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雷謝維奇的兩隻手臂揮動起來,他非常激動地從一個屋角走到另一個屋角。

“是的,難以想象啊!”他仿佛絕望地說出。“他的最後一部作品把我折磨得精疲力竭,使我陶醉了!可是我擔心您對這部作品會不感興趣。為了讓它吸引您,應當細細地玩味,慢慢地從每一行字裏擠出汁來,喝下去..應當把它喝下去!”

他說了一連串有著許多像凶惡的淫欲、最敏感的神經網絡、西蒙風①、晶瑩等等之類的字眼的開場白之後,終於開始講述這部長篇小說的內容。他講得已經不那麼過分修飾,然而非常詳細,引用整段整段的描寫和對白,他都一一背誦出來,小說中的人物使他讚歎不已,為了描述他們的特性,他做出各種姿勢,改變著麵部的表情和聲音,宛如一個真正的演員。他高興得有時用男低音,有時用非常尖細的聲音哈哈大笑,舉起雙手擊著掌,或者抱住自己的腦袋,表現出這樣的神情,仿佛它要裂開似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讚歎地聽著,雖然她已經讀過這部小說,她覺得這部小說經律師的轉述,要比原書精彩而複雜許多倍。他把她的注意力引導到各種細膩的妙處,他強調那些非常得手的語句和深奧的思想,可是她看到的隻是生活,生活,生活和她自己,似乎她自己也是小說裏的一個人物;她的精神振奮起來,她自己也哈哈大笑,舉起雙手擊掌,思忖著這麼活著不行,如果可以生活得美好的話,那麼就沒有必要活得這麼窩囊;她想起吃午飯時她所說的那些話和那些想法,感到自豪,當在她的想象中突然出現皮明諾夫的時候,她覺得很高興,很願意

①北非等地沙漠地帶的幹熱風。

他會愛上她。

疲憊不堪的雷謝維奇講完之後,坐到了長沙發上。

“您多麼可愛,多麼漂亮啊!”過了一會兒他用虛弱的聲音又開始說話,仿佛是個病人似的,“親愛的,我呆在您的身邊感到幸福,可是為什麼我是四十二歲而不是三十歲呢?我的趣味和您的趣味不相符合了;您應該放蕩些,而我早已經曆過這個階段,現在我要的是最含蓄的,非物質的,像陽光似的愛情,這就是說,按照您這種年齡的女子的觀點,我已經一點兒也不中用了。”

按照他的說法,他喜歡屠格涅夫這個歌頌處女的愛情,歌頌純潔、青春和令人憂愁的俄羅斯大自然的歌手,可是他本人喜愛處女的愛情卻不是憑自身的感受而是聽憑人家所說,像存在於現實生活之外的某種抽象的東西。現在他讓自己相信,他以柏拉圖式的①、理想的愛情愛著安娜·阿基莫芙娜,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這種愛情意味著什麼,然而他感覺良好、舒適、溫暖,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樣子是令人迷醉的,給人的印象是有獨創見解的,於是他認為由這種氣氛引起他的愉快的自我感覺,正是這個被人稱為柏拉圖式的愛情。

他把麵頰貼到她的手上,用人們通常撫愛小孩子的口吻說道:

“我親愛的,您為什麼罰我呢?”

“怎麼罰您?什麼時候?”

“過這個節日,我沒有收到您的賞金。”

以前安娜·阿基莫芙娜一次也沒有聽說過到節日要給律師發賞金,因此眼下她很為難:應該給他多少呢?給是必須的了,因為他等待著,就憑他用充滿愛的眼睛瞧著她。

“想必是納紮雷奇給忘了,”她說道。“不過現在改正也不遲。”

她突然想起昨天的那一千五百盧布正放在她臥室裏梳妝

①柏拉圖係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式的即非肉體的,精神的。

台的抽屜裏。於是她把那些不討人喜歡的錢取來,遞給律師,

而他以悠悠忽忽的飄逸風度把錢塞進衣服側麵的口袋裏,所有

這一切做得都很完滿和自然。他突然提起賞金的事,把那一千

五給律師很合適。

“謝謝①。”他說道,吻了吻她的一個手指頭。克雷林走進

來,臉上呈現著一副剛剛睡醒似的、怡然自得的神情,然而已經

摘下了佩戴在胸前的勳章。

他和雷謝維奇又坐了一會兒,各人喝了一杯茶,準備動身

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有點兒發窘..她完全忘了克雷林在哪

兒任職,該不該給他錢,倘若該給的話,那麼是現在給呢,還是

裝在信封裏派人送去。

“他在哪兒任職?”她對雷謝維奇低聲地說。

“鬼才知道他呢,”律師一麵打著哈欠,一麵嘟囔著。

她揣度出,如果克雷林從前常到伯父和父親家裏來,並且

尊敬他們,那麼不會是沒有目的的,大概他在某一個慈善機關

裏任職,用他們的錢在做好事。她在告別的時候,給他手裏塞

了三百盧布;他仿佛驚訝起來,用像錫做的眼睛瞧著她,沉默了

片刻,不過後來似乎明白過來了,便說道:

“尊敬的安娜·阿基莫芙娜,可是收據,您最早要到新年才

能收得到。”

當米申卡給雷謝維奇穿皮毛大衣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

精神了,身子也沉重起來,東倒西歪地,路也走不穩了,他下著

樓,完全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看得出來,隻要一坐上雪橇,

那麼他馬上就會睡著的。

“閣下,”他在樓梯中間站住腳,懶洋洋地對克雷林說道,“您有沒有機會體驗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您往長裏拉,您一直在被這股力量拉著、拉著,最後,變成了一根極細的金屬絲?這種改變,主觀上在某種特別的,不能與任何東西相比的淫蕩的感覺中才會表現出來。”

①原文為法文。

安娜·阿基莫芙娜站在樓上,看見他們倆怎樣各自給米申卡一張鈔票。

“請你們別忘了我!再見!”她對他們喊叫,接著跑回自己的臥室去了。

她迅速脫掉那件已經使她討厭的連衣裙,穿上寬大的長衣,往樓下跑。她在樓梯上一麵跑,一麵笑出聲,兩隻腳敲得咚咚響,像個頑皮孩子似的。她非常想淘淘氣。

晚上

穿著寬鬆的印花布上衣的姑媽、瓦爾瓦魯什卡,還有兩個老太婆正坐在飯廳裏吃夜飯。她們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大塊醃牛肉、火腿和各種各樣醃製的涼菜。醃牛肉很肥,看樣子很可口,冒出一股熱氣,向天花板滾滾上升。在樓下不用葡萄酒,可是有許多各種各樣的白酒和果子露酒。廚娘阿加菲尤什卡又胖又白,保養得很好,她把兩隻手臂交叉在胸前,站在門口,跟老太婆們聊天。樓下的瑪莎端菜和收盤子,她是一個黑頭發的姑娘,頭發上係著一條鮮紅的頭帶。老太婆們從早晨起已經吃得飽飽的,夜飯前一個小時又喝了茶,吃了奶油甜餡大烤餅,因此現在吃得很勉強,仿佛是在盡義務似的。

“哎喲,媽呀!”姑媽喊叫起來,這時安娜·阿基莫芙娜突然跑進飯廳,在她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你把我嚇得要死!”

每逢安娜·阿基莫芙娜情緒良好、胡鬧逗笑的時候,家裏人人都歡歡喜喜,這種情景每次都提醒人們,老頭子們已經死去,而老太婆們在這個家裏已經一點兒主也作不了啦,每個人都可以願意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不用擔心會受到嚴厲的處罰了。隻有那兩個不認識的老太婆困惑地向安娜·阿基莫芙娜斜看了一會兒:因為她低聲唱著歌,可是在吃飯的時候唱歌是不作興的。

“我們的親人,美人兒,美得真像一幅畫呀!”阿加菲尤什卡諂媚地數落開了。“我們的珍貴的鑽石!..那麼多人,今兒那麼多人來看望我們的公主,主哇,天意呀!又有將軍,又有軍官,又有老爺..我望著窗外,瞧呀瞧,數哇數,數也數不清,也就拉倒了。”

“依我看,這幫混蛋,他們最好還是根本不來!”姑媽說道,她憂心忡忡地望了望侄女,補充道:“他們隻是浪費我這可憐的孤兒的大好時光罷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餓得慌,因為她從早晨到現在任何東西也沒有吃過。她們給她斟了一種很苦的浸酒①,她喝下了,吃了一些加芥末的醃牛肉,覺得這肉不同尋常地好吃。後來樓下的瑪莎端來火雞、漬蘋果和醋栗果。這些東西她也喜歡吃。然而隻有一樣東西令人不愉快:瓷磚麵的火爐散發著熱氣,使人感到氣悶,熱得大家的臉都通紅起來..吃完了夜飯,桌上撤去了桌布,擺上了一盤盤薄荷蜜糖餅、核桃和葡萄幹。

“你也坐下..有什麼可客氣的!”姑媽對廚娘說道。

阿加菲尤什卡歎了口氣,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瑪莎在她麵前也擺上一隻斟露酒的杯子,於是安娜·阿基莫芙娜已經覺得瓷磚麵的火爐也罷,阿加菲尤什卡的白白的脖子也罷,都一樣地散發著熱氣。大家談論的話題是現在出嫁成了一件難事了,從前爺們即使不貪圖美色,至少也貪圖錢財,可是現在摸不著頭腦,搞不清他們究竟需要什麼。從前隻有駝背的和跛腿的姑娘才嫁不出去,而現在連漂亮的和有錢的姑娘也沒有人娶。姑媽解釋起來,這是不講道德的緣故,另一個原因是如今人們不敬畏上帝了,可是她突然想起她的哥哥伊萬·伊萬內奇和瓦爾瓦魯什卡,他們倆都虔誠地過活,也敬畏上帝,可是依然悄悄地把孩子生下來,送進育嬰堂去。她突然發現錯了,於是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她曾經有過一個稱心的求婚者,他是工廠裏的一個工人,她非常愛他,可是她的哥哥們強迫她嫁給一個畫

①以果實或者藥材浸泡的白酒。

聖像的鰥夫,謝天謝地,過了兩年這個人就死了。樓下的瑪莎也坐到桌子旁邊,帶著神秘兮兮的樣子說,眼看已經有一個星期了,每天早晨在院子裏出現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這個人蓄著黑黑的唇髭,穿一件羊羔皮領的大衣,他一走進院子,就朝著這大房子的窗戶瞧一會兒,接著往廠房的方向走去,這個男人的長相還不錯,身材魁梧,儀表堂堂..

安娜·阿基莫芙娜聽了所有這些談話,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要出嫁了,這種願望非常強烈,到了憂愁苦悶的程度;似乎覺得她可以付出一半生命和全部財產,隻要她能知道,在樓上有一個人對她說來比世上所有的人更親近,知道他深深地愛著她,思念著她;對那令人神往的不可言傳的親密的憧憬激動了她的心靈。並且健康和青春的本能也誘惑著她,對她說謊說那真正富有詩意的生活還沒有來臨,還在前麵。她相信了,便將身子往椅子背上靠去(這樣一來她那一頭秀發散落下來),笑開了,其他的人望著她,也放聲笑將起來。這種無緣無故的笑聲經久不息地在飯廳裏回蕩。

有人通報,步行蟲①來了,要在這裏過夜。這是一個拜神者,名叫帕莎,或者斯皮麗棟諾芙娜,是個五十歲左右、又瘦又小的女人,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戴著白色的頭巾,目光銳利,鼻子尖尖的,下巴也是尖尖的。她有著一雙既狡猾又陰險的眼睛,看起人來表現出這樣的神情,仿佛她能看透所有的人。她那兩片嘴唇的形狀像一顆心。因為她陰險奸毒和憎恨他人,在商人家庭的範圍裏人們給她起了個步行蟲的綽號。

她走進飯廳,對任何人都不看,就往聖像跟前走去,用女中音唱起了《你的誕生》,接著唱《今日聖女》,後來唱了《基督降生》,此後轉過身來,用她那看透人的銳利的目光向大家掃了一眼。

“過節好!”她說道,吻了吻安娜·阿基莫芙娜的肩膀。“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你們這裏,我的恩人們。”她還吻了吻姑媽的肩膀。“一大早我就動身到你們這兒來了,一路上我

①凶猛的昆蟲,屬於甲蟲類,多數為食肉性。

到好心腸的人們家裏歇歇腳。‘你留下吧,就留下吧,斯皮麗棟諾芙娜’,可是,我也沒有注意已經是晚上了。”

因為她不吃肉食,所以給她端來了魚子和鮭魚。她一麵吃著,一麵時不時地皺起眉頭看看大家,還喝下了三杯白酒。她吃夠喝足以後禱告上帝,然後向安娜·阿基莫芙娜下跪行禮。

同去年和前年一樣,她們開始打一種叫國王的牌戲。所有的仆人,上下兩層樓有多少仆人統統到齊,都聚在房門口,看她們玩牌。安娜·阿基莫芙娜覺得好像在這一群莊稼漢和村婦之間兩次閃現過米申卡的身影,他寬容地微笑著。第一個當上國王的是步行蟲,當了兵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要向她進貢,後來姑媽成了國王,而安娜·阿基莫芙娜成為農民或者“一無所有者”,逗得大夥兒直樂,阿加菲尤什卡卻成了王子,高興得害臊起來。桌子的另一頭也湊足了一局:兩個瑪莎、瓦爾瓦魯什卡和女裁縫瑪爾法·彼得羅芙娜,她是為了玩國王牌戲被特意叫醒的,因此她臉上睡意未消,氣鼓鼓的。

玩牌的時候大家談論著男人,談論著如今要嫁一個好人是多麼不容易,還談到什麼樣的命運要好一些——

老姑娘的命運呢,還是寡婦的命運?

“你是個漂亮的、健康的、強壯的姑娘,”步行蟲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道。“隻是我怎麼也搞不明白,親愛的,為了誰你守著自己不出嫁。”

“如果沒有人要娶我,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也許你已經許願要當一輩子姑娘吧?”步行蟲繼續說道,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也可以,這是件好事,當姑娘吧..就當姑娘吧,”她重複道,全神貫注地、陰險地看著自己的牌。“沒什麼,親愛的,當姑娘吧..是呀..不過那些聖女麼,彼此真是有天壤之別。”她歎了口氣,把老K打出去了。“哎,大不相同,親愛的!有的姑娘像修女一樣確實保持貞潔,並且一無所有,如果這樣的姑娘偶然犯規,那麼這個可憐的姑娘會痛苦到極點了,也不應當譴責她了。可是另外有些姑娘穿著黑衣裳,並且給自己縫殮衣,而自己卻秘密地喜歡著有錢的老頭子。是這樣,我的金絲

雀兒們。有的女騙子施妖法迷住了老頭子並且把他控製住,我的親愛的,把他控製住,使得他暈頭轉向,暈頭轉向,等到她拿夠了錢財和彩票,老頭子也就被她的妖法弄得快死了。”

瓦爾瓦魯什卡隻是歎了口氣和看了看聖像,以此來回答這些暗示。她的臉上顯露著信奉基督的恭順。

“我認識這麼一個姑娘,她是我的死對頭,”步行蟲得意地向大家掃視著,繼續說道。“她,這個女魔鬼,也老是歎氣,老是看聖像。等到她控製住了一個老頭子,有時候你去找她,她會給你吃的,並且讓你行禮,一躬到地,她自己卻朗誦:‘你生了聖嬰,依舊保持了貞潔..’節日裏她給你吃,可是平日裏就數落你,嗯,現在麼,我可拿她開心開夠了!盡情地拿她尋開心,親愛的!”

瓦爾瓦魯什卡又望了一下聖像,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真的,誰也不要娶我,斯皮麗棟諾芙娜,”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道,為了換一個話題,“有什麼辦法呢?”

“這是你自己的錯,親愛的。你老是等待那些貴族和有學問的人,還不如嫁一個自己圈子裏的商人。”

“商人可不要!”姑媽說道,擔心起來,“聖母呀,保佑吧!貴族是會把你的錢財胡亂地浪費掉,可是他會疼你的,傻丫頭,商人可是會采取那麼嚴厲的手段對付你,使得你即使在自己家裏也像熱鍋上的螞蟻,坐也不安立也不穩啊。你想偎依在他身上跟他親熱親熱,他卻剪他的息票,你坐下來跟他一起吃飯,他數落你白吃飯,可你吃的是自己的,這種鄉巴佬!..你還是嫁給貴族吧。”

大夥兒馬上都說開了,高聲地相互打岔,姑媽拿起一把夾核桃的鉗子敲著桌子,臉漲得通紅,生氣地說道:“不應該嫁商人,不應該!你要是把商人弄到家裏來,那我就去養老院!”

“噓..安靜點兒!”步行蟲喊叫一聲。等到大家靜了下來,她眯縫著一隻眼睛,說道:“你聽我說,安努什卡①,我的小

①安娜的愛稱。

燕子!你沒有必要跟大家一樣真正地嫁人。你是個有錢的、有

自由的人,是個獨立自主的人;可是做個老姑娘,我的孩子,好

像也不合適。你看,我可以給你找一個不中用的和傻頭傻腦的

男人,你跟他結婚是做做樣子,到那個時候,你尋歡作樂去吧,

趁年輕!你可以塞給丈夫五千或者一萬盧布,讓他從哪兒來的

就回哪兒去吧,而你在家裏是主人,你要愛誰就愛誰,誰也不能

譴責你。到那個時候你就愛你的貴族和有學問的人去吧。啊,

這可不是一般生活,而是納福,自由自在,豐衣足食!”步行蟲彈

了彈手指頭,和著彈指聲吹了一聲口哨,說道:“你趁年輕,尋歡

作樂去吧!”

“那可是作孽呀!”姑媽說道。

“得了,作孽,”步行蟲冷冷一笑。“她是個受過教育的人,

什麼都明白。持刀殺人或者迷惑老頭子—

—這確實是作孽,可是愛上一個可親的心上人,甚至可說一點兒也不是作孽。這是沒有什麼關係的,真的!任何罪孽也沒有!什麼作孽不作孽,這都是拜神的人臆想出來的,為了哄騙老百姓的。可不,我也到處說,有罪呀,作孽呀,而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有罪。”步行蟲喝了一些露酒,清了清嗓子。“趁年輕,尋歡作樂去吧!”這一回她大概是在對自己說。“三十年啦,姐妹們,我一直認為有罪,而且擔驚受怕,現在我才看清楚了:我錯過了時機,我糊裏糊塗地錯過去了!唉,我是個傻瓜,是個糊塗蟲!”她歎了口氣。“女人的一生是短暫的,每一天都該珍惜才好。你,安努什卡,長得很俊,又很有錢,可是你隻要一到三十五歲或者四十歲,那麼你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也就要結束了。任何人的話你也別聽,親愛的,好好過日子吧,尋歡作樂到四十歲,以後你還來得及禱告上帝祈求恕罪,有足夠的時間去磕頭,縫殮衣。給上帝點上一支蠟燭,給魔鬼拿去一根火鉤子!你把所有這些事一起做!

好,就這樣,可不是?你願意向一個小人物施恩嗎?”

“我願意,”安娜·阿基莫芙娜笑起來。“現在對我反正都一

樣,我願意嫁給一個普通人。”

“可以,這也不錯!嘿,那麼你會給自己選中一個多麼英俊

的好小夥子呀!”步行蟲眯縫起眼睛,把腦袋搖晃了幾下。“嘿!”

“我自己也對她說:你等待不到貴族,那也不要嫁給商人,嫁給普通一點的人好,”姑媽說道。“至少我們家裏也會有個男當家的,難道好人還少嗎?就是嫁給我們工廠裏的工人也行麼,他們都不喝酒,一個個都規規矩矩的..”

“那當然!”步行蟲同意地說。“小夥子們挺可愛的。大嬸,你要不要我做媒,把安努什卡嫁給瓦西利·列別堅斯基?”

“哎,瓦夏①的腿太長了,”姑媽認真地說。“他幹瘦幹瘦的,長相也不俊。”

房門口的人群裏發出了笑聲。

“那麼,嫁給皮明諾夫。你願意嫁給皮明諾夫嗎?”步行蟲問安娜·阿基莫芙娜。

“好吧。你去給皮明諾夫提親吧。”

“真的?”

“你去提親吧!”安娜·阿基莫芙娜堅決地說道,並且敲了一下桌子,“這是真話,我要嫁給他!”

“真的嗎?”

安娜·阿基莫芙娜看到大家都瞧著她,感到麵頰發熱,突然害羞起來,羞得滿臉通紅,把桌上的紙牌攪亂,就從房間裏跑出來,當她在樓梯上跑,後來到了樓上,在客廳裏大鋼琴旁邊坐下時,從樓下傳來不甚清晰的嘈雜聲,仿佛大海在嘩嘩作響;大概他們正在談論她,談論皮明諾夫,也許步行蟲趁她不在場,正在奚落瓦爾瓦魯什卡,不消說,她什麼樣的話都能說出口的。

整個樓上,隻有大廳裏亮著一盞燈,它那微弱的燈光通過門口射進黑黢黢的客廳。這時候最多不到十點鍾。安娜·阿基莫芙娜彈了一首圓舞曲,隨後彈了第二首、第三首,不停地彈下去。她瞧著大鋼琴後麵昏暗的角落,莞爾一笑,心裏呼喚著它,不由得想道:要不要現在就進城去隨便找個人談談,譬如,哪怕

①瓦西利的愛稱。

去雷謝維奇那裏,對他談談此時此刻在她心靈裏所發生的一切?她很想不停地說話,放聲歡笑,胡鬧逗樂,可是大鋼琴後麵昏暗的角落仍然憂鬱地沉默著,周圍,樓上所有的房間裏闃無一人,一片靜寂。

她喜愛令人多情善感的浪漫歌曲,可是她的嗓音粗硬,沒有受過訓練,因此她隻是伴奏,僅僅用很輕的聲音唱著,唱得勉強聽得見。她低聲唱著一曲又一曲的抒情歌,這些歌更多的是歌唱愛情、離別、失去的希望。她想象著,她怎樣向他伸出雙手,含著眼淚,哀求地說:“皮明諾夫,從我身上搬走這重負吧!”於是她覺得,仿佛她的罪孽都會得到寬恕,她心裏會輕鬆愉快、自由的,也許還是幸福的生活即將來臨。她憂愁地等待著,俯身在琴鍵上,她熱烈地希望這生活的變化刻不容緩地馬上發生,想到原先的生活還要延續一段時間,就感到害怕。後來她又彈琴,唱歌,唱得幾乎聽不見,四周悄然無聲。樓下已經不再傳來喧嘩聲:想必大家都躺下睡覺了。早已敲過十點鍾了。漫長的、孤獨的、寂寞的夜臨近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了所有的房間,然後回到自己的書房裏,在長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看了晚上收到的信件。有十二封賀信和三封沒有署名的匿名信。一封匿名信是一個普通工人用非常糟糕的、勉強能認出的筆跡寫的,他抱怨工廠的小鋪裏賣給工人的辣油有煤油味;第二封信裏,有人恭恭敬敬地告發納紮雷奇在最近幾次買鐵的生意中收受某人的賄賂一千盧布;第三封信裏罵她殘忍。

節日的興奮已經漸漸地在消失,為了保住這種興奮,安娜·阿基莫芙娜又坐到大鋼琴旁,輕輕地彈起一首新的圓舞曲,然後想起今天吃午飯的時候,她的想法,她所說的話是多麼聰明,多麼正直。她望了望四周晦暗的窗戶和掛著畫的牆壁,望了望從大廳裏射進來的微弱的燈光,突然間,無意地哭了起來,她感到懊惱,她是這麼孤獨,她沒有一個可以談談話,商量商量事情的人。她為了振作精神,竭力在想象中描繪皮明諾夫,可是沒有任何效果。

時鍾敲過十二點鍾。米申卡走進來,他已經脫掉了燕尾服,穿上了上衣。他默默地點起兩支蠟燭,然後走出去,過了片刻端著一隻放了一碗茶的托盤回來。

“您笑什麼?”她注意到他那張含著微笑的臉,便問道。

“我在樓下的時候,聽見您怎樣拿皮明諾夫開玩笑的..”他說著,用一隻手捂住發笑的嘴。“不久前要是讓他跟維克托爾·尼古拉耶維奇和那個將軍一塊兒吃飯,那麼他會嚇死的。”米申卡笑得雙肩顫抖起來,“恐怕他連怎樣拿叉子都不會。”

聽差的笑聲、他的話語、上衣和唇髭都給安娜·阿基莫芙娜留下了一種不潔淨的印象。她閉上眼睛,為的是不要看見他。她想象著跟雷謝維奇和克雷林一塊兒吃飯的皮明諾夫(她本人不願意這樣做),她覺得他那怯生生的、沒有知識分子風度的體態既可憐又無奈,於是她感到極其厭惡。隻有此時此刻,她在這整整一天裏才第一回清楚地明白過來,她所想的和所說的關於皮明諾夫、關於跟普通工人結婚的話,都是無稽之談,愚蠢和胡鬧。她為了讓自己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為了克服那種厭惡感,很想回憶起吃午飯的時候她所說的那些話,可是她已經不能思考了。她為自己的想法和舉動而感到害羞,為今天也許說了一些多餘的話而感到害怕,對自己的膽怯感到厭惡,所有這一切使得她非常地發窘。她拿起蠟燭,好像有人在追她似的,很快地往樓下走去,在那兒把斯皮麗棟諾芙娜叫醒,並且讓她深信不疑,方才她所說的是開開玩笑而已。後來她就到自己的臥室去。在她床鋪旁邊的圓椅裏打著瞌睡的紅頭發瑪莎跳了起來,整理起床上的枕頭。她的麵容非常疲倦,睡意蒙,她那一頭美發披落在一側。

“晚上,文官恰利科夫又來了,”她打著哈欠說道,“可是我沒有敢來通報。這個人喝得酩酊大醉。他說明天還要再來。”

“他從我這裏需要什麼?”安娜·阿基莫芙娜生氣地說道,把梳子使勁地扔到地板上。“我不要見他!不要見他!”

她斷定在她的生活裏除了這個恰利科夫之外已經再也沒有任何人留下來了,他會不停地糾纏她,每天提醒她,她的生活多麼枯燥乏味,多麼荒謬。要知道,她隻能做一件幫助窮人的事。啊,這是多麼愚蠢!

她沒有脫去衣服就躺下了,羞愧和苦悶得痛哭起來。她覺得最令人懊惱、最愚蠢的是今天她那些關於皮明諾夫的幻想是真誠的、崇高的、高貴的,然而同時她感到雷謝維奇,甚至克雷林對她說來要比皮明諾夫和所有的工人加在一起還要親近些。此時此刻她想通了,如果能把剛剛過完的漫長的一天描繪在一幅畫上,那麼,所有不好的和庸俗的,例如那頓午飯、律師的話語、打國王遊戲的牌卻都是真實的,那些關於皮明諾夫的幻想和談話卻是這幅畫中生硬牽強、虛假的地方,與整體格格不入。她還想到憧憬幸福為時已晚,對她說來一切都已喪失了,回到那個跟母親一塊兒睡一個被窩的生活,或者臆想出一種新的、特別的生活,已經不可能了。

紅頭發的瑪莎跪在床鋪前,悲傷地、困惑地瞧著她,然後她自己也哭了起來,把臉蛋貼在她的手上,不用言語也能明白,為什麼瑪莎這麼傷心。

“我和你都是傻瓜,”安娜·阿基莫芙娜一麵說道,一麵又哭又笑,“咱們都是傻瓜!唉,我們是多麼傻呀!”

1894年陸桂榮譯

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結婚儀式結束後連簡單的小吃也沒有。新婚夫婦幹了高腳杯裏的酒,換了裝就去了火車站。既沒有歡樂的結婚舞會和晚宴,也沒有奏樂和舞蹈,直接就奔赴二百俄裏外去朝聖了。許多人讚同這一點,說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已經身居要職,年紀也不輕,鬧鬧哄哄的婚禮也許會顯得不太得體;而且當一位五十二歲的官吏娶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女為妻時,音樂聽起來也顯得乏味。人們還說,莫台斯特作為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提出這趟赴修道院之行,其實是為了讓年輕的妻子明白,即使在婚姻問題上他也是將宗教和道德置於首位的。

大家給新婚夫婦送行,同事和親人手握高腳酒杯聚在一起,等待火車啟動時喊一聲“烏拉”。安娜的父親彼得·列昂季依奇頭戴高筒禮帽,身穿教師裝的燕尾服,已經醉了,臉色非常蒼白,握著酒杯努力往車窗那邊靠,用央求的語氣說道:

“安紐塔!安妮亞!①安妮亞,隻對你說一句話!”

安妮亞從車窗前俯身向著他,他則輕輕在她耳邊說著什麼,他滿嘴酒氣向她噴去,對她耳朵吹著氣(什麼話也聽不清楚),在她臉上、胸口和手上畫十字;與此同時他呼吸發顫,眼眶裏閃動著淚花。安妮亞的兩兄弟,彼佳和安德留沙,兩個中學生,則從後麵扯他的燕尾服,不好意思地對他輕輕說:

①安紐塔和安妮亞都是安娜的小稱和昵稱。

“爸爸,會有..爸爸,別這樣..”

火車開動時安妮亞看見父親跟著車廂跑了一會兒,他身子搖搖晃晃,酒杯裏的酒潑灑出來,這時他的麵容是多麼可憐、善良和滿含歉疚。

“烏拉—

—啊!”他喊道。

剩下新郎新娘獨自在一起了。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環視一下車內的包廂,將物件在行李架上一一陳放好,就微笑著在年輕妻子的對麵坐下。這是個中等身材的官吏,非常胖而且浮腫,吃得很飽,留著長長的鬢須,沒有唇須;他那刮得幹幹淨淨、線條分明的下巴仿佛一隻腳後跟。他臉上最富特征的一點是沒有唇須,也即剛剛刮淨、光禿禿的那塊地方,這地方漸漸地過渡到肥肥的、像肉凍一樣抖動著的兩頰。他風度翩翩,行動舒緩,舉止溫雅。

“現在我不能不想起一件事,”他笑吟吟地說。“五年以前科索羅托夫榮膺二級聖安娜勳章,前去道謝時,公爵大人這樣說過:‘就是說,您現在有三個安娜了:一個在胸前,兩個在脖子上。’應該說明,當時科索羅托夫的妻子剛回到他身邊,她是個愛吵嘴、舉止輕佻的女人,名字也叫安娜。我希望當我榮膺二級安娜勳章時,公爵大人卻沒有說這種話的由頭。”

他那雙小眼睛在微笑。她呢也在微笑,同時想到這個人隨時都會用自己那雙肥厚而潮濕的嘴唇來吻她,而此時她已無權對此向他拒絕,就很擔心。他那虛胖的身子輕輕一動都會使她驚慌,她覺得既可怕又厭惡。他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從脖子上解下勳章,脫去燕尾服和坎肩,穿上便袍。

“就這樣,”他坐到安娜身邊說。

她回想起婚禮的場麵是多麼難熬,當時她仿佛感到無論神父、賓客,還是教堂裏所有的人都神情憂鬱地望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她,如此可愛、漂亮的一個少女要嫁給一個上了年紀、毫無趣味的先生?今天早晨她還在為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帖而興奮異常,然而在舉行婚禮和此刻坐在車廂裏的時候,她卻感到自己做錯了事,受了騙,變得可笑了。她是嫁了個有錢人,可是

她仍然沒有錢,婚紗還是賒了賬縫製的,今天父親和兩個弟弟替她送行的時候,她從他們的麵部表情看得出他們已身無分文。今天他們有晚飯吃嗎?明天呢?不知怎麼的,她似乎覺得父親和兩個孩子此刻坐在一起,身邊沒有她,挨著餓,正在經受母親下葬後第一個夜晚曾經感受過的那種憂愁。

“哦,我多不幸呀!”她忖道。“為什麼我那麼不幸?”

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以一個舉止穩重、不習慣於與女人周旋的人所特有的矜持輕撫她的腰肢,拍拍她的肩膀,但是她卻在想著錢的事,想著母親和她的死。母親去世後,父親彼得·列昂季依奇,中學的書法和圖畫教師,便開始酗酒,貧困也就隨之而來;兩個男孩沒有靴子和雨鞋,父親被押送到民事法庭;法警到家,查封了全部家具..多丟人!安妮亞得照顧醉醺醺的父親,替兩個弟弟織補襪子,到集市購物,而當別人稱讚她美麗、年輕、舉止溫雅時,她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看見了她廉價的帽子、塗抹過墨水的皮鞋上的破洞。每到夜晚就是哭不完的眼淚和那個令她討厭、惶恐不安的想法,她覺得父親由於體弱很快就會被校方辭退,他會受不了這一切,也會像母親一樣死去。於是熟悉的太太們就開始張羅為安妮亞找份好人家的事。不久就出現了這個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不年輕也不漂亮,卻有錢。他在銀行的存款有大約十萬盧布,還有一份祖傳的家產,他將這份產業用於出租。這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公爵大人對他印象很好,就如別人對安妮亞說的,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取得公爵大人寫給校長甚至督學的手條,使彼得·列昂季依奇不致被辭退..

正當她回憶這些細節的時候,突然間音樂聲伴傳著喧鬧的人聲一起從窗口闖了進來。是火車在一個小站停靠了下來。站台外邊的人群中有人在用手風琴和廉價刺耳的小提琴演奏,而透過高高的白樺林和白楊林,透過沐浴在月光裏的別墅群,則傳來了軍樂隊的演奏聲:想必別墅群裏正在舉行舞會。避暑的人和當地市民們在站台上漫步,他們是趁著好天氣來呼吸新鮮空氣的。其中就有阿爾特諾夫,此地整個別墅區的主人,一個富翁、個子高高胖胖的黑發男子,麵孔像亞美尼亞人,長一雙金魚眼,穿一身式樣古怪的西服。他穿的襯衫袖口的扣子都解開著,高筒靴子帶著馬刺,肩上披著一件黑披風,一直拖到地上,猶如女人的長裙。他後麵跟著兩條靈獵是①,低垂著尖尖的嘴臉。

安妮亞的眼眶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然而無論母親、錢,還是自己的婚姻,她都已經拋置腦後,而去跟認識的中學生、軍官們握手了,她愉快地笑著,說得很快:“您好!近來過得怎麼樣?”

她走上平台,來到月光下,站的樣子就是要讓大家看見她身穿的這套華貴的新裝和頭戴的寬簷帽。“咱們幹嗎在這兒停車?”她問。“這裏是會讓站,”大家回答她,“在這裏等郵車。”

發現阿爾特諾夫在看她後,她賣弄風情地眯起雙眼,還大聲用法語說話。由於她自己的嗓音是那麼悅耳,而且能聽到音樂和看到映照在池塘上的月色,也由於阿爾特諾夫這個唐璜②式的花花公子和浪蕩子正貪婪而好奇地向她眼送秋波,還由於在場的人都很開心,她突然感到不勝歡欣,所以當火車啟動、軍官們舉手行禮向她作別時,她已經在輕聲哼唱一首波爾卡舞曲了,那首舞曲正是軍樂隊在樹林後麵的一處地方演奏的,它的樂音正好傳入她的車廂;所以當她回到自己的包廂時,已經滿懷這樣的感情:似乎在這個小站人們已經讓她確信不疑,她無論如何一定會幸福的。

新婚夫婦在修道院逗留了兩天,然後回到城裏。他們住在公家的住宅裏。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去上班時,安妮亞就彈鋼琴,或者因寂寞無聊而傷心落淚,或者躺在沙發床上看小說和瀏覽流行雜誌。吃飯時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吃得很多,談論政治、人員的任命、調動和獎勵;還談到人應當勞動,家庭生活並非賞心樂事,而是一種責任;還談到在經濟上要積少成多,他把宗教和道德視為世上至高無上的東西。

①一種善跑的獵犬。

②唐璜(DonJuan)是西班牙民間傳說中玩弄女性的男人名,後來許多

文學作品以他為主人公,如拜倫的《唐璜》。

“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責任!”

安妮亞聽他說話,心裏感到害怕,吃不下飯,通常起身離開餐桌時肚子是空的。飯後丈夫休息,大聲打鼾,她便離家去看娘家人。父親和兩個男孩看她的目光有點異樣,仿佛在她到來之前他們剛剛責難過她,說她為了錢去嫁一個自己並不愛、無聊而乏味的男人;她那作響的衣服、手鐲,總的說她的那副太太相使他們渾身不自在,覺得受到了一種侮辱;有她在場他們有點局促不安,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不過他們依然跟從前一樣愛她,吃飯時沒有她在覺得不習慣。她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素湯、喝稀飯和用羊油煎的馬鈴薯,那種羊油發出一種油脂蠟燭的氣味。彼得·列昂季依奇用發抖的手從長頸玻璃酒瓶裏斟上酒,很快一飲而盡,飲酒的樣子既貪婪又令人厭惡,然後又斟上第二杯,再斟上第三杯..彼佳和安德留沙,兩個瘦削、蒼白、長著大眼睛的男孩,拿住酒瓶,六神無主地說:

“不能再喝了,爸爸..夠了,爸爸..”

安妮亞也驚慌起來,央求他不要再喝了,他突然發起火來,用拳頭猛擊桌子。

“我不允許任何人來監視我!”他吼道。“兩個小子!丫頭片子!我把你們通通趕出去!”

然而從他的話音裏聽得出他的虛弱和善良,誰也不怕他。飯後他一般要打扮一番:他臉色蒼白,下巴被剃刀刮破,伸長了瘦細的脖子,在鏡子前麵站上整整半個小時來梳妝打扮,有時梳梳頭,有時撚撚黑黑的唇須,灑上香水,將領巾打上花結,然後戴上手套和大禮帽,出門去上他的兼職課。如果逢上節日,他就呆在家裏,用顏料畫畫,或者就彈那架噝噝作響和隆隆轟鳴的簧風琴;他努力從那架琴上彈出和諧悅耳的音樂並隨著伴唱,要不就拿兩個男孩出氣:

“惡棍!壞蛋!把樂器搞壞了!”

每到晚上安妮亞的丈夫和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同事打牌。他們打牌的時候太太們也常常相聚,這些人其貌不揚、穿著俗裏俗氣、舉止粗魯,跟廚娘相似,同時在公寓裏就開始飛短流長,這些流言也和官太太們本人一樣,不堪入耳、俗裏俗氣。有時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帶安妮亞去看戲。幕間休息時他寸步不離安妮亞,挽著她的手在走廊或休息室裏散步。如果向哪個人欠身致意,他當即會在安妮亞耳邊悄聲說:“五等文官..受過公爵大人接見..”或者說“很有錢..有自己的房子..”在路過小吃部時安妮亞很想吃點甜食;她喜歡巧克力和蘋果漿甜餅,但是沒有錢,向丈夫要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個梨子,用手指捏了捏,猶豫地問道:

“多少錢?”

“二十五戈比。”

“那麼貴!”他一麵說一麵把梨兒放回原處;不過由於什麼也不買就走開有點尷尬,他便要了一瓶塞爾查礦泉水,一個人把整瓶水喝個精光,喝得眼眶裏都擠出了眼淚,這時安妮亞就會恨他。

有時他會整個臉都漲紅了,快速地對她說:

“去向這位老夫人鞠個躬!”

“可是我和她並不認識呀!”

“這不要緊。她是省稅務局長的夫人!我跟你說了,去向她行禮去!”他固執地嘮叨說。“她又不會擰了你的腦袋。”

安妮亞向她鞠了一躬,果然她的腦袋沒有掉,但這件事是很痛苦的。她按丈夫的意思做著一切,為丈夫把她當大傻瓜來耍而發自己的脾氣。當初她嫁給他隻是為了錢,然而如今她手頭的錢比出嫁前還少。從前父親尚且能給她幾個二十戈比的硬幣,如今卻一文錢也沒有。暗中拿錢或向他要,她又做不到,她怕丈夫,在他麵前戰戰兢兢。她似乎感到很久以前她對這個人就心懷恐懼。童年時候有一段時間她總覺得中學校長是一種威嚴而可怕的勢力,仿佛滾滾而來的烏雲和行將壓頂而至的火車頭;另一股這樣的勢力就是公爵大人,家裏人老是說起這股勢力,而且不知怎麼的總是懼怕它;還有十種較小的勢力,其中有那些中學教師,他們剃光了唇須,嚴厲而鐵麵無私;最後就

是現在這個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一個按章辦事、連麵相也

像中學校長的人。在安妮亞的想象中,所有這些勢力正在融為

一體,樣子像一頭可怕而巨大的白熊,向著處於弱勢、底氣不

足、像她父親那樣的人步步進逼,而她在被粗暴地愛撫和被那

些給她造成恐懼的擁抱所汙辱的時候,竟不敢說出表示反對的

話,還要強顏歡笑,佯裝快樂。

隻有一次,彼得·列昂季依奇壯起膽子向他借五十盧布,去

償還一筆煩人的債務,然而那場麵是何等辛酸!

“行,我借給您,”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想了想說,“不過

我把話說在前頭,隻要您不戒酒,我不會再給您幫助。對於一

個在公家單位做事的人來說,有這樣的缺點是可恥的。我不能

不向您提醒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許多有才幹的人就是被這種

嗜好毀掉的,但是當他們克製了自己時,他們也許有可能在日

後成為有崇高社會地位的人。”

於是開始了冗長的翻來覆去討價還價的過程:“隨著..”,“根據那個道理..”,“由於剛才說過的話”,而可憐的彼得·列昂季依奇則忍受著被侮辱的痛苦,於是越發想喝酒了。

兩個男孩來看安妮亞時通常穿著開了口子的靴子和破舊

的褲子,他們也得聽教訓。

“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責任!”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

對他們說。

可是他沒有給過錢。不過他送給安妮亞戒指、手鐲和別

針,說有這些東西用來防備艱難的日子是挺不錯的。他常常打

開五鬥櫥的鎖,檢查這些東西是否完好無缺。

這時冬天到了。還在距聖誕節很久時當地報紙上就刊出公告,說十二月二十九日貴族會議①將舉行例行的冬季舞會。

①舊俄時州縣的貴族階層的組織。

每晚打過牌以後,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總是激動不安,和官太太們交頭接耳地說話,心事重重地望望安妮亞,然後從屋子的一角到另一角來回踱步,想著心思。終於有一天很晚的時候他在安妮亞麵前站定,說道:

“你應當為自己做件舞會上穿的衣服。明白嗎?請你一定得跟瑪麗婭·格裏戈利耶芙娜和娜塔裏婭·庫茲明尼施娜商量商量。”

然後給了她一百盧布。她收了錢,但是定做衣服時她跟誰也沒有商量,隻跟父親說了說,她努力設想自己在舞會上要穿戴得和她母親一樣。她已故母親的穿著總是最為入時的,她一直照料著安妮亞,把她穿戴得十分雅致,像個洋娃娃似的,還教會她說法語和出色地跳馬祖卡舞(出嫁前她當過五年家庭教師)。所以安妮亞和母親一樣能將舊衣翻新,用汽油洗手套,租賃昂貴的首飾①,還會像母親一樣眯起雙眼,把打顫和不打顫的兒字音念錯,做出漂亮的姿勢,需要的時候會進入興奮狀態,用憂鬱和捉摸不定的目光看人。她從父親那裏繼承了一頭深色頭發和一雙深色眼睛,神經質的性格和這個總是愛打扮的習慣。

出發去舞會前半小時,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去安妮亞房間,他沒有穿常禮服,為的是對著穿衣鏡把勳章掛到自己脖子上,這時安妮亞美麗的姿容和嶄新的薄紗連衣裙的光彩迷得他神魂顛倒,他於是得意洋洋地梳梳自己的連鬢須,說道:

“看你在我麵前能打扮成什麼模樣..原來你是那麼美!安紐塔②!”他突然用一種莊嚴的語氣繼續說,“我使你成為有福之人,而今天是你使我成為有福之人了。我請求你去向公爵大人的夫人作自我介紹!看在上帝分上!通過她我能得到高級呈報官的位置!”

夫婦倆出發去舞會。眼前就是貴族會議大廈和有看門人

①原文為法文。②見P285注①。

的入口處。有衣架的前廳,毛皮大衣,穿梭往來的仆人和袒胸露背、用扇子擋住穿堂風的女士們;聞得出照明瓦斯燃燒和士兵的氣息。當安妮亞和丈夫手挽著手沿樓梯拾級而上、耳聞音樂、在巨大的鏡子裏看到在眾多燈火的輝映下自己的整個身影時,一種歡愉的感覺和在那個月夜的小車站上感受到的那種對幸福的預感,便在她心中倏然而醒了。她氣宇軒昂、信心十足地款步而行,第一次感到自己已不再是個女孩,而是一位太太,她的步態和風度都模仿已故的母親。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富裕而自由的。甚至丈夫的在場也不會使她感到拘束,因為在跨越會議大廳門檻的當兒,她憑直覺已經猜到,有年老丈夫近在身旁,這絲毫不會有損她的尊嚴,相反會使她帶上一種令人心往神馳的神秘記號,而這恰恰是男人們特別喜歡的。寬敞的大廳裏已在奏樂,人們開始跳舞。離開官家的公寓後,安妮亞心裏充滿了燈光、絢麗的色彩、音樂和熱鬧的人聲構成的印象,她環視大廳,心裏想道:“啊,多美呀!”她一下子從人群中認出了自己熟識的人,所有以往在晚會和遊玩時遇見過的熟人,所有這些軍官、教師、律師、官員、地主、公爵大人、阿爾特諾夫和上流社會的女士們,那些女士穿戴得漂漂亮亮、大麵積地袒胸露背,有漂亮的,也有其貌不揚的,她們已經在慈善市場的小屋和貨亭中占據了位置,以便為窮人募捐而出售物品。一位身佩帶穗肩章的高大軍官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邀請她跳華爾茲舞,這個人是她念中學時在老基輔街認識的,如今卻記不起叫什麼了;她立刻飛也似的離開了丈夫,她仿佛感到自己駕著一隻小帆船,迎著風暴在漂流,而丈夫則遠遠地留在了岸上..她狂熱地跳舞,既跳華爾茲,也跳波爾卡和卡德裏爾舞,從一個舞伴換到另一個舞伴,被音樂、喧鬧聲激得暈頭轉向,說的話將俄語和法語錯雜在一起,打顫和不打顫的兒字音錯雜在一起,滿麵笑容,腦子裏既沒有想到丈夫,也沒有想到任何人、任何事。她在男人那裏取得了成功,這是明擺著的事,不可能有別的結果,她激動得氣喘籲籲,雙手痙攣地緊握著扇子,想要喝酒。父親,彼得·列昂季依奇,穿一件皺皺巴巴的常禮服,衣服上散發出汽油味,走到她跟前,遞給她一小碟紅色冰激淩。

“今天你真迷人哪,”他興奮地望著她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惋惜過,認為你出嫁得急了點..為什麼?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我們,不過..”他用顫抖的手掏出一疊鈔票說道:“今天我領了上課得的錢,可以還給你丈夫了。”

她把小碟子往他手裏一塞,應一個人的邀請又很快遠去了,越過自己舞伴的肩膀她掃了一眼,看到父親在鑲木地板上滑行過去,擁住一位太太,和她一起在大廳裏飛舞。

“他清醒的時候多麼可親可愛呀!”她忖道。

馬祖爾卡舞她仍然和那位體高個大的軍官一起跳;他的舞步拿腔作勢,沉重得就同一具套著製服的死屍在行走;他擺動雙肩和胸脯,無精打采地跺著腳——

他實在沒有跳舞的勁頭了,可是她卻在他身邊翩翩起舞,用她的美貌和毫無遮掩的脖子挑逗著他;她的眼睛閃爍著熱情的光彩,她的動作是熾烈的,而他則變得越來越冷漠,像國王一樣寬厚地向她伸過手去。

“好!好!”大廳裏人們在說。

然而漸漸地這位體高個大的軍官也突然舞興大發了;他變活躍了,激動了,他被她的魅力迷得暈暈乎乎了,進入亢奮狀態,動作輕巧而年輕,而她隻是擺動著雙肩,狡黠地望著,似乎她已經成了女王,而他則成了奴隸;這時她仿佛感到整個大廳的人都在望著他們倆,所有這些人都驚呆了,對他們不勝羨慕。高大的軍官剛剛向她致過謝,人群突然兩邊分開,男人們不知為什麼都挺直了身體,垂下了雙臂..原來是公爵大人向她走來了,他身穿佩有兩顆星的長禮服。確實,公爵大人正是向著她而來的,因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臉上掛著甜膩膩的笑容,而且嘴唇做著咀嚼的動作,在遇見漂亮女子的時候他總是做這個動作的。

“不勝欣慰,不勝欣慰..”他開口說。“我要命令將您的丈夫關禁閉,因為他把這樣的寶貝一直秘藏至今不讓我們知道。我是受內人的委托來找您的,”他接著說,一麵向她伸出手去。“您應該幫幫我們的忙..嗯—

—對了..需要為您的美

貌給您頒發一筆獎金..就像在美國那樣..嗯—

錯..美國人..我內人等您等得不耐煩了。”

他帶她走進售貨小屋,去見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這位女士臉的下部不成比例地大,所以給人的印象是她仿佛在嘴裏含了一顆大石頭。

“請幫幫我們忙,”她拖長了聲調用鼻音說。“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在慈善市場工作,隻有您一個人不知為什麼在玩兒。您為什麼不願替我們幫忙?”

她走開了,於是她在銀茶炊和茶碗旁的位子就由安妮亞占據了。生意頓時紅火起來。每碗茶安妮亞收費不少於一盧布,而那位高大的軍官她讓他喝了三碗。闊佬阿爾特諾夫來到跟前,他正害著氣喘病,鼓著一雙突出的眼睛,不過已經不穿安妮亞在夏天見到他時所穿的那件式樣古怪的西服,而和大家一樣穿著長禮服。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安妮亞,喝了一杯香檳,付了一百盧布,然後又喝了一碗茶,又付了一百——

而這一切他都是默不作聲地做的,因為他害著氣喘病..安妮亞把顧客們強邀過來,並向他們收錢,她已經深信自己的笑容和目光所帶給這些人的除了巨大的歡悅,不會是其他任何東西。她已經明白,她這個人生來就是來享受這喧鬧、輝煌和歡笑著的生活的,在那種生活裏有音樂、有舞蹈、有傾慕者。以往她麵對那種咄咄逼人、擔心時時會壓頂而至的力量而感到的恐懼,如今在她看來似乎變得可笑了;她已經誰也不怕了,隻可惜母親已經不在,要不她如今會因和女兒在一起並看到她的成功而高興的。

彼得·列昂季依奇已經麵色蒼白,但是還能牢牢地站得住,他走到小售貨屋前要了一杯白蘭地。安妮亞臉刷地一下紅了,等著他說出有失體統的話來(她已經在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貧窮和普普通通的父親而害臊了),然而他一飲而盡,什麼話也沒有說,從自己那疊錢裏拿出十盧布,扔下就高傲地走開了。過了不久她看見他和舞伴在轉大圓圈,但是這一次他已經腳步不穩,吵吵嚷嚷地喊著什麼話,弄得伴舞的女士十分狼狽,於是安妮亞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次舞會上他也曾這樣踉踉蹌蹌、吵吵嚷嚷,最後派出所所長把他送回家去睡覺,第二天校長揚言要解除他的工作。現在回憶這件事真不是時候!

待所有售貨小屋裏的茶炊都熄了火,疲憊的女慈善家們把義賣所得的錢都交給嘴裏含塊石頭的那位女士後,阿爾特諾夫挽著安妮亞的手帶她去餐廳,那裏為所有參加義賣活動的人準備了晚餐。來吃飯的大約有二十來個人,不會再多了,但裏麵很嘈雜。公爵大人舉杯祝酒:“今天義賣的物品是廉價的飲食,這間豪華的餐廳正適合為這種廉價飲食的發達而幹杯。”陸軍準將提議“為連炮兵也甘拜下風的力量而幹杯”,於是大家湊過去與女士們碰杯。晚餐吃得非常非常愉快!

安妮亞被送回家時已經天亮,廚娘正去集市采購。她很高興,醉醺醺的,滿腦子新得來的印象,身體疲憊不堪,寬衣上床後立即就睡著了..

下午兩點女仆將她叫醒,通報說阿爾特諾夫先生登門拜訪。她迅速穿好衣服走進客廳。阿爾特諾夫走後不久公爵大人駕臨,感謝她參加義賣活動。他眼睛色迷迷地望著她,嘴唇做著咀嚼的動作,吻了吻她的手並請求允許他再來拜訪,接著就走了;她驚訝萬狀地站在客廳中央,仿佛著了魔似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生活竟這麼快地發生了變化,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就在這時她的丈夫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走了進來..在權勢者和顯貴麵前他總要露出阿諛奉承和奴性十足、畢恭畢敬的表情,對此她已習以為常,現在他也以同樣的表情站在她麵前;於是她懷著興奮、憤懣和蔑視的心情確信,她已經毫不在乎他出現在麵前,明確無誤一字一音地說道:

“滾出去,蠢貨!”

從此以後安妮亞便不再有空閑的日子,因為她不是參加野餐,就是出遊或者演戲。每天她都是拂曉才回家,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睡覺,然後十分動情地告訴大家說她在花叢下睡覺。她非常需要錢,不過她不再怕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而是像用自己的錢那樣花他的錢;她既不懇求也不提要求,隻是開給他一個數目或遞過一張字條:“向來人付二百盧布”,或“即付一百盧布”。

複活節那天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獲得了二級安娜勳章。當他來到公爵大人麵前致謝時,大人把報紙放到一邊,更深地坐進安樂椅裏。

“就是說現在你有三個安娜了,”他看著自己有粉紅色指甲的白淨的雙手說道,“一個在扣眼裏,兩個在脖子上。”

莫台斯特·阿曆克賽依奇出於謹慎,以免大聲笑出來,用兩個手指湊近嘴唇說道:

“現在隻剩下小弗拉季米爾的問世了。我鬥膽請求大人做他的教父。”

他暗示的是四級弗拉季米爾勳章,並且已經在想象自己將到處宣揚這一就其機智和大膽而言都很成功的同音異義俏皮話,他還想再說上一兩句類似的成功的俏皮話,然而公爵大人又沉浸到報紙的閱讀之中,向他點了點頭..

安妮亞一直乘著三套馬車飛來飛去。她和阿爾特諾夫一起去打獵、演獨幕劇、吃晚飯,去自己家人那邊越來越少了。他們已經獨自在一起吃飯。彼得·列昂季依奇比以前喝得更凶了,錢又沒有,那架簧風琴已經賣掉抵債。兩個男孩現在不讓他單獨外出,一直跟著他,怕他摔倒,有一次在老基輔街他們和安妮亞不期而遇,她正和阿爾特諾夫坐在駕車的位子上乘一輛兩套馬車兜風,彼得·列昂季依奇摘下高筒帽想對她喊幾句話,但是彼佳和安德留沙挽住了他的兩腋,用央求的語氣說道:

“別,爸爸..會,..爸爸..”

1895年念駒譯

套中人

在米羅諾西茨克村的最盡頭,在村長普羅科菲的木板棚裏,打獵的人誤了時間,留在這裏過夜。他們隻有兩個人:一個是獸醫伊凡·伊凡內奇,一個是中學教師布爾金。伊凡·伊凡內奇有一個相當古怪的雙姓:奇姆沙—基馬拉伊斯基,這對他根本不合適,因此,全省都直接叫他的名字和父稱。他住在城郊的養馬場裏,現在到這裏來打獵,是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中學教師布爾金每個夏天都在Π伯爵家裏作客,在這一帶地方,他早就熟如家人了。

還沒睡覺。伊凡·伊凡內奇是個清瘦的高個子老頭,留著長長的唇髭,坐在門外邊,吸著煙鬥;月光灑滿他全身。布爾金躺在裏麵的幹草上,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影。

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故事。順便說件事吧,他們談論村長老婆瑪芙拉,一個健壯又不笨的女人,一生中從來就沒出過自己的村子,從來沒見過城市,沒見過鐵路,而最近十年,她光坐在爐子邊,隻是到了晚上才到屋外去。

“這有什麼奇怪呢!”布爾金說,“性格孤僻的人,他們像寄居蝦或者蝸牛,盡力要鑽進自己的硬殼裏去,世上還不少哩。或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回到人類祖先還不是社會動物,而是獨個兒寄住在洞穴的時代;要不然,這不過是人們性格中的一種怪癖罷了——

誰知道呢?我不是自然科學家,研究類似的問題不是我的事兒;我隻是想說,像瑪芙拉這樣的人,並不是稀有的現象。不用到遠處去找,就說近的吧,兩個月前,我們城裏死了個叫別裏科夫的人,希臘語教師,我的同事。您當然聽人說過他。他特別引人注目的,就是任何時候出門,甚至天氣非常

晴好的時候,都穿著套鞋、帶上雨傘,並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傘裝在布套裏,表裝在灰色麂皮套子裏;他掏出小折刀削鉛筆,那小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套子裏;他的臉看起來也裝在套子裏,因為他老是把臉藏在豎起的領子裏。他戴墨鏡,穿絨衣,用棉花塞住耳朵孔,他一乘上馬車,就吩咐車夫支起車篷。總之,可以看出,他孜孜以求的,就是用一個外殼包住自己,可以說是為自己製造一個似乎能使他與世隔絕、防止外界影響的套子。現實使他憤懣,使他害怕,使他終日處於惶惶不安之中,也許是他為了替自己的膽小怕事、厭惡現狀製造借口吧,他總是稱讚過去的東西以及從來就沒有過的東西;而且,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質上也是他借以躲避現實生活的套鞋和雨傘而已。

“‘啊,希臘語是多麼響亮,多麼優美啊!’他說道,臉上露出洋洋得意地表情;而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就眯起雙眼,伸出一個手指頭,念道:‘安特羅波斯。’①

“連自己的思想,別裏科夫也要極力把它藏在套子裏。對於他,隻有那些通告和報上的文章,如果上麵寫有禁止什麼的,才能心領神會。如果通告上禁止中學生晚上九點鍾後上街,或者有篇什麼文章禁止性愛,他心裏就明明白白,沒有疑義;禁止了—

—這就好。作出一項決定,一事得到許可,在他看來總隱藏著令人懷疑的成分,總有點言而不盡、含糊其辭。城裏決定建立戲劇小組,或者開辦個閱覽室,或者茶館什麼的,他就老搖頭,輕輕地說:

“‘這,當然,行是行,這一切都很好,可是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啊。’

“一切違反法律、不合規矩、脫離常規的事都使他沮喪,盡管這些事看起來同他又有什麼相幹!如果有個同事參加祈禱遲到了,或者傳出風聲說中學生怎樣怎樣淘氣,或者有人看見女教師晚上很晚還同軍官在一起,他就憂心忡忡,老是說:千萬

①希臘語的俄語音譯,意為:人。

別出什麼亂子啊。而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小心謹慎,他那種無端懷疑,還有他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見解,簡直使我們受不了。他老是說著那些話:在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裏年輕人操行不好啦,在課堂上吵得很啦,‘哎呀,千萬別讓上司知道了,啊,千萬別出什麼亂子啊!’要是談起把佩特羅夫從二年級開除出去,把葉戈羅夫從四年級開除出去,這就很好。你猜怎麼著?他就憑著他的唉聲歎氣、怨怨艾艾,他那架在蒼白的、小小的臉——

你知道不,小小的臉,就像黃鼠狼的臉———上的墨鏡壓製我們大家,於是我們就讓步,降低了佩特羅夫和葉戈羅夫的操行分數,關他們禁閉,到頭來不得不把佩特羅夫和葉戈羅夫開除了事。他有個怪習慣—

—到我們宿舍來串門。他到一位教師家裏,就坐著,默不作聲,仿佛東張西望尋找著什麼。他默默地這麼坐著,過一兩小時再離開。他把這叫做‘與同事保持良好關係’,況且,看得出來,到我們這裏來坐坐對他也並不好受,他之所以到我們這裏來,隻不過認為這是同事的義務罷了。我們教師都怕他。甚至校長也怕他。你看,怪不怪呢,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人,非常正派,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作品的熏陶,可是這個老穿著套鞋、帶著雨傘的人,卻把整個中學整整控製了十五年!何止是一個中學,簡直是整個城市!我們的太太們星期六不舉辦家庭戲劇晚會,就怕他知道;教士們羞於當著他的麵吃葷和玩紙牌。在別裏科夫這號人的影響下,最近十年、十五年,在我們城裏變得什麼都怕:怕大聲說話,怕寄信,怕結交朋友,怕看書,怕幫助窮人,怕教人識字..”

伊凡·伊凡內奇咳了幾聲,想說幾句話,但他先點燃了煙鬥,又看了看月亮,然後不緊不慢地說:

“是啊。有思想的,正派的,讀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作品,還有別的例如勃克爾①等人的著作等等,可他們還是屈服了,容忍了..還真有這種事呢!”

“別裏科夫就住在我住的那幢樓,”布爾金繼續說,“與我同

①勃克爾(1821—1862),英國曆史學家。

他特別引人注目的,就是任何時候出門,甚至天氣非常晴好的時候,都穿著套鞋、帶上雨傘,並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

一層,門對著門,我們常見麵,因此我熟悉他的家庭生活。在家裏他也是老一套:穿長袍、戴尖頂帽、下護窗板、上門閂,一整套的禁忌和限製,也是‘啊,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吃素對身體有害,吃葷又不可以,好像是怕人們會說他別裏科夫不持齋,他就吃牛油炸鱸魚—

—這菜不是素的,但又不能說它是葷的。他不雇用女仆人,怕別人會認為他行為不端,而雇了個叫阿法納西的廚子,此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常常喝得醉醺醺、傻頭傻腦的。他從前當過勤務兵,能湊合著做飯燒菜。這個阿法納西通常把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門邊,老是深深地歎氣,嘟囔著一句話:

“‘現在啊,他們孳生得可多啦!’

“別裏科夫的臥室很小,活像一隻箱子,床上掛著帳子。他睡覺,總要蒙住頭;裏麵又熱又悶,風把關上的門吹得嘭嘭作響,爐子發出嗡嗡聲;從廚房裏傳來歎息聲,不祥的歎息聲..

“他蒙在被子裏也提心吊膽的,他怕鬧出什麼亂子來,怕阿法納西會宰了他,怕小偷會溜進來,然後就通宵做噩夢;而到了早上,我們一起去學校的時候,他就沒精打采,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所去的這所人數眾多的中學,對於他來說是既可怕,又格格不入。其實,並排同我走,對他這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也是一件勉為其難的事。

“‘我們班上吵得很,’他說,仿佛是要為自己沉重的心情尋求辯解,‘真不像話。’

“可是這個希臘語教師,這個套中人,你知道不,差點兒就結了婚。”

伊凡·伊凡內奇迅速回頭看了一眼木板棚,說道:

“你開玩笑!”

“是的,差點兒結了婚,盡管這事很奇怪。給我們派來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師,叫米哈伊爾·薩維奇·科瓦連科,烏克蘭人。他不是獨自一個人,而是帶了姐姐瓦連卡一起來的。他年輕,個子高,黑黝黝的,手很大,從他的臉孔看得出,他說話是男低音,事實上,他的嗓音果真像是大木桶裏出來的:嘭、嘭、嘭。她呢,已經不年輕,三十來歲,但也是高個子,身材勻稱,黑眉毛,紅臉頰,一句話,她不是個小姑娘,而是一顆水果軟糖—

—早該出嫁了,再者,她活潑好動,愛說愛鬧,老是哼著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老是笑,動不動就能聽到她響亮的笑聲:哈、哈、哈!我們第一次正式同科瓦連科姐弟倆相識,我記得是在校長過命名日的時候。在一群連把出席命名日慶祝會都看作是一種責任、嚴肅古板、沉悶無聊的教育者中,我們突然看到一個新的阿佛羅狄忒從浪花裏誕生了:她兩手叉著腰走來走去,笑著、唱著、跳著..她動情地唱了一曲《清風吹拂》,然後又唱了一首抒情歌,唱著唱著,把我們大家都迷住了。都迷住了,包括別裏科夫在內。他挨著她坐下,甜蜜地笑著說:

“‘小俄羅斯①語以其溫柔委婉和悅耳動聽使人想起古希臘語。’

“這話使她很舒心,於是她就富有感情地,並且是令人信服地告訴他,在加佳奇縣有她的田莊,田莊裏住著她媽媽,那裏有多好吃的梨子,多好吃的香瓜,多好吃的西葫蘆!烏克蘭人把南瓜叫做西葫蘆,而把西葫蘆叫做小酒店。他們那裏熬一種紅紅的、紫紫的紅甜菜湯,‘真好吃,真好吃,好吃得不得了!’

“我們聽著、聽著,突然間都萌發了同一個念頭:

“‘把他們配成夫妻,倒是件好事。’校長夫人輕輕地對我說。

“不知怎的我們都想起了:我們的別裏科夫還沒結婚。我們怎麼至今沒有注意到,我們竟完全忽略了他生活中這樣重要的一件事情,以至於現在我們都感到奇怪起來。他通常怎樣對待女性?他怎樣替自己解決這個迫切問題?以前我們對此漠不關心;也許是我們認為一個不管什麼天氣都穿套鞋、睡覺總要掛帳子的人,絕不可能戀愛。

“‘他早就超過四十歲,而她三十..’校長夫人向我解釋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她會嫁給他的。’

①舊時俄羅斯人對烏克蘭的稱呼。

“在我們外省,由於無聊,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幹了多少毫無

必要的荒唐事啊!這是因為,必要的事情,就根本不幹。您瞧。

幹嗎我們突然要給這個別裏科夫做媒?他可是個連做丈夫都不

可設想的人啊!校長夫人、副校長夫人以及我們中學的太太們

全都活躍起來,甚至變得漂亮了,仿佛突然發現了生活的目的。

校長夫人在劇院裏訂了個包廂,我們就看到在她的包廂裏坐著

瓦連卡,手搖扇子,容光煥發,招人喜歡,她身旁坐著別裏科夫,

個兒小,又佝僂著背,活像用鉗子把他從家裏拖出來似的。我辦

晚會,太太們就要我一定得把別裏科夫和瓦連卡都請來。總之,

機器開動了。看來,瓦連卡並不反對嫁人。她在弟弟這裏生活

也不很愉快,隻知道整天爭吵、相罵的。給你說個例子吧:科瓦

連科在街上走著,他高大健壯,穿著繡花襯衫,一綹頭發從寬簷

帽裏溜到額頭上,一隻手裏捧著一捆書,另一隻手握了根滿是節

疤的手杖。他後麵跟著姐姐,也捧著好多書。

“‘你呀,米哈伊利克,這本書沒讀過!’她大聲地吵著說,’‘我對你說,我敢打賭,你根本沒看過這本書!’“‘可我告訴你,我讀過了!’科瓦連科喊道,把手杖在人行道上敲得直響。“‘哎呀,我的天,米奇克!你幹嗎生氣呢,要知道我們談的

是原則性問題呀。’

“‘可我告訴你,我讀過了!’科瓦連科叫喊得更響了。

“在家裏,不管有什麼外人,也是兩人對罵。這樣的生活,

看來使她過膩了,她希望有個自己的窩兒,況且年齡也當在意

了,現在已容不得挑挑揀揀,嫁給誰都行,哪怕是嫁給希臘語教

師也可以。事實也是如此,我們這裏大多數的小姐們,都是不

管嫁給誰,能嫁出去就行。不管怎麼說,瓦連卡對我們這位別

裏科夫開始表現出明顯的好感。

“而別裏科夫呢?就像來我們這裏一樣,常上科瓦連科家

去,他到那裏,就坐著,默不作聲。他默不作聲,瓦連卡就給他

唱《清風吹拂》,要不就睜著自己的黑眼睛,若有所思地瞧著他,

要不就突然大笑:

“‘哈、哈、哈!’

“在男女戀愛,特別是在結婚中,慫恿撮合起著重要的作用。大家——

包括同事和夫人—

—都來說服別裏科夫,說他應該結婚,說他生活中除了結婚一事,什麼都不缺了;我們大家都祝賀他,一本正經地說些各式各樣的庸俗話,比如婚姻是嚴肅的一步啦;再者瓦連卡又長得不難看,逗人愛,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產啦;而主要的,這是第一個對他親昵、懇切的女人啦—

他頭腦昏昏然起來,於是他就拿定主意:真該結婚了。”

“這會兒他的套鞋和雨傘總該扔掉了吧?”伊凡·伊凡內奇插話說。

“你得知道,這終究是不可能的。他把瓦連卡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並且老是上我這兒來,談瓦連卡,談家庭生活,談婚姻是嚴肅的一步,常去科瓦連科姐弟那兒,但生活方式卻一點沒改變。甚至恰恰相反,決定結婚弄得他病懨懨的,他消瘦了,臉色蒼白,看樣子,往自己的套子裏鑽得更深了。

“‘瓦爾瓦拉·薩維什娜我是喜歡的。’他對我說,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佯笑,‘我也知道,每個人都得結婚,但..但這一切,你知道,來得有點太突然了..應當想一想才是。’

“‘這有什麼好想的?’我對他說,‘您結婚就是啦。’

“‘不,結婚是嚴肅的一步,應該首先掂量掂量未來的義務和責任..免得以後弄出什麼事情來。這使我很不安,我現在整夜整夜睡不著。而且,我承認,我害怕。她和她弟弟的思想方式有點兒古怪,他們間的談論,你知道,有點兒古怪,而她的性格又很活潑。結了婚,日後恐怕難免惹出什麼不幸的事來。’

“他不求婚,老是拖延著,使得校長夫人以及我們所有的太太們都十分懊喪;他老是掂量麵臨的義務和責任,同時又差不多每天同瓦連卡一起散步,大概是他認為,處在他這樣的地位這是必要的,還常到我這裏來談家庭生活。如果不是突然發生了一件大笑話①,料想他最終會求婚,從而了卻了一樁多餘的

①原文為德文。

糊塗婚事,這樣的婚事,由於無聊和無所事事,在我們這裏辦成過上千樁。應該告訴您,瓦連卡的弟弟科瓦連科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就憎惡別裏科夫,現在簡直忍無可忍了。

“‘我不懂。’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我不懂,你們怎麼容忍得了這個告密者,這個卑鄙的家夥。唉,諸位,你們怎麼能在這裏生活得下去!你們這裏的氣氛令人窒息,令人嫌惡。難道你們是教育家,是教師?你們是官僚,你們這裏不是學府,而是司祭管理處,就像警察局裏一樣發出酸臭味。不幹啦,老兄們,我同你們再住一陣子,就離開,回到自己的田莊去,在那裏撈撈蝦,教烏克蘭孩子。反正我要走,而你們照樣留著與身邊的猶大在一起,叫他不得好死。’

“要不他就哈哈大笑,一會兒壓低嗓門笑,一會兒尖聲細氣笑,笑得流出了眼淚,然後攤開雙手問我:

“‘他幹嗎要坐在我這裏?他要幹什麼?光坐光看。’

“他甚至給別裏科夫取了個外號:蜘蛛。因此,有關他的姐姐瓦連卡打算嫁給‘蜘蛛’的事,我們當然對他避而不談。有一次,校長夫人向他暗示,說是她姐姐嫁給一個那麼穩重可靠、深受大家崇敬的人,比如別裏科夫,倒是一件美事,他就皺起眉頭,大發牢騷:

“‘這與我無關,讓她嫁給蝮蛇好了,我可不喜歡幹涉別人的事。’

“現在請您聽下麵的。有那麼一個愛搗蛋的人畫了一幅漫畫:別裏科夫穿著套鞋、卷起褲腳、打著傘在路上走,瓦連卡跟在他身旁,挽著他的手,下麵有條題字:‘熱戀中的安特羅波斯’。畫得形態逼真,您知道嗎,簡直絕了。畫家當然不止畫了一個晚上,因為男子中學、女子中學的每位教師,師範學校的教師,還有官員們都收到了一張。別裏科夫也收到了一張。這張漫畫給他造成了極其沉重的影響。

“我們一起出門,—

這正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們教師和學生約定在中學附近集合,然後一起步行到城外的樹林裏去,—

—我們走出門,隻見他臉色鐵青,比烏雲還黑。

“‘世上竟有這麼居心不良的惡人啊!’他說著,嘴唇在發抖。

“我甚至開始可憐他了。我們走著,您瞧,科瓦連科蹬著自行車來了,後麵跟著瓦連卡,也蹬著自行車,臉漲得緋紅,顯得很累,但很快活,很高興。

“‘喂,’她大聲喊道,‘我們先走啦!今天天氣真好,實在好,好得不得了!’“他們倆消失了。我的朋友別裏科夫臉色由鐵青變為蒼白,真的發呆了。他停下來,眼睛盯著我..“‘對不起,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要不,可能是我的眼

睛騙我?中學教師和女人騎自行車難道像話嗎?’“‘這怎麼會不像話?’我說,‘他們愛騎就讓他們騎好了。’“‘這怎麼可以?’他叫起來,對我的冷靜表示驚奇,‘您在說

什麼?!’“他大吃一驚,不想再往前走,回家去了。“第二天,他總是焦躁不安地搓著手,打哆嗦。從他的臉色

看得出來:他病了。還平生第一次上課早退,也沒吃中飯。傍晚,盡管室外完全是夏天的天氣,他卻穿得暖暖和和的,掙紮著慢慢到科瓦連科家去了。瓦連卡不在家,他隻碰到她弟弟。

“‘請坐,恭請就座。’科瓦連科冷冷地說,皺了皺眉頭。他

剛睡過午覺,睡眼惺忪,情緒很不好。“別裏科夫默默地坐了十來分鍾,開口說道:“‘我之所以上您這兒來,是為了精神得到放鬆。我感到非

常、非常難受。有那麼一個誣蔑者,用了可笑的形式畫了我,還有個與我們兩人關係密切的人。我認為有責任讓您相信:這事與我毫不相..對於這樣的嘲笑,我沒提供過任何借口,——

恰恰相反,我的言行舉止,始終像一個完全正派的人。’

“科瓦連科坐著,繃著臉,默不作聲。別裏科夫等了一會兒,用悲涼的聲調繼續輕輕說道:“‘我還有幾句話要對您說。我早就工作了,您還剛開始,因此,我作為一個長者,有責任告誡您。您騎自行車玩,可這種

遊戲對一位青年教育者來說完全不合適。’

“‘為什麼?’科瓦連科用他的男低音問。

“‘這還用解釋嗎?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還不明白?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學生將會怎麼樣?他們隻有用腦袋走路—

鬧翻天啦!既然這沒有明文規定準許,那就不可以。我昨天嚇壞了!當我看到令姐的時候,我眼睛一陣模糊。一個女人或者姑娘騎自行車,這還了得!’

“‘您到底要幹什麼?’

“‘我想幹的隻有一點,就是告誡您,米哈伊爾·薩維奇。您,一個年輕人,前程遠大,言行舉止應該非常非常謹慎才是,可您這樣放任自己,哎呀,多麼放任自己!您穿繡花襯衫,經常在街道上捧著一些書,而現在又玩自行車。您和令姐騎自行車,如果給校長知道了,然後又傳到督學耳朵裏去..還會有什麼好結果嗎?’

“‘至於我和姐姐騎自行車,這事誰也管不著!’科瓦連科說著,臉漲得通紅,‘誰要是幹涉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這狗娘養的見鬼去!’

“別裏科夫臉色發白,站了起來。

“‘您以這樣的口氣同我講話,我就沒法再說下去了,’他說,‘我請求您當我在場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要這樣談論上司。您應該尊重當局才對。’

“‘難道我說過當局什麼壞話?’科瓦連科問道,眼露凶光盯著他,‘請您別打擾我。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我不願同像您這樣的老爺交談。我不喜歡告密者。’

“別裏科夫驚慌失措,手忙腳亂起來,接著開始很快地穿衣服,臉上帶著十分惶恐的表情。須知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這樣無禮的話。

“‘您盡可以愛怎樣說就怎樣說,’他一邊從過道向樓梯平台走去,一邊說道,‘我應當預先告訴您:我們的談話,可能有人聽到,而為了我們的談話不受歪曲,為了不出什麼亂子,我應該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向校長先生報告..扼要地報告。這點我必須做。’

“‘報告?那你就報告去吧!’

“科瓦連科從後麵抓住衣領用力一推,別裏科夫就滾下了樓梯,套鞋碰得隆隆作響。樓梯又高又陡,但他滾到樓底卻很順利;他站起來,摸了摸鼻子:眼鏡是否完好?但正當他滾下樓梯的時候,瓦連卡走了進來,還有兩位太太跟著她;她們站在下麵,看著這幕場景,這對別裏科夫來說比什麼都可怕。他覺得,哪怕是折斷脖子、摔壞雙腿,也比這給人留作笑料強:要知道,這下子全城都會知道,會傳到校長、督學耳朵裏,哎喲,千萬別出什麼亂子!人家又會畫出一幅新漫畫,就全完了,非責令你辭職不可..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瓦連卡認出了他,瞧著他可笑的臉、揉皺的外衣和套鞋,不知出了什麼事,猜想總是他不小心跌倒的,就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整幢樓都聽得見:

“‘哈、哈、哈!’

“一切都伴隨著這陣響亮的抑揚有致的哈哈大笑聲結束了—

結束了婚事,也結束了別裏科夫在世上的日子。他已聽不清瓦連卡說的話,也看不見什麼了。回到家裏,他首先從桌子上取下照片,然後躺下,就再也沒有起來。

“過了三天,阿法納西到我這裏來,說是老爺不對頭,問我要不要請醫生。我到別裏科夫那裏去了,他躺在帳子裏,蒙著被子,默不作聲;問他,隻答‘是’或‘不’,沒有別的話。他躺著,阿法納西在他身邊轉來轉去,臉色陰沉,皺著眉頭,深深地歎氣;他身上就像小酒館一樣散發出一股伏特加味。

“過了一個月,別裏科夫死了。我們大家,也就是兩個中學和師範學校的教師都出席了他的葬禮。現在他躺在棺材裏,表情溫和、可愛,甚至愉快,仿佛他真的很高興:他終於被人裝進了一個永遠出不來的套子。是的,他夙願得償了!而且,好像是為了紀念他,出殯的時候陰雨綿綿,我們都穿著套鞋,打著雨傘。瓦連卡也參加了葬禮,當棺材下到墓穴的時候,她哭了。我發現烏克蘭女人不是哭就是笑,處於中間的心情是不常有的。

“說實在的,埋葬像別裏科夫這樣的人,是件大快事。我們從墓地返回時,大家都帶著謙恭溫雅、愁眉不展的表情,誰也不願意露出快樂的情緒,這情緒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體驗過的,那還是在孩童時,大人離家外出了,我們在院子裏奔跑一兩個小時,享受著充分的自由。啊,自由啊,自由!哪怕隻有一點兒跡象,哪怕隻有一線實現的希望,都會給心靈添上翅膀,您說是嗎?

“我們從墓地回到家裏,心情很好。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星期,生活又照老樣子了:仍舊是那樣艱難、令人厭倦、渾渾噩噩,這生活既沒有被明文規定禁止,但也沒有得到完全準許,生活沒有一點兒好轉。事實上,別裏科夫已被埋葬了,可這樣的套中人又有多少留下來,將來還會出現多少啊!”

“就是這麼回事。”伊凡·伊凡內奇說著,點起了煙鬥。

“將來還會出現多少啊!”布爾金重複了一句。

中學教師走出木板棚。這是個個子不高的人,胖胖的,頭發全禿了,留著幾乎長達腰際的胡子。兩隻狗跟著他出來。

“啊!月亮,月亮!”他朝上看著說道。

已經到了午夜。往右,可以看到整個村莊,一條長長的道路延伸到遠處,大約有五俄裏。一切都悄悄地酣然入睡了,沒有動靜,沒有聲音,甚至難以令人置信:大自然竟會如此靜謐。當你在這月夜裏,看見這寬闊的鄉村道路,以及路旁的木房、草垛、入睡的柳樹時,心靈就會安寧下來;而在這種自身的安寧中,在夜幕下擺脫了勞累、憂思和悲傷,這道路又顯得溫和、淒涼、美好,你會覺得連星星都在愛撫地、憐憫地瞧著它,你會覺得世上已經沒有邪惡,一切都很圓滿。左邊,從村盡頭開始就是田野,它一望無垠,直達天際,在這片廣袤的原野上,處處灑滿了溶溶月光,也是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就是這麼回事,”伊凡·伊凡內奇重複了一句,“我們在城裏住得又悶熱又擁擠,寫些不必要的文件,玩玩文特①,難道這

①文特:一種牌戲。

些不是套子?我們在一群遊手好閑的人、好打官司的人、愚蠢

而空閑的女人中間度過一生,我們說著、聽著各種各樣的廢話,

難道這些不是套子?如果您願意,那我就給您講一個很有教育

意義的故事。”

“不,該睡覺了。”布爾金說,“明天見。”

他們兩人走進木板棚,躺在幹草上。兩人已經蓋好被子,

打起盹來,突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有人在木板

棚不遠處走路。一會兒,腳步聲停了,而過了一分鍾又響起“吧

嗒、吧嗒”聲。狗吠起來。

“這是瑪芙拉在走。”布爾金說。

腳步聲消失了。

“分明看到、聽到人家在怎樣撒謊、使假,”伊凡·伊凡內奇

把身子翻到另一側,一邊說道,“你卻被人稱作傻瓜,就因為你

容忍這謊言和虛假;忍受著委屈、侮辱,不敢公開聲明你是屬於

正直而自由一方的人,而且自己也撒謊,臉露笑容,這一切,隻

是為了得到一片麵包,為了營造一個溫暖的窩兒,為了謀得一

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而已,——

不,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啦!”

“喂,您這就扯得離題太遠了,伊凡·伊凡內奇,”教師說道,“我們睡覺吧。”

過了十分鍾,布爾金已經睡著了,伊凡·伊凡內奇卻老是從

這一側翻到另一側,老是歎息著,過後他起來,又走到外麵,在

門前坐下來,抽起了煙鬥。

1898年正成譯

藥內奇

每當外來人在C省城裏抱怨生活枯燥單調時,當地人就像替自己辯解似的說,恰恰相反,C城很好,C城有一家圖書館、一座戲院、一處俱樂部,有時還舉辦舞會,最後,這兒還有一些頭腦機敏、言談風趣的可愛的人家,盡可和他們交結來往。於是,他們便推薦圖爾金一家,認為他家最有教養、最有天分。

這家人住在主要大街上的私人宅第裏,距省長官邸甚近。伊萬·彼得羅維奇·圖爾金本人,體態豐滿,相貌俊美,一頭黑發,蓄有腮須。有時他籌辦慈善性的募捐業餘義演,親自上台扮演年邁的將軍,咳嗽起來顯得滑稽可笑。他一肚子笑話、謎語和諺語,愛開玩笑,愛逗哏,他臉上的表情使人猜不透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談正經事。他的太太,薇拉·約瑟福夫娜,是位消瘦、嬌美的夫人,戴著夾鼻眼鏡,她寫中篇與長篇小說,喜歡讀給來訪的客人們聽。女兒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正值妙齡,會彈鋼琴。總之一句話,這家人各有所長。圖爾金一家殷勤好客,總是高高興興、誠誠實實地展示自己的才能。他們高大的磚石結構的房子很寬敞,夏天涼爽,半數窗戶朝向一座古老的綠陰密布的花園,春天那裏夜鶯歌喉婉轉;當客人們坐在這棟房子裏時,廚房裏菜刀聲響個不斷,院子裏飄著煎蔥的味道—

每次這都預示著將會有一頓豐盛美味的晚餐。

德米特裏·約內奇·斯塔爾采夫被委任為縣區地方醫生的初期,住在離C城九俄裏的佳裏日鎮,那時便有人建議他作為一個有知識的人必須結識圖爾金一家。那一年冬天,別人在大街上把他介紹給伊萬·彼得羅維奇,他們談了談天氣,談了談戲院,談了談霍亂,緊接著就是他被邀請到圖爾金家去做客。春天,那是一個星期天,欣逢耶穌升天節,斯塔爾采夫給病人看完了病之後,進城去散心,順便為自己買點東西。他不慌不忙地走著(那時他還沒有自己的馬車),一路上哼唱著:

我在生活中還沒有品嚐到淚水的滋味..

他在城裏吃了一頓飯,在花園裏逛了半晌,後來想起伊萬·

彼得羅維奇的邀請,便決定到圖爾金家去一趟,見識見識這是

些什麼人物。

“歡迎大駕光臨,歡迎大駕光臨!”伊萬·彼得羅維奇在門廊

裏迎接了他。“我能歡迎這麼一位高貴的客人,太高興了,太高

興了。請進,我把我的賢內助介紹給您。”他把妻子介紹給醫

生,接著對妻子說:“薇羅奇卡,我對他說,即使羅馬法典也沒有

哪項規定讓他呆在自己的醫院裏,他應當把自己的閑暇時間貢

獻給社會。我的心肝兒,你說是不是?”

“您請坐這兒,”薇拉·約瑟福夫娜招呼客人坐到自己身旁。“您來照顧我吧!我丈夫好妒忌,他是奧賽羅,不過我們的舉動可以想法讓他什麼也看不見。”

“你呀,小乖乖,小淘氣..”伊萬·彼得羅維奇親昵地喃喃

道,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您來的正是時候。”他又對客人

開了口。“我的賢內助完成了一部洋洋大觀之作,今天她將為

大家朗誦。”

“冉奇克①,”薇拉·約瑟福夫娜對丈夫說,“您吩咐一下給

我們上茶。”②

他們把十八歲的女兒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引見給斯塔

①冉奇克是伊萬的昵稱。②原文為法文。

爾采夫。姑娘長得酷似母親,身材同樣苗條,麵目同樣可愛。她的表情還帶有幾分稚氣,腰身纖細柔韌;她那少女的乳房已經隆起,美麗而健康,說明青春期已到,名副其實的青春。後來大家喝茶,有果醬、有蜂蜜、有糖果,還有非常好吃的餅幹,餅幹一進口就化了。隨著傍晚的降臨,客人三三兩兩地來了。伊萬·彼得羅維奇用笑眯眯的眼睛招呼每一位客人,並說:

“歡迎大駕光臨。”

後來大家坐在客廳裏,表情非常嚴肅,薇拉·約瑟福夫娜開始朗誦自己的長篇小說。她是這樣開始的:“嚴寒更加凜冽..”所有窗戶都大敞著,可以聽到廚房裏的菜刀聲,可以聞到煎蔥的味道兒..坐在又軟又深的軟椅裏覺得舒舒服服,黃昏時刻的客廳裏燈光柔柔和和;如今,在這盛夏的夜晚,從街道上傳來講話聲、歡笑聲,還有從院裏飄來丁香花香,很難想象嚴寒是怎樣更加凜冽,落日是怎樣用冷絲絲的光照射著在雪原和路上孤零零跋涉的旅人;薇拉·約瑟福夫娜讀到一位年輕貌美的伯爵夫人怎樣在農村裏辦學校、醫院、圖書館,怎樣愛上了一位浪跡天涯的畫家,—

她朗讀的故事是生活中從來不會有的事,但不管怎麼說,坐在軟椅裏聽起來既悅耳又舒服,腦子裏浮現的都是這類美好的、平靜的想法,—

實在不願意站起來..

“蠻不賴嘛..”伊萬·彼得羅維奇輕輕地說了一句。

有一位客人,聽著故事,思想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

“是啊..的確..”

過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毗鄰的市立公園裏樂隊在演奏,合唱隊在唱歌。薇拉·約瑟福夫娜合上自己的筆記本,大家足足有五分鍾一聲未吭,傾聽合唱隊演唱的《可愛的鬆明》,這支歌唱的是小說中所沒有的而生活中常見到的事。

“您在雜誌上發表自己的大作嗎?”斯塔爾采夫問薇拉·約瑟福夫娜。

“不發表,”她答道,“我在任何刊物上都不發表。我寫完了

便把它藏在自己的櫃子裏。何必發表呢?”她解釋道:“我們又

不缺錢花。”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歎了一口氣。

“現在請你,貓咪①,彈個曲子吧,”伊萬·彼得羅維奇對女兒說。

鋼琴的蓋子被掀開了,事先準備好的樂譜翻開了。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落座,雙手敲在琴鍵上;然後用全力又猛敲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她的肩頭和胸部都在抖動,她頑強地敲著同一個地方,仿佛不把琴鍵敲進鋼琴裏去是不會罷休的。客廳裏充滿了隆隆聲,什麼都在響:地板、天花板、家具..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彈的是一首難奏的樂句,正因為難度大、又長又單調它才有趣兒,斯塔爾采夫一邊聆聽,一邊給自己描繪一幅情景:一堆石頭從高山上滾下來,滾呀,不斷地滾,他希望這些石頭盡早別再往下滾了。同時,他覺得他非常喜歡這位矯健的、有力的、臉色緊張得緋紅的、額前垂下一縷鬈發的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在佳裏日鎮,在病人和農民當中度過一冬之後,坐在這間客廳裏,欣賞這位年輕的、漂亮的,大概是純潔的少女,聆聽這嘈雜的、令人生厭的,但畢竟是高雅的聲音,—

—是那麼愜意,那麼新奇..

“啊,貓咪,你從來沒有彈得像今天這麼精彩。”當女兒演奏完畢站起來時,伊萬·彼得羅維奇兩眼含著淚水說:“丹尼斯,你可以死了,你再也寫不出比這更好的作品。②”

大家把她圍攏起來,祝賀她,表示驚訝,都說這麼多年沒有欣賞過如此美妙的樂曲了;而她呢,含著微笑,一聲不響地聽著,她的整個身姿都顯示出成功的喜悅。

“好極了!太好了!”

①葉卡捷琳娜的愛稱應是“卡嘉”,父母把“卡嘉”變化為“科奇克”,含有“貓咪”的意思。

②丹尼斯是俄羅斯劇作家馮維辛(1744—1792)的名字。他的《紈絝子弟》演出後大為成功。當時俄國國務活動家波將金公爵看過演出後,用這麼一句話讚美作者。

“好極了!”斯塔爾采夫在大家的感染下也這麼說了一句。

“您是在什麼地方學的音樂?”他向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問道:“在音樂學院嗎?”“不是,我隻是想進音樂學院,目前我在此地跟紮夫洛夫斯

卡婭太太學琴。”“您畢業於當地專科學校的專修班?”“啊,沒有!”薇拉·約瑟福夫娜替女兒回答道。“我們請老

師到家裏來教她,在學校裏或是學院裏—

—您會同意我的看法—

可能有不良影響;姑娘正在成長,她隻能接受母親一個人的影響。”

“不管怎麼說,我一定要進音樂學院,”葉卡捷琳娜·伊萬諾

夫娜說。“不,貓咪愛自己的媽媽。貓咪不會讓爸爸媽媽傷心。”“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半開

玩笑半撒嬌地說,她還跺了一下小腳。

晚餐席上,伊萬·彼得羅維奇展示了自己的才華。他眯縫著兩隻笑眼講起笑話來,說些逗哏話,提出一些可笑的謎語,又由自己來破謎,他一直用與眾不同的語言講話,這是他老說俏皮話養成的,顯然,這些話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用語:什麼“洋洋大觀”呀,什麼“蠻不賴”呀,什麼“千謝萬謝讓您受罪了”呀..

其實,還不止這些。當客人們吃飽了喝足了,心滿意足地擠在前廳裏尋找自己的大衣和手杖時,一個十四五歲的傭人帕夫魯沙在他們身邊忙來忙去,這家人把他喚做帕瓦,留個小平頭,鼓著胖乎乎的臉蛋。

“喂,帕瓦,表演一下!”伊萬·彼得羅維奇對他說。帕瓦擺出一個架勢,舉起一隻手,用悲慘的腔調說道:“你去死吧,不幸的女人!”大家哈哈大笑起來。“真逗。”斯塔爾采夫走到街上時心想。他又走進一家餐館,喝了一杯啤酒,然後徒步回到自己的

住處佳裏日鎮。他一路走一路哼哼著:

你的聲音對我來說,又溫柔又憂傷..

他走了大約九俄裏,上床睡覺時,一點也不覺得疲倦,相反,他恨不得高高興興地再走上二十俄裏。

“蠻不賴呀..”蒙中他又想起了這句話,於是笑了起來。

斯塔爾采夫總想到圖爾金家去,可是醫院工作太忙,他怎麼也抽不出空閑的時間來。就這樣,他在忙忙碌碌、孤孤單單中過了一年多。有一天城裏有人給他送來一封信,裝在淡藍色的信封裏..

薇拉·約瑟福夫娜早就患偏頭痛症。最近,自從貓咪每天嚇唬她媽媽說要去音樂學院,她犯病的現象越來越頻繁了。全城所有醫生都來過圖爾金家,最近輪到了這位縣級醫生。薇拉·約瑟福夫娜給他寫了一封動人的信,煩他來一趟,以便減輕她的痛苦。斯塔爾采夫來了,從此便經常造訪圖爾金家,而且非常勤..他確實為薇拉·約瑟福夫娜減輕了一些頭痛,於是她逢人便說這是一位不尋常的、妙手回春的醫生。不過,他造訪圖爾金家已經不是為了醫治她的偏頭痛症了..

有一天過節。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在鋼琴上彈完了又長又枯燥的練習曲。然後大家在餐廳裏坐了很久,品茶聊天,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講了一樁可笑的事。這時門鈴響了,主人起身到前廳去迎接客人,斯塔爾采夫趁一時的忙亂,非常激動地對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悄悄地說:

“看在上帝的情麵上,我懇求您,別再折磨我了,我們到花園去吧!”她聳聳肩,仿佛對他的要求感到莫名其妙和不知所雲,但還是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您在鋼琴上一彈就是三四個小時,”他跟在她身後說:“然後您和母親坐在一起,我根本沒有一點兒機會和您談話。我懇

求您,哪怕給我一刻鍾的時間呢!”秋天已臨近,老花園靜謐蕭瑟,幽徑上落了一層深色的枯葉。天黑得早了。“我已經有一周時間沒有見到您了,”斯塔爾采夫接著說:“您應當知道,這讓人多麼難受!我們坐下來。您聽我講。”他們在花園裏有一個喜愛的地方:葉子寬大的老楓樹下的長椅。現在他們兩人在這條長椅上坐了下來。“有什麼事嗎?”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一本正經地幹巴巴地問道。

“我已經整整一周時間沒有見到您了,我已經這麼久沒有

聽到您講話的聲音了。我焦急地渴望、渴望聽到您的聲音。請

您講話吧!”

她鮮嫩的氣息,她的眼睛和臉蛋的天真神采,都讓他神魂顛倒。甚至她身上的衣著也使他覺得楚楚動人,認為它別有一種樸實和天真的風采。盡管她天真,他同時又覺得她絕頂聰明,她的修養超過了她的年齡。他可以與她談文學,談藝術,無所不談,甚至向她抱怨生活,抱怨人,不過有時正在進行嚴肅的交談時,她會突然不是時候地大笑起來,或者跑回屋去。她和C城的所有姑娘一樣,讀書很多(其實,C城人很少讀書,本地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說,倘若沒有這種姑娘和年輕的猶太人,圖書館完全可以關門大吉);這讓斯塔爾采夫無限欣喜,每次見麵時他都興奮地問她近日閱讀了什麼,然後像著了迷似的聽她講述。

“我們沒有見麵的這一周裏,您都讀了什麼呀?”這次他問

道。“您說呀,我請求您。”

“我讀了皮謝姆斯基①的小說。”

“哪部小說?”

“《一千個農奴》。”貓咪回答說。“皮謝姆斯基的名字多逗,

①皮謝姆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一千個農奴》(1858)描寫俄國官吏的賣身求榮和貴族階級的沒落解體。

阿列克謝·費奧菲拉克特奇!”

斯塔爾采夫看到她突然站起來向屋子走去,便驚訝地問道:“您去哪兒?我必須和您談談,我必須向您表明..請您和我再待上哪怕是五分鍾呢!我求您啦!”

她停了下來,像是要說什麼,然後難為情地把一張紙條塞到他手裏,便跑回屋去,又在鋼琴前坐了下來。

斯塔爾采夫讀道:“請您今晚十一時到公墓院內傑梅蒂墓碑附近來一下。”

“哦,這種約會夠絕的了。”他鎮定以後,暗自這麼想。“為什麼約會到公墓去?為什麼?”

顯然,貓咪是在捉弄人。約會在某一條街上或在市立公園見麵多方便,誰能認真地想約人三更半夜到遠在城外的公墓裏會晤呢?再說,讓他這個縣級醫生,有頭腦有地位的人,竟被折騰得唉聲歎氣,接受紙條,到公墓裏去遊蕩,幹些現在連中學生都會嘲笑的蠢事,這段浪漫史會怎樣發展下去呢?同事們一旦知道了,會怎麼說呢?臉麵何容?斯塔爾采夫在俱樂部裏圍著桌子轉來轉去,心中這麼想著,可是十時半一到,他突然乘車去了公墓。

他已經有自己的雙套馬車了,還有個車夫,叫潘捷列伊蒙,身穿一件絲絨坎肩。明月當空。四周一片寂靜,他感到溫暖,融融秋意的溫暖。郊區,靠近屠宰場的地方,犬吠陣陣。在城邊一條巷子裏斯塔爾采夫下了車,獨自向公墓走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氣。”他心裏想,“貓咪也是個怪女人——

誰曉得呢?——

她也許不是開玩笑,真的會來。”他把希望寄托於渺茫的空虛,並為這個希望所陶醉。

大約還有半俄裏的路程,他是穿過野地走過去的。遠看公墓黑茫茫一片,像樹林又像大花園。眼前出現了白石頭圍欄,大門..月光下可以讀出大門上幾個字:“極樂時刻降臨..”斯塔爾采夫從便門走了進去,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寬敞的林陰路兩旁的白色十字架和墓碑,以及它們和楊樹的黑影;放眼眺望,一直到遠處盡是白色的和黑色的物體,還有睡意蒙的樹木將

自己的枝條垂懸在白色的物體上。這兒好像比野地裏亮堂一

些;楓葉,其形狀類似野獸腳掌,在林陰路的黃沙上和石板上顯得格外突出,墓碑上的銘文也清晰可見。剛來到這裏時,斯塔爾采夫感到吃驚,這是他有生第一次所見,也可能他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到這兒來了:這是與任何其他地方不同的世界——

這個世界如此美好,月光如此溫柔,仿佛這兒就是他的搖籃,這兒沒有人的生命,沒有任何生命,可是使人感覺到每棵墨綠的楊樹、每座墳塋都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保證給人以安寧、溫馨的永恒生命。石板、凋謝的花與樹葉的秋天氣息,散發出寬恕、悲傷和靜謐。

萬籟俱寂,繁星深沉溫和地從高空俯視著大地,斯塔爾采夫的腳步聲顯得那麼刺耳又不是時候。當教堂裏敲起鍾聲時,他把自己想象成是個已經永遠埋葬在此地的死人,這時他覺得有人在盯著他,在那一瞬間他想到,那不是安寧也不是寂靜,而是虛無的茫茫惆悵和悠悠的窒息絕望..

傑梅蒂的墓碑宛若一座小教堂,頂上有個天使。當年有個意大利歌劇團路經C城,團裏一位女歌唱家不幸逝世,便被安葬在此地,並修了這座墓碑。城裏已經無人記得她了,可是碑前的長明燈映著月光,好像還亮著。

一個人也沒有。誰會三更半夜到這兒來?可是斯塔爾采夫在等,月光也像是在助燃他的欲念,他滿懷激情地在等,在想象中描繪接吻、擁抱的情景。他在墓碑旁坐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後沿著兩旁的林陰路走了一陣,手裏拿著帽子,一邊等一邊想,想象這些墓穴裏不知埋葬了多少婦女、多少姑娘,當年他們是那麼漂亮、那麼迷人,她們每夜都在溫存中經受愛與激情的燃燒。實際上,大自然這位母親拿人開這樣的玩笑真是不好,意識到這一點又是多麼令人寒心!斯塔爾采夫這樣思忖著,同時他又想大喊一聲,說他渴望愛,不管如何他都在期待著愛;現在浮現在他麵前的已不是白色大理石,而是婀娜多姿的肉體,他看見了人影羞答答地向樹陰裏躲藏,他感受到了她們的體溫,這種折磨讓他忍無可忍..

月亮遁入雲後,像是幕布落了下來,周圍頓時變得一片漆黑。斯塔爾采夫勉勉強強找到了大門,—

天色已經黑了,如同秋夜一般,—

—然後他足足花了一個半小時東走西竄,尋找他停下自己馬車的小巷子。

“我太累了,快站不住了。”他對潘捷列伊蒙說。

當他舒舒服服地坐上馬車時,心想:“咳,不該發胖啊!”

第二天晚上,他到圖爾金家去求婚。來得不是時候,理發師正在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的房間裏為她美發。她準備去俱樂部參加跳舞晚會。

他又不得不長時間地坐在客廳裏喝茶。伊萬·彼得羅維奇覺得客人有心事,待得無聊,便從坎肩兜裏掏出幾張小紙條,讀了德國籍管家寫的一封可笑的信,信中說莊園裏所有“矢口抵賴”都壞了,所有“羞恥”都塌了。①

“娘家總該能給不少陪嫁吧..”斯塔爾采夫心不在焉地聽著,心裏這樣想。

一夜失眠弄得他神誌不清,好像是被甜甜的迷魂湯給灌醉了;他心裏懵懵懂懂,但又覺得喜洋洋暖乎乎,同時頭腦裏還有一種冰冷冷的沉甸甸的東西在作分析:

“趁為時不晚,趕快住手,難道她和你門當戶對嗎?她嬌生慣養,調皮任性,每天睡到白天兩點鍾,而你隻不過是一個教堂執事的兒子,一個縣級醫生..”

“可是,那又怎樣呢?”他心想。“管它呢!”

“再說,如果你娶了她,”腦子裏那塊東西接著分析:“她的親人就會逼你放棄縣裏的工作,搬進城裏來住。”

“哼,那又怎麼樣?”他心想。“進城就進城。她家會給一些

①德國管家人的俄文不過關,誤把“門閥”說成是“矢口抵賴”,把“牆壁”說成是“羞恥”,因為俄文原詞有些相似。

陪嫁,我們就可以安頓自己的家了..”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終於走了進來,身穿袒胸露背的舞會紗裙,靚麗,純潔,斯塔爾采夫隻顧欣賞她,驚訝地望著她,一味地傻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開始告別,他也沒有必要留在此地了。於是站起身來說他也應該回去:病人還在等待他。“您在這兒既然沒什麼事,”伊萬·彼得羅維奇說:“那麼就不留您了。啊,請您順便把貓咪捎到俱樂部。”外麵落雨點了,天很黑,隻能憑潘捷列伊蒙喑啞的咳嗽聲才能猜出馬車的停處。車篷已經支了起來。

“我走路踩地毯,你走路瞎扯淡,”伊萬·彼得羅維奇扶女兒上馬車時講了幾句順口溜。“他走路亂胡言..上路吧!再見嘍!”

他們走了。“我昨天可到公墓去了。”斯塔爾采夫開了口。“您的做法

太不慈悲、太不仗義了..”“您到公墓去了?”“是的,我去了,在那兒一直等您,等到快半夜兩點鍾了。

我好痛苦啊..”“您既然不懂玩笑,痛苦也活該。”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想到自己如此巧妙地捉弄了一個追求她的人,想到有人熱烈地愛著她,感到美滋滋的,笑了起來。突然,她嚇了一跳,大叫一聲,是兩匹馬在俱樂部大門口猛轉了一個彎,車身傾斜了。斯塔爾采夫抱住了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的腰;她驚魂未散,依偎在他身上,而他趁勢熱烈地吻了她的雙唇、她的下巴,並且把她抱得更緊。

“夠了。”她冷冷說了一句。轉瞬之間,她已不在馬車上了。站在燈火通明的俱樂部大

門口的警察用難聽的聲音朝著潘捷列伊蒙喊道:“笨蛋,你怎麼不動了?往前趕!”斯塔爾采夫回了家,但很快又返了回來,身上穿著別人的禮服,係著挺硬的白領帶,領帶總是支棱著,好像要從領子上溜下去。他在俱樂部的客廳裏一直坐到深夜,溫情脈脈地對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

“啊,沒有戀愛過的人,對愛情知道得太少了!我覺得還沒有一個人正確地描寫過愛情,也未必能把這種溫柔的歡樂的痛苦的感情描繪出來。一個人隻要體驗過一次這種感情,他就不會用語言表達它了。何必要開場白,何必要描述?何必講些沒有用的花言巧語?我的愛無邊無際..我請求您,懇求您,”斯塔爾采夫終於說出口來:“請您做我的妻子!”

“德米特裏·約內奇,”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想了片刻,臉上露出極其嚴肅的表情,說道:“德米特裏·約內奇,我很感謝您的厚愛,我尊敬您,但是..”她站了起來,立著說下去:“但是,請您原諒,我不能做您的夫人。讓我們嚴肅地談一談這個問題。德米特裏·約內奇,您知道,我一生中最鍾愛的莫過於藝術,愛得神魂顛倒,我把音樂奉若神明,我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音樂。我希望當一名演員,我希望出名、成功、隨心所欲,可是您希望我繼續留在這座城裏,繼續過這種空虛無聊的生活,這種生活我已經不能忍受了。當夫人——

啊,不,對不起!人應當朝更高的燦爛的目標努力,而家庭生活會把我永遠束縛住。德米特裏·約內奇(她莞爾一笑,因為當她說‘德米特裏·約內奇’時,竟想起‘阿列克謝·費奧菲拉克特奇’來),德米特裏·約內奇,您是一位善良、高尚的聰明人,您比所有人都好..”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我真心實意地同情您,但..您可以理解..”

為了不哭出聲來,她轉身離開了客廳。

斯塔爾采夫的心不再忐忑不安了。他走出俱樂部,來到街上,首先把硬領帶扯了下來,並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感到有些丟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他沒有想到會遭到拒絕,——

他也不相信自己的夢想、苦惱和期望會把他引向如此愚蠢的結局,活像是業餘劇團演出的小戲裏的情節。他惋惜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愛,他是如此地惋惜,恨不得大哭一場或者抄起雨傘

在潘捷列伊蒙寬寬的後背上狠狠地抽打一頓。

一連三天,他什麼事也做不成,吃不下睡不著,可是當他聽說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去了莫斯科報考音樂學院時,他的心平靜了,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活。

後來,他偶爾也會想起自己怎樣在公墓院內晃來晃去,想起怎樣坐著馬車滿城尋找禮服,那時他就伸伸懶腰自言自語:

“當初操心的事還真不少!”

四年過去了。斯塔爾采夫在城裏已經有很多向他求診的患者。每天上午,他在佳裏日鎮自己的醫院裏匆匆接待完病人之後,便乘車去看望城裏的病人。他乘坐的已經不是雙套而是三套馬車了,套上還綴著鈴鐺,到了深夜他才能回家。他胖了,發福了,因為患哮喘病,不願意走路了。潘捷列伊蒙也胖了,他越往橫長越愛歎氣,抱怨自己命苦:趕車已趕膩味了。

斯塔爾采夫到過一些不同的家庭,見識過很多人,可是他和誰也不接近。城裏人的談吐、對人生的看法,甚至他們的樣子都讓他心煩。經驗一點一點地讓他明白了一些事理:當你和城裏人一起玩牌或吃吃喝喝時,那個人還算是個老老實實、平平和和,甚至不渾不傻的人,可是話題一離開飲食,比如說,談及政治或學術上的事,那時他就不知所雲,信口雌黃,既愚蠢又傷人,這時你恨不得拂袖而去。每當斯塔爾采夫試圖跟城裏的人,甚至是自由派人士交談時,比方說人類—

—謝天謝地——

在向前發展,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可以不用護照,可以取消死刑,那時這位城裏人便會斜眼看他,疑神疑鬼地問道:“也就是說,到了那時,任何人在大街上都可以隨便殺人了?”當斯塔爾采夫在社交場合,晚餐或喝茶時,說人應當勞動,不勞動是無法生活的,在場的每個人都認為他是在訓話,便大動肝火和胡攪蠻纏地爭辯。即便如此,城裏人還是什麼事也不幹,絕對不幹,他們也不關心任何事,簡直想不出一個能夠跟他們談得來的話題。所以斯塔爾采夫便回避談話,他隻埋頭吃東西或玩牌,如果趕上某家操辦喜事,留他用餐,他便會坐下來,一聲不響地吃,眼睛盯著盤子;這時他感到席間的談話都沒有意思,都是胡說八道,愚蠢透頂,他氣憤,他激動,但沉默不語,正因為他總是一本正經地默不作聲,眼睛盯著盤子,所以城裏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氣呼呼的波蘭人”,其實他從來不是波蘭人。

像看戲、聽音樂演出之類的娛樂,他一概退避三舍,但他每天晚上玩牌,一玩就是三個小時,而且玩得上癮。他還有一種愛好,這種愛好是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養成的:這就是每天晚上從衣兜裏往外掏出給人治病所得的紙幣,有時這些紙幣把所有衣兜塞得滿滿的,足有七十多盧布,有黃票子、綠票子,有的散發著香水味,有的帶醋味,有的有神香味和魚油味;積聚到幾百盧布時,他就把錢送到互助信貸社去存起來。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離家這四年裏,他先後隻到圖爾金家去過兩趟,還是應薇拉·約瑟福夫娜的邀請。她還在醫治偏頭痛症。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每年夏天回家省親,可是他一次也沒有見到她,不知怎麼沒趕上機會。

如今四年過去了,一個寧靜、溫煦的早晨,有人把一封信送到醫院來。薇拉·約瑟福夫娜在寫給德米特裏·約內奇的信中說,她很想他,請他無論如何賞光來一趟,以便減輕她的病痛,再說今天恰好是她的生日。信的下邊附有一句:“我也附和家母的邀請。貓。”

斯塔爾采夫思考了一番,傍晚乘車去了圖爾金家。

“啊,歡迎大駕光臨!”伊萬·彼得羅維奇迎接他,隻是眼睛帶些笑的樣子。然後又用變了腔調的法語表示歡迎:“邦如爾泰。”

薇拉·約瑟福夫娜老多了,白發蒼蒼,她握了握斯塔爾采夫的手,煞有介事地歎了一口氣:

“醫生,您不願意照顧我,總也不光臨寒舍,對於您來說,我已經人老珠黃。如今年輕的姑娘回來了,也許她會得寵。”

那麼貓咪呢?她清秀了,白嫩了,更漂亮更苗條了;不過她

已是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而不是貓咪了;她沒有了過去的

鮮嫩和稚氣。她的眼神裏、舉止中,多了點新東西——

畏怯和

歉疚,仿佛在這兒,在圖爾金家中,她已沒有自家的感覺了。

“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麵了!”她說著把手伸給斯塔爾采

夫。看得出來,她的心在緊張地跳動,她好奇地注視他的臉,接

著說道:“您可胖多了!臉色曬得多黑,多有男子漢風度,總之,

您的變化不大。”

即使現在他也覺得她可愛,很可愛,可是她身上缺少了些

什麼,也許增加了些多餘的玩意兒,———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究

竟是什麼,但有種東西在妨礙他重現過去那種感情。他不喜歡

她那蒼白的臉色、新添的表情、淡淡的微笑、說話的腔調,過了

片刻就連她的衣服、她坐的軟椅他也不喜歡了。回想起他當年

幾乎娶了她為妻的往事,也讓他不痛快。他想起了自己的愛

情,想起了四年前使他坐立不安的幻想和希望,——

他感到不

自在。

大家喝茶,吃甜餅。後來薇拉·約瑟福夫娜朗讀長篇小說,

小說中講的是生活中從來不會發生的事。斯塔爾采夫呢,他在

傾聽,望著她那滿頭美麗的白發,等她什麼時候把小說念完。

“不會寫小說的人,”他心想,“不一定是蠢材,寫了小說而

不會把它藏起來,那才是蠢材。”

“蠻不賴嘛,”伊萬·彼得羅維奇說。

後來,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在鋼琴上彈奏了很長時間,

聲音很熱鬧。當她彈完時,大家長時間地感謝她,讚美她。

“幸好我沒有娶她為妻。”斯塔爾采夫腦子裏一閃念。

她望著他,大概盼望他能提出建議到花園裏去,可是他默

不作聲。

“我們談談吧,”她走到他跟前:“您的生活怎樣?近來如何?忙嗎?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念您,”她神經質地接著說。“我本來想給您寫封信,想親自到佳裏日鎮去看望您,我已經決定出發了,可是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天曉得您現在怎樣看待我。今天我等您來,心情很亂。看在上帝的情麵上,咱們到

花園去吧!”

他們去了花園,那裏像四年前一樣,他們在老楓樹下的長

椅上坐下。天色漆黑。

“您的生活怎樣啊?”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問道。

“還可以,過得去,”斯塔爾采夫答道。

他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兩人都在沉默。

“我的心很不平靜,”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說,用雙手捂

住臉,“請您不要在意,我回到家裏感覺好極了,見到大家我非

常高興,甚至一時還不能習慣。多少回憶啊!我覺得我們倆會

不停地談,一直談到天亮。”

現在,他在近處看見了她的臉龐,閃光的眼睛,在這兒,在

一片黑暗中,她顯得比在室內年輕,甚至重現出她過去孩子時

代的表情。她確實用天真好奇的眼光望著他,仿佛想更近一些

把他看個清楚,理解這位當年那麼火熱、那麼溫柔、那麼不幸地

愛過她的人;她的眼睛正為這種愛向他表示感激。他想起了所

有往事,每一個極小的細枝末節:他怎樣在墓園裏遊蕩,怎樣疲

憊不堪地在拂曉前返回自己的家,他突然為往事感到憂傷和惋

惜。火苗在心中慢慢燃燒起來了。

“您還記得我是怎樣送您去俱樂部參加晚會的嗎?”他說。“那天在下雨,天很黑..”心中的火苗越燃越旺,他甚至想說話了,想發泄一下對生活的怨氣..

“唉!”他歎了一口氣。“您問我生活過得怎樣。我們在這

裏能夠過上什麼生活呢?沒有什麼好談的。越來越老,越來越

胖,一年不如一年。一天又一夜—

—二十四小時就算過去了,

生活暗淡無光,糊裏糊塗..白天攢錢,晚上泡俱樂部,都是一

群賭徒、酒鬼,一些說話嘶嘶啞啞的人,我實在無法忍受他們。

有什麼好說的呢?”

“您有自己的事業,生活中有崇高的目標。過去您是那麼

喜歡談自己的醫院。那時我有點兒矯情,自以為是個偉大的鋼

琴家。現在誰家的小姐都會彈琴,我也彈琴,和大家一樣,沒有

與眾不同的地方;我這個鋼琴家就和我媽是作家一樣。那時我當然不理解您,可是後來,到了莫斯科,我常常想念您。我隻想念您一個人。當縣級醫生,這是何等的幸福啊,救死扶傷,為人民服務。這是何等的幸福啊!”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神往地重複了一遍。“當我在莫斯科想念您時,您在我的心中是那麼完美那麼崇高..”

斯塔爾采夫想起自己每到晚上興致勃勃地從衣兜裏掏出來的紙幣時,心中的火苗便熄滅了。

他站起來,想回到屋子裏去。她挽住他的胳膊。

“您是我一生中所認識的人中最好的人,”她接著說。“我們以後還會見麵,還會談心,對不對?請您答應我。我不是鋼琴家,我有了自知之明,我也不會再當著您的麵彈鋼琴和談論音樂了。”

他們進了屋,當斯塔爾采夫在傍晚的燈光下看清了她的麵頰和那雙注視著他的憂傷的、感激的、探索的眼睛時,感到一陣迷離恍惚,又一次想到:“所幸我當時沒有娶她為妻。”

他和大家告別。

“即使羅馬法典也沒有規定您有任何理由可以不吃晚飯便走。”伊萬·彼得羅維奇送他時說。“您這是一廂情願了。”他在前廳對帕瓦說:“喂,表演一個節目!”

帕瓦已經不是孩子了,他成了青年人,還長了胡子。他擺出一副架勢,揚起手臂,用淒慘的聲音說道:

“您死吧,不幸的女人!”

這一切都刺激斯塔爾采夫的神經。他坐上馬車,望著黑壓壓的房子和花園,望著當年對他來說是那麼親切可愛的地方,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

—薇拉·約瑟福夫娜的長篇小說,貓咪叮叮當當的彈奏,伊萬·彼得羅維奇的俏皮話,帕瓦的悲劇架勢。他隨即又想到,如果全城天分最高的人們是如此渾渾噩噩,那麼此城本身是什麼樣子就可想而知了。

過了三天,帕瓦送來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的一封信。她寫道:

“您不來我家,何故?我擔心您改變了對我們的態度;我害怕,我一想到這一點就感到心慌。請您讓我放下心來,來吧,並告訴我萬事順遂。

我必須跟您談談。您的葉·圖”

他讀完這封信,想了想,對帕瓦說:

“親愛的,你回去說一聲,我今天去不成,太忙。你說我大約過三天再去。”

三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去。有一天他乘車路過圖爾金家,想到應當進去看一看,哪怕呆上一分鍾呢,可是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沒有進去。

從此,他再也沒有去過圖爾金家。

又過了幾年。斯塔爾采夫越發胖了,一身肥膘,喘氣也吃力,走起路來頭向後仰。這位肥頭大耳、紅光滿麵的人坐在鈴鐺丁零零作響的三套馬車上,潘捷列伊蒙和他一樣,也是肥頭大耳、紅光滿麵,後腦勺肉鼓囊囊,坐在車夫的座位上,把木頭一般挺直的胳膊伸向前,朝著迎麵的人不住地叫喊:“靠..右,靠..右!”那種情景可真夠威風,車上坐的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尊多神教的神像。他在城裏要看的病人相當多,連換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了。他已經置了一個莊園,城裏還有兩棟房產,他正在為自己物色第三棟有利可圖的房子。每當互助信貸社裏有人告訴他某處準備出售一棟房屋時,他就大搖大擺地走進那棟房子,到每個房間查看一遍,不管屋裏還有幾個沒有穿上衣服的婦女與兒童,那些人睜大眼睛驚訝地提心吊膽地望著他。他用手杖亂捅所有的門:

“這是書房?這是臥室?這是幹什麼的地方?”

與此同時,他呼哧呼哧喘著氣,擦拭額上的汗珠。

他操心的事很多,但他絕不放棄縣級醫生的職務;他已變得貪得無厭,這兒那兒什麼事都不想耽誤。在佳裏日鎮,還有

城裏人,已經簡單地稱他“藥內奇”了。“藥內奇這是到什麼地方去呀?”或者:“要不要請藥內奇出席會診?”

他的喉嚨大概被脂肪堵住了,所以嗓音變了,變得又細又尖。他的性格也變了:變得粗暴、容易動怒。接待病人時,他常常不耐煩地用手杖敲擊地板,並用他那討厭的嗓音叫著:

“請您隻回答我的問題!少說廢話!”他孤身一人,生活枯燥,什麼事也引不起他的興趣。在佳裏日鎮生活的這些年,他對貓咪的愛戀大概是唯一的

也是最後的一次歡樂。每天晚上,他到俱樂部去玩牌,然後一個人坐在大桌旁吃晚餐。伺候他的是這裏最受人尊重的老堂倌,給他端上拉斐特17號葡萄酒。這裏所有人——

俱樂部主任、廚師、堂倌—

—都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和不喜歡吃什麼,他們都想方設法迎合他,生怕他發脾氣,又該用手杖敲地板了。

用餐的時候,他偶爾轉過身去,在別人的談話中插上兩句:“你們談的是什麼事呀?啊?誰?”有時,鄰桌有人提及圖爾金家裏的事,他就要打聽:“您指的是哪一家圖爾金?是女兒會彈鋼琴的那一家嗎?”關於他,能說的也隻有這些了。圖爾金一家呢?伊萬·彼得羅維奇沒有老,絲毫未變,和往

常一樣愛逗哏,愛講笑話;薇拉·約瑟福夫娜和往常一樣興致勃勃地、誠心誠意地給客人們朗讀自己的小說。而貓咪呢,每天彈鋼琴,一彈就是四個小時。她明顯地老了,常常鬧病,年年秋天隨母親到克裏木去療養。伊萬·彼得羅維奇送他們去火車站,火車一開動,他便拭著眼淚喊道:

“再見!”同時揮舞著手帕。

1898年烏蘭汗譯

帶狗的女人

傳說在濱海街出現了一個新人:帶狗的女人。德米特裏·德米特裏奇·古羅夫在雅爾塔①已經住了兩個禮拜,而且住慣了,也開始對新來乍到的人感興趣起來。他坐在維爾涅街旁的一個售貨亭裏,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走過濱海街,這是一個個子不高的金發女郎,戴著貝雷帽;她身後跟著一隻白色的哈巴狗。

過後,他又在城市花園裏,在小公園裏遇見她,一天好幾次。她獨個兒散步,總是戴著那頂貝雷帽,牽著白色的哈巴狗;誰也不知她是誰,於是人們就幹脆叫她:帶狗的女人。

“如果在這兒她沒有丈夫,沒有熟人,”古羅夫心裏想,“那麼與她結識一下就不是多餘的。”

他還不滿四十歲,但他已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兩個上中學的兒子。家裏讓他早早地結了婚,當時他還在念大學二年級,現在,他妻子看起來比他年長一倍半,像個六十上下的老娘了。她是一個高大的女人,長著黑眉毛,性格率直傲慢,儀表莊重威嚴,並且,正如她自稱的:善於獨立思考。她讀了很多書,書寫時不寫字母“b”②。叫丈夫不叫德米特裏,而叫季米特裏,而他呢,暗地裏把她看作智力有限、目光短淺、缺少風韻的女

①雅爾塔,烏克蘭南部克裏米亞半島的一個城市,麵向黑海,氣候溫和,是度假、旅遊的勝地。

②這是俄文字母表中的硬音符號,舊俄時代凡硬輔結尾的單詞都要在詞末加該字母。

人,他怕她,不喜歡呆在家裏。他早就開始背棄她,經常背棄她,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對女人的評價總歸不好,男人們談論女人的時候,他若在場,就這樣稱她們:

“賤種!”

他感到他被痛苦的經驗教訓得夠了,有資格隨便稱呼她們,但是沒有“賤種”,他也許連兩天日子都過不下去。在男人圈子裏他感到寂寞無聊、很不自在,與他們在一起,他就沉默寡言、冷漠無情,但一到女人中間,他就感到自由自在,知道該同她們說些什麼,知道該怎樣表現自己;甚至與她們默默相對,他也感到心裏輕鬆。他的外表,他的性格,他的整體氣質,都有一種招人喜歡的捉摸不透的東西,使他能夠博得女人的好感,把她們吸引到身邊;他知道這一點,更何況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吸引著他去親近她們。

多次的經驗,實際上是痛苦的經驗,早就告誡過他:上流社會的人,尤其是莫斯科人——

他們優柔寡斷,遲疑不決,任何一次與人交好,起初都是那樣令人愉快,那樣使生活變得多彩多姿,使人覺得這是一次親切而又輕鬆的奇遇,到頭來就必定會憑空生出一係列問題,複雜得不得了,於是,最終的處境就變得苦不堪言。但是,每同一個招人喜歡的女人萍水相逢,這經驗教訓不知怎的就從記憶中溜走了,他就想到私通,於是一切都顯得簡單而開心了。

有一次時近黃昏,他在一個園子裏用午餐,戴貝雷帽的女人款款走來,想占鄰桌的位子。她的表情、步態、服飾、發式都告訴他:她來自上流社會,已經嫁人,來雅爾塔是第一次,而且獨自一人,在這裏寂寞得很..在有關傷風敗俗的故事中,假話很多,他不理會這些,知道這樣的故事,多半是那些隻要有可能就樂於作孽的人自己編造出來的;但當這女人在離他三步的鄰座坐下的時候,他卻回想起關於輕鬆得勝啦、關於登山旅行啦的那些故事,於是一種有誘惑力的念頭—

—何不逢場作戲,同這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女人幹一回風流韻事的念頭,突然控製了他。

他親昵地把哈巴狗招呼到自己跟前來,當狗走近後,就用一根指頭嚇唬它。狗吠起來。古羅夫又嚇唬它。

女人瞧了他一眼,馬上又低下了眼睛。“它不咬人,”她說著,臉紅了。“可以給它一根骨頭嗎?”當她肯定地點了點頭以後,他就

彬彬有禮地問道:“您早就光臨雅爾塔了?”

“五天。”

“我已經在這裏呆了兩個禮拜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時間過得真快,可是在這裏多無聊啊!”她說著,眼睛並不瞧著他。

“在這裏無聊,隻是習慣上說說的,庸人住在別廖夫或者日茲德拉①的自己家裏,他就不感到無聊,可一到這裏,就,哎呀,悶死啦!哎呀,灰塵大,人家還以為他是從格林納達②來的。”

她笑了。接著兩人都不聲不響地吃飯,就像兩個陌生人似的;但午飯後,兩人卻並排走——

於是開始了一場說說笑笑、輕鬆愉快的交談,就像兩個自由自在、心滿意足的人,他們覺得無論去哪裏,無論談什麼,反正都一樣。他們一邊散步,一邊談著:大海多麼奇怪地閃著亮光;海水是雪青色的,多麼柔和溫暖,在月光下,泛著金色的波紋;炎日的晚上真夠悶熱。古羅夫告訴她,他是莫斯科人,論所受的教育是個語文學家,但在銀行裏任職;當年曾準備演唱歌劇片斷,但放棄了,他在莫斯科有兩幢房子..從她嘴裏,他得知她長在彼得堡,但出嫁在C城,在那裏生活了兩年,她在雅爾塔還要呆上個把月,她丈夫也想休息,可能會來找她。她丈夫在哪裏工作——

省政府還是省土地管理局,她怎麼也講不清楚,這使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古羅夫還得知她叫安娜·謝爾蓋耶夫娜。

①別廖夫和日茲德拉都是俄羅斯中央區的城市。

②格林納達—

—拉丁美洲國家,多火山口湖和礦泉,風光旖旎,旅遊

業發達。

過後,他在自己旅館的房間裏想她,認為明天她也許會碰上他。這很可能。躺下睡覺時,他回想起,不久前她還是個貴族女子中學的學生,就像他女兒現在在校就讀一樣,他回想起,在她的笑聲裏,在同陌生人交談中,多少有點膽怯、別扭—

恐怕是她平生頭一次一個人出門,遇上別人跟著她走,朝她看,與她談話,心裏隻懷著一個秘密的動機,她對此不會不有所猜想。他回想起她的纖小的脖子,美麗的灰眼睛。

“她那樣子,總歸有點可憐巴巴的味兒。”他想著,就開始入睡了。

相識之後,一個禮拜過去了。這天是一個節日。房間裏很悶熱,而街上旋風卷起塵土,掀掉行人的帽子。整天都想喝水,於是古羅夫經常跑售貨亭,一會兒問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要不要糖水,一會兒問要不要冷飲。真是沒地方去了。

晚上風稍平息的時候,他們登上防波堤,想看看輪船怎樣駛來。碼頭上有許多散步的人,還有些人聚在這裏迎接來人,手裏捧著花束。在這裏,盛裝的雅爾塔人群有兩個特點惹人注目:中年以上的女人穿得像年輕人一樣,再者,就是有許多將軍。

由於海上波濤洶湧,輪船來遲了,這時太陽已經西沉,靠岸前,輪船長時間顛簸搖晃。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借助單目眼鏡觀看輪船和乘客,仿佛在尋找熟人,當她轉頭麵向古羅夫的時候,她兩眼閃亮閃亮的。她話說得多了,同時斷斷續續發問,問過就馬上忘了自己問了些什麼;後來她把單目眼鏡丟在人群中了。

盛裝的人群散了,已經不見人影,風全停了,而古羅夫和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仍然站著,仿佛在等待還有什麼人走下輪船。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已經不說話,她聞著鮮花,不看古羅夫。

“天氣到傍晚好起來了,”他說,“我們現在到哪兒去呀?要

不要往哪兒去兜兜風?”

她什麼都沒有回答。

這時他凝視她一會兒,就突然摟住她,吻她的嘴唇,他聞到鮮花的香氣,感到鮮花的濕潤,接著馬上怯怯地往四下裏瞧了瞧:有沒有人看見?

“到您那兒去吧..”他輕輕地說。

兩人快步走了。

她的旅館房間裏又悶又熱,散發著香水的氣味,那是她在日本商店裏買的。現在古羅夫一邊瞧著她,一邊在想:“生活中奇遇真多啊!”過去留在他記憶中的是無憂無慮、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們為愛情而欣喜,為幸福而感謝他,盡管時間非常短暫;而對於那樣的人——

就比如他的妻子——

印象中是她們愛得不誠摯,喋喋不休地盡說些廢話,裝腔作勢,歇斯底裏,流露出的表情不像愛情,不像情欲,而是更加意味深長的什麼東西;記憶中有那麼兩三個非常俏麗但冷淡無情的女人,她們突然間臉露貪婪的神色,直言不諱地想從生活中索取比他所能給予的更多,這是過了青春年華的人,當古羅夫對她們變得冷淡的時候,她們的美麗就在他身上激起憎恨,這時候,連她們衣著上的花邊他也感到像鱗片似的可惡了。

但眼前仍是那種閱曆不深的年輕人的膽怯、別扭、尷尬的感覺;還給人一種張皇失措的印象,仿佛突然有人敲門似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這個“帶狗的女人”,對待眼前發生的事情有點兒特別,就像對待失節似的,非常嚴肅認真——

就是這麼個感覺,這既令人奇怪,也不恰當合適。她臉龐肌肉鬆垂,沒精打采,長長的頭發憂傷地披在臉的兩邊,她沉思著,做出灰心沮喪的姿態,活像古畫上的罪人。

“不行,”她說。“您現在是頭一個對我不尊重的人。”

房間桌子上有個西瓜。古羅夫給自己切了一塊,開始不慌不忙地吃起來。至少在沉默中度過了半小時。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很動人,從她身上,令人感到正派、天真、涉世不深的女人的純潔;桌上隻點著一根蠟燭,蒙蒙地照著她的臉,但可以看出她心裏不舒暢。

“我怎麼能不尊重你呢?”古羅夫問,“你自己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呀。”

“讓上帝饒恕我吧!”她說著,眼眶裏充滿了淚水,“這太可怕了。”

“你完全是在自我辯護。”

“我幹嗎要自我辯護呢?我是個傻氣的下賤女人,我瞧不起自己,也不想自我辯護。我欺騙的不是丈夫,而是自己。也不光是現在,而是早就已經在欺騙了。我的丈夫,可能是個誠實的好人,但要知道他是個奴才呀!我不知道他在那裏幹什麼工作,怎樣工作,隻知道他是個奴才。我嫁給他時是二十歲,好奇心使我陶醉,我希望生活總會好一些,可事實呢,我對自己說,卻是另一種生活。我要過快樂的生活!要快樂地生活,快樂地生活..好奇心使我心焦如焚..您這是不理解的,但是我對上帝發誓,我已經不能控製住自己了,我一定是出什麼事了,誰也攔阻不了我,我對丈夫說,我病了,於是就到這裏來了..在這裏,我總是走來蕩去,像是發狂了,像個瘋子..就這樣,我變成了下流的、壞透了的女人,誰都可以瞧不起了。”

古羅夫已經聽膩了,她天真幼稚的腔調,她那未曾料到而且不是場合的懺悔使他生氣:如果不是她兩眼淚汪汪的,他或許會以為她在開玩笑或者演戲。

“我不明白,”他輕聲說,“你到底想幹什麼呢?”

她把臉埋在他的懷裏,身子偎依著他。

“請相信,請相信我,我求您了..”她說,“我熱愛誠實、純潔的生活,憎恨罪惡,我自己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常人說,鬼迷心竅,我現在可以對自己說,是魔鬼把我迷住了。”

“夠了,夠了..”他嘟囔著說。

他望著她呆板的、驚慌的雙眼,吻她,輕輕地、溫柔地同她說話,於是她稍微平靜下來,歡悅又回複到她身上。兩人都笑了。

過後,他們走出旅館,濱海街上空無一人,城市連同城裏的

柏樹全都一片死寂,但大海還在喧囂,浪濤拍岸;一艘大舢板在

波濤中搖晃,一盞提燈在它上麵蒙欲睡地閃爍發光。

他們找到了一輛馬車,就動身去奧列安達①。

“我剛才在一樓的前廳裏發現了你的姓,牌上寫著‘馮·季傑裏茨’,”古羅夫說,“你丈夫是德國人嗎?”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國人,可他自己是信東正教的俄國人。”

在奧列安達,他們坐在離教堂不遠的長凳上,俯視著大海,不言不語。透過晨霧,隱約可見雅爾塔,白雲紋絲不動地懸在山頂上。樹葉不顫抖,知了在鳴叫,大海單調、低沉的喧響從下麵傳來,訴說著寧靜,訴說著等待我們的長眠。當這裏還沒有雅爾塔,沒有奧列安達的時候,大海就這樣在底下喧響,現在這樣喧響,將來還是這樣淡漠而低沉地喧響,直到我們不在人世的時候,而在這種恒常不變中,在我們每個人的生生死死都完全淡漠處之的境界中,也許隱藏著我們將永遠得救,地球上的生活不斷變化、不斷完善的保障。與一個在黎明中顯得如此嫵媚的年輕女人並排坐在一起,心地泰然,陶醉在這童話般的環境裏,—

—大海、山巒、雲彩、廣闊的天空渾然一體,古羅夫在想:說實在的,如果細想一下,這世界上的一切是多麼美好,一切,除了我們自己的所思所為,當我們忘掉生活的最高目的,忘掉自己的人類尊嚴的時候。

來了一個人—

該是看守人吧,看了看他們就走了。連這細節也顯得神秘而且美妙。看到了從費奧多西亞②駛來的輪船,沐浴著朝霞,已經熄了燈火。

“草上有露水呢。”沉默過後,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開口說。

“是呀,該回去了。”

他們回到了城裏。

從此以後,他們每天晌午都在沿岸街上會麵,一起用早餐,

①奧列安達—

—雅爾塔的一個鎮。

②費奧多西亞—

—克裏米亞半島的一個城市。

吃中飯,散步,欣賞海景。她抱怨睡得很差,心跳得很慌,她時而因醋意而激動,時而因恐慌而焦躁,老是提出一些同樣的問題,說是他對她沒有足夠尊重。在小公園或花園裏,當附近沒人的時候他經常猛地把她拉過來,狂熱地吻她。完全空閑,這種得時時張望、生怕有人窺見的大白天親吻,炎熱,大海的氣味,還有一些閑暇無事、濃妝豔抹、吃飽喝足的人頻頻在眼前一閃而過,簡直使他獲得了新生。他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

“你多麼漂亮,多麼迷人!”他激情難捺,與她寸步不離,她卻經常沉思,並且老是要他承認他不尊重她,一點不愛她,隻是在她身上看到一個下賤女人罷了。差不多每天晚上稍遲一些,他們都到城外某地去,不是去奧列安達,就是去看瀑布;這樣,遊玩就很遂心意,感受總是次次美好、莊嚴。

他們等著她丈夫來。她丈夫來了封信,告訴她他眼睛痛得

厲害,要妻子趕快回家。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忙乎起來。“我走了倒好,”她對古羅夫說,“這就是命運。”她乘著馬車走了,他送她,走了整整一天。當她坐進特別

快車的車廂,響起第二次鈴聲的時候,她說:“讓我再看您一下..再看一次。就這樣。”她沒有哭,但很悲傷,仿佛病了似的,她的臉在顫抖。“我會想您..記住您,”她說,“上帝賜福您,請留步吧。

我有不對的地方,請原諒。我們永遠分別了,這是應該的,因為完全沒必要再相會。嗯,上帝賜福給您。”

火車開走了,它的燈光迅速消失,而過了一分鍾,連隆隆的聲響也聽不到了,宛若故意約定了似的,好盡快了結這段甜蜜的忘情,這瘋狂。古羅夫獨個兒站在月台上,眼望黑暗的遠方,聽到螽斯的鳴叫,聽到電報線嗡嗡作響,這時候,他懷著如夢初醒的情感。於是他想著,在他的生活中還曾經有過一次豔遇或奇遇,而這也結束了,如今隻留下了回憶..他激動、憂傷,稍稍有點懊悔;須知這位他再也見不上麵的年輕女子,與他一起並不幸福;他對她禮貌而真誠,但畢竟在同她交往時,在他的語氣與溫存裏,流露出稍帶嘲弄的影子,以及一個幸福男人帶點粗野的高傲,更何況這男人幾乎年長她一倍。她口口聲聲稱他是善良的、非凡的、高尚的;顯而易見,他留給她的印象是不真實的,就是說他無意地欺騙了她..

這裏車站上已經秋意綿綿,風涼絲絲的。

“我該回北方了,”古羅夫想道,一邊走下月台。“該走了。”

在莫斯科,家裏一切都在作過冬的準備,生起了爐子,每天早上孩子們準備上學和喝茶的時候,天還是黑的,保姆不一會兒就點起燈。嚴寒已經開始。當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頭一天乘雪橇,看見白茫茫的大地,看見白色的屋頂,令人感到愉快,呼吸也感到從容而舒暢,這時候,就回想起青春的歲月。染上白霜的老椴樹和老樺樹,顯出溫厚的神態,它們比柏樹和棕櫚更貼近人心,因此,在它們旁邊就不會去想群山和海洋了。

古羅夫是莫斯科人,在天氣晴好而寒冷的一天他回到了莫斯科。當他穿上毛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通過彼得羅夫卡街的時候,當禮拜六晚上聽到鍾聲的時候,不久前的出遊以及他遊過的地方,對他都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漸漸地,他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裏,如饑似渴地閱讀三份當天的報紙,並說,莫斯科的報紙是原則上不看的。他樂於上餐館,去俱樂部,去赴宴,參加紀念日。他引以為榮的是:他的常客中有名律師、名演員,在博士俱樂部裏與教授玩牌。他已經能吃下一整份裝在煎鍋裏的酸白菜燉肉了。

他心想,再過個把月,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就會模模糊糊地隱藏在他的記憶裏,隻會偶爾夢見她臉上掛著動人微笑,仿佛以前夢見別人似的。可是過了一個多月,當嚴冬到來的時候,卻像昨天剛與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分手一樣,在他的記憶裏一切都清清楚楚。思念也愈加強烈起來。晚上安靜時正在做功課的孩子們的講話聲傳進他的書房也好,在餐館裏聽到浪漫曲或者奏管風琴也好,暴風雪在壁爐裏悲慘的呼嘯也好,一切都宛如在他的記憶裏複活;防波堤上發生的事、山巒上霧色茫茫的清晨、從費奧多西亞開來的輪船、親吻,全部記憶猶新。他久久地在房間裏踱步,一邊回憶,一邊微笑,過後回憶就變成了幻想,於是,往事就在想象中與未來糾纏在一起。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已不是與他夢裏相見,而是像影子似的處處跟著他,盯著他。一閉上眼睛,他就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她,而且她顯得比原來更漂亮、更年輕、更溫柔了;他的自我感覺也比當時在雅爾塔要好。到了晚上,她從書櫃裏、從壁爐裏、從角落裏瞧著他,他聽得到她的呼吸,衣服柔和的簌簌聲。在街頭,他目送女人,尋找有沒有一個像她的..

很想同人交談交談自己的往事,這已經使他苦惱多時。但在家裏是不能訴說自己的愛情的,家外又沒人可講,既沒有住戶可講,在銀行裏也沒有同事可講。究竟講什麼呢?難道他當時愛上了她?難道他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關係中有一種美麗的、富有詩意的,或者是有益的,或者幹脆是很有意思的東西?有機會,他就含含糊糊地談談愛情,談談女人,這就讓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隻有他的妻子揚了揚眉毛說:

“你呀,季米特裏,花花公子的角色對你根本不相稱。”

有一天晚上,他同一個搭檔打牌的官員從博士俱樂部出來,忍不住說道:

“但願您知道,我在雅爾塔認識了一個多麼迷人的女人啊!”

這官員坐上雪橇走了,但又忽然扭回頭來喊道:

“德米特裏·德米特裏奇!”

“什麼?”

“方才您是對的:鱘魚肉有點腐臭味啊!”

這句話平平常常,但不知怎的,卻突然使古羅夫惱火,他覺得這是句侮蔑人的髒話。多麼粗野的脾氣,這還算什麼人!多麼沒意思的夜晚,多麼乏味、多麼平庸的白天啊!瘋狂玩牌、貪吃暴食、狂飲濫喝,常日閑扯著一個老話頭。不必要的事務和閑扯一個老話頭占去了最好的光陰、最好的精力,到頭來就剩

下一種殘缺不全的、缺乏創造性的生活,以及一些瑣碎小事,而且無路可退,無處可逃,就像是呆在瘋人院裏,或者呆在苦役連裏一樣!

古羅夫整夜沒睡,憤慨萬端,然後整天頭疼。過後幾天,他也睡得很差,老是坐在床上想心事,或者在房間裏從這個角落踱到那個角落。孩子使他厭煩了,銀行使他厭煩了,他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什麼話都不想說。

在十二月的節日裏,他準備出門,對妻子說,要去彼得堡為一個年輕人張羅點事—

但他去了C城。為什麼?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想見到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如果可能,就談談心,安排幽會。

他早上到了C城,在旅館裏訂了一個最好的房間,地板上全鋪著灰色的軍用呢毯,桌上有隻墨水瓶,蒙著灰塵,顏色灰白,這瓶裝飾著一個騎士像,他一手高舉,拿著一頂帽子,但腦袋卻被砍掉了。看門人提供給他需要的信息:馮·季傑裏茨住在老岡恰爾街的私家房子裏—

離旅館不遠,他生活得甚好,闊綽,有自己的馬,在城裏大家都認識他。看門人管他叫德雷迪裏茨。

古羅夫不慌不忙地去老岡恰爾街,找到了那幢房子。房子正對麵延伸著一排灰色籬笆,長長的,釘滿了釘子。

“可以從這樣的籬笆裏逃走,”古羅夫一會兒看看窗子,一會兒看看籬笆,想著。

他推想著,今天白天不辦公,她丈夫可能在家裏。但無論如何得莽莽撞撞進屋去打攪一下。要是遞張條子,一落到她丈夫手裏,那就一切都壞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待機會。於是他老是沿著籬笆在街上走來走去等待這個機會。他看到一個乞丐進了大門,幾隻狗向他撲過去,然後,過了一個鍾頭,聽到了鋼琴聲,聲音微弱而模糊。該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彈的。正門突然開了,走出一個老太婆,一隻熟悉的白色哈巴狗跟著她跑出來。古羅夫想呼叫那隻狗,但突然心跳起來,激動得記不起哈巴狗的名字叫什麼了。

他踱來踱去,愈來愈仇恨那排灰色的籬笆,而且心懷憤恨地想道: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把他忘了,也很可能她已經同別人消遣解憂去了。一個年輕女子,從早到晚被迫看見這排可惡的籬笆,身處其境,這是自然而然的。他回到旅館的房間,久久地坐在沙發上,不知幹什麼好,然後他吃了中飯,飯後睡了一大覺。

“這真是愚蠢,真是六神不安,”他睡醒後想道,而一看黑暗的窗口:已是晚上了。“這下子倒不知怎的睡夠了。可我這夜裏幹什麼呢?”

他坐在鋪著廉價的,像醫院裏那種灰色被褥的床上,懊喪地嘲弄自己:

“這就是帶狗的女人將你害的..這就是奇遇將你害的..你就在這兒坐著吧。”

還在早上,火車站上有一張字體很大的海報引人注目:日本藝妓首次公演。他想起這,就直奔劇院。

“很有可能她經常去看首場演出,”他想。

劇院座無虛席。正如所有省劇院一樣,這裏枝形吊燈架上也是煙霧騰騰的,頂層樓座的觀眾大聲喧嘩;開演前,第一排站著幾個當地的公子哥兒,兩手抄在背後;而那裏,在省長包廂裏,頭一個位子上坐著省長女兒,圍著條毛皮圍脖,省長本人卻謙恭地躲在門簾的後麵,隻能看到他的手;幕晃動著,樂隊調音調了很久。觀眾入場、就座的時候,古羅夫一直急切地用眼睛尋找。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也進來了。她在第三排坐下來,當古羅夫瞧見她的時候,他的心抽緊了,他心裏明白,對於他,現在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親近、更可愛、可重要的人;她,手裏拿著粗俗的單目眼鏡,消失在小地方的人群裏,這個小巧的女人,一點也不引人注意,如今卻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是他的痛苦,他的歡悅,是他如今為自己期盼的唯一幸福。樂隊很蹩腳,一幫庸才演奏的小提琴難聽得很,在如此糟糕的樂聲中,古羅夫想:她是多麼漂亮啊,一邊想,一邊向往。

與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一起進來且並排就座的一個年輕

人,長著不濃的連鬢胡子,個子很高,背有點駝;他一步一搖頭,給人一種頻頻點頭的感覺。這大概就是當時在雅爾塔她痛苦情感迸發時稱作奴才的丈夫吧。也確實的,他的高高的個子,他的連鬃胡子,他的一小片禿頂,都顯示出奴才般的謙恭,他笑得甜蜜,而在他的領章上,有塊什麼學者證章閃閃發亮,活像奴才的標記。

第一次幕間休息時,丈夫走開抽煙,她留在軟椅上,也坐在池座裏的古羅夫走到她跟前,強作笑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您好!”

她瞧了他一眼,頓時臉色發白,接著又驚慌地瞧了他一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手把扇子連同單目眼鏡握得很緊很緊,顯然,她是在克製自己,以免暈倒。兩人都不做聲,她坐著,他站著,被她的窘態嚇呆了,拿不定主意是否在她身旁坐下來。調好的小提琴和長笛奏起來了,他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似乎所有包廂裏的人都在看他們。這當兒,她站起來,快步向出口走去;他———跟著她,兩人糊裏糊塗地走著,穿走廊,登樓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溜人—

穿法官製服的、穿教員製服的、穿爵位製服的,個個都佩戴著徽章,在他們眼前一閃而過;太太們掛在衣架上的毛皮大衣也在眼前一閃而過。吹過一陣穿堂風,讓人聞到煙蒂的氣味。古羅夫心跳得厲害,想道:“上帝啊!幹嗎要有這些人,這個樂隊呀..”

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記起:那天晚上在火車站上送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時候,對自己說過,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已經永遠見不上麵了。但是,離結局還遠著呢!

在一條狹窄、昏暗的樓梯上,寫著“階梯座位入口處”,她停住了腳步。

“您把我嚇死了!”她氣喘籲籲地說,仍是臉色煞白,驚恐萬分,“哎呀,您把我嚇死了!我差點兒死了。您為什麼跑這兒來?為什麼?”

“請您理解我,安娜,請理解我..”他急切地低聲說,“求

求您,請理解我..”

她看著他,目光中有恐懼、有哀求、有愛戀,她目不轉睛地

看著他,想更深刻地把他的相貌保留在記憶裏。

“我很痛苦啊!”她繼續說道,不聽他往下說,“我一直都在

想念您,心裏想的隻有您,我是在對您的朝夕思念中過日子的。

我心想忘掉您,忘掉您,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您要跑來呢?”

稍高處,在樓梯平台上有兩個中學生在抽煙,並且往下看

他們,但古羅夫並不在乎,他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摟在懷裏,

開始吻她的臉、兩頰和雙手。

“您在幹什麼呀,您在幹什麼呀!”她一邊推開他,一邊驚恐

地說道,“我和您都瘋了。您今天就離開,馬上離開..我以一

切神聖的名義懇求您,央求您..有人來了!”

有個人沿著樓梯往上走來。

“您一定得離開..”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繼續輕聲說道,“聽見沒有,德米特裏·德米特裏奇?我會到莫斯科去找您。我從來沒有幸福過,我現在不幸福,就永遠、永遠不會幸福了,永遠!別弄得我更加痛苦啦!我發誓,我一定到莫斯科去。可現在我們分手吧!我的可愛的、善良的,我的親愛的,分手吧!”

她握了握他的手,就快步走下樓梯,一邊頻頻向他回眸,從

她的眼神裏可以看出,她真的不幸福。..古羅夫稍站了會

兒,聽了她的話,然後等到全場安靜下來,找到了自己的大衣,

就出了劇院。

於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就往莫斯科去找他。她兩三個

月從C城去一趟,對丈夫說是去找教授谘詢醫治婦女病,——

她丈夫既信又不信。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夫商場的旅館裏歇

宿,立即派紅帽子聽差送信給古羅夫,古羅夫就到她這兒來,在

莫斯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有一個冬天的早晨,他是這樣上她那兒去的(聽差到他那

裏是頭天晚上,因此沒碰上)。他要送女兒上中學,女兒與他一起走,他們是同路的。大片大片的濕雪紛紛降落。

“現在是零上三度,但還是下雪,”古羅夫對女兒說,“可是得知道這隻是地球表麵的溫度,在大氣上層,溫度就大不一樣了。”

“爸爸,為什麼冬天不打雷呢?”

他就對這點作了解釋。他一邊同女兒說話,一邊想心事。現在他是去幽會,沒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這件事,也許永遠沒人知道。他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公開的,誰願意,都能看見,都能知道,充滿了有條件的真實和有條件的欺騙,和他的熟人與朋友的生活一模一樣;另一種—

是秘密度過的。不管是出於各種情況的離奇巧合,甚至可能是純屬偶然,一切他認為重要、感到有意義、覺得不可或缺的東西,一切他對之忠誠且不自欺的東西,一切構成了他的生命內核,秘密發生而有別於他人的東西,均是他的虛偽,是他為了掩蓋真相而借以躲避的外殼。就比如他在銀行裏供職、在俱樂部裏高談闊論、他的“賤種”論調、他與妻子一起去赴慶祝會,—

—這些都是公開的。而且他憑一己之見判別他人,不相信親眼之所見,總是猜度每個人都隱藏著秘密,就像白天隱藏著黑夜一樣,過著他的真實的、最有意義的生活。個人生活都維係於秘密,也許,這就是有文化的人為個人隱私受到尊重而如此神經質地操心不已的部分理由吧。

把女兒送到中學以後,古羅夫就到斯拉夫商場的旅館去。他在樓下脫了毛皮大衣,上了樓,輕輕地敲門。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穿著那身他喜愛的灰色連衣裙,從頭天晚上開始等候,旅途與等待使她顯得疲倦不堪;她臉色蒼白,瞧見他,不露笑臉,他一進門,就立即伏在他的胸口上。仿佛他們已有兩年光景沒見過麵似的,彼此吻了很久很久。

“喂,在那邊過得怎樣?”他問道,“有什麼新鮮事兒?”

“等一等,我就說..我..我說不下去了。”

她哭了,不能往下說。她扭過臉去,用手帕捂住眼睛。

“唔,就讓她哭一哭,我坐會兒吧。”他想著,就在圈椅上坐下了。

然後他按鈴,叫人給他送茶來,接著,他喝茶,而她轉過身去,麵對窗口,一直站著..她哭著,既因為激動,也因為感到悲傷:他們的生活落得這樣令人傷心;他們隻能秘密相會,要像賊一樣躲開人!難道他們的生活不是破碎的嗎?

“喂,別哭啦!”他說。

他心裏明白,這次情愛還不會很快了結,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愈來愈對他戀戀不舍,熾熱地愛他。要是對她說這事總得在適當時候有個了結,那是匪夷所思的事兒,再者她也不一定會相信。

他走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肩膀,想給她一點愛撫,說兩句逗樂的話,這時候他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

他的頭發已經開始斑白。這幾年他老得這樣快,變得不怎麼好看了,這使他感到了驚訝。他雙手搭在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肩上,肩膀暖烘烘的,並且在顫抖。他憐憫這個還是這麼溫暖而美麗的生命,但是也許它已經開始步步走近憔悴和衰老,就如他的生命。為了什麼她如此的愛他?他出現在女人麵前從來不是一個真實的自己,她們愛上的他也不是他本人,而是她們想象中塑造出來的一個人,她們在自己生活中傾心尋求的人;過後,她們發現自己錯了,還是照樣地愛他。因此,沒有一個女人跟他一起是幸福的。歲月流逝,他一個個地與她們相識、聚會、分手,可沒有一次愛過;想要的,都有了,但卻不是愛情。

隻有現在,他頭發斑白的時候,他才好好地愛,真心實意地愛—

平生頭一次。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與他互相愛戀,像親密無間的人,像夫妻,像溫情的朋友;他覺得這是命中注定他們要成雙結對,但不明白他為什麼結了婚,而她嫁了人;這就像一對候鳥,一雌一雄,被人抓住,分別關在兩個籠子裏生活。他們彼此原諒了自己感到慚愧的往事,真正寬恕了一切,並且感到:他們的這種愛情改變了他們兩人。

以前,每當鬱鬱不爽的時候,他都以種種理由來安慰自己,隻要想得出的都行,現在他已不假思索,感到深深的同情,想做一個真誠的、溫情的人..

“別哭啦,親愛的,”他說,“哭過了—

就會..現在我們來談一談,想想辦法吧。”

過後他們商談了好久,說總得使自己擺脫不得不躲躲藏藏、欺騙、住在兩個城裏、相見短暫的處境。怎樣從這種令人難耐的羈絆中解救出來呢?

“怎樣?怎樣?”他抱著自己的頭反複問道,“怎樣?”

似乎再過一會兒,答案就可以找到,到時候就開始新的、美好的生活;而且兩人心中都明白:路途還很遙遠、遙遠,最複雜、最困難的還剛剛開始。

1899年正成譯

有關愛情的故事

第二天端來的早餐是非常可口的餡餅、蝦和羊肉餅;正當大家用餐的時候,廚師尼卡諾爾走上樓來問,客人們中午想吃什麼。這個人中等身材,長著一張虛胖的臉盤,一對小眼睛,刮過胡須,他的胡須仿佛不是剃掉的,而是拔掉的。

阿列辛說漂亮的彼拉蓋婭愛上了這個廚師。由於他是個酒鬼,而且性情暴躁,她不想嫁給他,但同意就這麼過下去。他卻篤信上帝,他的宗教信念不允許他就這麼過下去。他要求她嫁給他,不希望有別的方式,所以喝醉了酒的時候常罵她,甚至打她。在他喝醉的時候她常躲到樓上大哭,這時阿列辛和一班傭人就步門不出,以便在必要的時候保護她。

大家談起了與愛情有關的話題。

“愛情是怎麼產生的,”阿列辛說,“為什麼彼拉蓋婭不去愛上更適合她的內心和外在品質的另外一個什麼人,偏偏去愛上尼卡諾爾這個醜男人—

—我們這兒大家都叫他醜男人,因為在愛情方麵個人的幸福是個重要的問題——

這一切都是說不清楚的,各人可以有各人的解釋。迄今為止,關於愛情人們隻說過一句無可爭辯的實話,那就是‘這個奧秘大有文章’,其餘有關愛情的一切種種,無論寫的和說的,都不是答案,而隻是提出了始終不得其解的問題。一種解釋似乎適用於一種情況,對於別的幾十種情況就不適用了,依我之見,最好的辦法是對每種個別的情況要個別地進行解釋,別想一言以蔽之。就如醫生們說的,每一種個別的情況要分別對待。”

“完全正確,”布爾金表示讚同。

“我們這些俄羅斯的正派人,對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情有獨鍾。人們通常把愛情詩化了,用玫瑰和夜鶯來修飾它,而我們俄羅斯人呢,卻用這些致命的問題來修飾我們的愛情,而且從中挑選最乏味的問題。在莫斯科,當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我有過一位生活中的女友,是一位可親可愛的女士,每當我擁抱著她的時候,她總在想我一個月能給她多少錢,現在牛肉多少錢一磅。我們相愛的情形就是這樣,不然就不停地問自己:這樣做誠實還是不誠實,聰明還是愚蠢,這種愛情會帶來什麼結果,如此等等。這樣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這對人有妨礙,令人心中不滿,令人生氣,我是知道的。”

他似乎想訴說點什麼。孤身獨處的人心裏總藏著些事兒,這些事是他們很想向別人傾吐的。住在城裏的單身漢故意經常光顧澡堂和飯館,無非是想有個地方說說話,有時他們向澡堂的工友或餐廳的服務員講些非常有趣的故事,在鄉下他們一般向自己的客人吐露心曲。現在從窗戶向外望,可以看見灰白的天空和被雨水淋濕的樹木,在這樣的天氣無處可去,除了講故事和聽故事,什麼事也做不了。

“我住在索菲伊諾,”阿列辛開始說,“從大學一畢業起,我早就在操持家務了。按照我所受的教育,我是個四體不勤養尊處優的人,按照我的脾性我是個坐書房的人,但是我來到這兒時,這份田莊已經負債累累。我父親債台高築的部分原因是許多錢都花在了我的學業上,所以我決計在這兒如此開始我的工作,說實話並非毫無反感心理。這裏的土地出產不多,為了使農務不虧本,就需要使用農奴或雇工的勞動,而這兩者幾乎是一碼事,或者像農民一樣經營,也就是親自帶了全家大小在田間耕作。折衷的辦法是沒有的。不過我當時沒有留意這樣的細節。我把每一寸土地都翻了個底朝天,把鄰村的所有農夫農婦都趕來幹活,工作進行得熱火朝天;我自己也耕地、播種、割草,與此同時我卻感到苦惱,厭惡地鎖緊眉頭,就像鄉下的一隻貓,因為饑餓而去吃菜園裏的黃瓜。我渾身酸痛,走路也會睡著。起初,我以為我能輕而易舉地把這種勞動生活和我的文人習氣協調起來,要這樣做隻消在生活中堅持某種表麵的秩序就夠了。我住到了樓上的正房,規定早餐和午餐後給我端上摻蜜酒的咖啡,上床後讀《歐洲導報》。但是有一次我們的神父伊凡來了,一會兒就把我的蜜酒喝了個精光;《歐洲導報》也落到了神父女兒們的手裏,因為在夏天,尤其趕上割草的時節,我還沒等回到自己的眠床,就在幹草棚、雪橇或隨便什麼地方的守林小屋裏睡著了,哪兒還顧得上讀書看報?慢慢地我就搬到樓下來住,飯也在下人的廚房裏吃,我往日的奢華全部在內就隻剩下這幾個仆人,他們還是侍候過我父親的,辭退他們我心裏舍不得。

“在開頭幾年我被選為當地受人尊敬的民事法官。有一陣子我經常進城去參加會審和區法庭的會議,這事很能使我消愁解悶。當你步門不出,在這兒待上兩三個月,特別是在冬天,你最終會想念那些穿黑色常禮服的人。而在區法庭上就既有穿常禮服的,也有穿製服的,還有穿燕尾服的,他們都是法律專家,受過共同教育的人;有的是可與交談的人。在睡過雪橇、吃過下人的飯菜以後,坐在安樂椅上,穿著幹淨的衣衫、輕便的皮鞋,胸前掛著項鏈—

—這是何等奢侈的生活!

“在城裏我受到殷勤的接待,我樂意與人結識。在與所有人的結識中,最有意思,也是我最感到欣慰的事,老實說就數認識魯加諾維奇,區法院院長的同事。你們兩位都知道他,這是一位最可親可敬的人物。認識他正好在審理有名的那件縱火案之後;審理持續了兩天,我們都覺得乏了。魯加諾維奇看了看我說:

“‘我跟您說,到我家吃飯去。’

“這使人感到意外,因為我和魯加諾維奇不太熟,隻是正式場合的點頭之交,一次也沒有到他家裏做過客。我隻到自己房間裏去換了換衣服,就動身去吃飯了。這時我得到了和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魯加諾維奇的妻子認識的機會。那時她還很年輕,不超過二十二歲,半年前剛生下第一個孩子。那已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我恐怕難以確定她身上究竟有什麼不同凡響的地方,我究竟喜歡她身上的什麼東西,而當時在吃飯的時候這對我來說卻什麼都一清二楚,毋庸置疑。我見到了一位年輕、出色、善良、知書達理、令人傾倒的女人,一位以往我從未遇見過的女人;我立刻感覺到她是一個親近的人,一個已經熟悉的人,這臉龐、這雙彬彬有禮而睿智的眼睛,我童年的某個時候在母親放在五鬥櫃內的像冊中就已經見過了。在縱火案中指控四個猶太人有罪,認定其為一夥,我認為根本站不住腳。吃飯的時候我非常激動,我心情沉重,我已記不起當時說了些什麼話,隻記得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一直在搖頭並對丈夫說:

“‘德米特裏,怎麼會是這樣呢?’

“魯加諾維奇是個好心人,屬於那樣一些心地樸實的人,這些人堅定地認為,假如一個人被告上法庭,那就意味著他有罪,對判決的懷疑隻有通過法定程序,用書麵形式方可表達,而不是在飯桌上,也不是在私下裏談話的時候。

“‘我和您沒有縱火,’他委婉地說,‘所以我們不會被起訴,也不會坐監獄。’

“他們倆,無論丈夫還是妻子,都努力讓我多吃一點,多喝一點。從某些細節,比如他們兩人一起煮咖啡,從他們彼此隻消把話剛提個頭就能心領神會這一點,我斷定他們過得很融洽,事事如意,而且雙方都很好客。午餐以後兩個人一起彈鋼琴,後來天色暗下來,我就回家了。這是初春的事。此後整個夏季我都是在索菲伊諾度過的,沒出過家門,我甚至顧不上想城裏的事,然而對於這位身材苗條、皮膚白皙的女子的回憶,卻每日每時都沒有離開過我;我並不想她,但是她那輕盈的身影卻仿佛長駐在我的心頭。

“深秋的時候城裏舉行募捐義演。我走進省長的包廂(幕間休息時我被邀請到這裏),一看,省長夫人和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並排坐在一起,依然是那姣好的姿容和那雙親切溫存的眼睛留下的沉魚落雁、攝人心魄的印象,依然是那種近在咫尺的感覺。

“我們並排坐在一起,後來就走進了休息室。

“‘您瘦了,’她說。‘您生過病了嗎?’

“‘是的。我的肩膀受了涼,遇上雨天就睡不好覺。’

“‘您看上去精神不好。春天,您來吃飯的那一回,顯得年輕,有精神。您當時情緒高漲,說的話也多,很有趣味,老實說我甚至對您有點迷戀。不知為什麼,在長長的夏天裏,您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裏,而且今天,在我準備看戲的時候,我覺得我會見到您。’

“說著她笑了起來。

“‘可是您今天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她又說道。‘這使您顯老了。’

“第二天我在魯加諾維奇家吃早餐。早餐以後他們乘車去自己的別墅張羅過冬的事,我隨同前往。我隨他們回到城裏,中午在安寧的家庭氛圍裏和他們一起飲茶,當時壁爐裏燒著火,年輕的母親不斷地走開一會兒去看看她的小女孩兒睡著了沒有。從此以後每逢我進城,必定上魯加諾維奇家。他們對我習慣了,我對他們也一樣。通常我像自家人一樣,未經通報就登堂入室。

“‘誰來了?’從深遠的房間裏傳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我聽起來是那麼優美動聽。

“‘是巴威爾·康斯坦丁內奇,’女仆或保姆回答說。

“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臉上露出關切的神情出來見我,每一次總問:

“‘您為什麼這麼久沒來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眼神、她那向我伸過來的高貴的纖手、她那居家穿著的衣服、發式、嗓音、步態,每每在我身上產生相同的那樣一種新鮮的印象、一種在我一生中非同尋常和重要的印象。我們長時間地聊天,長時間地沉默,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或者她給我彈鋼琴。假如遇上家裏兩個主人都不在,我就留下來等,就和保姆聊天,逗小孩兒玩,或者就躺在書房的土耳其沙發上看報。等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回來,我就走到前廳去迎接,從她手上接過她買回來的東西,不知為什麼,每當我提著這些東西時總懷著那樣一種愛意,那樣一種莊嚴感,仿佛一個孩子似的。

“有道是女人無事,就自找麻煩。魯加諾維奇夫婦無事,就和我交上朋友。如果我許久不進城,那就表示我病了,或碰上什麼事了,於是他們兩人就憂心忡忡。他們擔心的是我這個受過教育、懂多門語言的人,不去從事科學或文學創作,卻僻居鄉間,像踩輪子的鬆鼠一樣輾轉忙碌,長年勞作,竟不名一文。他們覺得我在受苦受難,即使我侃侃而談,放聲而笑、開懷大嚼,也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苦難;甚至在歡樂的時刻,當我心情愉快的時候,我也能感覺他們投向我的探詢的目光。在我真的心情沉重,被某個債主所逼,或身邊缺錢不能支付到期的款項的時候,他們的表現尤其令人感動。夫妻兩人在窗前竊竊私語,然後神色凝重地走到我跟前說:

“‘巴威爾·康斯坦丁諾維奇,如果您現在需要錢用,我和妻子請您別不好意思,向我們開口好了。’

“他的耳根因為激動而發紅了。真有這樣的事,他在窗口竊竊私語過後,雙耳通紅地走到我麵前說:

“‘我和妻子懇切地請求您接受我們的這件禮物。’

“於是遞過來幾個領扣、一個煙盒或一盞燈。作為回報,我從鄉下捎去打死的鳥、油脂和鮮花。順便說一聲,他們兩人都是家境殷實的人。起初我常向別人借錢,而且不分對象,隻要能借到就行,但是無論如何沒有一種力量會促使我去向魯加諾維奇家借錢。不過說這幹嗎呢!

“我運氣不好。無論在家裏,在田頭還是幹草棚裏,我常想念她,試圖弄清楚一個年輕、漂亮、聰明女人的秘密,她所嫁的是一個乏味的男人,幾乎是個老頭(丈夫已年過四十),她還和他生兒育女,我試圖弄清楚這個乏味、善良、憨厚人的秘密,他推理的時候具有如此枯燥乏味的健全判斷力,他在舞會和晚會上站在風度翩翩的人們旁邊,無精打采,無人需要,表情恭順而淡漠,似乎是被帶到這裏來出售的,但是他相信自己有權獲得幸福,有權和她生養子女;我一直在試圖弄清一個問題,為什麼她遇到的竟是他,而不是我,我們的生活中為什麼需要產生如此可怕的錯誤。

“來到城裏的時候,我每一次都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她在期待著我;她本人也對我直言不諱,一早她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她猜測我會到來。我們傾談良久,沉默良久,但是我們都不承認彼此的愛慕之心,怯生生地將它藏在心底,生怕別人奪去。所有可能向我們自己揭開我們秘密的東西,我們都害怕。我溫存、深沉地愛著,我反複思考,詢問自己,如果我們缺乏力量去克製我們的愛情,它會導致什麼結果;我似乎難以想象我這無言、憂傷的情愛會突然中斷她丈夫、兒女和這整幢房子裏生活的流程,這幢房子裏的人是那麼愛我,信任我。這誠實嗎?但願她能跟我走,可是去往何處?我能把她帶往何方?假如我有一種美好、富有趣味的生活,假如我,比方說正在為祖國的解放而奮鬥,或者我是一個著名的學者、演員、畫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否則就會將她從一種平凡、無聊的環境引入另一種同樣的,或更為無聊的生活。而且我們的幸福怎麼能長久延續下去呢?一旦我生病、死亡,或者就是我們彼此不再相愛,她會怎麼樣呢?

“看樣子她也在用類似的方式思考。她想她的丈夫、子女、母親,後者愛她的丈夫如同親子。如果她移情別戀,那就隻好或者撒謊,或者說出真相,處在她的位置,無論前者或是後者同樣是可怕和尷尬的。有一個問題使她苦惱:她的愛會不會給我帶來幸福,這種愛會不會使我本來就已很艱難、充滿各種不幸的生活變得更加複雜?她覺得對我來說她已不夠年輕,為了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已不夠勤勞,精力不夠充沛,所以她常對丈夫說,我需要娶一個聰明、相般配的姑娘,這樣的姑娘應是一個好主婦,好幫手,—

但是她馬上又說走遍全城未必找得到這樣的姑娘。

“與此同時日月如流。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在我來到魯加諾維奇家時,仆人彬彬有禮地向我微笑,孩子們高喊巴威爾·康斯坦丁諾維奇叔叔來了,把兩臂吊在我脖子上。一家人都很高興。他們不明白我心裏怎麼樣,認為我也很高興。大家從我身上看到一個高尚的人。無論成人和孩子都感到在房間裏走動的是一個高尚的人,這給他們對我的關係中帶進了某種特殊的魅力,仿佛有我在場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純潔,更加美好了。我和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一同上劇院看戲,每次都是步行;在椅子上我們並排而坐,彼此肩碰著肩,我默默地從她手裏拿過望遠鏡,這時我覺得她與我是那麼親近,她是我的,我們彼此誰也少不了誰,然而由於某種奇怪的、說不清的原因,一出劇院,每次我們都形同陌路,告別後分道揚鑣。天曉得城裏已經怎麼樣地在對我們說三道四,不過人們說的話沒有一句是事實。

“近幾年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開始經常出門,或去看望母親,或去看望姐姐;她已經常情緒不佳,意識到生活不如意,被毀壞,這時便下意識地既不想見丈夫,也不想見子女。她已經因神經功能失調而看醫生了。

“我們倆都不說話,大家也不說話,有旁人在場時我感受到她對我懷有某種奇怪的怨憤之情;不管我說什麼,她都不讚同,如果我爭辯,她就站在我對手的一邊。當我失落什麼東西時,她便冷冷地說:

“‘祝賀您。’

“如果在和她去劇院的時候我忘了帶望遠鏡,過後她會說:

“‘我早就知道您會忘記。’

“不管幸運還是不幸,無論早晚都不會有結果的事,在我們的生活中一件也沒有發生。到了別離的時候,因為魯加諾維奇被任命到西部的一個省去當主席。需要把家具、馬匹和別墅賣掉。大家乘車來到別墅,然後就回程,回過頭去最後望一眼花園,綠色的屋頂,這時大家心裏都很難過,我明白已到了不隻是和別墅告別的時候。已經決定,八月底我們送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去克裏米亞,是醫生讓她去那裏的,過後不久魯加諾維奇再帶著孩子到自己西部的省去。

“我們一大幫子人替安娜·阿曆克賽耶夫娜送行。她和丈夫和孩子道了別,離第三遍鈴隻剩一瞬間了,這時我跑進她的包廂,將她的一隻籃子放到行李架上,她差點忘了它。需要和她道別。在這裏,包廂裏,當我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內心的力量使我們兩人留了下來,我擁抱了她,她把臉貼在我胸口,眼裏滾下了淚珠。在吻她的麵頰、雙肩和淚濕的雙手時,——

哦,我和她是多麼的不幸!—

—我向她承認了自己對她的愛,我心裏懷著劇烈的疼痛,明白所有妨礙我們相愛的東西是那麼的多餘、渺小,是那麼的虛假。我懂得了,假如你已墜入愛河,那麼在你判斷這種愛情的時候,就要從最高的,比一般意義的幸福或不幸、罪過或善行更重要的高度出發去看問題,或者就根本不需要去判斷。

“我最後一次吻了她,握了她的手,我們就分別了—

—永遠地。火車已經啟動。我坐到了隔壁的包廂——

裏麵空無一人—

,直至第一個停靠站我一直坐在這裏哭泣。然後我步行回到索菲伊諾自己的家裏..”

在阿列辛敘述的時候,雨止了,太陽露出了雲端。布爾金和伊凡·伊凡內奇走到陽台上;從這裏眺望花園和水麵,景色很美,現在在陽光下水麵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他們欣賞著風景,同時又感到可惜,這個長著一雙善良聰明眼睛的人,這個剛才如此坦白地向他們敘述的人,在這座巨大的莊園裏確實像踩輪子的鬆鼠一樣在徒勞輾轉,不去做學問或能使他的生活變得快樂一些的別的事情;他們還在想,當他在包廂裏和她道別,親吻她的麵頰和肩膀時她的麵容該是何等悲傷。他們兩人在城裏常遇見她,布爾金甚至還認識她,而且認為她漂亮。

1898年念駒譯

沒出嫁的新娘

已經是約摸晚上十點時分,一輪滿月高照在花園上方。舒明家的屋子裏剛做完徹夜禱告,這是祖母瑪爾法·米哈伊洛夫娜叫來做的;娜佳走到花園裏去待上一小會兒,這時她看得見大廳裏正往餐桌上端飯菜,祖母穿著華貴的絲綢連衣裙忙進忙出;大教堂的神父大司祭安德烈和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說著事兒,此刻在夜晚燈光的映照下,透過窗戶看去,母親不知怎麼的顯得非常年輕。旁邊站著安德烈神父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依奇,他在專注地聽著。

花園裏靜悄悄、涼爽爽的,地麵躺著一個個幽暗、寧靜的陰影。遠方某處,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在城外,傳來聲聲蛙鳴。感覺得到五月、親切的五月的氣氛。不由得要深深吸上一口氣,想到不是在此地,而是在蒼穹下的某處,林梢的上方,遠離城市的所在,在田野和林間,此時此刻春的生命,神秘、美好、豐富和神聖的春的生命,正在蓬勃伸展,這樣的生命,脆弱、有罪的人是無法理解的。於是不知為什麼想愴然涕下。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了;從十六歲那年起她熱切地希望出嫁,現在,她終於成了安德烈·安德烈依奇,也就是站在窗戶裏麵這一邊的那位的未婚妻。她喜歡他,婚禮定在七月七日舉行,然而此時卻感覺不到快樂,夜間她睡不好覺,歡樂的心情蕩然無存..從廚房所在的地下層,透過敞開的窗戶聽得見裏麵的忙忙碌碌,刀子的叮當聲,裝滑輪的門扇乒乒乓乓的碰擊聲;

聞得到炸火雞和醋漬櫻桃的氣味。這時不知怎麼的,不由得會

覺得現在全部生活就將會這麼過下去,無有間隙,無有盡頭。

正好有人走出屋去,在門廊台階上留住了腳步。這是亞曆

山大·季莫費耶伊奇,或者叫隨便一點就是薩沙①,大約十天前

來自莫斯科的客人。從前祖母的一個遠房親戚瑪麗婭·彼得羅

夫娜常來祖母這裏請求周濟,她是一個破落的貴族寡婦,個子

小小瘦瘦,病病歪歪。她有個兒子叫薩沙。不知什麼原因大家

說起他時都稱他是個出色的畫家,母親死了以後,祖母為了拯

救靈魂送他到莫斯科進了警察學校,大約過了兩年他轉到美術

專科學校,在那裏幾乎呆了十五年,勉勉強強從建築藝術係畢

了業,不過他依然沒有搞建築藝術,而是在莫斯科的一家石印

工廠做事。幾乎每年夏天他都來祖母這裏,一般都病得厲害,

以便到此休息和康複。

現在他身上穿一件係上扣子的常禮服和一條穿舊的帆布

褲子,褲腳的下沿踩在腳跟下。襯衫未經熨燙,整個人顯出一

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他很瘦,長著一雙大眼睛,手指修長瘦削,

留著大胡子,麵色黧黑,不過仍然很漂亮。他已和舒明一家相

處得很熟,就像自家人一樣,在他們那裏他就像在自己家裏一

樣。他在這裏住的那個房間早就被叫做“薩沙的房間”了。

他站在台階上看見了娜佳,就向她走去。

“你們這兒挺好的,”他說。

“當然好。你最好在這兒住到秋季。”

“是啊,大概隻能這樣了。我在你們這兒大概會住到九

月前。”

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就在旁邊坐了下來。

“我現在坐著,從這兒看我媽媽,”娜佳說。“從這兒看上去

她顯得那麼年輕!當然我媽媽有弱點,”她停了一會兒又說道,“不過她仍然是個不平凡的女人。”“是的,一個好人..”薩沙附和說。“您的媽媽從她自己

①薩沙是亞曆山大的簡稱。

方麵說當然是個心地很善良而且很可愛的女人,可是..怎麼對您說呢?今天一大早我到了你們家廚房,那裏四個仆人直接在地板上睡覺,沒有床鋪,代替被褥的是一堆破布,一股臭氣,爬滿臭蟲和蟑螂..和二十年前一樣,毫無變化。再說奶奶,托上帝福,正因為如此她才是奶奶。而媽媽,她不是會說法語,參加演出嗎。她似乎能夠明白這一點。”

薩沙說話的時候就在聽者麵前伸出兩根長長瘦瘦的手指頭。

“因為不習慣,我覺得這裏的一切不知怎麼的有點陌生,”他接著說。“鬼知道,這兒每個人什麼事也不做。媽媽整天優哉遊哉,像個公爵夫人似的,奶奶也什麼事也不做,您也一樣。還有那位未來的新郎倌安德烈·安德烈依奇也什麼事也不做。”

娜佳去年就聽過這番話了,而且好像前年就聽過了,她知道薩沙不會發別的議論,以前這些話逗得她發笑,現在卻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膩煩了。

“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了,早就煩死人了,”說著她站了起來。“您最好還是想些新點兒的東西說說。”

他笑起來,也站起了身子,兩個人便向屋裏走去。她,個子高挑,容貌姣好,身材苗條,現在和他並排走在一起顯得非常健康和漂亮;她感覺到這一點,她開始憐憫他,不知怎麼的覺得不自在起來。

“您常說許多多餘的話,”她說。“就在剛才您還說到我的安德烈,可是您並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上帝保佑他,您的安德烈!我正為您的青春感到可惜呢。”

他們走進大廳時,那裏已經坐下來吃晚餐了。祖母,或者按家裏人對她的稱呼叫奶奶,身體很胖,樣子不好看,眉毛很濃,嘴上長著茸毛,大聲說話,憑她說話的聲音和口氣就能清楚地看出她在家裏說了算。商場裏有幾排貨攤,還有這幢帶廊柱和花園的老式房子都屬於她,但是她每天早晨還是要祈求上帝拯救她免遭破產,而且禱告時還要落淚。她的媳婦,娜佳的母

親尼娜·伊凡諾夫娜長著一頭淺色頭發,腰身束得很緊,戴夾鼻

梁眼鏡,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鑽戒;安德烈神父,一個老頭,瘦瘦

的,沒有牙齒,他的表情仿佛表示他打算說出一件好笑的事來;

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依奇,娜佳的未婚夫,長得胖胖的,相

貌堂堂,留著一頭鬈發,像個演員或者畫家。這三個人都在談

論催眠術。

“你在我這兒待一個星期病就會好,”奶奶對薩沙說。“不

過你得多吃點兒。看你像什麼樣子!”她歎口氣說。“你變得樣

子可怕了!看你的樣子真是地地道道的浪子一個。”

“孽種蕩盡了從父親那兒得來的財產,”安德烈神父眯著一雙笑眼慢騰騰地說,“就去放牧不通靈性的牲口了..”①“我喜歡我老爸,”安德烈·安德烈依奇摸摸父親的肩膀說。“一個了不起的老頭。一個善良的老頭。”

大家都不說話了。薩沙突然笑起來,拿餐巾蒙住了嘴。

“也許您相信催眠術?”安德烈神父問尼娜·伊凡諾夫娜。

“當然我不能肯定我相信,”尼娜·伊凡諾夫娜臉上露出十

分嚴肅、甚至嚴厲的表情回答說,“不過我應當承認自然界有許

多神秘和難解的事情。”

“我完全同意您的見解,雖然我應當補充自己的意見,信仰

使我們縮小了神秘事物的範圍。”

端上來一隻碩大的肥火雞。安德烈神父和尼娜·伊凡諾夫

娜仍在繼續自己的談話。尼娜·伊凡諾夫娜手指上的鑽戒熠熠

生光,接著她的眼睛閃出了淚花,她激動起來。

“雖然我不敢和您爭論,”她說,“可是您得同意生活中有這

麼多沒有解開的謎!”

“一個也沒有,我敢向您保證。”

晚餐後安德烈·安德烈依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諾夫娜用

鋼琴伴奏。十年前他畢業於大學語文係,但是沒有在任何地方

供過職,沒有固定工作,隻是偶爾參加慈善性質的音樂會;在城

①見《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十五章浪子的故事。

裏人們稱他為演員。

安德烈·安德烈依奇演奏著,大家都在默默地聽著。桌子上的茶炊發出輕輕的沸騰聲,隻有薩沙一個人在喝茶。後來,當時鍾敲響十二點時,提琴突然斷了一根弦。大家笑起來,忙碌起來,紛紛開始告辭。

送走未婚夫後娜佳上樓,去往自己的房間,她和母親住在樓上(樓下歸祖母住)。樓下大廳裏開始熄燈,薩沙還坐著喝茶。他總是按莫斯科的習慣長時間地喝茶,一次喝上六七杯。娜佳脫衣躺在床上時還能聽見樓下仆人在收拾,奶奶在生氣。最後,一切歸於寧靜,隻是偶爾聽見樓下薩沙在自己房間裏粗聲地咳嗽。

娜佳醒來的時候大約是兩點鍾。黎明已經開始。遠處的更夫在打更。沒有睡意,躺在床上覺得軟綿綿的,渾身不自在。就如在以往所有的五月之夜那樣,娜佳在床上坐起身,開始東想西想。想的事情還是和昨天夜裏一樣,依然是單調、多餘、纏人的思緒,她想到安德烈開始追求她,向她求婚,她接受了求婚,然後肯定了這個善良的聰明人身上的優點。然而不知為什麼現在,離結婚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她開始感到恐懼、不妥,似乎等待她的是某種捉摸不定、沉重難受的東西。

“嘀-篤,嘀-篤..”更夫懶洋洋地敲著梆子。“嘀-篤..”

從陳舊的大窗戶往外看,能見到花園,再遠處是一叢叢鮮花盛開的丁香樹,顯得睡意蒙,在寒氣中有點有氣無力。夜霧,白色、濃密的夜霧靜悄悄地飄向丁香樹,想把它們籠罩起來。遠處的村莊裏白嘴鴉在啼鳴。

“天哪,我為什麼心頭這麼悶!”

也許所有臨嫁的新娘都會有同樣的感受。誰知道呢!或許這是薩沙的影響?可是上麵寫到的那些話薩沙講了已經連

續好幾年了,而且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天真和奇

怪。然而為什麼薩沙還在她腦子裏揮之不去呢?為什麼?

更夫早已不在打更了。鳥兒開始在窗下和花園裏喧鬧,霧

氣已從花園裏消散,四周的一切沐浴在春光裏,仿佛露著一張

張笑臉。不久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花園便處在溫情的包圍之

中,活躍起來,一滴滴露珠像寶石一樣在樹葉上閃爍著晶瑩的

光芒;早已荒蕪的古老花園在今天早晨看上去是如此年輕、

漂亮。

奶奶已經醒來。薩沙開始用粗重的聲音咳嗽。聽得見樓

下已擺上茶炊,正在搬動椅子。

時鍾在徐緩地走動。娜佳早已起身,早已在花園裏散步,

清晨還遲遲不肯離去。

這時尼娜·伊凡諾夫娜臉上帶著淚痕,手裏拿著一杯礦泉

水出現了。她對招魂術和順勢療法①感興趣,看了許多書,喜

歡談自己所懷疑的問題,這一切,娜佳覺得蘊藏著深奧、神秘的

含義。現在娜佳吻了吻母親,和她並排走去。

“媽媽,您為什麼哭過了?”她問。

“昨天夜裏我開始看一篇小說,小說描寫了一個老頭和他

的女兒。老頭在一個地方供職,但是他的上司愛上了他的女

兒。我沒有看完,不過小說裏有一個地方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掉

眼淚,”尼娜·伊凡諾夫娜說著從杯裏喝了一口水。“今天早上

我想到了這情節,又掉眼淚了。”

“這些天我老覺得很不愉快,”娜佳沉默了一會後說道。“我為什麼到夜裏總睡不著覺?”

“我不知道,寶貝兒。我在夜裏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緊緊地

閉著眼,你看就這麼閉著,在心裏想象著安娜·卡列尼娜,想象

她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或者想象某一件曆史上的事,古代

世界中的事..”

①18、19世紀之交德國醫師哈內曼創立的療法,主張用微量藥物治病,如用大劑量反會導致本病。

娜佳感到母親不理解她,也不會理解。她生平第一次有這

種感覺,所以她覺得害怕起來,想讓自己躲藏起來;於是走開,

回到自己房裏。

兩點鍾時大家坐下用午餐。這天是星期三,守齋的日子,

所以端給祖母的是紅甜菜湯和稀飯煮鯿魚。

為了逗祖母,薩沙既吃了自己的葷湯,又吃了素的紅甜菜

湯。大家吃飯的時候薩沙不停地說笑話,但是出自他口中的笑

話十分冗長,而且老想借此教訓人,結果一點也不好笑。在他

說俏皮話之前向上豎起兩根長長瘦瘦、死人般的手指時,在想

到他病得很重,也許不久於人世時,不禁會對他生出憐憫之心,

甚至忍不住傷心落淚。

午餐以後祖母回房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諾夫娜彈了一會兒鋼琴,後來也走了。“唉呀,親愛的娜佳,”薩沙開始了自己午後的日常話題,“假如您聽進了我的話!假如!”她深深地坐在老式安樂椅裏,閉著眼,他靜靜地在房間裏踱步,從這頭到那頭。

“假如您出去求學!”他說。“隻有受過教育和純潔的人才

有意思,隻有他們才是需要的人。要知道這樣的人越多,天國

降臨大地的日子越快。到那時你們的城市漸漸地會被夷為平

地,—

—一切都會底朝天,向上飛走,一切都會變了模樣,像施

了魔法一樣。到那時這裏會有高大華麗的屋宇,美麗的花園,

噴泉,不同凡響的優秀人物..不過主要的還不在於此。主要

的是我們所認為的那些芸芸眾生,現在他們還是我們概念中的

那種樣子,到那時他們就不會那麼壞了,因為每個人都會有信

仰,每個人都會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沒有一個人會從芸芸眾

生中去尋找支持。親愛的好姑娘,走吧!讓所有的人看到您對

這死水一潭、灰色而罪惡的生活已經厭倦。即使您讓自己看到

這一點也好!”

“不可能,薩沙。我要嫁人了。”

“唉,夠了!誰需要這個?”他們兩人走到花園裏,走了不多一會兒。

“不管怎麼樣,我的好姑娘,應該仔細想想,應該明白,你們

這種遊手好閑的生活是多麼的肮髒,多麼的不道德,”薩沙繼續

說。“您要明白,如果,比方說,您、您的母親,還有您的奶奶什

麼事也不做,那就意味著另一個人在為你們幹活,你們把別的

什麼人的生活吞食了,這難道幹淨嗎,不肮髒嗎?”

娜佳想說:“不錯,這是實話;”想說她心裏明白;但是淚珠

兒滾出了眼眶,她突然沉寂不語,全身縮成一團,回到了自己

房裏。

傍晚前安德烈·安德烈依奇來了,像往常一樣拉了好長時

間的小提琴。總的說他不善言談而且喜歡拉提琴也許是因為

拉琴的時候可以不說話。十一點鍾,在起身回家時他已穿上大

衣,擁抱了娜佳,開始貪婪地親吻她的麵孔、肩膀和雙手。

“我珍貴的,親愛的,美麗的姑娘!..”他喃喃地說。“哦,我多麼幸福!我興奮得要瘋了!”

她仿佛覺得她很久以前就聽見過這些話了,那還是非常久

遠的時候,或者她在某一本小說裏讀到過,那是一本舊的、撕破

了的、早已丟棄的書。

大廳裏薩沙坐在餐桌邊喝茶,用他那五個長長的手指托著

茶碗的襯碟;奶奶攤開了紙牌在算卦,尼娜·伊凡諾夫娜在看

書。聖像前的燈火發出畢剝的聲響,一切顯得寧靜而如意。娜

佳和大家道過別就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她躺下來,立刻就睡熟

了。但是和昨夜一樣,天剛破曉她就醒了。睡意已消,心裏感

到不寧,沉重。她坐起身,把頭支在膝頭,想著未婚夫,想著婚

禮..不知為什麼她想到她的母親並不愛自己已故的丈夫,現

在一無所有,完全依靠自己婆婆也就是奶奶生活。不管怎麼

想,娜佳依然想不明白為什麼至今她還在自己母親身上看到某

種獨特、不平凡的東西,為什麼看不出她是一個普通、平常而不

幸的女人。

樓下薩沙也沒有睡,—

—聽得見他在咳嗽。娜佳想,這是

個奇怪而天真的人,在他的理想中,在所有那些美麗的花園、不同尋常的噴泉裏,感覺得到某種荒誕不經的東西;然而在他的天真裏麵,甚至在這種荒誕不經的東西裏麵,不知為什麼存在著如此美好的東西,這使她剛一想到她該不該出去求學,整個心靈,整個胸膛就會襲上一股清清的涼意,充滿了愉快、興奮的感覺。

“不過還是不去想它好,還是不想好..”她悄悄對自己說。“不應該這樣想。”

“嘀-篤..”遠處更夫在敲著梆子。“嘀-篤..”

六月中旬薩沙突然覺得無聊,打算去莫斯科了。

“在這座城市裏我住不下去了,”他悶悶不樂地說。“既沒有自來水,也沒有排水係統!吃飯的時候我都惡心得吃不下去:廚房裏髒得不能再髒了..”

“再呆幾天吧,浪蕩子!”祖母不知什麼原因壓低了聲音悄悄勸他,“七號就要辦喜事了!”

“我不想呆了。”

“你不是想在我們這兒住到九月再走嗎!”

“現在可不想呆了。我得去幹活了!”

遇上了一個潮濕、陰冷的夏天,樹木濕漉漉的,花園裏的一切看上去陰沉沉的,令人心情憂鬱,確實使人想到該幹活了。樓上樓下的各個房間都傳出陌生女人的說話聲,祖母的房裏縫紉機在噠噠作響:這是在趕製嫁妝。光是為娜佳做的毛皮大衣就有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據祖母說也值三百盧布!忙忙碌碌的景象使薩沙十分生氣;他坐在自己房裏發脾氣。但是大家都在勸他留下來,他答應說會呆到七月一日,不會更早。

時間過得很快。在彼得節①,午飯以後安德烈·安德烈依奇陪娜佳到莫斯科街再次去看房子,這是早就租下來為新婚夫

①基督教節日,在六月二十九日。

婦準備的。房子有兩層,眼下隻收拾好了樓上的一層。大廳裏鋪著亮光光的鑲木地板,擺著維也納風格的椅子,鋼琴和提琴樂譜架。聞得到一股油漆味。牆上掛著一幅裝在金色畫框裏的油畫:畫的是一個裸女,她旁邊是一隻斷了把的紫色花瓶。

“一幅好畫,”安德烈·安德烈依奇說,出於敬仰之心他讚歎了一聲。“這是畫家希施馬契夫斯基的手筆。”

再進去是客廳,放著圓桌,沙發和幾張圈椅,包著鮮豔的藍色麵料。沙發上方是安德烈神父的大幅照相,頭戴法帽,胸佩勳章。然後兩人走進帶餐櫃的餐廳,接著走進了臥室;這裏在半暗不明的光線下並排放著兩張床,似乎當初在安排臥室的時候已經考慮到現在這樣擺無論何時都會覺得很好,別的擺法不可能有。安德烈·安德烈依奇帶娜佳走進一個個房間,一直摟著她的腰。她覺得自己虛弱無力,心中有愧,她恨所有這些房間、床鋪、圈椅、裸體的女士使她感到惡心。她已經明白,她已不再愛安德烈·安德烈依奇,或者她可能從來就沒有愛過他;然而這件事怎麼說,對什麼人說,為什麼會有這些想法,她不明白,也無法明白,盡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想這件事..他摟著她的腰,說起話來是這樣親切、溫雅,在自己的居處走來走去的時候是這樣幸福。可是她從這一切看到的隻是庸俗,愚蠢、未加掩飾和難以忍受的庸俗,連他那摟著她腰部的手,她也覺得很生硬,冷冰冰的,仿佛一個桶箍。她每時每刻都想逃走,放聲大哭,從窗口跳出去。安德烈·安德烈依奇帶她走進浴室,在這裏他碰了碰裝進牆裏的龍頭,突然水流了出來。

“怎麼樣?”說著,他大笑起來。“我吩咐在閣樓上裝了一個可容一百桶的水箱,這樣我和你就有自來水了。”

他們倆走過院子,接著走到外麵,叫來了馬車。塵土飛揚,猶如稠密的烏雲,看上去仿佛就要下雨似的。

“你覺得冷嗎?”安德烈·安德烈依奇因為灰塵而眯起了眼睛,問道。

她沒有吭聲。

“你記得,昨天薩沙指責我什麼事也不做,”他靜默了一會

後說道。“又怎麼樣呢,他說得對!無比正確!我什麼事也不

做,也不會做。親愛的,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甚至一想到

有朝一日我腦門上會戴上製帽,出去供職,心裏就這麼反感?

為什麼我一見到律師,或拉丁語教師,或參議會議員就渾身覺

得不自在?哦,俄羅斯母親!哦,俄羅斯母親,你身上還會負荷

多少遊手好閑、毫無益處的人!你身上負荷著多少像我這樣的

人啊,災難深重的俄羅斯!”

他對自己什麼事也不做這一點作了概括,從中看到了時代

特征。

“等我們結了婚,”他接著說,“我們就一起到鄉下去,親愛

的,在那裏我們會工作!我們給自己買下一小塊土地,這塊地

上有花園,有河流,我們將會勞動,觀察生活..哦,這該有

多好!”

他摘下寬簷帽,被風吹亂了頭發,她聽他說著,心裏在想:“天哪,我想回家,天哪!”幾乎在自己家門口,他們趕上了安德烈神父。

“看,是神父在走!”安德烈·安德烈依奇高興起來,揮起了

帽子。“我愛自己的老爸,是的。”他在向車夫付賬時說。“一個

了不起的老頭,好心腸的老頭。”

娜佳走進屋裏,想到整個晚上都有客人,想到要應付他們,

強裝笑臉,聽提琴演奏,聽各種各樣的廢話,想到說的都是跟喜

事有關的話,她就生氣,提不起精神。祖母坐在茶炊邊,穿著那

身綢衣服顯得不可一世、雍容華貴、態度傲慢,在客人麵前她看

起來總是這樣。安德烈神父帶著狡黠的笑容走了進來。

“見到您身體非常健康,我感到舒心和莫大的欣慰,”他對

祖母說,很難明白他這是在說笑話呢還是說正經話。

風兒敲打著窗戶、屋頂;聽得見呼嘯聲,爐炕內家神正在如怨如訴、悶悶不樂地哼著歌曲。時值夜間一點鍾。屋子裏大家都已就寢,但是誰也沒有入睡,娜佳依然覺得樓下仿佛有人在拉提琴。傳來一下猛烈的撞擊聲,可能是一扇百葉窗脫落了。過了一會兒尼娜·伊凡諾夫娜隻穿一件襯衫,舉著蠟燭走了進來。

“剛才是什麼東西咣當一響,娜佳?”她問。

母親的頭發編成一個辮子,臉上掛著膽怯的笑容,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顯得老邁,不漂亮,個子也小了一些。娜佳想到還在不久以前她曾覺得自己的母親不同凡響,懷著自豪的心情聽著她說的話;而此刻卻怎麼也想不起這些話了;浮上記憶的那些東西都是那麼模糊、無用。

爐炕裏有幾個低音在歌唱,甚至聽起來像是“啊,我的天!”娜佳在床上坐起身,突然緊緊抓住頭發,大哭起來。

“媽媽,媽媽,”她說道,“我親愛的媽媽,要是你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該多好!我請求你,央求你,允許我離開這裏!求你了!”

“去哪兒?”尼娜·伊凡諾夫娜沒聽明白,問道,接著在床上坐了下來。“去哪兒?”

娜佳哭了好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讓我離開這座城市!”她終於說了出來。“喜事不應當辦,也不會辦了,你要明白!我不愛這個人..而且我無法說起他這個人。”

“不,我的親閨女,不行,”尼娜·伊凡諾夫娜大吃一驚,快速地說道。“你安靜些,這是因為你心情不好。這會過去。這是常有的事。看樣子你和安德烈拌過嘴了,不過相愛的人拌幾句嘴,心裏隻會更舒坦。”

“得啦,你走吧,媽媽,走吧,”娜佳大哭起來。

“是啊,”尼娜·伊凡諾夫娜沉默了一會後說道。“多久以前你曾經是個嬰孩,一個小女孩,可現在已經快做新娘了。大自然一直在新陳代謝。你不會發覺自己怎麼會變成一個母親,一個老太婆,你也會像我一樣,有一個固執的小女兒。”

“我親愛的、善良的媽媽,你可是個聰明的女人,不幸的女

人,”娜佳說,“你非常不幸,你為什麼說這些庸俗的話?看在上

帝分上,為什麼?”

尼娜·伊凡諾夫娜想說什麼,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便抽

泣了一聲,回到了自己房裏。爐炕裏低低的聲音又呼嘯起來,

突然變得令人毛骨悚然。娜佳從床上一躍而起,迅步向母親房

裏走去。尼娜·伊凡諾夫娜淚流滿麵,用被子蒙著頭躺在床上,

雙手捧著一本書。

“媽媽,你仔細聽我把話說完!”娜佳說道。“我求你了,你

仔細想想,心裏要明白!你隻需明白一點,我們的生活微不足

道和丟麵子到了何種程度。我的眼睛已經睜開,現在我什麼都

看得見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依奇究竟是什麼?要知道他並

不聰明,媽媽!我的天!媽媽你要明白,他很蠢!”

尼娜·伊凡諾夫娜霍地一下坐起來。

“你和你那位老奶奶折磨得我好苦!”她抽泣了一聲說。“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她重複說,並用拳頭在胸口捶了兩下。“你們給我自由!我還年輕,我要活下去,可你們卻把我變成了

一個老太婆!..”

她痛苦地哭起來,又躺了下去,在被子裏縮成一團,看上去

是這麼小,這麼可憐,這麼愚蠢。娜佳回到自己房裏,在窗口坐

下,開始等待早晨的來臨。她整夜坐著,想著,外麵似有人還在

敲著百葉窗,發出呼嘯聲。

早晨祖母抱怨說夜裏風把花園裏所有的蘋果都吹落了,還

刮斷了一棵李子樹。天色灰暗,陰沉,令人鬱悶,真想點上一盞

燈。大家都抱怨天冷,雨點打擊著窗戶。喝過茶以後娜佳走進

薩沙的房間,在圈椅旁邊的角落裏跪下,雙手捂住了臉。

“怎麼啦?”薩沙問。

“我不能..”她說道。“我以前在這裏怎麼生活得下去,

我不明白,也理解不了!我看不起未來的丈夫,也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這兒遊手好閑、毫無意義的全部生活..”

“好吧,好吧..”薩沙尚未弄清是怎麼回事,說道。“這沒

關係..這是好事。”

“這種生活使我感到羞恥,”娜佳繼續說,“在這兒我一天也容忍不下去了。明天我要離開這裏。看在上帝分上,您帶我跟您走吧!”

薩沙驚訝地看她一會兒;終於他弄明白了,便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他兩手一揮,用穿便鞋的腳跺起來,仿佛在因高興而跳舞。

“好極了!”他一麵搓著手一麵說。“老天呀,這有多好啊!”

她用一雙醉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著了魔似的,等待著他說出某句意義重大、無限重要的話來;他還什麼話也沒有對她說,但是她卻覺得她的麵前已經展現出一種新的、寬廣的境界,那種境界她以往是未曾知曉的,而此刻卻已滿懷著期待在凝視著它,願意去做任何事情,哪怕去死。

“我明天走,”他想了想說,“您搭車到火車站去送我..您的行李我放在手提箱裏帶走,車票也由我替您去買;到響第三遍鈴時您走進車廂來,——

我們就出發了。您送我到莫斯科,從那兒一個人到彼得堡,身份證您有嗎?”

“有。”

“我向您發誓,您不會感到遺憾,也不會後悔,”薩沙興奮地說。“您乘車走了,您將去求學,到了那裏就讓命運帶著您前進吧。等您的生活翻了個個兒,就一切都變啦。主要的是讓生活翻個個兒,其餘的都不需要了。就這麼定,也就是說咱們明天出發?”

“哦,是的!看在上帝分上!”

娜佳覺得她心裏很激動,覺得她從未這麼心事重重,覺得從現在起直至她離去,她將不得不經受煎熬、進行痛苦的思索;然而當她剛上樓回到自己房裏,往床上一躺,立刻就進入了夢鄉,她睡得沉沉的,臉上帶著淚痕、掛著笑容,直至晚上。

家裏派人去叫馬車了。娜佳已經戴上寬簷帽,穿好大衣,

走上樓去再一次看看母親,看看自己的一切。在自己房裏她站

在被褥依然溫熱的床邊環顧四周,然後靜靜地走到母親房裏。

尼娜·伊凡諾夫娜還在睡覺,房間裏靜悄悄的。娜佳吻了吻母

親,撫了撫她的頭發,站了大約兩分鍾..接著從容地回到

樓下。

外麵下著大雨。張上篷的馬車停在門口,整個兒濕漉

漉的。

“娜佳,你和他兩個人車裏坐不下,”當仆人把手提箱往車

上放的時候,祖母說。“你真有興致在這樣的天氣送客人上路!

你還是呆在家裏吧。你看看,雨下得多凶!”

娜佳想說點什麼,可是說不出。這時薩沙讓娜佳坐到車

上,用方格毛毯蓋住她的膝頭。接著自己也在旁邊坐下。

“一路順風!上帝祝福你們!”祖母從門廊台階上大聲說。“薩沙,你在莫斯科可要給我們寫信啊!”

“好吧!再見,奶奶!”

“聖母保佑你!”

現在娜佳才哭了起來。現在她明白地知道,她必定得離家

遠去了,在她和祖母道別,在她看望母親的時候,對此她心裏仍

然是將信將疑的。再見了,城市!突然間什麼都湧進了她的記

憶:無論安德烈,無論他的父親,無論這新的住宅,還是那裸體

的女人和花瓶;這一切已不再使她害怕,感到壓抑,而是顯得幼

稚和微不足道,正在向後遠去,遠去。當他們兩人坐進火車車

廂,火車啟動的時候,過去的一切,這如此巨大而嚴重的一切,

便縮成了一團;而碩大無朋、遼闊寬廣的未來正在徐徐展開,在

此之前這未來是那麼不顯眼。雨敲打著車廂的窗戶,隻看得見

綠色的田野,電線杆和停在電線上的鳥兒在眼前一一閃過,歡

樂的心情突然攫住了她的呼吸:她想起來了,她是在奔向自由,

馳上求學之路,這和很久以前被稱作投奔哥薩克的行為,是一

模一樣的。她又笑、又哭、又祈禱。

“沒關係—

係!”薩沙得意地笑著說。“沒關係—

—係!”

秋天過去了,隨後冬天又過去了。娜佳已染上濃濃的鄉愁,每天都在思念母親、祖母,思念薩沙。一封封平靜、善意的書信從家裏寄來這裏,看來一切都被原諒、被忘卻了。五月裏,考試過後她身體棒棒的,高高興興的,啟程回家了,途中在莫斯科逗留,以便見見薩沙。他還是去年夏天那副樣子:胡子拉碴,頭發蓬亂,還是穿著那件常禮服、那條帆布褲,依然瞪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但是他麵色不好,一臉倦容,他變老了,也變瘦了,不停地咳嗽。不知為什麼娜佳覺得他毫無光彩,土裏土氣。

“我的天哪,是娜佳來啦!”說著他高興地開懷大笑。“我親愛的,好姑娘!”

他們在石印工廠坐了一會,那裏充滿了卷煙的煙味和濃得叫人透不過氣的油墨與顏料味。接著兩人到了他的房間,裏麵滿是卷煙的煙味,地上痰跡斑斑;桌子上,冷卻的茶炊旁放著一隻打破的盤子,上麵有張黑黢黢的鈔票;桌子和地板上有許多死蒼蠅。從這一切可以看出薩沙自己的個人生活安排得極其糟糕,過得隨隨便便,對舒適兩字他毫不在乎,要是有人和他談起他的個人幸福,個人生活,別人對他的愛,恐怕他會毫不理解,恐怕隻會發出笑聲。

“沒事兒,一切都順順當當地應付過去了,”娜佳急急忙忙說。“秋天媽媽到彼得堡來看過我,說祖母沒有生氣,隻是老往我房間裏走,對著四麵牆壁畫十字。”

薩沙興衝衝地望著,但是發出一陣陣咳嗽,說話的聲音發顫,娜佳凝視著他,不清楚他是真的病得很重,或者這隻不過是她的感覺。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道,“您要知道自己生病了呢!”

“不,沒事兒。生病了,但是不厲害..”

“唉,我的天,”娜佳不安起來,“您為什麼不看病,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親愛的,親愛的薩沙,”她說著眼眶裏滾出

了淚水,不知為什麼她的想象中出現了安德烈·安德烈依奇,出現了裸體的女人和花瓶,出現了她既往的一切,如今她覺得如此遙遠,仿佛童年一樣遙遠的一切;她哭泣起來,因為她覺得薩沙已不像去年那樣,顯得那麼新鮮、有書生氣、有趣味。“親愛的薩沙,您病得非常非常厲害。我不知道怎麼辦才能使您不會那麼蒼白,那麼消瘦。我是多麼感激您!您簡直無法想象,您為我做了這麼多事,我的好薩沙!從本質上說,您現在是我最近、最親的人。”

他們坐了一會,聊了一陣;如今,當娜佳在彼得堡度完一冬以後,從薩沙身上,從他的談吐,他的笑容和他整個人的身影,散發出來的是一種衰亡、陳舊、早已熟透和也許已然進入墳墓的氣息。

“我後天要去伏爾加河,”薩沙說,“然後去接受馬奶酒治療。我想喝喝馬奶酒。和我一起走的有我的一個朋友,還有他妻子。妻子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我一直在慫恿她,勸她出去求學。我希望她把自己的生活翻個個兒。”

談了一陣後兩人乘車去了火車站。薩沙招待她喝茶,吃蘋果;當火車啟動、他微笑著揮動手絹的時候,就是從他的雙腳都能看出他病得很重,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娜佳回到自己的城市已經是中午。在乘車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她仿佛覺得街道非常寬廣,房屋卻又小又矮;一路不見行人,隻遇到個德國人鋼琴調音師,身穿一件紅棕色大衣。所有的房屋似乎都蒙著一層灰塵。祖母已經完全老態、依然身軀肥胖、樣子難看,用雙手抱住娜佳,把臉貼在她的肩頭,哭了好久,難分難舍。尼娜·伊凡諾夫娜也大大地變老、變難看了,整個人似乎變瘦了,不過還是和以往一樣緊緊地束著腰,手指上的一枚枚鑽戒仍然熠熠生輝。

“我的寶貝!”她全身顫動著說。“我的寶貝!”

接著她們坐下來默默地流著淚。看得出來,無論祖母還是母親都覺得往昔的生活已永遠失去,無可返回了:她們已沒有了社會上的地位,也沒有了昔日的榮耀,更沒有邀人來家作客

的權利;當輕鬆、無憂無慮的生活中突然遇到夜間警察臨門、進行搜查,原來屋裏的主人犯了盜用公款和偽造證件罪時,常常會出現這種情景,—

—於是,永別了,輕鬆、無憂無慮的生活!

娜佳走上樓去,看見了原來的床鋪,原來掛著樸素大窗簾的窗戶,窗外依舊是那個灑滿陽光、歡樂、喧鬧的花園。她碰了碰自己的桌子,坐了一會,想了一會。午飯她吃得很好,喝了摻有可口多脂的凝乳的茶。然而已經感到屋裏缺了點兒什麼,一個個房間也覺得空空洞洞的,天花板也低低的。夜晚她躺下睡覺,用被子蒙著頭,不知什麼原因,躺在這張溫暖、非常柔軟的床上覺得可笑。

尼娜·伊凡諾夫娜過來呆了一會兒,她坐下來,像犯了過錯似的,提心吊膽,左顧右盼。

“怎麼樣,娜佳?”她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滿意嗎?非常滿意嗎?”

“滿意,媽媽。”

尼娜·伊凡諾夫娜站起來,對著娜佳和窗戶畫十字。

“你看到,我開始信教了,她說。“我告訴你,我現在對哲學感興趣,一直在想啊想的..對我來說,許多事都像白晝一樣一目了然了。我覺得首先要讓生活過得像從三棱鏡裏透過那樣。”

“你告訴我,媽媽,祖母身體怎麼樣?”

“似乎沒什麼問題。當初你和薩沙走了,又收到你打來的電報時,祖母一念過電報就倒下了,躺了三天毫不動彈。後來就不斷地向上帝禱告,哭泣。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站起來在房間裏走動。

“嘀-篤..”更夫在打梆子。“嘀-篤..”

“首先要像透過三棱鏡一樣過生活,”她說,“換句話說也就是在心裏要讓生活分析成一個個最簡單的元素,就像七種基本顏色似的,對每一種元素還應當個別地進行研究。”

尼娜·伊凡諾夫娜還說了什麼話,她什麼時候離開的,娜佳沒有聽見,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五月過去,六月來臨了。娜佳對家裏已經習慣。祖母忙著張羅茶炊,深深地歎著氣。尼娜·伊凡諾夫娜每到晚上就談她的哲學;她依然像寄居的食客一樣住在家裏,每一個銅板都得向祖母張口去要。屋子裏有許多蒼蠅;每個房間的天花板似乎變得越來越低了。奶奶和尼娜·伊凡諾夫娜不敢出門上街,怕遇見安德烈神父和安德烈·安德烈依奇。娜佳在花園裏、街上漫步,望著一間間房屋、一堵堵灰色的圍牆,她覺得城裏的一切早已變老,衰敗了,這一切唯一期待的是某種年輕、新鮮的東西,期待的既不是它的開頭,也不是它的終了。哦,如果這新的、燦爛的生活能早些來臨該有多好,到那時可以直接地、勇敢地正眼麵對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是正確的,去做個快樂和自由的人!這樣的生活早晚會來臨!祖母的房子裏生活是這麼安排的,在那裏四個仆人擠在一個房間,住在地下層,身處汙穢之中,沒有別的活法,可是會有那麼一天,到時候這間房屋將蕩然無存,人們會忘卻它,再也不會有人記起它。隻有鄰家院裏的幾個小男孩兒拿娜佳逗樂;當她在花園裏散步時,他們敲敲柵欄,笑著逗她:

“沒出嫁的新娘!沒出嫁的新娘!”

從薩拉托夫寄來了薩沙的信。他用自己歡樂、舞蹈般的筆跡寫道,他在伏爾加河上的旅行十分成功,他在薩拉托夫染了點兒小病,嗓子失音,在醫院已經躺了兩個星期。她心裏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於是一種類似信念的預感湧上了她的心頭。她感到難過的是這種預感和對於薩沙的思緒已經不如以前那樣令她激動不安了。她不由自主地有一種生活的熾烈願望,想到彼得堡去,而與薩沙的相識已變成一件親切的、遙遠而又遙遠的往事!確確實實樓下傳來了人聲;驚惶不安的祖母開始急切地詢問什麼事。接著有人失聲哭起來..待娜佳走到樓下,祖母站在角落裏祈禱著,她的臉上流滿了淚水。桌子上放著一份電報。

娜佳在房間裏久久地來回踱步,一麵聽著祖母的哭泣,然後拿起電報看了一遍。電報通知說亞曆山大·季莫費耶伊奇,

或者簡稱薩沙,於昨天早晨在薩拉托夫因肺結核去世。

祖母和尼娜·伊凡諾夫娜去教堂安排安魂彌撒了,娜佳在房間裏久久徘徊,思索。她清楚地意識到她的生活已如薩沙所希望的,翻了個個兒,意識到她在這裏是孤獨、陌生、多餘的人,這裏的一切她都不需要,既往的一切已離她而去,無影無蹤,就如烈火燒盡一樣,連灰燼也隨風飄散了。她走進薩沙的房間,在這裏站了一會。

“別了,親愛的薩沙!”她想道;展現在她麵前的是新的、寬廣遼闊的生活圖景,這種生活還不怎麼清楚,充滿著秘密,卻令她陶醉,令她神往。

她上樓到自己房裏去收拾行李,翌日早晨她告別了自己的家人,朝氣蓬勃、高高興興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就如她自己所想的,永遠地離開了。

1903年念駒譯

作者年表

1860年出生於俄國羅斯托夫省的塔甘羅格市,在六

個孩子中排行第三。祖、父兩輩曾為農奴。1867年入當地一所希臘小學。1869年入中學。1876年父親經營的商店破產,舉家遷至莫斯科,契訶

夫因學習法語未能成行,通過做家教來維持

生計。1879年中學畢業,考入莫斯科大學醫學係。1880年以文學記者身份寫一些短小的幽默作品維持

生活,開始其文學生涯;以安·契洪捷為筆名發表處女作《給博學的鄰居的一封信》;結識俄國著名風景畫家列維坦,並成為至交。

1883年發表早期創作的短篇小說名篇《胖子與瘦子》、《小官吏之死》、《不平的鏡子》、《謎樣的性格》、《站長》等,奠定了在文壇中的地位。

1884年大學畢業,獲醫學學士學位;創作發表《變色龍》、《外科手術》、《文官考試》等作品,開始將創作轉向勞動者的困苦生活。

1885年創作發表《獵人》、《哀傷》、《普柳什別葉夫中士》、《預謀犯》、《皮靴》等短篇小說;開始嚐試創作劇本。

1886年創作發表《苦悶》、《萬卡》、《食客》、《校長》等

係列短篇小說,其中《苦悶》是其早期創作中

的一次思想、藝術飛躍;發表短篇故事集《莫

特利故事》;收到著名作家格裏果羅維奇關於

嚴謹其創作態度的信件。

1887年創作發表短篇小說《傷寒》、《吻》、《沃洛嘉》、

《禍事》、《婚禮》、《逃亡者》、《無依無靠的人》

等,通俗喜劇《蠢貨》和四幕喜劇《伊凡諾夫》;

出版小說集《在黃昏》,文中第一次署上了真

實的名字安東·契訶夫,並把這個集子獻給了

格裏果羅維奇。

1888年發表中篇小說《草原》,標誌其告別了喜劇性小

說的創作,被帝俄科學院授予“普希金獎金”;創

作完成另一短篇小說力作《精神錯亂》。

1889年2月,《伊凡諾夫》在彼得堡皇家劇院演出;發

表中篇小說《沒有意思的故事》;創作獨幕笑

劇《求婚》和四幕喜劇《林神》;加入由著名劇

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創辦的劇作家協會。

1890年7月,隻身來到庫頁島,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實

地考察;發表短篇小說《賊》、《古塞夫》;創作

獨幕笑劇《被迫無奈的悲劇角色》、《結婚》。

1891年創作發表短篇小說《村婦》、中篇小說《決鬥》、

獨幕笑劇《紀念日》,其中《決鬥》是其第一部

向托爾斯泰觀點挑戰的作品。

1892年創作發表中篇小說《跳來跳去的女人》和《六

號病房》,其中《六號病房》譴責了托爾斯泰

“邪惡是不用抗拒的”的說法;到威尼斯、佛羅

倫薩、羅馬、巴黎等地遊曆。

1893年創作發表短篇小說《匿名氏的故事》和《大沃

洛嘉和小沃洛嘉》;不幸感染肺結核,到尼斯

休養。

1894年創作發表中短篇小說《一個女人的天地》、《黑

修士》、《大學生》,報告文學《庫頁島旅行記》。

1895年創作發表中短篇小說《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凶殺》、《白額頭》;完成四幕喜劇《海鷗》。

1896年劇作《海鷗》在彼得堡皇家劇院首演失敗,在

輿論的批評聲中,他發誓不再創作劇本;發表

中篇小說《我的一生》。

1897年發表短篇小說《農民》、《貝琴涅格人》、《在故

鄉》、《在大車上》等;創作完成鄉村生活場景

四幕劇《萬尼亞舅舅》。

1898年加盟莫斯科藝術劇院,結識高爾基;完成傑作

《藥內奇》,對“人變庸人”的過程作了深刻的

藝術展現;創作發表“短篇三部曲”《醋栗》、

《套中人》和《關於愛情》;《海鷗》在莫斯科藝

術劇院上演,獲得巨大成功。

1899年創作發表《寶貝兒》、《新別墅》、《公差》、《帶狗

的女人》等係列名篇。

1900年創作發表四幕正劇《三姐妹》,及短篇小說《在

聖誕節節期》、《在峽穀裏》;當選為俄國皇家

科學院名譽院士。

1901年在家鄉雅爾塔與《海鷗》中扮演女主人公的克

尼碧爾結婚,此後的健康狀況日下。

1902年發表短篇小說《主教》;為抗議俄國皇家科學

院無理撤銷高爾基名譽院士的決定,毅然放

棄自己名譽院士的稱號。

1903年完成短篇小說《補償的障礙》、《沒出嫁的新

娘》,以及最後一部卓越的悲喜劇《櫻桃園》。

其中《沒出嫁的新娘》是一部最具樂觀主義精

神的小說。

1904年1月,莫斯科劇院首演《櫻桃園》大獲成功;5月出現嚴重哮喘,6月赴德國療養,出現心力衰竭;7月2日與世長辭,葬於莫斯科。

第一輯

《魯濱遜漂流記》《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呼嘯山莊》《霧都孤兒》《雙城記》《愛瑪》《莎士比亞悲劇集》《莎士比亞喜劇集》《福爾摩斯探案集》《湯姆·索亞曆險記》《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第二輯

《紅與黑》《巴黎聖母院》《馬丁·伊登》《茶花女》《包法利夫人》《莫泊桑中短篇小說精選》《三個火槍手》(上)《三個火槍手》(下)《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馬克·吐溫短篇小說精選》《名人傳》

第三輯

《一千零一夜》《聖經故事》《古希臘神話與傳說》《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愛麗絲漫遊奇境》《綠野仙蹤》《格列佛遊記》《金銀島》《少年維特的煩惱》《木偶奇遇記》

第四輯

《上尉的女兒》《契訶夫短篇小說精選》《母親》《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複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安娜·卡列尼娜》(下)《獵人筆記》《死魂靈》《泰戈爾詩選》

第五輯

《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最後一課》《愛的教育》《堂吉訶德》(上)《堂吉訶德》(下)《八十天環遊地球記》《海底兩萬裏》《神秘島》《昆蟲記》《熱愛生命》

第六輯

《簡·愛》《飄》(上)《飄》(下)《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小婦人》《湯姆叔叔的小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荷馬史詩—奧德賽》《名利場》《苔絲》《基督山伯爵》(上)《基督山伯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