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烈日炎炎的夏季還未真正到來,但是苗條嬌瘦、滿臉稚氣、像隻小麻雀一樣的尋柳已經從裏到外都熱得不行了,她這個人既不耐冷又不耐熱,屬於凍不得熱不得的嬌怪命。現在,除了抓緊幹完自己的本職工作之外,她唯一心心娘娘地想著的就是到哪裏去買房子的事了。有時候她都懷疑自己是否因為這個事都變得有點魔怔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有事還是沒事,滿腦子想的都是房子、房子、房子。桂卿曾經好幾次非常嚴肅地告訴過她,買房子這事一定不能急,必須得慢慢來,等碰到合適的房源再仔細考慮考慮。可是她卻一天也不願意等待和磨蹭了,隻要一有空就跑到街裏來轉轉,或者騎車子來,或者坐過路的公共汽車來,哪怕打雷下雨天也不在意,當真是風雨無阻,一心向前。
新房子當然是首選,因為房子和女人一樣,大家都是喜歡新的,不喜歡要二手的,隻可惜整個青雲縣城雖然在建的樓盤很多,可是真正掛牌公開對外銷售的樓盤卻很少,所以好的舊房子也得考慮考慮。小縣城本來就不大,要是開法拉利的隻要一腳輕輕的油門就能從南頭跑到北頭,可是在騎著自行車跑了無數條大街小巷,看了不計其數的猶如迷宮一般的各種新舊小區之後,尋柳才頭一次領略到,原來這座不起眼的小城裏居然住了這麼多人家,原來城裏的人家也分三六九等,原來想要買個稱心如意的房子是那麼的難,幾乎都難到上青天的地步了。放眼整個縣城,唯一正兒八經、光明正大、不遮不掩地對外銷售的新樓盤就是位於崇禮街南段,和海晏小區正對著的維多利亞港灣,那裏的大多數樓房都已經蓋好了,目前正在進行外裝修,像一麵麵剛紮好的鳥籠子一樣。
現在,尋柳和桂卿兩人剛剛在維多利亞港灣看完一套房子,實在累得不行了,便騎車穿過海晏小區裏麵一條曲裏拐彎的小路,然後把自行車放在玉龍河大壩上,信步來到玉龍河公園的南段休息一下。他們說是休息休息,其實簡直就是在療傷,一對可憐兮兮的非常缺乏社會經驗的幼獸受了這樣嚴重的內傷,真是慘無人道。
“嗤,你看剛才賣樓那個女的那個熊樣,”她漲紅著小臉,氣喘籲籲地抱怨道,怨氣裏又混合著咕咕的熱氣,“好像我們求著她似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她到底搖騷嘛的呀,真是的。”
“唉,該誰拽誰拽唄。”他無所謂地歎道。
“我看了,”她沒好氣地總結道,好像經曆了很多類似的情況,所以才得出這種結論,“這個女的一旦瞎賤起來,真是比男的還要瞎賤一萬倍,一點都不講究。”
“嗨,本來就是我們求著她的嘛,”他自我解嘲地回道,顯示出關鍵時刻還是男的更理性,同時也更能忍氣吞聲的意思來,“你還沒看出來嗎,現在賣房子的都是大爺,都是爹,買房子的都是兒子,都是孫子,有時候連孫子都不如,因為畢竟是賣方市場嘛。還有啊,她們這些幹銷售的小妮平時接待的人多,誰有錢誰沒錢她們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非常準。所以呢,有時候也不能怪她們勢利眼,瞧不起人,確實是咱沒錢,這個不能硬杠。俗話說,別怨地不平,還是咱不行。”
“※※※,她就知道咱沒錢嗎?”她如此說道,顯然還是有些氣不過,覺得剛才平白無故地損了麵子,讓別人消遣了一頓。
“哼,你覺得呢?”他冷笑了一下後接著反問道,其實心裏也是挺難受的,“你要是賣樓的,你覺得像咱這樣的人像有錢的樣嗎?”
“主要原因在你,”她小嘴巴巴地說道,也不怕他生氣,全仗著和他的關係好到了一定程度,“不管到了哪裏,你什麼話還沒說呢,先自己矮了三分,人家當然看不起你了。別說是人家賣樓的了,就是我看了你的表現,我都覺得生氣,你真是一點氣勢都沒有。”
“不是的,咱明明不能一把交清房款,幹嘛非要硬充有錢人啊?”他當然覺得不甘心,於是就急著解釋,越如此便越證明她說得對,確實戳著了他性格上的軟肋,“再說了,你先前不說明情況,等開始辦手續了再說要貸款,那樣會更讓人家看不起的。”
“另外我還覺得,”他索性把心裏的話一股腦都說出來,省得一會再費口舌了,“即便是能一把交清房款的人,估計這些銷售人員也不見得態度就好,因為現在開發商的房子根本就不愁賣,懂嗎?”
“還有一點我很生氣,”她想想剛才的一幕就氣得要命,說話都有些哆嗦了,而並沒有思考他提出的問題,“明明滿眼都是樓房,根本就沒開始住人,那幾個熊女的非說就剩最後一套房子了,而且還是頂層西曬,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我還就不信了,真的就隻剩下最後一套房子了。而且當時看房子的時候我就氣得要命,隻是不好意思表現出來罷了。好好的小閨女,非得睜著眼睛說瞎話,怎麼能那樣呢?”
“這就叫饑餓營銷,懂嗎?”他繼續自作聰明地說道,然後故意像個女人一樣用右手理了理額前的黑發,恍惚間覺得自己都該長出來幾根白發應應景了,隻可惜沒長,“開發商就會搞這一套,好顯得他們的房子緊俏,賣得快,大家都在瘋搶。其實呢,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沒賣出去幾套,隻不過是在那裏故意製造出一種緊張的氣氛罷了。”
“另外還有一點,”他像個明白先生一樣說道,“他們越是讓咱看位置最差的房子,就越說明還有更好的房子沒賣出去,因為他們肯定得先賣位置不好的,留著那些位置好的再賣高價,對吧?”
“最好讓他們的房子都爛自己手裏,永遠都賣不出去,叫他們捂著不賣!”她恨恨地詛咒道,說的全都是沒用的氣話,這些話即使拿來暫時地解恨用,恐怕效果也一般般。
她現在是真恨,恨那些該死的開發商,無情地毀了她的好夢,她的好生活。現在萬事俱備,隻差房子了,可偏偏就是房子難買。
“你這也不過是說說氣話而已,”桂卿直接戳破了尋柳腦子裏的那個白色的小氣球,不僅一點也不知道疼人,而且還想當然地覺得這是為她好,“你說的那種情況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因為現在是賣方市場,急等著買房子的人多了,人家賣房子的才不著急呢。他們就是想吊大家的胃口,這樣一來也好提價嘛,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為了多賺錢。你還別說,越是搶不著的東西,大家就越覺得好,就越想買,買漲不買跌嘛。人就是這個熊樣,必然的心理。”
“要不是為了買房子,我才不受她們的氣呢。”她道。
“人就是這樣,”他轉而心疼地勸慰道,又像她一貫討厭的那樣從實際生活上升到了理論和邏輯的高度,“隻要你心裏有所求,有欲望,就免不了要受製於人,要被別人拿扭和擺布,除非你徹底想開了,看開了,完全放棄當初的想法。”
“什麼都放棄,人還活著幹嘛?”她不滿地回道。
“你喜歡什麼,什麼就是你的痛苦之源!”他道。
他任何時候都不忘在理論上戰勝她,哪怕在生活上已經被她碾壓過無數次。他一邊努力想要用不鹹不淡的語氣若無其事地說著,一邊少不了又開始怨恨她非要逼著他賣掉老家的房子,來城裏買什麼狗屁商品房了。所謂愛之愈深,責之愈切,誰說的這句話來著?他現在是想不起來了,看來這是個不易體會的俗語,不知者應以此為恥。
“徹底想開看開的人那是和尚,是道士,難道你也想當和尚或者道士嗎?”她使勁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且毫不知趣地說道,好像很喜歡和他做冤家對頭一樣,“再說了,就算你想當和尚或者道士,那也沒問題,你自己跑深山老林去就是了,可是你不能拖累別人啊,是不是?俗話說,好狗不擋道,好貓不拉墊背的,你別禍害別人好不好。”
她剛才在售樓處受的氣現在都發泄到他身上了。也活該,誰叫他沒本事沒錢的呢?就這種叫人絕望的艱窘條件,他居然還好意思想著要娶她這麼好的媳婦,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哼。
“有你這麼可愛的人陪著,我才不去當什麼和尚道士呢,”他違心地笑道,低三下四起來也是渾然不覺的,簡直如行雲流水一般,卻還當是對她的愛有多深,有多偉大呢,“我隻是想通過這個事說明一個道理罷了,那就是人的欲望越高,活得就越痛苦。俗話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俗話又說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這個意思。總之一句話,人要學會知足常樂才行嘛——”
“哼,你那是什麼爛理論啊?”她非常不屑地嗔怒道,一副膩膩歪歪的樣子,總是想著要叫醒他,又感覺有點徒勞,說起話來便有所保留了,自以為不是那麼狠了,也不是那麼無情了,“我覺得應該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才對呢,要不然的話人還活個什麼勁呀,對不對?咱們現在這麼年輕,要不努努力買套房子,那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混套房子啊?不管你怎麼想,我反正是不想當一輩子農村人,而且我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就是農村人。”
“在農村咱還有可能當個雞頭,要是在城裏咱隻能當個鳳尾。”他嬉皮笑臉地說道,這雞頭鳳尾的理論竟然和他弟弟的一樣,他當然是不知道這一點的,算是巧合了而已。
“你少給我在這裏放虛屁!”她撂下還有些許汗漬的粉臉來厲聲嗬斥道,終於讓他明白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就你這種不求上進瞎胡混的混賬心態,就是在農村你也成不了雞頭。噢,你以為農村就那麼好混呀?好歹恁家也是農村的,農村的那些爛事你還不清楚嗎?難道說農村就是一片純潔無瑕的淨土,就是一塊人人都能自得其樂的世外桃源嗎?你真是太幼稚了,在人情世故方麵一點都不精通。”
“我不是說農村就一定是什麼淨土,”他紅著臉爭辯道,嘴唇都有些發白了,肺部的氣息也感覺不怎麼夠用了,似乎都有必要上呼吸機了,“就一定是什麼世外桃源,而是說在農村生活,各方麵的壓力能小點,人活得不至於那麼累。比如說,至少現在咱不用再拿著鐮刀到地裏割麥去了,對吧?這和以前比起來,已經夠享福的了。有些事你得辯證著看,做什麼事不能老是心高氣傲的,天天這山看著那山高怎麼能行呢。”
“你這是什麼話,又是什麼混蛋邏輯啊?”她哭笑不得地諷刺道,其理直氣壯的樣子看起來竟然顯得比他還要聰明一些,她不由得為自己的高智商而自豪了一番,“前邊的話和後邊的話八竿子也打不著啊,是不是?你說在農村不用拿鐮刀割麥子,難道在城裏就需要拿鐮刀割麥子嗎?這都是哪跟哪啊,真可笑,真有趣,真胡扯!”
“噢,你倒是想割麥子呢,可是首先你得有地呀,對吧?”她接著穩準狠地攻擊道,比價值連城的鬥遍天下無敵手的冠軍蟋蟀都厲害,“你連地都沒有,你割什麼麥子呀?像你這種人,說實話還不如正兒八經的農村人呢,城不城鄉不鄉的,最難弄了。”
聽到這裏,他突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心酸泛上喉頭來,除此之外他眼前甚至還有一種眩暈的意思,就像被人給下了蒙汗藥一樣。他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一旦任起性來一點都不體貼人,不理解人,而且說的話也很刺耳和刻薄。因為心裏不爽快,所以他的話裏也就帶著些生氣和賭氣的味道:“要是從我內心來講呢,我覺得與其犯這麼大的難為到街裏來買房子,還真不如就住在家裏舒服些,隻不過我得照顧你的情緒和想法,不能光顧我自己。”
“哎呦,你可別這麼說,你要是心裏不痛快就趕緊說出來,趁現在房子還沒買呢,什麼事都好處理。”她隨即又嘻嘡道,居然又開始善解人意了,他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誤會了,我哪有什麼不痛快呀,”他一聽這話立馬就明白自己說錯話了,而且也知道錯哪裏了,於是趕緊陪著笑臉道,看著也挺機靈的,倒不是那種撞到南牆也不知道回頭的人,“我隻是看你這麼辛苦地滿青雲跑,心疼你,特別是看到那些賣房子的羽人不給你好臉看,硬生生給氣的。其實說實話,農村再好也不如城裏好呀,住在城裏鄰居之間誰和誰都不牽扯,這樣多清靜,多省心呀,是不是?農村那些扯扯不斷的浪秧子事確實挺煩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窩心事太多了,不瞞你說,提起來我就頭腦漿子疼……”
明知道他是口是心非,迫不得已才這樣奉承她,她還是感覺心裏立馬清爽了許多,於是便格外開恩地讚許道:“你看,你這不是很明白世理嘛,就是遇到事愛認自己的小性子,愛鑽牛角尖,不能多替別人考慮。這也就是遇見我,要是換成別人早和你翻臉了多少回了……”
“你說得對,確實是這樣,”桂卿言不由衷地苦笑道,心裏卻更加厭煩尋柳了,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厭煩並不能持久,而且也沒有多少過硬的理由,“至少來講,以後我得多替你考慮考慮。”
在說這話時他心想自己是有點認死理,但是卻並不是那種完全不替別人考慮的人。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很多時候太為別人考慮了,所以才會受那麼多委屈,吃那麼多虧。就像眼前這場一觸即發的衝突一樣,如果不是他主動地認錯,委婉地服軟,又怎麼可能就這麼平靜而又自然地過去呢?他較為輕蔑地看了看她那又羞又怒,很有些自以為是的小小臉蛋,又想起來售樓處那個穿大紅色上衣和黑色套裙的白麵圓臉短身子女孩子,不免又傷心和怨恨起來,覺得女人並不是一種思維簡單的動物,像小兔子、小鬆鼠、小鸚鵡那麼可愛,而是另有恐怖的本領暗藏於身,隻是平時不怎麼願意暴露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