。天藍極了,離我們很近,似乎伸手可及。遠山近坡上,芳草鬆林的氣息沁人心脾。汽車順著山路盤旋,路麵很窄,轉彎又極多,探窗望去,懸崖峭壁,讓人頭皮一陣陣發麻。都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可滇緬公路當時之險11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峻,絲毫不亞於它。轉了老半天,汽車好像並沒有走多遠,始終在盤山公路上環繞。臨近中午,我們總算到了楚雄彝族自治州,匆匆在兵站吃了點飯。
午後的高原,天氣挺熱,公路上彌漫著紅色的塵土,有些順著車窗的縫隙鑽了進來,十分嗆人,感到口幹舌燥,臉上也猶如塗了一層油彩,像戲曲裏的關公。人們不停地喝水,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壓住心中不斷湧出的煩躁。此後還算順利,陽光開始慢慢收縮了它的威嚴,接近終點的希望支撐著人們的信心。薄暮時分,我們終於遠遠地看到了大理。
我們抵達大理古城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暮靄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南北兩座高高聳立的城樓,西倚蒼山,東臨洱海,將古城護衛得嚴嚴實實。
城樓的規格不大,不似西安的城樓那樣巍峨壯觀,顯現出十足的帝王之氣。
但那種飛簷拱梁、灰磚白牆的風格,卻將滇西民居的特色表現得淋漓盡致,透出一種古樸。由於年代久遠,感覺有些破舊,唯有城樓中間郭沫若手書的“大理”二字,似乎還算新跡。
我們到大理時,父親是駐軍的負責人。“文革”已進行了兩年多,大規模的“破四舊”已經結束,但拆除城樓之聲仍很強烈,理由是它的封建氣息太濃厚,與時代相悖,當時父親的領導巡視到此,也主張“拆”,多虧父親力保,城樓才得以留存下來。方式似乎也十分巧妙,做了四幅迎“九大”的宣傳畫,將兩座城樓的上半部分全遮住了。父親雖僅讀過四年私塾,但卻喜愛中國古典文化,他實在不忍城樓被毀。1982年2月,國務院公布大理古城為全國首批24個曆史文化名城之一,城樓也按照整舊如舊的原則,重新進行了修葺。正中重新鑲嵌了“文獻名邦”四個大字,依然是郭沫若的手跡。
2000年夏,闊別二十幾年後我重訪大理,登上古城樓,不由感慨萬千。
昔日它是由軍方嚴守的,即使我們這些部隊子女,也是不準攀登的;而今以一個遊客身份,即可隨意拾級而上。撫今追昔,突然心生陳子昂那樣的感慨,“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
120如今,大理城樓可以說是全國保存最完好的古城樓之一。
最值得一提的是古城大街的路,它完全是用鵝卵石鋪就的,那些石頭大都兩拳左右,泛著青黑的光亮,恐怕走遍華夏,也難發現能與此路比擬的。雖然舊時各地的石頭路不少,但不是石板路就是鑿刻出來的石塊路。而鵝卵石路,大多隻是在曲徑回廊或是大戶人家的後花園裏起點綴作用,規模不大且石頭很小,一般如鴿蛋狀。而整條大街用大個鵝卵石鋪就的,可以說僅大理古城一處,它實在是一條絕無僅有的道路。
然而如今此路已不複存在。駐軍又調防後,父親不在大理時,繼任者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用混凝土將鵝卵石覆蓋了,說是駐軍要為地方辦點兒好事,這實在是天大的遺憾。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借助旅遊之力,由於外國遊客大量湧入,在古城的一條偏街上,兩側茶房酒肆林立,因此有了後來的“洋人街”。現在街麵上到處是蠟染紮染手工藝品和大理石製品,而整條大街又鋪成石板路,但無論如何也沒有原本的味道了。沿街那張張似曾相識的木板門扇,讓人又記起了當年散布古城大街的種種小吃。一種是酸醃菜泡蘿卜,酸菜葉包裹起漬好了的蘿卜,再抹上些辣椒醬,一分錢一份,是孩提時最普遍的零食;還有一種零食叫“麻子”,小米粒大小,剝去外麵那層薄薄的殼,裏麵的果仁散發出一種沁人肺腑的酥香,具有通肺潤腸之功。如果買上五分錢的“麻子”,吃得精心一點,可以供全家人嗑上兩小時。再就是洱海裏的螺螄,味道是極鮮美的,由於數量多,許多人家還把它用來喂鴨子。不過,我們剛到大理時卻畏它如寄生血吸蟲的釘螺,不敢問津。以致後來,看到當地人吃得香噴噴的,禁不起誘惑,結果一吃而不可收拾。
現今,一盤當年兩毛錢的炒螺黃已賣到了三十元。此外還有酸角,那是一種灌木的果實,味甜而偏酸,需要醃製,夏天早晨取出在涼開水裏盛入竹籃置入深井,傍晚時分取出酌飲,一股涼氣從頭竄到腳,比酸梅湯不知要好12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多少倍。當然還有一種高檔一些的食品叫“乳扇”,類似奶酪,實際是一種凝結的牛奶皮,因形狀似扇故名之。這種食品吃時一般要在火上烤一下,如果有條件再撒上一些糖,實在美味無比,它也是當地婦女月子中的一種傳統補品。我對吃雖不講究,也無甚研究,但不知怎麼卻非常鍾情小吃,也許是它更貼近自然的緣故吧。
除了城樓、小吃和鵝卵石大街外,城內最有特點的就是大理一中的建築了。它原先是大理城內一個富商的宅邸,後來這位士紳舉家遷到上海,就把這處院落捐出辦學了。這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每一圍都由兩層的木板樓環繞,沒有專門的圍牆,最外圍臨街的木樓兼做了隔屏,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天井,足以容納全校近千名師生。天井的北側是一個大理石砌成的戲台。
後麵為一大殿,是教師們的休息室。東側有一小門,通往一個別致小巧的花園。一中的花園,花團錦簇,古樹參天,尤其是花園西側的那灣潭水,更是別有意趣。潭水心是一處亭子,一條小徑通向其間,約略可坐八九人的樣子。
小門一關,儼然世外桃源,據說當年校革委的秘密會議大多在此廳舉行。
當時的大理一中有一位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女教師,名字叫柳含眉。她不但法語好,而且英語也好。之所以跑到大理,是因為抗戰時期她的戀人劉正富時任滇軍旅長駐節此地。柳老師與劉旅長是表兄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相互愛慕卻終未如願。劉旅長是一個正直的軍人,他治軍嚴謹,造福地方,至今蒼山清碧溪下還有百姓為紀念他率部修路而建的聖麓公園。劉旅長後來參加滇緬之戰,犧牲在異邦,而柳老師終身未嫁。
據說劉旅長出征前曾在一中花園亭子裏與柳老師有過一次長談,而且送了她一件湖藍色的旗袍。1969年“文革”清隊期間,造反派汙蔑柳老師是法國特務,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由於不堪淩辱,她在一次批鬥大會上一頭撞向了戲台上的大理石廊柱。當時目睹這幕慘劇的人,靈魂震顫之際,看到殷紅的鮮血染紅了老人清臒的麵龐。善良的人們扼腕歎息之時,發現那日122柳老師不顧禁令,穿的竟是那件多年不見的湖藍色旗袍。這是“文革”期間發生在大理的一個最著名的哀婉淒惻的故事。
我曾多次翻過鄧賢的《大國之魂》,試圖從中找到劉正富的蹤影,但我失望了。在許多關於滇緬之戰的典籍中,提到遠征軍部隊時,說的都是國民黨的中央軍;對於滇軍,幾乎沒有訴諸文字,也許一個旅長在那場戰爭中實在微不足道,但作為一名抗日戰士,它將永遠為人們所追念。
2009年春節,再次重訪大理時,我已是一位匆匆過客,徜徉在一中的院內,想尋覓一下兒時的足跡,當我問起柳老師時,人們都不知道。是啊,斯人已去,誰還能記得幾十年前的一位老太太呢?
大理作為滇西重鎮,曆來有重兵鎮守。遠的不說,民國時就駐有滇軍一個旅。1949年解放西南邊陲時,陳賡、謝富治太嶽兵團的兩個軍和四野某軍一部分進入雲南。四野的部隊撤離後,太嶽兵團的一個軍留在開遠,一個軍留在大理,軍部就設在古城,而軍部大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座“滇西解放紀念碑”。此碑碑體並不高大,也沒有什麼特色,但碑文上關於雲南邊縱艱苦卓絕的苦撐令人感到震撼和敬佩。作為解放戰爭時期黨領導的敵後地方武裝,雲南邊疆縱隊和海南瓊崖縱隊是最有影響力的,在配合大軍作戰特別是追擊李彌頑八軍的戰鬥中,邊縱做出了很大的犧牲與特殊的貢獻。
當年,古城的南北隻有兩千米長,而軍部大院足足占了半個城區。與古城狹隘的街巷相比,兵營顯得十分巨大空曠。我隨父母到大理時,軍直屬單位大都在軍部大院內,唯有高炮營進駐了院外的崇聖寺。崇聖寺為南詔時期最有名的建築,位於蒼山東麓,因寺中有三塔,故又名三塔寺。寺東的千尋塔為主塔,南北為小塔,排列成三角形。三塔既有中原古塔風格,又有濃厚的地方特色。
也許是部隊進入,該寺才得以在“文革”期間完好地保存下來。但是也差點發生了一件遺恨千古的大事。高炮營營長是位東北漢子,一臉絡腮胡12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子,人稱大胡子營長,作戰十分勇敢,雖然文化不高,但在高炮營卻是說一不二的。他剛剛率部從越南海防市輪戰歸來,由於擊落擊傷了數架飛機,戰功卓著,受到了胡誌明主席的嘉獎,情緒十分高昂,對訓練抓得特別緊。
他在組織高射機槍射擊預習時,總以千尋塔頂那個鎏金大銅球為目標。
一日夕陽將沉之際,落日的光芒將塔頂的銅球映照得熠熠生輝,金光燦燦。
大胡子營長突發奇想,準備用高射機槍把銅球打下來,一來可以補貼一下戰士的夥食,二來還可以為連隊添置些鑼鼓家什。當他得意地將這個想法彙報給下部隊檢查工作的父親時,受到了十分嚴厲的訓斥,甚至還要撤他的職。大胡子營長委屈得不得了,他怎麼也不理解封建的東西為什麼不可以打。不過,幸而他還有軍人的紀律意識,如果自作主張,那麼,今天人們在遊覽三塔寺將會聽到別樣的故事。
如今,大理旅遊景點中,三塔可以說是最具特色的,遊人一般都要在此留影紀念。三塔倒映碧水,清風吹拂竹海,真是神仙境地。
歲月淹沒了往事,我懷念舊時的大理,那裏麵有太多的故事……124二湘畢業於北京大學,獲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計算機碩士。小說、散文、詩歌多次獲北美漢新文學獎,小說曾獲頭獎。創作以橫跨現實科幻題材為主,作品散見於國內文學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重返2046》和長篇小說《狂流》。《重返2046》已入圍第八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電影創意獎。
城裏的月光照不到鄉村的田野小時候最喜歡去鄉下外婆家玩。記憶中外婆的家是一幀泛黃的老相片,古樸而悠遠。外婆家的房子原是黃土坯的房子,烏黑黑的瓦簷,黃融融月亮一般土黃的牆。右邊是臥房,中間是堂屋和廚房,左邊還是臥房。臥房裏是一溜連著的三張老式木床,床架上有各種花鳥的漆畫,一年四季掛著的是粗布的白而泛黃的蚊帳。夏天的晚上,睡覺之前,總是要四處細細找尋長腳的蚊子,必得把它們消滅殆盡方能安心入睡。黃土房子終日散發著一股薄淡的尿騷味———在房子的最盡頭是一個尿桶,給晚上起夜的人用的。
尿桶旁邊是一個長長的木樓梯通向二層的閣樓。閣樓裏有很多老舊的物件,大大的木箱子,脫了漆,疊放在一起。老式的櫃子,大而笨重,外麵貼著老舊的年畫,像是阿裏巴巴的藏寶箱。於童年的我,這閣樓似乎終日彌漫著一種陳舊而神秘的氣息。
我上小學時,夏天放了暑假常去外婆家玩。我母親兄弟姊妹多,除了小舅舅念書進了城,幾個舅舅都留在鄉下。記得大舅舅一家是住在外婆的黃土坯的房子的後麵,緊連著就是二舅舅家。三舅舅是住在外婆家左邊的那一溜臥房裏。一大家子,住得團團轉。舅舅們孩子也多,我很高興有很多兄12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弟姐妹和我玩。除了人多,狗兒貓兒也多,吃飯的時候在桌子下麵竄,骨頭一落地,就給叼了去。一派生機勃勃、人丁興旺的景象。
到了雙搶的時候,總是幾家湊在一起,一家一家收割稻子。大家用打穀機打穀子,接著插晚稻秧。這一陣是農村裏最繁勞的一段時間,對孩子們來說卻是歡樂的節日。因為這幾天大家都是湊在一起吃飯,菜蔬也因此特別豐盛,又都是現摘的,新鮮可口。而外婆還會去林場裏買鮮肉,肉片炒朝天椒,又香又辣。雙搶結束,農閑的空檔,人們會去看電影,露天的電影,雙麵都可以看。我們走好幾裏地去看電影,遠遠地就看到好多人,密密麻麻的,充滿了一整個曬穀子的禾塘。
再後來,舅舅們就都去了廣東做農民工,家裏隻有舅母們和幼小的孩子們,舅舅們賺了錢,家裏頭開始建房子,土坯房拆了,修了兩層樓的紅磚房。漸漸地大家似乎都不怎麼種田了,雙搶的盛景越發不見了,奇怪家家好像也都不缺飯吃。再後來,舅母們也都跟著進了城,鄉下隻剩下外婆外公和孩子們。紅磚房慢慢破舊了,但是也沒有人管。舅舅們都進了城,深圳、廣州,或者是長沙,不知道什麼樣的犄角旮旯裏。他們或者是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或者是在建築工地上,又或者是做了哪家公司的保安或門衛,他們成了城市的一員,卻是在最靠近地麵的一層,塵土一般,被城市的風從一個角落吹到另一個角落。
而在這塵土之上,城裏的房子在如梭的歲月裏漸漸長高,春筍一般,破土而出。我小時候住在衛生學校的後麵,四層高的樓房,每一家都是一樣的結構,最簡單的田字形結構。田字形的四個格子裏各是兩間臥房、客廳和廚房。後來公家統一改修,把廚房改成了一間臥房,把廚房移到了陽台。一套房間隻有一個衛生間,而且極小,僅容一人。
再後來我上大學時,我家搬到了萵家園那邊,原先還是比較偏遠的地段,很快周圍的樓房也多了起來。那裏的房子寬敞了一些,有三個臥房,隻126是還是和原來結構差不太多。再後來我出了國,回到家,家裏已經搬到江北了。江北原本是大片的農田,可是修了橋以後很快也熱鬧起來,現在已然成了繁華地段。家鄉的小城就是這樣一點點擴展,原來的鄉村田野迅速地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城市在結結實實地變化著,最顯著的就是居住環境,城市的高樓越修越高,越修越多。每家每戶的房子似乎也是越來越寬敞,裝修越來越精致。我記得原先家裏都是水泥地,我家在萵家園的房子那時候塗上了時興的紅漆,鄉下來的嬸嬸在門口站著不敢進來,要脫鞋,忙被我媽攔住了。
現在的房子裏鋪的都是木板或者大塊的瓷磚,看著特別舒心。一開始房子裏都沒有熱水,慢慢地家家都有了熱水器,隨時能用上熱水。因為是隔得遠,每回國一次覺得最顯眼的便是這居住環境,城市是越來越齊整,越來越舒適了。然而和城市的繁華相對照的就是鄉村的衰落。
每次去外婆家,房子卻都還是八十年代的紅磚房,再不變更。房屋裏麵老式的描了花鳥圖樣漆畫的木櫃,灰黑的廚房和灶台,從未上過漆的老式座椅,依然如故。一切像是沉睡在那個年代,不複醒來。而鄉村裏似乎隻剩老人和留守的孩子,不,還得加上四處遊走的家禽。彩色的花公雞,麻栗色的老母雞,似乎給這張黑白老照片點染了一絲亮色。鄉村,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新鮮活潑、充滿蓬勃活力和綠色的樂園,而是變得如此頹敗,像是一幅斑駁的舊畫,漸漸剝落,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而這其實是匪夷所思的,因為連接鄉村和城市的交通紐帶日益變得便捷。記得小時候去外婆家要坐兩個小時的長途班車,下了車,還得走十幾裏地的土路。從鎮上到大山腳下外婆家的村子的一條土路,道路兩旁有青幽幽的稻田,有歡快的小溪一路流淌。清澈見底的溪水,和溪水裏光滑美麗的鵝卵石讓這一路充滿了鄉村的靜謐和純淨,像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一般美。那樣的一條路,也就一次一次出現在我的文字裏,再無法忘懷。後來就通了高12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速,從城市到鄉鎮的高速,平坦寬闊。鎮上的柏油路也一氣兒鋪到了村口。
回外婆家的路變得如此快捷,我似乎再找不回記憶中那條怎麼也走不到頭的土路。
又何止是到外婆家的路,交通越來越迅捷,天涯不複是天涯,海角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車程。我2000年回國的時候還不太覺得,那時候在國內買機票還很不方便,隻能托國內的朋友幫忙。後來網絡發達起來,隨便去哪個網站買機票,用國際信用卡都可以支付。而現在有了微信支付以後,更是簡單方便。距離因為時間的縮短而變得不再那麼令人生畏,回國的頻率也因此增加。
許多八十年代的留學生到美國十多年也不回國都不罕見,我到美國是九十年代末,第一次回國是三年之後,比起那時候的留學生已經算短的了。
而如今,許多人都是每年都要回國,一是要孩子回國學中文,二來也是實在便捷。在國內出行也是方便得很,尤其是這幾年高鐵像一張密密的網,把大好的河山點點片片都連了起來。北京到天津不過二十分鍾,北京到長沙不過七個小時。回想當年從北京回老家,先是坐綠皮火車,近二十個小時的車程,長沙到家鄉的小城又是六個小時火車。不過短短二十年,世界已然發生了當年我們無法想象的變化。城市和城市之間,國與國之間,家與國之間,已然近在咫尺。
越是如此,我越是無法明白鄉村的被遺棄。大片的鄉村被時代,被這個地球村甩到了一個沉寂的角落,慢慢生長,慢慢逝去,慢慢地被遺忘。它們似乎是永遠停在了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沉醉不醒,慢慢褪色。鄉村,是我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家,也同樣是很多人根脈最初生長的家園。我看到了城市迅猛的蛻變,然而,我無法釋懷鄉村的停滯。甚至不隻是停滯,而是倒退。
記得作家格非在《望春風》的後記裏說到,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係統地述說鄉村了。他十七歲離開了家鄉,動手寫這部小說是因為回了兩趟老家,128卻發現老家不知去向,隻剩下一片瓦礫,過去的人、說話的聲音、走過的路都化作了廢墟和野草。我上次回國,去外婆家,特別能感同身受那樣的悲涼和哀歎。到處都是破敗的老房子。那些村落那麼安靜,人影稀疏,看到的也隻是老人和孩子,極少看到年輕人。田野不複是記憶中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
記憶中那裏有著最鮮活的蔬菜,紫油油的茄子,金燦燦的黃花菜,黃澄澄的梨子,紅黑黑的茨菰,剝開了裏麵是白嫩嫩的肉。記憶中那裏還有熱鬧的老屋,一屋子的人,冬天的時候一起衝糍粑,夏天的時候在禾塘裏乘涼擺龍門,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表姊表弟們,他們又都去了哪裏?
城裏的月光那麼好,可是它照不到鄉村的田野。鄉村的田野太廣袤,廣袤得無法分享城裏一縷皎潔的月光。沒有月光的鄉村在一點點枯萎,一點點頹敗。麵對城市化的浪潮,鄉村變得無影無蹤。隻是在我的記憶裏,鄉村忽遠忽近,悠悠蕩蕩,卻永遠不會褪色,那是我最親近的故土,那是我近在咫尺的家園,珍藏著我童年記憶的家園。那條通向大山的土路,那土路旁邊清澈的溪流,千萬年地流淌,每一刻都在變換著它的姿態和顏色,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鄉村。
12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顧月華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學士,現居美國紐約。其小說、散文、詩歌及評論等作品散見於國內外等刊物,作品先後多次獲獎並入選多部華人文學選集。2015年起任紐約《僑報》專欄作者。出版有小說集《天邊的星》,散文集《半張信箋》《走出前世》,傳記文學《上戲情緣》。曾任紐約海外華人作家筆會副會長,現為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
風流溫州溫州有許多智者、學者及文化名人。溫州人善經商,應該提到的人是宋朝永嘉學派的哲學家葉適,他提出了利義一致、黜虛從實、農商並舉的“事功”之學,形成了溫州文人學者不迂腐的性情,他們除了鑽研學問,不少也是企業家或商人,在各自的領域內運用智慧開動腦筋,跟上時代步伐走向全世界,溫州人常自豪地說“我們溫州人在國外不打工,溫州人都開店做老板”。
在訪問溫州以前,人們習慣把溫州與商人兩個詞等同起來。我聽說溫州的商人,講信用,務實可靠,所以溫州商人,是一個敢為人先、特別能創業的代稱。
走進溫州,遇到了從各國回來的溫州文友,不少都是出色的商人,也接觸了許多溫州各級的領導及地方幹部。不久我就發現,溫州,是一個被人誤解的城市。我眼裏的溫州,有很多文人,充滿著人文。這文人不迂腐,這人文不枯燥,這些溫州文友,及一路上的觀望考察,大有“數風流人物,就在溫州”之感。所以,今天我甌越文化之旅後談對溫州的感想,略去商人的成就及經濟的先驅和繁華,甚至不談溫州“趕超發展再創輝煌”,讓我泡上一杯130香茗,說一些對溫州的文人和人文的感想。
溫州是一個靠海的城市,所以它有了繁榮的先機。歲月的古樸痕跡依然保存得很好,與現代的繁榮發展相輝交映,在現代的凱歌聲中伴隨著古人的詩情畫意,和驚人的蓬勃發展成果,構成了特殊的境界,卻依然不張狂。
文化的底蘊厚重地鋪墊在這塊美麗的沃土上,它迅速地發展,卻不像暴發戶的形象而讓人反感、遺憾,溫州的甌越文化之旅留給我極深刻的印象,基本上改變了我以往對溫州的看法。
溫州,已經有2205年的曆史,在東晉明帝太寧元年建郡,公元675年始稱溫州。這一次我們看了杭州、寧波,又看了溫州。我對溫州的印象,最為深刻。溫州很大,有鹿城、龍灣、甌海三區和樂清、瑞安二市,又有永嘉、洞頭、泰順、文成、平陽、蒼南六個縣。
溫州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它在中國東部的黃金海岸線中段,所以長三角和海西區兩大經濟區交彙於此。它集高速公路、高鐵、港口、航空於一體,是浙江省南部的交通據點。現在,溫州灣國際機場,是中國一類航空口岸。
溫州港是國家重要的樞紐港,已經與世界上五十多個國家的地區和港口,有航運和貿易往來。
我們以前所聽到的,就是溫州商業上的繁榮,貿易的四通八達。這是從寬處來講,這一次我們就從縱深去探索去尋找溫州的文化淵源。
我們到了溫州,先看了南戲。南戲是很傳統的一種戲曲,宋元時期興起於溫州的南戲是中國戲曲之祖。在永嘉南戲故鄉裏,還保留著民間的許多才藝和技術,如黃楊木雕、細紋刻紙、甌繡甌塑、木活字印刷等。我們看到了很多美麗的東西,又聽了和觀賞了南戲的表演。非常親切,替我們這一次甌越文化之行拉開了序幕。
在永嘉謝靈運故園裏,看到了山水詩,山水詩是在這裏發祥的。
13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謝靈運是東晉名將謝玄之孫,他被稱為我國山水詩的鼻祖,他在溫州留下了許多不朽的山水詩篇。溫州的山水與人文環境,為謝靈運提供了極佳的創作條件,紀念館是按文物保護單位池上樓布展而成的,它其實是這個城市的印記及曆史。我們在他的紀念館裏讀到了他的許多詩,其中有兩句最為膾炙人口:“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我們在鹿城江心嶼的東邊,看到了崇祀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紀念性建築———宋文信國公祠。裏麵陳列著他的生平、年表、抗元路線以及曆史評價,襯托著文天祥的彩塑像。文天祥強烈的民族氣節和愛國情懷直到現在還被人所稱頌,他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永遠留在人們的心裏。試記文天祥祠兩廂對聯:“側身天地成孤注,滿目河山寄一舟。”大氣磅礴,讀之惻然。
溫州的文人故居很多,保持得很完好,我們參觀了一些,我比較受感動的有兩個人,一位是鄭振鐸,另一位是夏鼐。
鄭振鐸紀念館在溫州市滄河巷,他的這幢庭院式建築的祖屋保存得相當完好,臨著大街,坐北朝南,展示出許多珍貴文物。鄭振鐸(1898—1958)是新中國國家文物局局長,著名考古學家、著名作家、詩人學者、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翻譯家、藝術史家,他的著作很多,譽滿天下是當然的,但是他的朋友滿天下,卻令我們讚歎羨慕不已呢。
如今人人都有朋友圈,試看鄭振鐸的朋友圈:巴金、冰心、葉聖陶、瞿秋白、茅盾、老舍、豐子愷,等等,這還隻是一部分,所以朋友圈很重要。他們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你形象的一部分。
鄭振鐸紀念館分成:“書生報國數十載”“心懷溫州故鄉情”“一代才華萬古傳”“鞠躬盡瘁為文物”四個單無,分別介紹鄭振鐸的生平、溫州情結、交友、著作等情況及對文物考古的貢獻。
考古學專家夏鼐也是溫州人,他曾在浙江省第十中學,今天的溫州中132學就讀。清華大學曆史係畢業,然後在河南省安陽參加殷墟發掘,1935年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獲埃及考古學博士學位。從1940年起,他就開始考古的工作,到甘肅敦煌研究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進行漢代乃至唐代的遺址和墓葬調查發掘,人稱七國院士。他先後被中國、英國、德國、瑞典、美國、意大利七個國家科學院授予榮譽。在他的一個陳列櫃裏,存放了七個國家邀請夏鼐出席重要國際學術會議的邀請函。
我們在溫州鹿城區倉橋街130號瞻仰了他的故居。夏鼐故居是恢複他的祖產,在這五間兩進建築中,盡現了他家的富有,前進五間門廳是平房,後是五間樓房。後進南麵兩側各有三間廂房,北西兩側各有單間廂樓。夏鼐就在這樣的家庭裏出生、讀書、結婚。
夏鼐在外人眼中是一位學神,他樣樣都是第一,對求知與讀書有走火入魔的熱情。他在學術界中地位極高,他是在考古學中卓有成效的前輩和先驅。但是,知道他的人很少,也很少人知道他與溫州的情緣,在展示廳的顯眼處,有一首他為故鄉溫州寫的詩:“故園自有好山河,羈旅他鄉兩鬢斑。
昨夜夢中遊雁蕩,醒來猶覺水潺潺。”同時,有兩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件是他有很多的資料留下來,他有很多的日記結集出版,大量的手稿、出版物、望遠鏡、相機、量尺、鉛筆,很多考古工具,都靜靜地躺在櫃子裏。他的各種資料,都是他的夫人精心妥善地保留整理,留給後世。妻名李秀君,在夏鼐檔案中幾乎看不到這三個字,她侍奉到他父母去世,才離開故鄉隨他北上過上團聚生活。
另外是他的朋友圈,也同樣很出色。他與國內外的學術界都有廣泛的交往,他先後結交不同領域的眾多好友,謙遜誠懇,無分老幼,相互切磋,群而不黨。中外學術界交往廳還展出了與之交往密切的中外學界人士,範圍之廣,跨度之大,令人讚歎!
溫州文人有成就的真不少,溫州的風流人物還有南懷瑾、孫詒江、黃紹13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箕、周昌穀等,我們此次無法一一學習考察,或拜謁紀念館,或參觀故址,留待下次的重遊之夢吧。
溫州的文人之外,溫州的人文凝聚在溫州的山川風光中。溫州的風景,非常大氣穩重。溫州有美麗的青山綿延,又有星羅棋布的島嶼。溫州既有江南的柔美,又有少見的豪氣和灑脫。
我們從永嘉的江心嶼開始認識了溫州的人文與山川。
江心嶼在市區北麵的甌江之中,呈東西長南北狹的形狀,一入江心嶼,在江山寺門口看到了王十朋的長對聯:“雲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江心有十景,景景都不凡,試看羅浮雪影、春城煙雨、海澱朝霞、甌江月色、孟樓潮韻、翠微殘照、遠浦歸帆、塔院筠風、海眼泉香、沙汀漁火。“江心有地如長虹,古今臥在滄波中”,以此喻江心嶼,這個佛之嶼、詩之島,被千古詩人唱吟出許多好詩。
而在江心寺留詩的文人墨客則不勝枚舉,山水詩鼻祖謝靈運於422年出任太守,期間十餘年,留下不少好詩,其中《登江中孤嶼》是第一首詩。
在此,我就以陸遊的詩為收尾吧:“使君千騎駐霜天,主簿孤舟夜不眠。
好與使君同愜意,臥聽鼓角大江邊。”此為陸遊同永嘉守宿江心寺所留名詩,今天我們海外作家群在東道主溫州市外僑辦的安排下,首途江心嶼,與曆史上眾詩人邂逅共鳴,立即愛上了這個小島。
永嘉多古村落,民村中有蒼坡古村,是古建築村落。經典建築的遺風與淳樸的民風,街巷的書聲墨韻與田園的自然山色相融。
在徐嶴底古村落裏,一抬頭見忠訓廟:“北宋禦寇殉基嶺,明中顯靈惠徐嶴。”喜歡雁蕩山,因為它山景奇絕,有獨特的峰、瀑、洞,嶂,揚名天下。
“一夜黃梅雨及時,峰青雲白更多姿。萬條飛瀑千條澗,此是雁山第一奇。”我也喜歡楠溪江,因為它的景區將山水、田園、人文景融於一體,以水秀、岩奇、瀑多、村古、灘林美而深得人心。我們參觀了永麗古村落,村前長134亭蜿蜒,彌足珍貴,使人穿越時空,看到了古人的影蹤。同時我們又看到在麗水古街的長廊裏,大娘用手機支付寶掃碼收款。在古學堂翠山書院裏,我們這批老學子虔誠地走過了“孝思亭”,排排坐在課堂裏的板凳上合了影。
最讓我驚喜的是洞頭,這個旅遊點的名字有點怪。洞頭,是一個人間天堂,它位於甌江口外,東南方向,距離溫州50多裏,由302個島嶼組成。這些像珍珠一般穿起來的島嶼,為溫州這座濱海城市增添了不少風采。洞頭打造的是海上花園———“城在海中,村在花中,島在景中,人在畫中”的海上花園。所以這一個目標就變成了實施“生態立區、旅遊興區、海洋強區、中國夢在洞頭”的這樣一個生動目標。
當我們俯視洞頭,便被村中之花、島中之景、海中之城激起了處處留影的熱情。其中我們曾到了一個絕美的地方,便是望海樓。望海樓建在洞頭的最高處,海拔227米,整個景區占地140.9畝地,它的主樓有2700平方米,樓層明三暗五,高35.4米,坐北朝南。設有觀景廊,登樓遠望可以看到洞頭的概貌,南邊是洞頭的漁港半屏山,東邊是新老城區,西麵是七座跨海大橋,北麵是大海域島嶼。
望海樓,建於南北朝。公元420年永嘉太守顏延之率屬下巡視溫州沿海,傾心於洞頭的秀美山水而建望海樓,我們一行人登高觀景,都被這“氣吞吳越三千裏,名貫東南第一樓”的望海樓迷住了,尤其是我,素來喜愛大山大水、高闊綽美的風景,至此對溫州的古跡更加讚歎不已。
我們最後留下來,專程去瞻望的是泰順廊橋,泰順縣的北澗橋為疊梁式木拱廊橋,位於浙江省溫州市泰順縣泗溪鎮下橋村的群山之間,被譽為“世界上最美的廊橋”之一。始建於清康熙十三年(1674),嘉慶八年(1803)修建,道光二十九年(1849)重修。橋長51.87米,寬5.39米,淨跨長度29米,橋屋20間,橋柱84根,橋麵地板全由一寸厚木板兩層加固。橋的東首當地人稱“橋頭”,地勢較高,有石階16級;西首稱“橋尾”,地勢較低,橋是不對13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稱的,石階26步。
橋上橋下皆一片古樸美景,也隻有瑞士洛桑的木橋可與其媲美了。2016年,有幾座木橋曾被大水衝毀,頓時寸木不見,整個橋消失了,村民下水至下遊打撈,撿起所有木片,當時溫州僑胞聞訊,紛紛解囊捐助,乃開始修複,才有今日的北澗橋。而泰順46座廊橋中的15座廊橋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令我夢寐縈懷的是楠溪江和眾多的廊橋,我們來不及細細端詳它,它至今還遺存著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唐宋元明清時的古塔、橋梁、路亭、牌樓和古戰場。楠溪江還有兩百多個古村落,它們的天然山水與古樸的人文交織成一張網,溫州保存下來的東西太多,三四天裏走馬觀花、目不暇接,它們織成一張網,輕易地把我俘獲了。
溫州大美,美在它的溫潤大氣,今天,溫州更加為它的子民運帷了妥善完美的各種福利,尤其是溫州的“六城聯創”規劃,溫州,它將被創建成全國文明城市、國家園林城市、國家森林城市、國家衛生城市、國家環保模範城市和國家曆史文化名城的一片綠色的山清水秀城市。
這次甌越文化之旅,使我有機會在秀美的景色中蕩漾,在溫暖的友情及關懷中享受了溫州的美食美景和美麗的人文,並在展望中確信我會看到它輝煌的未來。我感恩溫州,祝福溫州。
136海雲本名戴寧,江蘇南京人。1987年留學美國。內華達大學酒店管理學士,加州州立大學企業管理碩士。現專職文學創作,為海外文軒作家協會主席,是海外文軒純文學網站的創建人。
出版有長篇小說《冰雹》,獲得第三屆海內外華語文學創作筆會最佳影視獎;長篇小說《金陵公子》,獲得2017年台灣僑聯會文藝創作獎小說類第一名;長篇小說《歸去來兮》,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劇本;中短篇小說集《自在飛花輕似夢》等。
一條路秋意正濃時,我和先生一起開車去美國北麵的加拿大境內賞楓葉,當我們的車子行駛在蜿蜒的兩邊都是紅紅黃黃的楓樹林的鄉間小道時,我發現自己一直在哼唱一首老歌:一條路,落葉無跡,走過我,走過你,我想問你的足跡,山無言水無語,走過春天,走過四季,走過春天,走過我自己……這首歌風靡中國大江南北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喜歡那悠揚的旋律,喜歡那有些深奧的歌詞。唱這首歌的年輕人名叫張行,是一個看上去並不算帥卻十分不羈的大男孩,他穿著喇叭褲,背著吉他,在那個年代十分前位,頗有點憤世嫉俗的模樣。記得那時,在家鄉的大街小巷裏,那些梳著油光水亮的大背頭、戴著蛤蟆鏡的大男孩們,手裏拎著錄音機,音量開到最大,唯恐別人聽不見,搖頭擺尾,招搖過市,如一陣風吹過的,大多都是他演唱的歌曲。不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那些歌曲連帶著一代人青春期的躁動和那個年代所有的一切,如烙印,深深地印在這代人的心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大地被這個背著吉他的歌手橫掃,其實他的歌幾乎都是翻唱的,那些所謂的校園民歌都出自寶島台灣的一個男歌星,但中國大陸經過十年“文革”的閉塞和單一文化娛樂的洗禮,這些來自同樣13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語言和文化背景更是屬於我們中國一部分的台灣的歌曲,如一股清新的風頃刻吹遍了整個中國。
不過,這個翻唱的男歌手隻紅了十一個月,就在一次嚴打中被抓了起來,因為犯了“流氓罪”而被判刑三年。隨後,港台歌星蜂擁進大陸市場,這個叫張行的歌手幾乎被遺忘了。三年後他出獄再戰歌壇,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風光,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多少年後才明白:人生之路,瞬息萬變,往往來不及歎息,風景已過。
聽歌的大眾隻知道那個壞男孩被抓了起來,因為其生活作風問題,那是那個年代一個很大的汙點,其他就不清楚了。作為聽眾的我也無暇顧及且無心多問,那時的我正跨越了浩浩太平洋,從此岸去了彼岸,隨後幾年,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歲月就在忙碌中不經意地流逝……當新的世紀降臨在大洋的兩岸,兩岸的差異正在飛速地縮小,中國正在騰飛!
在異鄉生活的我從某個意義上說也是在騰飛,一個身揣一百多美元隻身來美留學的窮留學生,完成了兩個學位之後,終於在世界最先進的地方———矽穀成為高科技中龍頭老大跨國企業中的一員,馬不停蹄地在職場上衝刺拚搏,緊張的工作之餘,聽說來自祖國的中央電視台有一台節目《同一首歌》來舊金山灣區實地演出錄製,我和朋友買了票去為同胞捧場。
舞台上,李穀一、蘇小明、蔡國慶等歌星都帶來他們的成名之作,很多我們出國前就流行的歌曲在異國他鄉的劇院裏響起,然後,就那麼忽然地,毫無防備地,舞台上一下子出現了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他一張口:“你來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我的眼淚,就在這歌聲中潸然而下,人到中年的我好像忽然有了一個機會回首,那逝去的青春驀然隨著熟悉的歌聲折轉身並附體在身。
舞台上的男子竟然是那個曾經的“壞男人”張行,他竟然都禿頂了,他已經麵目全非了,雖說他從來都談不上英俊,但年輕時的輪廓分明被厚厚138的脂肪堆積成大叔模樣,歌聲依舊,人麵不識了。
其實,世界那會兒各個角落都在變,人在變,事物在變,家園也在變。
八十年代後期我走出國門去了美國留學,五年後即九十年代初第一次回國探親,上海的徐家彙正在大興土木,我隨著上海籍的夫婿走在徐彙區的弄堂間,生在上海長在上海的他還是可以輕易地找到他小時候居住過的弄堂屋;回到家鄉南京,我們家民國初期建立的老宅子的大院子,正在被金陵城中心拓寬的馬路蹚平,站在殘垣斷壁的老屋前,看見院中僅存的那口老井,清波漣漪,經不住輕聲低吟:“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時光冉冉,到了2000年,再回到中國的我,擠在第一批購買商品房的人群裏,試圖為父母買一套住房,一輩子做醫生的父母到老都沒有積蓄足夠他們擁有一套舒適的住房。做女兒的在以前上海郊外的一片農田裏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中,為父母置辦了一套三房兩廳的公寓住宅,那時的我還是為有能力可以略微盡點孝心而高興的。
也是從那會兒起,我和夫婿再回國,往往出了家門就不知往何處走,在外麵逛一圈,又需要問路人自己家的那條街道在何方。家鄉巨變,變得到處都是高樓林立,變得我們這些海外遊子再回家鄉卻再也不找不到記憶中那些熟悉的弄堂小巷,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家門。
錯愕嗎?當然。難過嗎?有些。但除了傷春傷感,更多的是一種記憶中的家園不複存在的失落感,即使記憶中的樣子比起簇新的家園來得老舊、來得落後,可人嘛,誰都免不了懷舊,尤其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舊時代被記憶性的自動選擇剔除了所有的不好,而變成了一個完美的印記,永遠留存在我們的腦海裏。
然而,時間的河流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它始終不急不緩地往前流。
13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二十一世紀對於中國和中國人來說都是一個嶄新的時代,隨著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的還有中國人的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當我們牽著正在長大的孩子的手,帶著在海外出生的華二代回國尋根之際,我們發現我們曾經跟孩子說了很多遍的家園正變得與他們知道的那個世界接近,他們喜愛的麥當勞和肯德基不僅在美國可以當家常便飯,在中國也一樣可以想吃就吃,他們每天上學路上在爸爸媽媽車子裏喜歡聽的那些饒舌歌曲,在中國的商店餐廳裏一樣也可以聽得到,他們也奇怪怎麼這個中國跟爸媽說的那個不太一樣,卻與他們的世界相差不遠了?
好不容易幾十年不見的老同學相聚,那些過去學習成績冒尖的基本上都留了洋,留在國內的曾經是非常羨慕那些出國的,現在留下的再看那些從國外回來的,嗯,一口英文,洋氣!可大多留洋歸來者也就是高級打工仔嘛,算了,還是留在國內的今天的大老板們出手闊綽,請客吃飯,唱歌跳舞,全部是當年的中等生甚至留級生買單,這下換成曾經的學霸尷尬了。
幾杯熱酒下肚,學霸忍不住對酒當歌:“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世事難料,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能一笑麵對,也算悟道人生了。
隻是,人心往往難以滿足,隨著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曾經留洋的一批人開始海歸,希望跟得上高速騰飛的中國,一起享受那自在飛翔的樂趣;而曾經留不了洋卻已然跟著中國這艘大飛船翱翔了一圈的那一群人,如今腰纏萬金,正好用這些金子送他們的下一代出國留學,一圓他們自己未完成的留洋夢想。一時間,太平洋兩岸來來去去間,悲歡離合的故事便相繼上演。
140海歸們歸心似箭,可往往他們的配偶和孩子卻並不是那麼積極配合,這邊造成海歸們獨自歸國創業,海歸太太和孩子們留守海外,時間久了海歸們紛紛淪陷在中國的溫柔鄉裏,有段時間,待在海外的女人們,隻要談起男人海歸,都有一種“談虎色變”的感覺。
大洋的另一邊,富裕起來的同胞們送孩子出國留學,留學生的年齡越來越小,從大學留學到中學留學,甚至還有小學留學生,孩子太小,媽媽就跟著一起出國,這又形成了爸爸在中國創造財富,媽媽和孩子苦熬海外生活的奇特景象。
中華民族是個重視教育的民族,外國人不知道的是咱們中國人一旦有了孩子,家庭的中心幾乎都轉移到了孩子身上,尤其是近幾十年,一個孩子政策,更是把那個“小皇帝”寵上了天。
曾幾何時,我們也都擔憂過,這獨生子女的一代人會不會就此毀了?富裕生活長大的孩子會不會經不起任何風浪?當我們在感歎80後缺乏責任感時,話音還沒落地,已被90後嘲笑你們這些60後、70後不懂享受生活,更別談新生代的00後正在長大,他們說的語言對我們這些海外的老留們來說仿佛都是來自地球之外,年齡的代溝嗎?也許吧!可能更多的卻是不同時代造就的代溝。
時間走到今天,新一代茁壯成長,沒有看見當年被預言毀掉的一代,隻有不同。就拿在海外出生的新一代華裔來說,他們不再有他們父母輩的危機感,他們更加重視自己真正的興趣和愛好,不再為了一個金飯碗去苦讀數理化,但是他們也少了一份民族根基感,從而或多或少會有一些身份認同方麵的困擾。但我們可以放心的是,他們一定會比他們的父母輩更加優秀,更加懂得生活。
那被父母送出來的新一代留學生,就算是那些被逼著出來混學位混日子的孩子,經過幾年遠離父母獨立生活的日子的磨煉,至少眼界開闊了,最14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終也會長大成人。而那些本身就優良且一直有所追求的新一代,學到了西方世界的不同,加上東方世界的底蘊,東西方兼容,才是將來個人、集體乃至國家製勝的根基。近年來,我接觸到了好幾位在中國文化界的年輕一代學成歸國之人,風度翩翩,不卑不亢,自信陽光,做起事來頭腦清晰、條理清楚,語言表達也是多樣豐富,讓我不由得從心裏為他們喝彩。
想想我們真的不用杞人憂天,天塌不下來,相反,一代更比一代強,一代更比一代好。何必庸人自擾呢?
正如列夫·托爾斯泰所說:“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成的。”這些光影,無論是被陽光直射的絢爛,還是在陰影裏的暗淡,一切都是暫時的,都是會相互轉換的,故而,絢爛時無須得意,暗淡時無須失意,這才是那句“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的真正含義吧!
那天,在北國看完楓葉,從加拿大的鄉間小路轉到美加的高速公路上,那首《一條路》的旋律在車子裏反複回旋,車窗外快速地掠過的田野和樹林,讓我情不自禁地聯想起人生之路上的各色風景,也是那會兒在網上查找了一下張行的近況,發現這個當年可以說是被冤枉嚴打坐牢三年的人,今天卻事業有成,生活幸福。說起來當年的那一段就像一個笑話,他是在工廠裏做工人時談了一場三角戀愛,而這場戀愛在做歌星前已結束,可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又恰巧碰上那場嚴打,被挖出早已結束的“糗事”,在那個特定的年代裏,全國聞名的歌星就這樣成了“流氓犯”,這一打擊,使得他從此再也沒能恢複當年的輝煌,可是,出獄後的他依舊在音樂的道路上奔跑,從幕後製作到與央視合作成功地做成《同一首歌》欄目,再到他娶了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為妻、生子,今天的張行儼然父慈夫愛,令人羨慕,這豈不是又一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最好實例!
142想起回國的時候,有人問我後悔嗎?如果當初不出國,現在可能更加後悔……我當時隻是一笑置之,現在卻很想大聲地說出來:不後悔!因為人生和命運都有著我們無法掌控的那一部分,在我力所能及的那部分,我已經盡了力,並且我自己覺得已經做得夠好,生活教會我很多,我看到了無與倫比的各色風景,同時也為我的祖國的強盛而倍感作為一名中國人的驕傲和自豪,故而對於我的人生和我的祖國,我隻有感恩、感恩,還是感恩。
“悄悄地,我走過去,走到了這裏。我雙肩馱著風雨,想知道我的目的。走過春天,走過四季,走過春天,走過我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不論我們是怎樣走過一生,我們都不必自責,不必後悔,隻要我們曾經真心地付出過,隻要我們曾經愛過和被愛過,即使我們走過崎嶇的山路,即使我們跌倒過,那都是我們應該經曆的,也是老天要我們從中學習的人生之課,所以風霜雨雪又何妨?那都是人生路上別樣的風景!而我們個人的命運與家庭的命運乃至民族的命運,也都鑲嵌在國家和整個人類的發展進程中,每個人自身的完善都將會是人類社會文明的閃光點。
這一條路上,我們都正走在其中,讓我們都能留下自己獨有的腳印!
14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江嵐一九六八年出生於廣西桂林,博士,加拿大籍。現定居美國,執教於高校。業餘從事文學創作,出版有短篇小說《故事中的女人》、長篇小說《合歡牡丹》;編著有“新世紀海外華文女作家叢書”等。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兼外聯部主任,加拿大華文學會副主任委員。
再唱一段,同一首歌2006年1月23日,紐約曼哈頓廣播城。
燈光漸暗,清冽脆亮的童聲獨唱的歌聲之中,籌備良久的“《同一首歌》走進美國”終於拉開了帷幕。背景巨大的LED屏幕打出那個經典的紅綢飛舞的標誌,150多個孩子站在舞台中央。領唱之後,合唱平穩、舒緩地加入:“鮮花曾告訴我你怎樣走過,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個角落……”我那長女雪兒穿明黃色唐裝,手捧鮮花,站在合唱隊伍的第一排。她和她的夥伴們,都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孩子,中文都不一定能說得很利落,可在過去短短的三周時間裏,他們每一個人都把歌詞背了下來。這些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的孩子們散居在新澤西和紐約各地,彼此之間都不認識。
平時各自學唱,總共隻有兩次集中排練。此刻隨著沈鶴霄老師指揮的手勢,他們的歌聲整齊有致,低音部和聲的音準居然抓得很好,看上去像模像樣,也不怯場。想必今晚在現場的其他家長都和我一樣,鬆了一口氣,忍不住為他們狠狠鼓掌。
《同一首歌》的這一場美國紐約新春演唱會題為“綠葉對根的情意”。倪萍、柯藍、吳大維、梁永斌,這四位主持人春風滿麵地一出場,立刻就把晚會144帶入賀新春、納餘慶的氣氛裏了。去國十餘年,每逢中秋啊春節啊,這些傳統的中國佳節都沒有假期,隻能潦草混過。此時卻被這久違的熱鬧喜慶的氛圍包裹,一時間忘了身在何處。
王力宏的《龍的傳人》,接著文章的《三百六十五裏路》。熟悉的老調子曾經是我們大學校園裏經久回蕩的旋律,很多年沒有聽到過了。然後,李穀一唱著《鄉戀》出場。這位名動一時的女高音歌唱家身穿白色金色條紋、絲綢質料的寬袖演出服,風采依然。聲音續寫著她本人所開創和代表的民族聲樂式通俗的優雅,氣聲包裹的甜美,音色於高低錯落的轉換之間完全不著痕跡,那種自然清澈、柔美的嗓音,是真實可以觸摸的。
二十多年前,雙喇叭收錄機和鄧麗君、張帝、劉文正的錄音磁帶傳入內地。他們的歌聲裏,沒有革命、事業、理想,卻充斥著世俗情感、個人悲喜、愛恨情仇。欣賞這些歌曲的人們,被認為是低級趣味的、頹喪的,甚至是不正派的。這個時候,李穀一為電視片《三峽情》配唱了《鄉戀》: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永遠印在我的心中……把故鄉當作愛人來詠唱,第一次用了一些氣聲,引發軒然大波。因為這種軟綿綿的演唱方法本身就偏離了革命創作方向,是“不健康”的。穀建芬老師曾經回憶過,當時“王酩寫了《小花》,李穀一唱了《鄉戀》,都被點名批評。當時團中央搞了一個15首歌評選,《鄉戀》得15萬張票。有人說,這15萬張都是流氓投票,這是流氓喜歡的歌。”因為這首歌,她成為那個時代最具爭議的歌唱家,承受疾風暴雨般的批判。然而,人們是那樣渴望正常的、富足的生活,渴望溫柔的、凡俗的情感,這種渴望形成一種強大的、不可逆轉的文化力量。她的歌迷們,那時還叫觀眾,她的觀眾,不同年齡的觀眾都喜歡她的歌。繼《鄉戀》之後,《邊疆泉水清又純》《心中的玫瑰》《知音》《潔白的羽毛寄深情》……李穀一用“氣聲唱法”演繹的歌曲傳遍大江南北。當中國從封閉走向改革開放,她的歌聲是那個時代的聲音,象征著一個民族開始向真性情、真自我敞開懷抱,整個文14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藝界開始向兼容並蓄、百花齊放打開大門。她和稍後的“新星音樂會”上推出的蘇小明、成方圓、朱逢博、鄭緒嵐等時代“唱將”,都出身名門正派,受過嚴格的聲樂訓練。他們和王酩、施光南、穀建芬、劉詩召、王立平、付林這些詞曲作家們一起,成為最初推動中國音樂向世俗情感過渡的主要力量。
彼時我那剛被“平反昭雪”的父親意氣風發,時常帶著我們姐弟在家裏唱他們的歌。那時候,我們還不習慣使用“歌星”這種詞來形容歌壇上的名人。事實上,到現在我也還固執地認為,“歌星”和“歌唱家”之間有著判若雲泥的區別。李穀一的聲音輕而潤,遠征的嬌而脆,朱逢博的清而亮,鄭緒嵐的純而淨……她們的歌聲如春風化雨,連綿不斷,一縷一縷的情深而不頹唐,意遠而不傷懷,照亮了我們的祖輩父輩灰暗沉重的過往經曆,滲透了我們青蔥懵懂的未來期望,剛剛邁向希望田野的中國大地,露出幾億人蓬勃奮發的笑容。
齊秦是唱著《外麵的世界》出場的。現場聽他唱和看電視聽錄音帶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聲音位置轉換的連貫,氣息支持的自如,格外讓人驚歎。齊秦、蘇芮,香港的譚詠麟、陳慧嫻,堪稱港台公開引進版的先鋒隊員,在八十年代中期大舉登陸,和崔健用《一無所有》挑起的中國搖滾,杭天琪用《信天遊》引爆的西北風一起,席卷八十年代的大學校園。周末舞會的學生樂隊,集體宿舍的吉他彈唱,到處都能聽見這些曲子;混沌初開的情書裏,也屢屢出現摘錄的歌詞字句。他們的經典曲目,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反複縈回。新鮮的激情襯著夜晚校園深藍色無盡的蒼穹,傳遞著青春愛情的細膩、深沉與執著。
對於當時正值豆蔻年華的我們,“愛情”還是一個剛剛從遙遠蒼茫的煙海裏打撈起來的詞。在那個穿大紅裙子都需要鼓足勇氣的年代,很多學校對大學生談戀愛都有或多或少的限製,有些正統刻板的家長更是嚴令子女大學期間不許談戀愛。當年大學的錄取率那麼低,能跨入大學校門的“天之146驕子”們麵對潮水般湧入國門的西方文學、藝術、哲學等,目不暇接,如饑似渴。談戀愛這檔子事,似乎也不是許許多多早已下定決心要“為中華崛起而讀書”的年輕人最關注的事。
不過,“愛情”這種過濾性病毒,畢竟是人體內活性最大、最強勢的一種元素,沒那麼容易被約束被鉗製,在最循規蹈矩的學生身上也概莫能外。校園裏各式各樣的《好逑傳》或明或暗地上演,低調,卻層出不窮。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過,中國人的經濟、政治意識和思想觀念都經曆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包括婚戀觀,再也不需要顧忌家庭出身或階級成分,身高、學曆、經濟條件開始成為大學生們擇偶時普遍的考量因素。在港台流行歌曲的纏綿悱惻裏,在瓊瑤、金庸小說作品的蕩氣回腸裏,年輕的一代無師自通,開始主動去追尋情投意合的愛情。
很多同學如癡如狂地學詩作詩,留在手心裏、課桌上、筆記本裏;很多同學不眠不休地寫信、寄信、等信、讀信、背信,以青春溫熱的血,蘸滿藍黑墨水的筆尖。當時也沒有什麼隱私權的明確概念,時不時有人要寫情書,一幹死黨爭先恐後貢獻“金句”;又時不時有注明某某人收的情書被偷拆後公之於眾,校園裏四處風言風語。
與文字一起吟哦一起傾訴的還有琤琮的吉他和弦,在校園的草坪上、操場邊、大樹下,候選張君瑞們旁若無人地自彈自唱,在《外麵的世界》《一無所有》之後《恰似你的溫柔》,像一樹一樹的花開花落,讓東廂西廂的崔鶯鶯們都不期然地柔軟了心情。那種遠不像今天那麼灑脫輕鬆,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校園戀情,帶著淡淡的雨後丁香花的氣息。
到八十年代中後期,大學生不許談戀愛的禁令已經停留在僅僅是禁令的層麵。我們,我和外子,兩家的家長態度也很開明,我們兩個人在丁香花的氣息裏牽起手,一起走到了滿樹桂花一城香的金秋。有人說,那時候的愛情才想要天長地久,現在不一樣了,其實未必。時代、環境、客觀條件的改14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變,從未影響過愛情的實質。所有人真心的付出與托付,肯定都是以堅信海枯石爛情不變為前提的。
陳慧嫻唱著粵語的《飄雪》和《千千闋歌》出場了,台風進退有致,從容嫻雅。這兩首歌都是我非常熟悉的,因為曾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自己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唱一遍。那歌詞、旋律和節奏,在腦子裏差不多已經成了化石。
當時外子還是物理係的碩士研究生,即將畢業,一邊考托福和GRE,準備申請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別的倒也罷了,辦理正式成績單,考試的報名費,美國大學的申請費等等,給他很重的經濟負擔。他一個書呆子學生,又不肯向家裏伸手,除了省吃儉用,別無良策。他固然也不肯要我操心,但我既然知道他的窘況,自然覺得責無旁貸,於是課餘跑去酒店的歌廳唱歌掙錢。
頭一天老板就叮囑我一定要學會流行的《千千闋歌》。當年條件好的歌廳很單純,客人們坐在下麵喝茶喝咖啡聊天,旁邊一個小小的舞台,小小的樂隊,三五個歌手輪流唱。客人們也時常點歌,《千千闋歌》是我被點得最多的一首。
丁香與桂花相繼盛開的芬芳,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將我卷入了方興未艾的出國留學大潮,把我推向漂洋過海的漫漫長路。密歇根州上半島的Houghton%(霍頓)小城,是我們在美國的第一個落腳點。地遠人稀的小城畢竟缺乏能讓我們施展拳腳的空間,我們一遷再遷,最終遷入了大紐約的範圍。
“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地獄。”二十年前,長篇小說《北京人在紐約》裏的這句話借著同名電視劇的熱播,傳遍了中國的大街小巷。劉歡今夜在紐約出場,一貫不肯嘩眾取寵,但帶來他自己為電視連續劇創作的主題曲《千萬次地問》是情理中事,也自然而然讓晚會現場的氣氛達到了高潮。這首曲子雖然采用了不少百老彙式的管樂,副歌裏還加上一句“Time%and%time%again,you%148ask%me”的英文歌詞,但整體上的東方情結依然濃厚。劉歡的音域簡直如大海般寬廣,高音嘹亮,中音強勁,低音沉穩,唱來遊刃有餘。
成稿於1990年前後,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紐約》是改革開放以後第一批新移民大潮所推動的新世紀華文文壇上最初的代表作品之一,和周勵的《闖蕩曼哈頓的女人》等同期作品一樣,內容具有鮮明的自傳體傾向,描寫在異域他鄉奮鬥的艱難和掙紮的困頓,不無對美國夢的描繪,重點卻在於宣泄境遇突變所導致的個人的鬱積情緒。1991年,被改編的劇本《北京人在紐約》在中美兩地取景拍攝,次年便在內地上映。電視劇改寫了小說的回歸結局,張揚逐夢的出走行為,曹桂林筆下由個體發出的“美國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的困惑質問,一變而為劉歡歌聲裏高亢激越的萬眾呐喊:“千萬裏我追尋著你,可是你卻並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夢裏,在夢裏你是我的唯一。”對應當時風頭漸勁的出國熱,唱響了九十年代中國人異域追夢的躍躍欲試,集中反映了時代的感性。
毛阿敏穿黑色緊身晚禮服,往台上一站,更顯得身材高挑。唱《綠葉對根的情意》,她獨特的噪音,十足氣聲化的唱法,讓這首曲子在這個特定的場景裏聽來格外容易令人動容。現場的絕大部分觀眾,都是大中華這棵老樹上伸展出來的枝葉。所謂根深而後才能葉茂,今天這一場音樂會在曼哈頓中城的成功演出,就是綠葉對根在文化上、情感上的歸依。近幾十年來,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的經濟騰飛,改變了全球的政治經濟格局,也讓海外華人華僑在異鄉的生存狀態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曾經的文化衝擊、文化隔閡、文化疏離已經成為日漸淡化的話題。改革開放初期在國內接受過完整前期教育的一代新移民,自覺或不自覺地,正站在東西文化交接點上,以定位越來越明確的文化自信向世界講述龍的傳人靜水流深的智慧與千年積澱的文明。
14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一曲既終,觀眾席間眾口同聲點唱《思念》,毛阿敏卻翻唱了Sarah%Brightman%的“It’s%Time%To%Say%Goodbye”。出於壓軸的需要吧,我想,倒也有應景的恰到好處。有些歌劇詠歎式的句式,音域很寬且聲態多變,我轉過頭對身前身後的學生們微笑。這些美國大學生和我當年聽到這些歌曲時的年齡相仿,他們不同族裔、不同背景,如今都在我的漢語課堂上。“你、我、他”“上、大、人”的筆畫都還沒寫順溜呢,這恐怕是今夜他們唯一能聽懂的曲目了。不過不要緊,中國的流行音樂、中國的演出方式、中國的審美情感、中國的語言風格……先有了最直觀的體認,我們再到課堂上去討論也還來得及。就像毛阿敏從混聲的高音迅即經過一個滑音,回落到口腔的真聲,民族的氣聲與西洋的美聲互為補充,相得益彰,“漢語熱”自兩年前悄然興起,如今席卷美國各地,大有全麵鋪開的態勢。今天的東西方文化各方位的接觸交流和過去完全不同了。音樂也好,語言也好,作為文化的載體,它的跨地域傳播如果隻是局限在象牙塔的範圍之內,不能夠帶動更廣泛的、大眾層麵的雙向互補、互識、互用,顯然是遠遠無法讓人滿意的。
《同一首歌》的旋律再度響起,夜已闌珊,這一場優雅盛大的晚會到尾聲了。那些在故園的青春歲月裏,拉著父親、弟弟的手,和著同學的吉他,聽過唱過的同一首歌,今夜在異鄉的天空下,此起彼伏地連串回響。演出大廳的華燈亮起,散坐在各個位置上的西裔、非裔、亞裔學生們陸續向我聚攏,他們陪我一起去後台接參加演出的女兒。“水千條山萬座我們曾走過,每一次相逢和笑臉都彼此銘刻……”餘音嫋嫋,逡巡不去。那些在血液流轉裏的今時與往日、故國與異鄉、記憶與現實、責任與期望,填滿音符與音符之間的每一個縫隙。
150香草齋前誦楊花重來,三坊七巷,與頭一次大不一樣。
頭一次來,是四年多前的歲末,三坊七巷的修繕工程剛竣工未幾。當時住在巷外,從入住的酒店裏出來,隻要三五步,就進入了坊巷的範圍。一踏上粉牆黛瓦夾道的青石板路,陡然覺得空氣也變得莊重斯文。高樓大廈都淡出了,現實的喧囂也淡出了,變成遙遠模糊的背景。
那天下著雨。不是連綿的春雨,也不是濕冷的冬雨,而是天陰著卻不沉鬱,久不久零星灑落的一點點雨滴。像古琴弦上彈撥出來的單音,襯著高跟鞋踏過的節奏,構成質地綿密的一些回響。不成曲調,卻糅合著宋詞清詩裏結結實實的氣韻,在千百年後現實的天空底下,柔和委婉地飄蕩。
南後街是滿眼普通杉木原本的顏色,綴著屋簷下盞盞大紅的燈籠,新鮮而安靜。一路走,一路是泥塑彩繪的牆頭翹角,精雕細琢的門扇窗欞。飛禽走獸、人物花卉,細節的奇巧細膩,用傳統的吉祥圖案傳遞著衣錦、文儒、光祿……坊巷縱橫中一磚一瓦遙遠的富而不躁、貴而不驕有別於偏正分明、正襟危坐的北京四合院,這裏的格局嚴整,沒有家長製肅然的權威,也有別於分而不離、自成一統的閩西客家土樓,這裏用不著防範抵禦什麼,可以灑脫著清平人世的開合有致。
陳襄、鄭性之、林庭玉、嚴複、沈葆禎……宋明清以降,這蜿蜒的山牆之間,靜穆的飛簷之下,衍生出多少名動一時的人物。可等我趕來時,他們的故事早已收場,他們的身影隻停留在歲月泛黃的書頁裏。情節跌宕的古意,氣韻與色彩糅合成的痕跡,並非閩都市中心今日的現代繁華,卻郎朗然坐落於都市之中。
據說修複前的三坊七巷斑駁破落,又據說修複後的三坊七巷不盡如人意。然而較之摧毀,修複畢竟是對曆史創口的療傷止痛,是對文化底蘊的真15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正敬重。所謂曆史的轉折有時總難免突兀,破舊立新的風雨變遷中隻要還有那一段氣韻,那一點風骨綿延,就是足以澤被後世的力量,足以令我即便匆匆一瞥,也深深感慨此地的文韻綿延、物華常新。
後來經常想起三坊七巷。那個地方就有這樣的魔力,讓你去過一次之後,不期然地總要輕輕想起。而每一次的想起,也隻是想起了而已,不需要很多理由。
如今終於重來,這一次是不一樣的。首先不是一個人了,美國《僑報》作家訪華團一行數十人,彼此誌趣相投,每到一處都格外興奮、熱鬧。其次是三坊七巷裏店鋪毗連、遊人如織,和幾年前印象裏的清靜也不能同日而語。
蒙東道主福建省僑辦的盛情,我們得以落腳在坊巷裏“聚春園驛館”的名仕居。拖著行李一踏進去,廳堂、天井、廊柱,被閩鄉木結構建築典型的精雕細琢層層包裹,立刻催生出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誤以為那些一直深藏在詩書裏的窈窕的名字,比如黃淑窕和黃淑畹,比如遊合珍與林瓊玉,隨時可能在簷下倚門回首或者從小軒窗裏含笑招手,與你麵對麵、詠殘月、誦楊花。
走上黃昏的南後街,兩邊店鋪裏的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而我更喜歡看人,看這些店鋪裏的人。比如百年的“同利肉燕”店裏,端坐在櫃台後麵的那個年輕小媳婦,滿臉正宗傳人的莊重;比如做“永和魚丸”的那個大叔,灶台前滿臉皺紋裏的憨笑;比如街角小小的香堂裏,女老板燃起一盤水沉香的溫柔,還有,還有,當我拿起一把青花玲瓏的小茶壺,就著日光細細打量,店老板從大木櫥後麵踱出來,說,要加一點水,才能真正顯出這把壺的好處……他們的長相都普通,穿著也樸素,神色言語間都沒有生意人的精刮厲害,隻穩穩地端著飯碗謀生計。
到晚餐時分,省政府的接待宴會也安排在“聚春園驛館”的餐廳裏。一遞一進的格局不像“餐廳”這個詞在別處司空見慣的那種堂皇寬大的桌子椅子一排排,小小的空間裏隻有鏤花木格下的一張圓桌。新交舊識,我們十152幾個人團團圍坐,有一點兒擠,便不覺得生分客套,竟仿佛是鋪演著遙遠在時光裏,坊巷人家興興頭頭過日子的齊整富足。
餐桌上,燕青建議說,喝橄欖汁吧。我聞言有些訝異,橄欖汁難道不是隻在觀音娘娘的甘露瓶裏,用來普救世間苦難的嗎?還能喝嗎?等那橄欖汁送上來,才知道橄欖汁不僅能喝,而且的確好喝,甘甜解渴,兼齒頰留香。齊誌處長在一旁笑笑補充:“橄欖是福建特產。三坊七巷裏最有名的‘大世界’橄欖,你們明天一定要記得去嚐一嚐。”我心裏打一個大突。橄欖,我偏愛的甘草欖,我祖父喜歡的和順欖,我兒時幾乎唯一的零食,原來是福建的特產。我在廣西桂林出生長大,當地並不盛產橄欖。那時盡管物質匱乏,附近的小賣鋪裏多多少少也還有些本地出產的零食,橄欖倒不是總能見到。然而祖父時不時給我買的零食,隻有橄欖。我沒想過是為什麼,更沒問過。
此刻聽到齊處長這一句話,電光火石之間恍然醒悟:橄欖之於終身滯留他鄉的祖父而言,已經不僅僅是一樣零食而已。那除煩醒酒的一段始澀後甘,像茶一樣,是他記憶裏不能磨滅的福建的味道,故園的味道,鄉愁的味道。
多少場景變了,多少世態變了,多少人事變了,而味道是永遠不會變的。隻因他與那味道有著與生俱來的親緣,所以要把這一種親緣經由那味道傳遞給我,也是自然而然。這一點,我想,祖父生前肯定並未明確地意識到。突然間很好奇,不知我祖父叔公他們,平生可曾從閩西的鄉間到過省城?他們生前曾經一再囑咐過我,長大了有機會一定要回福建看看。如今他們在天之靈會不會知道,數年後我不僅回來過,而且從閩西到閩北,我的足跡已經丈量過八閩大地許多的都市、山林與鄉間;我也不僅自己回來過,還帶著國內的弟妹,帶著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孩子們探訪過永定土樓舊居,拜謁過宗祠祖墓。
15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再舉起那杯橄欖汁,狠狠喝一口,心裏相信,他們此刻就在某處,居高臨下,笑看我借由這一段味道的甘澀相生,接續起這一場親緣的血脈相連。
飯後回到驛站,夏天兄泡起一壺好茶,圍坐在廳堂裏說文論字。我們平時散居美國各地,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初秋時節,微醺的笑語,半酣的情緒,依稀是黃淑畹的描摹:“坐久不知更漏盡,滿天涼露濕輕紗。”黃淑畹,字紉佩,清代大詩人、藏硯家黃任莘田先生次女。莘田先生曾學詩於王士禛,與當時名士顧俠君、湯西涯、薑宸英交遊唱和,博采眾長,生平作詩以千首計。現存《香草齋詩集》(又名《秋江集》),共六卷九百七十餘首,尤以七言絕句秀韻獨出,名聞八閩,流譽全國。特別是流布到台灣之後,家弦戶誦,對當地詩壇產生了重大影響。
莘田性情耿直,宦粵期間雖“有惠政”,終因不善逢迎拂袖罷官,歸居光祿坊早題巷,其外祖甌香先生許友的墨庵舊址,改名“香草齋”。終日詼嘲談笑,專心吟詩藏硯。他筆下的清詞麗句,以《楊花詩》流傳最廣:“行人莫折柳青青,看取楊花可暫停。到底不知離別苦,後身還去作浮萍。”承轉隋無名氏“楊柳青青著地垂”的詩情,深化宋人陸佃“楊花入水化為萍”的句意,一唱三歎,真“有妙思,有新色,有跌宕之致,有虛響之音”,詩壇自此雅稱黃莘田作“黃楊花”。
世人談香草齋詩,必然要連帶提到黃氏家學淵源,道韞有女。
明清時期雖有章學誠一類保守派學者對女性寫作極盡攻擊謾罵之能事,但女性文學創作的蓬勃之勢已不可阻擋。閨閣精英秉承《詩經》為源頭的詩學傳統,“以溫柔敦厚之旨,寫和平莊雅之音”,自覺構建的女性文學體係日趨豐滿,景觀日趨成熟。有清一代女作家及作品遍及全國各地,蘇、浙、閩三地以自身獨特的閨秀詩學曆史譜係之完備,並稱三大核心區域,擁有強大的輻射力。而閩派閨閣詩壇之大盛,以“光祿派”群體為代表,香草齋才女們則是這一派的中堅力量。
154陳芸《小黛軒論詩詩》載:“派傳光祿記吾鄉,姊妹黃家草亦香。”黃家不僅有莘田次女淑畹能詩,長女淑窕同承庭訓,也有才名,姊妹二人的詩文“為時傳誦”“時人皆稱之”。後來的遊合珍和林瓊玉,又是這兩姊妹的千金,莘田先生的外孫女,也是香草齋後人。梁章钜《閩川閨秀詩話》卷一載:“乾隆間,吾鄉閨媛之能詩者,無過素心老人。”素心老人名許琛,字德瑗,以“苦節聞於當世”,才德並稱。她是甌香先生許友的曾孫女,與黃家是姑表親,算來還是香草齋舊人。
光祿坊詩風所被,遠近鄉裏女子也多被感化。從而使得閩派女性詩文與蘇、浙二派一起,成為清末文壇上熠熠生輝的明珠。她們的作品不僅當時流傳很廣,且很早就被譯介到了海外。
而今夜,光祿坊早題巷就在咫尺之外。從這個時代這個位置上向曆史的來處回望,我們可以聽見曾任閩海關稅務司的華善(P.%R.%Walsham)的感慨:“中國婦女解放的步伐邁得很快,任何地方都沒有像福州這麼明顯,那些長期生活在福州的人們一定會深刻地感受到婦女們怎樣從落後與黑暗中過渡到文明。”我們還可以更清晰地看見近代的林徽因,看見廬隱、冰心。曆史碎片閃光的線索,牽扯出一代接一代坊巷女性們在犀玉添火之際,繡針停線之餘的筆下生花。她們用與同時代男性詩人迥然不同的風格,抒一己之懷抱,揚彤管之輝光,帶動了閩派女性文學的發展,更昭示出女性文學活動的正統性與合理性。在八閩乃至於全中國邁向近現代化的過程當中,為女性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為社會價值觀念、行為準則和生活方式的變革,她們繼晷焚膏,以自身的才華、膽識和勇氣所付出的不懈努力,足以傲視他省,成為激勵全國女性文學創作走向繁榮的重要因素。
眼前有宗子、夏天兩位仁兄續水添茶,侃侃而談,說文字說文人說文風。身邊是女博士秋塵穿唐裝小上衣,對答如流,論文史論文藝論文理。他15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們的動作、姿勢與表情如此生動,憑借一點與坊巷的文脈因緣思接時空的聲氣相投,當年香草齋中“爐煙嫋嫋泛輕風,獸炭紅時月正中”的文學雅集情境宛然。
暫時摒絕日常瑣事的紛擾,用詩情文心延續著古意的芬芳,渲染出與當代有體膚之親的形態,展開坊巷裏撲麵而來的新篇章,凝結成這個城市終將令我們不斷不斷回望的歡聲笑語。
重來,在三坊七巷裏,最是小庭明月夜,閑來風送一簾香。
156淩嵐本名謝淩嵐,原籍江蘇南京,現居美國康奈迪克特州。199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文學專業,1997年於紐約市立大學商學院獲MBA學位。長期供職於對衝基金、大宗產品交易公司做宏觀市場分析。業餘文學創作,題材廣泛,涉及時事財經評論、詩歌、小說、散文、歐美經典文學翻譯等文類。2015年於美洲《僑報》、騰訊大家開設專欄,獲2016年度騰訊大家“年度作家”獎。出版有翻譯集《普拉斯書信集》。
回家的高鐵,再見的南京我偶爾會夢到南京。
我夢見過高考時坐在四中的教室裏往門外望,門外麵七月的蟬聲如織,監考的場地人員在門外無聲地走過;高一時過新年爬紫金山,班上的男生在黑黢黢的樹影裏偷偷拉著女生的手;夢到第一次約會時的隨家倉4路汽車站,韓馨從我背後騎自行車來,拚命擰著車上的鈴,不遠處是五台山體育館,那是我和露露看廣東隊踢球的地方,那年我們十一歲,我們帶了好多零食去看平生第一場足球賽,必須得去,因為她的叔叔在廣東隊踢後衛,那是全國足球錦標賽,廣東隊對江蘇隊,隻記得廣東隊裏多半的隊員姓葉。
夢裏沒有一處出現南京兩個字,但是那些情景,那些地方隻有在南京才會出現。夢裏的焦慮(比如高考)和開心興奮(比如爬山和等待約會)都是相似的。鮭魚千辛萬苦遊回到原來卵生的溪地裏,然後做了與自己的母魚做的同樣的事情,我不是鮭魚,我回不到南京,但是我可以夢到原先的心情和年齡,那個幾十年前的我遲鈍地向現在的我望著,夢裏的光陰短暫。
見到魯嬤嬤的時候,是在科巷邊的新世紀大樓九層餐廳。她請我們母子吃飯,她一邊讓我點菜,一邊介紹這家江浙菜餐館的特色,什麼是必須點15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的合算的菜,什麼是海歸喜歡吃的家鄉菜,可以拍照。等服務員把單子寫好返身離開,魯嬤嬤已經換了話題,她說我們原來住的利濟巷14號被保存下來了,發現這是日本侵華占領南京時的慰安婦地址,還有一處是在玄武區的北門橋,已經拆遷,利濟巷是唯一的慰安婦罪行遺址。
利濟巷在大行宮中心地段,南京舊城裏最繁華的地方。我們在那裏住過十年,是最尷尬最艱難的十年,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幾年,溫州的奶奶跟爺爺鬧矛盾,來跟我們住,包括成都的武奶奶,在各家親戚家輪流寄居的十幾年中,有幾年輪住到我們家。
我從來沒有夢到過利濟巷,唯一一次,我的夢裏一個魚缸打碎,十幾尾成齡的金魚隨著一地的水漬和碎玻璃在地上跳著,他們被碩大的金魚尾巴拖住身體,怎麼跳都不能離開地麵,半透明的金色纖細的魚鱗,被碎玻璃和跳動的力量,從金魚身上剝落,在水裏一點一點,黑色的地麵上灑出顏色。
金魚彼此掙紮著,動一下,挪一下,像跌在地上還活著的心髒。我一下認出那個漆黑油膩的地麵是利濟巷的公用廚房,我們跟樓裏的七家人合用廚房和廁所。那是醫藥公司的宿舍,我爸爸在醫藥公司做管理器材的副科長。魯嬤嬤是七家人中,我們離開利濟巷以後唯一保持聯係的老鄰居。
啊!那就是南京,落在洋灰地上跳動的心髒,他們在我的夢裏跳動著,他們不肯死去。從紐約到南京的回鄉路,坐飛機,坐機場大巴,坐火車,坐出租……幾十年沒有太多的變化,直到最近高鐵出現。
利濟巷裏那些可憐的慰安婦,那些幹完事饑腸轆轆、膀胱腫脹的日本士兵也合用一個廚房和廁所嗎?廚房裏做的什麼飯菜?是日式的醬湯飯卷,還是漂著蔥花的南京小餛飩?1949年以後醫藥公司接管利濟巷的幾棟日式小樓,把多餘的廁所都改造成房間,我們的幸福家園,在那些被填埋的下水道上、汙垢之上的地盤。
1984年搬家離開利濟巷,新家在千章巷回民區。傍晚從七家灣走過,可158以看到臨街的房子打開的門,門裏有回民在匍匐著禱告,頭頂的小白帽對著門。禱告後把帽子取下來,他們又成了老南京,跟我們沒有區別,斬鹽水鴨,吃牛肉鍋貼,夏天一把芭蕉扇不離手,芭蕉扇用碎布滾了邊,這樣耐用,用來撲蒼蠅拍蚊子。倉巷口有一個垃圾中轉站,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大行宮這時候已經是南京最貴的地段之一,我從魯家新購的十五層樓的大套公寓的窗口,遙望大行宮太平商場樓上的液晶顯示屏,一瞬間覺得樓外的風景仿佛紐約的時代廣場,紐約那邊的家就在一箭之遙的地方。現在我們從紐約飛回北京,從北京坐上和諧號高鐵的那一刻,高鐵開動的幾分鍾之內,兩個孩子望著火車窗外流雲一樣飛逝的風景,他們忽然注意到車廂內前方牆壁上一個數字鍾,3……100……300!盯著不斷增加的數字看了一會兒,他們恍然大悟,這居然就是火車的速度!
哥哥問:“我們的火車會快得飛起來嗎?”“不對,不是火車,是高鐵!”妹妹認真地糾正他。
“高鐵會一直飛馳下去,走到紐約嗎?”哥哥改口,繼續興奮地問。他們嘰嘰喳喳,自問自答。是啊!要是那樣多好啊,我們可以坐著高鐵去紐約,不用飽受飛機上的時差和辛勞……我注意到這兩個中文都說不流利的娃已經用“我們的高鐵”這種充滿驕傲的稱呼了。沒想到海外遊子的下一代對母鄉的認同,在那麼幾分鍾就建立起來了,也難怪,在中國坐過高鐵的人,沒有不充滿驚奇的,沒有不讚不絕口的,這樣的速度、這樣的技術地球上哪裏還有呢!
魯嬤嬤興奮地說:“有了高鐵,你們就應該常回家!慰安婦博物館隻要有南京市民身份證就可以免費參觀,你不去看看嗎?”這時服務員端菜上來,魯嬤嬤不得不停下來,我們立刻被熱騰騰的大煮幹絲的香味轉移了興趣,大煮幹絲的高湯冒著沸騰黃油的香氣,動物脂肪的香氣是那麼動人。鹽水鴨是精致的一小碟,刀功嫻熟,斬得整整齊齊碼在一起。我在美國照著15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文學城“網上教的方子做過鹽水鴨,鹽炒的花椒嵌在切開的鴨肉裏,滾水煮都煮不掉,吃的時候用筷子夾出來,嵌過花椒的那塊鴨肉辣得完全不是鹽水鴨的味道。
在明尼蘇達,在康奈狄克特,在紐約上州,那些我住過的大同小異的獨棟房子裏,豪華的開放式廚房生產出的鹽水鴨就是這種滋味。我一次次滿手油膩地把大卸八塊的鴨子端上桌,一家人和客人都狼吞虎咽,連說好吃好吃,是家鄉的滋味。我從來沒有夢到過南京的食物,他們那不可替代的滋味,連夢裏都不可找尋。
從新世界出來,我們順著科巷往利濟巷走。科巷在建地鐵,一半的路麵被建築工棚擋住,行人走的地方路磚拱起,鋼筋在翻開的泥灰地麵,混雜在紙張垃圾、丟棄的飲料瓶之間,是路的牙齒。我小心落腳,一步一看地走,低著頭盡量挑路平的地方伸腳,很快就跟魯嬤嬤拉出一段距離。還沒有過正午吃飯的時間,科巷兩邊的餐館門庭若市,家家都掛著十三香小龍蝦的招牌。年過75歲的魯嬤嬤腳步敏捷,她隨我們走到巷口幫著攔出租車。我抱著4歲的女兒,拎著魯嬤嬤送的幾盒點心,拖在後麵,天熱,我氣喘如牛。
一抬頭就看到利濟巷14號的舊家,新刷成奶黃色的外牆一塵不染,像時髦的餅屋噴了固定透明膠後在店櫥窗裏擺設好的糕點。灰色的屋頂和牆磚,一棟一棟,14號一直連到4號,電影《羅曼蒂克的消亡》拍攝的日據時代的上海不過如此,沒有灰塵和煙火氣的是博物館裏陳列的展品。這不是我住了十年的地方,這不是鄰居劉子偷看女孩洗澡被我爸當眾抓住,他媽衝出來罵我爸耍流氓的地方。這是一個免費的曆史博物館,日本侵華時期慰安婦在南京的唯一遺址,它跟書本和教科書上的曆史一起,離我的生活很遠,離夢很遠。
那些噩夢一樣的記憶,貧窮、擁擠中不堪一擊的青春記憶,被繁華的城市發展取代,我看看周圍行人,時髦的穿著,年輕人的脖子上掛著蘋果耳機160的白線……我的心忽然輕鬆很多了,女兒在我肩上也不那麼重了,她忽然要下來自己走。
我把她放下來,她三步並兩步,走到魯嬤嬤的身後,從地上撿起一把芭蕉扇,那是魯嬤嬤落下的。她喊了幾句,見魯嬤嬤沒有反應,隻好舉起芭蕉扇,拍打著那個後背下瘦小的穿黑色香雲紗的屁股。魯嬤嬤轉過身,停下來,滿臉的笑。
我已經知道,這個情形在女兒長大以後她會夢到。她會不明不白,為什麼在一條陌生的灰塵仆仆的路上,一把滾了彩布邊的芭蕉扇會一再出現在她的夢裏。鮭魚並不知道它們為什麼要拚命迴流,千山萬水,從洋裏到海裏,然後再回到溪水裏,隻為了在同一個地方交配產卵,然後心滿意足地完成一生的使命。我這條思鄉的魚,帶著兩條小魚,坐著高鐵回南京,小魚們夢想的,是坐著高鐵走遍世界。
16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淩珊淩珊,本名張欣,現居美國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小說散文發表在《山花》《天涯》《人民文學》等雜誌。翻譯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出版有長篇小說《金秋》、散文集《遠山懷思》。
多篇作品獲國內外文學獎項。
在上海虹橋“黑黑夜,顫巍巍,心緒黯淡,你不在身邊,相見在豔陽天,今宵彩虹依藍天……”這是我在虹橋機場聽到的音樂,確切地說是虹橋機場的洗手間。感覺上海虹橋機場空曠、新穎、安靜,仿佛從德國跳到瑞士,連名字都安詳。
新穎當然是這音樂,鋼琴曲輕盈蔓延,竟然是“Love%is%Blue”,理查德·克萊德曼(Richard%Clayderman)的《藍色的愛》。黑黑夜緊接著豔陽天,真是對比鮮明。就像我在機場玄關過道裏行走,前麵是流暢飛轉的英語,後邊就是音稔耳熟的中文,然後是滿目的漢字,滿眼的中國人。
相見時,天色萬裏晴,離別後,彩虹去無影。
虹橋機場裏的地鐵宛若彩虹,從東到西跨越黃浦江,四通八達,指示清晰,秩序井然而有條理,一路直達金茂大廈。
見到陸家嘴金融中心的高樓林立,那一瞬間還是興奮激動的。
“Wow,this%is%great!”小薑說。現代的小孩還是喜歡Modern%City(摩162登城市)。
摩登城市,還有比上海更出其右者嗎。就像站在紐約街頭遙望曼哈頓,站在金門橋上遠眺舊金山。有道是美國兒童成長的過程裏一定要看的幾個城市,紐約、舊金山、芝加哥,是否還要加一個上海?
上海的早晨,大樓高聳雲霄,樓頂雲霧繚繞。微風吹送雲朵飄逸,摩天大樓似真似幻。站在天橋上,我有恍惚的感覺,是高樓在移動,還是白雲在漂移?
想想“藍色的愛”真合意的,我來上海,純粹是來見朋友的。藍天下麵藍色的愛。音樂嫋嫋,心情寧靜而溫馨,歡喜叢生。
“This%is%Shanghai?”小薑問。
是啊,上海!
浦東我們都在尋找自己熟悉的環境、語言、文化。
小薑看到金茂大廈的一瞬間,應該像我們在饑腸轆轆的時候看到了美味的中餐館———中國胃的反應。所以接下來的幾天,都是胃在戰鬥。
早餐一份煎蛋三明治套餐,加一杯飲料(茶或咖啡),一小杯水果,53元人民幣。兩人的早餐要一張百元鈔票還多,上海的物價也跟世界接軌了。旁邊的IFC%Mall(國際金融中心商場),成了我們每日尋食的主要地方,這個Mall裏麵應有盡有。所有美國Mall裏的尖端商店,還有隻在Vogue雜誌上見過的名牌店都可以在這裏找到。
也許是城市大,霧霾、塞車都可以融合掉?小薑說,他喜歡上海,因為吸煙的人少。大都市的匆忙,倒是少了小城鎮那樣隨處可見的吸煙人和到處聞得到的煙熏火燎味。
國內的幾線城市區別大得驚人。要是生活在上海陸家嘴,整天穿梭在16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高樓大廈間,吃西餐,喝可樂咖啡,講點洋文,還真以為是在外國了呢!這家老去的早餐店,買賣其實不算興隆,叫著洋名,但是有空調,裏麵也是酒吧的裝飾,坐在裏麵就很心靜。服務生衣著清新整齊,列寧帽一樣的小黑帽很時髦,禮貌周到,讓人感覺舒適。所以很多時候“冤大頭”好像是花在環境上。因為旁邊就有粥店,也有中式餐店,但是沒空調,店麵也黑,服務員見人愛搭不理,小薑就不肯去。洋餐館還有音樂,輕揚曼妙,和旁邊的中式小店對比鮮明。
常德公寓來上海不去張愛玲故居就好像去巴黎不看凡·高?地鐵在靜安寺有一站特別標出常德公寓———張愛玲的故居。
從地鐵站一路走來,想象著她當年也是這麼走的吧,一步一量,還有,也許跟誰一起,一步一量。
這樣走著,陽傘也跟著張合,天上飄著毛毛雨。梅雨季節,雨傘跟梅花一樣,一張一合。就這樣走進公寓裏麵,門口坐著一個老頭。看門老頭吧,我想。
我立定,在原地盤旋了幾圈,等著他盤問。他卻握著手機講得興濃。爐子上的水壺咕嚕嚕響,冒著熱氣,要燒開了,他也不管。
那我就做自己的主人了。我按動電梯按鈕,進入二樓。老式電梯狹小,當年的張愛玲也乘的這個電梯?電梯到二樓就停下了,樓道狹窄,出了電梯就站到了門前。
“這是什麼地方?”小薑問,仰頭四下瞧。
房門很小且老舊,深綠近黑的顏色。樓梯也是黑乎乎的,窄得驚人。
一切很靜,靜謐暗淡。我抽出手機,又按下,還是不拍吧。轉身我帶著小薑又進了電梯。從電梯裏出來,老人才猛然發現我。“你怎麼又下來了?”他164問。
哦?我不應該下來嗎?(我想說)“我不住這裏。”我說。
“那你怎麼上去了?還以為你住這裏呢,外人不讓進的。”他嘀咕道,把水壺拎開。現在水是徹底開了,他開始灌熱水瓶。
現在還有熱水瓶?輪到我詫異又驚奇。
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
“這裏不開放的。”他說,“旁邊的書店開放,就叫張愛玲書店。你去看看吧。”“其實她在這裏隻住了一段時間。”老人還在說。
書店常德路那一段很擁擠,粗黑的電線掛在天空,道路交錯。這樣的氛圍和張愛玲的故居好像有點兒不搭界?
有皺紋的地方表明微笑曾經在那裏留過,且當這些電線的天空下,她曾經從這裏走過,留下流光溢彩的文章故事。
常德公寓旁邊的小書店,裏邊張愛玲的書我全有。“不用看了。”我對招待的女孩說。
張愛玲的書屬於床頭書,就是沒事兒翻來看,隨意打開哪頁都能讀下去的那種,《紅樓夢》也是。故事不見得新穎,妙的是語言。
有人說張愛玲的小說主題陰暗、故事抑鬱。可惜讀她的書不全是為了好看。仿佛時裝表演,誰整天在家裏還長袖善舞長裙拖地。但是時裝設計,乃至時裝秀,就是要獨特、奇異及至具有登峰造極的創造力。居家過日子恐怕Walmart%衣服要比T型台上的衣服來得更實際和舒服。想從她的小說裏得到什麼消遣適宜好比在時裝秀的衣裝裏尋求鬆懈隨性。因為那些故事裏有太多的瑣碎世俗,人性的低悲,小肚雞腸的鉤心鬥角,沒有一點正能量。
16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但是構架厲害,軟件也厲害,就是那些組成時裝設計的要素,那些在T型舞台上閃閃發光的亮片,靈光閃現的一瞬,令台下的人不禁感歎:大師啊,你!
這書店兼做了咖啡店,女孩是侍應,也是店員。她又指向另一端的書。
“《繁花》嗎?我在網上讀過。”我跟她說,現在的故事是山,國內的小說似愚公移山,讀得下去的不多,捏著鼻子也頂多能跟著愚公的兒孫們鏟兩鏟。小說欄目啥時候變成了下跳棋?但是能看進去的,就是心花怒放啊。《繁花》是屬於這種的另類。《繁花》是《紅樓夢》的別枝,《追憶似水流年》般的長河落日圓。
女孩聽說我要去“愛神花園”,便說:“沿著這條路,往前一直走,就到了。”見我遲疑,又道:“可以走到的,不遠。”我躊躇擔心小薑能否走那麼遠的路。
女孩兒清秀利落,有一種上海女孩的聰慧明麗。這家書店很特別,小而玲瓏,古意裏有點洋氣。謝過女孩,我跟小薑出門接著走。
常德路過了高架橋,變成富民路,再往左轉就是巨鹿路。不到二十分鍾的路程,但是小薑走起來就要成倍往上加了。
“Big%deer%road。”小薑說。這個巨鹿路(按巨籟達路”租借路名所改),我也覺得挺繞嘴,好在前一天在博物館看過項羽的劍,其中就有巨鹿大戰而歸的情節。上海的文化根深葉茂,路名都是有緣由講究的吧,我想。項羽的劍,小薑記得,那個很長很舊的劍,他也想要一把,上次那個長城上買的紅纓槍,紅纓掉了,槍頭也掉了。一路這麼慢慢走,搖搖晃晃,三步兩搖。巨鹿路兩邊大都是居民區和小店。路遙巷深,路麵有些水漬泥濘,隱隱約約中有腐爛水果的味道飄過。小薑又提問了:“這是上海嗎?”哎,上海在他眼裏原來就是陸家嘴那樣的摩天大樓林立?
如果中國的文化中心在上海,上海的文化中心就在巨鹿路。庭院深深,166舊名“愛神花園”(上海作家協會所在地)裏淩霄花落了一地。小薑忙碌著撿了一把,握在手裏像一束紅色的小喇叭。
這裏是中國最好的故事出現最多的地方,這句話也許不算誇張。神園花香貓先知。院子裏有許多小貓,溜溜達達。正在徘徊間,看到一老婦走過來,手裏拿著碗,是來喂貓的。
“這些貓是哪來的?”我好奇。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反正它們來,我就喂它們好了。”她的上海普通話聽著很親切。
“這裏環境真好。”我忍不住讚美。
“那是,你看對麵的那個四方新城,聽說就是鄧小平兒子建造的啊。”她興致勃勃地說道。
是嗎?我在心裏琢磨是哪一幢樓。
梧桐樹愛神花園裏尋友人不遇。小薑和我兩個人在院子裏溜達了一會兒隻好撤了。
再往回走巨鹿路的另一邊。小薑渴了,累了。隨意走進一家水果店,買了瓶百樂山,又要了兩個紅富士蘋果。賣主貼心,往裏麵叫他的女人幫忙洗幹淨。他起身,我才注意到他腿腳不好。這店麵不大,還帶了裏間,賣貨兼當住房?
一個喝水,一個啃蘋果,兩個人遊蕩著,繼續前行。準備去思南公館。知道思南公館,是因為這裏是個文化中心,經常有書展和文學講座。
複興路很長,從地鐵口出來,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了思南路。
思南路風雅,飛機上的導遊雜誌都有一大篇長文介紹,思南公館裏的文學講座首當其衝。我喜歡驚喜,不知道當天是否有講座,隻是希望如果碰16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巧趕上,那豈非樂事一樁。而非計劃去聽,因為我可以聽,小薑是斷不會去的,但是他一上到思南路也跟著興奮起來。
“哇,這麼多樹。”他說,“而且沒有車。”真的是車一下子少了起來,連行人都少了許多。
思南路上的這些梧桐樹讓我想起遙遠的銀杏樹,也是這樣的一樹茂密,綠意盎然。銀杏樹葉片小,像蝴蝶,也像小扇子。梧桐樹葉像小芭蕉扇,也像小孩子伸開的手掌。梧桐樹葉飄落的時候,悠悠蕩蕩,落到地上可以成詩句。川端康成的《雪國》裏,梧桐樹被比喻成女性的酮體,梧桐樹啥時候變得如此性感還真不知道。
我在這片綠樹下行走,倒覺得像走在綠玻璃的隧道裏,萬花筒的海洋中,海洋底下是翠綠。用法國定義梧桐樹,洋氣而有曆史,不由得想到這裏曾經是法國租界。那麼,遙遠的那些銀杏樹可否稱為“東洋銀杏”?還是三十年代日本人栽下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老人們站在樹下總會說,這樹真好,有年頭了。旁邊的中學也是日本人留下的,磚紅色依然如初。這次回去,濱江路上的銀杏樹都給隔開了,因為旁邊的道路擴建,樹木缺水。城市管理特別給這些樹做了圍牆,保護活化石。
站在樓上,望得到樹尖,小薑已經學會了辨識公母。樹也分公母呢,至少是銀杏樹。樹上掛滿了銀杏果子,青色的果實,飽滿細潤,窗口望過去,枝頭搖曳,青翠得歡心。
喵喵喵喵聽說我去愛神花園尋友人而不遇,就說:“怎麼不找我呢?我帶你去。”喵喵的爽氣早在網上見過,喵喵的帖子有相聲效果,常讓我忍不住笑出聲。喵喵的帖子,針砭時事,笑中有歎氣,睿智而幽默,用上海話講就是霞168氣好看。
跟喵喵約好第二天下午見麵。上午我帶著小薑去了新天地一帶,新天地裏麵的設計跟美國的mall差不多。我們在一層樓的冷飲店裏逛逛,喝兩杯西瓜汁、橙汁冷飲,又到對麵“寄給未來”的小店裏流連了一會兒。這個小店也許在哪本雜誌或網上見過,似乎是創意新穎?比如填好一封信,貼上郵票,寫明某年某月寄出,就可以寄給自己了,煞有介事。牆上滿牆的信封,都是寫好預備寄出的信。嗯,有點兒身處未來的感覺。
從新天地出來,看看時間打車正好,來時乘的地鐵,再去“愛神花園”有點繞,索性打車去巨鹿路好了。從車裏往外望,經過淮海路,很繁忙。上海這條最有名的路,比我想象的要擁擠窄小一些,也許是看到的並不是全部的緣故吧。想象有時候很奇特,香榭麗舍大街被我想象成綠蔭如碧的大街。到了才知道,哪裏有綠蔭如蓬遮天蔽日,那是鄉村的景色,如果再加上一輛紅色的拖拉機,三倆荷鋤的人,就是中國的鄉村景象了———我小時候畫上的中國鄉村景色。
車過巨鹿路,在愛神花園對麵停下。老遠就望到喵喵的身影。想起前晚的對話,我見過喵喵的弄堂聚會錄像,所以認得出,喵喵倒是第一次見我。
我拉小薑下車,喵喵翹首等待的身姿正入眼簾,待走近,喵喵也回轉身。就這樣,我們相遇了。
跟著喵喵走進咖啡館,閣樓兄(《繁花》作者金宇澄初稿發表時的網名)早已等候在此。閣樓起身相迎,有一瞬間,感覺是在電影裏。不全是因為人物,而是場景。從門外踏進來,咖啡館裏有一種黯然幽雅,清而不冷,靜而雍容,有一種風華絕世的暗香和蹤影,暈光熒熒,燈影綽綽。是迎麵的Bar台格調?是四下的色彩深重品味濃鬱的咖啡座椅?還是座裏的人?待閣樓兄坐下,提筆簽名,這一章按下不表。
書是喵喵準備的,《繁花》第N版。喵喵有心,我心歡愉,但是不敢嚷,唯169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恐驚天人。天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喵喵有心人,另外還帶來一本勞槍的《小抽屜》。大概因前一天是勞槍的《小抽屜》的簽名會,我剛好錯過。感謝喵喵替我備下,勞槍這一章,也先按下不表。
閣樓點的橙子汁新鮮可口,大讚,比先前在新天地裏的橙汁還好喝。裏麵的橙粒一顆一顆,像要站起來,滿滿盈盈,一大杯。琉璃杯厚重冰涼,握在手裏暑氣頓消。閣樓在講,我們不響,隻管對著眼前的大杯橙汁暢飲。喵喵大口喝,我巨大口喝,哎,還是一大杯啊。
喵喵跟閣樓用上海話交談,我這位旁聽者愉悅享受。不是聽懂多少話語,而是氛圍,那樣自然隨意、友朋默契。想起前一晚電話中喵喵問我在哪裏,然後跟家人用上海話複述。給喵喵的電話留錯了一個號,結果喵喵打來打去打不通。“儂手機哪能是空號呢?”喵喵問。哎,空號嗎?我自己也搞不懂啊。
幾個人起身去樓上,閣樓朝吧台服務生招呼,關照說橙汁先放桌子上,等下回來再喝。
想起來了,是這樣。時光倒敘,三十年代的淮海路上,餐館店家,沒喝完的酒瓶可以寄存在櫃上,姓甚名誰,下次取出再接著飲。酒如此,橙汁也可以?小說裏的情景,卻原來是真有的,而且多少年沒有變。寄給未來的明信片裏也許有一張是這樣的約定?
穿過門庭,長廊裏麵正在開研討會,某作品研討。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白桌布像陽光一樣白亮,我們拾級而上,旋轉台階。喵喵說,這吊燈很雅,樓梯更雅,在哪裏見過呢?李安的《色戒》裏,張愛玲的王佳芝走過的呀,喵喵提示。
跟著喵喵從愛神花園裏出來,手裏的提袋越拎越重,剛才閣樓找出一大摞雜誌,我如獲至寶,喵喵和我二一添作五,凡是雙份的,喵喵才要,單份的都留給我。看喵喵認真地一本一本核實,仿佛聚會上認真檢查書單會費,及時為表演者遞上需要的話筒。
170這附近有地鐵站,喵喵一定要陪我找到,穿過幾條馬路,再走過幾條街。小薑發話了:“巨鹿路。”哈哈,喵喵也發話了:“不錯,不錯,說得很準啊,還知道巨鹿路。”我笑,想起這是他連續兩天第三次走這條路了。小薑聽到表揚更加興奮,拽著喵喵領著的手上上下下,然後終於說要去廁所。剛才去過愛神花園洗手間,那是前一杯新天地裏的西瓜汁,現在的應該是橙汁了。開始點橙汁時,閣樓問小薑,他是一百個不要,後來看我們都說好喝,也要品嚐,這一品盡飲。
喵喵說:“那好辦,我們去找廁所。”上海的廁所這回算是給我們試了個遍。
喵喵在跟廁所守門的聊天,主題是世界上所有的廁所話題。上海廁所跟歐洲廁所的最大區別是免費。嗯,上海廁所給我的印象還真不錯,不止不錯,應該是很好。早聽說過國內廁所不備手紙,在上海卻沒有碰到這個問題。不但備手紙,還配有音樂。機場裏“Love%is%blue”讓我聽出了喜悅,思南公館裏的洗手間明亮,愛神花園樓下洗手間裏小窗口裏的幽靜。現在又到了路上這個,沒音樂,但是有守門的,還可以陪你聊天。
路上行人不少,路口更多。喵喵一路相陪直到地鐵站,叮嚀又叮嚀,小薑都說:“你要跟我們回家嗎?”和喵喵說再見。出了地鐵車廂,小薑卻不肯走。“I%want%to%see%her%off。”他說。我們站在台階旁,朝著地鐵行注目禮。小薑說:“我看到喵喵了。”地鐵很快,轉瞬呼嘯著開走了。我拉著小薑的手,往地鐵站外走,倒像是剛剛跟家人分手告別。
勞槍到上海的第二天早晨,手機上一條短訊:到上海了,請儂吃飯。
哈哈,我笑。勞槍貌似老板,還是開餐館的老板,啥人來了都可以請吃171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飯。
認識勞槍,先認識照片,菜園裏勞槍的照片配著文章,洋洋灑灑,勞槍,複旦出版、洗牌年代、小抽屜,都是關鍵詞。勞槍的照片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化神奇為壯觀。
《小抽屜》,名副其實。《小抽屜》的畫麵淡雅而有故事,握在手裏就像在說:“抽開來吧,我的小抽屜裏,有很多故事呢。”抽屜原來是男人,這是一個比喻。勞槍寫小說很仔細,閣樓寫的序裏有一天搞定六十三個字的話語,左右推敲,一個字千轉百磨。嗯,想起了一個人,美國劇作家田納西,他也是這樣逐字推敲。其實想起更多的是鬱達夫,抑鬱的生活裏壓抑的性。
新裝的抽水馬桶可以是來客參觀的理由。嘩啦一聲的抽水,我這樣做時,會想起勞槍小說裏的畫麵。當然了,還有兩室相通,不小心跑到隔壁鄰居家了。也是上廁所,出來就轉向,跑到隔壁女主人居室。兩室相通?我相信啊。金茂大廈,79層,隔壁竟然隻隔了一扇門。隔壁的聲音,男低音,中老年齡。女人的聲音聽不清,很弱的年輕女人?男人卻是非常清晰,斷斷續續,清楚逼人,仿佛就站在你眼前。驚訝,震驚。還有這樣的房間?別到了晚上另有動靜。還好,也許對方也給隔壁的我們嚇怕了?飛機玩具,嗚嗚地飛翔,轟隆隆炸碉堡,誰聽了也一樣會驚訝吧。
勞槍很坦誠,上來就說:“誰住這裏啊,浦東隻有外省人才來的。”那是在勞槍坐到金茂大廈五十四樓咖啡座的時候說的話。那天晚上,正趕上他有應酬,以酒會友。聽說我第二天就要走,還是不辭辛苦,打的趕來了。電話裏要履行吃飯的承諾,說了一個啥餐館的名字,我也不曉得。很好的,他說。
我相信,我想說,可是夜宴,小薑的眼睛現在就在打架了。
勞槍一路趕來,臉上還帶著風塵酒意。我拿相機,燈光太暗,一片糊塗。
小薑拍照,竟然還真不錯。勞槍大讚,老靈啊。跟勞槍聊天很放鬆,可以天馬172行空,閑篇八卦,不亦樂乎。多謝勞槍不把我當外人,在上海這是第N次被當作上海人。常德公寓的看門老者把我當成住戶。複興路上去思南公館的路上,一位中年女士迎麵而來,一口滬語向我問路。此番勞槍也詫異:“沒在上海讀過書,也沒工作過?”忘了我就是因為第一次來上海,才住到這響當當的金茂大廈,聽隔壁的閑言碎語。
感謝勞槍,讓我見到真正的上海。去無錫返回上海的第一天,我們就去了勞槍介紹的新地方。
上海大廈,打開房門的一瞬間,我定在那裏。外白渡橋燈光如霞,橘紅絢彩,橋欄浮於水麵,波光粼粼。窗口正對著橋身,橋欄、江水、燈火,整個畫麵就是一幅全彩的莫奈。上海大廈,當年接待外賓的首選,憑欄眺望外白渡橋———上海外灘的象征之一。
想起先前與上海大廈張先生的對話:“我跟勞槍從小學起就是同學。”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感謝勞槍的老同學張先生。
《小抽屜》裏的人物故事,有些溫暖,有些熟稔,有些不舍。想起一句話:你所想要的,在你出生的一瞬間就已經決定了,你要永遠保持。這句話像勞槍與小說。
故事的主人公終於有房子了,故事裏的爸爸生病了。媽媽、姐姐、弟弟都是爸爸的糖。幸福的家庭是什麼?就是大家都在,一個不能少。這樣的話語很有哲理,清脆響亮,有點兒驚心動魄。爸爸走了,他說,到時候要帶著媽媽、姐姐一起去找他,那時還是一家人,住在一起……老金“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這是鄧麗君的歌,唱著李煜的詞。對《繁花》的開篇: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裏,梁朝偉對鏡梳頭……這句話說出來,友人就笑,這個梁朝偉對鏡子梳頭的比喻太形象了!沒看先173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嗅到了味道。
開頭讀下來,這《繁花》嘛,瑣瑣碎碎,像《清明上河圖》。《繁花》的作者是男還是女啊?
我笑。想起了與閣樓兄見麵的那一瞬間。怎麼稱呼呢?我想給閣樓的書寫點什麼。
“老金。”他說,“就叫老金吧。”閣樓兄清瘦,跟黃金不沾邊,跟“老”也不沾邊。有點兒清風道骨,隨意幹練。門樓的衛士開口要問,閣樓箭步過去請我們入內,恰當,穩妥,一切在不言中。
想起一句話,瑣碎可以是細膩溫馨的代名詞,在細節微聲裏傳送,悠遠流長;在不期然回溯裏升發,予以無限的溫暖與和煦。
看到《繁花》裏的阿寶、陶陶、俞小姐一行人從上海到蘇州那個段落。幾個衣衫亮麗的上海男女,忽然淪落到了招待所的寒酸住處,俞小姐跳腳大吵,陶陶抓狂不知怎麼辦,他帶領大家來,本意是要討好她的。最後阿寶無奈請她住進蘇州最好的酒店,才算太平。
滬生、範總等剩下的幾個男人,這一夜出門,返回時就被關在招待所門外,半夜三更無家可歸,到處亂走。我看了就想笑。這麼無聊的場景,無聊的人們,多麼閑極無聊的一群人啊。
但閣樓兄的筆下,耐心耐性,瑣瑣碎碎,仔細描述出來,嗯,看到這些我就更憋不住笑,像老美在電影院裏看著屏幕上那些人的傻樣,自己先笑成了大傻子。
那麼,這字裏行間的好處是什麼?
應該是圖畫感,是一種還原———人間眾生相,俗世曆史的再生與還原。
君若有閑情,想了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今的上海,三十年前的上海,那麼翻開《繁花》,隨便讀兩頁就穿越了,回到那時的故事裏。
174閣樓的領地對著窗外的愛神花園,花草綠木,景色馥鬱蔥綠。喵喵臨窗觀賞品評,我舉著手機哢嚓,小薑望不到,閣樓舉臂抱之,讓小薑也望一望繁茂的園中景色。看畢,小薑滿意,閣樓歎息說:“這小孩很重呢,瘦瘦的,看不出來。”小薑有幸被老金抱著看愛神花園風景。
跟閣樓對麵坐,閣樓兄提到了寫小說,好比做魚,長篇可以是選一條完整的魚,頭、尾、身體都可以要,可以寫。短篇,則可以取魚身最好的一塊,就是一個菜,局部的一種完整。魚身上哪有不好的?我兀自歎息,魚背那塊肉骨頭最少,可清蒸;魚頭豆腐湯,鮮美無比;魚尾宴,是我最初的愛戀。哎,最愛吃魚者如我,一定是魚身、魚尾、魚頭的品嚐,進行到底。
老金當然不是真的講魚,是寫作的比方,是《繁花》裏“小金魚”的隱喻?
這個下午,閣樓兄講得最多的主題是親情。以親情開始以親情貫穿。剛進來的時候,閣樓正和小說家西颺聊天。西颺是美國、上海來回跑,父母的牽掛,是擋在我們和最後一線之間的屏障?一切的人生走向那一線,這應該是《繁花》的主題。
想起初到美國的一段時間,我與家人聯係極少。那時電話貴,機票更貴。隻有寫信,逢年過節才寫。親情之重,家人之恩。人生有幾個十年?依然記得十載別離後機場相見,母親奔向我的大步。驚喜合著眼淚一起湧出,吞藥水一樣往下咽。
做“生活”就是做人,這事做好了,還有什麼不會好,這是《繁花》裏的箴言嗎?
小說裏陶陶帶朋友們去蘇州,住很差的招待所,半夜想出門逍遙,服務員不理,他們大吵大鬧,服務員開門言明,出去了就不能再回來。特別設置是,這一夜他們真的出了門,也再回不了招待所。範總想爬牆進去,褲子劃了一個大口子,乃不得其門而入,最後這失魂落魄的一幹人,坐於古老的滄浪亭,靜待天明。人物動和靜的麵貌,變化如此,魅力在於借這個過程,如何175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表現人,如何做人。
小說配有閣樓兄手繪插圖,久遠的年代在眼前穿梭重現,時間交叉,驀然回首仿若繁花的境地:咖啡館,會議廳,登樓遠望,這樣的格局竟與小說如出一轍。
瀏覽花園,愛神塑像下的池塘,小薑想找到蝌蚪。滿牆爬山虎像綠茸茸的毯子。閣樓兄在辦公室裏進進出出,最後抱來了一摞雜誌,《上海文學》《收獲》《萌芽》。他發話,說,帶著這麼多太沉了。
上海一行,收獲的最多的是這些輾轉的瞬間。可以冥想,可以回味。《繁花》的上海,上海的《繁花》,本就是一個故事的開端,故事裏另一個畫麵的啟程。
下一站路線是蘇杭、無錫和南京。這些雜誌卻像長了腿腳跟我一路直達家中,再到美國的家。
上海灘浦東和浦西像是現代和三十年代?至少有老上海的一麵在顯現?一個城市有特色就在於它跟別的地方有著天壤之別。站在浦東天橋上,震撼過後會想,這裏和北京、廣州有什麼區別呢?都是高樓大廈,人流飛轉,普通話一串串。還是我現在都沒反應了?
插一句,走過江南幾個城,還是蘇州最有特色,一上車,地鐵、公交車,都是一律的蘇白。女聲抑揚婉轉的蘇州話,千回百轉往我耳朵裏鑽。努力去對照剛報過的站名裏蘇州話和普通話的接近處。雖然聽不懂,但是心底在笑。對了,這才是蘇州呀,我要來就是想感受這些,不光是吃東坡肉,也要聽聽東坡話語搖籃地裏的吳儂軟語。
一到浦西,建築瞬間沉澱下來,人聲都不同了,街上的滬語多了起來。
建築陳年厚重,你想上前摸一摸,這裏都有哪些故事呢?
176住進上海大廈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打開房間門的一瞬間,我定住了。外白渡橋深紅的影子橫跨窗外,暗紅色係的彩燈把橋身闌幹照得像要跳起來。
我忍不住叫道:“走吧,現在出去看,去看外灘。”外白渡橋上,晚風徐徐,江燈閃爍,行人像下雨,嘩啦啦聲響,一陣陣雨落,外灘真的和水相關,和燈相關,不夜城的上海灘。
外白渡橋附近緊接著的幾幢樓也很有特色,加上夜晚的燈光照明,讓你站在那裏隻剩下驚呼歎息。
“Astor%House。”小薑興奮地喊道。
“上海的早晨”,我則被這幾個字吸引。上海的早晨,我記得是一本厚厚的書,現在就變成了眼前的這幢建築。
Astor%House是小薑在飛機上的雜誌裏看到的,竟然在這裏碰上。介紹說,這是一家很好的旅館,曆史如何,不得而知,肯定有。但是我記得的是,這裏是開辟交際舞的地方。也就是說上海流行跳舞的時候,家庭舞會風靡的時候是源於這裏。舞曲一支請你跳,估計是“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華燈展,車聲響,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人自醉呀,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嗯,感覺青春最不辜負的是跳舞。飯堂舞廳,華燈沒有,有的是若有若無的點點燈火,還有激情、興奮。白天的學生飯堂,變成夜晚的舞廳,校園裏的體操房也變成舞廳。西區的學生食堂最好,因為那裏的舞曲好,黑,熱,真的是熱情奔放,跳完一個晚上,渾身汗淋淋。跑回來衝涼,水龍頭裏的水也是溫的。但是,很樂。
站在Astor%House前麵重溫校園交際舞的時代,像初升的陽光下注視露珠裏的七彩,快樂著的暈眩;像見到隔世的美女,老而雍容,風華絕代。
上海灘浪奔浪流,見證著上海的滄桑榮華。黃浦江萬裏滔滔,記載著文化的上海,文學的上海。
177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精選故是中國劉新憲出生於上海。現居美國新澤西州。曾多年任職高科技公司(美國政府合同商)首席財務官與總經理。目前為企業高層管理獨立谘詢師。曾主筆合著出版《選擇與判斷》。詩文散見於不同刊物,有散文詩被《長青藤》詩刊選用在2016年度華文詩精選集《四季之上》。
成都掠影原與國內友人相約今年九月同行去九寨溝,機票也在美國早早訂好了。但九寨溝八月的地震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太太說,去不了九寨溝,那就玩成都。於是,便有了這次美好而令人難忘的成都行。九寨溝暫且留給明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