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月夕(1 / 3)

沉暗的夜色中,高大的皂莢樹依然挺立在如刀削斧鑿的峭壁上,一彎新月垂落在枝葉之間,清冷而寧靜。

皂莢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月夕喜歡把自己放置在這種空無一物的地方,任黑暗將自己禁錮。皮膚與莢殼緊貼在一起,靜靜地感受著與樹木肌膚相親的感覺,接受著它傳遞過來的空氣與養分。隻有這種時候,月夕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人,是澤越國的太子。

沒有人比月夕更討厭紛爭了,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王權政權的紛爭,為名為利的紛爭,甚至飛禽走獸爭食奪地的紛爭,昆蟲蟻蜂捍衛領土的紛爭,所有的這些紛爭,他都討厭!

最諷刺的是,他卻偏偏處於紛爭的中心,一個屬於王室的政權旋渦,一個隨時可能沒頂的地方。

月夕無能改變這一切,隻有躲進這個皂莢殼,才能暫時忘記那些紛爭,忘記為他死去的墨江樓武士,忘記要致他於死命的“燕殺”,更忘記這一切行動的真正幕後人三殿下昭和——他的弟弟。

想到昭和,月夕的心裏就有說不出的痛。他至今記得,昭和小時候的模樣,白白嫩嫩的,像是剛剛從蓮藕裏剝出的蓮子。可他又是那麼倔強和敏感,無論來自周圍的敵意多麼強烈,他隻把自己武裝成一頭小小的困獸,張著不算鋒利的爪,表示著自己的不屈。

因為昭和的母親就是九焰國派來澤越和親的延平公主——如今的延平王妃,在九焰國與澤越國近百年的戰爭中,結下的仇怨多得你數都數不清,而昭和作為敵國公主之子,自然就成了文武群臣仇視的目標。

那個時候,沒有一個王孫公子理會昭和,不欺負他就算很善良了。隻有他——太子月夕,卻好喜歡昭和這個弟弟,不但千方百計地護著他,讓他有機會和自己一起讀書學習,更把從父王莫非離那裏得來的所有獎賞與他分享,隻為了昭和臉上現出的快樂與滿足。

可是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

因為有他的庇護,沒人再敢欺負昭和,昭和的才能也得以展露。漸漸的,眾人看向昭和的目光由仇視不屑變為敬畏尊重,可不知為什麼,昭和對他卻由原來的依賴不舍逐漸變為了疏遠與隔閡?

難道,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嗎?

直到現在,月夕也無法忘記十五歲生日那一天,父王莫非離宣布他正式參政。賀宴上,群臣輪流向他敬酒,惟獨不見昭和。他醉意熏然地去找昭和,迎接他的卻是昭和比冰雪還冷的目光:“你不必向我炫耀,你隻不過比我運氣好,是皇後所生,所以你才能奪走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月夕怔然:“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昭和大笑,可是目中毫無笑意:“我在告訴你,我恨你!但我不會輸給你的,更不會輸給命運。”

月夕了解昭和,他從小就不服輸,做任何事情都要爭第一,現在,他要爭的卻是王位。所以,生來就是太子的月夕成了他的首號敵人。

昭和不但很有政治才能,更有識人之明。燕空城就是他一手提拔栽培,在與鄰海小國的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被澤越國主莫非離親封為永安侯,成為十萬禁軍的統領。

墨雪先認識的也是昭和,因為昭和要在母親延平王妃過生日的時候,擇選佳玉雕琢一件玉鳳作為禮物,因此找到墨江樓,見到了墨雪。昭和一眼就看中了墨雪,再加上墨江樓財雄力厚,希望他能為自己效力,墨雪卻以無意官場的理由拒絕了。

誰能想到,這個無意官場的墨雪卻在苦心結交趙軍侯,並因此結識了月夕。

月夕不明白,墨雪明明有鼎立朝堂之心,為什麼放棄同樣野心勃勃的昭和,反而選擇自己?墨雪給他的理由是,昭和即便現在能容他,將來也必然容不下他。因為墨雪與昭和同樣的驕傲,同樣的霸道。

一年前,在與澤越西方鄰國賀連的戰爭中,月夕受封為大將軍帶兵出征。墨雪自願跟隨月夕,並屢立戰功,甚至在昭和故意延遲軍糧的情況下,也是他多方籌措才化解了缺糧危機。

戰後,墨雪拒絕了封賞,返回墨江樓全心準備賭玉之約。月夕得知金玉閣主金小如已經投向昭和和燕空城,隻怕昭和會對墨雪下毒手,才特地趕到玉泉鎮墨江樓,希望能助墨雪一臂之力,卻因此認識了倦夜……

很多事都發生得措手不及,月夕沒想到自己這一次獨自離宮,竟惹出這麼多的是非,還差一點兒毀掉墨江樓。

想到這裏,他的心又揪了起來,皂莢樹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痛苦,簌簌顫動著。

心煩意亂的月夕猛地推開皂莢殼,才發覺天已經亮了,幾縷陽光透過葉隙射到臉上,竟讓月夕無法睜開眼睛。

當月夕終於適應了陽光,才發覺身後不遠的一個皂莢殼竟在輕輕顫動,隨著這種有節奏的顫動,一聲聲低泣在枝葉間回響。

月夕丟開滿心的煩亂,好奇地走過去,原來那皂莢殼竟是半掩半開的。月夕更是奇怪,忍不住掀開了皂莢殼。

一個身穿羽衣的美麗女孩正蜷縮在皂莢殼中,低聲哭泣著,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是千羽是誰?

月夕瞪大了眼睛:“千羽,你怎麼會在這裏?”

千羽抬起了頭,眼睛紅腫得像兩顆桃子:“待在這裏才不會被人打擾……”

月夕更加詫異:“所以,你就躲來這裏哭了。”

千羽又縮回頭,繼續哭泣:“我……我忘不了……小白死時的情景……我恨死自己了……”

月夕苦笑,他又何嚐不恨自己呢?“可是……千羽,你不能太苛責自己,當時你若不出手,死的很可能是墨雪。”

“可是……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我好想小白,好想他……可是我卻親手殺了他……所以老天懲罰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

月夕坐在千羽身旁,把她扶坐了起來:“千羽,你聽我說,其實生死之隔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存在於生者之間,那無休止的糾紛與爭奪,甚至泯滅了親情、友情、愛情……”

千羽眨了眨淚朦朦的雙眼:“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想哭……”

月夕無奈,想了想,一把將千羽拉了起來:“這樣吧,你試著把你的痛苦喊出來,向著群山,來呀!”

千羽猶疑地麵向腳下層巒起伏的青山,喊了聲:“小白……”

“小白……小白……小白……”一句句回聲跟著響起,與千羽的叫聲相和。

煩悶與痛苦似乎真的少了許多,千羽更是提高了聲音:“小白,小白,你回來呀……”

誰想,隨著千羽的叫聲遠處竟真的傳來了鶴鳴聲,千羽又驚又喜地望向遠方:“小白,是你嗎?”

但是那聲鶴鳴之後,卻是更多的鳥鳴聲,很快的,就見到天空飛來了大群的禽鳥,什麼顏色都有,種類繁多,這麼多不同的鳥聚集在一起飛翔,趁著背後的雲天,更顯美麗壯觀。

千羽激動地叫了起來,迎著群鳥張開了雙臂:“你們來看我嗎?我好想你們。”

處於興奮中的千羽再也沒想到,遠遠飛來的群鳥並沒有投入她的懷抱,反而越過了千羽,飛向了峭壁之頂。

皂莢樹生長的地方距離峭壁頂端本來還有幾十尺遠,但皂莢樹太過高大,樹冠已經超越了峭壁最高處,所以千羽站立的地方與峭壁之頂是遙遙相望的。

所以,當千羽詫異地隨著鳥群轉過頭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峭壁上的他——一個白色的人。

他一襲寬大的白袍隨風飄展,長及膝蓋的白發與山間的雲霧一起揚飛,一雙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著,配著深紫色的瞳孔,帶著三分妖氣,三分媚氣,三分詭氣,便有了萬分的風情。

最醒目的是,他的鼻翼竟鑲著一小粒紅鑽,鑽上嵌著三根小巧潔白的羽毛,像張開了一把小小的羽扇,讓他整個人顯得詭異而美麗。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群鳥就像是朝拜尊主一樣,紛紛飛落地麵,枝頭,石頂,麵向他低低的鳴叫,叫聲恭敬而虔誠。

千羽不敢相信地看著那些鳥兒,它們竟然舍棄自己而去那個男人身邊。那一刹那,千羽的感覺就像是遭遇了親人背叛一樣,憤怒傷心又充滿了無限的委屈:“你們……你們不要我了嗎?”

其中幾隻鳥側頭看了看千羽,眼中含著歉意,但立刻又轉向了那個人。許多鳥甚至連頭都不舍得轉,隻顧得膜拜眼前的人。

月夕仔細觀察著那人的一舉一動,似乎在回想什麼?

千羽氣憤地一跺腳:“你們……好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