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坐在臥室裏,心想是上帝為她欺騙丈夫而罰她來了。一個沉默寡言、不知怨艾、不被理解的人,因為性情溫和而失去了個性,優柔寡斷,因為過於善良而顯得軟弱,此刻正躺在自己的沙發上默默無聲地受著煎熬,一聲抱怨也沒有。要是他抱怨幾句,即使是病中的囈語,那麼值班的醫生們就會知道。有罪的不僅是白喉。他們也許會從科羅斯捷廖夫那裏問知:他知道全部情況,怪不得他用那樣的眼光瞧著自己朋友的妻子,仿佛她才是最主要的真凶,而白喉隻是從犯。她已經不記得伏爾加河上的月夜,也不記得愛情的表白,更不記得農舍裏詩一般的生活,隻記得她由於自己空虛無聊的怪癖和嬌慣任性的脾氣,已經連手帶腳陷進一種汙穢黏稠的東西裏將全身弄髒,永遠也洗不幹淨了..
“啊,我說了多麼可怕的謊話!”在回憶她和裏亞鮑夫斯基之間那段忐忑不安的戀情時她想道。“真是太該死了!”
①白喉的症狀除發燒咽痛,最典型的特征是鼻和咽部會長出灰白色
假膜。
②東正教神職人員。
四點鍾的時候她和科羅斯捷廖夫一起吃午飯。他什麼也沒有吃,隻喝紅葡萄酒,皺著眉頭。她也一點東西也不吃。有時她心裏在祈禱,向上帝發誓,如果德莫夫能夠病愈,她會重新愛他並做他忠誠的妻子。有時她在瞬間想得出了神,望著科羅斯捷廖夫,想道:“做這樣一個普普通通、毫無傑出之處、默默無聞,而且還長著這樣一張皺皺巴巴的臉、行為不知禮儀的人,難道不枯燥乏味嗎?”有時她覺得由於她因害怕傳染而一次也沒有去過丈夫的書房,上帝立刻就要將她處死了。總之,有一種遲鈍而憂鬱的感覺,深信生活已經被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它挽回..
午飯後暮色開始降臨。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出來走到客廳時科羅斯捷廖夫正睡在長沙發上,頭下枕了一個用金線繡的絲綢靠墊。“呼—
哈..”他在打鼾,“呼—
哈。”
值班的醫生們來了又去,沒有人注意這副亂糟糟的景象。一個外人在客廳裏睡覺打呼嚕,牆上掛的畫稿和屋內奇裏古怪的氛圍,女主人未曾梳洗、衣衫不整,這些現在不會激起絲毫興趣。一個醫生無意間不知為什麼笑了起來,這笑聲響得似乎有點古怪和膽怯,氣氛甚至變得叫人害怕。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第二次來到客廳時科羅斯捷廖夫已不在睡覺,他坐著,在抽煙。
“他鼻腔感染了白喉,”他壓低聲音說。“心跳已不太好。真的,情況很糟。”
“您派人去請施列克吧,”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
“來過了。他也發現白喉已轉移到了鼻腔。唉,施列克來了又怎麼樣!實際上,施列克也沒什麼。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羅斯捷廖夫——
沒什麼更大的區別了。”
時間過得極其緩慢。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和衣躺在自早晨起一直沒有整理過的床上,打著盹兒。她仿佛覺得整套住宅從地麵到天花板都被一塊碩大無朋的鐵塊占據了,隻要把這塊鐵拿出屋去,大家馬上會變得快樂而輕鬆。清醒過來後她想起來了,這不是鐵塊,而是德莫夫的病。
“靜物寫生,港口停棲..”她又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一麵想著,“鍛煉身體..療養勝地..關於施列克怎麼說好呢?施列克,希臘來的,甫列克..克列克,①可是我的朋友們現在在哪裏呢?他們知不知道我們正在受苦?上帝呀,救救我們,讓我們逃過一劫吧。施列克,希臘來的..”
又是鐵塊..時間顯得非常漫長,而樓下的時鍾卻經常在敲打。不時傳來門鈴聲;醫生接二連三地到來..女仆拿著放有空杯的托盤走進來問:
“太太,您要我把床鋪收拾一下嗎?”
她沒得到回答,又走了出去。樓下鍾聲敲響了,夢見了伏爾加河上的雨水,又有人走進臥室來,似乎是局外人。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一骨碌跳將起來,認出是科羅斯捷廖夫。
“幾點啦?”她問。
“三點光景。”
“有什麼事嗎?”
“還什麼事呢!我是來說:人快死了..”
他哽咽住了,在她床上並排坐下,用袖子擦去眼淚。她沒有當即聽明白,然而渾身感到一陣寒意,於是開始緩緩地畫起十字來。
“他快斷氣了,”他用細細的聲音重複說了一遍,又哽咽住了。“他快死了,因為他犧牲了自己..對科學是個多大的損失!”他痛心地說。“如果把我們大家和他相比,那麼這是一個偉大而不平凡的人!多麼有才氣!對我們大家來說,他是多麼有前途的一個人!”他一麵扼著雙手一麵繼續說。“我的天哪,這可是現如今打了燈籠也沒處找的學者啊。奧西卡·德莫夫,奧西卡·德莫夫,你是怎麼搞的!啊———呀呀,我的天哪!”
①這是奧爾加在半睡眠狀態接著昨天裏亞鮑夫斯基對她畫稿題目
的玩笑話而想說的諧音文字遊戲,本身並無多少意思,隻是一種
開玩笑用的俏皮話。由於文化背景不同,譯文中很難將原文押韻
的詞音義兼顧地表達出來,隻好意譯加擬音。有的詞有意思,如
“希臘來的”原文是“希臘人”,讀如“格列克”,正好與“施列克”押
韻;有的並無意義,如“甫列克”“克列克”,隻是音同。
科羅斯捷廖夫在絕望中用雙手捂住了臉,搖著頭。
“那是多麼大的道德力量啊!”他接著說,仿佛衝著某個人在發越來越大的火。“一個善良、純潔、博愛的靈魂—
這不是人,而是玻璃!為科學服務,又為科學而獻身。工作起來像頭牛,沒日沒夜,誰也不愛惜他,一個年輕學者,未來的教授,竟然還要為自己謀生而私人行醫,每天晚上還要搞翻譯,就為著付錢去買這些下流的破衣爛衫!”
科羅斯捷廖夫恨恨地瞪了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一眼,雙手抓起床單,氣呼呼地把它撕破,仿佛它有什麼過錯似的。
“他自己也不愛惜自己,別人也不愛惜他。哎,說它幹嗎!”
“是啊,真是個難得的人!”客廳裏有人用男低音在說。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回想起和他共同度過的全部生活,從頭至尾,連同所有的細節,突然間她明白了,這確確實實是個不平凡的、難得的人,而且和她所認識的那些人相比,還是個偉大的人。她回想起她已故的父親和所有同事的醫生對他的態度,才明白他們大家都從他身上預見到了未來的名望。牆壁、天花板、燈和地毯都在嘲弄地向她眨眼睛,仿佛想對她說:“你錯過了!錯過!”她哭泣著衝出臥室,在客廳裏從一個陌生人身邊悄悄溜過,跑進丈夫的書房。他紋絲不動地躺在土耳其沙發上,蓋著罩到腰部的毯子。他的臉可怕地癟了進去,消瘦了下去,顏色是灰黃的,這樣的顏色活人臉上是從來不會有的;隻有從他的前額,從那雙黑色的眉毛和熟識的笑容,還能認得出這是德莫夫。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急忙摸了摸他的胸口、額頭和雙手。胸口尚有餘溫,但額頭和雙手冷得令人難受。他那雙半閉的眼睛沒有向著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而是望著毯子。
“德莫夫!”她大聲呼喊道。“德莫夫!”
她想對他解釋,那以往的事是一個錯誤,並非什麼都已失去,生活還有可能變得美好和幸福,他是個罕見的、不平凡的、偉大的人,她將終生對他懷有景仰之情、祈禱並體驗神聖的恐懼..
“德莫夫!”她呼喚他,搖著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經永遠不
會醒來。“德莫夫,德莫夫啊!”在客廳裏科羅斯捷廖夫對女仆說:“現在還有什麼要問的呢?您到教堂的門房去問一下,養
老院的老婆子住哪兒。她們會清洗屍體和收拾幹淨———所有需要做的事都會做。”
1892年念駒譯
鄰居
彼得·米海雷奇·伊瓦申的心情壞透了;他妹妹還是個姑娘,竟跟一個已婚的男人弗拉西奇走了。在家也好,在莊稼地裏也罷,這種沉重懊惱的心情總是糾纏著他。為了想法擺脫這種心情,他便求助於正義感,求助於自己那真誠與美好的信念—
他一向主張戀愛自由嘛!—
可是這種求助無濟於事。每次求助的結果都是事與願違,他得出的結論和愚蠢的保姆相同,即認為妹妹做得不當,而弗拉西奇則是拐走了他的妹妹。一想到這裏,他就苦惱。
母親整天不出自己的屋,保姆講話時悄聲細語,不斷歎氣,姨媽天天張羅要走,她的箱子一會兒搬到前廳,一會兒又搬回房間。家裏,院裏,花園裏,靜得仿佛屋裏停著一個死人。彼得·米海雷奇覺得他姨媽、女傭人,甚至農夫們都帶著不可理解的疑惑眼神盯著他,似乎想對他說:“您妹妹讓人給拐跑了,你怎麼也不想個辦法?”他責備自己不想辦法,可是究竟應當采取什麼辦法,自己也不知道。
如此這般過了六天。第七天——
星期日,午飯後—
—有個人騎著馬送來一封信。地址是眼熟的女人筆體:“安娜·尼古拉耶夫娜·伊瓦申娜大人敬啟”。不知為什麼彼得·米海雷奇覺得這信皮、這字體以及潦草的簡字,都帶有一種挑釁、好鬥和自由派的勁頭。而女人的自由思想是執拗的、鐵石心腸的、殘酷無情的..
彼得·米海雷奇拿著信去見母親,邊走邊想:“妹妹是寧死也不會向可憐母親讓步的,是不會請她寬恕的。”
母親和衣在床上躺著。她見兒子進來,騰地坐起,梳理了
一下從包發帽下露出來的花白頭發,連忙問道:
“有什麼信兒?有什麼信兒?”
“派人送來的..”兒子說著,把信遞給她。
家裏人都忌諱濟娜這個名字,甚至連“她”字也不提。談濟
娜時總是用無人稱謂:“送來的”、“走了”..母親認出女兒的
筆體,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了,充滿怒氣,花白的頭發又從包發
帽下滑了出來。
“不!”她說,雙手動了一下,仿佛那封信燙了她的手指頭。“不,不,永遠辦不到!說什麼也不行!”
母親由於悲痛和恥辱而神經質地哭了起來;顯然她想看看
那封信,可是自尊心阻止了她。彼得·米海雷奇知道自己應該
先把那封信拆開讀出聲來,可是一股從來沒有的憎恨突然控製
了他;他衝到院裏對騎馬的人喊了一聲:
“你就說,沒有回信!沒有回信!就這麼說,畜生!”
他說著便把來信撕了;淚水湧出眼眶,他覺得自己變得冷
酷了,有罪了,不幸了,他帶著這種心情,向莊稼地裏走去。
他還不滿二十八歲,可是人已經發福見胖了,像老年人那
樣喜歡穿寬鬆肥大的衣服,還患了氣喘症。他全身上下都流露
出老單身漢地主的架勢。他沒有談過戀愛,沒有考慮過結婚,
他隻愛母親、妹妹、保姆、園丁瓦西裏耶奇;他喜歡美食,喜歡午
飯後睡一覺,喜歡議論政事和坐而論道..他當年在大學畢
業,如今對那時學業的看法,認為如同十八歲到二十五歲的男
青年必須經曆的一場不可或缺的服役,現在他腦子裏每天想的
事與大學、與他所學的各種學問毫無關係。
莊稼地裏像雨前似的又熱又靜。樹林裏悶熱,鬆樹和爛葉
散發著濃鬱的芳香。彼得·米海雷奇走幾步停一下,擦擦汗滲
的額頭。他查看了自家的越冬作物和春麥,繞過苜蓿牧場,還
有兩次轟跑了落在丘陵上的鵪鶉和它的小雛鳥。他一直在想,
這種無法忍受的局麵不能夠永遠拖下去,總得想個辦法把這事
了結。不管是用愚蠢的辦法還是用野蠻的辦法,但非了結
不可。
“可是怎麼了結呢?應當怎麼辦呢?”他反問自己,祈求地望望天空和樹木,好像是向它們求助。
可是天空和樹木都默默無語。真誠的信念無濟於事,而清醒的理性向他暗示:令人苦惱的問題隻能靠愚蠢的辦法來解決,今天對待騎馬的來者絕非這類做法的最後一次。今後還會發生什麼事——
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他往家裏走去時,太陽已經快落下了。現在他覺得問題怎麼也解決不了。他不能和既成事實妥協,不妥協又不行,又沒有折中的辦法。他脫下帽子,揮動手帕,走在路上,離家還有兩俄裏左右時,聽到背後傳來一串鈴鐺聲。那是配合得很巧妙很和諧的幾種小鈴鐺發出來的清脆聲音。隻有縣警察所梅多夫斯基警長上路時,才會有這種聲音。過去他是驃騎兵軍官,揮金如土、放縱無度,一身是病,他是彼得·米海雷奇的遠方親戚。他在伊瓦申家裏如同自家人,像慈父一般溫柔體貼地對待濟娜,對她很是讚賞。
“我正好去您家,”他說道,馬車經過時又對彼得·米海雷奇說:“上車吧,我帶您回去。”
他在微笑,目光裏閃爍著愉快的光芒,顯然他還不知道濟娜跟弗拉西奇走了,也許有人把這事告訴了他,可是他不信。彼得·米海雷奇覺得自己的處境十分尷尬。
“歡迎光臨,”他嘟囔了一句,臉色漲得通紅,幾乎流出淚來。他不知道應該怎樣撒謊,撒些什麼。“我很高興,”他接著說,勉強笑一笑,“不過..濟娜走了,我媽在患病。”
“太遺憾了!”警長沉思地望著彼得·米海雷奇:“我本想在您家裏呆上一個晚上呢!濟娜伊達·米海依洛夫娜到哪兒去了?”
“到西尼茨基家去了,她好像要從那兒再去修道院。我也不清楚。”
警長又說了幾句話,便調轉車頭回去了。彼得·米海雷奇往家裏走,心驚肉跳地設想,警長一旦知道了真情,他的感覺會是什麼樣呢。彼得·米海雷奇想象著那種感覺,感受著它,進了
家門。
“上帝嗬,助我一臂之力吧,助我一臂之力吧..”他暗自思忖。
喝晚茶時,餐室裏隻有姨媽一人坐在那裏。她臉上的表情和往常一樣,仿佛在說自己雖然軟弱、沒有保護能力,可決不允許任何人欺負自己。彼得·米海雷奇在餐桌另一端坐下(他不喜歡姨媽),開始默默地飲茶。
“你媽今天又沒有吃飯,”姨媽說。“彼得魯沙①,你應當關照一下。用不吃飯的辦法來折磨自己,是減輕不了痛苦的。”
彼得·米海雷奇認為姨媽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還把自己的離去與濟娜的出走聯在一起,這種做法未免過於荒唐。他本想頂她兩句,可是憋住了。就在這憋的過程中,他覺得行動的時機到了,他再不能忍受了。或者是說幹就幹,或者是趴在地上大喊大叫,用腦袋砸地板。他想象弗拉西奇和濟娜,這兩個自由派的和自得其樂的人,現在正在某地的楓樹下親吻時,這七天裏淤積在他胸中的所有痛苦的憤恨,一下子全都宣泄在弗拉西奇頭上了。
“這個人拐走了我妹妹,”他想,“另一個人就會來謀害我媽媽,再來個人就會放火燒房子或搶劫一空..幹這些事時又都披著友情啊、崇高的思想啊、表示同情啊的外衣!”
“不,辦不到!”彼得·米海雷奇猛叫一聲,拳頭敲在桌子上。
他躍身衝出餐室。正好管家人的一匹備了鞍的馬在馬廄裏。他騎上馬便向弗拉西奇家馳去。
他胸膛裏雷雨交加。他覺得需要幹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幹一件聳人聽聞的事,哪怕事後為此後悔一輩子也在所不惜。要不要當麵痛罵弗拉西奇卑鄙無恥,要不要給他一記耳光,然後向他提出決鬥?可弗拉西奇偏偏不是那號能決鬥的人;罵他卑鄙無恥,給他一記耳光,隻會讓他顯得更加不幸,更感內疚。這些不幸的人,一杠子壓不出個屁來,——
讓人最厭惡、最難對
①彼得的昵稱。
付。他們做什麼事都不受懲罰。一個不幸的人理應受到責備,可是當他用認罪的深邃目光看你一眼、苦笑一下,然後把腦袋乖乖地伸出來讓你去砍,到那時連正義本身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下手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要當著她的麵用馬鞭子抽他,再損他幾句。”彼得·米海雷奇下了決心。
他騎馬沿著自家的樹林和空地走去。他在想象濟娜為了表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大談女權、個性自由,會說在教堂舉行婚禮和自由結合並沒有什麼區別。她會像婦道人家那樣來爭論自己並不理解的事。最後她大概會問:“這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權力幹涉?”
“是的,我是沒有權力,”彼得·米海雷奇嘟囔道。“這樣更好..越粗暴也就越說明沒有權力,事情也就越好辦。”
天氣悶熱。成群的蚊子像烏雲一般在離地麵不高的地方盤旋,鳳頭麥雞在曠野裏淒切哀叫。一切都預示著雨的來臨,可是天空沒有一片雲。彼得·米海雷奇跨過自家的地界,騎著馬沿著平坦的田地馳去。他常走這條路,熟悉路上的每個樹叢,每個凹坑。現在,在這黃昏時刻,前麵仿佛是一堵黑色的峭壁,其實是座漂亮的教堂,他能想象得出教堂的每個細枝末節,甚至大門上的灰泥和總在院內放牧的幾條牛犢。離教堂一俄裏的地方,右邊是一片黑壓壓的小樹林,那是科爾托維奇伯爵的領地。小樹林後邊便是弗拉西奇的田地了。
一大片烏雲從教堂和伯爵的小樹林後邊湧了過來,烏雲裏時而亮起蒼白的閃電。
“情況就是如此!”彼得·米海雷奇心想。“助我一臂之力吧,上帝,助我一臂之力。”
坐騎由於疾奔很快就累了,彼得·米海雷奇也累了。夾著雷雨的烏雲氣勢洶洶地望著他,好像要勸他回去。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我要向他們證實:他們錯了!”他給自己打氣。“他們會說這是自由戀愛,是個性自由,然而自由在於能夠節製而不是放縱情欲。他們的行為是放蕩而不是自由!”
眼前到了伯爵家的大池塘,池水在烏雲下顯得又暗又藍,從池塘飄來潮氣和藻味。木柴鋪的路旁長著兩棵柳樹,一老一新,兩棵柳樹卿卿我我地相互依偎著。大約兩周以前,彼得·米海雷奇和弗拉西奇就是在這個地方漫步,還低聲吟唱過大學時代的歌曲:“如果不戀愛,就會白白糟蹋了年輕的生命..”好悲戚的歌啊!
當彼得·米海雷奇騎著馬穿行在小樹林裏時,雷聲不停地轟鳴,樹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嗡嗡作響。必須加快趕路。從小樹林到弗拉西奇莊園還剩下不到一俄裏的草地。這裏,道路兩旁長著一些老樺樹。老樺樹活像它們的主人弗拉西奇,憂憂鬱鬱,樣子十分可憐,也像主人一樣又細又高。碩大的雨點淅淅瀝瀝地打在樺樹和青草上;風驟然息了,處處散發出潮濕的土地和楊樹的氣味。弗拉西奇家的柵欄在前邊出現了,柵欄旁長著一棵黃花刺槐,刺槐也那麼細那麼高;木樁倒塌的地方可以看到荒蕪的果園。
彼得·米海雷奇不再想打耳光和抽鞭子的事了,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弗拉西奇家以後應該幹什麼。他膽怯了。他為自己也為妹妹感到恐懼,一想到現在就會見到她時心裏便緊張。她見了哥哥會有什麼表現呢?他們倆會談什麼呢?趁著現在還不遲,是不是回去呢?他一邊想一邊沿著菩提樹的林陰路向房子奔去,繞過一大片丁香叢,他突然看見了弗拉西奇。
弗拉西奇沒戴帽子,身上穿著一件印花布汗衫,腳上一雙長筒靴子,他正頂著雨彎著腰從房子拐角向門廊走去;一個工友拿著榔頭和一箱釘子跟在他身後。他們大概是剛剛修完被風吹得啪啦亂響的護窗板。弗拉西奇一眼瞧見彼得·米海雷奇便停住了腳步。
“是你呀?”他說著,微微一笑。“我看,這挺好。”
“是啊,你瞧,我來了..”彼得·米海雷奇低聲地說,用雙手抖落身上的雨水。
“是啊,這有多好。我很高興,”弗拉西奇說道,但沒有把手
伸過去,大概下不了決心,等待對方向他伸出手來。“這場雨對
燕麥很好!”他說著望了望天空。
“對。”
他倆沒有說話,走進家門。前廳右邊有一扇門通向另一間廳,然後便是客廳,右邊是一間小屋,管家人冬天住的地方。彼得·米海雷奇和弗拉西奇進了這間小屋。
“你在哪兒趕上雨的?”弗拉西奇問道。
“不遠的地方。幾乎快到家門口了。”
彼得·米海雷奇在床上坐下。他挺高興,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屋裏黑乎乎沒有光亮。這樣更好:心裏不煩,也不必觀察對方的臉色。這時他心裏已經沒有憎恨了,反倒對自己產生了畏懼和厭惡。他覺得這個頭開得不得法,所以這次專程來訪不會有什麼結果。
他倆一言不發地呆了一會兒,都做出一副聽雨的樣子。
“謝謝你,彼得魯沙,”弗拉西奇清了清嗓子,開了口。“你能來,我非常感激。你做得寬宏大量、行為高尚。這一點我理解,請你相信,我很珍視這一點,請相信我。”
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站在小屋中間,接著說道:
“這事鬧得有些詭秘,好像我們成心要瞞著你。一想到我們可能把你得罪了,讓你發火了,我們幸福的生活在這些天裏就像有了一塊汙點。現在讓我表白一下。我們背地裏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們不夠信任你。首先,這發生得很突然,當時心血來潮,已不容思考了。其次,這是一件容易招人誤解的私情..讓第三者,即使像你這樣的親近的人,卷進來也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我們當初在這方麵就深深指望你的寬宏大度。你是個最寬宏大度的人,最高尚的人。我對你感激不盡。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命,那就來吧,取走就是了。”
弗拉西奇用一種輕微、喑啞的低音講話,發出的聲音一直是同一個嗡嗡的調調。看來,他很激動。彼得·米海雷奇意識到該他說話了。如果再聽下去,再沉默不語,那就等於讓自己真正扮演起最為寬宏大度的、最為高尚的傻子的角色,而他並
非為此來到這裏。他迅速地站了起來,歎著氣,壓低嗓門說道:
“你聽著,格裏戈裏,你知道我過去喜歡你,我沒有奢望給妹妹找個比你更好的丈夫;不過發生這件事,太不像話了!一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
“為什麼要心驚肉跳?”弗拉西奇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如果我們做了缺德事兒,那才讓人心驚肉跳哪,可是我們並非如此啊!”
“你聽著,格裏戈裏,你知道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偏見,恕我坦言,我認為你們倆幹得太自私了。當然,這話我不會對濟娜說,說了會傷她的心,但是你應當知道:我媽傷心得無法形容。”
“是啊,這是一樁叫人難過的事,”弗拉西奇歎了一口氣。“這一點我們估計到了,彼得魯沙,那我們應當怎麼辦呢?如果你的行為會使某人傷心,那還不等於行為本身是為非作歹。沒辦法!你的每一個嚴肅的步驟必然會使某人痛苦。如果你去為自由而戰,也會使你母親傷心。沒辦法!誰把自己親人的安逸擺在高於一切的地位,誰就得完全放棄崇高的生活。”
窗外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了天空,這道光亮仿佛改變了弗拉西奇的思路。他在彼得·米海雷奇身旁坐下,開口講起完全不相幹的事。
“我呀,彼得魯沙,全心全意崇敬你妹妹,”他說。“過去我每次去你家,總覺得自己仿佛是去朝聖,我真的為濟娜祈禱祝福。如今我的敬仰之情與日俱增。她對於我來說,高於妻子!高於妻子!(弗拉西奇揮了一下手)她是我的神靈。自從她搬過來,每次我走進家門時就如同走進教堂。她是一位少有的、不尋常的、最高尚的女人!”
“好哇,他又彈起自己那套陳詞濫調了!”彼得·米海雷奇心裏想,他不喜歡“女人”這個詞。“你們二人為什麼不明媒正娶地結婚呢?”他問道。“你離
婚,你妻子想要多少錢?”“七萬五。”“多了些。如果討討價呢?”
“她一文也不會讓。她呀,老弟,可是個非常可怕的女人!”弗拉西奇歎了一口氣。“過去我從來沒有對你講過她,一想起她來就惡心,如今趁這個機會,我講給你聽。我是在一種美好的、真誠的感情衝動下娶了她。如果你要知道詳情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團裏有個營長,他和一個十八歲的黃花大姑娘發生了關係,其實是他勾引了她,和她鬼混了兩個多月,便把她甩了。她呀,老弟,處境太慘了。她沒臉回家去見爹媽,再說她爹媽也不會收留她,讓情夫給拋棄了,——
她恨不得到兵營裏去以賣身為業。團裏的弟兄們氣憤極了。他們並非聖賢,不過這種卑鄙勾當未免太讓人看不下去。再說團裏的人對這個營長都恨之入骨。為了讓他丟人現眼,你明白嗎,所有恨他的準尉和少尉們便開始自願捐獻來救濟這個可憐的姑娘。對啦,就這樣,當我們這些下級軍官湊到一塊商量,有的捐五盧布,有的捐十盧布,當時我的頭腦一熱,覺得形勢太適合於我幹件俠義之舉。我風風火火地去找那個姑娘,用一些熱情的話表示對她的同情。我去找她的路上,以及後來與她談話時,我都在熱烈地愛著她,把她看作是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是的..事情就是這麼發展的,過了一周我就向她求婚。長官和同事們都認為我娶這樣一個女人和軍官的榮譽不相容。這就讓我更加發火。於是我寫了一封長信,你明白嗎,說我這種做法應該用金字載入團的史冊中,等等等等。我把信寄給了團長,把抄件分別寄給了戰友們。當然嘍,我大發雷霆,少不了講些不中聽的話。我被勸導離開團隊。我的信稿還放在某處,將來給你看看。我是懷著激情寫的。你會看到我經受過何等真誠的、光明的時刻。我提出退役,便和妻子來到了這裏。父親身後留下幾筆債務,我沒有錢,可是我妻子從第一天起就亂交朋友,專事打扮和玩牌賭錢,我不得不把莊園抵押出去。她呀,你明白嗎,過著不好的生活,我的鄰居當中隻有你一個人不是她的情夫。過了兩年,我把抵押所得和當時全部錢財都給了她,於是她就搬到城裏去了。是啊..如今,我每年付給她一千二百盧布。她是個非常可怕的女人!老弟,有一種蒼蠅把蛆下在蜘蛛背上,怎麼
甩也甩不掉;蛆長在蜘蛛的身上,吸吮它心髒裏的血。這個女人也同樣傍在我的身上,吸我心髒裏的血。她恨我,瞧不起我,因為我幹了一樁蠢事,也就是娶了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她把我的俠義之心看成是卑微之舉。她說:‘聰明人把我拋棄了,蠢貨把我撿來了。’她認為隻有可憐的白癡才能像我這樣幹。老弟,真讓我痛不欲生啊!總之,老弟,我附帶再說一句,命運太欺壓我了,快把我壓扁了。”
彼得·米海雷奇在聽弗拉西奇傾訴,心裏疑惑地反問自己:這個家夥有什麼東西值得濟娜如此愛他?他已非青年,四十一歲了,長得又瘦又幹癟,窄胸脯,長鼻子,胡子花白。他說話甕聲甕氣,笑的時候一臉病容,交談時總是難看地搖晃雙臂。他既沒有矯健的身體,也沒有陽剛之美;既沒有上流社會人的風度,又無普通人的風趣。論外表,他無光彩也無定型。他穿戴沒有品位,家庭環境沒有生氣,對詩歌繪畫毫無興趣,因為它們
‘不能解決當前的問題’,也就是說,他對詩歌繪畫一竅不通;音樂打動不了他的心。在經營方麵他也是個廢物。他把莊園弄得一塌糊塗,而且抵押出去了,第二次抵押他要付百分之十二的利息,另外,他還有一萬盧布的欠條。每逢到了付利息或是給妻子彙款時,他就向所有人借錢,他那副表情仿佛家裏失了火,這時他已昏頭脹腦,五盧布就把儲備過冬的全部柴禾賣了,一垛幹草賣了三盧布,然後讓人用果園的木柵欄或者暖房的木框架來生爐子。他家的牧場被豬給禍害了,農家的牲口在樹林的苗圃裏亂竄,隨著冬天的到來,老樹剩下的越來越少;菜地裏和果園裏亂扔著養蜂的用具和生鏽的鐵桶。他沒有才能也沒有天賦,連普通人過日子的能力也沒有。他在日常生活中是個幼稚的、軟弱的、容易上當、常常受人欺負的人,所以莊稼人不是平白無故地叫他“傻帽兒”。
他是個自由派分子,在縣裏被視為左傾人物,可是他的表現無精打采。他的自由思想沒有新鮮玩意兒,也沒有激情,無論是氣憤、是發火,還是高興,他的表情都是一個模樣,萎靡不振,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即使在極度亢奮的時刻,他也不抬頭,總是彎著腰。然而最枯燥的莫過於他把自己一些美好的、真誠的想法表達得像是平庸無奇的陳舊過時的東西。每當他帶著深思熟慮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闡釋真誠而光明的時刻,闡釋最美好的年華,或者讚揚過去和現在一向走在社會前邊的青年人,或者譴責俄國人到了三十歲就穿起長袍,並把撫養他們的母親①的遺訓忘在腦後時,他的話就令人想起某些往事,某些早已從書本上讀過的內容。如果你留在他家過夜,他就會把皮薩列夫②或者達爾文的書擺到你的床頭茶幾上。如果你說這本書已經讀過,那麼他就會再去取一本杜勃羅留波夫③的著作來。
這在縣城裏便被說成是自由派思想,很多人把這種思想視為沒有害處的不傷大雅的怪行為,但正是這種思想讓他倒了大黴。這種思想對於他來說正像他剛剛講過的那種蛆:它牢牢地傍在他身上,吸吮他心髒裏的血。過去,他辦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婚事,他用拙劣的、難認的筆體寫過拖泥帶水但頗有激情的信,還保留了抄件,他還一再被誤解,一再進行解釋,一再遭受失望;然後便是欠債,第二次抵押,給妻子寄生活費,月月借錢——
這對任何人,無論是對己還是對人,都沒有益處。到了今天,和過去一樣,他還是匆匆瞎忙,想立奇功,亂管別人閑事;和過去一樣,一有機會便寫長信,抄留副本,發表令人厭倦的有關村社、發展手工業,或者創辦幹酪廠的千篇一律的講話,—
談話雷同,這些話仿佛不是從活人的腦子想出來的,而是用機器批量生產的。最後,又鬧成和濟娜的醜劇,還不知道怎樣收場呢!
其實,濟娜妹妹還年輕———她才二十二歲,——
長相漂亮,儀表優雅,天生喜鬧;她好笑,好說話,好鬥嘴,她是個非常喜歡
①原文為法文。
②皮薩列夫(1840—1868),俄國政論家和文藝評論家,唯物主義哲學
家和空想社會主義者,革命民主主義者。
③杜勃羅留波夫(1836—1861),俄國文藝評論家,政論家,革命民主
主義者。
音樂的姑娘;她對穿戴、對讀書、對於布置舒適的環境都在行,
她在家裏絕對忍受不了這樣的小屋子,滿屋臭皮靴和廉價伏特
加酒味。她也是個自由派分子,但她的自由思想裏讓人感覺到
有過剩的精力,有年富力強的、勇敢少女的好勝心,她熱烈渴望
自己比別人好,比別人別致..她怎麼會愛上弗拉西奇呢,怎
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他是堂吉訶德,頑固的狂人、瘋子,”彼得·米海雷奇心想,“可是她呢,她和我一樣是個疲遝的軟弱的聽話的人..我和她很容易被人降伏,甚至不會抗拒。她愛上了他,不管怎麼說,難道我不愛他嗎..”
彼得·米海雷奇認為弗拉西奇是個正直的好人,隻是目光
狹窄,做事片麵。在他的焦躁不安或痛苦中,實際在他整個一
生中,既看不到近期的也看不到長遠的崇高目標,他隻看到枯
燥和生活無著。他的忘我精神以及被弗拉西奇稱之為俠義行
為或真誠衝動之舉,在他眼中隻不過是毫無意義地浪費精力,
毫無用處地亂打空槍,而且還消耗了相當多的彈藥。至於弗拉
西奇狂熱地相信自己思維的非凡真誠和一貫正確,在他看來則
是幼稚的,甚至是病態的;說到弗拉西奇一生中居然能夠把無
聊的瑣事和崇高的事業混淆起來,如他愚蠢的婚事,他還把這
事看成是俠義行為,再如後來和女人們廝混,他認為那是某種
思想的勝利,—
這些事也實在令人無法理解。
但,不管怎麼說,彼得·米海雷奇就是喜歡弗拉西奇,感覺
到他身上有一股勁兒,而且不知為什麼他從來沒有勇氣反駁他
的意見。
弗拉西奇湊到他身邊坐下,想趁著瀟瀟的雨聲和茫茫的昏
暗講講心裏的話。他清了清嗓子,準備大講一下和自己的婚姻
經曆一樣的事,可是彼得·米海雷奇聽不下去了,他一想到馬上
就會見到自己的妹妹,心裏就忐忑不安。
“是啊,你這一輩子總是不走運,”他溫和地說,“對不起,不
過我們已經離開了主題。我們談的不是那件事。”
“對,對,確實如此。咱們還是回到主題上來吧!”弗拉西奇
說著便站了起來。“我告訴你,彼得魯沙,我們對得起良心。我們沒有在教堂舉行婚禮,但我們的婚姻完全合法,—
這事不用我證明,也不用你聽我解釋。你和我一樣,是主張自由思想的,謝天謝地,咱們在這方麵不可能有分歧。至於談到我們的未來嘛,你也不必為此擔心。我會拚死拚活日夜不停地幹活兒,—
—總之,我會盡心盡力讓濟娜過得幸福。她的生活會異常美滿。你會問我是否能辦得到,老弟,我能!當一個人無時無刻不考慮同一件事時,他就不難達到所期望的目的。好了,咱們去看看濟娜吧!應當讓她高興高興。”
彼得·米海雷奇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起身跟在弗拉西奇後邊走向前廳,從前廳又進了客廳。在這間陰森的大廳裏隻有一架鋼琴和很長一排有銅質裝飾的舊式椅子,椅子上從來沒有一個人坐過。鋼琴上點著一支蠟燭。他倆從客廳默默走向餐室。餐室同樣寬敞和不舒適,餐室中央擺著一張圓桌,它是由兩個半圓桌麵組合起來的,有六條粗腿,隻有一支蠟燭。座鍾擺在紅色的大鍾盒裏,像個神龕,時鍾指著兩點半。
弗拉西奇推開通向隔壁的門,喚了一聲:
“濟諾奇卡①,彼得魯沙來咱家了!”
立刻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濟娜走進餐室。高高的個兒,豐滿的身材,臉色非常蒼白,仍然是彼得·米海雷奇最後一次在家裏見到她的樣子,——
穿著黑裙子、紅上衣,腰帶上有個大扣環。她用一條胳膊抱住哥哥,在他的太陽穴上吻了一下。
“好大的雷雨呀!”她說。“剛才格裏戈裏出去了,整棟房子裏隻有我一個人。”
她沒有窘態,像在家裏一樣,坦誠開朗地望著哥哥,彼得·米海雷奇盯著她,也不感到難為情了。
“你可從來沒有怕過雷雨嗬。”他說著便在桌旁坐下。
“是的,可是這兒房間太大,房子太老,一打雷整棟房子就像擺滿盤子碗的立櫃似的震得叮當亂響。其實這棟房子很討
①濟娜的昵稱。
人喜歡,”她坐在哥哥對麵接著說道,“這兒,每個房間都有值得回憶的往事。你設想一下,格裏戈裏的爺爺就是在我住的房間裏開槍自殺的。”
“到了八月,有了錢,我就把果園裏的廂房修理一下。”弗拉西奇說。
“不知為什麼每逢打雷下雨時我就會想起爺爺來,”濟娜接著說了下去。“當年就在這間餐室裏,活活把一個人給打死了。”
“這是真事,”弗拉西奇證實了一句,然後用大眼睛看了看彼得·米海雷奇。“四十年代,有個叫奧裏維耶的法國人承租了這個莊園。他女兒的肖像至今還扔在我們的閣樓上。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據我父親對我說,這個奧裏維耶瞧不起俄國人,認為俄國人不懂禮貌,百般刁難他們。比方說,神父經過他住的莊園時,他要求神父在半俄裏外就脫帽;又如,當奧裏維耶一家坐車穿行在村子裏時,教堂要敲鍾。對待農奴和小小老百姓,他當然更是飛揚跋扈了。有一天,一個雲遊四方的俄羅斯善良的青年人從這兒路過。這個人有點兒像果戈理小說中的神學院的學員霍馬·布魯特。他要求在此地借宿,沒想到管家人看中了他,就把他留在賬房裏幹活兒了。關於這件事有很多說法。有的人說這個學員煽動農民鬧事,另外一些人說奧裏維耶的千金好像是愛上了他。我也不知道哪種說法確實,隻知道有一天,一個暮色迷人的傍晚,奧裏維耶把他叫到這兒來,對他進行了審訊,然後下令打他。你知道嗎,奧裏維耶本人坐在這張桌子後邊,洋洋得意地豪飲,而幾個馬夫在痛打這個神學院學員。大概對他用了刑。天快亮時,這個學員受盡折磨斷了氣,他的屍體也不知被藏到哪兒去了。有人說把他扔進科爾托維奇家的池塘了。出了人命官司,可是那個法國人給了相幹的人幾千盧布,自己便揚長去了阿爾薩斯①了。再說,他的租期也快滿了,這個官司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①阿爾薩斯—
—法國東北部地區名及舊省名。
“這幫混蛋!”濟娜罵了一句,身子一顫。
“我爹清清楚楚記得奧裏維耶和他的女兒。說那個漂亮姑娘長得出眾,但性子古怪。我估計那個學員兩樣事都幹了,既煽動了農民鬧事,也迷住了小姐的心。說不定他根本不是什麼神學院的學員,而是個隱姓埋名的人。”
濟娜陷入沉思:看來,神學院學員和法國漂亮姑娘的事使她想入非非。彼得·米海雷奇覺得在這一周裏,妹妹的外表毫無變化,隻是臉色稍顯蒼白。她的目光同往常一樣,還是那麼平靜,仿佛是隨同哥哥一起來到弗拉西奇家作客。不過,彼得·米海雷奇覺得自己卻發生了一種變化。的確,過去妹妹住在家裏時,他和她什麼事都能談,如今他連“你在這兒過得怎麼樣?”這麼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也不敢問。這個問題會讓人難堪,而且沒有必要。想必她身上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她不急於打聽母親和家裏的事,不提自己和弗拉西奇的浪漫史;她不為自己辯解,也不說自由同居比教堂主持的婚禮好,她不激動,她安安靜靜地在思考奧裏維耶的事..怎麼會一下子提起奧裏維耶來了?
“你們倆的肩膀都讓雨淋濕了,”濟娜說了一句,莞爾一笑,她為哥哥和弗拉西奇有這麼一點點相像的地方而動情了。
彼得·米海雷奇的處境使自己感到十分可悲又非常可怕。他想起自己那棟變得空蕩了的家,遮蓋起來的鋼琴,還有濟娜那間如今已無人進去的明亮的小房間;他想起果園的林陰路上再沒有她的小腳印了,晚茶前再也不會有人爽朗地笑著去遊泳。那從童年時代起越來越眷戀的東西,那往日坐在悶熱的教室或大學講堂裏喜歡思考的東西,———清晰、潔淨、歡樂,那使他的家充滿生機和光明的一切,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消逝了,並和一個莫名其妙的營長、一個寬宏大度的準尉、一個淫蕩的騷娘兒們、一個開槍自殺的祖父這些粗俗的齷齪的故事攪和在一起了..在這個時候若提母親,或認為過去的日子可以回來,那就是不想理解已經一清二楚的事。
彼得·米海雷奇眼中盈滿了淚水,放在桌子上的手抖動起來。濟娜猜出哥哥的心事,她的眼睛也紅了,閃著淚光。
“格裏戈裏,你過來一下!”她對弗拉西奇說。
他們兩人靠近窗戶,悄悄地在商量什麼。彼得·米海雷奇看著弗拉西奇向妹妹彎下身去的樣子,看著她望著他的那種眼神,他再次明白了:米已成粥,定局已無法改變,什麼話也不用說了。濟娜走出屋去。
“情況就是這樣,老弟,”經過一陣沉默,弗拉西奇一邊搓手一邊笑盈盈地開了口。“剛才我說我們的日子過得幸福,這話不過是借用文學語言的描繪而已。其實我們還沒有嚐到幸福的滋味。濟娜腦子裏一直在想念你,想念母親,她心裏難受;我看她那樣子心裏也難受。她天性我行我素,無懼無畏,可是你要知道,她還是不習慣這種生活,不容易啊,再說她還年輕。女傭稱呼她小姐,這本來算不了什麼,可是她卻坐立不安。情況就是如此啊,老弟。”
濟娜端來滿滿一盤草莓。一個外表老老實實、呆頭呆腦的小侍女跟在她身後。她把一罐牛奶放在桌子上,深深地鞠了個躬..她的神態和這裏的古老家具有些相稱,也是那麼僵硬、無趣。
已經聽不見雨聲了。彼得·米海雷奇吃著草莓,弗拉西奇和濟娜默默地看著他。臨到該講些無用的,但又不能不講的話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都感覺到啟齒的重量。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眶裏又盈滿了淚水,他把身邊的盤子挪開,說該回家了,否則太晚了,說不定又會下起雨來。這時,濟娜出於禮貌應該問問家人的情況和談談自己的新生活。
“家裏怎樣?”她匆匆地問了一句,她那蒼白的臉龐抽搐起來。“媽媽怎樣?”
“你知道媽媽..”彼得·米海雷奇回答時,沒有看她。
“彼得魯沙,你對發生的事情考慮過很久,”她抓住哥哥的衣袖,說了一句。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多麼難於說出口來,“你考慮了很久,你告訴我,能指望媽媽有朝一日和格裏戈裏和解嗎..和這種狀況妥協嗎?”
她緊挨著哥哥,麵對麵地站著,哥哥這時才驚奇地發現,妹
妹是這麼俊秀,他過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至於妹妹長得
像媽,賢淑、文雅,住在弗拉西奇家,而且和弗拉西奇與呆頭呆
腦的侍女、與六條腿的桌子在一起,住在活活打死了一個人的
房子裏,現在又不會隨他一起回家,而是留住在這裏,—
—他覺
得這一切未免過於荒謬絕倫了。
“你是了解媽媽的..”他沒有回答妹妹的問話。“我認為
應當顧及..應當采取一點辦法,是不是請求她寬恕..”
“若是請求她寬恕—
—那就等於讓我們做出假象,表示我
們行為不軌。為了安慰媽媽,我可以撒謊,但這樣做不會有什
麼結果。我是了解媽媽的。咳,順其自然吧!”濟娜說完了,她
把最傷心的話已經說了出來,變得輕鬆愉快了,“我們再等五
年,十年,再忍受一段時間,到了時候,就聽天由命吧!”
她挽著哥哥的胳膊,經過昏暗的前廳時她把頭緊偎在哥哥
的肩膀上。
他們走下門廊。彼得·米海雷奇道了別,上了馬,緩緩地走
了;濟娜與弗拉西奇陪著送他一程。四周靜悄悄暖烘烘,一片
芳香的幹草味;天空雲隙之間星星熠熠閃閃。當年見過那麼多
淒慘世麵的弗拉西奇的老果園,現在隱沒在黑暗中沉睡,不知
為什麼穿過果園時讓人有點傷感。
“今天午飯後,我和濟娜真正過了一段心曠神怡的時刻!”
弗拉西奇說。“我給她讀了一篇關於移民問題的好文章。老
弟,你讀一讀!你一定要讀!那篇論文好在誠實上。我忍不住
便給編輯部寫了一封信,請他們轉給作者。我隻寫了一行字:‘謹致謝意並緊握真誠的手!’”彼得·米海雷奇本來想說:“請你別亂管與你無關的事了!”——
但他沒有吱聲。
弗拉西奇走在右邊的馬鐙旁,濟娜走在左邊,兩個人似乎
都忘記該回家了,天氣潮濕,離科爾托維奇家的小樹林已經不
遠了。彼得·米海雷奇總覺得他們在期待他說句什麼話,究竟
什麼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時他極其可憐他們。現在,當他
們倆帶著百依百順的樣子,沉思地走在馬身旁時,他深信他們並不幸福,也不會幸福,他覺得他們的愛情是一個可悲的、無法改變的錯誤。由於憐憫,同時又意識到自己無力相助,他的精神好像一下崩潰了,這時他覺得隻要能擺脫沉重的惻隱之心,作任何犧牲他已在所不惜。
“以後我會常來你們這兒住住,”他說。
這話好像是表示讓步,他感到不滿意。所以當他們在科爾托維奇家的小樹林附近停下腳步告別時,他向濟娜彎下身去,觸到她的肩頭,說了一句:
“濟娜,你是對的。你做得好!”
為了不再多說,也別哭出聲來,他拍打了一下馬,向小樹林馳去。到了暗處,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弗拉西奇和濟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弗拉西奇邁著大步,濟娜緊跟在他身旁,移動著急促跳動的碎步—
—他們興高采烈地在談論著什麼。
“我簡直是個老太婆了,”彼得·米海雷奇心想。“我來的目的是要解決問題,結果反而被我弄得更糊塗。唉,管他呢!”
他心裏很難過。出了小樹林時,他讓馬慢慢地走,靠近池塘時,便停了下來。他想一動不動地坐一會兒,考慮考慮。月亮正在升起,池塘對岸的水麵上映出一條紅色的光影。遠處一陣陣響起悶雷聲。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池水,想象妹妹那絕望的樣子,那痛苦蒼白的臉,還有那雙為了在外人麵前掩飾自己的屈辱而無淚的眼睛。他想象妹妹懷了孕,母親逝世,為她舉行葬禮,濟娜的悲痛欲絕..又高傲又迷信的老太太隻能一死了之。未來的種種可怕的畫麵在他眼前黑黝黝的水麵上浮現出來,他在幾個蒼白的婦女形象當中看見了自己:缺乏毅力、懦弱無能、一臉內疚..
離池塘右岸大約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一動也不動:那是人還是高大樹樁?彼得·米海雷奇想起那個被人打死後拋進這個池塘裏的神學院學員來。
“奧裏維耶幹得沒有一點兒人性,但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把問題解決了,可是我什麼也沒能解決,反而弄亂套了,”他死死地盯著那個幽靈一般的黑東西,心裏想,“他怎麼想就怎麼做,而我講的和做的並不是我所想的,其實,我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策馬靠近黑影:原來那是一根建造什麼東西後剩下來的腐爛的老木樁。從科爾托維奇家的小樹林和莊園裏飄來濃濃的鈴蘭花香和帶蜜味的草香。彼得·米海雷奇沿著池塘的邊走去,憂傷地望著池水,他回憶自己的一生,他漸漸認識到自己至今為止,所講所做並非所想,人們對他也是如此,如今他覺得他的一生就像這塘池水一樣黑黝黝,池中有夜空的倒影還有橫豎交錯的水草。他還覺得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
1892年烏蘭汗譯
六號病房
一
醫院的院子裏有一座附屬於它的廂屋,這房子被刺果植物、蕁麻和野大麻組成的林子整個兒團團圍住了。房子的屋頂已經生鏽,煙囪已有一半倒塌,門廊台階的梯級已經腐爛,雜草叢生,牆灰隻留下斑駁的痕跡。它的正麵朝向醫院,後麵向著田野,它和田野之間被一堵插著釘子的灰色醫院圍牆分隔著。這些尖頭向上的釘子,還有圍牆和這間房子本身,都具有一種獨特的淒涼和罪惡的模樣,那種模樣是醫院和監獄之類建築物上常見的。
假如您不怕被蕁麻刺痛,那就讓我們沿著通向屋子的狹窄的小道走過去,看看屋子裏是什麼名堂。打開第一道門後我們就進入了穿堂間。這裏牆邊和爐旁堆放著整堆整堆的醫院垃圾。床墊、撕得粉碎的舊睡袍、褲子、藍條子的襯衫、毫無用處的破鞋子——
所有這些破爛一堆堆地堆著,幾經擠壓,彼此錯雜,正在腐爛,發出的氣味叫人透不過氣來。
垃圾堆上總是躺著嘴裏咬著煙鬥的看門人尼基塔,他是個退伍士兵,衣服上的絛帶已退成了紅褐色。他有一張嚴厲、枯瘦的臉,一副倒掛的眉毛,這眉毛使他的臉部表情像一隻草原上的牧羊犬,還有一個紅彤彤的鼻子;他個子不高,看上去幹瘦、青筋暴突,但是神色威嚴,拳頭粗壯。他屬於頭腦簡單、辦事牢靠、忠於職守和愚頑魯鈍的那類人,這些人最喜愛世界上有秩序,因而深信他們應該挨揍。他往人的臉部、胸口、背部和隨便什麼地方打,相信不這樣這兒就沒規沒矩了。
接著您走進一個巨大、寬敞的房間,如果不計穿堂間的話,這個房間就占據了整座房子。這裏的四壁塗著肮髒的藍色塗料。天花板熏得漆黑,就如沒有煙囪的農舍裏那樣,顯然冬天這裏生的爐子都煙熏火燎,屋裏經常充滿煤煙味。窗戶被從裏往外釘的鐵柵欄弄得十分難看。地板呈灰色,刨得十分毛糙。酸白菜、燈芯的煙焦味、臭蟲和氨氣的臭味撲鼻而來,這股臭味一開始會給您這樣的印象:您仿佛走進了一個動物園。
房間裏放著一張張用螺絲固定在地板上的床鋪。床上坐著或躺著的人都穿著醫院藍色的睡袍,而且按舊時的老規矩,戴著尖頂帽。這些人都是瘋子。
他們在這裏一共五個人。隻有一個人有貴族身份,其餘的都是平民百姓。靠門口第一個人,是個高高瘦瘦的小市民,他長著亮光光的紅褐色唇須,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手托著頭坐著,盯著一點望著。他整日整夜都悶悶不樂,經常搖頭歎氣,麵露苦笑;他很少加入別人的閑談,對提問通常不作回答。送來飲食時他機械地吃著、喝著。從他痛苦的陣陣咳嗽、消瘦的樣子和潮紅的雙頰來判斷,他染上了肺結核。
接著他的是個活潑、非常好動的小老頭,蓄著一撮尖尖的胡子,長一頭和黑人一樣卷曲的黑發。白天他從一個窗口向另一個窗口來回在病房踱步,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起雙腿坐在床上,像灰雀一樣不停地吹口哨、唱歌和嘻嘻傻笑。他這種童稚般的歡樂和活潑的性格即使在夜間也會表現出來,這時他從床上起來向上帝祈禱,也就是用拳頭捶打胸口和用手指向門縫裏摳。這是猶太人莫伊謝伊卡,一個呆子,大約二十年前他的帽子作坊被火燒掉了,他就精神失常了。
六號病房內的病人中隻有他一個人被允許走出這間屋子,甚至走出醫院圍牆到外麵。他享有這種特權由來已久,大概作為長年住院的老病號,一個安分無害的呆子,城裏供人逗樂取笑的人物,人們看到他在街上圍在一群小孩和狗中間,早已習以為常了。他身穿睡袍,頭戴可笑的尖頂帽,腳著便鞋,有時光著腳板,甚至不穿褲子,在街頭遊來蕩去,同時在人家大門口或小鋪子邊停留下來,乞討一點小錢。在一個地方人們給他喝克瓦斯①,另一個地方給他吃麵包,第三個地方給幾個小錢,所以回到屋子裏來時他通常吃得飽飽,囊中富裕。他隨身帶回的一切都被尼基塔搜走,成了自己的外快。他做這件事時態度粗暴,十分生氣,一麵把他的口袋都一隻隻翻過,呼喚上帝前來作證,說他以後無論何時再也不放猶太佬出門了,還說對他來說不守規矩是世上最壞的事。
莫伊謝伊卡喜歡為別人效勞,他給病友們端水,在他們睡著時幫他們蓋上被子,答應從街上給每人討來一戈比小錢,給每個人縫頂新帽子;他甚至給自己左邊的鄰床,一個癱瘓病人,用食匙喂食。他這樣做並非出於同情,也不是出於某種人道本性的考慮,而是對自己右邊鄰床格羅莫夫的模仿和不由自主的服從。
伊凡·德米特裏奇·格羅莫夫,一個大約三十三歲的男人,出身貴族,曾經當過法警和省城的秘書,患的是受迫害狂。他或者把身子蜷縮成一團躺在床上,或者從屋子的一頭到另一頭來回走動,仿佛是為了活動身子骨,很少有坐著的時候。他總是興奮、激動和緊張地在期待著某種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東西。隻要穿堂裏有一丁點聲或外麵傳來喊叫聲,就足以使他抬起頭,張耳諦聽:是不是衝著他來的?該不是來找他吧?這時他的臉部便出現不安和反感的表情。
我喜歡他那張寬闊、顴骨突出的臉龐,它總是顯得蒼白和神色淒楚,如同鏡子似的,反映出被爭鬥和持久的驚恐所折磨的心靈。他的麵相是奇怪而病態的,然而因深沉和內心的痛苦而落到臉上的細膩的表情,卻是通情達理和知書達理的,而且眼光也是溫和而健康的。他本人也叫我喜歡,他彬彬有禮,熱忱殷勤,對所有的人都和藹可親,隻有尼基塔例外。要是有人掉下一個紐扣或調羹,他會迅速從床上一躍而起,把它撿起來。
①一種用麵包發酵製成的清涼飲料。
每天早晨他和病友們道早安,就寢時則祝他們晚安。
除了經常的緊張狀態和扮鬼臉外,他精神失常還表現在以下方麵:有時一到晚上他就把自己緊緊地裹在睡袍裏,渾身發抖,牙齒碰得咯咯響,開始迅步從房間的一頭到另一頭或病床間來回走動。那樣子仿佛他得了嚴重的瘧疾。他會突然停下步來仔細瞧著病友們,憑這一點可以看出他想對他們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是看樣子又認為他們不會聽他或不會聽懂,他於是煩躁地搖著腦袋,又繼續走動了。然而不久說話的願望又壓倒了各式各樣的想法,他就率性熱烈激昂地說起來。他說的話語無倫次、言辭激烈,似乎在說夢話,斷斷續續,不是時時都能讓人聽懂,但是從他的話裏,從他的言辭和聲音裏可以聽出某種異常美好的東西。他說話的時候您能認出他是個瘋子,又是個人。他那些精神失常的話語是難以在紙上傳達的。他說到人的卑劣品性,壓製真理的暴力,將來會出現在世界上的美好的生活;說到窗上的柵欄,這使他每時每刻都會想到施行暴力的人們的愚鈍和殘忍。結果這就成了取自未唱完的古老歌曲的一首雜亂無章、不協調的大雜拌。
二
大約二十至十五年前,城裏一條主要街道上,在自己的房子裏住著一位官員,是個頗有聲望、家境殷實的人,叫格羅莫夫。他有兩個兒子:謝爾蓋和伊凡。在念大學四年級時謝爾蓋得急性肺結核一命歸陰;他這一死仿佛成了驟然降臨到格羅莫夫家庭的一連串不幸事件的開端。謝爾蓋下葬後過了一個星期,年老的父親因作偽和盜用公款被送上法庭,不久因傷寒死於監獄醫院。房屋和一切動產被悉數拍賣,所以伊凡·德米特裏奇和母親就一貧如洗了。
以往父親在世時,伊凡·德米特裏奇住在彼得堡,他在那裏上大學,每月得到六七十盧布,對貧困兩字毫無概念,如今他不得不使自己的生活發生急劇的變化。他必須從早到晚去為菲薄的報酬上課,去抄寫,卻仍然不免挨餓,因為所有的勞務所得都寄給母親糊口了。伊凡·德米特裏奇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他垂頭喪氣,開始萎靡不振,然後就拋棄了學業,回到家裏。在此地這座小城裏他托人情謀得了一個在縣立學校教書的職位,但是和同事們相處不好,學生也不喜歡他,不久就丟了這個位置。母親死了。大約半年時間他沒有工作,隻靠麵包和水糊口,後來去當了法院的庭警。這份差事他一直做到因病解職為止。
他從來就沒有給人以身體健康的印象,甚至在念大學的歲月裏也是如此。他總是麵色蒼白,消瘦,易受風寒,吃得很少,睡眠很差。隻要喝上一杯酒,他就會頭腦發暈,癔病發作。他一直渴望和人們接近,但是由於易激動的性格和生性多疑,他跟誰也親近不起來,也沒有朋友。對城裏的市民他總是不屑一顧,說他們的粗魯無知和出於本能的醉生夢死的生活,使他覺得厭惡和反感。他說話用的是男高音,嗓門大,情緒熱烈,而且必定顯出怒氣衝衝或義憤填膺的樣子,或者懷著興奮和驚訝的心情,但永遠是真誠的。不論你和他談起什麼,他往往歸結到一點:城裏令人感到氣悶,生活毫無趣味,社會沒有高尚情趣,過著渾渾噩噩、毫無意義的生活,社會又通過暴力和腐化使這種生活呈現各種麵貌;卑劣的人錦衣玉食,誠實的人食不果腹;需要辦學校、誠實報道的地方報刊、劇場、公眾朗讀會,需要知識力量的團結;需要讓社會認清自我並大吃一驚。他在自己關於人的議論中加入了濃重的色彩,隻有黑白兩色,不承認任何色差;人類在他那裏隻分為誠實和卑劣的兩種人,居中者是沒有的。談到女人和愛情時他總是很熱烈,很興奮,但一次也沒墮入過情網。
盡管他言辭激烈,又有點神經質,人們還是喜歡他,背地裏親切地稱他為瓦尼亞①。他與生俱來的彬彬有禮,熱心殷勤,作風的正派,精神上的純潔和破舊的西服,病態的麵容和家庭
①瓦尼亞是伊凡的簡稱。
的不幸,都激起人們美好、溫和與憂傷的感情;另一方麵他受過良好教育、博覽群書,按照城裏居民的看法還無事不曉,是一個類似活詞典的人物。
他讀得很多。常常這樣:他一直坐在俱樂部裏,神經質地揪著胡子,不停地翻閱著期刊、書籍;從他的麵部可以看出他不是在閱讀,而是稍有點懂便吞食了下去。應當認為閱讀是他病態的習慣之一,因為任何到他手邊的東西,甚至隔年的報紙和曆本,他都一樣如饑似渴地抓來就看。在自己家裏時他總是躺著閱讀。
三
在一個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裏奇豎起大衣的領子,沿著街巷和戶外的空地踩著泥濘的地麵啪噠啪噠地走著,按一份法院的執行書去一個市民家收錢。一如往常,每逢早晨他的心情總是悶悶不樂的。在一處街角他遇見兩個戴著手銬的被拘捕的人,被四個帶槍的押送兵押解著。以前伊凡·德米特裏奇遇見被拘捕的人的次數多得很,每次他們都在他心裏激起同情和不自在的感覺,而眼下這次相遇卻在他身上產生了獨特的、奇怪的印象。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他也有可能被銬起來,也以這種方式踩著泥濘的道路被送進監獄。到過那個市民家後,在回家的路上他在郵局附近遇見了一個熟悉的警監,後者向他問了好,還和他在街上一起走了幾步,不知什麼原因他竟覺得此事值得懷疑。在家一整天,他腦子裏始終忘不了那兩個被拘捕者和帶槍的士兵,一種蒙蒙的內心恐懼使他無法閱讀,心思也無法集中。到傍晚他沒有點燈,夜間也沒有入睡,一直在想他可能被逮捕,被戴上手銬,關進監牢。他知道自己沒有背上任何罪名,而且可以保證今後永遠不會去殺人,去放火,去偷竊;然而偶然的、身不由己的犯罪難道不是容易的事嗎?再說難道不可能出現栽贓,最終導致法庭錯判的事嗎?千百年來民間的經驗教誨人們不要發誓說自己永遠不會討飯和坐牢,這
可不是毫無道理的。而法庭錯判在如今的司法程序中是非常
可能的,這中間什麼事都難以預料。與他人的苦難具有公務、業務關係的人們,例如法官、警察、醫生,天長日久,由於習慣成自然,已經磨煉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他們對待自己的當事人的態度,除了表麵應付,不可能有其他;從這方麵說,他們和在農舍後麵荒地裏宰羊殺牛而對滿地血汙視而不見的農民毫無區別。在對人采取表麵應付、冷漠無情態度的情況下,要使一個無罪的人喪失全部財產權並被判服苦刑,法官隻需要一樣東西:時間。隻需要履行某些手續的時間,為這些手續法官將被付給報酬,然後萬事大吉。然後你在這個肮髒泥濘的小城,遠離鐵路二百俄裏以外的地方尋求公正、保護去吧!而且當任何一種強權被社會作為一種理性、相宜的必要性而接受的時候,當任何一種仁慈的行為,譬如宣判無罪,會引起一係列不滿、複仇情緒爆發的時候,去思考公正兩字不顯得可笑嗎?
清早,伊凡·德米特裏奇從床上起身時心中驚恐萬分,額頭上直冒冷汗,他已完全確信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捕。他想既然昨天的那些沉重的想法在他身上那麼久都擺脫不了,那就是說其中有點真實的成分。事實上這些想法鑽進腦子裏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
一個警察從容地從窗外走過:這可不是毫無緣由的。你看有兩個人在屋子旁邊停留而且不說話。他們為什麼不說話?
於是對伊凡·德米特裏奇來說,難熬的日日夜夜來臨了。凡是從窗外走過和走進院子的人仿佛都是奸細和密探。通常在中午時分警察局長乘坐雙套馬車在街上駛過;這是他從城郊的莊園去警察局,但是伊凡·德米特裏奇每一次都覺得他行駛得太快,而且表情非同尋常:顯然他是趕去宣布城裏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罪犯。每次門鈴響起和有人叩門,伊凡·德米特裏奇都會心驚肉跳,在女房東家遇見新來的人就不勝苦惱;與警察相逢時他便麵露笑容,口打呼哨,以示自己若無其事。每天夜間他都通宵不眠,等待著有人抓他,但是為了讓女房東覺得他睡著了,他便大聲打鼾、呼吸,仿佛睡熟似的;因為如果他睡不著,那就表示他受良心譴責而難受—
多麼有力的證據!事實和合理的邏輯都在說服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是無稽之談和病態心理,如果眼光放遠大一點看,從本質上講被捕和坐牢也沒有任何可怕之處—
—隻要於心無愧;然而他越是理智和邏輯地思考,內心的驚恐就越強烈和難受。這就像一個隱士想在處女林中為自己砍出一小塊地方,他越是勤勉地用斧子勞作,林子長得越密越猛。最後伊凡·德米特裏奇看到這樣下去毫無益處,就完全不去思考了,他陷入了絕望和忐忑之中。
他開始孤立自己,避免與人接觸。以前他對公事就反感,現在則已不堪忍受。他生怕有人設法陷害他,不知不覺中把賄賂放進他的口袋,然後再告發他;或者他本人無意間在官方文書中犯下與作偽證有相同後果的錯誤,或者丟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在其他時間他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靈活機敏,如今他每天在臆造出成千個形形色色的理由,叫他為自身的自由和名譽嚴重擔憂。但是他對外部世界,尤其是對書籍的興趣卻大大減退了,記憶力開始嚴重衰退。
春天積雪化盡的時候峽穀裏的墓地邊發現了兩具半腐爛的屍體—
—一個老太婆和一個男孩,具有暴力致死的特征。城裏沸沸揚揚議論的都是關於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的凶手的事。為了使人們不認為是他殺的,伊凡·德米特裏奇便在一條條街上走來走去,還麵帶笑容,但是遇見熟人時卻臉色白一陣紅一陣,並且開始說服對方,說罪行的卑劣莫過於殺害弱者和無力自衛的人。然而這種謊言不久就使他膩煩了,經過一番思考他決定了,認為處在他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進女房東的地窖裏。他在地窖坐了一個白天,然後一夜又一個白天,拚命打冷戰,等到天黑就像賊一樣偷偷溜回自己房裏。他站在房間中央,紋絲不動,側耳諦聽,直到天明。一清早,太陽升起前女房東家來了幾個修爐工。伊凡·德米特裏奇明明知道他們是為了在廚房裏重砌爐灶而來的,但是內心的恐懼向他暗示這是化裝成修爐工的警察。他悄悄溜出屋子,心裏充滿了恐懼,既沒有戴帽子也沒穿外衣,滿街亂跑。狗吠叫著跟在後麵追他,一個地方一個農民在後麵喊叫,空氣在耳邊呼呼直叫,而伊凡·德米特裏奇則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彙集到了他的背後,正在追趕他。
他被截住了,送回到家裏,派了女房東去請醫生。醫生安德烈·葉非梅奇(關於他以後我們還會說到)的處方是頭部冷敷和桂櫻葉滴劑,他對女房東說他不會再來了,因為不該去打擾一個人發瘋,說完憂鬱地搖搖頭走了。由於家中既沒有賴以生活的條件,又無治療,伊凡·德米特裏奇便被送進醫院,安置在花柳病房。他整夜整夜不眠,常使性子,攪得病人們不得安寧,於是按照安德烈·葉非梅奇的吩咐被轉到了六號病房。
一年後城裏已完全無人記得伊凡·德米特裏奇,他的那些書被女房東堆在遮陽篷下的雪橇上,也讓小孩子們給拖散了。
四
伊凡·德米特裏奇左邊的鄰床是猶太人莫伊謝伊卡,正如我已經說過的,右邊的鄰床是一個鼓著一身肥肉、身子幾乎呈圓形的農民,他麵部表情遲鈍、完全癡呆。這是一頭不會動彈、貪食和肮髒不堪的動物,早已喪失思維和感知的能力。他身上不斷地發出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刺鼻的臭氣。
替他收拾的尼基塔狠狠地揍他,使盡全力,不知心疼自己的拳頭;可怕的不是他挨打這件事,—
—對此可以習慣,—
而是這頭遲鈍的動物對挨打的反應,既不吭聲又不動彈,連眼神也毫無表示,隻是像隻沉重的木桶那樣微微地晃動著。
六號病房內住著的第五個,也就是最後一名病人是個小市民,曾在郵局當郵件分揀員,一個小小瘦瘦、淡黃頭發的男子,長著一張善良,但是有點調皮的臉。從他那雙明朗、愉快地望著的眼睛聰明而安詳的神色判斷,他有一個非常重要而愉快的秘密藏在自己心底。他的枕下和褥子下麵藏著某種他永不示人的東西,但不是怕被奪走或偷走,而是由於不好意思。有時他走到窗前,轉身背對病友,在自己胸前戴著什麼,低下頭去看
著;如果此時走到他跟前,他就會顯得忸怩不安,把某樣東西從胸前摘下來。不過要猜出他的秘密並不難。
“祝賀我吧,”他常對伊凡·德米特裏奇說,“我被提名呈請授予二級聖斯坦尼斯拉夫帶星勳章。二級帶星勳章隻授予外國人,但是不知何故他們願意為我破例,”他笑吟吟地說,一麵莫解地聳聳肩,“老實說,真沒有料到!”
“對此我一竅不通。”伊凡·德米特裏奇悶悶不樂地說。
“可是您知道我早晚會得到什麼嗎?”前信件分揀員狡黠地眯起眼睛接著說,“我一定會得到瑞典‘北極星’勳章。為這枚勳章是值得忙活一陣的。白色十字章,黑色的帶子。挺漂亮呢。”
大概任何別處的生活都沒有像這座廂屋裏那麼單調。早晨,除了癱瘓在床的那位胖農民,所有病人都在穿堂間從一隻雙耳大木桶裏舀水洗臉,用睡袍的裏襟擦幹;這以後就喝錫製把缸裏的茶,茶是尼基塔從醫院大樓取來的。每人按規定喝一把缸茶。中午吃酸菜做的湯和粥,晚上的飯菜就是中午剩餘的粥。這些事之間的空隙,就在床上躺著,睡覺,望窗外和從房間一頭到另一頭來回走動。天天如此。就連前信件分揀員說的也總是關於勳章的那幾句老話。
六號病房裏難得見到新來的人。很久以前醫生就不再接收精神病患者,而喜歡訪問瘋人院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多。剃頭匠謝苗·拉紮裏奇每兩個月到一趟廂屋。他如何給瘋子剃頭,尼基塔如何幫助他做這件事以及每次在酒醉糊塗、笑容滿麵的剃頭匠出現時病人如何惶惑不安,我們就不談了。
除了剃頭匠,誰也不往廂屋裏瞅一眼。病人們命中注定日複一日地隻和尼基塔一人照麵。
但是有一則相當奇怪的流言早就傳遍了醫院大樓。
有人放出風聲,似乎醫生開始光顧六號病房了。
五
奇怪的流言!
安德烈·葉非梅奇·拉京醫生從某種方麵來說是個出色的
人。據說在年輕時代的早期他非常虔誠地相信上帝,準備擔任神職,一八六三年中學畢業後他打算進神學院,但是他父親,一個醫學博士和外科醫師,似乎狠狠地將兒子嘲笑了一番,斷然揚言如果他去當神父,就不認他為自己的兒子。這件事有幾分可信,我不知道,然而安德烈·葉非梅奇本人卻不止一次說過實話,覺得他不是搞醫學的料,而且總的說不是搞專門學科的料。
不管怎麼說,醫學係畢業後他沒有出家為僧。他沒有表現出對神的篤信,從醫之初也和現在一樣,不大像個神職人員。
他外形敦實、粗獷,像個農民;他的臉,胡子,一頭扁平的頭發和結實、笨拙的身材,使他像個大路旁小飯館裏飲食過度、放蕩不羈、剛愎自用的老板。他麵色嚴厲,臉上布滿青筋,眼睛小小的,鼻子紅紅的。和他高大的身材和寬闊的肩膀相配的是一雙大手和大腳;看樣子隻要一拳下去,保管叫人一命嗚呼。但是他腳步輕巧,走起來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在狹小的走廊裏與人相遇時他總是先停下來讓路,而且不是如你預料的那樣粗聲粗氣,而是輕細柔和地尖聲尖氣說:“對不起!”他的脖子上有一個不大的瘤子,這使他穿不了領子漿硬的衣服,所以他總是穿柔軟的亞麻布或印花布襯衫。總之他不按醫生的樣子穿著。同一套衣服他會穿上十年左右,新衣服他一般是在猶太人開的鋪子裏買的,這新衣穿在他身上仿佛舊衣服似的,顯得那樣陳舊、皺皺巴巴。穿著同一件外衣他既接診病人,又用餐,又外出作客;然而這並非由於吝嗇,而是由於他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儀表放在心上。
安德烈·葉非梅奇到城裏來報到上班時“慈善機構”的狀況十分糟糕。病房、走廊和醫院院子裏臭得透不過氣來。醫院的勤雜男工、助理護士和他們的孩子跟病人一起在病房裏睡覺。他們抱怨說由於蟑螂、臭蟲和老鼠,沒有地方住。在外科,丹毒尚未消滅幹淨。全醫院隻有兩把手術刀,卻沒有一個體溫表,浴室裏存放著馬鈴薯。總務主任、女看門人和醫士勒索病人;關於安德烈·葉非梅奇的前任老醫生,大家說他似乎在暗中出售醫院的酒精,而且將助理護士和女病人組成了整整一群他的妻妾。城裏的人們清楚地知道這種混亂情況,甚至估計情況還要嚴重,然而都泰然處之。一些人為此開脫說醫院裏住的隻是小市民和莊稼漢,他們不可能不滿意,因為他們家裏比醫院裏居住條件要差得多;另一些人則辯解說沒有地方自治局①的資助,光靠一座城市是無力維持一家良好醫院的;托上帝的福,盡管不好,畢竟有一家了。剛成立的地方自治局則既不在城裏,也不在附近開辦任何診所,理由是城裏已經有醫院了。
安德烈·葉非梅奇巡視了醫院後得出結論,說這是一個不道德,並且對住院者的健康高度有害的機構。按照他的意見,最明智的做法是放病人出院,將醫院關閉。不過他考慮再三,認為要做到這一點光憑他一個人的意願是不夠的,這是無濟於事的,如果把肉體和精神的汙穢從一個地方驅除,它就會轉移到另一個地方;隻能等它自行風化。而且,人們既然開辦了醫院又能容忍它在身邊存在,那就表示他們需要它;成見和所有這些生活中的汙穢與醜惡現象都是需要的,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將轉化為某種有用的東西,就如糞便化為黑土一樣。在自己的原始階段就沒有汙穢,那樣的好東西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上任以後,對待混亂現象表麵上相當漠然。他隻要求勤雜男工和助理護士別在病房過夜,他還添置了兩口放器械的櫃子。總務主任、女看門人、醫士和外科的丹毒則依然故我。
安德烈·葉非梅奇非常喜歡智慧和誠實,然而要在自己身邊建立起智慧和誠實的生活,他還缺乏堅定的性格和對自己權力的信心。仿佛他曾經許諾永遠不提高嗓門說話和使用命令口氣似的,要他說“給我”或“拿來”是困難的;當他想吃飯的時候,他便猶豫地咳嗽幾聲,對廚娘說:“我如果能喝點茶..”或
①1864年俄國設立的省、縣地方自治機構,受省長及內務部監督,職權僅限於經濟方麵。
者:“如果我能吃午飯。”要他對總務主任說不要再偷東西,或者把他趕走,或者完全廢除這個毫無必要、屍位素餐的職務,這對他來說是無能為力的。當別人將他欺騙或向他討好,或將一份明顯有詐的賬單拿到跟前要他簽字時,他便會麵紅耳赤,覺得自己做了錯事,不過賬單還是照簽不誤。當病人向他訴說吃不飽或助理護士粗暴時,他顯得局促不安,歉疚地喃喃說:
“好,好,我呆會兒了解一下怎麼回事..也許這裏有誤會..”
起初安德烈·葉非梅奇工作十分勤勉。他每天從清早到午間接診病人,做手術甚至接生。女士們說他細心,能出色地診斷出病症,尤其是兒科和婦科疾病。但是漸漸地由於單調和明顯的徒勞無功,這份工作使他感到乏味了。今天接診三十個病人,你看著,明天就會湧來三十五個,後天四十個,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而城裏的死亡率卻並未減少,病人也沒有停止就診。從清早到午間給予上門就診的四十個病人認真的幫助,在體力上是沒有可能的,那就是說不由自主地就產生了一個謊言。一個會計年度接診一萬兩千個病人,說得簡單一點那就意味著一萬兩千人受騙上當。把重病號安置到病房裏並按科學的規定給他們以照料也做不到,因為規定雖有,科學則無。如果拋開空頭議論,像其他醫生那樣死死遵照規定辦事,那麼為此首先需要的是清潔和通風,而不是滿地汙穢,是健康的食物,而不是用發臭的酸菜做的湯,是良好的助手,而不是小偷。
而且為什麼要妨礙人們死亡,假如死亡是每個人正常與合法的結局?如果一個商人或官吏多活五年、十年,會有什麼結果呢?如果從藥物能減輕病痛這一點上看到醫學的目的,那就不由得要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減輕病痛?第一,據說病痛能把人引向完善;第二,如果人類真的學會用丸藥和藥水減輕自己的病痛,便會徹底拋棄宗教和哲學,而迄今為止人類不僅在這兩者中尋求借以躲避不幸的庇護,而且甚至尋求著幸福。普希金臨死前經受了可怕的折磨,苦命人海涅也曾數年癱瘓在床;為什麼隨便哪一個安德烈·葉非梅奇或馬特連娜·薩維什尼婭就該不生病呢?而且他們的生活空虛無聊,要是沒有病痛就會變得空無一物,與阿米巴蟲的生活一樣。
這樣的想法使安德烈·葉非梅奇心情沮喪,無心工作,不再每天去醫院了。
六
他的日子是這樣打發的。平常他大約早晨八點起床、穿衣和喝茶。然後坐進自己書房閱讀或去醫院。在這裏,醫院狹窄幽暗的走廊上坐著等待看病的門診病人。在他們身旁,快步奔走著勤雜男工和助理護士,他們的靴子橐橐地敲著磚鋪的地麵,走過形容消瘦、穿睡袍的病人,抬過死者和盛汙物的器皿,孩子們在哭,穿堂風長驅直入。安德烈·葉非梅奇知道,對於瘧疾患者、結核病患者和凡是敏感氣質的病人,這樣的環境是十分難受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在門診間裏遇見他的是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依奇,這個人個子小小、胖胖,臉部刮過,洗得幹幹淨,有點腫,舉止溫和、從容不迫,穿一件寬大的西服,說他像個醫士,還不如說像個議員。他在城裏私自接診大量病人,戴著白領結,認為自己比一個根本沒有私自行醫的醫師對業務更精通。門診間的一角,神龕裏豎立著一尊大聖像,吊著一盞沉甸甸的長明燈,旁邊是一個罩著白色套子的大燭台;牆上掛著高級僧侶們的肖像,一幅斯維亞托戈爾斯克修道院的風景畫和幾個用幹矢車菊編的花環。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信仰宗教,喜歡壯偉的場麵。聖像是他花錢放置的;每逢星期日有一位病人按他的吩咐出聲誦讀讚美上帝的頌歌,誦讀完畢後謝爾蓋·謝爾蓋依奇手提香爐巡視每一個病房,搖動香爐讓香氣散發出來。
病人很多,而時間很少,所以隻能局限於簡單問訊一下,開點氨搽劑或蓖麻油之類的藥了事。安德烈·葉非梅奇坐著,用拳頭托著腮幫,機械地發問。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也坐著,搓著雙手,有時插幾句話。
“我們生病、受窮,”他說道,“是因為沒有好生向仁慈的上
帝祈禱。是的!”
在門診時安德烈·葉非梅奇不做任何手術;這項工作他早已荒疏,而且見了血他會心神不寧,感到難過。當他不得不讓嬰孩張口,以便察看咽喉,而嬰孩哭叫著用小手擋護自己時,由於耳際的噪聲他會頭暈,眼淚也會奪眶而出。他匆匆開了藥,揮揮手讓女人趕快把嬰孩抱走。
在看病的時候,病人的膽怯和頭腦不清,近在身旁、外表華麗的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以及他自己那些一成不變地提了二十多年的問題,很快使他厭煩了。看過五六個病人後他就走了。剩下的病人就由醫士來看。
他高興地想到,托上帝的福他早就不再私人開業,沒有任何人會來打攪他,當他懷著這樣的思緒回到家後,立刻坐到書房裏的桌子前,開始閱讀。他閱讀的東西很多,總是看得津津有味。他一半的薪水花在了購書上,家裏的六個房間中有三個堆滿了書和舊期刊。他最喜歡看的是曆史和哲學方麵的著作;醫學方麵他隻訂一本《醫生》雜誌,這本雜誌他總是從最後讀起。每次閱讀都會不間斷地持續幾個小時,而且不會覺得疲勞。他的閱讀與伊凡·德米特裏奇當初的閱讀不同,速度不快,也不激動不安,而是慢慢地、細細體味,常常在他喜歡或尚未讀懂的地方停頓下來。書旁總是放一個裝著伏特加的長頸酒瓶,還有醃黃瓜或漬蘋果,直接放在呢桌布上,不裝在盤子裏。每過半個小時,他眼不離書本,給自己斟上一杯酒,喝幹了,然後眼睛不看,摸過來一根黃瓜,咬下一口。
到三點鍾時他小心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幾下說:
“達裏尤什卡,如果我能現在吃午飯..”
吃過相當糟糕和不幹淨的午飯後,安德烈·葉非梅奇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在自己的房間裏踱來踱去,思索著。鍾敲四下,然後五下,可是他還在踱步,思考。有時廚房的門咯吱一響,從裏麵探出達裏尤什卡紅彤彤、睡眼惺忪的臉。
“安德烈·葉非梅奇,您是不是該喝啤酒了?”她關切地問。
“不,還沒有到時間..”他答道。“我等一會兒..等會
兒..”
傍晚時一般是郵政支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來訪,他是城中唯一對安德烈·葉非梅奇來說與之交往不會覺得難受的人。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曾經是個十分富裕的地主並在騎兵部隊服役,但是破了產,由於貧困到臨近老年時進了郵政部門。他的外表顯得朝氣蓬勃而健康,長著一副茂密而秀美的灰白色連鬢胡,舉止風度富有教養,嗓音洪亮悅耳。他心地善良,多愁善感,但是性情急躁。如果郵局裏的顧客中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不願配合或者爭辯起來,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就會麵孔漲得通紅,渾身顫抖,用雷鳴般的聲音喊道:“住口!”所以郵政支局早就有了“令人害怕的機關”這樣的名聲。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敬重並喜歡安德烈·葉非梅奇,因為他有學問,心靈高尚;對其他居民的態度則居高臨下,就如對待下屬一般。
“是我來啦!”他走進安德烈·葉非梅奇家門時說道。“您好,親愛的!我該不會讓您討厭了吧,啊?”
“相反,非常高興,”醫生回答他說。“見到您我總是高興的。”
兩個朋友在書房裏坐到沙發上,默默地抽上一陣子煙。
“達裏尤什卡,最好能給我們喝點啤酒!”安德烈·葉非梅奇說。
第一瓶啤酒也是不聲不響地喝完的:醫生—
—若有所思;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現出快樂而興奮的神色,仿佛有非常有趣的事要說似的。總是醫生先打開話匣子。
“真遺憾,”他搖搖頭,也不正視自己談話的對手(他從來就不正麵看人),慢條斯理地輕輕說,“真是深深的遺憾,尊敬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我們城裏居然根本沒有會進行聰明而有趣味的談話的人,而且他們還不喜歡這樣的交談。這可使我們太傷腦筋了。連知識分子都不能免俗而超然卓立;他們的發展水平,我告訴您,絲毫不比下層人高。”
“安全正確,我同意。”
“您自己知道,”醫生輕輕地、慢條斯理地接著說,“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微不足道,沒有趣味,除了人的智慧在高級精神活動中的表現。智慧在動物和人之間劃分了一條鮮明的界線,暗示著後者的神性,而且在某種程度甚至替代著他並不存在的不朽性。從這一點來說,智慧是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我們在自己身邊看不見也聽不到智慧,那就意味著我們喪失了快樂。不錯,我們有書籍,但這完全不是生動的交談和交往。如果您允許我作一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那麼書就是樂譜,而交談則是演唱。”
“完全正確。”
又開始了沉默。這時達裏尤什卡從廚房裏出來,帶著遲鈍、哀傷的表情,握拳支著腮幫,在門口停住腳步想聽他們談話。
“唉!”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歎氣說。“您希望當前的人有智慧!”
於是他講述以前的日子過得多麼健康、歡樂和有滋有味,俄國曾有過多麼好的知識分子,他們把關於名譽和友誼的概念放到多麼高的地位。借錢不用開借據,如果不向有急需的夥伴伸出援助之手,就被認為是一種恥辱。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征戰、曆險、衝突,有過什麼樣的同誌和女人!高加索又是多麼神奇的地方!一位營長的妻子,一個古怪的女人,穿上軍官的服裝,每到夜晚就隻身進山,不要向導。據說她和當地山村裏的某個首領之間有過一段風流韻事。
“真是天仙般的女皇,一位..母親..”達裏尤什卡讚歎道。
“再看他們的豪飲!他們的大嚼!這是一群多麼不可救藥的自由主義者!”
安德烈·葉非梅奇聽著,卻沒有聽進去;他在想著什麼,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啤酒。
“我經常夢見聰明的人並和他們交談,”他突然打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的話說道。“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
但是在六十年代思潮的影響下硬叫我當了個醫生。我覺得如果當初我沒有聽從他,那我現在也許就處於思想運動的正中心了。說不定成為大學某個係的一分子。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也是易逝的,不過您已經知道我為什麼對它有所偏愛。生活是個討厭的陷阱。當一個會思索的人達到成熟的階段,進入成熟的意識時,他情不自禁地會感到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個沒有出路的陷阱。事實上他是違背自己的意願,受某些偶然性的引誘,從虛無走向了生活..為什麼?他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和目的,人們沒有告訴他,或者告訴了他荒誕的東西;他叩響了門,但是人們沒有對他開門;死亡正向他走來——
同樣違背他的意願。在監獄裏,當因共同的不幸而相互維係的人們聚集在一起時,反而覺得更輕鬆;同樣,在生活中,當喜歡分析和總結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並在交流高傲、自由的思想的過程中打發時光時,你也發現不了陷阱。在這個意義上,智慧是一種不可替代的享受。”
“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非梅奇不正視對方的麵孔,輕輕地、說說停停、繼續講述著聰明的人們以及與他們的對話,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則專注地聽著他的講述,表示讚同:“完全正確。”
“您不相信靈魂不死嗎?”郵政支局局長突然發問。
“對,不相信,尊敬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而且沒有理由相信。”
“說實話,我也懷疑。不過,雖然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我永遠不會死。哎喲,我暗自想道,你這個老東西,該死了!可是心裏麵有另一個聲音在說:別相信,你不會死!..”
十點鍾開始的時候,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要走了,在前廳穿大衣時,他歎口氣說:
“可是命運把我們引到了多麼荒涼的地方!最討厭的是不得不在這裏死。唉!..”
七
送走朋友後,安德烈·葉非梅奇在案前坐下,又開始閱讀。沒有任何一個聲音來破壞傍晚、然後是黑夜的寧靜,時間仿佛停步了,和醫生一起在書本上凝滯了,似乎除了這本書和罩著綠色罩子的燈火,什麼也不存在。醫生粗獷、農民般的臉龐上漸漸映照出麵對人類智慧運動的欣慰和興奮的笑容。“哦,為什麼人要不死呢?”他忖道,“為什麼要有大腦中樞和腦回,如果視覺、語言、自我感覺、天才注定要進入土壤並最終和地殼一起冷卻,然後和地球一起環繞太陽毫無意義、毫無目的地轉上幾百萬年,為什麼要有這一切呢?為了冷卻它然後旋轉,完全不必使人連同他高級的、幾乎神聖的智慧從虛無狀態擺脫出來,然後又仿佛嘲弄似的,使它化作泥土。”
新陳代謝!然而用這種替代不滅的理論來安慰自己的做法是何等怯懦的行為!發生在自然界的毫無意識的過程甚至比人類的愚蠢行為還要低下,因為愚蠢行為中畢竟還有意識和意誌,而那些過程恰恰沒有。唯有麵對死亡的恐懼超過了自尊的懦夫才會用那樣的理論去寬慰自己,認為人體將來會在野草、岩石和蛤蟆體內得到生存..在新陳代謝中看到自己的不滅,同樣是怪論,就如在一把珍貴的小提琴被打碎成為無用之物以後再來預示裝它的盒子將有輝煌的前程一樣。
時鍾敲響的時候安德烈·葉非梅奇向後靠到椅背上,閉起眼睛想上一會。無意間,在書中讀到的美好思想的影響下,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過去和現在。既往令人厭惡,最好別去想它。而現在看到的也與既往的毫無二致。他知道到那個時候,當他的思想和變冷的地球環繞太陽旋轉之際,在醫生住所的旁邊,大樓裏的人們正在受疾病和身體不潔的煎熬;也許有人難以成眠,正和昆蟲搏鬥;有人染上了丹毒,或者因繃帶紮得過緊而呻吟;也許病人正和助理護士打牌,喝酒。在會計年度中有受騙的一萬兩千名就診病人;醫院的一切工作和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盜、口角、流言蜚語、徇私和不可容忍的招搖撞騙上,醫院依然是一個沒有道德、對居民的健康十分有害的機構。他知道在六號病房的柵欄裏麵尼基塔在毆打病人,莫伊謝伊卡天天在城裏轉悠,收集施舍物。
從另一方麵來看,他清楚地知道在最近的二十五年內醫學發生了神話般的變化。他在大學求學時曾覺得醫學似乎要麵臨煉金術和形而上學一樣的遭遇,而如今,在他每日夜讀之時,醫學卻使他怦然心動,令他驚詫和興奮。確實,這是多麼意想不到的輝煌,多麼偉大的革命!由於有了滅菌法,偉大的彼羅戈夫①認為即使將來②也不可能做的手術現在都在做了。地方自治局派任的一般醫生就能決定做膝關節部分切除的手術,剖腹手術一百例中隻有一例死亡,結石症則被認為是不值一書的小事。梅毒能徹底治愈。遺傳理論,催眠學,巴斯德和科赫③的發現,衛生學和統計學,可是我們俄羅斯地方自治局屬下的醫學呢?精神病學和它的疾病分類法,診斷和治療法,—
—這和以往相比簡直是一整座厄爾布魯士山④。如今不再向精神病患者頭上澆冷水,也不給他們穿熱病患者穿的襯衫;關他們的方法也合乎人道原則,甚至如報上寫的,還為他們演戲和舉辦舞會。安德烈·葉非梅奇知道,按照如今的觀點和品位,像六號病房那樣可惡的現象,除非在遠離鐵路二百俄裏以外的小城裏才可能存在,在那裏,市長和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作術士,即使他把熔化的錫往人的口裏灌,對他也應當不加批評地信任;要是在別的地方,公眾和媒體早就把這個巴士底獄砸個稀巴爛了。
“但是怎麼樣呢?”安德烈·葉非梅奇睜開眼問自己。“這有什麼結果呢?又是滅菌法,又是科赫,又是巴斯德,可事情的本質絲毫沒有變。發病率和死亡率依然如故。為瘋子開舞會,演戲,可依然不放他們出去。就是說仍然是滿口胡言,一片空忙,
①彼羅戈夫(1810—1881),俄國解剖學家、外科學家和教育家。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巴斯德(1822—1895),法國科學家,近代微生物學和免疫學奠基
人。發現發酵的性質,製定無菌法和滅菌法。科赫(1843—1910),
德國微生物學家,現代細菌學和流行病學奠基人,發現結核病病
原體,最早分離出炭疽病病原體的純培養物。提出消毒法。1905
年獲諾貝爾獎。
④大高加索山係博科沃伊山脈的最高峰。
維也納良好的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實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哀傷和類似妒意的感情使他難以無動於衷。這也許是疲勞所致。沉甸甸的腦袋向書本垂去,他用雙手墊在臉麵下,想柔軟一點,於是想道:
“我服務的是一項有害的工作,我從被我欺騙的人那裏獲取薪水:我是個不誠實的人。不過就本身而言我什麼也不是,我隻是社會上必然存在的壞事中的一分子:縣裏所有官僚都是有害的,而且平白無故地獲取薪水..就是說我的不誠實,錯不在我,而在時代..如果我晚生二百年,我也許是另一個人了。”
鍾敲三點時他熄了燈,走進臥室去。他沒有睡意。
八
大約兩年以前地方自治局變得慷慨起來,每年撥款三百盧布,作為增加市立醫院醫務人員的津貼,直至地方自治會的醫院開張。於是市裏請來了縣醫院的醫生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霍鮑托夫協助安德烈·葉非梅奇。這個人還很年輕(他連三十歲都沒有到),是個個子高高的黑發男子,有一雙寬寬的顴骨,小小的眼睛;大概他的先人是外國人。他來到城裏時身無分文,帶著一隻小手提箱和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婦女,他稱她是自己的廚娘。這個女人有個吃奶的孩子。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戴一頂鴨舌帽,穿一雙高幫靴,冬天則穿短大衣。他和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依奇還有出納員交上了好朋友,其他的職員他稱之為貴族,對他們避而遠之。他的整個寓所隻有一本書—
《1881年維也納醫院最新處方》。去給病人看病時,他總帶著這本書。每天晚上在俱樂部裏他打台球,不喜歡打牌。在聊天時他非常喜歡使用這樣一些字眼,諸如單調無聊的麻煩事,帶醋的曼蒂福裏亞,叫你背上惡名,等等。
醫院裏他一星期來兩次,巡視病房,給門診病人看病。滅菌措施的根本缺乏和拔血罐使他憤慨,但是他又不引進新的秩序,生怕這樣會使安德烈·葉非梅奇受辱。他認為自己的同事安德烈·葉非梅奇是個老滑頭,懷疑他有大筆經費,暗中妒忌他。他可很想霸占他的位置呢。
九
在一個春日的傍晚,時值三月末尾,地麵已經沒有積雪,醫院的花園裏椋鳥正在啼鳴,這時醫生送自己的朋友郵政支局局長出去,直至大門口。正好此時乞討回來的猶太人莫伊謝伊卡走進院子來。他沒有戴帽,赤腳穿著一雙低幫套鞋,手裏捧著裝有施舍物的小袋子。
“給個小錢吧!”他向著醫生說,身子凍得瑟瑟發抖,臉上掛著笑容。
從來不會拒絕的安德烈·葉非梅奇給了他一枚十戈比銀幣。
“這多不好啊,”他望著他那雙赤著的腳和瘦骨伶仃發紅的腳踝想道。“都濕了呢。”
於是在一種類似憐憫和厭惡的情感的驅使下,他跟隨猶太人進了側屋,時而望望他的禿頂,時而望望他的腳踝。看到醫生進來,尼基塔從垃圾堆上一躍而起,挺直了身子。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葉非梅奇和藹地說。“最好給這個猶太人發雙靴子,怎麼樣?要不會感冒的。”
“是,大人。我去報告總務主任。”
“請去吧。你以我的名義向他請求。就說是我請求的。”
從穿堂間到病房的門開著。伊凡·德米特裏奇躺在床上,用臂肘支撐稍稍抬起身子,驚惶地諦聽著陌生的聲音,突然認出了醫生。因為憤怒,他全身顫抖起來,霍地跳起,惡狠狠地漲紅了臉,瞪著眼跑到病房中央。
“醫生來了!”他喊道,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終於來了!先生們,祝賀你們,醫生用他的來訪來恩賜我們了!該詛咒的惡棍!”他尖聲叫著,而且以病房裏從未見過的狂暴樣子跺了一下腳。“殺了這個惡棍!不,殺死還不夠!扔進茅坑淹死他!”
安德烈·葉非梅奇聽到這些話,從穿堂間往病房裏望了一眼,柔聲柔氣地問:
“為什麼呢?”
“為什麼?”伊凡·德米特裏奇露出咄咄逼人的樣子,走近他身邊,痙攣地用睡袍裹緊身子,喊道。“為什麼?小偷!”他厭惡地說,嘴唇做出想吐唾沫的動作。“騙子!劊子手!”
“您安靜一下,”安德烈·葉非梅奇歉疚地莞爾一笑說。“我請您相信,我從來沒有偷過任何東西,至於其他方麵,看來您是過分地誇張了。我看到您在生我的氣。請安靜下來,我請求您,如果可能,請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氣?”
“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裏?”
“因為您有病。”
“不錯,有病,可是有數十上百的瘋子卻在自由遊蕩,因為你們的無知使你們不可能把他們和健康人加以區別。究竟為什麼,我,還有這些不幸的人卻要為大家坐在這裏當替罪羊?您、醫士、總務主任,還有所有醫院裏的混蛋,在道德方麵比我們每個人都要低下得多,為什麼我們倒要坐在這裏,你們卻不?這是什麼邏輯?”
“道德和邏輯這裏倒談不上。一切都取決於機緣。誰被關了,誰就坐在這裏,誰沒有被關,誰就逍遙自在,就這麼回事。至於我當醫生,您有精神病,其中既無道德問題,也無邏輯問題,隻有一個無實質內容的偶然性。”
“這種怪論我不懂..”伊凡·德米特裏奇輕輕說著,坐到了自己床上。
由於醫生在場尼基塔不便對莫伊謝伊卡搜身,所以他便將一塊塊小麵包、紙幣和小骨頭在自己床上擺開,身子仍然凍得瑟瑟發抖,用猶太語快速地、唱歌般地說著什麼。大概他想象自己開起了小鋪子。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裏奇說,他的嗓音顫抖了一下。
“我不能。”
“可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這不取決於我。您想一想,如果我放您出去,對您有什麼好處?您走吧。市民或警察就會把您扣留,再送回來。”
“不錯,不錯,這是實話..”伊凡·德米特裏奇說道,同時擦了擦自己的前額。“這真可怕!可是我怎麼辦呢?怎麼辦?”
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嗓音和他年輕、聰明、現出怪相的臉使安德烈·葉非梅奇喜歡。他想要對他溫和些,給他安慰。他和他並排在床上坐下,想了想說:
“您問怎麼辦?處在您的境地最好的辦法是從這裏逃走。但是很遺憾,這樣做毫無益處。您會被抓住。當社會將自己和罪犯、精神病患者和所有不合適的人隔離開來時,它是不可戰勝的。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個思想:您呆在這裏是必需的。”
“誰都不需要這樣做。”
“既然存在監獄和瘋人院,那就應當有人關在裏麵。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某個第三者。等著吧,當監獄和瘋人院結束自己的存在時,那麼無論窗戶上的柵欄還是病人穿的睡袍,都將不再存在。當然,這樣的時代是早晚會到來的。”
伊凡·德米特裏奇嘲弄地微微一笑。
“您在開玩笑,”他眯起雙眼說。“像您和尼基塔那樣的先生們,與未來毫無關係,但是您會相信,仁慈的先生,美好的時代終將到來!就算我說的話落了俗套,您要嘲笑就嘲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終將放射出光芒,真理終將取得勝利,而且在我們這條街上將會出現節日的喜慶!我是等不到了,我會死去,但是總有人的子孫後代會等到那一天。我衷心地歡迎他們,感到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願上帝保佑你們,朋友們!”
伊凡·德米特裏奇帶著炯炯有神的目光站起來,雙手向窗口方向伸去,嗓音裏含著激動的情緒,繼續說:
“我從這柵欄裏麵向你們祝福!真理萬歲!我感到高興!”
“我找不出可以高興的特殊理由,”安德烈·葉非梅奇說,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動作在他看來像在演戲,同時使他非常喜歡。
“監獄和瘋人院將不複存在,真理也如您所說終將獲得勝利,然而事情的本質卻沒有變化,大自然的規律依然如故。人們仍然會和現在一樣生病、衰老和死亡。無論照亮您生活的曙光多麼輝煌,您仍然會被釘在棺材裏,扔進墓穴中。”
“那麼不滅呢?”“唉,不說了吧!”“您不相信,可是您看,我相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
爾泰的作品裏,有人說過,如果沒有上帝,人們也會臆造出一個上帝。我深信如果沒有不滅,那麼人類偉大的天才早晚會發明一個不滅。”
“說得好,”安德烈·葉非梅奇滿意地微笑著說。“您有信念,這很好。有了這樣的信念,即使是一個藏在壁龕裏的人也會生活得很好。您在哪兒受過教育吧?”
“是的,我上過大學,但是沒畢業。”
“您是個善於獨立思考、思想深刻的人。在任何情況下您都能在自己內心求得安寧。為追求對生活的理解而自由、深刻地去思考,對世間愚蠢的無謂奔忙的徹底蔑視,這就是一個人兩大無上的幸福。而您卻擁有這樣的幸福,雖然您身處三重柵欄之內。第歐根尼①住在一個木桶內,但是他比世上所有的君王要幸福。”
“您那第歐根尼是個笨蛋,”伊凡·德米特裏奇悶悶不樂地說。“您幹嗎跟我說第歐根尼,還有什麼理解之類的事?”他突然生起氣來,霍地一下跳了起來。“我愛生活,熱烈地愛它!我患有受迫害狂,一直受恐懼的折磨,但是經常有心裏充滿對生活渴望的時候,這時我便擔心會發瘋。我非常想生活,非常想!”
他激動地在病房裏走幾步,壓低了聲音說:“在我幻想的時候,幽靈就會來拜訪我。有一些人向我走
①第歐根尼(公元前約400—前約325),古希臘犬儒哲學家,奉行極端的禁欲主義,故作癲狂至於怪癖。傳說他住在一個大木桶內。
來,我聽到人聲、音樂,我覺得我似乎在某處森林和海岸漫步,於是我是那麼渴望忙碌、操勞..請告訴我那裏有些什麼新東西?”伊凡·德米特裏奇問道。“那裏有些什麼東西?”
“您是想知道關於城市裏的事,還是一般情況?”“那就先講關於城市的,然後講一般情況。”“有什麼好說呢?城市裏乏味得叫人難受..沒有人可以
說話,沒有人的話可以聽。沒有新人。不過不久前來了一個年
輕醫生霍鮑托夫。”“趁我在這裏時他就來了。怎麼樣,是粗魯無禮的人?”“是呀,一個缺少教養的人。您知道嗎,很奇怪..從各方
麵來看,我們的大都市裏沒有思想停滯不前的情況,它在運動,就是說那裏應當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麼每次從那裏派給我們的都是我看不上的人。不幸的城市。”
“是啊,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裏奇歎了口氣,笑了起來。“那麼一般情況怎麼樣呢?報紙和刊物上寫些什麼呢?”
病房裏已經暗下來。醫生起身站著,開始告訴他國外和俄羅斯國內都寫些什麼,出現什麼樣的思想動向。伊凡·德米特裏奇專心地聽著,提一些問題,然而猛然間他仿佛想起了哪一件可怕的事,抓住自己的腦袋,背對著醫生躺到床上。
“您怎麼啦?”安德烈·葉非梅奇問。“您別想從我這兒再聽到一句話!”伊凡·德米特裏奇粗暴
地說。“別管我!”“究竟為什麼呢?”“我告訴您:別管我!幹嗎呀?”
安德烈·葉非梅奇聳聳肩,歎了口氣就走了出去。經過穿
堂間時他說:“尼基塔,能不能將這裏打掃一下..氣味難聞極啦!”“是,大人。”“多麼討人喜歡的一個年輕人,”安德烈·葉非梅奇走回自
己寓舍時忖道。“在我住在此地的全部時間裏,這似乎是第一個我可與交談的人。他善於思考,關心的正是應當關心的事。”
在閱讀的時候和後來躺在床上的時候,他一直在想伊凡·德米特裏奇,而翌日清晨醒來時他想到昨天結識了一個聰明而有趣的人,於是決定一有空再去看他。
十
伊凡·德米特裏奇采取和昨天相同的姿勢躺著,雙手抱頭,雙腿緊縮,看不到他的臉。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非梅奇說。“您不是在睡覺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裏奇頭埋在枕頭裏說,“其次,您這是白費心機:您從我口中一句話也套不出。”
“怪了..”安德烈·葉非梅奇尷尬地自語說。“昨天我們談得那麼投機,可是您突然間覺得受了委屈,一下子把談話中斷了..也許我說得不怎麼妥當,或者可能是我說出了與您的信念不一致的思想..”
“是啊,我就這麼相信您!”伊凡·德米特裏奇稍稍抬起身子,嘲笑而惶恐地望著醫生說,他的雙眼是紅的。“您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做密探,去打聽,在這兒您可沒有什麼事可做。我昨天就明白您是幹什麼來了。”
“奇妙的想象!”醫生冷冷一笑。“就是說您認為我是密探?”
“是的,我認為..對我進行試探的密探或醫生,這兩者是半斤八兩。”
“唉,您啊,請原諒我說句實話,可真是個怪人?”
醫生在床邊的方凳上坐下,責備地搖了搖頭。
“可是就算您說對了,”他說道。“就算我采用叛徒的手段抓住您的話把您出賣給警察。您將被捕,然後受審。但是在法庭上和監牢裏難道您的處境會比在這裏差?如果您被判永久流放甚至服苦役,難道這比坐在這間廂屋裏更壞?我認為不會更壞..您究竟怕什麼呢?”
『
是啊,我就這麼相信您!』伊凡
·德米特裏奇稍稍抬起
身子,嘲笑而惶恐地望著醫生說,他的雙眼是紅的。
“
看得出來,這些話在伊凡·德米特裏奇身上起了作用。他安靜地坐了起來。
當時是傍晚五點,是平常安德烈·葉非梅奇在自己的一個個房間裏踱步、達裏尤什卡問他是不是該喝啤酒的時候。外麵的天氣寧靜而晴朗。
“我是吃完午飯出來散散步,就順便走了過來,這您看見了,”醫生說。“完全是春天啦。”
“現在是幾月?三月嗎?”伊凡·德米特裏奇問。
“是啊,三月底啦。”
“外麵地上還泥濘嗎?”
“不了,不太泥濘了。花園裏已經露出了小路。”
“現在乘車到城外哪兒走走才好呢,”伊凡·德米特裏奇說道,一麵揉著自己那雙發紅的眼睛,仿佛剛睡醒似的,“然後回家,走進溫暖舒適的書房,接著到一個像樣的醫生那裏治頭痛病..我很久沒有過人一樣的生活了。這裏,真討厭!討厭得叫人受不了!”
經過昨天的興奮激動,他疲倦了,沒精打采了,懶得說話。他的手指在顫抖,從臉色看得出他正頭痛得厲害。
“溫暖舒適的書房和這間病房沒有任何區別,”安德烈·葉非梅奇說。“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他的身外,恰恰在他內心。”
“也就是,怎麼說?”
“一般人期望從外部,也就是從馬車和書房得到好的或壞的東西,而一個善於思考的人則從其自身。”
“您到希臘宣傳這套哲學去,那裏氣候溫和,酸橙花飄香,這裏的氣候對它不合適。我跟誰說過第歐根尼來著?跟您是不是?”
“是的,昨天。”
“第歐根尼不需要書房和溫暖的房屋。沒有這些那裏已夠熱的了。讓自己躺在木桶裏,嘴裏吃著橙子和油橄欖果吧。如果把他帶到俄國來生活,那他不用到十二月,到五月就要求進屋去了。恐怕身子要冷得縮成一團了。”
“不。寒冷和任何一般的疼痛一樣,也可以不去感知它。馬可·奧勒留①說過:‘疼痛是生命體關於疼痛的一種印象:通過意誌的努力改變這個印象,拋棄它,停止訴苦,疼痛便消失了。’這是正確的。聖賢或簡單說善於思考、思想深刻的人的特點就在於他蔑視苦難;他總是心滿意足,對什麼也不覺奇怪。”
“就是說我是白癡,因為我受苦受難,心懷不滿,對人的庸俗性感到奇怪。”
“您這樣想是無用的。如果您經常去深入思考,您就會明白,外部那一切使我們激動不安的東西是那麼的微不足道。需要努力去感悟生活,而在這感悟中就會有真正的幸福。”
“感悟..”伊凡·德米特裏奇皺起了眉頭。“外部的,內心的..對不起,這些事我不理解。我隻知道,”他一麵站起來一麵氣呼呼地望著醫生說,“隻知道上帝用熱血和神經創造了我,是的!有機組織如果是有生命力的,那麼它對各種刺激應當有反應。我就有反應!對疼痛我報以叫喊和眼淚,對下流行為,我表示憤怒,對卑鄙的事情,我表示反感。我認為,從本義講這就叫做生命。有機體越低級,它的敏感度就越小,對刺激反應也越弱;越高級,那麼它對現實的反應就越敏感和強烈。怎麼不知道這個道理呢?一個醫生,竟然連這樣的小事也不知道!為了蔑視苦難,永遠知足和對任何事情不覺得奇怪,就需要達到這種狀態,”說著伊凡·德米特裏奇指了指長滿一身肥肉的胖農民,“或者用苦難磨煉自己,直至對它失去感覺的程度,換句話說,就是停止生存。請原諒。我不是聖賢,也不是哲學家,”伊凡·德米特裏奇激動地往下說,“對此我一無所知。我不會講大道理。”
“相反,您講的道理十分精彩。”
“您拙劣地效仿的斯多葛派②哲學家都是些傑出的人,然
①馬可·奧勒留(121—180),自161年起為羅馬安東尼王朝皇帝,依
靠元老階層的支持恢複對亞美尼亞的保護,通過對帕提亞人的戰
爭攫取了美索不達米亞。哲學著作有《自省錄》。
②公元前3世紀起形成的古希臘哲學流派。
而他們的學說在兩千年前就僵化了,沒有點滴進步,也不會進步,因為它不切實際也沒有生命力。這種學說隻在少數人中間獲得成功,這些人在對形形色色的學說的深入鑽研和細細品嚐中度過生活,大部分人不理解這種學說。鼓吹對財富和舒適的生活無動於衷、對苦難和死亡不屑一顧的學說,在數量巨大的多數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因為無論財富還是生活的舒適,大多數人從來就沒有領略過;而對苦難不屑一顧,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對生命本身不屑一顧,因為人的整個生命體就是由對饑餓、寒冷、屈辱、喪失和哈姆雷特式的麵對死亡的恐懼的感覺構成的。全部生命就存在於這些感覺之中:可以因它而苦惱。可以對它仇恨,但不是蔑視。是的,所以我再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永遠不會有前途,從世紀初至今,人們一直在鼓吹鬥爭、對痛苦的敏感、對刺激反應的能力..”
伊凡·德米特裏奇突然失去了思維的線索,停了下來,懊喪地擦了擦前額。
“我想說一個重要的話題,可是說離題了,”他說。“我說什麼來著?對了!我說的就是這件事:有一位斯多葛派學者為了替自己的一個近親贖身,將自己賣身為奴。您看到了,就是說連斯多葛派學者也對刺激有反應,因為為了作出舍己為人這樣一個寬宏大度的行為,需要一個充滿激憤之情、富於同情的心靈。我在這裏的監牢裏把曾經教過的一切都忘了,否則還能記起什麼來。基督被捕的事嗎?基督對現實的回答是哭泣、微笑、憂傷、憤怒,甚至懷念;他並未含著笑容去迎接受難,也不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園裏祈禱讓這杯離開他。”①
伊凡·德米特裏奇笑了起來,坐了下去。
“就算安寧和滿足不在他的身外,而在他自己內心,”他說。
①客西馬尼是耶路撒冷城外橄欖山側的一座小園,耶穌常在此祈禱。“這杯”指盛葡萄酒的酒杯,耶穌曾對十二門徒說這杯中之酒是他立約的血。耶穌在知道自己被猶大出賣後,在客西馬尼園裏禱告說:“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事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26章20~39節。
“就算需要對苦難不屑一顧,對任何東西都不感到奇怪。可是
您憑什麼來宣揚這一點?您是聖賢?哲學家?”
“我不是哲學家,但是每一個人都應當宣揚這一點,因為它
合乎情理。”
“不,我想知道為什麼在理解、對苦難的蔑視和其他的問題
上您把自己看作行家裏手呢?難道您曾經遭受過苦難?您有
關於苦難的概念?請告訴我:您小時候受過鞭打嗎?”
“不,我的父母對體罰是反感的。”
“可我的父親曾殘暴地打過我。我父親是個專橫、患有痔
疾的官員,有一個長長的鼻子和黃黃的脖子。不過我們要談的
是您。您一生中沒有人用手指碰過您一下,沒有人嚇唬過您,
把您打得畏畏縮縮;您像一頭牛那樣健壯。您在父親的卵翼下
成長,靠他供給您讀書,然後馬上到手一個待遇優厚的掛名差
事。二十多年裏您都住在免費的公寓裏,有取暖裝置、照明設
備,有仆役,同時有權隨心所欲地工作,即使什麼事也不做。您
生來是個懶散、意誌薄弱的人,所以努力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
什麼也不用您擔心,什麼也不會使您稍有動彈。您把事情交給
醫士和其他一些混蛋去辦,自己則坐在暖和安靜的地方,積攢
錢財,閱讀書籍,陶醉於沉思各色各樣高雅的荒唐事,而且(伊
凡·德米特裏奇望了望醫生的紅鼻子)喝啤酒。總而言之,您沒
有見識過生活,沒有完全認識它,您對現實的認識也僅僅是在
理論上。而您蔑視苦難,什麼也覺得不足為奇,憑的就是一個
十分簡單的理由:塵世的空虛,對生、苦難和死的蔑視、理解,真
正的幸福——
這一切都是最適合俄羅斯懶漢的空頭議論。比
如您看見農民毆打妻子。管他幹嗎?讓他揍去吧,反正兩個人
早晚都會死的;而且打人的人以他的毆打行為所侮辱的不是被
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有傷大雅,但是喝酒會
死,不喝酒也會死。一個婆娘來了,害牙痛病..這算什麼呢?
疼痛不過是關於疼痛的印象,而且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疾病你就
活不下去,我們都會死去,所以婆娘你滾吧,別打擾我思考和喝
酒。一個年輕人請教怎麼辦,如何生活,要是換一個人在回答前會沉思起來,而這裏卻已有現成答案:努力去理解和追求‘真正的幸福’。而這虛無縹緲的‘真正的幸福’是什麼呢?當然答案是沒有的。我們被拘禁在這柵欄裏麵,忍受煎熬,受盡折磨,而這卻是美好和合乎情理的事,因為這間病房與溫暖舒適的書房之間並無任何區別。真是適宜的哲學:既無事可做,良心又很純潔,還覺得自己是聖賢..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維,不是視野開闊,而是懶惰、是江湖騙術、是昏睡..是的!”伊凡·德米特裏奇又變得很生氣。“您蔑視苦難去吧,說不定您被門夾了手指,那時您就會放開嗓子啊的一聲叫出來!”
“也可能我不叫,”安德烈·葉非梅奇溫和地莞爾一笑說。
“那當然!如果您突然間得了癱瘓症,或者假設有個傻瓜或無恥之徒利用自己的地位和頭銜當眾羞辱您,而您知道他會平安無事不受懲罰,這時您也許就明白了什麼叫讓別人去尋求理解和真正的幸福了。”
“您的想法非常獨特,”安德烈·葉非梅奇滿意地笑著,搓著雙手說道。“您身上善於總結的天賦使我甘拜下風,而您剛才為我作的評語簡直是出色的。老實說,和您談話使我得到巨大的快慰。好吧,我傾聽了您的意見,現在請您也聽聽我的吧..”
十一
這次談話又延續了大約一個小時,看樣子給安德烈·葉非梅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開始每天往側屋裏走。每天早晨和午後他都到那裏去,而且經常在與伊凡·德米特裏奇的交談中迎來昏暗的暮色。起初伊凡·德米特裏奇見著他有點怕生,懷疑他居心不良,公開表示對他的反感,後來對他習慣了,於是對待他的態度也由激烈變成了寬容而含譏刺的神態了。
不久醫院裏傳開一種流言,說安德烈·葉非梅奇醫生開始經常拜訪六號病房。任何人——
無論醫士、尼基塔還是助理護士,都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常往那裏去,為什麼他在那裏一坐就是整整幾個小時,談些什麼內容,為什麼不開藥方。他的行為看起來有點奇怪。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他家裏經常見不到他,這樣的事以前從來沒有過,達裏尤什卡也很為難,因為醫生喝啤酒已經沒有固定時間,有時連午飯也趕不上。
一次,這是六月底的事了,霍鮑托夫醫生因事來找安德烈·葉非梅奇。由於家裏沒見著他,就到院子裏去找。在那裏有人告訴他說老醫生去看精神病患者了。走進側屋,在穿堂間停下腳步時霍鮑托夫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我們永遠不會取得一致。您要使我接受您的信仰是做不到的,”伊凡·德米特裏奇激動地說,“您根本不了解現實,您從來沒有受過苦,而隻是像橙足負泥蟲那樣在他人痛苦的旁邊覓食維生,我呢,從出生至今不停地在受苦。所以我坦率告訴您:我認為自己比您高明,在各方麵也更精通。輪不到您來教訓我。”
“我完全沒有要您接受我的信仰的意思,”安德烈·葉非梅奇說的時候聲音輕輕的,懷著因為別人不願理解他而遺憾的神情。“問題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問題在於您受過苦,而我沒有。痛苦和歡樂是暫時的,咱們別去管它們,上帝和它們在一起。問題在於我和您都在思維,我們彼此從對方身上看到有能力思維和推理的人,這一點就能使我們取得一致意見,不管我們的觀點有多大的區別。要是您知道,我的朋友,凡是狂妄、平庸、遲鈍令我多麼厭惡,每次和您交談我又是多麼快樂,該有多好!您是個聰明的人,您使我不勝快樂。”
霍鮑托夫把門推開一俄寸①寬的縫,向病房裏張望了一眼。伊凡·德米特裏奇戴著尖頂帽,安德烈·葉非梅奇和他並排坐在病床上。瘋子裝著鬼臉,抖抖縮縮地用睡袍緊裹著身子,醫生坐著紋絲不動,他的臉色紅紅的,顯出無奈、憂鬱的神情。霍鮑托夫聳聳肩,冷笑一下,和尼基塔交換了一下眼色。尼基塔也聳聳肩。
①1俄寸合4.4厘米。
第二天霍鮑托夫和醫士一起來到側屋,兩人站在穿堂間偷聽。“我們這位老爺子完全嚇破膽了!”霍鮑托夫從廂屋出來時說。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吧!”衣著講究的謝爾蓋·謝爾蓋依奇說,一麵小心地繞過一片小水窪,以免弄髒了擦得鋥亮的靴子。“說實話,尊敬的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我早就料到會出這種事!”
十二
打這以後安德烈·葉非梅奇發覺周圍有了一種神秘氣氛。勤雜男工、助理護士和病人遇見他時用一種疑問的眼光看著他,然後就竊竊私語。小姑娘瑪莎是總務主任的女兒,他很喜歡在醫院的花園裏見到她,現在當他笑吟吟地靠近她走去,想撫摸一下她的小腦袋時,不知為什麼她從他身邊逃了開去。郵政支局局長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聽他說話時已經不說
“完全正確”了,而是露出難以捉摸的尷尬表情,喃喃說道:“是的,是的,是的..”而且若有所思、神情淒楚地望著他。他不知什麼緣故開始勸說自己的朋友戒絕伏特加和啤酒,不過作為態度委婉的人,這些話他沒有直說,而用暗示,有時講述一個營長,是個挺不錯的人,有時講述一個團的神父,是個可愛的年輕人,他們兩人都喝酒而且害了病,但是戒酒以後就完全康複了。同事霍鮑托夫也來看過安德烈·葉非梅奇兩三回;他也勸他放棄酒精類飲料,而且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建議他服溴化鉀。
八月份安德烈·葉非梅奇接到市長的來信,請他前去商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指定時間來到市參議會時,安德烈·葉非梅奇在那裏遇到了地方軍事長官,縣立學校校長,參議員,霍鮑托夫,還有一位頭發淺色的胖先生,他是作為醫生被介紹的。這位醫生有一個難念的波蘭姓氏,住在離城三十俄裏的育馬場,現在是順路進城。
“這裏有一份和您的科室有關的申請,”在互致問候、全體在桌邊就座後,參議員對安德烈·葉非梅奇說。“現在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說藥房放在主樓裏太擠了,應當把它遷進一間廂屋去。這當然沒問題,可以搬遷,但是主要原因是廂屋打算修理了。”
“不錯,不修不行了,”安德烈·葉非梅奇想了想說。“如果,比方說,把拐角處的那間廂屋改作藥房,我估計那最少①得花五百盧布左右。這筆開支是非生產性的。”
大家沉默了一會。
“我在十年前就有幸打過報告,”安德烈·葉非梅奇輕聲說,“說這所醫院按目前的樣子對城裏來說是一種與它的設施不相稱的奢侈。它是四十年代建的,可當時並不是那些設施。城市花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人員上的支出太多了。我想,用其他的辦法這些錢夠造兩所樣板醫院了。”
“那就讓我們用其他辦法吧!”參議員緊接著說。“我已經有幸打過報告,請把醫療部門劃歸地方自治局管理。”“是啊,那就把錢也轉給地方自治局,可它會把錢偷走,”淺色頭發的醫生笑了起來。“有這種情況,”參議員同意說,也笑了起來。安德烈·葉非梅奇無精打采、表情呆板地看看淺色頭發的醫生說:“得秉公辦事。”大家又不吭聲了。端上了茶水。軍事長官不知為什麼顯得很不好意思,越過桌子碰了碰安德烈·葉非梅奇的手臂說:“您把我們完全忘記了,醫生。不過您是個出家人,不打牌,也不喜歡女人。您和我們這號人一起會覺得乏味。”大家開始談一個體麵人在這座城市裏生活是多麼枯燥乏味。既沒有戲院,也沒有音樂,而最近一次在俱樂部舉行的跳
①原文為拉丁文。
舞晚會上有大約二十個女士,男舞伴卻隻有兩個。青年人不跳
舞,老是聚集在小吃部旁邊,或者打紙牌。安德烈·葉非梅奇眼
睛不看著任何人,開始緩慢地輕聲敘述,說城裏的市民把生命
的精力、心思和智慧都浪費在紙牌和飛短流長上了,不會也不
想在有趣味的交談和閱讀中度過時光,不想領略智慧所給予的
享受,這是多麼可惜,多麼令人深深遺憾的事情。隻有智慧才
是有趣味和精彩的,其餘的一切都是渺小低下的。霍鮑托夫專
心地聽著自己的同事,驀然間發問道:
“安德烈·葉非梅奇,今天幾號?”
在得到回答以後,他和淺色頭發的醫生以一個感覺到自己
是個笨拙的考試官的語氣開始問安德烈·葉非梅奇今天星期
幾,一年有幾天,六號病房裏住著一個了不起的預言家,此事是
否真實。
在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時安德烈·葉非梅奇臉紅了,說道:
“是的,這是個病人,不過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沒有再向他提任何問題。
當他在前廳穿大衣時,地方軍事長官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
上,歎息說:
“咱們老人該休息了!”
走出參議會後安德烈·葉非梅奇明白了,這是一個旨在檢
驗他的思維能力的委員會。他想起了他們向他提出的問題,臉
紅了,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平生第一次開始為醫學感到沉痛的
惋惜。
“我的天哪,”他在回憶兩個醫生剛才對他的盤問時想道,“他們可是不久前才聽過精神病學這門課,剛通過了考試——
這種徹頭徹尾的無禮行為是怎麼來的?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
念都沒有呀!”
於是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所以非常氣惱。
當天傍晚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他家裏。郵政支局局
長沒有向他問好就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雙手,用激動的聲音
說道:
“親愛的,我的朋友,請您向我證明您相信我對您真誠的敬仰,認為我是您的朋友..我的朋友!”他不讓安德烈·葉非梅奇說話,繼續激動地說道:“我喜歡您的教養和高尚的心靈。您聽我說,我親愛的。科學的規則要求醫生必須對您隱瞞真相,可是我要像個軍人那樣說真話:您有病!請原諒我,我親愛的,但這是真的,這一點周圍所有的人早就覺察到了。剛才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對我說,為了有益於您的健康,您必須休息和治療。完全正確!好極了!這幾天我請了假,出去換換空氣。請向我證明,您是我的朋友,咱們一起走!咱們走吧,還是跟當年那樣生活。”
“我覺得自己完全健康,”安德烈·葉非梅奇想了想說。“出門去我不可能。請允許我用其他什麼方式向您證明我的友情吧。”
不明原因地到某個地方去,沒有書,沒有達裏尤什卡,沒有啤酒,突然打破二十年來建立的生活秩序,這樣的想法一開始他就覺得很陌生,是一種空想。然而他想起了在參議院發生的對話,他從參議院回家時所體驗到的沉重心情,還有短期離開愚蠢的人們把他當作瘋子的那座城市的想法,於是向他發出了微笑。
“您本人打算去哪兒呢?”他問。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在華沙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這是個多麼迷人的城市!咱們去吧,我親愛的!”
十三
一個星期後安德烈·葉非梅奇被建議休息,即提交辭呈,對此他毫不在意,倒是又過了一個星期後他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已經坐上郵局的四輪馬車前往最近的一個火車站。那幾天氣候涼爽,天氣晴朗,一抹藍天,遠景空明。到火車站的兩百俄裏地行駛了兩天兩夜,沿途兩次留宿。當驛站上端來喝茶的杯子洗得很不幹淨,或者套馬費時太久時,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臉漲得通紅,渾身發抖,大聲吼道:“別說了!別強詞奪理了!”坐在馬車裏時他一分鍾也沒有停頓,一直在講述自己在高加索和波蘭王國的旅行。有多少曆險,多少邂逅!他大聲說話,做出驚訝不置的眼神,憑這眼神就可以認為他在說謊。此外,他還向安德烈·葉非梅奇臉上噴氣,對著他的耳朵大笑。這使醫生很難受,也影響他思考和集中心思。
從節約考慮,火車上乘坐的是三等車,一個不吸煙車廂。乘客中有一半是上層人士。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從一張椅子到一張椅子來回走動,大聲說不該走這條令人生氣的路,這是徹頭徹尾的詐騙行為!騎馬可就不同啦:一天趕上一百俄裏,然後你就會感到自己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我們那兒歉收是因為平斯克沼澤幹涸了。各方麵都太混亂。他很激動,大聲說話,也不讓別人說。這種摻雜著響亮笑聲和生動手勢的無休止的閑聊,使安德烈·葉非梅奇感到疲乏。
“我們兩個人究竟誰是瘋子?”他沮喪地想。“是努力對乘客們不加任何幹擾的我呢,還是這個自以為最聰明、最有趣味,因而不給任何人安寧的自私者?”
在莫斯科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穿上沒有肩章的軍禮服和鑲紅色牙線的褲子。在街上他戴著軍官製帽,穿著披風,士兵見了他都行軍禮。現在安德烈·葉非梅奇覺得這是一個曾經有過貴族氣質的人,但是所有貴族氣質中好的作風都被他糟蹋淨盡了,剩下的隻是壞習氣。他喜歡別人侍候他,甚至在根本不必要的情況下。火柴就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他明明看得見,但是他卻大聲叫來仆人給他拿火柴;當著女仆的麵他穿著內衣不覺得難為情;對仆人不加區分地稱“你”①,甚至連對老人也一樣;生起氣來就叫他們笨蛋、傻瓜。這正如安德烈·葉非梅奇所感覺的,是一種老爺派頭,卻是令人厭惡的。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首先帶自己的朋友去了伊維爾教
①在沙俄時代有教養的貴族對仆人都是稱“您”的。
堂。他熱情地進行了禱告,深深地叩首,含著眼淚,禱告完了後深深地歎息一聲,說道:
“雖然你不相信,但是你在祈禱的時候心裏似乎會感到更安寧。去吻吻吧,親愛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顯得很難堪,吻了吻聖像,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撅起嘴,搖著腦袋,又悄聲禱告了一會,他的眼眶裏又滾出了淚水。然後兩人去了克裏姆林宮,在那裏參觀了炮王和鍾王①,甚至還用手指摸了摸,眺望了莫斯科河南岸的市區景色,到了救主教堂和魯米揚采夫博物館。
在台斯托夫餐館用了午餐。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一麵捋著絡腮胡,一麵久久地看著菜單,以一個在餐館如同在家一樣感覺自如的美食家的口吻說道:
“咱們看今天您用什麼招待我們,天使!”
十四
醫生走也走了,看也看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然而他心裏隻有一種感覺:對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惱火。他想撇開朋友休息一會兒,離開他,躲起來,而朋友卻認為自己有責任不放他離開一步並向他提供盡可能多的消遣。等到沒有什麼可參觀時他就用聊天來幫他消遣。安德烈·葉非梅奇熬了兩天,但是到第三天便對自己的朋友宣稱自己病了,想整天呆在家裏。朋友說既然這樣他也留下來。事實上也該休息了,否則腿也吃不消。安德烈·葉非梅奇臉朝裏躺在沙發上,咬緊牙聽自己朋友的嘮叨,那一位正興奮地說服他相信法國早晚一定會把德國打得落花流水,莫斯科騙子非常多,光憑馬的外表不可能判斷它的優點。醫生的耳朵裏開始嗡嗡作響,心跳開始加快,但是出於禮貌,要請朋友走開或閉嘴,他又猶豫了。幸好米哈
①炮王,造於1586年的大炮,重40噸,原為保衛克裏姆林宮而製,未
發過一炮,現存克裏姆林宮。鍾王造於1733—1735年,重200餘
噸,曾經火災,燒去一塊。現亦存克宮。
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在客房裏呆膩了,所以午飯後他出去溜達了。
隻剩一個人後,安德烈·葉非梅奇可以盡情感受休息的滋味了。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意識到自己獨自呆在房間裏,這有多愜意!真正的幸福不可能沒有孤身獨處。被攆出天國的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想孤身獨處,而這一點天使們是不知道的。安德烈·葉非梅奇想思考近幾天自己看到和聽到的事,但是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沒有離開過他的腦海。
“可他卻是出於友情,出於博大的胸懷才請了假和我一起出來的,”醫生沮喪地想道。“有這個友好的保護比什麼都沒有更壞。看起來好像又善良、又大度、又開心,可是無聊。無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樣,常有一些人,他們總是隻說聰明好聽的話,但是你卻覺得他們是些冥頑不靈的人。”
此後相繼的日子裏安德烈·葉非梅奇自稱有病,沒出過客房。他麵對沙發靠背躺著,在朋友用聊天來替他解悶時忍受著煎熬,或者當朋友不在的時候就休息。他為自己的出行惱火,也為自己的朋友變得越來越嘮叨、越來越肆無忌憚而惱火;要將自己的思緒調整到認真的、高層次的狀態,他怎麼也做不到。
“這是伊凡·德米特裏奇所說的現實對我產生了影響,”他忖道,同時為自己的計較小事生氣。“不過,荒唐..反正一回家就一切照舊了。”
在彼得堡也是同樣:他整天不出客房,躺在沙發上,隻在要喝啤酒時才起來。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老催著去華沙。
“親愛的,我去那兒幹嗎?”安德烈·葉非梅奇用央求的聲音說。“您一個人去吧,我呢,請允許我回家吧!求您了!”
“無論如何不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反對說。“這是座迷人的城市。在那裏我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
安德烈·葉非梅奇缺乏堅持自己意見的個性,所以迫不得已去了華沙。在這裏他沒走出過客房,躺在沙發上,既生自己的氣,又生朋友的氣,還生仆人的氣,因為後者頑固地不願聽俄語,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則和平時一樣,身體健康,精神氣爽,心情愉快,從早到晚滿城遊蕩,尋找自己的老相識。有幾次他沒回來過夜。有一夜不知他是在哪兒過的,那一夜過後他一清早回來時處在極度興奮的狀態,麵孔漲得通紅,頭發也沒有梳。他久久地從房間的這頭到那頭來回踱步,口裏喃喃地自語著,然後停下腳步說道:
“名譽第一!”
他又踱了一會步,雙手抓住腦袋,用悲哀的語氣說:
“是的,名譽最重要!這該死的一瞬間,使我腦瓜裏第一次想到要去這巴比倫!親愛的,”他向著醫生說,“您蔑視我吧:我賭輸了!給我五百盧布!”
安德烈·葉非梅奇數出五百盧布,默默地交給了自己的朋友。那一位還在因羞愧和憤怒而臉漲得通紅,前言不搭後語地發了一通無用的誓,戴上製帽就出門去了。過了大約兩個小時他回來了,往安樂椅裏猛然坐下,大聲歎了口氣說:
“名譽撿回來啦!咱們走,我的朋友!這該死的城市我一分鍾也不想呆了。騙子!奧地利奸細!”
兩個朋友回到自己的城市已是十一月,街上積了厚厚的雪。安德烈·葉非梅奇的職位已被霍鮑托夫霸占;他還住在原來的住所,等待安德烈·葉非梅奇回來騰空醫院的公寓。被他稱作他廚娘的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已經住進廂屋中的一間。
城市傳播著關於醫院的新的流言。據說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和總務主任吵過嘴,後者似乎跪著爬到她跟前請她寬恕。
安德烈·葉非梅奇回來的第一天就不得不為自己去尋找住所。
“我的朋友,”郵政支局局長膽怯地對他說,“請原諒我提個無禮的問題:您有多少錢?”
安德烈·葉非梅奇默默地數了數自己的錢,說道:
“八十六盧布。”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未明白朋友的話,尷尬地說。“我問的是您總共有多少財產?”
“我已經告訴您了:八十六盧布..其他一無所有了。”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認為醫生是個誠實、高尚的人,但仍然懷疑他至少有大約兩萬盧布的家產。現在得知安德烈·葉非梅奇是個窮人,無以維生後,他突然哭了起來,擁抱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葉非梅奇住在女市民別洛娃的一所有三個窗戶的小屋裏。這間屋不算廚房隻有三個房間。其中兩個有臨街的窗戶,醫生住了,第三個房間和廚房則住著達裏尤什卡、女市民和三個孩子。有時女房東的相好來過夜,這是個醉漢,每到夜裏大吵大鬧,鬧得孩子和達裏尤什卡飽受驚嚇。他一來,往廚房裏一坐,開始要伏特加酒,大家都變得很擁擠,於是出於憐憫,醫生把哭泣著的孩子帶到自己房裏,安頓在身邊的地板上。這給他帶來巨大的快慰。
他照舊在八點鍾起床,喝過茶後就坐下來閱讀舊的書刊。買新書他已經沒有錢了。不知因為是舊書,還是可能因為環境的改變,閱讀已不能將他深深吸引,而使他覺得疲倦。為了不在無聊中虛度光陰,他為自己的藏書編了詳細目錄,往書脊上貼上小標簽,他覺得這種機械呆板、耐心細致的工作比閱讀更有趣。單調細心的工作以某種難以理解的方式使他陶然忘我,他什麼也不想,時間卻飛快地流去了。甚至坐在廚房裏和達裏尤什卡一起洗馬鈴薯或從蕎麥米中挑揀雜質,他也覺得有趣。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便去教堂。站在牆邊闔上眼的時候,他聽著聖歌,想著他的父親、母親、大學、宗教;他心中覺得安寧、憂鬱,然後在離開教堂時他遺憾自己的工作這麼快就結束了。
他兩次到醫院去看伊凡·德米特裏奇,為的是和他聊聊。但是兩次伊凡·德米特裏奇都異常激動和惱怒,他要求讓他安寧,因為對於空洞的閑聊他早已厭倦,說為了所受的一切苦難他隻求該死的卑鄙小人們給他一個獎賞——
單獨拘禁。難道
連這一點都拒絕他嗎?當安德烈·葉非梅奇兩次向他道別並祝
他晚安時,他吼著說:
“見鬼去吧!”
所以安德烈·葉非梅奇現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第三次去看他。而內心裏卻想去。
往常安德烈·葉非梅奇在午後要在各個房間裏來回走動,想想心思,如今從午餐後到晚茶,他就臉向靠背躺在沙發上,沉浸在怎麼也排遣不掉的無謂思緒中。他感到委屈,他工作了二十多年,可是竟然既無養老金,又不發一次性津貼。確實,他工作得並不盡心,可是所有的公職人員不論他們工作是否盡心都領養老金。現代的公正就在於官階、勳章和養老金,不是對道德品質和能力的獎勵,而是對所有公職的獎勵,無論這公職盡得怎麼樣。為什麼他一個人竟要成為例外呢?他不好意思從小鋪子門口走過和麵對女房東。為了喝啤酒他已經欠了三十二盧布。女市民別洛娃那裏也欠了錢。達裏尤什卡悄悄賣掉舊衣服和舊書,向女房東謊稱醫生很快會得到一大筆錢。
他生自己的氣,因為在旅行中花光了積蓄起來的一千盧布。這一千盧布怎麼說在現在也能派上點用場!他惱恨人們不讓他安寧。霍鮑托夫把不時看望有病的同事看作自己的責任。安德烈·葉非梅奇覺得他身上樣樣東西令人討厭:無論吃得飽飽的臉色,還是令人難受的寬容語氣,還是“同事”這個稱謂,還有那雙高筒靴子;最叫人反感的是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給安德烈·葉非梅奇治病,而且以為他確實在看病。每次來訪他都帶來小瓶溴化鉀和一些大黃丸。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也認為自己有責任看望朋友,幫他散心。每次進屋來看安德烈·葉非梅奇,他都故意裝出無拘無束的樣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開始告訴他,說他今天氣色很好,說上帝保佑,他正往康複方向發展,由此可以得出結論,他認為自己朋友的病情已經沒有希望了。他沒有償還自己在華沙欠的錢,所以被一種沉重的羞恥感攪得很苦惱,因此也就努力笑得響一些,說些更可笑的話。他的笑話和故事似乎沒完沒
了,無論對安德烈·葉非梅奇還是他自己,都是很難受的事。
他在場的時候安德烈·葉非梅奇通常麵向牆壁躺在沙發
上。咬緊牙關聽他說話;一層層的怨憤之情在他心頭累積起
來,每次朋友看過他後,他就覺得這種怨憤越積越高,仿佛湧向
喉嚨口了。
為了壓製這些無意義的感情,他趕緊去想,無論他自己,還
是霍鮑托夫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早晚都得死掉,在自然
界不留下點滴痕跡。如果設想一百萬年後有一個精靈在太空
從地球旁邊飛過,那它看到的隻是泥土和光禿禿的岩石。一
切—
無論文化還是道德規範—
都沒有了,連野草都不長。
麵對小鋪子老板的羞恥,什麼東西也不是的霍鮑托夫,米哈伊
爾·阿維裏揚內奇沉重的友誼,都有什麼意義呢?所有這一切
都是荒誕無稽、微不足道的。
然而這些想法已經無濟於事。隻要他一設想一百萬年後
的地球,岩石後麵就露出了穿著高筒靴的霍鮑托夫,或者緊張
地哈哈大笑的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甚至還聽到羞人答答
的細語:“至於華沙欠的那筆錢,親愛的,這幾天就還..一
定還。”
十六
一天午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到來時,安德烈·葉非梅
奇正躺在沙發上。湊巧這時霍鮑托夫帶著溴化鉀也來了。安
德烈·葉非梅奇吃力地抬起身子,坐著,雙手支在沙發上。
“親愛的,今天啊,”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開始說,“您的臉色比昨天好多了。您看上去精神很好!真的,很好!”“快啦,快好啦,同事,”霍鮑托夫一麵打著哈欠一麵說。“大概您自己對這檔子麻煩事也厭煩了。”“咱們一定會好!”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樂嗬嗬地說。“咱們還能活上一百年!一定的!”“一百年倒不一定,但是活二十年綽綽有餘,”霍鮑托夫安
慰說。“不打緊,不打緊,同事,別泄氣..您會把陰影帶走的。”
“咱們還得讓別人看看!”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大笑起來,拍了一下朋友的膝頭。“還得讓別人看看!明年夏天會有機會去高加索,咱們騎馬走它個遍——
咯!咯!咯!等到從高加索回來,你瞧著吧,恐怕得到婚禮上遛遛。”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狡黠地眨眨眼。“我們要給您辦喜事,親愛的朋友..給您娶個媳婦兒..”
安德烈·葉非梅奇突然感到積蓄的怨憤已經湧到喉嚨口;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庸俗!”他說著迅速站起來向窗口走去。“難道您不明白自己說的話庸俗嗎?”
他想繼續用柔和、禮貌的語氣說下去,但是和他的願望相反,他突然握緊雙拳,將它們高舉過頭。
“別煩我了!”他漲紅了臉,渾身顫抖,叫喊的聲音已不是自己的了。“滾!兩個人都滾,兩個人!”
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和霍鮑托夫站起來,起初用不解的目光,繼而懷著驚恐盯著他。
“兩個人都滾出去!”安德烈·葉非梅奇繼續吼著。“麻木不仁的家夥!傻瓜蛋!我既不需要友誼,也不需要你的藥,麻木不仁的家夥!庸俗!討厭!”
霍鮑托夫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手足無措地麵麵相覷,退到房門口,出去到了穿堂間。安德烈·葉非梅奇抓起裝溴化鉀的藥瓶跟著他們扔了過去,藥瓶啪的一聲在門檻上砸得粉碎。
“見鬼去!”他用帶哭的聲音吼道,同時向穿堂間跑去。“見鬼去!”
客人離去以後安德烈·葉非梅奇像打擺子一樣瑟瑟抖著,躺到了沙發上,口中還久久重複著剛才的話:
“麻木不仁的家夥!傻瓜蛋!”
待他心裏平靜下來,他腦子裏首先想到的就是可憐的米哈
伊爾·阿維裏揚內奇現在一定感到非常羞恥,心情沉重,這一切
都是那麼可怕。以前從未發生過類似情況。腦子和分寸到哪
兒去啦?對事物的理解和哲學的冷靜到哪兒去啦?
因為羞慚和對自己的惱怒,醫生一宿未眠,上午十點左右
他出發去郵政支局,向支局長道了歉。
“咱們不去想發生過的事,”深受感動的米哈伊爾·阿維裏
揚內奇歎息著說,同時緊握著他的手。“誰再提過去的事,就讓
誰瞎眼。留巴甫金!”突然間他大叫一聲,使得郵局的人和顧客
都為之一怔。“端張凳子來。你等一等!”他對一個從營業窗遞
進一封掛號信的女人大聲說。“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呢?咱們不
去想過去的事,”他轉向安德烈·葉非梅奇,和氣地繼續說。“請
您坐下,朋友。”
他默默地撫了一會自己的雙膝,然後說道:
“我壓根兒沒想到過向您抱怨。疾病是無情的;我理解。
您的發作昨天曾使我和醫生吃驚,所以我們後來談您談得很
久。親愛的,您為什麼不想認真關心一下自己的病?難道可以
這樣嗎?請原諒友善的坦率,”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開始悄
聲說話,“您居住在一個極端不利的環境裏:擁擠、肮髒、沒有人
照料您、無錢治療..我親愛的朋友,我和醫生一起衷心地懇
求您,聽從我們的建議吧:住到醫院去!那裏有健康的飲食,又
有照料,又有治療。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雖然說話不中聽①,
那是我們之間說說,但是精通業務,完全可以信賴。他向我保
證會關心您。”
安德烈·葉非梅奇被真誠的同情和突然閃耀在郵政支局長
麵頰上的淚花感動了。
“可敬的朋友,別相信!”他把手擱在胸口,開始輕聲說。“別信他們!這是個騙局。我的病隻在於二十年來我在全城隻找到了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個瘋子。什麼病也沒有,我隻是落入了一個魔圈,而且沒有跳出這個魔圈的出口。
①原文為法文的俄文音譯。
我無所謂,作好了一切準備。”
“住院吧,親愛的。”
“我無所謂,即使跳進陷阱。”
“答應我,親愛的,您將在各方麵都聽從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
“好吧,我答應。不過,可敬的朋友,我落進了一個魔圈。現在所有的事,甚至我朋友們真誠的同情,都將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我的毀滅。我正在毀滅,而且有勇氣意識這一點。”
“親愛的,您會康複的。”
“說這個幹嗎?”安德烈·葉非梅奇恨恨地說。“很少有人在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體驗到我現在的感受。如果人們告訴您,說您患了腎髒不行或心髒擴大之類的毛病而且您將進行治療,或者說您是瘋子或罪犯,一句話,就是人們突然注意起您來,那您就會知道您落入了一個魔圈,您休想從中出來。您竭力想走出來,您卻更加陷入迷途。您投降吧,因為任何人的努力都救不了您。這就是我的感受。”
這時營業窗口已聚了好多人。為了不妨礙工作,安德烈·葉非梅奇就起身告辭。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再次取得了他的允諾,一直送他到臨街的門口。
同一天傍晚前,霍鮑托夫穿著短大衣和高筒靴,突然來到安德烈·葉非梅奇家裏,說話的語氣,似乎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我是有事找您來了,同事。我是來請您的:您願意和我一起進行一次會診嗎,啊?”
考慮到霍鮑托夫是想通過散步讓他散散心,或者真的想讓他掙點錢,安德烈·葉非梅奇穿好衣,就跟他走到了外麵。他很高興有機會補救昨天的過錯並且與他和解,所以在內心裏感激霍鮑托夫,後者隻字未提昨天的事,看樣子已經原諒他了。很難期望這個粗野的人會有如此委婉的態度。
“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非梅奇。
“在我醫院裏。我早就想讓您看看了..這是個極其有趣
的病例。”
兩人進了醫院院子,繞過主樓,向安置精神病人的廂屋走去。而這一切不知為什麼進行得靜悄悄的。他們走進廂屋時尼基塔按例一躍而起,挺直了身子。
“這兒有個病人肺部出現了並發症,”和安德烈·葉非梅奇一起走進病房時霍鮑托夫悄聲說。“您稍等,我馬上就來。我去拿副聽診器。”
他說著出去了。
十七
天色已經變黑。伊凡·德米特裏奇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裏;癱瘓病人紋絲不動地坐著,輕聲哭著,嚅動著嘴唇。胖農民和前郵件分揀員睡了。病房裏靜悄悄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裏奇的病床上等著。然而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代替霍鮑托夫走進病房的卻是尼基塔,抱著一捧病人穿的睡袍、不知是誰的內衣和一雙便鞋。
“請穿上吧,大人,”他輕聲說。“這就是您的床,請過這邊來,”他指指一張顯然是不久前剛搬來的空床補充說。“沒關係,上帝保佑,您會好的。”
安德烈·葉非梅奇什麼都明白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到了尼基塔向他指點的病床前,坐了下來;他看到尼基塔站著等他,便脫了個精光,這時他覺得很難為情。然後他穿上病人的內衣;長內褲顯得太短,而襯衫又顯長了,睡袍上有股熏魚的氣味。
“您會好的,上帝保佑,”尼基塔又說了一遍。
他把安德烈·葉非梅奇的衣服抱作一捧拿起來,走出病房,隨手關上了門。
“反正一樣..”安德烈·葉非梅奇忖道,一麵羞怯地用睡袍裹住身子,覺得穿著這件新的外衣自己像個囚犯。“反正一樣..反正一樣,不管是常禮服,還是製服,還是這件睡袍..”
可是懷表怎麼辦?還有放在邊袋裏的筆記本?卷煙?尼基塔把衣服帶到哪兒去啦?現在看來到死都不可能再穿西褲、坎肩和靴子了。剛開始的時候這一切似乎有點奇怪,甚至不可理解。安德烈·葉非梅奇到這時才確信女市民別洛娃的小屋和六號病房沒有絲毫區別,世上萬物都荒誕無稽和空虛無謂,與此同時他的雙手在發抖,雙腳變冷,一想到伊凡·德米特裏奇不久就會起來,看見他也穿著睡袍,他不免心驚肉跳。他站起來,來回踱了會兒步,又坐下了。
他就這樣已經坐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坐膩了,坐得發愁了;難道可以在這裏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幾年,就如這些人那樣?可他就是坐了,踱過步又坐下了。可以走過去看看窗外,又從一頭到另一頭來回踱一會步。那麼以後怎麼辦?像個木偶一樣一直坐著,想著?不,這恐怕做不到。
安德烈·葉非梅奇躺下去,隨即又起來,用袖子擦去額頭的冷汗,覺得他的整個臉孔都是熏魚的氣味。他又來回踱了會兒步。
“這裏發生了什麼誤會..”他說道,同時困惑地攤開雙手。“應當去說明這裏有誤會..”
這時伊凡·德米特裏奇醒了。他坐起來,用拳頭支著雙頰。他吐了口唾沫。然後他懶洋洋地望了望醫生,看樣子一開始他什麼也沒弄明白;但是不久他那睡意蒙的臉露出了凶相和嘲諷的表情。
“阿哈,連您也關到這兒來啦,親愛的!”他眯起一隻眼,惺忪地用嘶啞的聲音說。“很高興。那是您飲了別人身上的血,現在別人要飲您身上的血了。好極了!”
“這是一場誤會..”安德烈·葉非梅奇說道,伊凡·德米特裏奇的話使他嚇了一跳;他聳聳肩又重複了一遍:“是一場誤會..”
伊凡·德米特裏奇又啐了口唾沫,躺下了。
“該死的生活!”他發著牢騷說。“又痛苦又屈辱,這種生活到頭來可不是對受苦受難的獎賞,也不像歌劇裏那樣有個壯麗的結局,而是死亡;來幾個漢子抓住死人的手腳往地窖裏拖。嘣!好,沒事了..不過在那個世界上可會有我們的節日..我會變作鬼影從那個世界來到這裏,嚇唬這群敗類。我要叫他們嚇白頭發。”
莫伊謝伊卡回來了,看見醫生後向他伸出手去。
“請給個小錢!”他說。
十八
安德烈·葉非梅奇走到窗前,眺望田野。天色已經變暗,在天盡頭從右邊升起一輪寒冷、殷紅的圓月。離醫院圍牆不遠,不超過一百俄丈①的地方,聳立著一座高高的白色房屋,四周圍著石牆。這是監獄。
“它就是現實!”安德烈·葉非梅奇想道,於是心裏開始害怕起來。
使他害怕的既有月亮,也有監獄,還有圍牆上的釘子,更有燒骨廠在遠處升起的火焰。後麵傳來一聲歎息。安德烈·葉非梅奇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胸前掛著閃閃發光的星章和勳章的人,他微笑著,狡黠地眨巴著一隻眼睛。這景象看起來很可怕。
安德烈·葉非梅奇說服自己相信月亮上和監獄裏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心理健康的人都佩戴勳章,到將來一切都會腐朽,化作泥土,但是驀然間絕望情緒充塞了他心頭,他用雙手抓住柵欄,用盡全力去搖撼它。堅固的柵欄並沒有搖落下來。
後來為了不感到那麼可怕,他走到伊凡·德米特裏奇床邊,坐了下來。
“我精神崩潰了,親愛的,”他喃喃自語道,同時渾身發抖,擦著冷汗。“精神崩潰了。”
“您發表高見吧。”伊凡·德米特裏奇嘲弄地說。
①1俄丈合2.134米。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是的,是的..您似乎說過在俄羅斯沒有哲學可言,可是大家都在高談闊論,甚至小人物。不過小人物的議論可對誰也沒有任何危害呀,”安德烈·葉非梅奇用那樣一種語調說道,仿佛想哭出來,想得到憐憫。“親愛的,您幹嗎這樣幸災樂禍地笑著?如果這個小人物心有不滿,怎麼叫他不發議論?一個聰明、受過教育、高傲、酷愛自由、像上帝一樣的人,除了到一個肮髒、愚蠢的小城裏去行醫,一輩子和拔火罐、水蛭和芥末膏打交道,沒有別的出路,招搖撞騙、狹隘淺薄、庸俗低級!哦,天哪!”
“您在說蠢話。如果討厭當醫生,就當大臣去。”
“幹什麼,幹什麼都不行。我們太虛弱,親愛的..我曾經什麼都無所謂,熱情、健康地進行思索,但是隻要生活粗暴地一觸碰到我,我立刻就失去了勇氣..消沉了..我們太虛弱,我們太糟糕..您也一樣,親愛的。您聰明、高尚,吸母奶的時候就吸取了美好的激情,但是一旦進入生活,就疲憊不堪,生起病來..虛弱,虛弱!”
隨著傍晚的來臨,除了恐懼和受屈的感覺,還有某種令人討厭的東西一直使安德烈·葉非梅奇感到苦惱。最後他想到他想喝啤酒和抽煙。
“我要從這兒出去,親愛的,”他說。“我要對他們說把火拿到這兒來..我不能這樣..沒辦法..”
安德烈·葉非梅奇走到門口,打開門,但是尼基塔馬上跳了起來,擋住了去路。
“您去哪兒?不行!不行!”他說道。“該睡覺了!”
“可是我隻出去一會兒,在院子裏走走!”安德烈·葉非梅奇急忙說。
“不行!不行!沒吩咐過。您自己知道。”
尼基塔砰的一聲關上門,用背將它抵住。
“但是如果我從這兒出去,誰會因此出什麼事?”安德烈·葉非梅奇聳聳肩問,“我不懂!尼基塔,我應當出去!”他用發抖的聲音說。“我需要!”“別搞得沒規沒矩,這樣不好!”尼基塔堅持說。
“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凡·德米特裏奇突然喊起來,說著跳了起來。“他有什麼權利不放我們出去?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裏?法律裏明明白白寫著,誰也不可以未經審判就被剝奪自由!這是暴虐!是恣意妄為!”
“當然是恣意妄為!”安德烈·葉非梅奇說道,伊凡·德米特裏奇的喊叫給他鼓了氣。“我需要,我應當出去。他無權這樣做!我跟你說,放我出去!”
“聽見了嗎,笨畜生?”伊凡·德米特裏奇吼道,同時用拳頭
捶著門。“開門,要不我從麵裏把門砸破了!剝皮鬼!”“開門!”安德烈·葉非梅奇渾身發抖,吼道。“我要求!”“你再說下去吧!”尼基塔在門外回答。“說吧!”“至少你去把葉甫蓋尼·費奧多雷奇叫來!告訴他,我請他
來..一小會兒!”“明天他自己會來的。”“永遠不會放咱們出去的,”這時伊凡·德米特裏奇繼續說。
“他們要讓我們在這兒爛掉!哦,天哪,難道在那個世界真的沒有地獄,這些壞蛋會得到寬恕?公正何在?開門,壞東西,我憋死啦!”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同時把身體撞到門上。“我不要命了!殺人凶手!”
尼基塔迅速打開門,粗暴地用雙手和一隻膝蓋推開安德烈·葉非梅奇,然後猛地一揮,一拳打在他臉上。安德烈·葉非梅奇似乎覺得一股巨大的鹹浪劈頭蓋臉地將他淹沒了,並且把他向床邊拖去;嘴裏確實有股鹹味:大概是牙齒出血了。他仿佛想遊出去,舞動著雙手,抓住了不知誰的病床,這時他感覺到尼基塔在他背上打了兩拳。
伊凡·德米特裏奇大聲叫起來,想必他也挨了打。
接著一切複歸平靜。疏淡的月光透過窗柵投射進來,在地板上落下一個影子,宛如一張網。那樣子很可怕。安德烈·葉非梅奇躺下去,屏住了呼吸。他驚恐地等待著挨第二次打。仿佛有人拿了把鐮刀,捅進他的身子,在他胸腔和腸子裏攪動了好幾回。因為疼痛他咬住枕頭,咬緊了牙關,突然間在他一團亂麻似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可怕而難以忍受的想法:這些現在在月光下仿佛一個個黑影似的人們,以前不得不經受的正是這樣的疼痛。在連續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他竟然不了解,而且不想了解,這樣的事怎麼能發生呢?他不懂,也沒有疼痛的概念,也就是說這不是他的過錯,然而像尼基塔那樣如此不可通融,如此粗暴的心地,卻使他從頭冷到了腳。他從床上跳起來,想竭盡全力大喝一聲,盡快跑去打死尼基塔,然後是霍鮑托夫、總務主任和醫士,接著是自己;但是胸腔裏發不出一個聲音,而且雙腳也不聽使喚;他喘著氣,猛地揪住了胸口的睡袍和襯衫,一把撕破了,就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
十九
翌日早晨他頭痛、耳鳴,覺得渾身不舒服。他回想起昨天自己的軟弱無力,並不為此感到羞恥。昨天他顯得怯懦,連月光也怕,真誠地說出了以往自己不曾懷疑的感覺和思想。譬如關於發表議論的小人物的不滿情緒。不過現在看來反正都一樣了。
他不吃也不喝,毫不動彈地躺著,不聲不響。
“我反正都一樣,”當別人向他提問時他想道。“我不會回答..我反正都一樣。”
午後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來了,給他帶來了四分之一磅茶葉和一磅水果軟糖。達裏尤什卡也來了,在他病床邊站了整整一個小時,臉上的表情是木然而悲哀的。霍鮑托夫醫生也來看了他。他帶來了一小瓶溴化鉀,吩咐尼基塔在病房裏點上些有香味的東西熏一熏。
傍晚時安德烈·葉非梅奇中風而死。起初他感到冷得厲害,想吐,有一種很難受的東西就如他感覺的那樣透過全身,甚至滲進十根手指,從胃部彌漫到頭部,淹沒了雙眼和耳朵。兩眼一片漆黑。安德烈·葉非梅奇心裏清楚自己大限已到,於是想到伊凡·德米特裏奇、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和千百萬的人都相信不滅的存在。突然間確實有這樣的事?可是他並不希望不滅,他隻在一瞬間想過它。一群異常美麗和婀娜多姿的鹿從他身邊跑過,昨天他讀到過關於這些鹿的故事;然後是一個女人拿著掛號信向他伸過手來..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說了點什麼。接著一切都消失了,於是安德烈·葉非梅奇永遠失去了知覺。
來了幾個男勤雜工,抓住他的手和腳,抬到了小教堂。在那裏他睜著眼躺在桌子上,夜裏月光灑在了他身上。早晨謝爾蓋·謝爾蓋依奇來了,向著有耶穌像的十字架虔誠地做了禱告,闔上了自己前任上司的雙眼。
一天以後安德烈·葉非梅奇下了葬。參加葬禮的隻有米哈伊爾·阿維裏揚內奇和達裏尤什卡。
1892年念駒譯
一個女人的天地
一
前夜
瞧,厚厚的一包鈔票。這是森林別墅的管家派人送來的。他寫道,他呈上一千五百盧布,這筆錢是他跟某某人打官司,在二審中勝訴,依照法院判決得到的。安娜·阿基莫芙娜不喜歡並且害怕這些像“依照法院判決得到的”和“勝訴”之類的話。她很清楚不能沒有司法,可是不知為什麼,每次當常常跟人打官司的廠長納紮雷奇或者別墅的管家為她打贏官司時,她都感到非常害怕,而且好像良心上受到譴責似的。現在她也覺得很害怕和不自在,並且想把這一千五百盧布放到遠一些的地方去,免得看見這些錢。
她懊惱地想著:她的同齡人(她可已經二十五歲出頭了)現在正忙於家務,疲乏了,便沉沉地睡上一覺,而明天早晨在過節的心情中醒來。她們中間有許多人早已出嫁,而且有孩子了。隻有她一個人,不知為什麼,該像個老太婆似的要看這些信,在信上加批語,寫回信,然後整個晚上一直到半夜什麼事也不做,隻是等待著想睡覺的時候,而明天一整天會有人來祝賀節日,並且向她提出請求,到後天工廠裏必定會發生一件不論什麼樣的鬧局——
有人挨打,或者有人喝多了伏特加酒而醉死,於是不知為什麼,良心將折磨她;節假期過完之後,納紮雷奇會由於曠工而解雇二十來個人,這二十來個人全都不戴帽子,一起擠在她家門口的台階旁邊,可她不好意思出去見他們,於是他們會像狗似的被人趕走。因此所有的熟人都會在背後議論她,給她寫匿名信,說她是百萬富婆,剝削者,說她吞食別人的生命,吮吸工人的血。
就在一旁放著一疊已經閱過的信件,它們被擱在一邊了。這些都是請求人寫來的信。請求人有的是挨餓的,酗酒的,家庭人口多負擔重的人,病人,受屈辱的人,不被承認的人..安娜·阿基莫芙娜已經在每封信上注明了,有的給三盧布,有的給五盧布;這些信今天就會送到賬房去,明天將要在那裏發放補助金,或者像職員們所說的那樣,是喂養野獸。
明天還要把四百七十盧布零零星星地分發下去,這是已故的阿基姆·伊萬內奇立下的遺囑,用於救濟窮苦人的一筆資金的利息。將會出現一場擁擠得不成體統的場麵。從院子門口到賬房門口會一個跟一個地排起一列陌生人的長隊,這些陌生人有著野獸般的臉,穿著破衣爛衫,饑寒交迫,還已經喝醉了酒,用嘶啞的聲音為親愛的恩人安娜·阿基莫芙娜祈禱平安,為她的雙親祈禱安息,後麵的人用身子推擠前麵的人,前麵的人用髒話罵人。賬房辦事員被喧嘩聲、相罵聲和哭訴聲擾得心煩意亂,就跳出來劈麵給人一記耳光,使得大家高興。可是她的自己人,就是工人們在節日前除了薪金之外什麼也得不到,況且他們已經把所有的錢都花得分文不剩,他們將站在院子中看熱鬧,嘲笑著,一些人忌妒,另一些人諷刺挖苦。
“商人,特別是女商人喜歡討飯的勝過喜歡自己的工人,”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著。“永遠是這樣的道理。”
她的目光落在這一包錢上。明天把這些不需要的、討厭的錢分發給工人該多好,可是不能平白無故地把錢給工人,否則他們下一次會再來要的。要是工廠裏全部工人有一千八百多,還沒有算上他們的老婆和孩子,那麼這一千五百盧布算得了什麼呢?要不然就這樣,從寫這些信的請求人當中隨便選一個不幸的,對美好的生活早已失去希望的人來,把這一千五百盧布給他。這筆錢會像霹靂似的把這個窮人震驚,也許他會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幸福的人。安娜·阿基莫芙娜覺得這個想
法奇特而有趣,使她很開心。她碰運氣地從那疊信裏抽出一
封,讀了讀,某個十二品文官恰利科夫早已失業,身患疾病,住
在古辛的房子裏,妻子得了癆病,有五個年幼的女兒。安娜·阿
基莫芙娜非常熟悉恰利科夫所住的那座古辛的四層樓房子。
啊,那是一座質量極差,破舊頹敗,有害於健康的房子!
“我就把錢給這個恰利科夫吧,”她決定了。“我不打算派
人送去,還是我自己送去的好,以免不必要的口舌。就這麼
辦,”她一麵思考著,一麵把一千五百盧布藏進衣兜裏。“我去
看一看,大概無論在哪兒都可以把那些女孩子安排好的。”
她高興起來,她打了打鈴,吩咐備馬。
她坐上雪橇,已經晚上六點多鍾了。燈光把所有廠房的窗
戶照得通明,因此這座龐大的院子顯得很黑。院門旁邊,老遠的
院子深處,倉庫周圍和工人住的簡易木房附近,都點了電燈。
安娜·阿基莫芙娜不喜歡並且害怕看這些黑的、陰沉沉
的廠房、倉庫和工人們住的棚子。這座主樓,她在父親死後隻去
過一次。那架著鐵梁的高高的天花板,許許多多巨大的、迅速轉
動的輪子、傳送帶和杠杆,那尖利的嘶嘶聲,鋼板那刺耳的撞擊
聲,鬥車那顫抖的啷啷聲,蒸氣那沉重的呼吸聲,那蒼白的或者
通紅的,要不就是沾滿煤灰而發黑的麵孔,那汗濕的襯衫,那鋼、
銅、火焰的閃光,油和煤的氣味,有時吹著熱風,有時吹著冷風,
這一切給她留下了地獄的印象。她覺得那些輪子、杠杆和熾熱
的噝噝作響的汽缸仿佛竭力要從它們的接合裏掙脫出來,以便
把人們消滅;而人們,臉上呈現著操心的神情,聽不見彼此說話
的聲音,在機器旁邊跑來跑去,忙活著,似乎竭力要阻止它們可
怕的行動似的。人們給安娜·阿基莫芙娜指著一個什麼東西,恭
恭敬敬地對她解說著什麼。她記得在鍛造車間裏,人們怎樣從
爐子裏掏出一塊燒紅了的鐵來,一個頭上裹著小皮條的老頭兒,
另一個身穿藍色工裝上衣、胸上戴著鏈子、麵帶怒容的年輕人(大概是個領班),用錘子打著這塊鐵,金黃色的火花向四麵八方濺去,過不多會兒一大塊鐵板就會在她麵前叮當作響;老頭兒直挺挺地站著,微笑著,而年輕人用衣袖拭著濕漉漉的臉,對她解
說著什麼。她還記得在另一個車間裏,一個獨眼的老頭鋸著一塊鐵,灑落著鐵屑:一個紅頭發的,戴著墨鏡的,襯衫上滿是窟窿的工人在車床前幹活,用一塊鋼做件什麼東西。車床在咆哮,尖叫,呼嘯,安娜·阿基莫芙娜聽到這種噪聲感到惡心,覺得好像正在她的耳朵裏鑽孔。她瞧著,聽著,但是什麼也不懂,賞識地微笑著,感到慚愧。以此為生,並且得到幾十萬盧布收入的事業,你卻不懂,也不會喜歡,——
這是多麼奇怪呀!
那工人住的木房,她一次也沒有去過,聽說那裏潮濕,有臭蟲,生活淫蕩,無人管理。咄咄怪事:每年花在完善工人宿舍設備的錢有好幾千盧布,可是工人的狀況,如果相信匿名信的話,卻一年比一年壞..
“父親在世時,事情要好辦得多,”安娜·阿基莫芙娜一麵駛出院子,一麵思忖著。“因為他自己做過工人,知道該怎麼做。可是我什麼也不知道,因此盡做些蠢事。”
她又感到無聊,已經不再為出來而高興了,那個關於一千五百盧布從天降到幸運者頭上的想法已經不使她感到新奇和有趣了。家裏那個上百萬的事業正在逐漸崩潰衰落,工人們在棚子裏,生活過得比囚徒還差,在這種情況下你卻要到某個恰利科夫那兒去,——
這就是在做蠢事和欺騙自己的良心。一群群從相鄰的印花布廠和造紙廠出來的工人們,有的沿著馬路,有的在馬路附近穿過田野,朝著城裏有燈光的方向走去。在寒冷的空氣裏響徹著笑聲和快活的談話聲。安娜·阿基莫芙娜把目光投向那些女人和年幼的孩子們,突然想要過一過他們那種粗茶淡飯,住得很擠的簡樸生活。那遙遠的年代,當人們還叫她阿紐特卡①,她還是個小女孩,跟母親睡在一個被窩裏時的情景曆曆在目,住在隔壁房間裏的洗衣女工洗著衣服,從鄰近的住所裏,通過薄壁傳來笑聲、罵聲、孩子的哭聲、手風琴聲、車床和縫紉機的嗡嗡聲。她父親阿基姆·伊萬內奇幾乎對各行手藝都很精通,對擁擠和噪聲毫不在意,一心在爐子旁邊焊接著
①安娜的愛稱。
什麼,或者畫著圖紙,要不就刨著什麼東西。她還很想依照跟母親住在一起時每天所做的那樣,洗洗衣服,熨熨衣服,跑跑小鋪子和小酒店。她要是做個工人而不是做個老板該多好!她那座裝著一架架枝形吊燈和掛著一幅幅畫的大房子,她那個穿著燕尾服,蓄著天鵝絨般的唇髭的聽差米申卡,莊重美麗的瓦爾瓦魯什卡,好諂媚的阿加菲尤什卡,以及那些幾乎天天來向她要錢而且不知為什麼每次都使她感到理虧的男女青年,還有那些官吏,醫生和用她的錢做好事的、當麵奉承她、暗地裏鄙視她出身低微的太太們—
—所有這一切早已使她感到多麼無聊,多麼格格不入!
這就是鐵路道口和城門,一座座房屋,一個個菜園混雜成一片展現在眼前,瞧,最後是一條寬闊的街道,出了名的古辛的房子就在這條街上。平常這條街是安靜的,現在因為是節日的前夜而非常熱鬧。小飯鋪和啤酒館裏人聲嘈雜。要是此時此刻有個不是住在本地區的而是住在市中心的人路過這條街,那麼他發現的隻有邋裏邋遢的人,喝醉酒的人,好罵街的人,然而安娜·阿基莫芙娜從小就住在這一帶,此時此刻在人群中時而認出她已故的父親,時而認出母親,時而認出伯父。她父親生性隨和,沒有主見,有些好幻想,無憂無慮和輕率,他既不愛錢財,也不愛榮譽和權勢。他說,幹活的人沒有時間考慮過節和上教堂,要不是老婆的主意,那麼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吃齋,不會去教堂懺悔和舉行聖餐儀式,並且在齋戒期吃葷食。可是她伯父伊萬·伊萬內奇恰恰相反,是條硬漢子;對待一切與宗教、政治和道德有關的事情,他很固執和鐵麵無私,不僅管他自己,而且管他所有的職員和熟人。走進他的房間而不在胸前畫十字,那可不得了!他把現在安娜·阿基莫芙娜所住的那座豪華的大房子鎖著,隻有在重大節日期間,為接待重要的賓客時才開鎖,而他本人卻住在賬房內的一間擺滿聖像的小房間裏。他熱衷於舊教①,並且經常在自己家裏接待舊教派的高級僧侶和神
①17世紀俄國東正教會分裂後產生的派別。
父,雖然他受洗禮,舉行婚禮和安葬妻子都是按照東正教的儀式進行的。他唯一的繼承人,弟弟阿基姆,他不喜歡,因為弟弟輕率,他把這種輕率叫做頭腦簡單,糊裏糊塗,還不喜歡他弟弟對待宗教抱無所謂的態度。他對待弟弟很不公平,把他當作工人,每月付給他十六盧布。阿基姆對他哥哥稱呼“您”,在寬恕的節日①裏,帶著全家人向他下跪行禮。然而伊萬·伊萬內奇在去世前三年跟他親近起來,原諒了他,並且吩咐給阿紐特卡雇用一個女家庭教師。
古辛那座房子的大門黑洞洞、陰森森的,散發著臭氣,在牆壁旁邊聽得見男人咳嗽的聲音。安娜·阿基莫芙娜把雪橇停在街上,自己走進院子,便打聽往四十六號住所文官恰利科夫家該怎樣走。人家把她引向右側最後一個門,由此上三層樓。不論是在院子裏,還是在最後那扇門附近,甚至在樓梯上都散發著跟門洞裏同樣難聞的氣味。在她童年時代,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父親是個普通工人的時候,她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後來情況改變了,她以慈善家的身份經常在這樣的房子裏出入。狹窄的,肮髒的,梯蹬高的石樓梯,每一層把它分隔開的梯台,滿是油汙的樓道燈,難聞的臭味,梯台上房門邊放著的盆盆罐罐,破爛的衣服——
所有這一切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非常熟悉了..有一扇門敞著,望進去看到幾個戴著帽子的猶太裁縫正坐在台子上縫衣服。安娜·阿基莫芙娜在樓梯上迎麵碰見一些人,然而她想都沒有想過,有人可能會欺侮她。工人和農夫,沒喝酒的和喝醉酒的,她都很少害怕過,就像她很少害怕她那些有知識的熟人一樣。
四十六號住所裏沒有前室,進門首先是廚房。工廠工人和手藝人的住所裏通常散發著清漆、樹脂、皮革和煤煙的氣味,這要看主人是幹什麼行業的;窮困潦倒了的貴族和官吏的住所卻可以憑某種酸溜溜的黴味分辨出來。當安娜·阿基莫芙娜剛剛跨進門檻,此刻這種難聞的氣味立即向她襲來。屋角裏的一張
①東正教的大齋戒前最後一個星期日。
桌子旁邊,背對著門,坐著一個身穿黑色常禮服的男人,想必這
就是恰利科夫本人,跟他一起坐著的還有五個女孩子。年齡最
大的是個寬臉的、清瘦的小姑娘,頭發裏卡著一把梳子,看樣子
十五歲左右;而最小的是個胖乎乎的、頭發翹得像刺蝟似的小
女孩,不到三歲的樣子。這六個人都正在吃飯。爐子旁邊站著
一個個子矮小,骨瘦如柴,臉色發黃,懷著身孕的女人,她穿著
裙子和白色上衣,手裏拿著一把爐叉。
“我沒有料到你,莉佐奇卡,你是個這麼不聽話的孩子,”男
人責備地說道。“唉呀,多丟臉哪!那麼你想讓爸爸揍你一頓,
是不是?”那個瘦削的女人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士跨著門檻,哆
嗦了一下,放下爐叉。
“瓦西利·尼基季奇!”她躊躇了片刻,用低沉的聲音喊叫起
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男人回頭瞧了瞧,一骨碌站了起來。這是一個瘦骨嶙峋、
肩膀狹窄的人,兩鬢下陷,胸脯扁平。他的一雙眼圈發黑的小
眼睛深沉沉的,他那鳥喙般的長鼻子微向右偏,嘴巴很大。他
的胡子分成兩撮,唇髭剃得光光的,因此他與其說像個官吏,毋
寧說像個跟班。
“恰利科夫先生住在這裏嗎?”安娜·阿基莫芙娜詢問。
“是的,對,”恰利科夫認真地回答道,然而立即認出了安
娜·阿基莫芙娜,就叫了起來:“格拉戈列娃小姐!安娜·阿基莫
芙娜!”他突然喘不上氣來,兩手舉起輕輕地拍了拍,似乎非常
吃驚似的。“恩人哪!”
他呻吟著,跑到她跟前,像個癱瘓病人似的,說話含混不清(他的胡子上粘著圓白菜,嘴裏冒出一股酒味),把前額伏在她的暖手筒上,呆若木雞。
“請您伸出手來!神聖的手哇!”他氣喘籲籲地說。“夢哪!
一場美夢哪!孩子們,把我叫醒吧!”
他轉向桌子,揮著拳,用號哭的聲音說道:
“上帝聽見了我們的呼聲!我們的救星,我們的天使來啦!
我們得救啦!孩子們,跪下吧!跪下吧!”
恰利科夫太太和幾個女孩,除了最小的一個以外,不知為
什麼,趕快收拾起桌子來。
“您寫信說,您的太太病得很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道,
感到羞愧和懊惱。
“一千五百盧布我是不會給他了,”她想了想。
“這就是她,我的妻子!”恰利科夫用女人般尖細的嗓音
說道,仿佛淚水衝進了他的腦袋。“這就是她,一個不幸的女
人!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墳墓!可是我們,尊敬的女士,沒有
怨天尤人。與其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不幸的女人,
死去吧!”
“他幹嗎裝腔作勢呢?”安娜·阿基莫芙娜懊惱地想了想。“一眼就看得出來,他習慣同商人打交道。”“請您以常人的道理來跟我說話,”她說道。“我不喜歡裝模作樣。”
“啊,尊敬的女士,五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葬禮的燭光下守
在母親棺木的周圍—
這竟是裝模作樣!唉!”恰利科夫苦惱
地說道,轉過身去。
“閉嘴!”他妻子低聲說了一句,並且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尊敬的女士,我們這裏髒亂得很,”她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隻得請您原諒..您也清楚,這家裏的事兒。這裏雖然很擠,
但是大家很和睦。”
“我不給他們一千五了,”安娜·阿基莫芙娜又想了想。
為了盡快擺脫這些人,擺脫這股酸味兒,她已經取出錢包,
決定留下二十五個盧布,不多給;可是為了這一點點錢,她跑這
麼遠的路,還打擾人家,頓時感到難為情起來。
“如果您給我些紙和墨水,我立刻給我的老熟人,一位大夫
寫封信,讓他到你們家來一趟。”她紅著臉說道。“那位大夫的
醫術很好。買藥的錢我會給您留下來的。”
恰利科娃太太急忙去擦桌子。
“這兒不幹淨!你怎麼了?”恰利科夫惡狠狠地瞧著她,低
聲說道。“陪她到房客的屋裏去!請,尊敬的女士,我冒昧恭請
您到房客屋裏去!”他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那裏很幹淨。”
“奧西普·伊利伊奇不讓人家進他的房間去!”有一個女孩子認真地說道。
可是他們已經領著安娜·阿基莫芙娜從廚房通過一間狹窄的過道房間,在兩張床中間走過去;從床上放的被窩可以看出,一張床上直裏睡兩個人,另一張床上橫裏睡三個人。往前,下一個房客所住的房間確實很幹淨。一張整潔的床鋪,床上鋪著一條紅色的毛毯,套著白色枕套的枕頭,甚至還放著一隻表盒子。桌子上鋪著大麻纖維的桌布,上麵放著一隻乳白色的墨水瓶,幾支筆,一些紙,幾張裝在鏡框裏的照片—
所有的東西放得恰到好處。另一張幹活用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修理鍾表用的工具和一些拆開了的鍾表。牆壁上掛著小錘子、鉗子、小鑽子、鑿子、平嘴鉗等,還掛著三座壁鍾,它們嘀嗒嘀嗒地響著;一座壁鍾非常大,鍾擺很粗,小飯鋪裏常掛這樣的鍾。
安娜·阿基莫芙娜著手寫信時,發現她麵前桌子上放著一張她父親的相片和一張她自己的相片。這使她很驚奇。
“哪位住在你們這兒?”她問道。
“房客皮明諾夫,尊敬的女士。他在您的工廠裏任職。”
“是嗎?我還以為他是個鍾表匠呢。”
“他是下班以後業餘做鍾表活的。他是個鍾表愛好者。”
他們沉默下來,此時隻聽得鍾表的嘀嗒聲和筆尖在紙上寫字的嚓嚓聲,沉默片刻之後,恰利科夫歎了口氣,懷著憤恨的心情,譏諷地說道:
“實話實說:隻憑貴族門第和官銜是做不起毛皮大衣的。腦門上有帽徽,自己有貴族的封號,可是沒有東西吃。依我看來,如果一個身份低微的人肯幫助窮人,那麼他比貧困潦倒的和染上惡習的恰利科夫要高尚得多。”
他為了阿諛奉承安娜·阿基莫芙娜又說了幾句糟蹋自己貴族身份的話。很清楚,他貶低自己是由於他認為自己比她要高得多。這時候她已寫好信,把信封上了。這封信將被丟掉,錢也不會用於治病上——
這一點她是清楚的,然而她還是把二十五盧布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添上兩張紅鈔票①。恰利科娃太太那隻又黃又瘦的像雞爪似的手在她眼前閃了閃,把錢緊緊地抓在手掌裏。
“這是您給的藥費,”恰利科夫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可是請您同樣地對我..對我的孩子們伸出援助之手吧,”他補充道,抽噎起來,“幫幫這些不幸的孩子吧!我不為自己擔心,可是為女兒們擔心!我害怕淫蕩的許德拉②呀!”
安娜·阿基莫芙娜竭力要打開錢包,可是錢包上的卡扣壞了,她發窘起來,臉漲紅了。人們站在她麵前,瞧著她的手,等待著,大概人家內心深處在嘲笑她,這使得她感到不好意思。正在這個時候,有人走進廚房,把腳頓得嗵嗵響,抖著雪。“房客回來了。”恰利科娃太太說道。
安娜·阿基莫芙娜更為發窘了。她很不願意讓工廠裏的任何一個人碰見她在這種可笑的處境裏。這位房客仿佛故意作對似的,正當她終於把卡扣拆下,遞給恰利科夫幾張鈔票的時候,走進了他自己的房間裏,看見恰利科夫像個癱瘓病人似的,含糊不清地說著些什麼,用嘴唇尋找可以吻她的地方。她認出這位房客就是那個曾經在鍛造車間裏,在她麵前把一塊鐵板弄得隆隆響,並且給她講解的工人。看來他此刻是直接從工廠裏來的,他的臉給煙熏得發黑,一邊麵頰,靠近鼻子處給煙黑弄髒了。一雙手完全是黑的,他那不係腰帶的寬大上衣沾滿油汙而發亮。這是個三十歲上下,中等身材,頭發烏黑,肩膀寬闊,看來非常強壯的男子。安娜·阿基莫芙娜第一眼就判斷出他是個每月的薪水不會少於三十五盧布、嚴厲、好喊叫、好打工人耳光的領班,這是從他站著的姿勢,從他看見在自己房間裏有一位女士而無意中突然做出的那種姿態看出來的,但主要的依據是因為他的褲腿沒有塞在靴筒裏,胸前有衣兜,他那把尖尖的胡
①麵值十盧布的紙幣。
②希臘神話中的多頭水蛇。勒耳那水蛇有一百個頭,在蛇頭被砍之
處,還能長出新的頭來。許德拉比喻作多頭怪物。
子修剪得很漂亮。她那已故的父親阿基姆·伊萬內奇雖然是老板的弟弟,可仍然畏懼像房客那樣的領班,並且處處巴結他們。“請您原諒,您不在,我們在這裏自作主張了,”安娜·阿基
莫芙娜說道。工人驚奇地瞧著她,發窘地微笑著,沒有作聲。“您,尊敬的女士,大聲點兒..”恰利科夫輕輕地說道。
“皮明諾夫先生每天晚上從工廠回家,耳朵常常不好使。”然而安娜·阿基莫芙娜覺得在這裏再也沒有什麼要做的事而感到高興,她點了點頭,趕快走了出來。皮明諾夫出來送她。“您在我們那兒任職很久了嗎?”她大聲地問道,沒有向他轉過頭來。“從九歲開始。還是在您伯父在世的時候,我就進廠幹活了。”
“啊,真是好久了!瞧,我伯父和我父親他們認識所有的職工,可是我幾乎一個人也不認識。我以前見過您,但是不知道您姓皮明諾夫。”
安娜·阿基莫芙娜感覺到有一種欲望,在他麵前為自己辯護一番,假裝方才給錢不是認真的,而是開開玩笑而已。
“唉,這貧窮啊!”她歎了口氣。“節日也罷,平日也罷,我們都在做好事,可是沒有成效。我覺得幫助像這個恰利科夫那樣的人是毫無益處的。”
“當然,是毫無益處的,”皮明諾夫表示同意。“不管您給多少錢,他都會喝光的。再說夫妻倆就會你爭我奪,打一整夜的架哩,”他補充說道,接著大笑起來。
“是的,應該承認,我們的慈善事業是毫無益處的,無聊而可笑的。不過,您得承認,也不能無所事事,應該做點什麼,比如,對恰利科夫一家該怎麼辦呢?”
她向皮明諾夫轉過身來,站住了腳,等待他的回答,他也止步了,慢騰騰地聳了聳雙肩,沒有吭聲。大概他知道對恰利科夫一家該怎麼辦,但這種辦法很粗暴,並且不人道,因此他甚至沒有決心說出口。恰利科夫一家人對他來說,是如此的不讓人喜歡,如此的微不足道,以至於片刻之後他已經把他們拋到九霄雲外了。他瞅著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眼睛,愉快地莞爾而笑,在他臉上呈現出仿佛他正在做著一個美夢似的表情。安娜·阿基莫芙娜隻有在此刻,站在他的近處,從他的臉上,尤其是從他的眼睛看出來,他是多麼疲勞,多麼想睡覺呀。
“這一千五就該給他才好呢!”她想道,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個想法是不合情理的,並且會侮辱皮明諾夫的。
“恐怕工作把您累得渾身都痛了,可是您還送我,”她下著樓梯,說道。“您回家去吧。”
可是他沒有聽清楚。當他們走到街上時,他跑到前麵去,解開了雪橇上的蓋毯,攙著安娜·阿基莫芙娜坐上去,說道:
“祝您過節平安幸福,諸事順遂!”
二
早晨
“教堂裏的鍾早已敲過了!上帝拿您沒辦法,連人家散場您也趕不到!您起床吧!”
“兩匹馬在奔跑,在奔跑..”安娜·阿基莫芙娜說著,醒了過來。她的侍女,紅頭發的瑪莎,手持蠟燭,站在她麵前。“什麼事?你要做什麼?”
“晨禱已經做完了!”瑪莎無可奈何地說道。“我第三次來叫您了!依我看,您哪怕睡到晚上也不打緊,可是要知道,是您自個兒吩咐要我叫醒您的呀!”
安娜·阿基莫芙娜撐著臂肘抬起身子,向窗外瞧了瞧。外麵還是黑咕隆咚的。隻有窗框的底邊由於積雪而發白。可以聽見渾厚低沉的鍾聲,然而這不是本教區在鳴鍾,而是在較遠的某個地方。小桌上的台鍾指著六點零三分。
“好吧,瑪莎..過三分鍾..”安娜·阿基莫芙娜用懇求的聲音說道,把腦袋蒙在了被窩裏。
她想象著大門前台階上的雪,雪橇,黑乎乎的天空,教堂裏的人群,檜樹的香味,不由得感到害怕起來,然而她還是決定馬上起床,去做晨禱。正當她在被窩裏暖身,與睡意作著鬥爭時,睡意好像有意作對似的,在不讓睡時顯得異常甜蜜,正當她時而仿佛看見山上一座大花園,時而又仿佛看見古辛的那所房子的時候,一個她必須立即起床到教堂去的念頭,總是擾得她不得安寧。
然而當她起床時,天已經大亮了,時鍾指著九點半了。夜裏下了一場很厚的新雪,樹木銀裝素裹,空氣格外明淨、清澈、柔和,因此當安娜·阿基莫芙娜向窗外望時,她首先就想深深地呼吸一口這空氣。她洗臉時,早先那種兒童情感的殘餘—
為今天是聖誕節而高興的心情突然在她的胸中出現了一下,以後,她覺得心裏輕鬆、自由和純潔,仿佛她的心也給洗幹淨了,或者在這皚皚白雪裏浸泡了一會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緊緊地束著腰的瑪莎走進來,向她祝賀節日;然後她用很長的時間給安娜·阿基莫芙娜梳頭,幫她穿上連衣裙。這件優質的、華麗的新衣裙的氣味和穿上它的感覺,它那發出的輕柔的沙沙聲和新灑的香水的芬芳,使得安娜·阿基莫芙娜興奮起來。
“瞧,聖誕節節期①來到了,”她快活地對瑪莎說道。“現在我們來算命吧。”
“我去年算過命,說我命中要嫁給老頭子。算了三回都是這樣。”
“得了吧,上帝是仁慈的。”
“隻好這樣,安娜·阿基莫芙娜?我是這樣想的,與其像我這樣懸著,倒不如嫁給老頭子好,”瑪莎憂傷地說道,歎了一口氣。“我的年齡已經二十出頭了,這可不是開玩笑。”
家裏所有的人都知道,紅頭發的瑪莎愛上了聽差米申卡,眼看這深沉的、熾烈的,但是無望的愛情已經持續三年了。
“夠了,不要再說廢話啦,”安娜·阿基莫芙娜安慰道。“我
①從聖誕節至主顯節之間的一段時間。
都快要三十歲了,可是我還是準備嫁個年輕人。”
女主人穿衣服的時候,身穿嶄新燕尾服、腳蹬漆皮鞋的米申卡在大廳裏和客廳裏徘徊著,等待著她出來,好向她祝賀節日。他走起路來總是有點特別,邁步輕盈而柔和,此時此刻倘若有人瞧著他的腿、手臂和低下的腦袋,也許以為他不是在一般地走路,而是在學著跳卡德裏爾舞①的第一個舞式呢。雖然他蓄著講究的天鵝絨般的唇髭,而且有一副漂亮的,甚而有幾分騙子模樣的外貌,可是他卻像老頭子那樣持重、審慎、篤信上帝。他祈禱上帝的時候總是下跪,並且喜歡在自己的房間裏搖爐散香②。他對財主老爺和有權有勢的人畢恭畢敬,十分崇拜,可是對窮人和各種請求人卻以他那地道的奴才靈魂,竭盡全力加以鄙視。他非常重視自己的健康,在他漿硬的襯衫裏麵還穿著一件他冬夏不離身的法蘭絨內衣。他的耳朵裏塞著棉花。
當安娜·阿基莫芙娜和瑪莎經過大廳時,他低下腦袋,稍稍地偏向一側,用他那悅耳的聲音,甜言蜜語的聲調說道:
“安娜·阿基莫芙娜,我有幸祝賀您這個極其隆重的基督誕生的節日。”
安娜·阿基莫芙娜給他五個盧布,可是這個可憐的瑪莎發愣了。他那節日的盛裝、姿態、聲音和他所說的話都十分優美,溫文爾雅,這使得她大為驚訝。她跟隨小姐繼續走著,可是她已經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看不見,隻是微笑著,時而幸福地笑,時而苦澀地笑。
這座房子的上麵一層叫做正房,或者迎賓房和寬敞大屋,由姑媽塔季婭娜·伊萬諾芙娜操持的底下一層得到的稱號是生意房,老人房,或者就叫它女人房,樓上通常接待貴族和受過教育的人,而樓下接待普通的客人和姑媽自己的熟人。漂亮、豐滿、健康的,仍然年輕和朝氣蓬勃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走下樓
①四人組成兩對,由六個舞式組成的舞蹈。②宗教習俗,搖動手提香爐,使香煙散播出來。
來,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華麗的衣裙,仿佛向四麵八方放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芒。在這裏大家指責她,說她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卻把上帝給忘了,睡過了頭,誤了晨禱,而且也沒有下樓來開齋,大家舉起雙手輕輕擊掌,真誠地說,她是個不同尋常的、漂亮的姑娘,她相信這個說法,笑出聲來,跟她們接吻,把錢塞給她們,有的人給一個盧布,有的人給三個或者五個,根據每個人的身份而定。她喜歡樓下。不論你往哪兒瞧—
到處都有神龕、聖像、長明燈、宗教界人物的肖像,有修道士的氣息,廚房裏刀具敲得叮當響,所有的房間裏已經充滿了一種可口的葷食的香味。上了漆的黃色地板閃閃發亮,從每一扇房門口到每一間屋的正座①,宛如一條條小道,鋪著有鮮豔藍色條紋的窄地毯。刺眼的陽光一個勁兒地射進窗戶裏來。
飯廳裏坐著幾個陌生的老太婆,瓦爾瓦魯什卡的房間裏也有幾個老太婆,跟她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聾啞的姑娘,她總是為點什麼事而害羞,說不出話,隻得發出“布雷,布雷..”的聲音。兩個從孤兒院領來過節的,瘦弱的女孩子,為了吻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手,走到她跟前,可是被她那華麗的衣裙震驚,在她麵前站住了腳。她發現其中一個是斜眼的小姑娘,一想到這個小姑娘將會受到求婚的男子們的輕視,永遠也嫁不出去,於是在她那輕鬆愉快的情緒裏,她的心突然痛苦地緊縮起來。廚娘阿加菲尤什卡的房間裏,茶炊周圍坐著五六個穿著新襯衫的、魁梧的莊稼漢,可是這些不是工廠裏的工人,而是廚師、廚娘們的親戚。莊稼漢們看見安娜·阿基莫芙娜立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出於禮貌停止了咀嚼,雖然他們所有的人嘴裏都裝滿了東西;頭戴白色圓形帽,手持菜刀的廚師斯捷潘從廚房出來走進這間屋,向她祝賀節日;穿著氈靴的掃院子的工人們也來祝賀節日。胡子上掛著冰錐的運水工人探頭望了望,但是沒敢走進屋裏來。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在她後麵跟著全體
①室內聖像下麵的一塊地方,對準門口。
人員:姑媽、瓦爾瓦魯什卡、尼坎德羅芙娜、女裁縫瑪爾法·彼得羅芙娜、樓下的瑪莎。瓦爾瓦魯什卡清瘦、單薄、個兒高,是這個家裏最高的一個人,她穿一身黑,身上散發著柏樹和咖啡的氣味,每到一間房裏,就向著聖像在胸前畫十字,鞠著九十度的躬。隻要看見她,不知為什麼總讓人想起,她已經為自己臨終時做好了白色殮衣,而且在那個放白殮衣的櫃子裏同時藏著她的彩票。
“阿紐京卡①,你看在過節的分上,發發慈悲吧,”她說著,打開進廚房的門。“你饒恕他吧,不要管他了!去他們的吧!”
馬車夫潘泰列跪在廚房中央,他是還在十一月就因為酗酒而被解雇的。這是一個善良的人,可是他一喝醉酒往往橫行無忌,怎麼也不能入睡,總是到廠房裏去,在那裏威脅地大喊大叫:“我什麼都知道!”現在從他那厚厚的、耷拉著的嘴唇,浮腫的麵孔,從他充血的眼睛,看得出來,自從十一月起直到現在這個節日,他沒有停止過喝酒。
“安娜·阿基莫芙娜,求求您饒了我吧!”他用腦門碰著地板,顯出牛一樣的後腦勺,叩了個響頭之後,用沙啞的聲音說。
“是姑媽把你解雇的,你求她的寬恕吧。”
“姑媽管什麼用?”姑媽一麵說著,一麵呼吸困難地走進廚房;她非常胖,在她胸上可以放一個茶炊和裝茶碗的托盤。“還說什麼姑媽呢?你是這裏的主人,你就當家作主吧,依我看,他們這些下流的東西,一個都不要才好呢。得了,起來吧,蠢豬!”她忍不住對潘泰列吼著,“走開吧,別讓我再看到你!這是我最後一次饒恕你,你要是再犯事,就別求人寬恕你!”
然後大家到飯廳裏喝咖啡。可是他們剛剛坐到桌前,樓下的瑪莎就飛快地跑進來,驚訝地說:“歌手們來了!”她又往回跑。可以聽見擤鼻子的聲音、低沉的咳嗽聲和亂糟糟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把釘了馬蹄鐵的馬牽進大廳附近的前室裏來。一切都靜下來了,有半分鍾的時間..歌手們突然高喊起來,聲
①阿紐京卡,也是安娜的愛稱。
音那麼響,驚得大家戰栗了一下。他們在唱歌的時候,養老院
的神父來了,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個助祭和一個執事。神父
披著項巾,慢慢地說夜裏,在敲響做晨禱的鍾聲時,下著雪,並
不冷,可是快天亮時嚴寒加劇了,隨它去吧,現在大概有零下二
十度了。
“可是有許多人肯定地說,冬天比夏天更有益於人的健
康。”助祭說道,然而臉上立即露出一副嚴肅的神情,跟著神父
唱起來,“你的誕生,我們的上帝基督呀..”
不久,工人醫院的神父帶著一個執事來了,隨後村社的護
士們,孤兒院的孩子們也來了,歌聲幾乎連續不斷地傳來。他
們唱了,吃了,離去了。
工廠的職工們來慶賀節日,大約來了二十個人。都是職位
較高的人:機械師和他們的助手,模型工,會計等等,—
—個個
都是儀表堂堂,大家都穿著新的黑色的常禮服。這些人都是有
本領的,仿佛是挑選出來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價值,這就是
說,他知道,要是今天丟了工作,明天人家樂於來請他到另一個
工廠去就職。看來他們喜歡姑媽,因為他們在她麵前不感到拘
束,甚至抽著煙,這一群人走近放著冷盤的餐桌時,那個會計卻
摟著她寬闊的腰。他們無拘無束的部分原因,也許是瓦爾瓦魯
什卡在老人們活著的時候有過很大的權力,監督過職工們的品
行,而如今她在這個家裏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也可能是因為
他們許多人還記得姑媽塔季婭娜·伊萬諾芙娜從前被哥哥們管
得很嚴,她的穿戴照著阿加菲尤什卡的樣式,與普通女人一樣,
那時候安娜·阿基莫芙娜常在廠房附近的院子裏跑來跑去,大
家都叫她阿紐特卡。
職工們吃著,談著話,困惑地瞧著安娜·阿基莫芙娜:她已
經長大了,出落得如花似玉!可是這位文雅的,由女家庭教師和教師們教育出來的姑娘,對他們來說已經變得陌生,不可理解,因此他們無意中更多地跟姑媽在一起,這位姑媽對他們用“你”稱呼,不停地請他們吃喝,跟他們碰杯,她已經喝了兩杯花揪露酒。安娜·阿基莫芙娜總是擔心人家以為她高傲,把她看
作暴發戶或者看成一隻披著孔雀羽毛的烏鴉。現在,正當職工
們聚集在餐桌周圍吃涼菜的時候,她也沒有離開飯廳,並且參
與他們的談話。她向昨天才認識的皮明諾夫詢問:
“您房間裏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鍾表?”
“我接修理鍾表的活兒,”他答道。“我在下班以後,逢時過
節或者睡不著覺的時候幹這個活。”
“這麼說,要是我的表壞了,我也可以請您修理嗎?”安娜·
阿基莫芙娜一麵笑著一麵問道。
“可以呀!我樂意效勞,”皮明諾夫說道,她自己也不知道
為什麼,把她那隻精美的懷表從腰帶上摘下,遞給他,此刻在他臉上呈現出感動的神情,他默默地察看了這隻表,把它還給她。“可以呀!我樂意效勞,”他重複道,“我已經不修懷表了。我的視力差,大夫不準我做細活。但是為了您,我可以例外給
您修。”
“這些大夫胡說八道,”會計說,大家笑了起來,“你別信他
們的,”笑聲使他感到得意,他繼續說,“去年大齋戒期間,從鼓
輪裏蹦出一個輪齒,不偏不倚蹦到了老頭兒卡爾梅科夫的腦袋
上,開了瓢,腦漿都能看見,大夫說他就要死的,可是直到現在
他還活著,並且還在幹活呢,隻不過發生這件事以後,他說話結
巴起來了。”
“說大夫胡說八道麼是胡說八道,但也不盡是胡說,”姑媽
歎了口氣。“已故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在世的時候眼睛失明了。
他就是像你一樣,整天在工廠裏的熱爐子旁邊幹活,眼睛就瞎
了。眼睛可不喜歡熱。唉,幹嗎談這些呀?”她振作起來。“咱
們喝酒吧!我親愛的人們,我向你們祝賀節日。我不跟任何人
一起喝酒,可是我跟你們喝,我這個作孽的,願上帝保佑!”
安娜·阿基莫芙娜覺得皮明諾夫在昨天發生的事情之後,
好像鄙視作為慈善家的她,可是似乎對作為女人的她著了迷。
她瞧著他,發現他舉止很可愛,並且衣著也得體,誠然,他的常
禮服的袖子稍稍短了點兒,腰身似乎高了點兒,褲子也不時髦,
不是寬筒的,不過領結打得很有風度,大方自然,而且領結的顏
色也不像別人的那麼鮮豔。看來他是個和善的人,因為凡是姑媽給他放在碟子裏的菜,他都順從地吃了。她想起昨天他是多麼的黑,他是多麼想睡覺,不知為什麼這個回憶使她非常激動。
當職工們準備離去時,安娜·阿基莫芙娜向皮明諾夫伸出手來,她想對他說,不必拘禮,隨便來坐坐,可是她說不出口,不知怎麼的舌頭不聽使喚,生怕人家認為她喜歡皮明諾夫,她也把手伸給了他的同事們。
後來,她擔任督學的那所學校的學生們來了。他們全體都是剪短了頭發,穿著一律的灰色上衣。教師是一個個子高高,還沒有蓄唇髭的年輕人,臉上有一些紅斑,看得出來他很激動,讓學生們站好隊。男孩子們齊聲唱了起來,但是嗓音很尖,也不好聽。廠長納紮雷奇是個謝了頂的、目光銳利的舊教徒,他從來沒有跟教師們處好過關係,對這個此刻正在忙亂地揮動著手臂的教師更為鄙視和憎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對這位教師的態度很高傲,並且很粗魯,拖延支付他的薪水,幹涉他的教課,為了徹底地把他攆走,在節日前兩周把他老婆的一個遠房親戚,一個好喝酒的鄉下人安排到學校裏當守衛,這個人不聽從教師,並且當著學生的麵對他說粗魯無禮的話。
安娜·阿基莫芙娜對這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她幫不了忙,因為她自己就害怕納紮雷奇。現在她想至少對這位教師要親切一些,對他說些她非常滿意他的話,可是唱完歌以後,他窘得厲害,還為什麼事道歉,當姑媽對他稱呼“你”,親熱地把他拉到餐桌前時,她感到無聊、尷尬,於是吩咐把糖果給孩子們,接著便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些節日的規矩裏,其實有許多殘忍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一麵望著窗外看著這些男孩子成群地從房屋裏出來,向院子大門走去,在路上他們冷得有些瑟縮,穿上皮襖和大衣。“在節期,人們都想休息休息,在家裏跟親人們呆在一起,可是這些可憐的男孩,這位教師,這些職工不知為什麼必須在嚴寒裏走路,然後祝賀節日,表示自己的敬意,顯得很窘迫..”
此時此刻米申卡就站在大廳門口,聽見這些話,說道:
“這些規矩不是從我們開始的,也不會由我們來告終。當然,我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安娜·阿基莫芙娜,可我是這樣理解的,窮人應該永遠尊敬富人。有句話,這麼說:上帝給惡人做上記號。在班房裏、夜店裏和小酒鋪裏永遠隻有清一色的窮光蛋,而正派人,請您注意,永遠都是富人。關於富人是這樣說的:財源滾滾招來滾滾財源①。”
“米沙②,您說的話總是有點乏味,並且難懂,”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道,走到大廳的另一頭去了。
時間剛過十一點。一個個大房間裏都是悄然無聲,這寧靜使得她不斷地打著嗬欠,隻有偶爾從樓下傳來的歌聲打破這一片寧靜。這裏的青銅製品,一本本相冊和牆壁上掛的一幅幅畫著大海和船隻、草地和牛群、萊茵河的景色的畫已經不再新奇,使她熟視而無睹了。過節的心情已經使她感到無聊。安娜·阿基莫芙娜仍然覺得自己漂亮,善良,與眾不同,可是她已經感到這是誰也不需要的,覺得這件昂貴的衣裙不知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穿在身上。像所有的節日裏,經常出現的情況一樣,孤獨和那縈繞腦際,擺脫不了的想法開始折磨著她,她想她的美麗、健康、財富僅僅是個欺騙,因為在這個世上她是個多餘人,誰也不需要她,誰也不愛她。她走遍了所有的房間,一麵低聲哼著曲調,時不時地望著窗外。她在大廳裏站住腳,忍不住跟米申卡聊了起來。
“米沙,我不知道您是怎樣看您自己的。”她說道,歎了口氣。“真的,為了這件事連上帝也會懲罰您。”
“您說的是什麼?”
“您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請您原諒,我幹預您的私事了,可是我覺得,您自己由於固執而毀著您自己的生活。您得承認,現在正是您該結婚的好時候,而她長得漂亮,又不愧是個好姑
①原意是“多得無數召喚多得無數”。②米沙、米申卡均為米哈伊爾的愛稱。
娘,比她更好的人您再也找不到了。她是個美人,她聰明,溫順,忠誠..相貌沒得說的!要是她屬於我們的,或者更高的圈子裏的人,人家光為她那一頭美麗的紅頭發,就會愛上她的。您瞧,她的頭發跟她臉上的膚色多麼相稱哪。啊,我的上帝,您什麼也不明白,連您自己都不知道您需要什麼,”安娜·阿基莫芙娜苦澀地說道,眼睛裏湧上了淚水。“可憐的姑娘,我是多麼可憐她!我知道您要娶個有錢的姑娘,可是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我會給瑪莎嫁妝的。”
米申卡想象中的未來的妻子不是別的樣子,準是個身材高大、體貌豐盈、舉止端莊和篤信宗教的女人,走起路來像孔雀的步態,不知為什麼,肩膀上一定要披上一條長披巾,可是瑪莎又瘦又纖細,還束著腰,她的步履很細碎,而主要的是她太迷人了,有時甚至使得米申卡非常喜歡她,可是按他的意見,這樣的女人不配結婚,而隻適合於放蕩行為。當安娜·阿基莫芙娜許諾給嫁妝時,他動搖過一個時期,可是有一次,一個在製服上套一件褐色大衣的窮大學生拿著信來找安娜·阿基莫芙娜,卻被瑪莎陶醉了,忍不住在樓下衣帽架旁邊擁抱了她,她輕輕地喊叫一聲;米申卡正站在上麵的樓梯上,看見了這一幕,可是從那時候起,對瑪莎產生了一種嫌惡的感情。窮大學生!誰知道,要是抱住她的是一個有錢的大學生或者軍官,那麼後果可能會是另一種了..
“您為什麼不願意?”安娜·阿基莫芙娜問道,“您還需要什麼?”
米申卡沒有作聲,抬起雙眉,愣愣地瞧著一把圈椅。
“您愛著另一個女人嗎?”
一陣沉默。紅頭發的瑪莎拿著放信件和名片的托盤走進來。她猜出他們在談論她,她的臉漲紅了,羞得幾乎掉眼淚。
“郵差來過了,”她嘟囔道。“來了一個叫恰利科夫的文官,他在樓下等您,他說是您吩咐他今天來辦一件什麼事的。”
“多麼厚顏無恥!”安娜·阿基莫芙娜生氣了。“我什麼也沒有吩咐過他。您告訴他,讓他滾,說我不在家!”
傳來了門鈴聲。這是本教區的神父們來了,接待他們總是在迎賓房,就是說在樓上。隨神父們之後接踵而來拜訪的是廠長納紮雷奇和廠醫,後來米申卡通報,國民學校的督學來了。接待來訪客人的工作開始了。
一碰到點點滴滴的空閑時間,安娜·阿基莫芙娜就在客廳裏的一張深圈椅裏坐下,閉上眼睛,想著她的孤獨是十分自然的,因為她沒有出嫁,並且也永遠不會出嫁。但是在這件事上不是她的過錯。是命運本身把她從一個普通工人的環境裏拋到了這些大房間裏來,要是她相信回憶的話,在普通工人的環境裏,她覺得很舒服,樣樣都力能勝任,可是在這些大房間裏,她怎麼也想不出自己該怎麼辦,怎麼也不能明白為了什麼,在她麵前出現這麼多的人;她覺得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毫無價值的,都是不需要的,因為這一切並沒有給過她片刻的幸福,也不可能給予她任何幸福。
“瞧,要能愛上一個人該多好,”她一麵伸著懶腰,一麵想,僅僅這一個想法使她心窩裏溫暖起來。“同時擺脫掉這個工廠該多好..”她幻想起來,想象著所有這些沉重的廠房、工人們住的棚子、學校統統從她的良心上卸落下來..後來她想起了父親,思忖著要是他能多活幾年,那麼大概會把她嫁給一個普通人,例如嫁給皮明諾夫。命令她嫁給他——
事情就完了。這是一個好的結局:於是工廠會歸到一個真正的行家手裏。
她想象著他那一頭鬈發的腦袋,神氣的側麵,好嘲笑的薄薄的嘴唇和他的力氣,他肩膀裏、手臂裏、胸膛裏蘊藏著的強大的力氣,以及他今天看她懷表的時候呈現出的感動神情。
“怎麼樣?”她脫口說。“可以呀..我願意嫁給他..”
“安娜·阿基莫芙娜!”米申卡悄悄地走進客廳裏,叫喚她。
“您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她整個身子哆嗦了一下,“您有什麼事?”
“安娜·阿基莫芙娜!”他重複說,一麵把手放在心口上,聳起雙眉。“您是我的主人和恩人,關於婚姻問題隻有您一個人能教導我,因為您對我來說反正跟親娘一樣..可是請您吩咐
下去,不讓樓下的人取笑我和招惹我。他們老是讓我不得
安寧!”
“他們怎樣招惹您呢?”
“他們說:我是瑪申卡①的米申卡。”
“呸,簡直是瞎扯!”安娜·阿基莫芙娜憤憤地說,“你們全都是蠢貨!您是多麼蠢哪!米沙!您多麼讓我討厭!我不想看到您了!”
三
午飯
同去年一樣,最後來訪的客人是四品文官克雷林和著名律師雷謝維奇。他們來時天色已黑。克雷林是個六十開外的老頭,生就一張大嘴巴,耳朵旁邊的連鬢胡子已經發白,他的臉相很像猞猁。他穿著製服和白色褲子,胸前佩戴著安娜勳章的綬帶。他用雙手長時間地握著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手,凝視著她的臉,微動著雙唇,終於用一個語調從容不迫地說道:
“我尊敬您的伯父..和您的父親,並且得到他們的好感。現在,您可以看得出來,我認為來向他們的受人尊敬的繼承人祝賀節日是很愉快的義務..雖然我有病,路又遠。看到您身體健康,我非常高興。”
律師雷謝維奇是個高個兒,漂亮的淺黃發男子,鬢發和胡子中間偶有些微的花白,舉止文雅尤為顯著。他搖搖擺擺地走進來,仿佛不大樂意似的鞠著躬,談話時擺動著雙肩,這一切都顯示他悠悠忽忽的飄逸風度,猶如一匹受寵愛的、久未使役的馬。他保養得很好,非常健康,而且很有錢,有一回他甚至贏了四萬盧布,可是他把這件事瞞著他的熟人。他喜歡吃美味,尤其愛吃幹酪、地菇、大麻籽油拌蘿卜末,聽他說,在巴黎他吃過
①瑪莎、瑪申卡均為瑪麗婭的愛稱。
油炸的沒有清洗過的肥腸。他說起話來有條有理,從容不迫,十分流暢,隻是為了賣弄自己的長處,有時才允許自己囁嚅一下和彈一彈手指,仿佛在選擇詞語。他早已不信他在法庭上必要說的那些話,或者也許還相信,可是不認為有任何價值,因為所有這些話早已眾所周知,是陳詞濫調,平平常常了..他隻相信標新立異和不同尋常的話。用新奇形式表達出來的老生常談,盡人皆知的勸善話往往會引來他的眼淚。他有兩本寫得滿滿的劄記本,上麵記載著特別的語句,這是他讀各種不同作者的作品時摘錄下來的,每逢他需要找一個不管什麼樣的語句時,他總是焦躁地亂翻那兩個劄記本,但是通常找不到。已故的阿基姆·伊萬內奇一時高興,出於虛榮,聘請他當工廠法律事務方麵的律師,給他定了一萬兩千盧布的薪金。工廠的全部案件隻有兩三起微不足道的追償案,雷謝維奇把這些案件交給他的助手們去辦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工廠裏沒有他可做的事情,可是又不能辭退他:缺乏勇氣這樣做,況且跟他已經處熟了。他稱自己是她的法律顧問,把每月一號他準時派人來領取的薪金叫做嚴肅散文。安娜·阿基莫芙娜還知道,在她父親死後,他們把她的森林賣出去做枕木,在那樁買賣中雷謝維奇掙得了比一萬五千盧布還要多的錢,跟納紮雷奇私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得知這個騙局以後,痛苦地哭了一場,不過後來也看慣了。
他祝賀節日和吻過她的雙手之後,用目光打量著她,皺起眉頭來。
“不應該!”他懷著真誠的傷心的神情說道。“我說過,親愛的,不應該!”
“維克托爾·尼古拉伊奇,您在說什麼?”
“我說過了:您不要發胖。你們親屬裏的所有人都有這種發胖的不幸傾向。不應該。”他用懇求的聲音又重複一遍,又吻了她的手。“您是多麼漂亮!您是多麼可愛!瞧,閣下,”他對克雷林說,“我介紹一下:她是這世界上我曾經認真愛過的唯一的女子。”
“這不奇怪。在您這樣的年紀,與安娜·阿基莫芙娜相識而不愛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熱烈地愛慕她!”律師十分真誠地繼續說道,可是帶著他平常所有的那種悠悠忽忽的飄逸風度。“我愛她,並不因為我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當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使人覺得,她是第三種性別,而我是第四種性別,我們一起飛到一個極其精美的五光十色的領域,在那兒融合到光譜裏了。勒孔特·德·李勒①給諸如此類的關係下的定義比任何人都好。他有一個地方寫得非常好,真是令人驚訝。”
雷謝維奇在一個本子裏翻尋一陣,後來又在另一個本子裏翻找一會兒,可是沒有找到那段名言,也就算了。他們開始談論天氣,談論歌劇,談到杜塞②很快就要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起去年雷謝維奇,好像還有克雷林在她這裏吃過午飯;現在,當他們準備離開時,她用懇求的聲音真誠地向他們證實,因為他們再也不去任何地方拜訪了,他們就應該留在她這裏吃午飯。客人們猶豫片刻之後就同意了。
在重大節日裏,除了由菜湯、乳豬、蘋果燒鵝等組成的午餐之外,廚房裏還準備了所謂法國式的,或者高檔的飯菜,以備萬一樓上的客人中有誰願意吃。當飯廳裏響著餐具聲的時候,雷謝維奇明顯地激動起來,他搓著手,擺動著肩膀,眯縫起眼睛,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老人們曾經宴請過的酒席,這裏的廚師會做一種非常鮮美的茄汁鱈魚塊——
這簡直不是茄汁魚塊,而是一種意外的新的美味!他預先體會著享受這頓美餐的快樂,已經在想象中吃著它,充分地享受著。當安娜·阿基莫芙娜挽著他的胳膊伴送他進入飯廳後,他終於喝下一杯伏特加,把一塊鮭魚放進嘴裏,他甚至高興得哼哼起來,他大聲地、令人惡心地咀嚼著,鼻子裏發出某種聲音,此刻他的眼睛也流露出淫蕩和貪婪的神情。
①原文為法文。勒孔特·德·李勒(1818—1894),法國詩人。②埃廖諾拉·杜塞(1859—1924),享有極大聲譽的意大利女演員。
涼菜很豐盛講究。順便說說,有酸奶油拌新鮮白蘑菇,有用油炸牡蠣和炸蝦做成的蛋黃油調汁,添加許多辣味的酸辣菜。正餐是由節日的豐盛精致的美味佳肴組成的,酒也是美好的。米申卡美滋滋地在餐桌旁邊伺候。每當他把某種新菜放到桌上,從亮晶晶的鍋子上揭開蓋子或者斟酒時,表現出一副妖法師的一本正經的神態。律師瞧著他的臉和他那像卡德裏爾舞第一個舞式的步法,不止一次地想道:“好一個笨蛋!”
雷謝維奇吃完第三道菜之後,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道:“世紀末①的女人,——
我指的是年輕的,當然是有錢的女人,—
—應該是獨立的,聰明的,文雅的,有知識的,勇敢的,還些微有點兒放蕩的。放蕩要有分寸,隻可稍稍的一丁點兒,您得承認,因為縱欲過度是會使人疲倦的。我親愛的,您不應該像大家那樣活著,毫無作為地混日子,而應該興致勃勃地玩味生活,而輕微的放蕩正是生活的調味汁。您埋藏在芬芳醉人的花叢中吧,讓麝香熏得您憋氣吧,吃印度大麻酚吧,可是主要的是您戀愛吧,戀愛吧,戀愛吧..我若處在您的位置上,最初就會給自己找七個男人來,按照一周裏的日子取名,把一個叫做星期一,另一個叫做星期二,第三個叫做星期三,等等,以便每個人知道自己的日子。”
這個談話引起了安娜·阿基莫芙娜的不安。她什麼也沒有吃,隻是喝了一杯酒。
“最後,讓我來說說吧!”她說道,“對我個人來說,我不理解沒有家庭的愛情。我孤單一人,孤零零的,就像那天上的月亮,而且還是一個虧缺的月亮,不論您說什麼,我相信,我感覺到這個虧缺隻能由通常意義上的愛情來彌補。我認為這種愛情能確定我的責任,確定我的勞動,照亮我的世界觀。我要求愛情給予我心靈的和平、安寧,我要跟麝香和所有的什麼招魂術,還有那個世紀末離得遠遠的..總而言之,”她發窘了,“我要丈夫和孩子。”
①原文為法文。
“您想出嫁?行,這也是可以的。”雷謝維奇同意說,“您需要嚐試一切:出嫁、醋意的激情、初次叛逆的甜蜜,甚至生兒育女..不過您要趕緊生活,要趕緊,親愛的,時光流逝,不等人。”
“好吧,不管什麼我就出嫁!”她生氣地瞧著他那吃胖的、滿意的臉,說道,“我要按照最平常的、最庸俗的方式出嫁,並且會幸福得興高采烈。您看,我會嫁給一個普通工人,嫁給一個機械工或者製圖員。”
“這可不賴。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愛上了格溫普蘭①,這件事對她來說是可以允許做的,因為她是公爵小姐;您也是什麼事都可以做的,因為您是一個非凡的女人,親愛的,如果您想愛一個黑人或者叫黑鬼,那麼您也不要害臊,給自己招一個黑人來。您不要拒絕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您應該做個勇敢的人,像您的願望一樣勇敢。您不要趕不上您的願望。”
“難道理解我是這麼困難嗎?”安娜·阿基莫芙娜驚訝地問道,眼睛裏閃著淚花,“請您理解,我掌管著巨大的事業,兩千名工人,我應該在上帝麵前對他們負責。那些為我工作的人們要成為瞎子和聾子。我活得好可怕、好可怕呀!我苦惱,可是您殘酷地對我說什麼黑人,而且..還笑容滿麵。”安娜·阿基莫芙娜用拳頭捶著桌子。“繼續過我現在所過的這種生活,或者嫁給一個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沒有本領的人,這簡直是犯罪,我再也不能這樣活著,”她興奮激動地說道,“我不能!”
“她多麼美呀!”雷謝維奇一麵讚賞她,一麵說道。“我的上帝,她多麼美呀!親愛的,您幹嗎要生氣呢?就算我不對,可是難道您認為,如果您為了理想,其實我也深深地尊重這種理想,為了它您要過寂寞的生活,並且拒絕生活的樂趣,您這樣做工人們因此就會生活得輕鬆些嗎?一點也不會!不,還是得放蕩,放蕩!”他堅決地說道。“您必須要放蕩,您一定要放蕩!您
①出自法國作家雨果的描寫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的英國生活,揭露君主製度的專橫和英國貴族的殘酷的小說《笑麵人》(1869)。
對這件事仔細琢磨琢磨,親愛的,好好想想吧!”
安娜·阿基莫芙娜為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而感到愉快,於是高興起來。她很滿意自己說得這麼好,思想這麼正直、美好,她已經堅信,比方說,如果皮明諾夫愛上她,那麼她會樂意嫁給他的。
米申卡開始斟香檳酒。
“您惹我生氣,維克托爾·尼古拉伊奇,”她跟律師碰著杯說道。“使我感到懊惱的是您給我出主意,可是您自己卻完全不了解生活,依您之見,如果是一個機械工或者製圖員,那麼他一定是個鄉巴佬,是個愚昧無知的人。可這是一些最聰明的人!不同尋常的人哪!”
“您的父親和伯父..我認識他們,並且尊敬他們,”克雷林從容不迫地說道,他直挺挺地像偶像似的坐著,一直不停地在吃,“他們都是具有出色的智慧和..和崇高的思想品質的人。”
“得了,我們知道這種品質!”律師嘟囔著,接著請求允許他抽煙。
午餐結束後,有人把克雷林領去休息。雷謝維奇吸完一支雪茄煙,跟著安娜·阿基莫芙娜到她的書房去,由於他吃得很飽,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不喜歡那些牆壁上掛著照片、扇子,天花板中央裝著免不了是粉紅色或者天藍色燈的僻靜角落,把這看成是萎靡不振的,沒有創新的性格的表現;況且,現在回憶起就感到羞愧的那幾件風流韻事都與這燈有聯係。可是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書房的四壁是光禿禿的,家具也並不美觀,他倒特別喜歡這間書房。他坐在土耳其式的長沙發上,又軟又舒適,瞧著安娜·阿基莫芙娜,她通常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雙臂抱著膝蓋,瞅著火焰,在想著什麼,在這個時候他覺得在她身上流動著鄉下人、舊教徒的血液。
每次吃完午飯之後,當咖啡和甜酒端上來的時候,他就活躍起來,給她講文學方麵的各種新聞。他講得娓娓動聽,崇尚詞藻,令人鼓舞,連他自己也醉心於自己的話語了,而她聽著他講,每次都想道,為了這種快樂,可以付給他不是一萬二,而是多兩倍的錢,並且在他身上她所不喜歡的一切,她都原諒他了。往往有這種情況,他給她講一部中篇小說,甚至一部長篇小說的內容,於是兩個或者三個小時,像幾分鍾那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現在他卻閉上眼睛,用有氣無力的聲音,有點無精打采地開始說話。
“親愛的,我已經好久沒有讀什麼書了,”當她請求他講些什麼時,他說道,“不過,有時候我讀讀儒勒·凡爾納①的作品。”
“可是我以為您給我講些什麼新的作品呢。”
“嗯..新的,”雷謝維奇睡意蒙地嘟囔道,更加深深地向長沙發的角落裏躲去。“所有新的文學作品,我親愛的,對咱們倆來說都不適宜,當然,這些新的文學作品應該就像它們原本那樣,不承認這些作品就意味著不承認事物的自然規律,因此我承認它們,不過..”
雷謝維奇似乎睡著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的聲音:
“所有新的文學作品就像煙囪裏的秋風一樣,呻吟著,號叫著:‘哎呀,不幸的人哪!哎呀,你的生活可以比作監獄!哎呀,你在監獄裏伸手不見五指,受著潮濕呀!哎呀,你必定會死亡,你是沒救了!’這很好,可是我認為教導人們從監獄裏逃出來的文學作品要好得多。在所有當代作家中,我有時候隻讀讀莫泊桑一個人的作品。”雷謝維奇睜開了眼睛。“他是個好作家,卓越的作家!”雷謝維奇在長沙發上活動起來。“是個驚人的藝術家!巨擘,泰鬥,神奇的藝術家!”雷謝維奇從長沙發上站起身,把右手舉起來。“莫泊桑!”他高昂地說。“親愛的,您讀讀莫泊桑吧!他的一頁書比世上所有的財富能給予您的要多得多!不管哪一行字都是一片新大陸。最溫柔細膩的心靈活動常常由強烈的、狂風暴雨般的感覺來替代,您的心靈仿佛在四萬個大氣壓的擠壓下變成了一塊極其微小的、粉紅色不大分明的東
①儒勒·凡爾納(1828—1905),寫科幻和冒險小說的法國作家。
西,我覺得,如果能把它放到舌頭上,它會讓您嚐到一種又酸又澀的色情味道。主題,中間環節,旋律多麼強烈地變幻莫測呀!您安靜地躺在鈴蘭和玫瑰花叢之中,突然有一種可怕的、美好的、無法抵抗的念頭,仿佛火車頭似的出乎意料地向您猛撲過來,於是一股滾燙的蒸氣包圍著您,汽笛聲使您震耳欲聾。請您讀讀,讀讀莫泊桑吧!親愛的,我要求您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