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芹在北溝鄉初中畢業之後,又在鹿墟市商業學校讀了三年的初中中專,她學的是財務會計專業,中專畢業後被分到青雲縣某部門工作。那是青雲縣對中專生包分配的最後一年,她幸運地搭上了末班車,總算那個中專沒白上,非農業戶口沒落空,沒辜負道武和春英兩口子省吃儉用地供她讀書的一片苦心。可是好景從來不長,她僅僅上了一年班,還沒來得及好好地孝敬一下父母,單位的形勢就變了。眼看著自己的名字被人毫不猶豫地列入了第一批裁減人員的名單當中,她這個農家女孩不得不放下一貫矜持自重的架子,突擊答應了她的眾多追求者之一的唐星偉的死纏爛打,以期望他能幫助她渡過這次人生的難關,這幾乎是她唯一現實可行的希望了。
事實證明她的眼光確實不俗,對形勢的判斷也十分準確,她在眾多仰慕追求者當中病急亂求醫選中的這個唐星偉還算是半個謙謙君子,他在她芳心明許、直接示意的情況下迅速開始幫她運作起來了。他老家也是北櫻村的,他還有個弟弟叫唐星強,比他小兩歲。他小學和初中都和桂芹是同班同學,他打很小的時候就非常愛慕她的花容月貌並且垂涎不已了。好賴混到初中畢業後,他老爹唐建華直接想辦法把他安排進了現在的單位,讓他在單位的辦公室裏混日子,所以他才又有機會和她再續前緣、重拾舊夢,當然都是他自己的緣和夢,事實上和她毫無關係。
唐建華是家中的老大,老二老三分別是唐建國和唐建英。唐建華在其大兒子唐星偉初中畢業後不久,就舉家搬進青雲縣城去住了,老家隻留下一所帶有象征意味的空房子。他是青雲縣赫赫有名的大包工頭,房地產開發商,家資頗豐,腰粗腿大的,隨便哈口氣似乎都能把天上的飛機噴下來。據知情者傳言,他家的錢都是用麻袋裝的,從來不論張查,外人也不知真假。若論起從前的老情分來,他和道武年輕的時候還是很有些交情的。他們兩人曾經一起拉過幾年的地排車,當時兩人都窮得叮當響,道武還時常接濟給他一些煎餅卷子吃呢,因為他雖然身子高飯量大,但是家裏的條件並不好,所以他經常吃不飽飯。後來,他從用毛驢車給人拉磚開始到自己開磚窯廠,再到後來當小包工頭並逐步變成大包工頭,最後又變成青雲縣響當當的建築公司老板,一步步地和身邊的普通農民就拉開了距離,於是北櫻村這個小小的廟宇也就慢慢地裝不下他這尊越來越高的大神了。
老大混得人模狗樣、聲名顯赫,老二老三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唐建國在北溝鄉開辦的前灣煤礦當副礦長,幹得也是風生水起、有棱有角的。大樹底下好乘涼,老三唐建英雖然沒有他大哥那樣的雄才大略和不凡本領,但是在老大手底下跟著喝點湯還是很輕鬆的。他經常從老大手裏拿點小工程幹幹,倒也混得溝滿河平的好不得意。
唐建華雖然是從一個農村的大老粗一點點混起來的,但是以他的社會能量幫助和提攜一下大兒子女朋友的工作,那簡直是小菜一碟,對他來講不過就是舉手之勞,充其量也就是和有關的人做個小買賣罷了,真犯不著什麼大的難為。況且這個桂芹又是道武的閨女,這個人情他當然也樂意去做,天下豈有老公公不幫未來兒媳婦的道理,而且幫的還是天仙一般的大美女,著實讓他心動。
運作的結果就是桂芹不用擔心被減掉了,她可以繼續留在原單位工作。但是為了掩人耳目或者避免別人胡亂猜疑並趁機搗亂,單位決定出錢讓她到大學去培訓兩年,專業隨便她挑。她的想法和當時由諸如《讀者文摘》《女友》《故事會》之流的地攤雜誌把持的主流論調完全一樣,即毅然決然地認為21世紀是外語和計算機的天下,誰要是不會這兩樣職場必殺技,就仿佛人失去了兩條腿不會走路一樣,所以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頗顯洋氣的英語專業。她當時朦朧地感到,隻要她肯下苦功夫把外語學紮實了,走到哪裏斷然都少不了一碗飯吃。她再也不想看人家的臉色行事了,再也不想把自己的命運放在別人手裏任其擺布了。低賤卑微的出身和粗糙冷硬的經曆一度限製了她思想的高度和視野的寬度,以至於她在這件事上偏執地認為,這個小縣城說到底還是個大農村,這一次裁員風波讓她徹底知道這個社會的厲害了。
桂芹心裏也清楚,這個她臨時拉來救急救難的唐星偉總歸是個不成器的土包子,農村出身的紈絝子弟而已,終究是難登大雅之堂、難有大出息的。而且,他長得也實在是太差強人意甚至是有點麵目可憎了,所以私下裏她也曾無數次地拷問自己的靈魂,她真的就能接受這個男人做她一輩子的老公嗎?她心中那個被她反複嚴刑逼供的幾乎要窒息而逝的靈魂窸窸窣窣地告訴她,未來是不可捉摸的,前途是不可預測的,希望她不要輕易地草菅人命,暫且發發善心放過它吧。由是,她才橫下一條心,索性不再考慮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了,一切都聽天由命,到哪步再講哪步吧。在神秘莫測的靈魂沒告訴她明確的答案之前,她計劃先不做實質性的決斷,以免將來後悔不已。因此,她至少在拿到入學通知書之前並未把自己的底牌全部打完。再說了,她也確實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瘋瘋癲癲、朝三暮四的女孩。她覺得青春無論怎麼去過,最後都逃不過被消磨的命運,與其被動消磨,還不如主動拚搏。她決心要利用這兩年的大好時光傾盡全力地好好拚搏一下,以不辜負轉瞬即逝的美好青春年華,也許畢業之後會有一番新境界在等著她也未可知。
對於唐星偉來說,追到桂芹這個鮮活動人的大美人可以說是他人生最大的成功,他以為男人活在世界上無非就是追求金錢和美女,或者說是追求事業和愛情,這兩樣他竟然都得到了。他的人生看起來毫無遺憾,他盡情地享用著家裏數不清的鈔票,和北櫻村飛出來的金鳳凰談著令人羨慕和眼熱的戀愛,真是要多愜意有多愜意。他整天興奮得像隻年輕的麻雀,走路都隻會蹦著走,連如何踱步都忘了。於是,在青雲縣和鹿墟市之間幾百裏鐵道線上留下了他無數奔波往返的身影,他把自己掙的那點工資悉數都捐給了鐵路,每周雷打不動地去省城看望一次她,他心中絕對的女神,他一個人的女神。
其實他非常喜歡這樣的異地戀,他覺得這樣做浪漫無比,新鮮又好玩,比那些整天膩歪在一起的戀人至少要好五倍以上還帶拐彎的。在那些稚嫩的校園情侶麵前他每次都表現得得意洋洋的,因為他比絕大多數學生情侶都更有時間和金錢,怎麼說他也是個正兒八經的社會人。而在本地那些談男女朋友的人麵前,他也感到驕傲無比,因為誰能像他一樣有個出類拔萃的在校大學生做女朋友呢?
自從初中畢業之後他和她的人生軌跡越走越遠,兩人也越來越不相幹,沒有了交集,他曾經多次灰暗無比地以為,他永遠也不會追到她了,她這個鄉村女神在他的眼裏漸漸變得愈加高不可攀了。他曾經好多次無聊地設想著,她究竟會找一個什麼的男人過日子呢?那個男人會比他強多少呢?如果將來有一天她過得並不好,他會不會雪中送炭或者英雄救美,去做個金光閃閃的接盤俠和她結婚呢?假若真到了那個時候,他會毫無怨言、毫不猶豫地撿起一個價值不菲的二手美人嗎?如果有一種希望很渺茫,沒有任何實現的可能性,那麼這個希望的主人就會把它雪藏起來,隻能於不眠的夜晚獨自祭奠它的薄命。讓人絕望的事情,遇事他從來不願意多想,他天生就不喜歡和痛苦為伴。
當然,金錢對於他來說和其實和普通的紙張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小時候他就經常從他老爹存錢的地方偷偷拿出幾張百元大鈔而從來就沒有被發現過。其實長大之後,他就是從家裏偷拿出一摞兩摞錢出來,他老爹也不會注意到的,何況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問他老爹要。
讓他最不自信的東西有兩樣:一個是他獨特的長相,特別是他那張布滿青春美人痘的豬腰子臉,他每次對著鏡子的時候都需要認真地安慰自己一番,這是那種中年以後才有味道的長相,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現在完全不用著急;另一個是他那淺薄粗鄙的文化水平,他除了愛讀武俠小說和某些口味的小說外,其他所有的書本他看見就頭疼,有時候他都懷疑自己的小學和初中是怎麼混出來的。
不過唐星偉也知道另外一個硬道理,那就是男人可以沒長相,但是一定得有錢,女人可以沒有錢,但是不能沒長相,金錢和美貌都是稀缺資源,在價值方麵基本上可以劃等號。說到底他和桂芹是天生的互補,他犯不著在她麵前有什麼自卑感,因此他覺得他們的愛情強悍無比、獨一無二,是當今社會的最佳組合,別人除了眼紅以外也隻能幹看著。眼紅就讓他們眼紅去吧,他這個青蛙王子就是要好好地享用一下這頓愛情的饕餮大餐。常言道,人不風流隻為貧賤,又道是家寬出少年,在暗自揣摩一番之後他強烈地以為,經不起別人羨慕和嫉妒眼神的人終究是成不了大事的,而他肯定不是那種沒出息的人,因為他爹都不是那種沒出息的爹,何況他這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