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孫紹振：《文學性講演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0頁。
第一章物形象以生動性，使寶黛二人在緊密的情感聯係中拉開距離。
“在情感不破裂（不完全分離）的前提下，距離越大，形象越古代小說失範生動。”?如此類難以言說的微妙語境的營造，其創新之處還體現在不僅利用話語受阻的方式進行，還運用了除對話描寫之\\
外的其他形象化手法，如動作描寫、神態描寫，從而更為直觀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地呈現寶黛二人的內心活動。
我們可以通過比較《王嬌》中申純對王嬌的表白與寶玉“訴肺腑”一節，來發現《紅樓夢》“心心錯位”式話語模塊的經典價值。在《王嬌》中，申純與王嬌並坐烤火，申純對王嬌訴說了自己的相思之情，還直白地請求王嬌不要再戲弄自己。此時作者描寫王嬌的反應，是慨然良久，又長籲感歎，表明自己同樣有堅定的心誌，並賭咒發誓。於是，才子與佳人經過短暫的猜疑，仍然迅速陷入愛河——盡管這種陷入因為缺乏性格邏輯的充分展現而顯得突兀，但毫無疑問滿足了讀者從中獲得美滿感情的期待心理。從“才子佳人”小說創作發展史的角度來審視，作者的創作有此從眾心理也無可厚非。到了《紅樓夢》中寶黛二人訴肺腑這裏，從訴肺腑話語傳遞出去後，意外代替黛玉成為話語接受者的襲人的反應來看，寶玉的“欲言而難言”暗藏著寶玉所處社會曆史文化語境的限製，“難言”之中還有“不敢言”的成分，心跡的表露可謂一波三折。可以說，在這些與讀者期待有意產生距離的審美修辭背後，是《紅?徐澤春：《小說欣賞基礎：小說分析的鑰匙——孫紹振教授訪談之一》，載《語文學習》2012年第5期。51︽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樓夢》作者對創作層麵從眾心理的自覺逆反。
（三）角色話語模塊多重奏：劇場性語境的營造“劇場性”概念最開始用來概括明清社會的新表征，即強調“情感經驗的間接性與他者性：情感在空間上遊離於主體，主體並非直接體驗自己的感受，而是作為旁觀者試圖認同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情感”?。反映在明清小說中，比如《好逑傳》中縣令派小偷去偷窺共處一室而仍保持貞潔的男女主人公後，聽聞此情景深受感化的情節，便充分體現了劇場性情感結構的特征。但這裏仍強調同一語境下人物彼此間的認同而非衝突。
賈文昭、徐召勳在《中國古典小說藝術欣賞》一書中提到，矛盾衝突的存在有助於人物性格的塑造：“矛盾愈尖銳、愈複雜，人物性格就愈深厚、愈豐富、愈有光彩。”?實際上，在早於《紅樓夢》的《金雲翹傳》中，作者就已經嚐試建構劇場性語境來營造不同人物之間的情感衝突。遺憾的是，由於《金雲翹傳》中的才子形象並沒有得到詳細刻畫，其在諸多劇場性語境中是明顯缺失的，更早的《王嬌》限於篇幅，也未能有充足的建構空間。而《紅樓夢》作者則進行了全新的劇場性實驗：一方麵，為佳人林黛玉設置了對立修辭人物薛寶釵；另一方麵，與常規劇場性情感結構不同，包括薛寶釵在內的大?曹虹等編著：《清代文學研究集刊》第四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4—45頁。
?賈文昭、徐召勳：《中國古典小說藝術欣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52年版，第62頁。
第一章觀園其他人物，都不再被動地與寶黛的話語修辭及價值取向達成一致，而是在更為曲折的情節中，在充分展現個人性格邏輯古代小說失範的基礎上，實現共同的劇場空間中角色話語模塊的多重奏。
在這裏還要提到，以往的一些“才子佳人”故事，如《合\\
影樓》《連城》《金雲翹傳》等，都以兩位佳人配一位才子的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大團圓結局收束。兩位佳人當中，除了女主人公之外的另一佳人，是作為給愛情故事錦上添花的角色出現的，並沒有獨立、鮮明的性格邏輯。但在《紅樓夢》中，薛寶釵這一佳人形象卻同樣是主要人物，有獨特的性格邏輯。相比能與叛逆的賈寶玉成為知己的林黛玉，薛寶釵是一位完全遵循儒家傳統價值取向的佳人。在第五回中，作者形容薛寶釵不僅“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在第二十二回又寫道賈母喜愛寶釵“穩重和平”；在第三十二回，襲人讚美她“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在第六十七回，就連賈府中存在感極低的趙姨娘，都認為寶釵“會做人，很大方”。?為人處世穩重得體，是薛寶釵性格邏輯的出發點。她不僅勸諫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對湘雲、黛玉等姐妹也都進行勸導；不僅在表達情感方麵含蓄內斂，在人際交往過程中，也表現出對他人的體貼和寬慰；當她協助探春處理大觀園事務時，又顯現出理家之才。這些特點體現在語用心理方麵，使得?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8、292、432、931頁。53︽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寶釵的言語特征有別於林黛玉的“小性兒”支配下的尖酸、刻薄，而是從“委婉心理”出發，根據不同的情境和不同的交流對象，“在委婉，避免粗俗、刺激的心理狀態中調配色彩意義，其結果形成語言交際的含蓄語用效果”?。即便是發怒，也加以克製。作者在小說中營造了諸多劇場性語境，充分展示寶黛釵三人的情感交織，尤其是突出黛玉、寶釵性格差異。
《紅樓夢》的作者不僅善於營造有著劇烈衝突的劇場性空間語境，而且自己完全從這一語境中退場。在場的所有旁觀者，得以更充分地展現自己的情感特征，並構成話語模塊，從而激起讀者更深層次的審美情感，如寫寶玉兩次在癡狂的狀態之下摔玉時旁觀者的不同反應，寶玉挨打時賈政、賈母、王夫人等不同人物的反應，以及挨打之後包括黛玉、寶釵在內的諸姊妹前來探望時的反應等。可以說，相比同樣采取退場策略的《王嬌》的作者，《紅樓夢》的作者對於劇場性的空間語境的營造帶有更為明顯的主動性與目的性，這使得作品獲得更高的審美價值。這一點在後文論及《紅樓夢》“家法懲戒”“女性死亡”母題的修辭策略時還會深入論述。
54?楊振蘭：《動態詞彩研究》，山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頁。
第一章古代小說失範第二節“女管家”範型的修辭策略：從道德教化到“惡”與“美”錯位\\
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男主外，女主內”這一中國古代家庭價值觀，至今仍有影響。雖然女性多掌管家庭內部事務，但封建社會男女的經濟與社會地位，注定二者尊卑有別。古人多以服從丈夫、溫柔賢惠作為對女性的要求。本節標題中的“女管家”，並不是普遍意義上主內的家庭婦女，而是古代小說修辭設計中的獨特類型。她們因種種原因，能夠在家庭事務中得到話語權，或飛揚跋扈，嫉妒而又凶悍，讓丈夫都恐懼不已；或以忠烈的操守與智慧的頭腦，興旺家業。“女管家”範型最早可以追溯到本章開頭提到的西漢竹簡《妄稽》中的妄稽。
《妄稽》的作者在開篇中極言周春在家世、容貌、品行、性格等方麵的優越條件。但周母為周春娶來的妄稽，容貌十分醜陋，周春難以忍受，遂使其父母決定為子買妾。妄稽雖有公婆丈夫，卻敢直言對買妾一事的反感，並舉例紂王與妲己，意在說明不可貪圖美色。上文曾提到，學者何晉認為妄稽的家世或許與周春家世相當，這也符合漢代婚姻實際。?當周母終於為周春娶到了容貌豔麗的虞士後，妄稽一開始對此悲傷哭泣，?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8頁。55︽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其後態度陡然一變。作者此處連用七個“笑”字：先是妄稽笑著要周春把虞士帶來讓自己看看相貌，後有意修飾自己，換上新衣，笑問周春自己與虞士誰更美。周春對她稍稍顯厭惡或逃避時，妄稽就又勃然大怒，最後發展到偷偷虐待虞士——“昏笞虞士，至旦不已”，並誣蔑虞士與他人有私情，會謀害周春，還威脅要殺死虞士。麵對這一切，周春表現得唯唯諾諾，不敢正麵反抗。結尾處，妄稽突然一病不起，並對虞士深表懺悔。?妄稽的死是否惡有惡報，作者隱去不提，而多個人物激烈的情感衝突，已經為讀者提供了想象空間與審美感受，可以看作是“女管家”範型最早嚐試營造“惡”與“美”錯位的價值取向語境以改造道德語境。
下文首先分析王熙鳳形象出現前的“女管家”形象主要的修辭類型，進而探討王熙鳳形象的修辭創新。
一、凶悍善妒的“女管家”此類“女管家”範型，皆圍繞“妒”這一性格中心展開，都被設置為不賢且無德的惡人。雖然她們的家庭物質條件富足，但總是心生貪念，其姣好的外貌與邪惡醜陋的內心形成鮮明對比，且多因自己的丈夫納妾產生嫉妒心理，展現出性格中強勢凶悍的一麵。此類悍婦往往作為其他忠貞、善良的女主角的反襯出現，甚至是被情節建構邊緣化的人物，她們最終結局?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第四冊，上56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3—76頁。
第一章或“惡有惡報”，或隻能引發讀者的痛恨。作者塑造此類人物的修辭話語帶有明顯的道德訓誡意味。古代小說失範在馮夢龍的“三言”中，出現了諸多凶悍善妒的“女管家”。如《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中商人沈洪之妻\\
皮氏，“有幾分顏色，雖然三十餘歲，比二八少年，也還風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騷”?。其丈夫常年在外，皮氏與人通奸。當沈洪買來名妓玉堂春為妾後，皮氏便與奸夫合謀意圖毒害親夫並嫁禍給玉堂春。最終，玉堂春的鍾情之人王三官作為禦史重審冤案，皮氏被淩遲處死。《醒世恒言·李玉英獄中公冤》中的李雄之妻焦氏，十五六歲時已為人繼室，“生得有六七分顏色，女工針指，卻也百般伶俐”?，心思卻極為狠毒，一心要謀害李雄亡妻留下的四個子女。李雄戰死，焦氏與其兄合謀，殺死李雄之子後，又誣陷長女玉英奸淫忤逆，玉英屈打成招。最終玉英得以將自己的冤情上奏天子，焦氏被重刑懲治。
皮氏與焦氏形象特征較為單一，《金雲翹傳》的作者則用了整整七回的篇幅，塑造出了更為立體的“女管家”宦氏的形象。女主角王翠翹一語道破宦氏的主要特征：“一肚皮不合時宜，滿臉上堆著春風和氣。”?宦氏家世顯赫，為吏部天官之女，因婆婆已死，便掌管家業。作者寫道，她“既美且慧，隻是有些性酸，卻是酸得有體麵，不似人家妒婦一味欺壓丈夫。
?馮夢龍：《三言二拍·警世通言》，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244頁。
?馮夢龍：《三言二拍·醒世恒言》，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283頁。
?青心才人、佚名：《金雲翹傳·定情人》，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頁。57︽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她卻要存丈夫體麵，又要率自己性情”?。作者善於將宦氏的狠毒隱藏在無處不在的笑容之下：她笑著策劃如何綁架丈夫束守私娶在外的王翠翹；她拷問王翠翹時，被束守撞見，也是笑著迎上去，裝作不知二人關係；宦氏聽聞王翠翹已逃離，點頭暗笑，不再追究。宦氏計賺王翠翹的狠毒程度不亞於王熙鳳計賺尤二姐，但宦氏的形象帶給讀者的感受更多是厭惡，其所謂的“美且慧”並未得到呈現，美感較為有限。
二、忠烈賢良的“女管家”凶悍善妒的“女管家”，往往伴隨懼內的丈夫一起出現，除了凶狠用計之外，並無治家之才，甚至言行不雅。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賢良淑德、符合封建社會傳統規範的“女管家”形象。
《青瑣高議·譚意歌》的女主角譚意歌，早年父母雙亡，被賣入娼家，因容貌美麗，擅音律與詩文，名噪一時。脫籍後與風調才學皆中其意的張生相遇，就認定其為自己的夫婿。張生調任，臨行前，懷有身孕的譚意歌自知貴賤有別，與張生訣別，張生卻發誓不會辜負譚意歌。從此，譚意歌閉門不出，而張生迫於壓力，與殿丞之女成婚。得知此事的譚意歌心誌愈發堅定，選擇獨自撫養二人之子。張生妻子謝世，又來尋找譚意歌，並從他人口中獲知譚意歌“買郭外田百畝以自給，治家清?青心才人、佚名：《金雲翹傳·定情人》，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58第58頁。
第一章肅，異議纖毫不可入”?，還親自教導孩子。張生尋得譚意歌並再次求娶。譚意歌對此十分慎重，要求張生經過納采、問名古代小說失範等禮儀，方才重新接納了張生。其後，譚意歌治家“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內外和睦，家道已成”?。與譚意歌的\\
出身相似，《警世通言·趙春兒重旺曹家莊》中的女主角趙春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兒也是名妓出身。她被莊上大戶人家之子曹可成贖身，成為其妻子後，眼見曹可成敗盡家財，又氣死雙親，無奈將自己從良前積累的財物拿出以接濟家用。曹可成對悲慘的境況毫無主見，唯有終日哭泣，卻又心有不甘，想要謀個官職。趙春兒一麵苦心勸說曹可成走上正途，一麵將自己一直暗藏於矮凳之下的千金錢財挖出，協助丈夫入京師投遞文書。後來，曹可成果然謀到官職。三任官職之後，趙春兒又勸說丈夫急流勇退，夫妻衣錦還鄉，成為當地的宦門巨室。
同樣體現節烈觀的女性還有《聊齋誌異·喬女》中的女主角喬女。喬女又黑又醜且身有殘疾，已過25歲尚未婚配。穆生續弦娶來喬女，生子後穆生亡故，貧困的喬女母子被婆婆嫌棄，通過紡織自給自足。喪偶的孟生想娶喬女，但喬女認為不可事二夫，拒絕了孟生。孟生十分仰慕喬女的賢良，暴卒而亡後，喬女以一己之力，開始撫養孟生前妻留下的兒子烏頭。喬女決不貪圖孟家財物，僅會在旁人監督下，開啟孟家門戶取烏?劉斧撰，施林良校點：《青瑣高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頁。
?劉斧撰，施林良校點：《青瑣高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頁。59︽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頭日用所需以及讀書費用，而自己和自己的親生兒子仍過得像往常一般貧困。喬女憑借自己的辛勞，為烏頭積累穀物達數百石，又聘於名族。每當烏頭夫妻有過失時，喬女就嚴厲懲戒。
喬女重病中要求烏頭將其與穆生合葬，而烏頭卻打算將其與自己的生父孟生合葬。喬女死後魂魄附在自己親生兒子身上，責怪親生兒子收了烏頭錢財答應了他的要求。烏頭恐懼，最終隻得將喬女與穆生合葬。文末作者蒲鬆齡借異史氏之口，稱讚喬女比烈男子更加奇偉。
可見，忠烈賢良的“女管家”多出身微賤貧苦，且多在丈夫負心、亡故或無才能等客觀條件的逼迫下，承擔起維持家庭生計的重任，同時又對丈夫十分忠貞。雖然她們在故事開始時會經受旁人的誤會與生活的磨難，但在故事的結尾，包括作者本人在內的所有旁觀者都會對其呈現讚許的態度。作者修辭策略的道德訓誡意味明顯。而凶悍善妒的“女管家”中，除了最早的強勢女性形象妄稽等之外，其他女性都有出眾的外貌、良好的出身，作者似乎在有意營造這些特征與角色的狠毒、自私之間巨大的反差，並主要通過描寫其對丈夫的妾室進行殘酷的虐待，來體現被虐待女性人生際遇的曲折坎坷。除妄稽以外，這些“女管家”都作為非主要人物出場。最終，她們或走向死亡結局，或者如《金雲翹傳》中的宦氏一樣，考慮到夫妻情義，停止了對女主的殘忍報複。
上述兩個極端的“女管家”形象沒有擺脫道德敘事的話語模式，都順應了封建社會傳統價值觀語境：凶狠的妒婦以悲劇60收場，忠貞的賢妻則被世人稱讚。
第一章三、“惡”與“美”錯位的“女管家”王熙鳳形象的創新古代小說失範雖然王熙鳳的出現晚於上述“女管家”，然而其形象的魅力卻絲毫沒有被妄稽或宦氏所掩蓋。《紅樓夢》的作者完全顛\\
覆了以往“女管家”範型創作價值觀，把王熙鳳寫得“嘴甜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心苦，兩麵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讀者因此“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作者以“惡”與“美”錯位的審美話語，最終完成了對傳統道德語境的審美改造。
王熙鳳之狠毒不亞於妄稽、宦氏：她謀財害命，弄權鐵檻寺；用計間接導致垂涎自己的賈瑞死亡；假意勸誘尤二姐入府並將其迫害致死等。但她的“美”同樣令人震撼：身量苗條，體格風騷，能言善辯——每逢劇場性語境，其善於機變逢迎的話語技巧無人能及。鳳姐又有出眾的治家之才，是賈府實際的掌權者。正如《紅樓夢》第六回周瑞家的所言：“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最終，鳳姐之死又令讀者唏噓同情。性格邏輯話語的獨特性與多麵性，讓王熙鳳堪稱史上最具魅力“女管家”。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13頁。
?劉夢溪編著：《紅學三十年論文選編》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446頁。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61︽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第三節“才子佳人”“女管家”修辭策略沿革對《紅樓夢》異文比較研究的規約筆者認為，應當立足以下幾個方麵比較《紅樓夢》13個版本前八十回主要異文的優劣，以期獲得在中國古典小說創作進程中審美價值最大化的《紅樓夢》版本。
基於對《紅樓夢》在“才子佳人”範型創作曆程中創新修辭策略的分析，首先，應以凸顯寶黛釵這一最重要的“才子佳人”角色群各自性格邏輯特異性的文字為優。其中應包括更能體現賈寶玉性格的統一性與豐富性的文字，以及更能突出其極端化的情感邏輯與儒家傳統道德規範“錯位”的文字。其次，應以在共同語境中更好地表現寶黛釵三人“心心錯位”程度的文字為優，尤其是其中能夠強化寶黛二人之間的“心心錯位”的程度，並對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二人愛情故事的營構起到重大影響的文字。最後，應以能夠在劇場性語境中營造不同角色話語模塊交織，且有效突出人物獨特性格邏輯的文字為優。
基於對《紅樓夢》在“女管家”範型創作曆程中創新修辭策略的分析，應主要擇取版本異文中能夠更好地體現王熙鳳形象性格特征豐富性的文字，重點應通過對異文的比較，62找到能夠更好地體現王熙鳳這一角色修辭設置引發“美”與第一章“惡”“錯位”的文字。
另外，因為《紅樓夢》兩大母題“家法懲戒”與“女性古代小說失範死亡”共同的劇場性語境，其主要創新修辭策略皆在於充分展示不同人物“心心錯位”的審美奇觀，這在本章也已經有所涉\\
及，故不予贅述。本書第三章對與上述兩大母題相關的情節異規範坐標係中的︽紅樓夢︾文進行比較研究時，將結合具體的異文語料展開詳細論述。
63寶黛釵“才子佳人”範型第二章審美修辭話語重構基於第一章的論述，本章通過對《紅樓夢》13種版本前八十回與寶黛釵這一人物群相關的重要異文進行比較研究，通過選取更好的文字，使得《紅樓夢》“才子佳人”修辭策略的優化成為可能。
第一節增寫：“情不情”——賈寶玉性格的獨特審美話語一、寶玉對仕途經濟的反感不同於以往的才子形象，賈寶玉從幼時起的言行就與遵循儒家道德規範的賈政相違背。他對儒家傳統道德語境中的為官作宰之論並不認同，當身邊的寶釵、湘雲對其進行規勸時，他又表現得十分反感。在表現寶玉這一性格特征的文字中，各個版本存在差異。
小說第二回，冷子興與賈雨村偶遇，冷子興遂演說起榮國府之事。在此過程中，他著重談到了“奇人”賈寶玉抓周一64事。據冷子興的口頭描述，寶玉麵對賈政準備的諸多物品，隻第二章抓取脂粉釵環，賈政的反應是：“政老爹便大怒了（覺程乙3本作‘不喜歡’），說：333寶黛釵﹃才子佳人﹄範型審美修辭話語重構‘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楊本作‘便大不33333喜歡’，覺本作‘便不甚愛之’，程本作‘便不甚愛惜’，乙本作‘不甚愛惜’）。”????庚?
“大怒”相比“不喜歡”詞義程度更深。雖然賈寶玉抓周的結果令賈政失望、憤怒，但賈寶玉畢竟是賈政在長子賈珠去世後過了十幾年才有的兒子，對此時的賈寶玉的舉動，賈政的態度是“不喜悅”“不喜歡”，都比較合理，但“不甚愛之”“不甚愛惜”就過於誇大了父子之間的隔閡，影響“錯位”的審美效果。
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在王夫人處，黛玉聽到王夫人對寶玉的介紹，回憶起其母也曾經對自己描述過表兄賈寶玉的頑劣。此處異文作：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覺程乙3本作“不33喜”）讀書……????庚?
“極惡”相比“不喜”程度更深，故“極惡”為好。
第五回，賈寶玉隨賈母等去寧國府赴宴，秦可卿為寶玉?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90頁38.3—38.4欄；曹雪芹：《程乙本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10頁。
?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45頁63.3欄；曹雪芹：《程乙本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18頁。65︽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準備了睡午覺的房間。當寶玉看到房間內貼有勸人勤學苦讀的《燃藜圖》時，反應十分激烈：也不看係何人所畫（覺程乙3本無此7字），心中便3333333有些不快。???庚?
“不看係何人所畫”更能突出賈寶玉對《燃藜圖》的反感，也就是對讀書的反感，故有此7字的庚卯楊府戚舒列8本為好。
隨後，賈寶玉又看到了寫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說：“快去（卯楊戌舒覺列程乙8本作‘快出去’，府33戚3本作‘出去’）！快去（卯戌舒覺列程乙7本作‘快出33去’，府戚3本作‘出去’）！”?庚?
此時賈寶玉想要馬上離開房間，“快去”“出去”兩個詞都表義不明，楊本作“快出去！快去！”也不如卯戌舒覺列程乙7本“快出去！快出去！”顯得急促而又明確。
第十九回，襲人假意對賈寶玉說自己要贖身離開賈府，寶玉信以為真，襲人趁機試圖勸諫寶玉。寶玉一心以為隻要答應了襲人，襲人便不會離開，十分急切地問是哪幾個條件。襲?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223頁99.5欄；曹雪芹：《程乙本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27頁。
?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224頁99.7欄；曹雪芹：《程乙本紅樓夢》上冊，66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27頁。
第二章人提出要讓寶玉平時在賈政麵前作出喜歡讀書的樣子。從她的話語中，不難看出賈政與賈寶玉在儒家傳統規範價值觀上的衝寶黛釵﹃才子佳人﹄範型審美修辭話語重構突。襲人說道：“他心裏想著，我家代代念書，隻（舒本作‘自’）3
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楊舒覺列程5本作‘你不33333但不喜讀書’，乙本作‘不但不愛讀書’），已經他心裏有氣又愧（覺程乙3本作‘惱了’）。而且背前背後亂（列本33無此字）說那些混話，凡（府戚3本無此字）讀書上進的3
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隻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戚2本作‘卻’）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3
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庚?
“自從”隻是強調時間起點，“隻從”的“隻”不僅強調時間起點，更突出了賈寶玉在賈政眼中的另類程度。
“你不但不喜讀書”與後麵的“而且……”，可構成語法搭配，並且“不但”這一連詞的使用，對於“不喜讀書”起到了強調的作用。
“惱”和“氣”語義重複，“愧”能夠強調作為父親的賈政麵對賈寶玉的挫敗感，故“愧”更好。
“亂”“凡”“都”三個詞都有助於暗示出賈寶玉愛說“混話”的程度，以及對“祿蠹”和聖賢之書的反感。
?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988—989頁424.10-425.4欄；曹雪芹：《程乙本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115頁。67︽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第三十二回，來到榮府的賈雨村要見賈寶玉，正與史湘雲說話的賈寶玉心中不悅，稱自己是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表示不願與賈雨村一類人交接。吳組緗認為，該回後文賈寶玉“訴肺腑”一節是寶黛情感關係的轉折，而“訴肺腑”正是建立在寶玉“明確地辨認出薛寶釵、史湘雲兩人和林黛玉的思想有本質的不同”?之上。賈寶玉與湘雲、寶釵、襲人的世俗功利觀念差距得以拉大，與黛玉相知的程度加深，才能為“訴肺腑”的發生提供更為充分的條件。先來看湘雲對賈寶玉進行規勸時寶玉的反應。湘雲勸道：“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賈寶玉對湘雲此番話的反應是：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汙（卯楊蒙戚舒覺列8本作‘髒’，程乙2本作‘醃’）3
了你知經濟學問的。”????庚?
“汙”“髒”和“醃臢”都可構成反語辭格：表麵上寶玉是說自己的言談達不到湘雲所說的仕途經濟學問的標準，實則是對湘雲的諷刺。其中的“醃臢”具有方言色彩，並不符合寶?劉夢溪編著：《紅學三十年論文選編》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66頁。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32頁。
?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688頁738.4—738.5欄；曹雪芹：《程乙本68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198頁。
第二章玉的用語習慣。“汙”相比“髒”程度更深，故此處以庚本的“汙”字為好。寶黛釵﹃才子佳人﹄範型審美修辭話語重構其後，襲人對湘雲轉述寶釵規勸寶玉，卻反遭寶玉冷落一事，進而拿寶釵的寬容與林黛玉作比，說林姑娘若見到寶玉賭氣不理她，不知要賠多少不是。對此，寶玉反駁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卯府戚程5本作‘從來333333333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楊本作‘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這些混賬話’；舒本作‘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話’，覺本作‘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沒有？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合他生分了。”????庚?
“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與“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沒有”語義相近，都比庚本“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語勢更強。舒本“混話”不及他本“混賬話”表義準確。此外，在卯府戚楊舒覺程8本中，都另有表假設的短句。此處用假設語氣，能夠強調黛玉從未說過“混賬話”，使得寶玉對黛玉的欣賞更加明顯。
第三十六回寫道，寶玉挨打之後，因有賈母庇護，不僅不必與士大夫交接，還“日日隻在園中遊臥……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此時，麵對寶釵等人的導勸，寶玉的反應是：?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690頁739.1—739.2欄；曹雪芹：《程乙本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198頁。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73頁。69︽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反生起氣來，隻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兒之流……不想我生不幸，亦3333333且（楊本無此6字）瓊閨繡閣中亦染（楊本作‘有’）此33風，真真有（舒本作‘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因3333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覺本作“因3333333333333333此討厭延及古人”，程本無此句）眾人見他如此瘋顛（乙33本無此2字），也都（楊本作“也多”）不向他說這些正經333333話（楊本作“這些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3333333333333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楊本無該句）??????庚?
333333333333“不想”強化了寶玉不滿的情緒，“不幸”則帶有憤怒的感情色彩，能夠凸顯賈寶玉對寶釵等人導勸之舉的反感。“亦且”在此處受整個語境的影響，帶上了無奈色彩。在賈寶玉心中，女兒的“清淨潔白”就是遠離世俗名利，自己的不幸尚不能接受，連女兒們也未幸免，才觸動其心中“癡病”，故“亦且”還流露出賈寶玉對女兒的憐惜之情。
“染”較“有”的詞義程度更深。
“真真有”通過副詞“真”的重疊構形，較“真有”更具備強烈的貶斥、不滿的色彩。
“因此禍延古人”一句保留為好。在賈寶玉的性格邏輯中，焚書之舉是對閨閣染上沽名釣譽之風的憤怒抗爭。而在眾?馮其庸主編，紅樓夢研究所彙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彙校》，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876—1877頁814.3—814.8欄；曹雪芹：《程70乙本紅樓夢》上冊，中國書店2011年影印本，第222頁。
第二章人看來，寶釵等人的勸導才是“正經話”，而寶玉的言行則是“瘋癲”之舉。該句中的副詞“竟”，後文的“也都”，強化寶黛釵﹃才子佳人﹄範型審美修辭話語重構了眾人與賈寶玉價值觀念的差異。在此基礎上，最後一句亦有保留的必要。一方麵，黛玉從未像寶釵等人那般勸導寶玉，這一方麵拉開了黛玉與寶釵等其他女性在價值觀上的差距，另一方麵，通過強調寶玉對黛玉由親近而至敬重，體現二人以共同價值觀念為基礎的感情的深化，從而為後文寶玉“訴肺腑”“識分定”起到鋪墊作用。
此處情節與寶黛情感關係的發展密切相關。該回後文寫道，寶玉竟“在夢中喊罵說：‘……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此語被寶釵聽到；寶玉想聽齡官為自己唱《牡丹亭》曲卻遭冷遇，又眼見賈薔與齡官相互折磨而又難舍難分的真情，進而“識分定”。自此，寶玉對黛玉之情開始走向專一的愛情。
賈寶玉對賈雨村這類為官者的排斥，與之對家境貧寒的秦鍾和社會地位低下的蔣玉菡的親近形成鮮明對比。作者寫賈寶玉與鍾、蔣二人的初會，各本文字在反映寶玉對其二人的親密程度上存在差異。
小說第七回這樣寫賈寶玉與秦鍾初會：那寶玉自見了（府戚3本作“自一見了”，舒程列乙4333本作“自一見”，戌覺2本作“隻一見”）秦鍾的人品出眾33333?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78頁。71︽紅樓夢︾版本異文修辭詩學研究（戌府戚舒覺程列8本無“出眾”2字，乙本無此5字），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呆意起了（卯楊3333戌府戚覺程列9本作“起了呆意”，舒本作“起來呆意”，乙本作“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來，我竟（舒列2本作‘就’）成了泥豬癩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