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m�\u000f�“您妻子?,非常榮幸,先生..”穆爾金微微一笑。“她,您

的夫人,親手把他的皮靴扔給了我..當他,”鋼琴調音師用手

指著布利斯塔諾夫說,“當這位先生走了以後,我發現自己的皮

靴不在原地放著,便尋找起來..您知道嗎,我呼喚服務員,服

務員卻對我說:‘對不起,先生,我把您的皮靴放在隔壁房間

了!’他由於喝醉了酒,把我的皮靴錯放到六十四號房間去了,

還有您的皮靴,先生,”穆爾金轉過臉來對布利斯塔諾夫說,“可

是您離開他夫人時,卻把我的皮靴穿走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布列斯塔諾夫說完,皺起了眉頭。“您

是來搬弄是非的吧?”

“完全不是這樣,先生!上帝保佑我!您還沒有弄明白我

的意思..我說什麼來著?我說的是皮靴的事!您在六十四

號房間過夜了嗎?”

“什麼時候?”

“昨天夜裏。”

“您在那裏看見我了嗎?”

“沒有,沒看見,先生,”穆爾金十分困窘地回答,他坐在那裏,趕快往下脫皮靴。“我沒看見,不過那位先生的夫人卻親手把您的皮靴扔給了我..這不是我的皮靴,而是您的,先生。”

“您有什麼權利,先生,硬要把這件事派在我頭上?您不僅侮辱了我,還侮辱了一位女士,而且是當著她丈夫的麵侮辱她!”

後台頓時喧嘩起來,議論紛紛。扮演國王的演員博別什,一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突然漲紅了臉,握緊拳頭猛力朝桌上捶了一下,嚇得隔壁女化裝室裏的兩位女演員大聲喊叫起來。

“難道你也相信他的話?”扮演藍胡子強盜的那個演員對他嚷起來,“難道你也相信這個壞蛋的話?啊!你想讓我把他像條癩皮狗一樣打死嗎?你想嗎?我可以把他的骨頭打碎!我可以把他打個稀巴爛!”

那天晚上,在劇院附近一個公園裏散步的人,至今仍在講述這樣一件事:在劇院上演第四幕以前,他們看見一個臉色發黃、赤著腳、目光中充滿恐懼的人,在公園的一條林陰道上飛快地奔跑。他後麵,有個穿藍胡子強盜化裝服的人,手裏提著一支手槍,窮追不舍。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誰也不清楚。人們隻知道,穆爾金在跟布利斯塔諾夫見過麵以後,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星期,除了“我是個患風濕病的人”這句話以外,他又補上一句:“我是個受傷的人..”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馬姓

退役的陸軍少將布爾傑耶夫患了牙痛病,痛得很厲害。他用伏特加酒和白蘭地漱口,往那顆病牙上敷煙草、鴉片、鬆節油,往臉頰上塗碘酒,往耳朵裏塞酒精浸泡過的棉花,但所有這些方法或者無濟於事,或者隻會引起嘔吐。請來了醫生。醫生在那顆病牙上剔了一陣子,開了兩盒奎寧丸,也不起作用。醫生建議把那顆病牙拔掉,卻被將軍拒絕了。全家所有的人——

妻子,孩子,仆人,甚至連年輕的廚師彼佳,都提出了自己的治療方法。這時,布爾傑耶夫的管家伊萬·葉夫謝伊奇來到他麵前,建議采用咒語治療。

“十年前,大人,”他說,“我們縣裏有位稅務官,名叫雅科夫·瓦西利伊奇,會治牙痛。他在用咒語治牙痛方麵—

—真是第一把能手。往往有這種情況,他朝窗口轉過身去,小聲念幾句咒語,啐口唾沫—

牙立刻就不痛了!他真是法力無邊啊..”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被解職以後,就到薩拉托夫市去了,住在丈母娘家裏,如今專靠治牙病為生。誰要是牙痛,就去找他治,一治就好..患者如果是當地的薩拉托夫市人,他就登門醫治,如果是外地人,可以給他發電報。大人,您就給他發封電報吧,就說您如何如何牙痛..上帝的奴仆阿列克西上次犯牙痛,就是我把他請來治好的。至於醫療費,可以通過郵局寄給他。”

“無稽之談!招搖撞騙!”

“您不妨試一試,大人。他非常喜歡喝酒,他不跟妻子住在一起,而跟一個德國女人住在一起,喜歡罵大街,不過他在治牙

病方麵卻可以說是位神醫!”

“你就給他發封電報吧,阿廖沙!”將軍夫人也懇求道,“你不相信咒語,我卻有親身的體會。盡管你不相信,發封電報又何妨?這又不是什麼太難的事。”

“嗯,那好吧,”布爾傑耶夫同意了,“不僅要給那位稅務官發電報,還要給魔鬼發一封..哎喲!我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嗯,你那位稅務官住在什麼地方?怎麼給他寫呢?”

將軍坐在桌旁,拿起筆來。

“薩拉托夫市的每條狗都認識他。”管家說,“大人,您就這樣寫好啦:發往薩拉托夫市..雅科夫·瓦西利伊奇..瓦西利伊奇先生收..”

“姓氏呢?”

“瓦西利伊奇..雅科夫·瓦西利伊奇..至於姓氏嘛..我把他的姓氏給忘了①!..瓦西利伊奇..見鬼..他姓什麼來著?不久前他到這裏來的時候,我還記得呢..請讓我想想,大人..”

伊萬·葉夫謝伊奇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翕動著嘴唇。布爾傑耶夫將軍和他的夫人急不可耐地等待著。

“馬上就想起來了..瓦西利伊奇..雅科夫·瓦西利伊奇..我忘啦!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姓..好像與馬有關..科貝林②?不對,不是科貝林。請等一等..莫非是熱列布佐夫③?不對,也不是熱列布佐夫。我記得他是馬姓,可是究竟姓什麼—

—我卻忘了..”

“是不是姓熱列比亞特尼科夫④?”“絕對不是。請等一等..科貝利岑⑤..科貝利亞特

①俄羅斯人的姓名由三部分組成:名字、父稱、姓。一般隻稱呼名字

和父稱,正式場合需要把姓氏說出。

②這個姓係由“母馬”一詞變來。

③這個姓係由“公馬”一詞變來。

④由俄語“小馬駒”一詞變來。

⑤由俄語“老母馬”一詞變來。

尼科夫①..科別列夫②..“這是狗姓,而不是馬姓。莫非是熱列布奇科夫③?”“不對,不是熱列布奇科夫..洛沙季寧④..洛沙科

夫⑤..熱列布金⑥..都不對!”“咳,既然這樣,叫我怎麼給他寫電文?你好好想想!”“馬上就想出來了。洛沙德金⑦..科貝爾金⑧..科連諾伊⑨..”“莫非是科連尼科夫⑩?”將軍夫人問道。瑏

“絕對不是。普裏斯佳日金0..不對,不是這個姓!我忘了!”“真是活見鬼,既然你忘了,幹嗎還要向我提這個建議?”將軍勃然大怒,“你給我滾開!”伊萬·葉夫謝伊奇慢慢地走出去,將軍則捂住自己的麵頰,在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唉喲,我的爹呀!”他大聲喊道,“唉喲,我的媽呀!唉呀,疼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管家走到花園裏,舉目仰望天空,絞盡腦汁去回憶那位稅務官的姓氏。

瑏瑢瑏

“熱列布奇科夫0..熱列布科夫斯基0..熱列片

瑏瑤瑏

科0..不對,不是那個姓!洛沙金斯基0..洛沙傑維瑏瑏瑨..

奇0..熱列布科維奇0”

瑦瑧..科貝良斯基瑏0

①由俄語“小母馬”一詞變來。

②由俄語“公狗”一詞變來。

③由俄語“小馬”一詞變來。

④由俄語“馬科”一詞變來。

⑤由俄語“騾子”一詞變來。

⑥由俄語“種馬”一詞變來。

⑦由俄語“馬科”一詞變來。

⑧由俄語“母馬”一詞變來。

⑨⑩均由俄語“轅馬”一詞變來。

瑏0瑏0瑏瑏“”

0瑡由俄語“拉邊套的馬”一詞變來。

瑢瑣0瑤均源出俄語種馬一詞。0瑥0瑦均源出俄語馬科一詞。

瑏瑏“”0瑧源出俄語“種馬”一詞。

瑏0瑨源出俄語母馬”一詞。

瑏“

過了一會兒,他又被叫到主人跟前。“想起來了嗎?”將軍問他。“沒有,大人。”“也許他姓科尼亞夫斯基①?洛沙德尼科夫②?難道都不

是嗎?”

全家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地開始發明由“馬”變來的姓氏。他們列舉出了各種年齡、性別和品種的馬,甚至想到了馬鬃、馬蹄、馬具..正房裏,花園裏,下房裏,廚房裏,所有的人都撓著後腦勺,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尋找那個姓氏..

管家時而被叫到正房。

“是不是叫塔布諾夫③?科貝來④?熱列博夫斯基⑤?”人們問他。

“絕對不是,”伊萬·葉夫謝伊奇答道,他向上翻著白眼,繼續出聲地想著,“科年科⑥..科琴科⑦..熱列別耶夫⑧..科貝列耶夫⑨..”

瑏瑏

“爸爸!”孩子們在兒童室裏喊道,“特羅伊金0瑡!”瑠!烏茲傑奇金0

整個莊園都騷動起來了。焦急不安、備受折磨的將軍懸賞尋找:誰若能想起那個真正的姓,就賞給他五盧布。於是一大群人都緊緊地跟在伊萬·葉夫謝伊奇身後。

瑏瑏瑏

“格涅多夫0”“瑣!洛沙季茨基0”

瑢!有人對他說,雷西斯特0瑤!

①由俄語“軍馬”一詞變來。

②由俄語“馬販子”一詞變來。

③由俄語“馬群”一詞變來

④由俄語“母馬”一詞變來。

⑤由俄語“種馬”一詞變來。

⑥由俄語“軍馬”一詞變來。

⑦由俄語“軍馬”一詞變來。

⑧由俄語“種馬”一詞變來。

⑨由俄語“母馬”一詞變來。

瑏0瑡由俄語“馬籠頭”一詞變來。0瑠由俄語“三套馬車”一詞變來。

0瑢由俄語“棗紅馬”一詞變來。

瑏0瑣由俄語“大走馬”一詞變來。

瑏0瑤由俄語馬科”一詞變來。

瑏“

直到夜幕降臨,那個姓氏仍未想起來。因此也沒發成電報,大家就都躺下睡覺了。

將軍整整一夜都沒有睡,他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不停地呻吟著..深夜兩點多鍾,他從正房走出來,敲敲管家的窗口。“是不是叫梅裏諾夫①?”他用哭泣的聲調問道。“不是,不是梅裏諾夫,大人。”伊萬·葉夫謝伊奇答道,麵帶

愧色地歎了口氣。

“也許不是馬姓,而是別的什麼姓吧!”

“說實在的,大人,是馬姓..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

“你呀,老弟,真是個健忘的人..現在對我而言,這個姓似乎比世界上的一切都珍貴。真把我折磨苦了!”

早晨,將軍又派人去請醫生。“幹脆把它拔掉吧!”他下決心道,“我再也忍受不住

啦..”

醫生來到後,便把那顆病牙拔了下來。疼痛立刻減輕,將軍的心情也平靜下來。醫生幹完自己的事情,收下酬金,便乘坐四輪輕便馬車回家。走出大門口,在通往田地的道路上,他遇到了伊萬·葉夫謝伊奇..管家正站在路旁,神情專注地望著腳下,思考著什麼。從他腦門上的皺紋和目光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在緊張地思考著什麼問題,而且內心裏十分痛苦..

“布蘭諾夫②..切列謝傑利尼科夫③..”他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紮蘇波寧④..洛沙德斯基⑤..”

“伊萬·葉夫謝伊奇!”醫生向他轉過身去問道,“親愛的,您能不能賣給我五俄石⑥燕麥?農民們賣給我的那些燕麥,質量都太差..”

①由俄語“騸馬”一詞變來。

②由俄語“淺黃色的馬”一詞變來。

③由俄語“馬搭腰”一詞變來。

④由俄語“馬軛”一詞變來。

⑤由俄語“馬科”一詞變來。

⑥舊俄容量單位,一俄石等於209.91升。

伊萬·葉夫謝伊奇癡呆呆地打量醫生一眼,不知為何又古怪地微微一笑,一句話也沒回答,兩手舉起來輕輕一拍,便撒腿向莊園跑去,他跑的速度是那麼快,好像有條瘋狗在後麵追趕他。

“我想起來了,大人!”他跑進將軍的書房,高興得扯著嗓門喊起來。“我想起來了,願上帝保佑那位醫生健康!奧夫索夫①!那位稅務官姓奧夫索夫!是奧夫索夫,大人,您就給奧夫索夫拍電報吧!”

“去你的吧!”將軍鄙夷不屑地說,一邊向他伸出兩個手指頭,做了個輕蔑的手勢,“我現在不需要你的馬姓了!去你的吧!”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①由俄語“燕麥”一詞變來。

迷路的人

別墅區被黑暗的夜幕籠罩著。鄉村鍾樓上的大鍾敲了一下,說明已是深夜一點。律師科佳夫金和律師拉耶夫,兩個人心情極佳,身體微微搖晃著,正從樹林裏走出來,向別墅區走去。

“瞧,謝天謝地,我們終於到了..”科佳夫金氣喘籲籲地說,“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從車站徒步走上五俄裏—

這簡直就是豐功偉績。我疲乏得不得了!好像故意與我們為難似的,連輛出租馬車也雇不到..”

“親愛的彼佳①..我走不動了!要是再過五分鍾還躺不到床上睡覺,看來,我非累死不可..”

“躺———到——

床上—

睡—

覺!哼,你想得倒美。不行,老弟!咱們得先吃晚飯,喝杯紅葡萄酒,然後再躺在床上睡覺。我和薇拉奇卡是不會讓你睡的..我的老弟,結婚真好啊!你這個冷酷無情的人,是不會理解這一點的!我馬上就要回到自己家了,我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疲憊不堪..我的愛妻會出來迎接我,給我沏茶,給我弄點東西吃,為了報答我的勤奮,報答我的愛情,她還會用她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睛朝我望上一眼,她的目光是那麼溫柔親切,我看了以後,嘿,老弟,什麼疲勞啦,擰門撬鎖罪啦,高等法院啦,上訴法院啦,就統統忘在腦後了..多好啊!”

“可是..我的兩條腿似乎快要斷了..我走不動了..我渴得要命..”

①科佳夫金的小名。

“得啦,我們馬上就到家了。”

兩位朋友走到一幢別墅前,在最靠邊上的一扇窗戶前停下

腳步。

“這棟小別墅真漂亮,”科佳夫金說,“明天你就會看到的,

這裏的風景有多美呀!窗口很黑,薇拉奇卡大概已經躺下睡覺了,不想等到我回來了。她躺在那裏,心裏一定很難過,抱怨我直到現在還不回來..(他用手杖往窗戶上一捅,窗戶就開了。)一個人躺在床上睡覺,也不關嚴窗戶,也真夠大膽的。(他脫下鬥篷,連同皮包一起從窗口扔進去。)天氣真熱呀!咱們唱支情歌逗逗她吧..(他唱起來。)‘一輪明月當空照..微風習習..拂人麵..’阿廖沙①,你也唱呀!薇拉奇卡,我們再給你唱支舒伯特的小夜曲,好嗎?(他唱道。)‘我的—

歌聲..帶著—

—祈禱..飛進你的———心房..’(他的歌聲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呸!薇拉奇卡,你告訴阿克西尼婭一聲,讓她把便門給我們打開!(停頓。)喂,薇拉奇卡!你別裝懶了,快起來吧,親愛的!(他站在一塊石頭上,伸頭往窗裏看。)親愛的薇拉奇卡,我的小娘子,最最親愛的薇拉奇卡..我的小天使,我無與倫比的妻子,你快起來呀,你去告訴阿克西尼婭,讓她把便門給我們打開!你別睡了!我的小娘子,真的,我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我們根本顧不上跟你開玩笑。要知道我們是從車站步行來的呀!你聽見沒有?唉,真是活見鬼!(他試圖往窗台上爬,卻掉了下來。)你總這麼開玩笑,會使客人感到不高興的!你呀,薇拉奇卡,依我看,你就跟過去上貴族女

子中學時一模一樣,總是那麼淘氣..”

“薇拉·斯捷潘諾夫娜也許已經睡著了!”拉耶夫說。

“她沒有睡著!她大概是想讓我大喊大叫一陣,非把鄰居

們都驚動起來不可!我這就要生氣了,薇拉!阿廖沙,請幫我

一下,讓我爬進去!哎呀呀,薇拉奇卡,你完全是個小姑娘,中

學生,就是這樣..請幫我一下!”

①拉耶夫的小名。

拉耶夫氣喘籲籲地幫助科佳夫金往上爬。科佳夫金爬進

窗口,消失在黑暗中。

“薇拉奇卡!”過了一會兒,拉耶夫聽見科佳夫金在裏麵喊道,“你在哪兒?真是活見鬼..呸,這是什麼,把手都給弄髒了!呸!”

響起一片沙沙聲、振翅聲和母雞拚命啼叫的聲音。

“真糟糕!”拉耶夫聽見屋裏喊道,“薇拉,我們哪來的這些老母雞?真是活見鬼,這裏竟有這麼多老母雞!柳條筐裏還臥著一隻母火雞..它還啄人呢,該死的東西!”

兩隻母雞驚慌不安地從窗口飛出來,拚命地咕咕嗒嗒叫著,跑到街上去了。

“阿廖沙,咱們可能走錯地方了!”科佳夫金用哭泣的聲調說,“這裏盡是一些老母雞..大概是我記錯地方了..真是活見鬼,這些該死的老母雞到處亂飛!”

“那你就趕快出來吧!明白嗎?我渴得要命!”“馬上就出去..我得把鬥篷和皮包找到呀..”“你劃根火柴呀!”“火柴在鬥篷裏裝著..咱們真不該到這個鬼地方來!所

有的別墅都千篇一律,一個樣式,天又這麼黑,鬼才能分辨得清

楚。啊喲,這隻母火雞在我臉上啄了一口!該死的東西..”“你快出來吧,不然,人家還以為咱們在偷母雞呢!”“馬上就..鬥篷怎麼也找不著。這裏有很多抹布之類的

東西,就是摸不到鬥篷。你遞根火柴給我呀!”“我沒有火柴!”“看來是遇到麻煩了!現在該怎麼辦呢?找不到鬥篷和皮

包,無論如何也不行。非得把它們找到不可。”

“我真不明白,怎麼連自己的別墅也認不出來,”拉耶夫怒氣衝衝地說,“你這個酒鬼..我要是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你一起來的。我現在可能已經回到家中安然入睡了,你卻讓我在這裏活受罪..我累得要死,我想喝水..腦袋直發暈!”

“馬上,馬上就..你不會累死的..”

一隻大公雞啼叫著從拉耶夫頭上飛了過去。拉耶夫深深

地喘了口氣,絕望地揮揮手,便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由於太

渴,他心裏火急火燎的,兩隻眼睛困得睜不開,腦袋垂下來..

過了五分鍾,十分鍾,二十分鍾,科佳夫金仍未出來,還在屋裏

忙著對付那些母雞。

“彼佳,你找到了嗎?”

“馬上就來,皮包找到了,又丟了。”

拉耶夫用雙手支著腦袋,閉上眼睛。母雞的啼叫聲越來越

大,空房裏的母雞一隻接一隻從窗口飛了出來。他似乎覺得,

有一群貓頭鷹在黑暗中,在他頭頂上盤旋。啼叫聲震得他耳朵

裏叮咚直響,一種恐怖感襲上他的心頭。

“簡直是個畜生!..”他心裏想道,“邀請我來作客,還答

應用葡萄酒和凝乳招待我,硬逼著我從車站步行到這裏,結果

卻讓我在這裏聽母雞叫..”

氣憤的拉耶夫把下巴頦埋在大衣領子裏,把頭歪在自己的

皮包上,心裏漸漸平靜下來。他困得不得了,開始打起盹來。

“皮包找到了!”他聽見了科佳夫金得意洋洋的喊叫聲,“我

這就去拿鬥篷—

—就這麼定了,然後咱們馬上就走!”

他在睡意蒙中聽到一陣狗吠聲。起初吠叫的是一隻狗,

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狗的吠叫聲和母雞的啼叫聲混合在

一起,彙成一種奇妙的音樂。有個人走到拉耶夫跟前,問了句

什麼。接著他聽見那人越過他的頭頂,跳進窗口,敲著什麼東

西,喊叫起來..一個係紅圍裙的女人站在他身旁,手裏舉著

燈籠,正在詢問什麼。

“您沒有權利對我說這種話!”他聽見了科佳夫金的聲音,“我是律師、法學候補博士科佳夫金。這是我的名片!”

“我要您的名片有什麼用!”另一個人用嘶啞的男低音說,“您把我的母雞都轟了出去,還壓壞了雞蛋!瞧,這都是您做的好事!一群小火雞一兩天內就要破殼而出,您卻把它們壓壞了。先生,您讓我看您的名片有什麼用?”

“您不能不讓我走!是的,先生!我不允許您這樣做!”“我想喝水..”拉耶夫心裏這樣想,他竭力把眼睛睜開,

同時感到有個人越過他的頭頂,從窗口跳了下來。“我是科佳夫金!這是我的別墅,這裏的人都認識我!”“任何姓科佳夫金的人我們都不認識!”“你說什麼來著?你去把村長叫來!他認識我!”“您用不著發火,縣警察局的警察馬上就到..這裏所有

住別墅的人我們都認識,卻從來沒看見過您這個人。”“我居住在格尼雷耶新村別墅,已經是第五年了!”“哎喲!難道這裏是格尼雷耶新村嗎?這是希洛沃新村,

而格尼雷耶新村卻在偏右那個方向,在火柴廠後邊。離這裏還

有四五俄裏遠。”“真是活見鬼!這麼說,我走的不是那條路嘍!”人的喊叫聲、雞的啼叫聲和狗的狂吠聲混雜在一起,在這

種亂哄哄的嘈雜聲中,可以清楚地聽出科佳夫金的說話聲:“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我賠償損失就是了!你們要知

道,你們是在跟誰打交道!”末了,各種聲音漸漸平息下來。拉耶夫感覺到,有人在拍

他的肩膀。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預謀犯

法院偵查員麵前站著一個身材矮小、十分瘦弱的莊稼漢,穿一件粗花布襯衫和一條打著補丁的褲子。他胡須叢生,滿臉麻子,兩隻眼睛隱藏在耷拉著的濃眉下,幾乎不易被人看見,麵部表情陰沉而冷漠。一頭久未梳理的蓬亂頭發,使得他的麵貌活像一隻蜘蛛,顯得分外陰沉和嚴峻。他赤著腳。

“丹尼斯·格裏戈裏耶夫!”法院偵查員開口說,“請你走近一點,回答我的問題。本月七日;也就是七月七日,鐵路看守人伊萬·謝苗諾維奇·阿金福夫早晨沿線巡視,在一百四十一公裏處,發現你正往下擰一顆用以固定鐵軌和枕木的螺絲帽。瞧,就是這顆螺絲帽!..他把你連同這顆螺絲帽一起扣了下來。事情是這樣嗎?”

“啥?”

“事情是像阿金福夫所說的那樣嗎?”

“是的,是那樣。”

“好,那麼,你為什麼要往下擰螺絲帽?”

“啥?”

“你別總是啥啥的,你要回答問題。你為什麼要往下擰螺絲帽?”

“要是沒有用處,俺才不擰它呢。”丹尼斯斜眼望著天花板,聲音嘶啞地說。

“那麼你要它有什麼用?”

“您是說螺絲帽嗎?俺們用它做墜子..”

“俺們—

—是指誰?”

“俺們,就是老百姓唄..就是克利莫夫斯卡村上的莊稼漢唄。”

“聽著,老鄉,你別跟我裝傻充愣,你要把話說明白一點。不許撒謊,別跟墜子瞎扯在一起!”

“俺一輩子也沒撒過謊,這會兒幹嗎要撒謊呢..”丹尼斯眨巴著眼睛,咕咕噥噥,“是的,老爺,沒有墜子怎麼能行呢?你把魚餌或蚯蚓安在魚鉤上,要是不加上墜子,難道魚鉤會往下沉嗎?哼,居然說俺撒謊..”丹尼斯冷笑道,“魚餌這東西,要是漂在水麵上,那還有屁用!鱸魚啦,梭魚啦,江鱈啦,一向都是往深水裏鑽,魚餌要是漂在水麵上,那就隻有赤梢魚才會咬鉤,可是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因為我們那條河裏沒有赤梢魚..這種魚喜歡大江大河。”

“你幹嗎要對我大講特講赤梢魚?”

“啥?這可是您自己問的呀!在俺們那裏,就連地主老爺也都是這麼個釣法。就連最不懂事的孩子釣魚時也不能沒有墜子。當然啦,有些不會釣魚的人,沒有墜子也硬去釣。傻瓜才管他章法不章法呢..”

“照你這麼說,你擰下那個螺絲帽是為了拿它做墜子嘍?”

“不為這個還為啥?總不能拿它當羊拐子①玩吧!”

“你可以用鉛塊、子彈殼..或者釘子做墜子嘛..”

“鉛塊在大路上可找不到,得花錢去買;至於釘子,那東西不中用。再也沒有什麼比螺絲帽更好的了..這東西又重,又有個洞。”

“你別給我裝糊塗了!好像你昨天才剛剛從娘肚子裏生下來或者從天上掉下來似的。蠢貨,難道你就不明白擰掉螺絲帽會造成什麼後果嗎?如果不是看守人及時發現,火車就會出軌,許多人就會喪命!都是你把他們害死的!”

“上帝保佑,千萬可別出這種事,老爺!俺幹嗎要去害人?難道俺們就不信教,難道俺們都是壞蛋?謝天謝地,好老爺,俺活了這一輩子,慢說沒有害過人,就連那樣的念頭也沒有

①一種兒童遊戲玩具。

過..求聖母娘娘保佑和寬恕..您怎麼說出這種話呀,老爺!”“那麼照你看來,火車為什麼會翻車?還不是因為有人擰

下兩三個螺絲帽,火車就翻掉了!”丹尼斯冷笑著,眯起眼睛疑惑地打量著法院偵查員。“得了吧!多少年來,俺村上的人就往下擰螺絲帽,上帝保

佑,也沒見火車出過事,這會兒卻說什麼翻車啦..害死人啦..俺要是把鐵軌撤走,或者,比方說,把一根大木頭橫放在鐵軌上,嘿,那樣一來興許會使火車翻掉,可是現在..呸!不過擰下一顆螺絲帽罷了!”

“你要明白,那些螺絲帽是用來固定鐵軌和枕木的!”

“這一點俺明白..可是俺們並沒有把所有的螺絲帽都擰下來呀,還留著好多呢..俺們幹這種事也不是沒動腦筋..俺們懂..”

丹尼斯打了個哈欠,隨即在嘴上畫了個十字①。“去年有一列火車就在此地出了軌,”法院偵查員說,“我現

在明白是什麼原因了..”“您說啥?”“我說我現在才弄明白去年那列火車為什麼出軌了..我

現在終於明白了!”

“您受過教育,所以明白事理,您真是俺們的大恩人..上帝知道應該讓哪些人明白事理..您剛才這一通評論說得頭頭是道,明明白白,可是那個看守人也是莊稼漢,他卻什麼也不懂,光知道抓住俺的衣領,拉著就走..你先說出個道理來,再拉也不遲呀!俗話說得好,莊稼漢有莊稼漢的智慧..您再記上一筆,老爺,他打了俺兩個嘴巴,還給俺胸前來了一拳。”

“在對你家進行搜查時,還搜出了另外一顆螺絲帽..那顆螺絲帽你在是何時何地擰下來的?”“您說的是放在小紅箱子底下那一顆嗎?”

①迷信說法,打過哈欠後馬上畫十字,可以防止魔鬼進入口中。

“我不知道它放在你家什麼地方,反正已經搜出來了。那是什麼時候擰下來的?”

“那一顆不是俺擰的,是伊格納什卡,也就是獨眼龍謝苗的兒子給俺的。俺說的是放在小箱子底下那一顆,至於院子裏雪橇上那一顆,是俺和米特羅凡一塊兒擰下來的。”

“哪個米特羅凡?”

“就是米特羅凡·彼得羅夫呀..難道您沒聽說過?他在俺村上編魚網,賣給地主老爺們。他需要很多很多這樣的螺絲帽。編一張網,估計也得用他十來個..”

“你聽著..刑法第一○八一條規定,凡蓄意破壞鐵路,致使鐵路運輸發生危險,且肇事者明知此種行為會造成不幸後果..你聽明白了嗎?明知!你不可能不知道擰下螺絲帽會造成什麼後果..該肇事者應判處流放服苦役。”

“當然啦,您懂得很多..俺們是一些愚昧無知的人..

俺哪會懂呢?”“你什麼都懂!你在撒謊,故意裝糊塗!”“俺幹嗎要撒謊呢?您若不信,您可以去問問村上的

人..不加墜子隻能釣上來歐魚,魚要算是最差勁的魚

了,可是就連這種魚,不加墜子也釣不上來。”“你怎麼不再大講一通赤梢魚呀!”法院偵查員微笑著說。“俺們那裏沒有赤梢魚..俺們有時用蛾當魚餌,不加墜

子,讓釣線在水上漂著,倒有圓鰭雅羅魚上鉤,不過這種情況

很少。”“得啦,你就閉嘴吧..”接著是沉默。丹尼斯倒換兩條腿站立著,望著那張鋪著綠

色呢絨的桌子,使勁眨巴眼睛,好像他眼前看到的不是綠色呢

絨,而是陽光。法院偵查員快速地寫著。“俺該走了吧?”沉默片刻後,丹尼斯問道。“不行,我要逮捕你,然後把你關進監獄。”

丹尼斯不再眨巴眼睛了,他抬起兩道濃密的眉毛,疑惑地望著法院偵查員。

“為啥要把俺關進監獄?老爺!俺可沒有閑工夫,俺還要到集市上去呢。俺得把葉戈爾欠俺的那三盧布醃豬肉錢討回來..”

“閉嘴,別妨礙我。”

“關進監獄..俺要是幹了什麼壞事,關進去也行,可是..俺活得好好的..這是為啥呀?俺既沒偷東西,也沒跟人打架..要是您懷疑俺拖欠稅款,老爺,您可千萬別相信村長的話..您去問問常任委員好了..那個村長,是個沒有良心的人..”

“住嘴!”

“俺本來就沒說啥呀..”丹尼斯嘟囔著,“準是村長在賬麵上出了差錯,俺敢對天起誓..俺們是弟兄三人:老大叫庫茲馬·格裏戈裏耶夫,老二叫葉戈爾·格裏戈裏耶夫,再就是俺,丹尼斯·格裏戈裏耶夫..”

“你妨礙我寫字..喂,謝苗!”法院偵查員喊道,“把他押下去!”

“俺們是弟兄三人,”當丹尼斯被兩個壯實的士兵押著走出審訊室時,他仍嘟囔個不停。“親兄弟也不能替親兄弟還錢呀..庫茲馬沒有繳夠稅款,就得讓俺丹尼斯來承擔..這算什麼法官呀!俺東家是個將軍,可惜他死了,願他的靈魂升天堂,要不然,他準會給你們這些法官來點厲害瞧瞧..審理案子也得會審才行,不能亂來..哪怕用樹條子抽俺一頓呢,可總得有個理由呀,總得憑著良心辦事呀..”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未婚夫和爸爸

(現代小品)

“我聽說您快要結婚了!”在別墅舞會上,彼得·彼得羅維奇·米爾金的一位熟人對他說,“您結婚前什麼時候舉行宴會跟朋友們聚一聚?”

“您怎麼知道我快要結婚了?”米爾金突然發起火來,“是哪個混蛋告訴您的?”

“大家都這麼說嘛,而且從種種跡象也看得出來..您用不著保密,老弟..您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嗎,我們早就把您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了,我們全都知道!嘿嘿嘿..從種種跡象可以看出..您整天泡在康德拉什金家裏,在那裏吃午飯,吃晚飯,唱抒情歌曲..您總是跟娜斯塔西婭·康德拉什金娜一起散步,隻給她一個人送鮮花,想把她拖進..這一切我們全都看在眼裏了!前兩天我遇到康德拉什金,也就是您未來的嶽丈,他親口對我說,你們的事已經十拿九穩,隻待您從別墅搬回城裏以後,立即就舉行婚禮..怎麼樣?願上帝保佑!我與其說是為您感到高興,還不如說是為康德拉什金本人感到高興呢..因為他這個可憐的家夥有七個女兒!有七個女兒呀!這是鬧著玩的嗎?要是有機會哪怕能把一個女兒打發出去也好啊..”

“真是活見鬼..”米爾金暗自想道,“這已經是第十個人對我談起我要跟娜斯塔西婭結婚的事了。他們根據什麼得出這樣的結論呢,見他們的鬼去吧!大概就因為我每天都在康德拉什金家裏吃飯,經常跟娜斯塔西婭一塊兒出去散步..不行,現在該製止這種流言蜚語了,是時候了,要不然,他們也許真的會撮合成這樁婚姻,這幫該死的家夥..我明天就去跟那

個蠢貨康德拉什金解釋清楚,好讓他別對我空抱希望,而且把話說完以後就一走了之!”

在上述談話後的第二天,米爾金懷著幾分困窘和恐懼的心情,走進七品文官康德拉什金別墅的書房。

“原來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呀!”主人迎著他說,“您最近過得怎麼樣?感到寂寞了吧,親愛的?嘿嘿嘿..娜斯塔西婭馬上就來..她跑到古謝耶夫家玩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老實說,我並不是來找娜斯塔西婭·基裏洛夫娜的,”米爾金咕咕噥噥,一邊困窘得揉著眼睛,“而是來找您的..我有件事需要跟您談一談..哎,什麼東西眯進眼裏去了..”

“您打算跟我談什麼事?”康德拉什金擠了擠眼說,“嘿嘿嘿..您幹嗎這麼忸忸怩怩,親愛的孩子?咳,男子漢大丈夫嘛,男子漢大丈夫嘛!我真拿你們這些年輕人沒辦法!我知道您想跟我談什麼!嘿嘿嘿..您早就該..”

“老實說,在某種程度上..您要知道,是這麼回事,我..我是來向您告別的..我明天就要走了..”

“您為什麼明天就走?”康德拉什金瞪大眼睛問道。

“原因很簡單..我要離開這裏,就是這麼回事..請允許我對你們全家人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謝..您的女兒一個個都很可愛..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段時光..”

“對不起,先生,”康德拉什金漲紅了臉說,“我還沒有完全弄明白您的意思。當然啦,每個人都有權離開這裏..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先生,不過我看您是在..有意回避..您有點不老實!”

“我..我..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要回避的。”

“您整整一個夏天每天都到這裏來,在這裏吃,在這裏喝,讓我們對您抱著希望。您一天到晚跟姑娘們說說笑笑,打鬧取樂,可是突然間,您卻說您要走了!”

“我..我並沒有讓人對我抱什麼希望..”

“當然啦,您還沒有求婚,不過您的言行舉止意圖何在,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您每天都在我們這裏吃飯,整夜整夜地和

娜斯塔西婭手挽著手在一起..難道這都是無目的的嗎?隻

有未婚夫才會每天在別人家裏吃飯,如果您不是未婚夫,難道我會供您吃喝嗎?事情就是這樣!您有點不老實!我連您的話也不想聽!請您求婚吧,要不然..我就..”

“娜斯塔西婭·基裏洛夫娜很可愛..她是個好姑娘..我很尊敬她..但我們在信念和觀點上不一致。”

“原因就在這裏嗎?”康德拉什金微微一笑,“僅僅是由於這個原因嗎?唉呀,我親愛的孩子,難道能找到一個跟丈夫觀點完全一致的妻子嗎?哎呀呀,年輕人,年輕人!幼稚,幼稚呀!是的,一談起理論觀點來,嘿嘿嘿..就激動得不得了..現在你們觀點不一致,可是小兩口過上一陣子,所有那些疙疙瘩瘩自然就會磨平的..新修的馬路不好走,等過往的車輛軋上一陣子,就別提有多平坦了!”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配不上娜斯塔西婭·基裏洛夫娜!”

“配得上,配得上!這算不了什麼!你是個很好的年輕人!”

“您還不了解我的各種缺點呢..我很窮..”

“無關緊要!您每月領薪水,一切都很好..”

“我..我是個酒鬼..”

“不不不..我一次也沒見您喝醉過..”康德拉什金揮了揮手,“年輕人不可能不貪杯..我也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常常喝酒喝過了頭。這也在所難免嘛..”

“要知道我患有狂飲症。這個毛病是遺傳下來的!”

“我不信!像您這樣一個貌似鮮花的年輕人,突然間——

患上了狂飲症!我不信!”

“這老鬼,我說什麼也騙不住他!”米爾金暗自想道,“他真是一心想把女兒打發掉啊!”

“我不僅患有狂飲症,”他繼續說道,“而且天生還有別的毛病。我常常受賄..”

“可愛的孩子,誰能不受賄呢?嘿嘿嘿..瞧你那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而且在尚未得知對我的判決結果以前,我無權結婚..有件事我一直瞞著您,現在該讓您了解全部真相了..我因盜用公款正在吃官司..”

“吃官司?”康德拉什金驚呆了。“是嗎..這可是件新聞..我並不知道這件事。的確,在未得知判決結果以前,您不能結婚..您盜用了多少公款?”

“十四萬四千盧布。”

“嗯,這個數目可真夠大的!是的,這件事的確有點西伯利亞的味道①..這麼一來,我那個丫頭的前程可就白白被斷送了。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願上帝保佑您..”

米爾金輕鬆地喘了口氣,伸手去拿帽子。

“不過,”康德拉什金思忖片刻,接著說道,“如果娜斯塔西婭真心愛您,她也可以跟隨您到那個地方去。她要是害怕作出這點犧牲,那還叫什麼愛情?況且拖木斯克那個省份很富饒。生活在西伯利亞,老弟呀,比生活在這裏更好。要不是拖家帶口的,我自己早就到那裏去了。您仍然可以求婚!”

“這老鬼真是難以說通啊!”米爾金暗自想道,“看來隻要能把包袱甩掉,縱使把女兒嫁給魔鬼他也幹。”“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他繼續說道,“我吃官司不僅僅

因為盜用公款,還因為偽造證件。”“反正都一樣!隻判一次罪!”“呸!”“你幹嗎要大聲啐唾沫星子?”“沒什麼..您聽我說,我還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對您坦

白說出來呢..您不要強迫我說出我生活中的隱私..可怕

的隱私!”“我才不想知道您的隱私呢!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絕不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基裏爾·特羅菲梅奇!您要是聽

①指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

到..您要是了解到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您準會與我斷絕往來..我..我是個在逃的苦役犯!!”

康德拉什金像被黃蜂蜇了一下似的,猛地站起來,躲開米爾金,目瞪口呆了。有那麼足足一分鍾的時間,他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用一雙充滿恐懼的眼睛望著米爾金,後來他一屁股跌坐在圈椅上,呻吟起來。

“我真沒想到..”他含糊不清地說,“我用胸口焐暖的是誰呀①?您走吧!看在上帝分上,您離開這裏吧!別讓我再看見您!哎呀!”

米爾金抓起帽子,一邊得意洋洋地慶賀自己的勝利,一邊向門口走去..“請等一下!”康德拉什金叫住他,“那您為什麼直到現在還

沒有被逮住?”“我改名換姓了..要想逮住我可不那麼容易..”“也許您直到死都得這樣生活下去,誰也弄不清楚您究竟

是什麼人..且慢!您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老實人了,您早已幡然悔悟..上帝保佑您,就這麼辦好了,您結婚吧!”

米爾金出了一身冷汗..他實在編不出比在逃苦役犯更嚇人的故事了,他現在隻剩下一個辦法,什麼理由也不說,可恥地溜走跑掉..他正打算從門口溜走,腦海裏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

“您聽我說,您還不了解全部情況呢!”他說,“我..我是

個瘋子,而喪失理智的人和瘋子是禁止結婚的..”“我不信!瘋子說話從來不會這麼有條理..”“您要是這麼認為,可見您不懂!難道您不曉得,許多瘋子

隻有在犯病時才發瘋,其餘時間跟一般人並無什麼兩樣嗎?”“我不信,您別說了!”“既然如此,我可以給您弄一張醫生證明來!”

①典出伊索寓言。一個農夫用胸口焐暖一條凍僵的蛇,結果被蛇咬死。

“證明我信,卻不相信您是..好一個瘋子!”“半小時以後我就可以把證明給您拿來..回頭見..”米爾金抓起帽子,急忙跑了出去。五分鍾以後,他已經走

進他的朋友菲秋耶夫醫生家裏,不幸的是,他正好趕上醫生在梳理自己的頭發,因為他剛剛跟妻子幹了一架。

“我的朋友,我有件事得求求你!”他對醫生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人硬纏著我,非讓我結婚不可..為了躲避這場災難,我想出了個裝瘋賣傻的辦法..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哈姆雷特采取的那種辦法①..您明白,瘋子是不許結婚的..作為朋友,請你給我開張瘋病證明吧!”

“你不想結婚嗎?”醫生問道。“絕對不想!”“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給你開這樣的證明,”醫生一邊撫

平自己的頭發,一邊說,“誰若是不想結婚,他就不是瘋子,恰恰相反,倒是個最聰明的人..等你想結婚的時候,再來讓我給你開證明吧..那時就會明顯地看出,你確實發瘋了..”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①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同名悲劇中的主人公,為了替被害的父王報仇,曾佯裝成瘋子。

客人

(一個場景)

律師澤利捷爾斯基困得睜不開眼。自然界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風停了,鳥兒不再啼唱,牲畜也躺下睡了。隻有澤利捷爾斯基一個人無法回臥室去睡覺,盡管他眼皮上好像壓著千斤重擔。事情是這樣的:他書房裏坐著一位客人—

住別墅的鄰居、退役陸軍上校佩列加林。剛剛吃過午飯他就來了,來到以後往沙發上一坐,就一次也沒抬過身子,好像黏在了沙發上一樣。他坐在那裏,用鼻音很重的嘶啞聲音講述他1842年在克列緬丘格市曾如何被一條瘋狗咬過。講完以後,他又重新開始講,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澤利捷爾斯基陷入無可奈何的絕望境地。為了把客人攆走,他什麼方法沒采用過啊!他時而看看懷表,說他頭痛,時而從客人坐著的房間走出去,但這一切都不起作用。客人不明白他這些動作的用意,繼續講那條瘋狗的事。

“看來,這老家夥非要坐到天亮才肯走!”澤利捷爾斯基著急得不得了。“真是一個木頭人!好吧,既然他不明白一般的暗示,我就隻好采取不禮貌的辦法了。”於是他大聲說:“請聽我說,您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住別墅嗎?”

“為什麼?”

“因為住在別墅裏,可以使生活得到調節。在城市裏,很難遵守某種固定的作息製度,這裏卻恰恰相反。我們九點鍾起床,下午兩點鍾吃午飯,晚上十點鍾吃晚飯,十二點鍾睡覺。我一般都是在十二點鍾躺下睡覺。但願上帝保佑我可別讓我晚睡,我要是晚睡一會兒,第二天會犯偏頭痛!”

“您看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習慣嘛,這真是千真

萬確,一點不假。您知道嗎,我有個熟人叫克柳什金,他是步兵

上尉。我是在謝爾普霍夫市同他認識的。嘿,就是這個克柳什

金..”

於是上校一邊吧嗒著嘴唇,一邊用他那肥胖的手指打著手

勢,結結巴巴地又開始講起克柳什金的事情來。時鍾敲了十二

下,時針正慢慢地移向十二點半,他仍不停地講著。澤利捷爾

斯基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他什麼也不明白!真是愚蠢之極!”他懊惱地暗自想道。“莫非他以為他的拜訪會給我帶來什麼愉快嗎?唉,怎樣才能

把他轟走呢?我現在該怎麼辦呢?”他打斷上校的話:“您聽我

說,我嗓子疼得很厲害,好像鬼使神差似的,今天上午我去拜訪

一個熟人,他的小孩正患白喉。我大概被傳染上了。是的,我

覺得我好像被傳染上了,我現在也患上了白喉!”

“這是常有的事!”佩列加林神態安詳地用鼻音說。

“這種病很危險!我自己患這種病倒也罷了,還可能把別

人也給傳染上。這是一種極易使人受到傳染的病!千萬可別

讓我把這種病傳染給您啊,帕爾費尼·薩維奇!”

“傳染上我?嘿嘿!我曾在傷寒病醫院裏住過—

都沒傳

染上,在您這裏,我怎能傳染上呢!嘿嘿..老兄,您就放心好

了,任何疾病都不會傳染到我這個老頭子身上的。老年人的生

命力可強啦。我們旅裏有個年邁的老頭子,就是特列比因中

校..他是法國籍。嘿,就是這位特列比因..”

於是,佩列加林又開始講起那位特列比因的生命力如何如

何強。時鍾敲響了十二點半。

“對不起,我要打斷您一下,帕爾費尼·薩維奇,”澤利捷爾

斯基呻吟著說,“您一般都是在幾點鍾睡覺?”

“有時兩點,有時三點,還常常有這種時候,幹脆通宵不睡,

特別是當遇到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或者當風濕病發作時。就

拿今天來說吧,我四點鍾才躺下,因此一直睡到午飯①前。我

①俄俗,下半天晚八點以前開的飯,均可稱午飯。

可以整夜都不睡。在戰爭期間,我們有時一連好幾個星期都不睡覺。有這麼一件事,當時我們的部隊正駐紮在阿哈爾齊赫地區..”

“對不起。可我總是在十二點鍾就躺下睡覺。我得在早上九點鍾起床,因此不得不早睡一會兒。”“當然了,早睡早起身體好嘛。嗯,對啦,老兄..當時我們正駐紮在阿哈爾齊赫地區..

“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我身上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我每次犯病前都是這樣。我得告訴您,我常常犯一種奇怪的神經性疾病..而且都是在夜間十二點多鍾..白天從來不犯..我腦袋裏突然嗡嗡地響起來..有時還會失掉知覺,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隨便抓住件什麼東西就往家人身上亂擲亂砍。要是手頭有把刀,就用刀砍,遇到椅子—

就把椅子舉起來擲過去。我現在就感到身上發冷,大概又要犯病了。一般總是從發冷開始。”

“瞧您說的..您去好好治治呀!”“治也不管用..我隻能采取這種辦法,在犯病以前,讓全家人和熟人都走開,我早就不去找醫生治療了..”“哎呀..世界上什麼樣的疾病沒有啊!又是瘟疫,又是

霍亂,還有別的各種疾病..”上校搖搖頭,沉思起來。一陣沉默。“我要把我的作品讀給他聽,”澤利捷爾斯基暗自思忖道,

“我抽屜裏放著一部小說手稿,還是上中學時寫的..現在也許能夠派上用場..”想到這裏,他突然打斷佩列加林的沉思,說道:“咳,這麼辦吧,您想不想讓我給您朗讀一部我自己寫的作品?這部作品是我在閑暇時胡亂寫成的..這是一部長篇小說,共分五卷,還有序曲和尾聲..”

沒等對方回答,澤利捷爾斯基便從抽屜裏拿出一部已經變黃了的舊手稿,上麵題寫著這樣幾個大字:死浪五卷集長篇小說。

“這一回他大概快要走了,”澤利捷爾斯基一邊用手翻著他

青少年時代寫的那部幼稚可笑的作品,一邊抱著這樣的幻想。“我要一直給他朗讀下去,直到他聽膩了,號叫起來..”於是

他說,“喂,帕爾費尼·薩維奇,您聽著..”

“我很樂意聽..我很喜歡..”

澤利捷爾斯基開始朗讀起來。上校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

腿上,坐得更舒服些,臉上露出一種嚴肅的表情,顯然已作好準

備,要長時間地認真聽下去..朗誦者首先朗誦描寫自然風景

的那一段,等時鍾敲響了一點,那一段才剛剛朗誦完。接著是

對城堡的描寫,小說中的主人公瓦連津·布林斯基就住在那座

城堡裏。

“我真想住在這樣的城堡裏!”佩列加林感歎了一聲,“描寫

得多好啊!我真想坐在這裏聽一輩子!”

“你就等著吧!”澤利捷爾斯基暗自想道,“你會大喊大

叫的!”

到了深夜一點半鍾,城堡那一段才朗誦完。接著是關於主

人公外貌的描寫..深夜兩點鍾的時候,朗誦者用低微而壓抑

的聲音念道:

“‘您問我希望看到什麼嗎?哦,我希望看到,在那裏,在遠

方,在南方的天空下,您那雙纖纖細手會因為陶醉在我的手裏

而微微發顫..隻有在那裏,在那裏,我的心才會在我心靈的

蒼穹下跳得更歡..我希望得到愛情,愛情..’——

不,帕爾

費尼·薩維奇..我沒有一點力氣了..我累得要命!”

“那您就別念啦!明天再念吧,現在咱們說說閑話吧..

我想起來了,我還沒有給您講呢,當時我們正駐紮在阿哈爾齊

赫地區..”

精疲力竭的澤利捷爾斯基靠在沙發後背上,閉上眼睛,聽

他講起來..

“所有的辦法都試過了,”他心裏想,“一顆子彈也沒打中這

個龐然大物。他恐怕要一直坐到三點多鍾了..我的天哪,我

現在寧願支付一百盧布,隻要能讓我睡上一覺就行..哦,有

了!我向他借錢!這倒是個絕妙的辦法..”於是,澤利捷爾

斯基打斷上校的話,說:“帕爾費尼·薩維奇!我又把您的話打斷了。我有件小事想請您幫個忙..是這樣的,最近由於住別墅,我的開銷很大。我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了,可是我得等到八月底才能發薪。”

“哎呀..我坐得太久了..”佩列加林一邊忙著找帽子,一邊氣喘籲籲地說,“已經兩點多了..您剛才說什麼來著,老弟?”

“我想找人借二三百盧布..您看我找誰借好呢?”

“我怎麼知道?不過..該向您說聲‘再見’了..祝您身體健康..並向您夫人..”

上校抓起帽子,便向門口走去。

“您要到哪裏去?”澤利捷爾斯基開始慶賀自己的勝利,“我想向您借點錢..因為我知道您心地善良,肯幫助人,所以我指望..”

“明天見,現在我該回我妻子那裏去了!我想,她等自己的心上人一定等得不耐煩了..嘿,嘿嘿..再見啦,親愛的..該睡覺了!”

佩列加林急忙握握澤利捷爾斯基的手,戴上帽子,便走了。主人勝利了。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名貴的狗

杜博夫中尉,一個並不年輕的軍人,正和後備軍士官生克納普斯坐在一起喝酒。

“這真是一隻好狗!”杜博夫指著自己那隻名叫米爾卡的狗,對克納普斯說,“這是一隻非常好的狗!您就好好看看它這副嘴臉吧!光憑這副嘴臉就值很多錢!要是遇上喜歡狗的人,光憑這副嘴臉,人家也會出二百盧布把它買去!您不相信嗎?這說明您是個外行,一點也不懂..”

“我懂,不過..”

“這是一隻長毛獵狗,純種的英國長毛獵狗!它發現獵物時的那種姿勢,別提有多好看了,還有嗅覺..真是靈敏極啦!天哪,多麼靈敏的嗅覺啊!當米爾卡還是一隻小狗崽時,我就把它買來了,您知道我是花多少錢把它買下的嗎?一百盧布!真是一隻奇妙的好狗!米爾卡,你這個機靈鬼!米爾卡,你這個淘氣包!過來,過來,到這兒來..我的小寶寶,我的小乖乖..”

杜博夫把米爾卡喚到自己身旁,在狗耳朵上親吻了一下。他的眼裏湧出了淚水。

“我不會把你賣給任何人的..我的小美人..我的小淘氣。米爾卡,你很愛我,對吧?你愛我嗎..去,滾到一邊去!”中尉突然大喝一聲,“髒爪子老往軍服上蹭!是的,克納普斯,為買這隻小狗崽,我花了一百五十盧布!不過,它是一隻名貴的狗!隻可惜我沒有時間打獵!這隻狗都快要憋悶死了,白白埋沒了它的才能..所以我想把它賣出去。克納普斯,您就把它買下吧!您一輩子都會感激我的!嗯,要是您手頭錢不夠,好吧,我可以以半價讓給您..您出五十盧布就把它帶走!您這等於白撿呀!”

“不,親愛的..”克納普斯歎了口氣,“您的米爾卡若是一隻公狗,我也許會把它買下來,可是..”

“難道米爾卡不是一隻公狗嗎?”中尉驚訝地說,“克納普斯,您怎麼啦?居然說米爾卡不是公..狗?!哈哈!那麼照您看來,它是一隻什麼狗?母狗嗎?哈哈..您簡直是個孩子!連公狗和母狗都分不清!”

“您這樣跟我說話,就好像我是個瞎子,是個什麼事也不懂的娃娃..”克納普斯有點生氣了。“它當然是一隻母狗!”

“您也許還會說我是一位女士吧!哎呀呀,克納普斯,克納普斯!虧您還是技校畢業呢!不,我親愛的朋友,這是一隻真正的純種公狗!而且它比任何一隻公狗都要強十倍,可您卻說..它不是公狗!哈哈..”

“對不起,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您..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傻瓜..真叫人生氣..”

“得啦,您也用不著生氣,真是活見鬼..您不想買它就別買好了..您這個人真是死腦筋,怎麼說也不開竅!您也許還會說它的尾巴不是尾巴,而是腿吧..您用不著生氣。其實我也是為您好呀。瓦赫拉梅耶夫,拿白蘭地來!”

勤務兵又拿來一瓶白蘭地。兩位朋友各斟一杯,沉思起來。半小時的工夫在沉默中過去了。

“就算它是一隻母狗吧..”中尉打破沉默,滿臉不高興地望著空酒瓶說,“真是咄咄怪事!不過,這對您更好些。母狗會給您下崽,每隻小狗崽能賣二十五盧布..誰見了都會買您的小狗崽的。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那麼喜歡公狗!母狗比公狗好一千倍。母狗更識好歹,更戀主人。好啦,既然您這麼害怕母狗,您給二十五盧布,就把它帶走吧。”

“不,親愛的..我一個戈比也不給。一是因為我不需要狗,二是因為我沒有錢。”

“這話您怎麼不早說呀。米爾卡,滾開!”

勤務兵端上煎雞蛋。兩位朋友吃起來,默默地把一平鍋煎雞蛋吃了個精光。

“您是個好小夥子,克納普斯,您是個正派人..”中尉一邊擦嘴一邊說,“就這麼放您回去,我真有點過意不去,去它的吧..您知道我想說什麼嗎?您把它帶走吧,我白送給您了!”

“我把它帶到哪裏去養呀,親愛的?”克納普斯說著歎了口氣。“再說,我讓誰去照看它呀?”“好了,不要就不要吧..真是活見鬼!既不想買,也不想

要..喂,您要到哪兒去?再坐一會兒吧!”克納普斯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拿起帽子。“我該回去了,再見..”他打著哈欠說。“請等一等,我來送您。”杜博夫和克納普斯穿上大衣,來到大街上。頭一百步是在

默默無語中走過的。

“您說說看,我該把這隻狗送給誰好呢?”中尉開口道,“您這裏有沒有熟人?這隻狗您親眼看到了,它是隻好狗,純種狗,不過..對我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在這裏哪有什麼熟人。”

一直走到克納普斯的住處,兩位朋友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隻是當克納普斯握握中尉的手,打開自家的便門時,杜博夫才有點遲疑不決地說道:

“您知不知道,本地的屠夫是否收狗?”“大概會收吧..不過我說不準。”“我明天就派瓦赫拉梅耶夫把它送去..見它的鬼去吧,

讓人剝了它的皮算啦..這隻該死的狗!可惡極了!它不但弄髒了所有的房間,昨天還把廚房裏的肉偷吃光了,該死的東西..它要是一隻純種狗就好了,鬼曉得它是什麼東西,說不定就是看家狗和豬的雜種。晚安!”

“再見!”克納普斯說。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隻剩下中尉一個人。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紙裏包不住火

彼得·帕夫洛維奇·波蘇金嚴格遵照外出辦案時一定要改姓換名使用假名的老規矩,乘坐一輛普通的三套馬車,順著鄉間土道,急忙向某縣城馳去。因為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說那裏有人正在胡作非為。

“把他們當場捉住..讓他們突然感到大禍臨頭..”他把臉藏在大衣衣領裏,幻想起來。“哼,幹了那麼多壞事和見不得人的勾當,卻還那麼得意洋洋,也許他們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露出馬腳來呢..哈哈..我可以想象得到,當他們正得意忘形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把佳普金-利亞普金帶上來!’①他們一定會嚇得膽戰心驚。準會出現一片驚慌不安!哈哈..”

波蘇金盡情地幻想一陣以後,開始跟馬車夫說起話來。他是個渴望贏得聲譽的人,因而首先問起有關他自己的事。

“你知道波蘇金這個人嗎?”

“怎麼不知道呢!”馬車夫嘿嘿一笑說,“我們知道他!”

“你笑什麼?”

“怪事!任何一個職位低下的文書,我們都知道,更別說波蘇金了!自從他被安排到我們這裏來以後,我們就知道他了。”

“原來是這樣..喂,你以為他這個人怎麼樣?他這個人好嗎?”

“還行..”馬車夫打了個哈欠。“這位先生是個好人,對自己幹的那一行很內行..他被派到這裏來還不到兩年,就幹

①這是俄國作家果戈理喜劇《欽差大臣》中的一句台詞。

了許多事情。”

“他都幹了些什麼特別的事情?”

“他幹了許多好事,願上帝保佑他永遠健康。他四處奔走,張羅修建鐵路,把我們縣的那位霍赫留科夫免了職..像霍赫留科夫那樣的人真是多得不計其數..他是個壞蛋,騙子,以前的上司都支持他,自從波蘇金來到以後——

霍赫留科夫就見鬼去了,好像壓根兒就沒有過他這個人似的..就是這麼回事,老兄!波蘇金不受賄!你就是給他一百盧布,一千盧布,他也不會昧著良心做壞事..不會的!”

“謝天謝地,他們能從這方麵理解我也好啊,”波蘇金興高采烈地尋思道,“這很好。”

“他是一位有學問有教養的先生..”馬車夫繼續說道,“為人也不狂妄自大..我們這些莊稼漢跑到他那裏去告狀,他就像對待別的先生一樣對待我們,跟我們握手,還說:‘您請坐呀..’他性情急躁,辦事麻利..不論我們隨便說句什麼,他都會撲哧一笑!鼻子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有些事情本來應該慢慢去辦,萬萬不能著急,他卻非要跑著去辦不可,總是急急忙忙的!有時我們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他便大喝一聲:‘備馬!’—

—直接跑到我們這裏來了..他一來,事情立即就辦妥了..一分錢也不收。他比原先的那一位要好多了!當然啦,原先那一位也很好。身材魁梧,儀表堂堂,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全省再也沒有一個人的喊叫聲能比得上他..常常有這種時候,他要是乘馬車到什麼地方去,十裏以外就能聽得見他的聲音;不過如今的這一位,不論在處理戶外工作還是處理內部事務方麵,都比原先那一位更加靈巧!如今的這一位頭腦特別聰明,要比他的前任聰明一百倍..隻有一個毛病..他這個人各方麵都好,隻有一點不好,他是個酒鬼!”

“真糟糕!”波蘇金心裏想。“你怎麼知道,”他問,“我..他是個酒鬼?”“當然啦,長官,我並沒親眼看見過他喝醉時的樣子,我不

能撒謊,不過別人都這麼說。別人也沒見過他喝醉時的樣子,

可是大家都這麼說呀..在公共場合或者到別人家去作客,在跳舞晚會上或者與朋友相聚時——

他從來不喝酒。可是在家裏卻喝得很凶..早上起床後一睜開眼,頭一件事就是—

喝伏特加!仆人給他端來一杯,他喝完以後,馬上就讓再端一杯來..就這樣,他整天狂飲不止。可是說也奇怪,他整天喝酒,卻一次也沒醉過!可見他有很強的自製力。原先的那個霍赫留科夫要是狂飲起來,不光仆人,就連狗也會跟著狂吠起來。波蘇金卻不是那樣—

—他隻是鼻頭有點發紅而已!他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裏,沒完沒了地喝呀喝呀..為了不讓別人看見他喝酒,他在自己的書桌裏放著一個木匣子,上麵安著一根吸管,那個木匣子裏總是放著伏特加..想喝酒時,他就彎下腰,俯在那根管子上吸,就這樣,一天到晚喝個不停..坐在馬車上也喝,伏特加就放在皮包裏..”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波蘇金大吃一驚。“我的天哪,弄得人人都知道了!多麼卑鄙下流啊..”

“他在玩弄女人方麵也是這麼狡猾..這個壞蛋!(馬車夫嘻嘻地笑起來,搖了搖頭。)他胡作非為,真是太不像話了!他有十來個..情婦..兩個住在他家裏..其中一個名叫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充當他的管家;另一個—

她叫什麼來著?見鬼。哦,對啦,叫柳德米拉·謝苗諾夫娜,充當他的秘書..最主要的是那個納斯塔西婭。她想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她整天在他麵前忸怩作態,搔首弄姿,拍他的馬屁,活像一個狐狸精。她擁有很大的權力。人們並不怎麼怕他,但卻很怕她..哈哈..第三個情婦住在卡恰利諾耶街上..可恥呀!”

“他們甚至連名字都知道,”波蘇金滿臉通紅地想道,“這是誰傳出去的?莊稼漢,馬車夫..他們從不住在城裏呀!多麼卑鄙..多麼下流..多麼庸俗啊!”

“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用惱怒的聲調問道。

“人們都這麼說嘛..我並沒有親眼看見,不過常聽人們說。要想了解這種事情還不容易?仆人或者馬車夫都長著嘴,

人們的嘴是封不住的..再說啦,納斯塔西婭本人大概也經常走街串巷,到處炫耀她日子過得如何如何幸福。任何事情都避不開人們的眼睛..就這樣,這位波蘇金也采取隱姓埋名、明察暗訪的辦法,悄悄地外出辦起公案來了..原先那一位要想到什麼地方去察訪,一個月前人們就都知道了。他外出辦案的時候,聲勢浩大,前呼後擁,人聲震天..我的老天爺,那種氣派真嚇死人!他前麵有人騎馬探路,後麵有人騎馬尾隨,左右有人騎著馬保駕。他來到某個地方以後,總要先睡上一覺,然後大吃大喝一頓,酒足飯飽以後,就開始扯著嗓門大喊大叫地辦起案子來。大喊大叫一陣,跺一陣子腳以後,又躺下睡覺,然後便浩浩蕩蕩地打道回府..如今的這位卻完全不同,聽說他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出門上路,行動非常迅速,免得被別人看見和知道..說起來真叫人笑掉大牙!他悄悄地從家裏出來,為了不讓官員們看見,有時甚至乘坐汽車..來到某個站頭以後,他並不像一般上流人士那樣去雇驛車,而是故意雇一輛莊稼漢趕的普通馬車。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就像個婆娘,為了不讓別人聽到他的聲音,一路上故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如同一隻老狗在吠叫。人們講述這件事時,簡直會笑破肚皮。這個傻瓜還以為這麼一來,人們就認不出他來了。其實,人們會認出他來的,對於一個明白人來說—

—這點小事不在話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辨認出來..”

“怎麼把他辨認出來?”

“很簡單。從前,那位霍赫留科夫外出暗訪時,光憑他那雙黑手就能把他認出來,因為他打人時打得又重又痛。乘坐馬車者隻要動手重重地打人,瞧吧,那位乘客準是霍赫留科夫。至於波蘇金,一眼就能把他辨認出來..一般乘客坐在馬車上都很規矩,不多說多問,這位波蘇金卻不然,他愛問這問那,話特別多。比方說吧,哪怕來到一個驛站,他也要橫挑鼻子豎挑眼!..他覺得這裏有臭味,又覺得那裏太悶或者太冷..於是人們便給他送來雛雞、水果和各種果醬讓他吃..我在驛站上就能把他辨認出來。一到冬天,要是某位乘客讓別人給他弄雛雞或水果吃,瞧吧,這位乘客準是波蘇金。乘客要是對驛站長說:‘我最親愛的朋友’,同時又支使別人給他辦各種瑣事,我敢對天發誓,這位乘客準是波蘇金。他身上的氣味也跟別人不同,他睡覺的姿勢也跟別人不一樣..他總是躺在驛站內那張長沙發上睡覺,在自己身上和周圍灑上香水,還要讓人在他的枕頭旁邊點上三支蠟燭,他總是躺著看文件..別說是驛站長,就是一條狗,也能辨認出那個躺著的人是誰..”

“說得對,說得對..”波蘇金暗自想道,“我以前怎麼就沒意識到這一點呢!”

“要是有人需要探聽他的行蹤,縱使沒有雛雞和水果,也能探聽得到。從那些愛傳播小道消息的人口裏,什麼情況都能了解到..不論他把自己的嘴臉裹得多麼嚴,也不論他隱藏在哪裏,人們都會知道他已經坐車上路了。他們正恭候著他呢..波蘇金還沒從自己家裏出來,他們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請吧!他來到以後,想把他們當場捉住,或者送交法庭,或者撤職查辦,可是他們準會把他作弄一番。他們會這樣說,閣下大人,即使您悄悄來暗訪,我們也不怕,您瞧,我們這裏清清白白!..他轉悠一陣以後,從哪條路來,還從哪條路回去..不僅如此,他還得誇獎他們幾句,跟他們每個人握握手,請求他們原諒他打攪了他們..就是這樣!你以為還能怎麼樣,長官?哈哈!這裏的人都很滑頭,一個比一個滑頭..看上去挺可愛,實際上都是一些機靈鬼!就拿今天這件事來說吧..今天早上我跑空車,迎麵碰見那個開飯館的猶太人,他從驛站乘驛車而來。我問他:‘猶太人先生,您要到哪裏去呀?’他說:‘到縣城去,我去給他們送葡萄酒和各種小吃。今天波蘇金要到他們那裏去。’你說妙不妙?波蘇金也許正準備上路,或者正把自己的臉裹起來,以免別人認出他來,也許他已經上路了,心想誰也不會認出車上坐著的是他,可是你瞧瞧,這裏已經為他準備好了葡萄酒、鮭魚、乳酪和各種小吃..你說怪不怪?呃?他坐在馬車上,心裏也許這樣想:‘這一下你們可要完蛋了,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年輕人!’—

—可是那些年輕人卻一點也不在

乎!讓他來吧!他們已經把一切贓物都隱藏了起來!”“回去!”波蘇金聲音嘶啞地說,“把馬車掉過頭去,你這個畜生!”驚慌不已的馬車夫隻好把馬車掉過頭去。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哼,這些乘客們!

“算啦,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無論..如何..也不喝了!也該明白點事理了。應該好好工作,盡職盡責才對..既然我這麼喜歡靠領薪水過日子,就得誠實熱心地憑著良心去工作,而不能光去貪圖安逸和睡懶覺。不能再這樣胡鬧下去了..嘿,老兄,你過去已習慣於白領薪水不幹活,這很不好..這太不好了..”

列車長波德佳金對自己說了這番類似勸誡的話以後,開始感到自己心中產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想要工作的願望。當時已是深夜兩點鍾,盡管如此,他仍喚醒列車員們,跟他們一起到各個車廂去檢查車票。

“請出示您的..車票!”他一邊興高采烈地彈響三個手指,一邊大聲喊道。

在半明半暗的車廂裏,睡意蒙的乘客們渾身直打哆嗦,抖動一下腦袋,把自己的車票遞給他。

“請出示您的..車票!”波德佳金對二等車廂裏的一位乘客說,那位乘客身體消瘦,青筋暴露,身上蒙著皮大衣和被子,周圍還墊著幾個枕頭。“您的..車票!”

那位青筋暴露的乘客沒有回答。他正在沉睡。列車長搖了搖他的肩膀,不耐煩地重複說:

“請出示您的車票!”

那位乘客打了個哆嗦,睜開眼,驚慌不安地望著波德佳金。

“什麼事?誰呀?呃?”

“我在問您,您的..車票呢?勞駕拿出來讓我們看看!”

“我的天哪!”那個青筋暴露的乘客呻吟道,臉上露出一副

哭喪相。“天哪,我的天哪!我是個患風濕病的人..我已經

有三夜沒睡覺了,為了盡快入睡,還特意服了一片嗎啡,可您卻

把我喚醒..要看車票!這太冷酷無情了,太缺乏同情心了!

您若知道我總睡不好覺就好了,也就不會用這種無關緊要的小

事打攪我了..真是冷酷無情,荒唐透頂!您要我的車票幹什

麼?您這個人真不懂事!”

波德佳金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發火動怒—

他終於發

火了。

“您在這裏嚷什麼?這裏又不是酒館!”他說。

“酒館裏的人也比您有同情心..”那位乘客咳嗽著說,“對不起,我剛才是第二次入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走遍了各

個國家,誰也沒問過我有沒有車票,這兒車廂裏的人擠得水泄

不通,動不動還要讓人出示車票..”

“哼,既然您喜歡國外,那您就到國外去好了!”

“先生,您怎麼這麼不懂事呀!是的!且不說車廂裏到處

是煤氣味,空氣窒悶,還有過堂風,把人折磨得夠嗆。現在又想

出這個鬼主意,要這麼走形式往死裏折騰人。哼,深更半夜的,

居然要人出示車票!你們都來看看他那股熱心勁兒吧!他要

是真的為了檢查車票就好了,要知道列車上有一半人都沒有

打票!”

“您聽我說,先生!”波德佳金氣得麵紅耳赤。“您要對您剛

才說過的話負責!如果您再這麼大聲嚷嚷,打攪別的乘客,到

了下一個站頭我就要強迫您下車,並對您的這種行為作出違警

記錄!”

“這太令人氣憤了!”乘客們都憤憤不平地說,“幹嗎要纏著

一個病人不放!喂,列車長先生,您總得有點同情心吧!”

“是他自己先大聲嚷嚷的!”波德佳金有點膽怯地說,“好

吧,我不看您的車票了..隨您的便吧..不過,您應該明白,

檢查車票是我的職責..如果不是因為職責,那當然是另一碼

事了..您可以去問問站長..您想問誰都可以..”

波德佳金聳聳肩膀,離開了病人。起初他還感到自己受了委屈,好像挨了別人一頓訓斥似的;後來,走過幾節車廂以後,他心裏感到不安起來,似乎受到了良心的譴責。

“的確,我不該把一個病人吵醒,”他思忖道,“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呀..他們也許以為我這樣做是出於酒足飯飽,無事可做,殊不知這是因為職責的緣故呀..他們要是不肯相信,我可以把車站站長叫來為我作證。”

列車進站了。停留五分鍾。打過第三遍鈴以後,波德佳金又走進上麵描述過的那個二等車廂。跟在他後麵的是車站站長,戴一頂紅色製帽。

“就是這位先生,”波德佳金開口道,“他說我無權檢查他的車票,而且..而且還很生我的氣。我請求您,站長先生,向他解釋一下——

檢查車票是不是我的職責?喂,這位先生!”波德佳金轉身對那個青筋暴露的乘客說,“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話,您可以問問這位站長先生。”

那個病人渾身一抖,好像被黃蜂蜇了一下似的,睜開眼,臉上露出一副哭喪相,仰靠在沙發椅背上。“我的天哪!我又服了一片藥,剛剛打了個盹,您就又..

又來了!我求求您啦,您就憐憫憐憫我這個病人吧!”“您可以問問這位站長先生..我有沒有權力檢查車票?”“這簡直令人不能忍受!給您,這就是我的車票!拿去吧!

我寧願再買五張車票,隻要能讓我安靜地死去就行!難道您自己就從來沒犯過病?您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這純粹是故意作弄人!”一位穿軍服的乘客氣憤地說,“否則,我簡直不明白您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糾纏不休!”“算啦..”車站站長皺起眉頭,拉著波德佳金的袖口就往

外走。波德佳金聳聳肩膀,慢吞吞地跟在站長後麵走了出去。“真倒黴,你去滿足他們的願望吧,還得挨他們的罵!”他感

到大惑不解。“我把車站站長叫來,為的是讓他明白明白這個道理並能平靜下來,他卻罵起人來了。”來到下一個車站。列車停留十分鍾。打第二遍鈴前,波德

佳金正站在小賣部旁喝礦泉水,這時,有兩位先生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位穿著軍大衣,另一位是工程師打扮。

“您聽我說,列車長先生!”工程師對波德佳金說,“您的行為,您對那位患病乘客的態度,已經引起所有在場者的公憤。我是工程師普吉茨基,這一位..是上校先生。如果您不向那位患病的乘客賠禮道歉,我們就要把這件事告到你們鐵路管理局局長那裏去,我們倆都認識他。”

“二位先生,要知道我是..要知道你們都..”波德佳金張皇失措了。

“您用不著向我們作解釋。不過我們要警告您,如果您不賠禮道歉,我們就要對那位乘客加以保護。”

“那好吧,我..我去向他賠禮道歉就是了..好吧..”

半個小時以後,波德佳金想好了賠禮道歉的詞句,既能滿足乘客的要求,又不損傷自己的自尊心,便到那個車廂去了。

“先生!”他對那位病人說,”請您聽我說,先生!”

病人抖動一下身子,霍地坐了起來。

“什麼事?”

“我做得..有點那個..請您不要生氣..”

“哎喲..我想喝水..”病人用手按住心窩,氣喘籲籲地說,“我已經服過第三遍嗎啡,剛剛打了個盹..他又來了!天哪,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受這種折磨呀!”

“我做得有點那個..請您原諒..”

“您聽我說,先生..到下一個站頭您就讓我下車吧..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我要死了..”

“這太卑鄙下流了!”乘客們氣憤地說,“滾開!您會為您這種捉弄人的行為付出代價的!滾開!”

波德佳金揮揮手,歎了口氣,從車廂裏走出來。他走進列車員休息室,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發牢騷道:

“哼,這些乘客們!你去滿足他們的願望吧,還得挨他們的罵!你去為他們服務,給他們辦事情吧,還得落他們的埋怨!去他們的吧,我什麼事也不管了,我要喝酒..你什麼事也不

幹—

他們發火生氣,你幹點事情吧——

他們也發火生氣..呸,我幹脆喝酒去吧!”波德佳金一口氣喝了半瓶酒,從此再也不去考慮工作、職責和為人誠實了。

1885年王健夫路工譯

普裏什別葉夫中士

“普裏什別葉夫中士!您被指控於今年九月三日用語言和行為侮辱了縣警察局警察日京、鄉長阿裏波夫、鄉警葉非莫夫、見證人伊凡諾夫和加夫裏洛夫以及六名農民,而且前三人是在執行公務時遭受您的侮辱的。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普裏什別葉夫,一個滿臉皺紋、臉麵長滿粉刺的中士,雙手下垂身子挺立,用嘶啞而沉悶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回答著,仿佛在發布命令:

“大人,治安法官先生!也許根據所有的法律條款有理由讓雙方都有權來陳述一切情況。有罪的並非本人,而是其他所有的人。此案完全是由一具死屍,願他的靈魂進入天國,引起的。三號當日本人和妻子安菲薩平靜而堂皇正派地在走路,我發現一群各式各樣的人,站在河岸上。百姓有何種充分的權利聚集在這裏?—

—本人問。為什麼?難道法律說過百姓可以成群結隊地行走?本人就喊話:散開!本人開始將人們推開,讓他們各自回家,並命令鄉警揪住脖子把他們趕走。”

“請問,您既非警察,又非鄉長,難道驅散民眾是您的職責嗎?”

“不是他的職責!不是他的!”從法庭裏的各個角落響起了聲音。“他攪得大家沒好日子過,大人!我們忍受他的折磨有十五年了。從他退伍一回來,村裏人就巴不得從村裏逃走了事。他開始折磨所有人!”

“正是這樣,大人!”證人村長說。“我們大家都在訴苦。無論如何和他一起過不下去!不管我們捧著聖像走路也好,還是辦喜事也好,或者比方說遇上什麼事,他到處會大喊大叫吵吵

嚷嚷,總是要擺出他那套老規矩。他揪孩子耳朵,跟在女人後麵偷看,生怕出什麼事,好像他是她們的公公似的..前幾天還挨家挨戶吩咐不許唱歌,不許點燈。說沒有允許唱歌這樣一條法律。”

“等等,您有時間作證,”法官說,“現在讓普裏什別葉夫繼續說。接著講,普裏什別葉夫!”

“是!”中士用嘶啞的聲音說。“大人,您說驅散民眾不是我的職責..那好,大人..可如果沒有秩序會怎麼樣呢?難道可以允許百姓無法無天?法律中哪兒寫著可以放任百姓自由妄為的?我不能允許,大人。如果本人不出麵驅散並予以追究,那又有誰出麵呢?誰也不知道現行的規定,整個村子就本人一個,大人,可以說,知道如何對付普通身份的民眾,而且,大人,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本人不是莊稼漢,是中士,退役的軍需給養員,在華沙服過役,那是在司令部裏,大人,而打那以後,請聽本人說,自從正式退役,本人在消防隊幹過,大人,以後由於體弱有病離開了消防隊,又在古典非完全男子中學①當過兩年門衛..我知道所有規矩,大人。而莊稼漢是普通人,什麼也不懂,應當聽從本人,因為那是為他好。就以本案為例吧..我是在驅散眾人,可是岸邊沙灘上躺著一具溺死的屍體。請問根據何種這樣那樣的理由他會躺在這裏?難道是規定?那個縣警幹嗎來著?我說你這個警察幹嗎不向上級報告。也許這位溺水的死者是自己溺水而亡,也有可能案子涉及流放西伯利亞的事。也有可能這是一件刑事凶殺案..可縣警日京卻毫不重視,隻管抽他的煙。他說‘對你們發號施令的家夥是什麼東西?說這號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說,難道少了一個他咱們就連自己的行為舉止都不知道了嗎?’我說既然你這個十足的笨蛋站在這裏又不聞不問,也許你是毫不知情。他說‘昨天我就報告區警察局長了’。我問為什麼報告區警察局

①古典中學是舊俄時代以教授古希臘語、拉丁語和古希臘、羅馬文學為主的學校。

長?根據法典的哪一條款?難道這樣的案件,當事關人淹死或被勒死時,難道這樣的案件一個區警察局長管得了?我說現在是刑事案件,民事案件..我說現在是應當向偵查員先生和法官們遞送緊急報告,大人。我說首先你應當寫成文書,派人送交治安法官先生。可他身為縣警卻隻是聽著,笑著。村裏人也是這樣。大家都在笑哪,大人。我發誓我指得出是誰在笑。這個人在笑,還有就是這個,還有日京,都在笑。我說你們幹嗎咧著嘴笑?可是縣警卻說:‘這類案子不歸治安法官管。’這句話簡直使我犯急。縣警,這話你可是說過的?”中士向著縣警日京說。

“說過。”

“大家都聽見了,你當著所有普通百姓的麵是怎麼說的:‘這類案子不歸治安法官管。’大家都聽見了,正是這句話你是怎麼..大人,我犯急了,甚至害怕了。再說一遍,我當時說,再說一遍,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看你說了什麼!他還是這句話..我對著他,我說,你怎麼能這樣來說治安法官先生?你身為警察,竟然反對當局?啊?你是否知道,我說,治安法官先生隻要願意,就可以憑你的這句話以你有不軌行為為由將你送交憲兵隊?我說你是否知道,憑你這句政治性的言論治安法官先生可以把你發配到什麼地方?可是鄉長卻說:‘治安法官,他說,不會管任何超越權限的事,他隻管小案子。’他正是這樣說的,大家都聽見..你怎麼敢,我說,貶低當局?我說那好,別跟我開玩笑,老弟,否則就糟了。往常在華沙或者在古典男中當門衛的時候,隻要一聽到什麼不當的言論,就往街上一瞅,見不見得著憲兵:‘我說老總請過來一下,’於是把一切都向他報告了。可今兒在鄉下,跟誰說去?..我氣極了。我感到受了侮辱,現如今的老百姓為所欲為、不聽命令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了,所以我一拳打了出去..當然打得不重,而是這樣,不錯,輕輕打了一下,叫他不敢用這樣的言論來議論您大人..縣警替鄉長打抱不平。所以我也揍了縣警..於是就亂了起來..我是急躁了一點,大人,可是不打不行。要是遇見蠢貨

不打,心裏就覺得過意不去。尤其在遇到案件,在遇到破壞規矩的時候..”

“對不起!破壞規矩的事有人看見。這件事的見證有縣警、村長、鄉長..”

“縣警一個人也沒有照看好,再說,縣警不理解我所理解的道理..”

“但是您得明白,這不是您分內的事!”

“為什麼,大人?怎麼不是本人分內的事?這令人難以置信,大人。有人說話沒大沒小,還不關我的事!難道我該去讚揚他們一番,是不是?他們向您控告我不許唱歌。唱歌會有什麼好事?他們不做正經事,卻在唱歌..還有,夜裏點燈閑坐也成了風氣。本該上床睡覺了,他們卻在說說笑笑。我有記載,大人!”

“記了什麼?”

“記了哪些人點燈坐著。”

普裏什別葉夫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油汙的紙,戴上眼鏡,念道:

“這些農民點燈坐著:伊凡·普羅霍羅夫、薩瓦·米基福羅夫、彼得·彼得羅夫。士兵舒斯特羅夫的遺孀和謝苗·基斯洛夫非法同居淫亂。伊格納特·斯維爾喬克跳大神,他妻子瑪芙拉是巫婆,每逢夜間擠別人家的牛奶。”

“夠了!”法官說,隨後開始詢問證人。

普裏什別葉夫把眼鏡推到前額上,驚訝地望著法官,因為後者顯然不站在他一邊。他那突出的雙眼發著光,鼻子變得又紅又亮。他望望法官,望望證人,怎麼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法官竟會如此激動,為什麼從法庭的每個角落裏時而傳來一陣絮語,時而傳來一陣有克製的笑聲。判決也使他難以理解:一個月監禁!

“為什麼?”他莫解地攤開雙手說,“根據哪條法律?”

有一點是他明白了的,就是世道變了,這個世界上無論如何再也無法呆下去了。一些陰暗、心酸的念頭湧上他的心頭。

然而當他步出法庭,看見村民們聚在一起說著什麼時,由於他已無法控製的習慣,他又垂臂立正,用嘶啞而生氣的嗓音喊道:“百姓們,散開!不許聚會!各自回家!”

1885年念駒譯

太太們

某省國民學校學監費奧多爾·彼得羅維奇認為自己是個為人正直和寬宏大度的人。有一天,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接見中學教師弗列緬斯基。

“不,弗列緬斯基先生,”他說,“您必須退職。您口齒這麼不清楚,說起話來總帶噝音,絕不能再繼續擔任教師職務了。您的嗓子是怎麼弄壞的?”

“有一天我因為出汗過多,喝了一杯冷啤酒..”中學教師發出拖長的噝噝聲音說。

“多麼令人惋惜呀!一個人當教師當了十四年,卻突然遇到了這種倒黴事!真是活見鬼,您會因為這件小事把自己的前程斷送掉的。您現在打算怎麼辦?”

中學教師一句話也沒回答。

“您成家了嗎?”學監問道。

“有老婆和兩個孩子,大人..”中學教師發出拖長的噝噝聲音說。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學監從辦公桌後站起來,焦急不安地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

“我真想不出辦法來,該怎樣安排您!”他說,“中學教師您是當不成了,讓您退休領養老金吧,您又不到年齡..讓您聽其自然,愛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吧,這樣做又不完全合適。對我們來說您是自己人,已經在崗位上幹了十四年,就是說,我們應該幫助您..可是怎麼幫助呢?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請您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學監來回不停地踱著步,一直在思考;弗列緬斯基則被自己的不幸弄得灰心喪氣,坐在椅子邊上,也在思考。學監突然喜笑顏開起來,甚至把手指彈得劈啪作響。

“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以前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急忙說,“您聽我說,我給您想出了一個辦法..下星期,我們養老院的一位文書就要退休了。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可以接替他的位置!瞧您多麼幸運!”

弗列緬斯基萬萬沒有料到會受到如此的恩寵,他也喜笑顏開起來。

“這太好了,”學監說,“您今天就寫個申請呈報上來吧..”

打發走弗列緬斯基以後,費奧多爾·彼得羅維奇心頭感到一陣輕鬆,甚至感到很滿意,那位口齒不清、說話常帶噝音的中學教師的傴僂身影已不再在他麵前晃動了。他意識到他替弗列緬斯基找到了一個空位子,做了件好事,於是他心中充滿了喜悅,而且就像一個心地善良而又十分正派的人那樣感到問心無愧。不過這種好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當他回到家裏吃午飯時,他的妻子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突然想起一件事。

“哎呀,我差一點給忘了!昨天,尼娜·謝爾蓋耶夫娜來看我,她想為一位年輕人求個情。聽說你們養老院有個空缺..”

“是的,不過這個空位子我已經答應別人了,”學監說完,便皺起了眉頭。“你是知道我的處事原則的,在安排人員方麵我從來不徇私情。”

“我知道,不過我認為,對尼娜·謝爾蓋耶夫娜可以破破例。她愛我們如同親人,可是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為她做過一件好事。親愛的費佳,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能拒絕!你要是隨心所欲使性子,不光是她,連我也會生氣的。”

“她推薦的是誰?”

“波爾祖欣。”

“哪一位波爾祖欣?就是在新年聚會上演唱恰茨基①詠

歎調的那個人嗎?是那位先生嗎?這無論如何也不行!”學監吃不下飯了。“無論如何也不行!”他重複道,“千萬可別這樣幹!”“為什麼?”“你要明白,我的好太太,一個年輕人要是不直接出頭露

麵,而是通過女人來說情,他八成就是一個壞蛋!他為什麼不親自來找我呢?”午餐後,學監躺在書房的沙發上,開始閱讀剛剛收到的報紙和書信。

“親愛的費奧多爾·彼得羅維奇!”市長夫人在給他的信中寫道,“您有一次對我說過,我是個深知人心和善解人意的女人。現在到了您用實際行動來檢驗這句話的時候了。日內將有個名叫康·尼·波爾祖欣的人前去見您,他希望得到你們養老院文書的職位,我認為他是個非常好的年輕人。這小夥子很討人喜歡。您接觸他以後,就會確信..”等等。

“無論如何也不行!”學監說道,“千萬可別讓他來!”

從此以後,學監幾乎每天都要收到推薦波爾祖欣的信件。在一個天氣十分美好的早晨,波爾祖欣親自登門了,這是一個身體很胖的年輕人,臉刮得像賽馬騎手那樣幹淨,穿一身嶄新的黑色西裝。

“凡因公事找我的人,我都是在辦公室裏接見,而不是在這裏。”學監聽完他的請求後,冷淡地說。“對不起,大人,不過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些人都勸我到這裏來拜見您。”“嗯..”學監悶聲悶氣地咕噥了一聲,一邊懷著憎惡的心情瞧著對方腳上穿的那雙尖頭皮鞋。“據我所知,”他接著說,

①恰茨基是俄國製作家格裏鮑耶陀夫所著喜劇《聰明誤》(又譯《智慧的痛苦》)中的主人公。他是一個渴望進步和改革的貴族青年形象,對貴族頑固派作了極其尖銳的抨擊和嘲笑。後人根據這部喜劇改編成多種歌劇。

“您父親擁有財產,您什麼也不缺,那您為什麼還一心想要弄到

這個位子呢?要知道,這個職位的薪水少得可憐呀!”

“我並不是為了那點薪水,而是因為..這畢竟也是一種

公務嘛..”

“原來如此..我似乎覺得,您一個月以後就會討厭這個

職位並把它丟棄的,可是對於某些候補者來說,這個職位可能

關係到他們一生的前途。對於某些窮苦者來說..”

“我不會厭棄這個位置的,大人!”波爾祖欣打斷他的話,“我向您保證,我會盡心竭力去幹的!”

學監突然發火了。

“您聽我說,”他問道,一邊鄙夷地微笑著,“您為什麼不馬

上直接找我,反而事先打擾太太們?”

“我不知道這件事會使您感到如此不快。”波爾祖欣回答,

同時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大人,既然您認為那些推薦信毫

無價值,我可以把我的鑒定書和評語拿給您看..”

他從口袋裏掏出鑒定書,遞給學監。在這份用官場文體寫

成的鑒定書上,有省長的親筆簽名。從一切跡象看,省長並未

仔細看過這份鑒定書,隻是為了擺脫某位女士的糾纏,才把名

字簽上去的。

“毫無辦法,我屈服投降..我俯首聽命..”學監看完鑒

定書和評語以後,歎了口氣說道,“您明天就呈交一份申請書

吧..毫無辦法..”

波爾祖欣走後,學監產生了極度的反感。

“混蛋!”他一邊從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來回不停地踱

步,一邊發出拖長的噝噝聲。“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卑鄙

小人,這個專會向女人獻媚討好的家夥,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

的!這個壞蛋!這個畜生!”

學監大聲向波爾祖欣走出的那個門口啐了一口,可是突然

他又感到不好意思起來,因為恰在這時,一位太太,省稅務局局

長夫人,正好走進他的書房..

“我隻呆一分鍾,隻呆一分鍾..”那位太太開口說道,“您坐下呀,我的幹親家,請您認真地聽我說..咳,是這麼回事,聽說您那兒有個空缺..明天或者今天,有位年輕人將會前來拜見您,他叫波爾祖欣..”

太太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學監用自己那雙渾濁不清、黯然無神的眼睛瞧著她,活像一個快要昏厥過去的人,一邊出於禮貌滿臉堆著笑。

第二天,學監在辦公室裏接見弗列緬斯基時,有好長時間還拿不定主意,是否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對方。他猶豫不決,頭腦裏亂作一團,不知從何談起和如何說才好。他很想向那位教師表示歉意,把全部真相告訴他,可是他的舌頭卻像喝醉了似的不聽使喚,羞愧得麵紅耳赤。他突然又大發雷霆——

他居然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當著下屬人員的麵,扮演這樣一種荒唐的角色。於是他突然把手往桌上一拍,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大聲喊道:

“我這裏沒有空位子給您!沒有!就是沒有!您就讓我安靜一會兒吧!請您不要再折磨我了!請您行行好,幹脆離開我這裏吧!”

說完,他便從辦公室走了出去。

1886年王健夫路工譯

幸福的人

一列客車從尼古拉耶夫鐵路線上的博洛戈耶車站開動了。在一個專為抽煙者設置的二等車廂裏,在車廂內一片昏暗之中,有五位乘客正坐在座位上打盹。他們剛剛吃過飯,這會兒正蜷曲著身子仰靠在座位靠背上,竭力想睡上一會兒。車廳內一片寂靜。

車廂的門忽然打開,走進一個身材很高、像木棍一樣細長的人,頭戴棕紅色帽子,身上穿著漂亮的大衣,那模樣兒酷似歌劇裏茹爾·維爾恩①筆下的新聞記者。

進來的人站在車廂中間,呼哧呼哧直喘大氣,眯著眼睛朝各個座位上打量了半天。

“不,這不是那個車廂!”他咕噥著,“鬼曉得這是怎麼回事!簡直令人感到氣憤!不,這不是那個車廂!”

乘客中有個人仔細打量著他,突然發出一聲愉快的喊叫: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這不是您嗎?您怎麼到這裏來了?”

像木棍一樣細長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打了個哆嗦,癡呆呆地望著那位乘客,認出他以後,高興地拍起手來。

“啊!彼得·彼得羅維奇!’他說,“多年不見了,時間過得真快呀!我不知道,原來您也乘坐這趟列車。”

“您一向可好嗎?”

“還好,老兄,隻可惜我忘掉自己乘坐的車廂號了,我現在怎麼也找不到那節車廂,我真是個白癡!真該讓人用木棍揍我一頓!”

像木棍一樣細長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由於站不穩而晃動著身子,嘻嘻地笑著。

①茹爾·維爾恩(1828—1905),法國小說家。

“常常發生這種怪事!”他接著說下去。“打完第二遍鈴以後,我走出車廂想喝杯白蘭地。白蘭地當然喝了。於是我想,離下一站還遠著呢,我幹脆再喝一杯吧。我正想喝第二杯時,突然響起了第三遍鈴..於是我發瘋似的拔腿就跑,碰到頭一節駛過來的車廂,就跳了上來,哎,您說我這個人傻不傻?是不是個像母雞一樣的大笨蛋?”

“一眼就看得出,您現在心情很好,”彼得·彼得羅維奇說,

“請坐一會兒吧!這裏有空位!”“不,不..我要去找我自己的車廂!再見吧!”“車廂裏這麼暗,說不定您會從過台上摔下去的。請坐,到

達下一站以後,您再去找自己的車廂吧。請坐呀!”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歎了口氣,猶豫不決地在彼得·彼得

羅維奇對麵坐下來。他顯然很激動,有點坐不住。“您要到什麼地方去呀?”彼得·彼得羅維奇問道。“我嗎?到處漫遊。我頭腦裏亂得很,連我自己也弄不清

楚我要到什麼地方去。命運把我帶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去。哈哈..親愛的老兄,您看見過這樣幸福的傻瓜嗎?沒看見過吧?那您就好好瞧瞧吧!現在坐在您麵前的,就是一個最最幸福的人!是這樣的!您從我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嗎?”

“看倒是看出來了..您似乎..我有點看出來了。”

“我現在的臉色大概有點傻裏傻氣吧!哎,隻可惜沒有鏡子,要是有鏡子,我真想照照自己的臉!老兄,我似乎覺得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大傻瓜了。我說的都是實在話!哈哈..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現在正在旅行結婚度蜜月呢。您瞧,我是不是像老母雞一樣傻?”

“您,難道您結婚了?”“今天結的婚,親愛的朋友。剛舉行完婚禮,我就直接上了

火車。”於是人們都向他表示祝賀,問了些一般性的問題。“真有你的..”彼得·彼得羅維奇笑著說,“瞧,您這派頭

活像一位花花公子..”

“是的,是這樣..為了顯得更有派頭,我甚至還灑了香水呢。我快活得不得了!無憂無慮,毫無牽掛,隻有這麼一種舒適感..鬼曉得這種感覺應該怎麼說..也許就是一種悠然自得吧。我有生以來還從未有過這種美妙幸福的感覺!”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閉上眼睛,搖晃著腦袋。

“我感到我現在幸福極啦!”他說,“您自己想想看。我馬上就要回自己的車廂去。在那裏,緊靠窗口坐著一個女人,這麼說吧,就是那個把自己整個身心獻給我的女人。她是一位金發女郎,鼻子尖尖的..手指細細的..她是我的心肝寶貝兒!她是我的天使!她長得像個胖娃娃!她是我心上的一塊肉!還有她那雙小腳!先生們!她的腳跟咱們一般人的腳可不一樣,她的腳小巧玲瓏,是一雙神奇迷人的小腳..是寓言故事裏描寫的那種小腳!我真想把它撿起來吃到肚子裏去!哎呀,你們什麼也不明白!因為你們都是唯物論者,如今你們就隻曉得進行分析,對這也分析,對那也分析!你們是一些枯燥無聊的光棍漢,別的什麼也不是!等你們將來結了婚,你們就會回想起我現在說過的這番話的!請您告訴我,彼得·彼得羅維奇,我們現在是在哪裏呀?是的,我這就要回我的車廂去了,那裏有個女人正急不可耐地等著我呢..她已預感到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她正麵帶微笑迎接我呢。我要坐在她身旁,用兩個手指頭托住她的下巴頦兒..”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搖搖頭,洋洋得意地格格笑起來。

“然後,我就把頭緊貼在她的肩膀上,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你們知道嗎,四周靜悄悄的..那是一種富有詩意的昏暗狀態。在這種時刻,我真想擁抱全世界。彼得·彼得羅維奇,請允許我擁抱您一下吧!”

“可以,請吧。”

於是,在乘客的一片歡笑聲中,兩位朋友擁抱起來,幸福的新郎繼續講下去:

“為了作出更多的愚蠢舉動,或者就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為了更加想入非非,你不妨到酒館去喝上兩三杯,喝他個杯底朝天。現在我頭腦裏和心裏就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比童話故事裏描寫的還要輕飄。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是我似乎又覺得,我的心胸無限廣闊..我自己能夠擁抱整個世界!”

乘客們瞧著這位喝得醉醺醺的無比幸福的新郎,也都受到他那醉意的感染,不再打盹了。過了不大一會兒,傾聽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說話的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五個人了。他如坐針氈似的在座位上坐不安寧,唾沫星子四濺,揮著手,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他哈哈大笑,大家也跟著他哈哈大笑。

“最重要的,先生們,是少動腦筋去思考問題!讓一切的心理分析都見鬼去吧..你若想喝酒,就去喝吧,用不著在那裏高談闊論喝酒有益還是有害..讓所有那些脫離實際的空談和心理分析統統見鬼去吧!”

一位列車員從車廂裏走過來。

“親愛的老兄,”新郎對列車員說,“您經過第二○九號車廂時,要是遇到那位頭上戴一頂插著白羽翎的灰色女帽的太太,請您告訴她,就說我在這兒呢!”

“好的。不過這趟列車上並沒有二○九號車廂。隻有二一九號車廂!”

“好吧,就算二一九號吧!反正都一樣!勞駕請您告訴那位太太,就說我在這裏平安無事!”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突然抱住自己的腦袋呻吟著說:

“丈夫..太太..難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嗎?丈夫..哈哈..真該讓人用鞭子抽你一頓才好,你哪裏配得上做丈夫!哎喲,你這個白癡!可是她卻不然!她昨天還是個小姑娘..小女孩..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如今隻要見到一個幸福的人,人們甚至都會感到奇怪,”一位乘客說,“好像很快就要看到白象①了。”

“是呀,這能怪誰呢?”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邊說,一邊把

①相傳東方有個國王,若想使某權貴敗落,就賜贈白象,因為養活白象耗費很大。此處意為“結婚是一種累贅”。

他那兩條大長腿伸開,露出尖尖的皮鞋頭。“要是您總感覺不到

幸福,那就隻能怪您自己!是的,先生,您以為如何?人是自己

幸福的創造者,如果您想得到幸福,您就會得到它,就怕您自己

不想得到它。你們這些人總是固執地一個勁兒躲避幸福!”

“竟有這種事!這該如何解釋?”

“非常簡單..自然界有這麼一條規律,一個人活到一定

時期,就要談戀愛。那個時期一到,嘿,你就拚命地去戀愛吧,

可是你們這些人卻偏偏不願順從這一自然規律,總是一個勁兒

等呀等呀。其次..法律上明文規定,正常人都應該結婚..

不結婚就沒有幸福。那個吉利時辰一到,你就該毫不拖延地趕

快去結婚..可是你們卻偏不結婚,總是等呀等個沒完!再

有,《聖經》上說,喝酒能使人心裏歡暢..要是你心裏覺得歡

暢,而且還想更歡暢些,那你就應該跑到酒館裏再喝上幾杯。

最主要的——

且不可自作聰明,標新立異,一切都應該按照陳

規舊俗去辦!陳規舊俗—

—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

“您說人是自己幸福的創造者。既然鬧一陣子牙痛或者遇

到一位凶惡的丈母娘,就可以把一個人的幸福攪得亂七八糟,

他還算得上是什麼幸福的創造者?一切都取決於偶然的機會。

倘若我們現在遇上一場車禍,您就會換另一種說法了..”

“胡說八道!”新郎反駁道,“火車出事,一年隻會發生一次。

任何車禍我都不怕,因為眼下並沒有發生車禍的理由。車禍是

很少發生的。見它的鬼去吧!我甚至連提都不想提它!啊,好

像我們已經到站了。”

“您現在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呀?”彼得·彼得羅維奇問道,“您是到莫斯科去還是到莫斯科以南的什麼地方去?”

“瞧您說的!我是往北去呀,怎麼會到莫斯科以南的地方

去呢?”

“可是,莫斯科並不在北麵呀。”

“我知道,我們現在是朝彼得堡方向行駛!”伊萬·阿列克謝

耶維奇說。

“不,先生,我們現在是朝莫斯科方向行駛!”

“難道說我們現在是朝莫斯科方向行駛嗎?”新郎不勝驚訝

地說。

“那還用說..您買的是到哪兒去的車票?”

“彼得堡。”

“這麼說來,我真該恭喜您了。您坐錯車了,您坐的不是那趟列車。”

大夥沉默了半分鍾。新郎站起來,呆呆地望著大夥。

“是的,是的,”彼得·彼得羅維奇解釋道,“可見您在博洛戈耶車站跳上去的並不是那趟列車..看來是那杯白蘭地把您弄糊塗了,使您隨便登上一趟迎麵開過來的列車。”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麵色煞白,他用雙手抱住腦袋,在車廂裏快步走動起來。

“哎喲,我真是個白癡!”他氣惱地說,“哎呀!我這個壞蛋,真該讓魔鬼把我吃掉才好!咳,我現在該怎麼辦呢?要知道,我太太正坐在那趟列車上呀!她孤單單一個人,正心急如焚地等著我呢!”

新郎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瑟縮個不停,好像有人踩痛了他腳上的雞眼似的。

“我真是個不幸的人!”他呻吟道,“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得啦,得啦..”乘客們安慰他說,“小事一樁..您先打個電報給您太太,然後再改乘去彼得堡的特別快車就行了。這樣,您就可以追上她。”

“改乘特別快車?”那位新郎,那位“自己幸福的創造者”用哭泣的聲調說,“我哪裏有錢去買特別快車的車票呀,我所有的錢都在太太身上放著!”

於是,嬉笑不止的乘客們小聲嘀咕了一陣,湊了一筆錢,讓這個幸福的人去買車票。

1886年王健夫路工譯

在別墅裏

“我愛您。您是我的生命和幸福之所在——

您是我的一切!請原諒我這樣表白愛情,不過我無法繼續忍受痛苦和沉默不語了。我並不企求相互間的愛情,我隻希望得到您的同情。請於今晚八點鍾到那個古老的亭子裏去會麵..我不想署上我的名字,我認為署上名字是多餘的,請您不要害怕,這又不是匿名信。我年輕,漂亮..您還需要什麼呢?”

讀完這封信後,住在別墅裏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維霍采夫,一個有家室和作風正派的人,聳聳肩膀,大惑不解地撓了撓腦門。

“真是活見鬼。”他心裏想道,“我是個結了婚的人,卻突然收到這樣一封奇怪的..荒唐的信!這是誰寫的呢?”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在眼前轉動著那封信,又把它讀了一遍,然後向旁邊啐了一口。

“‘我愛您’..”他模仿著信中的口吻說,“她簡直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了!她還以為我馬上就會跑到那個古老亭子裏去跟她幽會呢!我嘛,親愛的,早就不習慣搞這種尋花問柳、偷香竊玉的風流韻事了..哼!她準是一個輕浮放蕩而又精神失常的女子..唉,這些女子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啊!隻有喜歡賣弄風騷的女人,願上帝饒恕我,才會給一個素不相識而且結了婚的男人寫這樣的信!這完全是一種道德敗壞行為!”

在結婚成家後的整整八年裏,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已經拋棄了那種纏綿悱惻、多愁善感的習慣,除了祝賀信以外,他沒收到過任何別的來信。因此,盡管他極力讓自己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神氣十足的樣子,但上麵提到的那封信仍使他感到極度的

困惑和激動。

收到這封信後約莫一個小時,他躺在沙發上暗自尋思道:

“當然啦,我並不是一個小孩子,我是不會貿然奔赴這種荒唐的約會的,不過我仍想知道,這封信到底是誰寫的呢?嗯..毫無疑問,這封信是出自一位女人之手..信寫得真誠坦率,而且充滿感情,因此,未必是開玩笑..這人很可能是個精神病患者或寡婦..寡婦往往都很輕浮,性格怪僻。唉..她究竟是誰呢?”

解答這個問題之所以十分困難,還因為在整個別墅區,除了自己的妻子,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並沒有一個熟悉的女人。

“多麼奇怪呀..”他困惑地想著,“‘我愛您’..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呢?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甚至還不認識我,甚至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就突然無緣無故地愛上我了..既然她看上兩三眼後就會愛上一個人,一見鍾情,想必她一定還很年輕,而且富於浪漫氣質..可是..她究竟是誰呢?”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突然回想起來,昨天或前天,他在別墅周圍散步時,曾好幾次遇到過一位年紀很輕的金發女郎。那女郎的鼻子有點往上翹,穿一件淺藍色連衣裙。那位金發女郎時不時打量他一眼。當他在一條長椅上坐下後,她也坐在了那條長椅上。

“莫非是她?”維霍采夫這樣想道,“這不可能!一位千嬌百媚、弱不禁風的年輕女郎,難道會愛上我這個跟鰻魚一樣萎靡不振、形容憔悴的老頭子?不,這不可能!”

吃午飯時,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邊呆呆地望著妻子,一邊在想:

“她在信中寫道,她年輕、漂亮..可見,她並不老..嗯,說句真心話,憑良心說,我還沒有年紀老邁和相貌醜陋到不會有人愛上我的地步..我妻子就很愛我!而且她愛得很凶,很衝—

就連一隻公山羊她也會愛上的..”

“你在想什麼呀?”妻子問他。

“沒想什麼..我有點頭疼..”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撒了個謊。

他心裏拿定了主意,對待寫情書這類小事過於認真是很愚蠢的,於是他嘲笑那封信,嘲笑寫信的人,可是—

我的天哪!——

人類良知之敵的力量是強大的。吃過午飯以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躺在床上休息,但卻睡不著,他心裏想道:

“可是,她想必很希望我能夠去赴約!真是個傻女人!我隨時都能想象得到,她要是在那個古老亭子裏看不到我,她準會感到焦躁不安,使勁抖動自己的撐腰架..可是我偏不去..去她的吧!”

“不過,我要再重複一遍,人類良知之敵的力量是強大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哪怕是出於好奇,去去也無妨嘛..”半個鍾頭以後,這位住別墅的人又這麼想道,“我走到那兒以後,從遠處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從一旁觀望一下,倒也頗有意思!一定會令人覺得可笑!的確,既然有這麼一個適當的機會,為什麼不可以笑一陣呢?”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從床上跳不來,開始穿衣服。

“你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到哪裏去呀?”妻子看見他穿上幹淨的襯衣,打上時髦的領帶,便這樣問他。

“不到哪兒去..我想出去隨便走一走..我有點頭疼..哎喲..”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穿戴完畢,等到七點多鍾,便從家裏走了出去。當他眼前,在灑滿落日餘暉的翠綠背景下,出現了許許多多身穿五顏六色漂亮衣服的住別墅的男男女女時,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是他們當中的哪一位呢?”他羞怯地瞟著那些住別墅的女人的麵孔,心裏這樣想著,“卻看不到那位金發女郎..倘若那封信是她寫的,她也許正在亭子裏坐著吧..”

維霍采夫走進公園林陰道,在林陰道盡頭,透過那片高大椴樹的茂密枝葉,可以望見那座“古老的亭子”..於是他腳步很輕地慢慢向那個亭子走去..

“我要從遠處看一看..”他一邊猶豫不決地往前走,一邊想道,“哼,我有什麼可怕的?我又不是去赴約會。真是一個..大笨蛋!應該大膽地往前走才對!不過,我要是走進亭子裏,那該怎麼辦呢?得啦,得啦..用不著害怕!”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心髒跳得更加厲害了..盡管他本心並不想那樣,但不知為何,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象著亭子裏一定是一片昏暗..他腦海裏隱隱約約浮現出那位穿淺藍色連衣裙、身材苗條、鼻子有點往上翹的金發女郎的形象..他作了自我介紹,她為自己的愛情感到害羞,渾身戰栗著,膽怯地向他走過來,呼出熱乎乎的氣息,而且..她突然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

“我要是沒有結婚,這倒也無所謂..”他這樣想著,竭力從自己腦海裏驅逐掉那些邪惡的念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人一生中也不妨體驗這麼一次,不然到死也不會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滋味..至於我妻子..她會怎麼樣?謝天謝地,結婚八年來我沒離開過她一步..八年來,我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沒犯過半點過錯!去她的吧..一想到這些就令人惱火..這一次,我偏要打破常規!”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渾身發抖,盡量抑製住氣喘,慢慢向亭子走去,亭子四周爬滿常青藤和野葡萄,他開始往亭子裏打量..一股發黴的潮氣向他襲來..

“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他這麼一想,便走進了亭子,這時他突然看見角落裏有個人影..

那是一個男人的身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仔細打量一下,才認出那人原來是他的內弟米佳。米佳是個大學生,就住在他們的別墅裏,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啊,原來是你呀?”他用很不高興的語調低聲含糊地說,一邊把帽子摘下,坐了下來。

“是的,是我..”米佳回答道。

兩分鍾的時間在沉默中過去了。

“請您原諒我,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米佳開口說,“不過我求求您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吧..我正在考慮寫畢業論文,而且..而且不論什麼人待在這裏,都隻會妨礙我思考..”

“你到那邊陰涼的林陰道上去思考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態度溫和地說,“那邊空氣新鮮,便於思考,再說..再說我很想坐在這凳子上打個盹..這裏不那麼熱..”

“您想打盹,我卻需要考慮論文..”米佳發牢騷說,“考慮論文比打盹更重要..”

兩個人又沉默起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已經在想入非非,似乎不時聽見走近的腳步聲,於是他霍地站起來,用哭泣的聲調說:

“唉,我求求你啦,米佳!你比我年輕,你應該尊重我..我身體有病,而且..而且我想小睡一會兒..你走吧!”

“這是一種利己主義的表現..為什麼留在這裏的必須是您,而不是我呢?這是一個原則問題,我不走..”

“唉,我求求你啦!就算我是個利己主義者,暴君,大傻瓜..不過我求求你啦!我一生中隻請求你這一次!你應該尊重我!”

米佳搖搖頭..

“簡直是個畜生..”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心裏想道,“可是當著他的麵是不能跟女人幽會的!有他在場絕對不行!”

“你聽我說,米佳!”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請求你..你應該表明你是個頭腦聰明、富於人道精神和受過教育的人才對!”

“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對我糾纏不休..”米佳聳聳肩膀說,“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走。哼,我就是不走!出於堅持原則,我也要留在這裏..”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翹鼻子的女人探頭往亭子裏打量..

看見米佳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以後,那女人皺起眉頭,就消失不見了..

“她走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惡狠狠地瞧著米佳,心裏這樣想道,“她看見這個壞蛋在這裏,便走了!一切全完了!”

維霍采夫又等了一會兒,不見人來,便站起來,戴上帽子說:

“你是個畜生,壞蛋,卑鄙無恥的家夥!是的!你是個畜生!既卑鄙下流,又..又愚蠢不懂事!我們之間的一切全都結束了!”

“我很高興,”米佳發牢騷說,他也站起來,戴上帽子。“要知道,剛才由於您在場,您對我做了一件多麼有害的事情,為了這件事,我至死也不能原諒您!”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從亭子裏出來,怒不可遏地快步朝自己的別墅走去..直到他看見已經擺上晚餐的餐桌,他還無法平靜下來。

“一生中就碰到這麼一次機會,”他激動不安地想道,“卻讓別人給攪了!現在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她一定非常悲傷!”

吃晚餐時,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和米佳隻顧望著自己盤子裏的菜,兩個人都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說..兩個人心裏都對對方充滿仇恨。

“你笑什麼?”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衝著妻子發起火來。“隻有傻瓜才會無緣無故地發笑!”

妻子望著丈夫那怒氣衝衝的麵孔,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什麼信?”她問道。

“我?..我什麼信也沒收到..”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不好意思地說,“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這完全是憑空想象..”

“喂,你說呀!你老實承認,你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我寫給你的!我說的是實話!哈哈!”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漲紅了臉,隻顧俯在盤子上吃菜。

“一個愚蠢的玩笑。”他氣呼呼地說。

“那有什麼辦法呢!你自己想想看..我們屋裏的地板今天該刷洗了,我怎樣才能把你轟出去呢?隻有采取這種辦法才

能迫使你們離開..傻瓜,你用不著生氣..為了不讓你一個人坐在亭子裏感到寂寞,我給米佳也寫了一封同樣的信!米佳,你到亭子裏去過嗎?”

米佳嘿嘿笑了一下,他不再懷著滿腔的憎恨打量自己的對手了。

1886年王健夫路工譯

大提琴的浪漫故事

樂師斯梅奇科夫從城裏出來,正向比布洛夫公爵的別墅走

去,那裏趁父母為女兒舉行訂婚儀式之際,準備舉辦一場音樂

和跳舞晚會。他肩上背著一把很大的裝在皮套子裏的低音大

提琴。斯梅奇科夫順著一條河的岸邊走著,河中清澈的流水雖

不那麼波濤洶湧,氣勢壯觀,卻也相當富有詩意。

“我是不是在河裏洗個澡?”他心裏想道。

他沒多加思考,便脫掉衣服,將身子浸泡在清澈涼爽的河

水中。那天傍晚天氣非常好。跟周圍和諧的環境很相適應,斯

梅奇科夫心裏也開始充滿了詩意。他向對岸遊了大約一百步

遠,忽然看見一位美麗的姑娘正坐在陡峭的岸邊垂釣,這時他

激動得屏住呼吸,由於各種各樣的感情湧上心頭而發呆了。童

年時代的回憶,對往事的思念,複蘇了的愛情..天哪,要知道

他原以為自己已不能再愛了!自從他熱烈愛慕的妻子跟隨他

的朋友、巴鬆管演奏者索巴金內伊私奔以後,他便對人生失掉

了信心,內心裏感到十分空虛,而且變成了一位厭世者。

“生活是什麼?”他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活著?生活就是虛幻、空想..預感..”

可是這會兒,當他站在那位睡美人麵前時(不難看出,她已

經睡著了),他一反自己的意願,突然感到胸中產生了一種類似

愛情的東西,他在她麵前站了好久,貪婪地緊緊盯著她..

“這就足夠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心裏這樣想道,“再見

吧,美妙的幻影!我該到公爵大人府上參加演出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那位美人,已經打算往回遊,可是他腦海

裏突然閃出一個想法。

“應該留下點什麼東西給她,讓她永遠記著我!”他暗自想道,“我要在她的釣竿上掛上點什麼東西。這將是從一位‘不認識的人’那裏得到的一份意外禮物。”

斯梅奇科夫悄悄地遊到岸邊,摘了幾朵很大的野花和水生花,並用濱藜草把它們捆在一起,再將它們掛在釣竿上。

那束鮮花沉入河底,也把漂亮的浮子拖入水中。

我這位男主人公的慎重性格、社會地位以及自然法則,都要求這篇愛情故事到此結束,可是—

—嗚呼!作者的命運是不可違反的,由於一種不以作者意誌為轉移的客觀情況,這篇愛情故事並沒有因為那束鮮花就畫上句號。一反人之常情和物之常規,這位並非名門貴族出身而又貧窮的低音大提琴演奏者,想必要在那位出身高貴而又富有的美麗姑娘的生活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

斯梅奇科夫遊到岸邊,不禁大吃一驚,他沒看見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被人偷走了..不知哪個壞蛋趁他欣賞睡美人的當兒,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偷走了,隻給他留下那把低音大提琴和高筒禮帽。

“真是豈有此理!”斯梅奇科夫激動地喊道,“哦,人真是一種陰險毒辣的東西!使我感到氣憤的倒不是丟失了衣服(因為那些衣服快穿破了),而是想到自己將不得不赤身裸體地去參加舞會,而這樣做是違反社會公德的。”

他坐在低音大提琴的皮套子上,開始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擺脫眼下的這種可怕處境。

“我決不能赤身裸體到比布洛夫公爵府上去!”他想道,“那裏會有女士太太們!況且,小偷把我的褲子連同裝在褲袋裏的鬆香也都一齊偷走了!”

他想了好久,心裏感到十分痛苦,想得太陽穴都疼痛起來。

“哦,有了!”他終於想了出來,“離岸邊不遠,那片灌木叢中有座小橋..天黑以前,我可以在那座小橋下麵坐上一陣子,等到晚上,天黑以後,我再到附近某戶人家去想想辦法..”

斯梅奇科夫打定這個主意以後,便戴上高筒禮帽,把低音大提琴背在肩上,邁著沉重的腳步,蹣跚地向那座小橋走去。他赤身裸體,肩上背著樂器,那副模樣活像古代神話故事中一位半神半人的英雄。

讀者諸君,趁我的男主人公這會兒正坐在橋下,沉浸在悲傷之中,讓我們暫且把他撇開,回頭去看看那位垂釣的姑娘吧。她現在怎麼樣呢?美人醒來後,發現水麵上的浮子看不見了,便急忙去拉釣線。釣線繃得很緊,可是魚鉤和浮子卻沒露出水麵。顯而易見,斯梅奇科夫的那束鮮花已經在水中泡濕泡漲,變得益發沉重了。

“要麼是釣住了一條大魚,”姑娘心裏想道,“要麼是魚鉤掛在什麼東西上了。”

姑娘又稍微拉一拉釣線,這時她才斷定,魚鉤準是被掛住了。

“多麼令人惋惜呀!”她想道,“一到晚上,魚竟這麼容易上鉤!這該怎麼辦呢?”

於是,這位性情怪僻的姑娘也未多加思考,便把自己身上那套又輕又薄的衣服脫了下來,將自己那冰肌雪膚的玉體浸入河水之中,河水淹沒到她那大理石般又白又光滑的肩膀。要想把魚鉤從花束上摘下來並非那麼容易,因為魚鉤已經和釣線纏在一起,然而耐心和努力終於取得了勝利。大約過了一刻鍾,姑娘便容光煥發、喜氣洋洋地從水中出來了,手裏還提著一個魚鉤。

不過,惡毒的命運之神也在窺伺著她。那個偷走斯梅奇科夫衣服的壞蛋,也把她的衣服偷走了,隻給她留下一個魚蟲罐。

“我現在該怎麼辦呢?”她哭了起來,“難道我就這麼一副模樣回家去嗎?不,絕對不行!我還不如死了的好!我一定要等到天黑,天黑以後,我先到阿加菲婭大嬸那裏去,讓她到我家去給我取衣服..我暫且到那座小橋下麵躲一躲。”

於是,我的女主人公選擇一片長滿高高青草的地方,貓腰向那座小橋跑去。跑到橋下以後,她忽然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正呆在那裏,那人留著一頭頗有音樂天賦的濃密長發,胸前汗毛叢生,她驚叫一聲,昏迷了過去。

斯梅奇科夫也嚇了一跳。一開頭,他把這位姑娘當作女妖了。

“莫非是河裏的女妖跑來引誘我?”他心裏這樣想道,不過這一猜想卻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因為他一向自命不凡,認為自己的外貌相當英俊。“倘若她不是河裏的女妖,而是人的話,她這種奇怪的形體變化又該如何解釋呢?她幹嗎要到橋下來?她出了什麼事?”

正當他琢磨這些問題的時候,美女恢複了知覺。

“請您不要殺害我!”她喃喃地說,“我是比布洛夫公爵的女兒。我求求您啦!你要是不殺我,我會給您很多很多的錢!剛才我跳進河裏去摘掛在草上的魚鉤,小偷卻趁機把我那套新衣服和皮鞋都偷走了。”

“小姐!”斯梅奇科夫用哀求的聲調說,“我的衣服也被人偷走了,而且還把我的褲子連同裝在褲袋裏的鬆香也一齊偷走了!”

一般說來,所有演奏低音大提琴的人和吹長號者都不很機靈,斯梅奇科夫卻是個令人欣喜的例外。

“小姐!”他過了片刻工夫又說,“我看得出,我這副模樣使您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過,您想必同意,我不能離開這裏的原因也和您完全一樣。我想出這麼一個主意,您是不是躺在我這把低音大提琴的皮套子裏,我把蓋子蓋上,您就躲在裏麵,好嗎?這樣一來,我就看不見您了..”

斯梅奇科夫說完這句話,便把低音大提琴從皮套子裏掏出來。有那麼一刹那工夫,他覺得把皮套子讓給別人,似乎是對神聖藝術的褻瀆,不過這種猶豫不決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於是,大美人便躺在皮套子裏,蜷曲著身子,像個大白麵包似的,他把皮套子上的皮帶係緊,心裏暗自高興起來,大自然居然賜予他這樣的聰明和智慧。

“小姐,現在您已經看不見我了,”他說,“您就放心在裏麵躺著吧。等天黑以後,我把您送到您父母的別墅去,然後再回到這裏來取我的大提琴。”

天漸漸黑了,於是斯梅奇科夫把裝著大美人的那個皮套子

扛在肩上,邁著沉重的腳步,蹣跚地向比布洛夫的別墅走去。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一開始先到附近某戶人家去弄套衣服,然

後再繼續往前走..

“有禍必有福..”他一邊躬身駝背地背著那個沉重的皮套子,赤裸的雙腳把路上的塵土踏得四處飛揚,一邊這樣想道。“由於我對公爵小姐的不幸遭遇表現出如此熱誠的關心,比布洛夫公爵一定會慷慨解囊,重賞我的。”

“小姐,您躺在那裏舒服嗎?”他用邀請對方跳卡德裏爾舞

的彬彬有禮的男舞伴①的那種聲調說,“勞駕,您就不要跟我

客氣了,您就在我的大提琴皮套子裏好好躺著吧,就像在自己

家裏一樣隨便!”

突然間,彬彬有禮的斯梅奇科夫似乎覺得前麵黑暗處有兩

個人影。他又聚精會神地仔細打量一番,深信這決不是視覺上

的錯誤。那兩個人的確正在路上走著,而且手裏還提著包

袱..

“這是不是那兩個偷走我衣服的小偷?”他腦海裏掠過這麼

一個念頭,“他們二人手裏都提著東西!那很可能就是我們的

衣服!”

斯梅奇科夫把皮套子放在路旁,追趕那兩個人去了。

“站住!”他大聲喊起來,“站住!截住他們!”

那兩個人回頭一看,發現有人正在追趕他們,拔腿便跑了

起來..公爵小姐有好半天還聽得見飛快地跑動聲和“站住站

住”的喊叫聲。後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斯梅奇科夫一心隻顧追趕小偷去了,倘若不是由於這時恰

巧遇到了幸運的機會,公爵小姐說不定還得在路旁田野裏躺上

好長時間哩。事情是這樣的:恰在這時,斯梅奇科夫的兩位同

事,吹長笛者茹奇科夫和吹單簧管者拉茲馬哈伊金,正好也從

①原文是法語。

這條路上經過,要到比布洛夫公爵別墅去。他們被那個皮套子絆了一跤,兩個人驚詫不已地交換一下眼色,都把兩手一攤。“瞧,低音大提琴!”茹奇科夫說,“哦,這是咱們樂隊的斯梅奇科夫的大提琴!可是它怎麼會放在這裏呢?”“大概是斯梅奇科夫出了什麼事,”拉茲馬哈伊金斷定說,“要不就是他喝醉了,要不就是他被人搶劫了..不管怎麼樣,

咱可不能讓大提琴丟棄在這裏呀!咱得把它帶走。”於是茹奇科夫把皮套子背在肩上,兩位樂師又向前走去。“鬼曉得它為何這麼重!”吹長笛者一路上抱怨個不停,“換

上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演奏這種又大又笨重的家夥..”來到比布洛夫公爵別墅以後,兩位樂師把皮套子放在樂隊席上,隨即便到小賣部喝酒去了。

這時,別墅裏正張燈結彩,已經點上了枝形吊燈和壁燈,未婚夫,七品文官拉克伊奇,是交通部一位相貌漂亮而又討人喜歡的官員,正站在大廳中間,兩手插在褲袋裏,和什卡利科夫伯爵交談。他們正在談論音樂。

“我呀,伯爵,”拉克伊奇說道,“在那不勒斯①居住的時候,曾結識過一位小提琴家,他拉琴拉得妙極啦,簡直是一種奇跡!您也許不相信!他能用低音大提琴..用一般的低音大提琴,演奏出夜鶯啼囀般的顫音,簡直令人拍手叫絕!他還能用低音大提琴演奏施特勞斯②的華爾茲舞曲!”

“算了吧,這不可能..”伯爵表示懷疑道。

“我非讓您相信不可!他甚至還能用低音大提琴演奏李斯特③的幻想曲!我和他住在一個房間裏,由於無事可幹,甚至還跟他學會了用低音大提琴演奏李斯特的幻想曲。”

“李斯特的幻想曲..哼..您簡直是在開玩笑..”“您不相信嗎?”拉克伊奇嘻嘻地笑起來,“我現在就演奏給您瞧瞧!咱們到樂隊席上去吧!”

①意大利城市。

②施特勞斯(1825—1899),奧地利作曲家,小提琴家,指揮家。

③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鋼琴家,指揮家。

未婚夫和伯爵向樂隊席走去。他們走到低音大提琴跟前,很快就把皮套解開..於是——

哦,簡直嚇死人!

不過這當兒,趁著讀者馳騁幻想,任意想象這場音樂會上的爭論會有什麼結局時,讓我們回頭去看看斯梅奇科夫吧..可憐的樂師沒有追上小偷,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但他並未看到自己那個極其珍貴的琴套子。由於琢磨不透是怎麼回事,他在那條路上來回走了好幾趟,也沒找到那個皮套子,於是他暗自斷定,他準是走錯了路..

“真令人感到可怕!”他一邊想,一邊用手去抓自己頭上的頭發,驚嚇得呆住了。“她會在皮套子裏憋死的!我豈不成了殺人凶手!”

直到深更半夜,斯梅奇科夫仍在大路上來回奔走,尋找那個皮套子,最後,他累得筋疲力盡,便到橋下去了。

“天亮以後我再去找。”他暗下決心道。

天亮以後,他又去找,但仍無結果,於是斯梅奇科夫下定決心坐在橋下,一直等到天黑..

“我一定要找到她!”他把高筒禮帽摘下來,用手抓住頭發,咕噥著說,“哪怕找上一年,我也要把她找到!”

居住在上述那個地方的農民,直到現在還常常對人講,一到夜間,就會在那座小橋下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他滿頭長發,頭上戴一頂高筒禮帽。偶爾還從橋下傳來低音大提琴如泣如訴的幽怨聲。

1886年王健夫路工譯

一件藝術品

薩沙·斯米爾諾夫,一位母親的獨生子,腋下夾著用二二三

期《市場報》裹著的一件東西,臉上露出酸溜溜的表情,走進科

舍利科夫醫生的診室。

“啊,親愛的小夥子!”醫生迎接他說,“喂,您現在感覺怎麼

樣?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嗎?”

薩沙眨著眼睛,把一隻手放在胸口,用激動的聲音說:

“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母親向您致敬問好,並吩咐我向您

表示感謝..我是母親的獨生子,是您救了我的命..治好了我危重的疾病,所以..我們簡直不知該如何感謝您才好。”“別說了,年輕人!”醫生打斷他的話,高興得漲紅了臉。“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任何人處在我的位置上都會這樣做的。”

“我是我母親的獨生子..我們是窮人,不用說,我們付不

起您那昂貴的出診費,所以..我們感到很不好意思,大夫,不

過,母親和我懇求您收下這件東西..以表我們的謝意,這是

一件..珍貴的物品,是件古代的青銅器..一件稀有的藝

術品。”

“何必這樣呢!”醫生皺著眉頭說,“嗯,這是一件什麼東

西呀?”

“不,請您千萬不要拒絕,”薩沙一邊把紙包打開,一邊咕噥

著,“您要是拒絕,就隻會使我和母親感到生氣..這件藝術品

是先父遺留給我們的,我們一直把它當作珍貴的紀念品保存

著..我父親生前收購古銅器,然後賣給古銅器愛好者..現

在母親和我仍幹這個行當..”

薩沙打開紙包,莊重地把那件物品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個

古老的青銅燭台,不太高,是件工藝品。台座上聳立著兩位女

子的雕像,其姿勢跟夏娃一模一樣,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我既

沒有勇氣,也沒有這方麵的天賦,去詳細描寫她們那遮私處的

無花果葉和整個體態。兩位女子臉上流露出嬌媚的微笑,似乎

還露出這樣一副神情,倘若燭台不是必須用手托著,她們一定

會從燭台上跳下來,在房間裏胡鬧一番,那胡鬧的場麵,就連讀

者看了大概也會感到有傷大雅的。

醫生把這件禮品仔細打量了一番,慢慢地搔著耳根,幹咳

一聲,猶豫不決地擤了一下鼻涕。

“是呀,這的確是件精美的物品,”他含糊不清地說,“不過,

該怎麼說呢,看上去畢竟有點..不太雅觀..她們豈止是袒

胸露背,鬼曉得她們算什麼..”

“您是說為何不穿衣服嗎?”

“就連那個誘惑夏娃偷吃禁果的魔鬼也想象不出比這更糟

糕的外形。要是把這個魔幻般的物件擺在桌子上,住宅裏就未

免顯得太庸俗了!”

“大夫,您對藝術的看法真叫人感到奇怪!”薩沙生氣地說,“要知道這是件藝術品呀,您就仔細瞧瞧吧!您瞧,她們的形體雕刻得多麼優美高雅,使人看了不禁會對她們充滿崇敬之情,甚至會感動得流出熱淚來!看到這樣優美的體態以後,您就會忘掉塵世上的一切..您再看看,她們的內在感情多麼豐富,舉止動作多麼輕盈,多麼富於藝術表現力啊!”

“所有這一切我都非常了解,親愛的朋友,”醫生打斷他的

話,“不過要知道我是個有家室的人呀,我的孩子們常常跑到這

裏來,女士們也常到這裏來。”

“當然啦,要是用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它,”薩沙說,“那麼,這

種具有高度藝術性的物品自然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不

過,大夫,您應該站得比普通人更高些,從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藝

術品,況且,您如果拒絕接受它,就會使我和母親感到十分傷

心。我是我母親的獨生子..是您拯救了我的生命..我們

想把我們極為珍視的物品送給您,而且..而且我最感到遺憾

的是,不能送給您一對這樣的燭台..”

“謝謝,親愛的朋友,我非常感謝..請代我向您母親致敬,不過,說真格的,您自己想想看,我有三個孩子,他們常常跑到這裏來,女士們也常來找我看病..不過,好吧,就把這件東西留在這裏吧!反正不管我如何解釋您也不會明白的。”

“您也用不著向我多作解釋,”薩沙高興地說,“您就把這個燭台放在這裏,放在花瓶旁邊吧。隻可惜沒有給您弄到一對!這太令人惋惜了!好啦,再見,大夫。”

薩沙走後,醫生久久地望著那個燭台,撓著耳朵根,沉思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非常好的東西。”他想道,“把它扔掉吧,太可惜..留在這裏吧,又不可能..嗯..這真是一個大難題!把它贈送給誰,獻給誰好呢?”

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他終於想起自己的好朋友烏霍夫律師,他正在托他辦一件案子。

“這太好了,”醫生下定決心說,“作為老朋友,他是不好意思收我的錢的,要是把這件東西贈送給他,真是最合適不過了。我現在就把這件令人不可思議的藝術品給他送去!況且他是個單身漢,思想也比較輕浮..”

說去就去,事不宜遲。醫生穿戴完畢,拿著那件東西,就到烏霍夫家去了。

“您好呀,老朋友!”他正好碰上律師在家,便這樣說道,“我來找你..是為了向你表示感謝,老弟,因為你幫了我的忙..你肯定不會收我的錢,那你就把這件東西收下吧..我的老弟,你瞧..這是一件非常精美的藝術品!”

律師一看見這件禮品,便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欣喜表情。

“真是一件好東西!”他縱聲大笑起來。“哎呀,真是活見鬼,誰的手這麼巧,怎麼會製作出這樣好的玩意兒來!真是太美啦!太討人喜歡啦!這麼一件十分漂亮的東西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律師表達完這種讚歎心情後,膽怯地朝門口望望,然後說:

“不過,老兄,你還是把這件禮品拿回去吧。我不能接受它..”

“為什麼?”醫生驚慌不安地問。

“因為..我家裏有老母親,一些當事人也常來找我,再說,讓仆人看見也很不好意思。”

“不—

—不—

不..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醫生揮了揮手說,“你要是拒絕接受,那就太愚蠢了!這是一件藝術品..人物的體態是那麼優美高雅..那麼富於藝術表現力..我簡直不敢妄加評論!你要是不接受,我會感到傷心的!”

“哪怕把那個地方蓋上一點,或者蒙上一塊遮羞布也好呀..”

可是醫生忙不迭地揮揮手,便從烏霍夫的住宅裏出來了,他感到很滿意,終於把這件禮物打發了出去,便回家了..

他走後,律師仔細察看著那個燭台,用手指上上下下把它撫摩了一遍,然後也像醫生那樣,絞盡腦汁地思考著這麼一個問題:應該如何處置這件禮品呢?

“一件非常好的藝術品,”他思忖道,“把它扔掉吧,怪可惜的,把它放在自己房間裏吧,又有傷大雅。最好的辦法—

是把它送給某個人..有了,我今天晚上就把這個燭台給喜劇演員沙什金送去。他們這些喜劇演員都喜歡這種玩意兒,況且今天正好是他從事藝術活動的周年紀念日..”

說辦就辦。到了晚上,他把燭台仔細包好,便給喜劇演員沙什金送去了。整整一個晚上,喜劇演員化裝室裏都有男人登門前來欣賞這件禮品。化裝室裏一直笑語喧嘩,熱鬧非常,人們的哄笑聲如同馬的嘶鳴一樣響亮。要是有女演員走到門口問:“可以進去嗎?”立刻就會聽到喜劇演員那嘶啞的聲音:

“不行,不行,親愛的,我沒有穿衣服!”

紀念演出後,喜劇演員聳聳肩膀,把兩手一攤,說道:

“唉,我該把這件汙穢下流的東西放到哪裏去好呢?要知道我是住在私人住宅裏呀!再說,女演員也常到我這裏來!這

又不是照片,不能放在抽屜裏!”

“您呀,先生,就把它賣掉吧,”理發師看透了喜劇演員的心思,便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建議。“城外居民區住著一位老太婆,專門收購古銅器..您可以到那裏去查問一下有沒有一個姓斯米爾諾夫的人..所有的人都認得她。”

喜劇演員聽從了他的勸告..兩天以後,科舍利科夫醫生正坐在自己的診室裏,用一個手指頂著腦門,正在思考膽汁酸是怎樣產生的這個問題。突然房門打開了,薩沙·斯米爾諾夫飛快地跑進診室。他笑容可掬,神采奕奕,渾身上下流露出幸福的神情..他手裏拿著一件用報紙裹著的東西。

“大夫!”他氣喘籲籲地開口道,“您簡直想象不到我有多麼高興!算您走運,我們終於又弄到一個燭台,這樣您就會有一對了!..母親高興得不得了..我是母親的獨子..是您救了我一條命..”

由於內心充滿感激之情,薩沙兩隻手發抖地把燭台放在醫生麵前。醫生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出來,他的舌頭僵住了。

1886年王健夫路工譯

白嘴鴉

白嘴鴉飛來了,已經開始一群一群地在俄羅斯耕地上空盤旋。我選擇其中一隻最有氣派的,並同它交談起來。可惜我選擇的這隻白嘴鴉是個愛發表長篇議論的道德說教者,因而我們的談話顯得頗為枯燥乏味。下麵是我們談話的內容:

我。——

聽說你們這些白嘴鴉活的時間都很長。自然科學家常常把你們,還有狗魚,當作壽命特別長的榜樣。你多大歲數了?

白嘴鴉。—

—我三百七十六歲。

我。——

哎呀!可也真是的!沒說的,你活的時間真夠長的啦!換上我,要是能活這麼大年紀,鬼曉得我會為《俄羅斯古代遺風》和《曆史通報》雜誌趕寫出多少篇文章啊!我要是能活上三百七十六年,我覺得,在這麼長的時間裏,我一定會寫出很多很多的短篇小說、獨幕劇和小故事!我會拿到多少稿酬啊!喂,白嘴鴉,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你都幹了些什麼?

白嘴鴉。—

什麼也沒幹,人類先生!我隻會吃,喝,睡,還會繁殖後代..

我。——

可恥呀!愚蠢的鳥,我真為你感到害臊和惋惜!你在世界上活了三百七十六年,卻仍像三百年前那樣愚蠢!連一點進步也沒有!

白嘴鴉。—

人類先生,智慧並不是靠壽命長得來的,而是靠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得來的。就拿中國來說吧..它活的時間要比我長得多,可是它仍像一千年前那樣愚昧無知和不開化。

我(仍驚詫不已)。—

三百七十六年!這是多長的時間

啊!這可是整整好幾個世紀呀!在這麼長的時間裏,我會把所有的大學係科都念完,我會結上二十次婚,嚐試去幹各種各樣的職業,擔任各種各樣的職務,鬼曉得我會混上多麼高的官銜,臨死時,說不定還會成為一個像洛希爾①那樣的百萬富翁呢!傻瓜,你要明白:要是把一盧布存在銀行裏,就算利息是五厘吧,若按複利計算,二百八十三年後,就會變成一百萬盧布呀!你自己算算看!由此可見,倘若你在二百八十三年前把一個盧布存在銀行裏,你現在就會成為一個百萬富翁了!哎呀,你真傻,真傻!你這麼愚蠢,難道你就不感到惋惜和可恥嗎?

白嘴鴉。—

—一點也不..我們雖然蠢笨,但我們聊以自慰的是,我們活在世界上的這四百年間,幹的蠢事要比你們人類在四十年內幹的蠢事少得多..是的,人類先生!我活了三百七十六年,但我一次也沒看見過白嘴鴉之間開戰打仗或互相殘殺,可是你們卻記不得哪一年未曾打過仗..我們不互相掠奪,不開設貸款銀行,也不開辦禁止講授古代語言的寄宿學校,因此我們既不誹謗中傷,也不恫嚇訛詐,既不寫拙劣的長篇小說和詩,也不出版罵人的報紙..我活了三百七十六年,從未見過我們的雌白嘴鴉欺騙或故意惹惱自己的丈夫,—

—可是,人類先生,你們那裏卻是怎樣一種情況呢?我們中間沒有仆役,沒有阿諛奉承者,沒有奴顏婢膝者,也沒有出賣基督的猶大..

這時候,我這位交談者的同伴忽然喊叫它,於是它還未把自己的長篇大論講完,就越過耕地飛走了。

1886年王健夫路工譯

①M.A.洛希爾是法國18世紀最大的銀行老板,是後來著名的洛希爾西歐財團的創始人。

苦悶

我的煩惱向誰去訴說?..①

薄暮時分天色一片昏暗。一片片碩大的濕雪在方始點燃的路燈邊飄舞,降落到屋頂、馬背、人的肩頭和帽子上,成為薄薄的一層鬆軟的積雪。馬車夫約納·波塔波夫一身雪白,宛如一個鬼影。他盡一個活人的軀體能達到的程度蜷縮起身子,坐在駕車人的座位上,紋絲不動,這時即使整個雪堆掉到他身上,他似乎也不會覺得有必要把雪從身上抖掉..他的馬也一身雪白,紋絲不動。它那靜止不動和表麵粗糙的身影,外加那棍棒一般直挺挺的四條腿,使它就近看來簡直就像一塊隻消幾文錢就能買到的馬形餅幹。看樣子它正在沉思默想。一匹馬如果離開了犁杖,離開了它熟悉的灰蒙蒙的景色,被拋到這裏,進入充滿怪異的燈火、喧鬧不絕以及往返奔波的人群的漩渦,它就不可能不沉思默想..

約納和他的馬一動不動地停在這裏已經很久。上午他們就駕著車出了院子,可是還沒有過一個雇主。但是眼看昏暗的夜色已經籠罩全城。蒼白的燈光已讓位於富有活力的色彩,於是街頭的繁忙景象也變得越來越喧鬧。

“馬車,去維鮑爾格街!”約納聽到有人喊。“馬車!”

約納身子一顫,透過沾滿雪花的睫毛縫看見一個穿著有風帽的軍大衣的軍人。

“去維鮑爾格街!”軍人又說了一遍,“你睡著了還是怎麼的?去維鮑爾格街!”

①源自《聖經·舊約》的《詩篇》。

為了表示已經答應,約納拉緊了韁繩,所以從馬背和自己的肩頭落下來一層雪..軍人坐上雪橇。車夫吧嗒著嘴唇,像鵝一樣伸直了脖子,稍稍欠起身,揚起了馬鞭,這與其說是出於需要,不如說是出於習慣,馬也伸直了脖子,彎動自己棍棒似的腿,遲疑地挪動起來..

“往哪兒駕,死鬼!”一開始約納便聽到了黑暗裏從前前後

後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發出的叫喊。“鬼把你往哪兒帶?靠右!”“你車也不會趕!靠右邊!”軍人生氣地說。一個車夫從馬車上罵他;一個過街的行人肩膀碰到了馬麵

孔,惡狠狠地瞪著他,同時撣掉袖子上的雪花。約納在駕車人座位上如坐針氈,片刻不寧,兩個臂肘左衝右撞,瞪著眼左顧右盼,瘋了似的,似乎不明白身在何方,又為何會在此地。

“這些人都有那麼壞!”軍人打趣地說。“他們就一個勁兒地撞你,往你馬蹄子下麵鑽。他們是說好了的。”約納回頭望了望坐車人,微微動動嘴唇..看來他想說

話,可是喉嚨裏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隻有沙啞的嘶嘶聲。“什麼?”軍人問。約納嘴一撇露出一絲笑容,喉嚨使了使勁,才逼出了沙啞

的話音:“老爺—

—那個—

我兒子這個星期死啦。”“嗯!..怎麼死的?”

約納向坐車人轉過整個身子說道:“誰知道!說不定是害了熱病..在醫院躺了三天就死啦..是天數。”“拐過去,死鬼!”黑暗中有人叫罵。“瞎了眼是不是,老狗?眼睛看著點兒!”“走吧,走吧..”坐車人說。“照這樣子我們明天也到不了。趕緊點兒!”

車夫又伸直了脖子,欠起身,做出很使勁的樣子揮動著鞭子。隨後他幾次回過頭去望車上人,但是那一位閉著眼,看樣子沒興趣聽他說話。到維鮑爾格大街他讓他下了車,把車停在了一家飯館邊,在駕車人的位子上蜷縮著身子,又一動也不動了..濕雪又把他和馬染成了白色。過了一個小時,又過了一個小時..

人行道上響起套鞋踩地的橐橐聲和彼此間的吵罵聲,三個年輕人走了過來:其中兩人個子高高、瘦瘦,另一個長得矮小,是個駝背。

“馬車,去警察橋!”駝子用發顫的聲音喊道。“乘三個人..給二十戈比!”

約納拉緊韁繩,嘴裏吧嗒了幾下。二十戈比的價錢不夠公道,不過他顧不上價錢..無論一個盧布還是五個戈比,現在對他來說反正是一碼事,隻要有主兒就行..年輕人彼此推來搡去,嘴裏說著不幹不淨的話兒,向雪橇走去,一下子三個人都向座位上爬去。於是開始商議解決的辦法:哪兩個坐下,哪一個站著?經過長久的吵罵、挑剔和指責,作出了決定:駝子應當站著,因為他個子最矮小。

“得啦,出發!”駝子一麵站穩身子,一麵用發顫的聲音說,嘴裏吐出的氣直往約納的後腦勺上嗬。“別看走了眼!看你那帽子,老兄!整個彼得堡沒有比這更差的帽子啦..”

“嘿嘿..嘿..”約納笑出聲來。“是破得不行啦..”

“瞧你說的,破得不行啦,快趕車!你就打算這麼著一路把車趕下去?是嗎?要不要吃脖拐兒?..”

“頭痛得要炸開似的..”兩個高個兒中的一個說。“昨天在杜克馬索夫家我們倆和瓦西卡喝了四瓶白蘭地。”

“我不明白幹嗎要撒謊!”另一個高個兒氣呼呼地說。“跟畜生一樣撒謊。”

“對天發誓,事實是..”

“這可是像虱子會咳嗽那樣的事實。”

“嘿嘿!”約納笑嗬嗬地說。“開心的爺們!”

“呸,見鬼!..”駝子怒氣衝衝地說。“你這個老不死的,走還是不走?有你這麼趕車的嗎?用鞭子抽它!駕!鬼東西!駕!狠狠抽!”約納感覺到背後駝子的身子在轉動了,喉嚨裏發出顫動的

聲音。他聽到了對他的咒罵聲,見到了這些人,於是胸中的孤

獨感開始徐徐平息。駝子一直不停地罵人,直到別出心裁的、

排山倒海似的一連串罵人話把他嗆住了,從而爆出一陣咳嗽為

止。兩個高個兒開始議論一個叫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的女

人。約納回過頭去看看他們。等他們的談話出現一個短暫的

間歇,他又一次回過頭去喃喃說道:

“這個星期——

嗯——

我兒子—

—死了!”

“所有人都會死..”駝子咳嗽完,擦擦嘴唇籲口氣說。“得啦,你快點兒趕,快點兒趕!爺們,我絕對不能再這麼乘下

去了!什麼時候他才能把咱送到哇?”

“那你給他稍稍鼓點勁..往脖子上!”

“老不死的,聽見沒有?小心讓你吃脖拐兒!..和你們

這號人講客氣,還不如走路呢!..你聽見沒有,刁蛇精?莫

非你把咱的話不當一回事?”

於是約納與其說是感覺到,不如說是聽到後腦勺上啪的

一響。

“嘿嘿..”他笑道。“開心的爺們..祝你們身體健康!”

“趕車的,你有老婆嗎?”一個高個兒問。

“我嗎?嘿嘿..開心的爺們!如今我隻有一個老婆,那

就是濕漉漉的黃土..嘻—

嘿——

嘿..也就是說墳

墓!..兒子呢,這不是,也死了,可我還活著..怪事,死神

也會認錯門兒..本該找我的,偏找上了我兒子..”

約納轉過頭去想告訴他們兒子死去的經過。然而就在這

時駝子輕輕歎了口氣,說謝天謝地總算到了。約納收下二十戈

比硬幣後久久目送著這三個遊蕩者,直到他們在一個漆黑的門

口消失。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寂靜又向他襲來..不

久前剛沉靜下去的憂愁重又浮上心頭,更強烈地充塞他的心

口。約納以驚惶和苦行僧的目光掃視著街頭穿梭往來的人群:

這成千上萬的人中會不會有哪怕一個人來傾聽他訴說心中的

苦悶?然而人們行色匆匆,既沒有注意到他,也沒有注意到他

的苦悶..這苦悶碩大無朋,無窮無盡。如果讓約納的胸口開裂,讓這苦悶從胸口流溢出來,那麼也許它會淹沒整個世界;然而即使如此,人們依然看不見它。它巧妙地掩藏在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軀殼中,你縱然在白晝點上燈也照樣發現不了它..

約納看見手裏拿一個小包的管院子的人,決計和他攀談幾句。

“親愛的,幾點啦?”他問道。

“十點..你幹嗎停這兒?把車趕過去!”

約納把車趕開了幾步,又貓起腰,沉浸在苦悶中..他認為再找人傾訴已無濟於事。然而過了不到五分鍾,他突然挺直了身子,抖了抖腦袋,仿佛感到了一陣尖銳的疼痛,於是拉緊了韁繩..他毫無辦法。

“回院子去,”他忖道。“回院子去!”

他的馬仿佛明白他心思似的,開始快步小跑。大約一個半小時後約納已經坐在一隻大而髒的爐子邊。爐炕上、地上、長椅上,人們正酣然入眠。空氣又混濁又悶熱..約納望望熟睡的人們,搔搔頭皮,惋惜自己回來早了..

“連買燕麥的錢都沒掙到呢。”他忖道。“怪不得心裏那麼難過。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幹的事胸有成竹,如果不僅讓自己吃飽,也能讓牲口吃飽,他心裏總是很踏實的..”

一個年輕的車夫從一個角落裏起身,睡意蒙地吧嗒幾下嘴巴,迫不及待地向盛著水的桶走去。

“想喝水?”約納問。

“大概,想喝水!”

“是這樣..那盡情喝吧..老弟,我兒子死了..聽說過嗎?這個星期死在醫院裏..真是件不幸的事!”

約納想看看自己的話產生了什麼效果,然而什麼效果也沒有見到。年輕人已蒙上頭呼呼入睡了。老漢一麵歎氣,一麵搔頭皮..他身不由己地想說話,就如年輕人身不由己地想喝水一樣。兒子死去快一個星期了,可一路上他還沒有跟一個人說說這件事..應當有條有理、從從容容地說一說..應當說一說,兒子是怎麼得的病,病得有多難受,臨死前說了什麼話,怎麼死的..還得將葬禮和趕車到醫院取死者衣服的情形形容一番。鄉下還有一個女兒阿尼西婭..關於她也得說上幾句..他現在該說的事還少嗎?聽的人應當啊啊驚叫,歎氣,大聲哭唱..和婆娘們說更好。婆娘們盡管傻,但是沒聽上兩句話就會號啕大哭。

“去瞧瞧馬吧,”約納想。“睡覺總來得及的..說不定還睡多了呢..”

他穿上衣服,向馬廄走去,那裏拴著他的馬。他考慮著燕麥、幹草、天氣..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他不能去想他兒子..跟隨便那個人說說他還可以,但是要他自己去想他、描述他的形象,那就可怕得受不了..

“你在嚼草?”約納望著自己的馬那發亮的眼睛問它。“好,嚼吧,嚼吧..既然掙不到買燕麥的錢,咱隻好吃幹草啦..不錯..我趕車已經顯老了..應該讓兒子來趕,而不是我..要是那樣,他會是個地道的車把式..要是他還活著..”

約納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下去:“如果那樣,老弟,他可是幹活的一把手..庫茲馬·約內奇①沒有啦..死啦..無緣無故地突然死啦..打個比方,現在你有了一匹小馬駒,那你就是小馬駒的親媽媽..再打個比方,正是這頭小馬駒突然間死了..你說可怕不可怕?”

馬兒嚼著幹草,聽著他說話,向它主人的手上呼著氣..

約納說得得意起來便把一切都講給它聽..

1886年念駒譯

①這裏的“庫茲馬·約內奇”從上下文看應是老漢的兒子。因為“約內奇”就是“庫茲馬”的父名,即“約納之子”的意思。

萬卡

萬卡·茹科夫,一個九歲的男孩,三個月前被送到鞋匠阿裏亞欣那兒學手藝,在聖誕節前夜沒有睡覺。等到東家和師傅們去晨禱了,他從東家的櫥裏取出墨水瓶、筆尖生鏽的蘸水筆,在麵前攤開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開始寫信。在動筆寫字前他戰戰兢兢地回頭看了幾下門和窗,斜過眼去望了望陰沉沉的聖像,聖像的兩邊延伸著一排排擱板架,架子上放著鞋楦頭,接著斷斷續續地歎了歎氣。紙張鋪在長椅上,他自己則在長椅跟前跪著。

“親愛的爺爺康斯坦丁·馬卡雷奇!”他寫道。“我在給你寫信,向你祝賀聖誕節,願上帝使你萬事如意。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隻剩你一個親人。”

萬卡把目光移到黑的窗戶上,窗戶上反映出他那閃閃爍爍的燭光,於是逼真地想象出他那替日瓦列夫老爺家打更的康斯坦丁·馬卡雷奇爺爺的形象。這是個小巧、瘦削,但通常顯得機靈、活潑的小老頭,大約六十歲光景,有一張總是帶笑容的臉和一雙醉意蒙的眼睛。白天他在仆人的廚房間睡覺,或者和廚娘們逗樂說笑,夜間就裹一件寬大的皮襖在莊園四周巡邏、打梆子。老母狗卡什坦卡和公狗泥鰍耷拉著腦袋跟著他走;那條公狗之所以叫泥鰍是因為它渾身黑色,身子長長的像隻銀鼠。這隻泥鰍通常顯得態度恭敬而和氣,在望自己人和別家人的時候都挺溫和,但是口碑卻並不好。在它的恭敬和溫和後麵常常隱藏著最大的狡詐陰險。哪一條狗也比不上它,會瞅準時機偷偷向人逼近,然後在腿上咬上一口,也不會像它那樣溜進冰窖裏或偷食農民家的雞。它不止一次被打斷了後腿,有一兩次被吊起來,每個星期都被打個半死,然而每一次又都活了過來。

也許爺爺現在正站在大門口,眯起雙眼望著鄉村教堂紅光耀眼的窗,穿著氈靴的腳一麵有節奏地踩著步子,一麵和下人們說笑。他的梆子拴在腰間。他啪啪地擊著手掌,身子冷得蜷縮起來,一麵發出老年人嘻嘻的笑聲,有時將女仆擰上一把,有時將廚娘擰上一把。

“聞聞煙草怎麼樣?”他把煙草盒遞到婆娘們麵前說道。

婆娘們一麵聞一麵打噴嚏。爺爺變得難以形容地興奮,發出歡樂的笑聲,喊道:

“把煙末抹掉,粘住了!”

他們把煙草給狗聞。卡什坦卡打著噴嚏,轉動著嘴臉,感到受了欺侮,便走到一邊去。泥鰍出於恭敬沒有打噴嚏,搖著尾巴。天氣好極了。空氣中一片寧靜,清澈透明,沁人心脾。夜暗幽幽的,但是看得見整個村莊和它白色的屋頂、從煙囪裏冉冉升起的一縷縷青煙、披上銀霜的樹木、雪堆。整個天空撒滿了歡樂地閃爍著的星星,銀河勾畫得如此清晰,仿佛在節日臨近之時被白雪清洗、擦淨了..

萬卡歎了口氣,將筆尖蘸了蘸墨水又繼續寫下去:

“昨天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東家抓住我的頭發把我拖到了外麵,用皮條抽我,因為我在搖晃他們家睡在搖籃裏的嬰孩時無意中睡著了。這個星期女東家吩咐我給鯡魚刮鱗,我從尾巴開始刮起,她卻拿起鯡魚,用魚嘴往我臉上戳。工匠們嘲笑我,差遣我到小酒館去買伏特加,指使我偷東家的黃瓜,東家隨便操起什麼就往我身上打。吃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早餐給麵包吃,午餐給稀飯,晚餐又是麵包。至於茶和湯,都是主人自己喝。他們吩咐我在過道裏睡,如果他們的嬰孩哭了,我就壓根兒沒得睡,得搖搖籃。親愛的爺爺,您行行好,帶我離開這兒回家吧,回鄉下去,我一點指望也沒有了..我跪著求您了,我會永遠向上帝祈禱,帶我離開這兒吧,要不我就沒命了..”

萬卡撇著嘴,用他的黑拳擦擦眼淚,飲泣了一聲。

“我會替你把煙草搗碎,”他接著寫,“會向上帝禱告,如果我犯了什麼過錯,你就狠狠揍我。如果你覺得我沒事可幹,那麼看在基督分上,我就去求管家讓我洗靴子,或者接替費季卡去放牧。親愛的爺爺,我毫無指望,隻有死路一條。我曾想徒步跑回鄉下去,可是沒有靴子,怕凍壞了腳。等我長大了,就憑這一點我也會養你,不讓你受任何人的氣,如果你死了,我會祈求你的靈魂安息,就像替媽媽彼拉蓋婭祈禱一樣。

“莫斯科是座大城市,房子都是老爺們住的,馬很多,就是沒有羊,狗也不凶。這裏小孩兒不舉著星星走來走去①,也不讓隨便什麼人進唱詩班去唱歌。有一次我看見一家店鋪的櫥窗裏有直接裝好釣絲的釣鉤賣,還有可以釣各種魚的魚鉤,可貴呢,有一種釣鉤經得住一普特②重的鯰魚。我還看見一些鋪子裏賣各式各樣的獵槍,跟老爺家的一個樣,大概每把得賣一百盧布..肉鋪裏有黑琴雞、榛雞、兔子,哪兒打來的,夥計們不說。

“親愛的爺爺,等老爺家放上有禮物的聖誕樹時給我拿個鍍金核桃,放進綠色箱子裏藏好。你就到奧爾迦·依格娜季耶芙娜小姐那兒去求求,說替萬卡要的。”

萬卡猛然歎了口氣,眼睛又呆呆地盯著窗望著。他想起爺爺每次到森林裏為老爺家砍聖誕樹總帶著小孫孫。那真是歡樂的時光!爺爺得意地發出哈哈聲,連嚴寒也發出得意地哈哈聲,望著爺爺和嚴冬的景色,萬卡也發出了得意的哈哈聲。爺爺在砍聖誕樹前常常抽上一袋煙,拿鼻煙長久地嗅著,暗暗地笑那凍得發僵的小萬卡..包裹著嚴霜的小樅樹靜靜地挺立著,等待著:它們中誰個先送命?不知從哪兒冒出一隻兔子,沿著雪堆箭一般地飛跑而過..爺爺情不自禁地喊起來:

①基督教在聖誕前夜有此習俗。②1普特合16.38公斤。

“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唉,短尾巴的鬼東西!”

爺爺把砍下的聖誕樹拖進老爺的屋子,於是大家開始收拾它..忙得最起勁的是奧爾迦·依格娜季耶芙娜小姐,她是萬卡最要好的人。萬卡的母親彼拉蓋婭還在世並在老爺家裏當傭人的時候,奧爾迦·依格娜季耶芙娜給萬卡吃冰糖,因為無聊,還教會他閱讀、寫字、數數數到一百,甚至還教會了他跳卡德裏爾舞。彼拉蓋婭死了以後,孤兒萬卡被送到了下人廚房裏他爺爺身邊,後來又從廚房送到莫斯科,在鞋匠阿裏亞欣身邊學手藝..

“來吧,親愛的爺爺,”萬卡繼續寫道,“我以基督上帝的名義求你,把我從這兒帶走。可憐可憐我這不幸的孤兒,否則我會不停地挨打,非常想吃,而且多麼孤單,連話也沒法說,隻是不斷地掉眼淚。前幾天東家用鞋楦頭打我腦袋,打得我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醒過來。我的生活毫無希望,比哪條狗都不如..我還向阿蓮娜、向獨眼的葉戈爾卡和車夫問好,我的手風琴可誰也不要給。我仍然是你的孫子伊凡①·茹科夫,親愛的爺爺,來吧。”

萬卡把寫滿字的紙頁一折為四,放進昨天花一戈比買來的信封裏..他想了想,蘸了蘸墨水,寫上了地址:

鄉下爺爺收

然後搔搔頭皮,想了想,又添上一筆:“康斯坦丁·馬卡雷奇”。他感到滿意,因為沒有人打擾他寫信,他戴上帽子,也不披皮坎肩,隻穿著襯衫出門向街上跑去..

昨天他向肉店的夥計打聽過,他們告訴他信要投進郵箱裏,三套馬的驛車從郵箱取了信,由醉醺醺的車夫趕著,晃蕩著響亮的鈴鐺,分發到各地。萬卡跑到第一隻郵箱前,把這封珍貴的信塞進了縫裏..

①伊凡是本名,萬卡是伊凡的賤稱。

他陶醉於甜蜜的幻想之中,一小時後深沉地睡著了..他夢見了爐子。爐子上坐著爺爺,耷拉著兩條光著腳的腿,廚娘們在讀他的信..爐子邊泥鰍在走來走去搖著尾巴..

1886年念駒譯

無依無靠的人

盡管夜裏足痛風犯得很厲害,後來腦神經又嗡嗡作響,基斯圖諾夫第二天早晨仍上班去了,並按時接待了求見者和銀行的客戶。他看上去無精打采,疲憊不堪,說話時氣喘籲籲,連一點力氣也沒有,活像一個行將就木的人。

“您有什麼事?”他對一位女求見者說,那女人身穿一件式樣很舊的女外套,從後麵看上去頗像一個很大的屎殼郎。

“您知道嗎,大人,”女求見者像炒蹦豆兒似的說了起來,“我的丈夫,八品文官舒金,已經患病五個月了,可是,對不起,趁他在家養病的時候,他們卻無緣無故地讓他告老退休了,當我替他去領薪水時,請您特別注意這一點,他們卻從他的薪水中扣除了二十四盧布零三十六戈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問他們。他們說:‘他曾從互助會支過錢,是由別的官員為他做的保。’怎麼會是這樣呢?不經我的允許,難道他會去支錢嗎?這不可能,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是一個窮苦的女人,隻靠住戶的房租來維持生活..我是個軟弱無力、無依無靠的人..總是受別人的欺負,卻沒聽到任何人為我說過一句好話..”

女求見者眨眨眼睛,伸手到外衣口袋裏去掏手帕。基斯圖諾夫接過她的申訴書,開始看起來。

“對不起,這是怎麼回事?”他聳聳肩膀說,“我一點也不明白。顯而易見,太太,您是找錯地方了。老實說,您的申訴書根本就與我們無關。請您到您丈夫供職的那個部門去問問吧。”

“哎呀,老爺,我已經去過五個地方了,可是哪個地方都不接受我的申訴書!”舒金太太說,“我都被弄得暈頭轉向,多虧小姑子的丈夫鮑裏斯·馬特維伊奇幫我出了個主意,願上帝保佑他身體健康。他說:‘大嫂,您去找找基斯圖諾夫先生吧,他是個有權勢的人物,他什麼事都能幫您解決..’您就幫個忙吧,大人!”

“舒金太太,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了您..您要明白,據我推測,您丈夫是在一個軍事醫療部門供職,而我們這個機關卻完全是商業性私人企業,我們這裏是銀行。您怎麼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基斯圖諾夫又聳聳肩膀,便向一位穿軍服的患牙齦膿腫的先生轉過身去。

“大人,”舒金太太用抱怨的聲調一個勁兒嘮叨說,“我丈夫臥病在床,我有醫生證明!證明就在這裏,請您看吧!”

“好極啦,我相信您,”基斯圖諾夫氣惱地說,“不過我再重複一遍,這與我們無關。您這樣做真令人感到奇怪,甚至很荒唐!難道您丈夫就不知道您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他呀,大人,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總是說:‘你管不著!你給我滾開!’他就知道說這種話..哼,我管不著,誰管得著?要知道他現在是靠我來養活呀!他已經成了我的一個累贅!”

基斯圖諾夫又向舒金太太轉過身來,開始向她解釋軍事醫療部門與私人銀行之間的區別。她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不時點點頭表示同意,並說:

“是的,是的,是這樣的..我明白,老爺。既然如此,大人,您就吩咐支付給我點錢吧,哪怕十五盧布也行!您說的一切我都同意立即去辦。”

“哎呀!”基斯圖諾夫歎了口氣,仰臉靠在椅背上。“您的腦袋怎麼這麼不開竅呀!您要明白,您向我們提出這樣的請求,就如同向藥房或金銀化驗局提出離婚申請一樣令人感到奇怪。他們沒有付給您錢,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大人,您就讓我永遠為您禱告上帝吧,您就可憐可憐我這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吧,”舒金太太失聲痛哭起來。“我是個無依無靠、身體虛弱的女人..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又得跟住戶打官司,又得為丈夫的事四處奔走,又得忙於家務,我還要戒齋吃素,小姑子的丈夫也丟了工作..從表麵看,我又能吃又能喝,其實我身體虛弱得很,幾乎連路都走不動..整夜睡不著覺。”

基斯圖諾夫感到一陣心跳。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用一隻手按住胸口,又開始向舒金太太解釋起來,他的聲音時斷時續..

“不行,對不起,我無法跟您說話了,”他揮揮手說,“我的腦袋快要發暈了。您妨礙我們工作,這是白白浪費時間。哎呀..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他對一位銀行職員說,“請您給這位舒金太太解釋一下吧!”

基斯圖諾夫走到每位求見者麵前詢問了一遍,便回自己辦公室去了,他一連簽署了十來份文件。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仍在那裏向舒金太太作解釋。基斯圖諾夫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久久地諦聽著兩個聲音在說話:一個是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那單調的壓抑著的男低音,另一個是舒金太太哭哭啼啼的尖嗓門。

“我是個無依無靠、軟弱無力的女人,我是個有病的女人,”舒金太太說,“從外表看,您也許以為我身體很強壯,可是仔細一檢查,我身上每個骨節都有病。我幾乎連路都走不動,食欲也不好..我今天喝完咖啡後,就覺得沒有一點滋味。”

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向她解釋各個部門之間的區別以及呈遞申訴書的複雜手續。他很快也被弄得精疲力竭,不得不由會計師來代替他。

“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婆娘!”基斯圖諾夫氣憤地說,他神經質地搓著手,不時走到放水瓶的地方去喝水。“一個愚蠢透頂的婆娘!她已把我折磨得精疲力竭,現在又在折磨他們,這個可惡的女人!哎喲..我的心髒突突直跳!”

半個鍾頭以後,他拉了一下鈴。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走進來。

“您那裏怎麼樣?”基斯圖諾夫無精打采地問道。

“怎麼也說不通她,彼得·亞曆山大羅維奇!她把人搞得筋疲力盡。我們說東,她偏說西..”

“我..簡直無法聽見她的聲音..我病了..我受不住啦..”

“幹脆把看門人叫來吧,彼得·亞曆山大羅維奇,讓他把她轟走。”

“不行,不行,”基斯圖諾夫驚慌不安地說,“她會大喊大叫的,再說這棟樓房裏有好多住戶,鬼曉得他們會對我們產生什麼想法..您呀,親愛的,無論如何也要盡量向她解釋清楚。”

五分鍾以後,又傳來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悶聲悶氣的聲音。一刻鍾以後,換成了會計師嗡嗡發響、尖細有力的聲音。

“這真是一個可惡之極的女人!”基斯圖諾夫氣得不得了,神經質地聳動著雙肩。“一個不可救藥的蠢貨,見她的鬼去吧。我的足痛風好像又發作了..又犯起了偏頭痛..”

在隔壁房間裏,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累得疲憊不堪,終於用手指頭敲起桌子來,然後又敲自己的腦門。

“總而言之,您的腦袋並沒長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說,“鬼曉得長在..”

“哼,你用不著發火,用不著發火,”老太婆感到自己受了委屈。“你去對自己的老婆敲桌子吧..你這個壞蛋!你敢動手!”

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惡狠狠地望著她,氣得真想揍她一頓,無奈隻好壓低聲音說:

“滾開!”

“什麼?”舒金太太尖聲喊起來,“你竟敢罵人?我是個身體虛弱、無依無靠的女人,我不允許你這樣對待我!我的丈夫是八品文官!你這個王八蛋!我這就去找律師德米特裏·卡爾雷奇,讓他撤掉你的職!有三個住戶因為不交房租已被判有罪,你竟敢對我說出這種粗暴無禮的話來,等著瞧吧,你會低三下四跪在我麵前哀求我的!我要告到你們將軍那裏去!告到他老人家那裏去!告到他老人家那裏去!”

“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惡魔!”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用沙啞的聲音喊道。

基斯圖諾夫推開門,又露麵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用哭泣的聲調問道。

舒金太太的臉紅得像炸過的大蝦,她站在房屋中間,轉動著眼珠子,伸出手指頭在空中比劃著。銀行的職員們都站在兩旁,一個個也都滿臉通紅,他們顯然已被弄得精疲力竭,驚慌不安地互相交換著眼色。

“閣下大人!”舒金太太向基斯圖諾夫猛撲過來。“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人..就是他(她指著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用手指頭敲自己的腦門,後來又敲桌子..您讓他處理我的事情,他卻對我大加侮辱!我是個體弱多病、無依無靠的女人..丈夫是八品文官,我本人是少校的女兒!”

“好吧,太太,”基斯圖諾夫呻吟著說,“我來處理..我要對他采取措施..您先走吧..然後我就處理!”

“我什麼時候才能拿到錢呀,大人?我現在就需要錢!”

基斯圖諾夫用發顫的手指摸摸腦門,歎了口氣,又開始向她解釋說:

“太太,我已經對您說過了,這裏是銀行,純商業性私人企業..您想讓我們做些什麼呢?您也該明白點事理才好,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舒金太太聽罷,歎了口氣。

“是的,是的..”她表示讚同道,“不過您老人家就行行好吧,讓我永遠為您禱告上帝吧,您就做我們的生身父親,保護保護我們吧。要是醫務部門的證明還不夠的話,我可以讓區警察局出具證明..請您吩咐他們把錢付給我!”

基斯圖諾夫兩眼發花。他深深歎了口氣,疲憊不堪地坐在椅子上。

“您想要多少錢?”他用虛弱的聲音說。

“二十四盧布零三十六戈比。”

基斯圖諾夫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子,從裏麵取出一張麵

值二十五盧布的票子,遞給舒金太太。“拿去吧..請您走吧!”舒金太太把錢放在手帕上裹好,裝在衣袋裏,她那布滿皺

紋的臉上露出一種甜蜜、溫和甚至有點嫵媚的微笑,問道:“大人,您能不能讓我丈夫重返工作崗位?”“我要回家了..我病啦..”基斯圖諾夫無精打采地說,

“我的心髒突突地跳得很厲害。”

等他走後,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趕快派尼基塔去藥房買了一瓶桂櫻葉滴劑,每人服了二十滴,這才坐下來工作。舒金太太後來又在前廳坐了兩個多鍾頭,一邊跟看門人閑聊,一邊等著基斯圖諾夫回來。

第二天她又來了。

1887年王健夫路工譯

跳來跳去的女人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的婚禮上,她所有的朋友和要好的熟人都到了。

“你們瞧瞧他:他身上還有點兒氣質,是嗎?”她朝丈夫那邊點點頭說,仿佛想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嫁給這麼一個普普通通、極其平凡、一點也不起眼的人。

她的丈夫奧西普·斯捷潘諾維奇·德莫夫是個醫生,享有九等文官的頭銜。他在兩所醫院裏做事:在一所任兼職住院醫師,在另一所任病理解剖員。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中午他接待病人、在自己診所看病,下午則乘有軌馬車到另一所醫院,在那裏解剖已死的病人。他靠私人行醫的收入堪稱微薄,一年大約五百盧布。這就是他的全部情況。關於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不過奧爾加·伊凡諾夫娜,還有她的朋友和所有要好的熟人可不是等閑之輩。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出色之處,也小有名氣,已經有所聲望,被當作名流看待,或者有的人即使尚未出名,也是前程遠大。一位話劇院的演員,是位早已得到公認的大天才、一個風度翩翩、天資聰明和態度謙恭的人物,還是個出色的朗誦演員,教過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朗誦;一位歌劇演唱家,是個心地善良的胖子,曾經歎著氣對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她自己毀了自己:如果她不懶惰,並且能把握自己,她會成為一名傑出的女歌手;接下來是幾位畫家,為首的是裏亞鮑夫斯基,一位風俗畫家、動物造型畫家和風景畫家,一個非常英俊、長有淺色頭發的年輕人,大約二十五歲,在畫展上已經取得成功,最近一幅畫以五百盧布的價賣出;他為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修改過畫稿,說她可能會有所成就;再接下來是個大提琴演奏家。他演奏起來琴聲如泣如訴,坦率地承認自己所認識的女人中隻有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會伴奏;然後是一位文學家,年紀輕輕卻已負盛名,寫過中篇小說、話劇和短篇小說。還有誰呢?對了,還有瓦西裏·瓦西裏依奇,一位老爺、地主、初識門徑的業餘插圖畫家,也為書頁的首尾畫畫花飾,他對於古老的俄羅斯風格和壯士詩及民間歌謠的韻味有強烈的感受;他在紙張、瓷器和熏黑的盤子上創造了名不虛傳的奇跡。這群藝術界人士自由自在,被命運寵嬌了,他們盡管態度和藹、謙恭有禮,但是隻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到有醫生這個行當,在他們眼裏,德莫夫這個姓氏叫起來跟西多羅夫或塔拉索夫沒有什麼兩樣,德莫夫在他們中間似乎是局外人、多餘人和小孩子,雖然他身高體大。他身上那件燕尾服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那蓬胡子也仿佛是地主管家的胡子。不過,如果他是一個作家,他們或許會說他胡子像左拉①。

話劇演員對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她那一頭亞麻色頭發和一身婚裝,使她很像春日綴滿柔和白花的一棵亭亭玉立的櫻桃樹。

“別說了,您聽我說!”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抓起他的手對他說。“這件事是怎麼會突然發生的呢?您聽我說,聽我說..應當告訴您,家父和德莫夫在同一所醫院工作。當可憐的家父生病的時候,德莫夫整日整夜地在他的病床邊守了幾天。多大的自我犧牲呀!您聽著,裏亞鮑夫斯基..還有您,作家,也聽著,有趣得很呢。你們都靠近一些。多大的自我犧牲和真誠的同情呀!我也整宿整宿地不睡覺,坐在家父身邊,突然間——

這不,年輕小夥子的善心取得了勝利!我的德莫夫狂熱地墮入了愛河。是的,命運常常是如此奇妙。就這樣,家父故世以後

①法國作家。

他有時常來看我,在街頭和我見麵,於是某一天晚上———啪的一下!—

—他向我求婚了..真是意想不到..我哭了整整一宿,自己也沒命地墮入了情網。就這麼著,你們都看到了,我做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嗎?他身上有著某種有強勁、壯實、像熊一樣的力量。現在他臉部的四分之三麵向我們這一邊,光線不大照得到,等他轉過臉來,你們瞧瞧他的前額。裏亞鮑夫斯基,您對這個前額有什麼可說的?德莫夫,我們說你來著!”她向丈夫喊道。“過來。把你真誠的手伸給裏亞鮑夫斯基..對,就這樣。你們做朋友吧。”

德莫夫露出善意和天真的笑容向裏亞鮑夫斯基伸出手去,說道:

“非常高興。和我一起畢業的也有個裏亞鮑夫斯基。該不是您的親戚吧?”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二十二歲,德莫夫三十一歲。婚後他們日子過得挺不錯。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將客廳的四壁掛滿了自己畫的和別人畫的畫稿,有的裝框,有的不裝框;又用中國雨傘、畫框、各色布片、小刀、半身雕像、照片把鋼琴和家具旁邊的空間裝點起來,布置得滿滿當當,又很美觀..她在餐室的牆上貼滿了民間木版畫,掛上了樹皮鞋和鐮刀,牆角裏放上割草大鐮刀和耙子,於是一種俄羅斯風味就在餐室裏油然而生了。為了使臥室像山洞,她把牆壁和天花板蒙上一層深色呢子,床的上方掛上一盞威尼斯燈,房門口則放置一具手執斧鉞的人像。人人都認為新婚夫婦有一個非常溫馨的小家。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每天十一點左右起床,然後彈一會琴,或者,如果遇上晴朗天氣,就畫畫油畫。接著在快一點鍾時就乘車去找自己的裁縫。由於她和德莫夫手頭相當拮據,隻能勉強維持,所以為了在人前出現時總有新裝或讓自己的裝束使人賞心悅目,她和她的裁縫就得煞費苦心耍點花招。經常有這樣的事:由一件染過的舊衣服、一塊一文不值的透花紗、一塊花邊、一塊長毛絨和一塊綢料簡直會產生出一個奇跡,成了一件叫人讚歎不絕的東西,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種理想。從裁縫鋪出來後,奧爾加·伊凡諾夫娜通常去看一個熟悉的女演員,聽聽劇院新聞,順便張羅一下某部新劇首演或某次專場紀念演出的門票。從女演員家出來後需要去一個畫家的畫室或畫展,然後去看望某位名流—

—邀請他登門作客或者回拜,或者隻是去聊聊閑天。所到之處人們對她都愉快友好相迎,說她漂亮、可愛,這樣的女人難得一見..那些被她稱為名流和偉人的人,都把她當作自己人或可與平起平坐的人那樣接待,異口同聲向她預言,說憑她的天分、品位和智慧,隻要專心致誌,她一定會大有作為。她唱歌、彈琴、畫彩色畫、做泥塑、參加業餘演出,不過這一切她不是隨意為之,而是體現了一種天分;不管做彩燈、化妝或者為哪一個人打領結—

—處處都會體現出她不同凡響的藝術品位和優雅溫馨的情趣。然而無論她的才幹表現在哪個方麵,都不如她的一種才能那樣鮮明:她善於和名人迅速結識,並且直截了當立即成為知交。隻要有人即使稍有名氣並使人說到自己,她就已經和他認識,當天就成為朋友,並且請他來家作客,每次結識新交對她來說都是不折不扣的喜事。她仰慕名人,為他們感到自豪,每夜在夢中見到他們。她渴望結識名人,而且這種渴望永難消解。舊的走了、被遺忘了,又有新的走來接替;但是即使對這些新來的她又很快習以為常了,失去了興趣,於是開始貪婪地尋找一茬茬新的偉人,尋到了又再尋找。為什麼呢?

四點多鍾她在家裏和丈夫一起進午餐。他的樸實、健全的思維和好心腸使她深受感動,欣喜若狂。有時她跳起來,激動地擁抱他的腦袋,在上麵印遍她的熱吻。

“德莫夫,你是個聰明、高尚的人,”她說道,“但是你有個至關重要的缺點。你對藝術毫無興趣。你對音樂和繪畫持否定態度。”

“我不懂,”他溫和地說。“我一輩子搞的都是自然科學和醫學,顧不上關心藝術。”

“這可糟糕透了,德莫夫!”

“那為什麼呢?你認識的那些人不懂自然科學,也不懂醫學,可你並沒有打算就此責怪他們呀。每個人都各有所好。我不懂繪畫和歌劇,但我這樣想:如果一些聰明人將畢生奉獻給這些事,另一些聰明人為此而支付大把大把的錢,那麼這就表明這些東西是為人所需的。我不懂,但是不懂並不意味著否定。”

“讓我握握你真誠的手!”

餐後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去看望熟人,然後去看戲或聽音樂會,回家已是後半夜了。每天就這麼過去。

每逢星期三她家裏常舉行家庭晚會。在這些晚會上女主人和客人們既不打牌也不跳舞,而是通過各種藝術活動打發時光。話劇院的那位演員朗誦,歌手唱歌,畫家們在紀念冊上作畫,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有許多紀念冊,大提琴手演奏曲子;女主人本人也作畫、作泥塑、唱歌和伴奏。在朗誦、奏樂和歌唱的間歇就談論與爭論文學、戲劇和繪畫等問題。沒有女賓,因為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認為除了女演員和她的裁縫,所有的女人都枯燥乏味、俗不可耐。沒有一次晚會在進行過程中不發生這樣的事:每當門鈴響起時,女主人就會顫然一怔,臉上露出勝利的神色說道:“是他!”這個“他”指的就是應邀而至的某位新名流。德莫夫不在客廳裏,沒有人會想到他的存在。然而在十一點半通往餐室的門便會準時啟開,德莫夫麵含善意溫和的笑容出現在門口,搓著雙手說:

“先生們,請用點心。”

大家走進餐室,每次都見到餐桌上一成不變的食品:一盤牡蠣、一塊火腿或者牛肉、沙丁魚、奶酪、魚子醬、蘑菇、伏特加和兩瓶葡萄酒。

“我親愛的夥食總管!”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興奮得拍著手說,“你真迷人!先生們,瞧瞧他的額頭!德莫夫,轉過半邊臉去。先生們,瞧瞧:他的臉像孟加拉虎,可臉部表情那麼善良可

親,和鹿一樣,哦,親愛的!”

客人們吃著,望著德莫夫想道:“真的,是個了不起的年輕後生,”不過不久大家就把他忘了,又繼續談劇院、音樂和繪畫去了。

年輕夫婦過得很幸福,生活一帆風順。但是蜜月的第三個星期過得卻不太幸福,甚至有點淒涼。德莫夫在醫院裏感染了丹毒,在病床上躺了六天,還得把一頭黑色的秀發剃個精光。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坐在他身邊,哭得很傷心,但是等他病情有所減輕,她用一塊白色小巾將他剃光的頭包起來,開始把他當模特兒畫成一個貝陀因人的形象,於是兩個人都樂了。他康複後大約過了三天,他又去醫院上班,這時他又發生了一場新的虛驚。

“我的媽呀,我真晦氣!”一次吃飯時他說道。“今天我解剖了四具屍體。我一下子割破了自己兩個手指。而且回到家才發現。”

奧爾加嚇壞了。他卻淡淡一笑,說這不過是小事一樁,他在解剖時經常割破手。

“我入迷了,媽媽,就不留神了。”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提心吊膽,擔心他感染上屍毒,每天夜裏向上帝祈禱,不過總算萬事大吉。於是生活又平安幸福地流淌過去,沒有憂傷,沒有擔驚受怕。眼前的光景和和美美,接著而來的是日漸臨近的春天,她已經在遠處笑臉相迎,預示著將會有上千種賞心樂事。幸福是不知有盡頭的!四月、五月和六月是城外遠郊的別墅,散步,畫稿,垂釣,夜鶯的歌聲,然後自七月直至秋季開始之前,藝術家們將作伏爾加河上之旅,作為圈①內當然的一員,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也將參加此行。她已經用麻布為自己縫製了兩件出門穿的衣服,買了旅途用的顏料、畫筆、畫布和新的調色板。裏亞鮑夫斯基幾乎每天來看她,想看看她在繪畫方麵有什麼長進。在她給他看自己畫的風景

①原文為從法語音譯的俄文詞。

畫時,他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裏,緊閉雙唇,鼻子裏發出嘶嘶的吐氣聲,說道:

“是這樣..您的這塊雲在大聲呼喚:照在它上麵的不像是傍晚的光。前景似乎被吃掉了,有點,您懂嗎,不那個..您畫的這間小屋似乎被什麼東西壓著了,正在可憐巴巴地吱吱作響..這個角應當再暗些。總的說還不錯..我喜歡它。”

他越是說得雲裏霧裏,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對他的話越容易理解。

在聖三主日①的第二天德莫夫買了食品和糖果,乘車到別墅去看妻子。他和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見麵。想得厲害。當他坐在火車裏,然後在大片的林子裏尋找自己的別墅的時候,他一直感到饑腸轆轆和勞累不堪,於是向往著自由自在地和妻子共進晚餐,然後躺下睡覺。所以望著那包食品心裏樂滋滋的,那裏麵包有魚子醬、奶酪和白北鮭魚肉。

等他找到自己的別墅、認出它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了。當女傭的老婆子說太太不在家,大概很快就會回來。這幢別墅樣子很難看,用書寫紙裱糊的天花板低低的,地板高低不平,都是縫道。裏麵隻有三個房間。一間房裏放著一張床,另一間房裏椅子上和窗台上胡亂堆放著畫布、畫筆、油汙的紙張、男子的大衣和寬簷帽,在第三間房裏德莫夫遇見了三個不認識的男人。兩個是留胡子的黑發男子,第三個胡子刮得光光的,是個胖子,看上去是個演員。桌子上茶炊裏的水正開著。

“您有什麼事?”演員用男低音問道,一麵毫無禮貌地打量著德莫夫。“您找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吧?請等一會兒,她馬上就回來了。”

德莫夫坐下,開始等候她回來。黑發男子中的一個睡意未

①基督教節日,在聖靈降臨節後的星期日。

消、無精打采地望望他,替自己斟了杯茶,問道:

“也許您也來杯茶?”

德莫夫既想喝又想吃,但是為了不破壞自己的胃口,他謝絕了茶水。不久傳來了腳步聲和熟悉的笑聲;門砰的一聲響,於是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跑進了房間,她戴著寬簷帽,手裏提著畫箱,隨她進來的是裏亞鮑夫斯基,拿著一把大傘和一張折椅,高高興興,兩頰通紅。

“德莫夫!”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叫起來,高興得臉都一下子紅了起來。“德莫夫!”她又叫了一遍,說著把頭和雙臂靠到他的胸口。“是你啊!為什麼你這麼久不來這裏?為什麼?為什麼?”

“我哪有時間哦,媽呀?我老是忙,有空的時候呢火車班次又不對。”

“可我見到你有多高興!我整夜整夜地夢見你,擔心你會生病。嘿,要是你知道,你有多可愛,你來得正是時候!你可是救我來了。隻有你一個人能救我!明天這裏將舉行一個別具一格的婚禮,”她笑著,一麵給丈夫打領結一麵繼續說。“結婚的是車站的一個年輕報務員,一個叫奇凱爾傑耶夫的人。是個漂亮的年輕人,當然不笨,而且,我告訴你,臉上有一種強有力的、熊一樣的表情..可以借他的相貌來畫一個年輕的瓦蘭人①。我們所有來別墅度假的人都參加,答應出席婚禮..他不富有,隻有孤身一人,膽子又小,謝絕參加他的婚禮當然很不好。你想象一下,午禱以後就舉行婚禮,然後全體從教堂步行到新娘的家裏..你知道嗎,有小樹林,鳥兒的歡歌,草地上的日影,我們大家都是鮮亮綠色背景上的一個個彩色的斑點——

別具一格,帶有法國表現主義的風味。可是,德莫夫,我穿什麼衣服去教堂?”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哭喪著臉說。“我在這裏一無所有,名副其實的一無所有!既沒有衣服,也沒有鮮花,也沒有手套..你應當救救我。既然你來了,那就是說命運親自吩

①古俄羅斯人對北歐諾爾曼人的稱呼。

咐你來救我了。親愛的,把鑰匙拿著,回家去,那裏,在衣帽間拿出我那件玫瑰紅的連衣裙。你記得這件衣服,它掛在最前麵..然後在貯藏室右邊的地板上你會看見兩隻紙板箱。隻要你一打開上麵那隻,那裏除了透花紗還是透花紗,還有各式各樣的零頭布,下麵就放著花。你取花的時候可要小心,千萬別,親愛的,把它弄皺了,以後我會挑選過的..還有手套,你去買了來。”

“好,”德莫夫說。“我明天乘火車去,然後捎回來。”

“哪兒還有明天?”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問道,同時驚奇地望著他。“明天你怎麼來得及?明天頭班火車九點發車,婚禮十一點就要舉行。不,親愛的,應當今天走,必須今天走!如果明天你來不了,就托郵遞員捎來。好了,走吧..旅客列車馬上要來了。別誤了班,親愛的。”

“好。”

“唉,我真舍不得放你走,”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於是淚水湧上了眼眶。“我這個傻瓜,幹嗎答應那個報務員?”

德莫夫匆匆喝了杯茶,拿起一隻小麵包圈,溫和地微笑著去車站了。魚子醬、奶酪和北白鮭魚則留給兩位黑發男子和胖演員分享了。

在七月的一個寧靜的月夜,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站在伏爾加河上一艘輪船的甲板上,有時望著河水,有時望著美麗的河岸。她身邊站著裏亞鮑夫斯基,對她說水中的黑影不是影子,而是夢,由於這帶有奇異光彩的神奇河水,由於這無限深邃的天空和憂鬱、沉思的兩岸,這訴說著我們生活的空虛和某種崇高、永恒、幸福的事物存在的兩岸,最好忘卻自我,失去生命,使自己成為回憶。既往的已經逝去,了無趣味,而生活中這奇異、唯一的夜晚也行將結束,彙入永恒—

—幹嗎還要活著呢?

而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在時而傾聽裏亞鮑夫斯基的話音、時而傾聽黑夜的寧靜時,也在想,她是不朽的,永遠不會死。以往她從未見過的碧綠的河水、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靈的說不清的喜悅,都在告訴她,她將成為一名大畫家,而在遠方某處、月色之夜的後邊、無窮無盡的空間裏,等待著她的是成就、光榮和人們的愛戴..當她目不轉睛地久久凝望著遠方的時候,她仿佛覺得那邊有人群、燈火、莊嚴的樂音、欣喜若狂的歡呼、她自己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還有從四麵八方向她紛飛而來的鮮花。她還想到,雙肘支著船舷,和她並肩而立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偉人、天才、上帝的寵兒..他迄今為止所創作的一切都是出色、新穎和不同凡響的,而將來、當他罕見的才能隨著自身的成熟而站穩腳跟的時候,那時他所創作的東西將是驚天動地、無可估量的崇高的,這一點憑他臉部的神情、他說話的風度和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就可看見的。在談起黑影、夜晚的色調、月亮的光輝時,他的口吻似乎是獨特的,用的是他自己的語言,所以令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他把握自然的一種魅力。他本人樣子十分英俊,有獨到見解,而他的生活,特立獨行、自由自在、與世俗萬物格格不入的生活,則和鳥類的生活相似。

“冷起來了。”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著打了個寒噤。

裏亞鮑夫斯基把她裹進自己的披風,憂傷地說道:

“我感覺到自己在您的掌握之中。我是奴隸。您今天為什麼這麼迷人?”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光挺嚇人,所以她不敢去看他一眼。

“我愛您愛得要瘋了..”他輕輕對她說,把氣呼到她的麵頰上。“隻要對我說一句話,我就不要活了,就會拋棄藝術..”他極其激動地喃喃自語。“愛我吧,愛吧..”

“別這樣說,”奧爾加·伊凡諾夫娜閉上眼睛說。“這太可怕。德莫夫怎麼辦?”

“德莫夫怎麼啦?為什麼要提德莫夫?德莫夫關我什麼事?伏爾加河,月亮,美景,我的愛,我的激情,可就是什麼樣的德莫夫都沒有..啊,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需要過去的事,隻求給我短暫的一刻,一個瞬間。”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的心怦怦跳起來。她希望想念丈夫,然而既往的一切,連同婚禮、德莫夫和晚會,在她看來似乎顯得很渺小,不值一提,模模糊糊,毫無用處而且顯得遙遠而又遙遠..事實上:德莫夫怎麼啦?為什麼要提德莫夫?德莫夫關她什麼事?再說大自然裏究竟存不存在他這個人,他是否隻是一個夢?

“對他,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來說,到手的那點幸福已經足夠,”她雙手捂住臉想道。“由那邊責難去,詛咒去,我偏偏要叫大家氣氣,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生活中一切都應當體驗一番。天哪,多麼可怕,又多麼美好!”

“怎麼啦?什麼?”畫家一麵擁抱著她,一麵貪婪地吻她那雙無力地試圖避開他的手,自語道。“你愛我?是嗎?是嗎?哦,多好的夜色!迷人的夜色!”

“是啊,多好的夜色!”她望著他淚水晶瑩的雙眼輕輕說,然後迅速地回頭環顧一下,一把將他抱住,使勁地吻他的雙唇。

“咱們正向基涅什馬靠近!”甲板上另一邊有人說。

傳來沉甸甸的腳步聲。是小吃部的一個人從旁邊走過去。

“喂,聽著,”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對他說,一邊笑著,幸福地流著淚,“給我們拿葡萄酒來。”

畫家因為激動而臉色蒼白,坐到長椅上,用一雙愛慕、感激的眼睛望望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然後疲憊地莞爾一笑說道:

“我累了。”

說著把頭靠到船舷上。

九月二日是溫暖、寧靜,然而陰沉沉的一天。一清早伏爾加河上就彌漫著輕霧,九點以後就飄起了毛毛細雨。天空毫無轉晴的希望。喝茶的時候裏亞鮑夫斯基對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寫生是一門最吃力不討好,也最枯燥乏味的藝術,他不是畫家,隻有一群傻瓜才認為他有天賦,說著他突然抓起一把餐刀,無緣無故地將自己最好的一幅畫稿劃上了幾刀。喝過茶後,他悶悶不樂地坐在窗口望著伏爾加河。而伏爾加河已經失去光華,顯出一派煙雨蒼茫、寒氣陣陣的樣子。眼前萬物都使人想到愁緒滿懷、陰沉鬱悶的秋季正在臨近。如今兩岸蔥鬱的綠茵,河麵璀璨的反光,遠方清澈蔚藍的秀色,以及種種豔麗壯偉的美景,仿佛已被大自然從伏爾加河上盡行脫去,連烏鴉在飛經伏爾加河時也在對它調侃:“光啦!光啦!”裏亞鮑夫斯基聽著烏鴉的叫聲,心裏想道,自己已經江郎才盡,失去天賦,世間萬物都有定數,都是相對而且愚蠢的,所以他不應當再和這個女人糾纏在一起..總而言之,他心緒不佳,愁苦煩惱。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坐在間壁另一邊的床上,在用手指梳摸自己漂亮的亞麻色頭發時,想象著自己有時在客廳裏,有時在臥室裏,有時在丈夫的書房裏;想象把她帶進了劇院,帶到了女裁縫身邊,帶到了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麵前。此時此刻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會想著她嗎?秋季已經開始,該考慮舉辦晚會的事了。那麼德莫夫呢?親愛的德莫夫!他在自己的信中那麼溫和。又如孩子一般那麼哀婉地請求她趕快回家!他每月給她寄七十五盧布,當她寫信告訴他自己借給了畫家們一百盧布時,他連這一百盧布也給她寄了過來。多麼善良、慷慨的一個人!旅行使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不勝疲憊,她覺得無聊,所以渴望盡快離開這些鄉下人,離開河上的潮氣,去掉身上肮髒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她住在農舍裏的時候和從一個村莊向另一個村莊不斷遷徙的過程中,一直都經受著。假如裏亞鮑夫斯基沒有答應畫家們和他們在這裏一直住到九月二十號,那麼今天就可離去了。如能這樣有多好!

“我的天!”裏亞鮑夫斯基呻吟道,“究竟什麼時候太陽會終於露麵呢?沒有陽光,這幅陽光下的風景我就無法畫下去!..”

“你不是有幅雲天下的畫稿嗎,”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從間壁後麵走出來說。“你記得,右麵的前景是森林,左麵是一群奶

牛和鵝。現在你該能夠把它畫完了。”

“唉!”畫家蹙緊眉頭說。“畫完它!難道您認為我自己就

這麼笨,竟然不知道我需要做什麼嗎!”

“你對我的態度變得太厲害了!”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歎了

口氣。

“好,這才好。”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的臉抽動起來,她走開去來到爐子旁

邊,哭了起來。

“是啊,眼淚總是不夠用。別哭啦!我有幾千條理由哭泣,

可是我就是不哭。”

“幾千條理由!”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哽咽著說,“最主要的

一條就是已經把我當成了累贅。不錯!”她說著大哭起來。“如

果說句實話,那就是您為我們的戀情感到丟人。您一直在努力

不讓畫家們發覺,雖然這件事掩蓋不了,而且他們大家早已盡

人皆知。”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我隻求您一件事,”畫家把一隻手擱

在心口,用央求的口氣說,“就一件事:別折磨我!除此以外我

對您別無所求!”

“那您發誓您仍然愛著我!”

“這是折磨人的事!”畫家從牙縫裏含含糊糊地擠出這句

話,然後霍地站了起來。“到頭來要麼我跳伏爾加河,要麼我發

瘋!您別纏我啦!”

“那您殺了我,殺了我!”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大聲說道。“殺了我!”

她又大哭起來,走到了間壁後麵。茅舍的草屋頂上響起淅

淅瀝瀝的雨聲。裏亞鮑夫斯基兩手抓著頭,從一個屋角到另一

屋角踱著步,然後露出決斷的表情,似乎想向什麼人證明什麼,

戴上鴨舌帽,把獵槍往肩頭一背,走出了茅舍。

他離去以後,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起

先她想最好服毒自盡,讓裏亞鮑夫斯基回來看到她已經死去,

然後她的思緒又把她帶進了客廳,帶進了丈夫的書房,於是想象自己紋絲不動地和德莫夫並肩而坐,享受著生理上的安寧和潔淨,晚上坐到劇場裏聽馬西尼①演唱。於是對文明、對城市的喧囂、對名流的思念使她揪緊了心。一個農婦走進屋來開始慢慢悠悠地生爐子做午飯。屋裏冒出焦煙的氣味,青煙繚繞,使空氣也呈現一片藍色。畫家們回來了,他們穿著泥汙的高筒靴,被雨水淋得滿臉濕漉漉的,仔細看著畫稿。自我安慰說伏爾加河即使在壞天氣裏也有它的迷人之處。壁上那口廉價的掛鍾則顧自在走:嘀嗒——

嘀嗒——

嘀嗒..冷得發僵的蒼蠅麇集在聖像邊前麵的角落裏嗡嗡叫著,聽得見長凳下厚厚的畫夾子裏麵蟑螂正在鑽來爬去..

太陽下山的時候裏亞鮑夫斯基回來了。他把鴨舌帽往桌子上一扔,臉色蒼白,疲憊不堪,穿著滿腳泥汙的靴子,坐到長凳上,就閉起了雙眼。

“我累了..”他說著掀動雙眉,努力想睜開眼睛。

為了撫慰他,也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生氣,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走到他跟前,默默地吻吻他,用梳子梳梳他淺色的頭發。她想把他的頭發梳梳好。

“怎麼回事?”他身子一顫,仿佛有什麼冷冰冰的東西碰了他,問道,然後睜開了眼。“怎麼回事?讓我安靜一會,求您了。”

他用手擋開了她,走了開去,她似乎感到他的臉上露出了厭惡和煩惱的表情。這時農婦小心地用雙手給他端來一盆素菜湯。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看見她的兩個大拇指浸到了湯裏。無論這位肚子束得很緊、髒髒的農婦,還是此刻裏亞鮑夫斯基正在貪婪地吞食的菜湯,還是這茅屋和當初因其質樸和富有藝術趣味的雜亂無章而令她如此喜愛的這裏的全部生活,現在她都覺得可怕。她突然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說:

“咱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否則由於無聊我們會大吵一場。我對此已經厭煩了。今天我就走。”

①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乘什麼車走?騎棒走嗎?”

“今天是星期四,那就是說九點半有班輪船。”

“啊?對了,對了..又怎麼樣呢,走吧..”裏亞鮑夫斯基一麵用毛巾代替餐巾擦著嘴,一麵和婉地說。“你在這兒覺得無聊了,隻好如此,要把你留住,就太自私了。走嗎,二十號以後再見麵。”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因為高興,連臉色也變得很紅潤了。難道這是真的嗎,她心裏自問,不久她就會在客廳裏作畫,在臥室裏睡覺,吃飯也會鋪上桌布,她心情感到輕鬆,已經不再生畫家的氣了。

“顏料和畫筆我留給你,裏亞布沙①,”她說。“還落下什麼,你帶回來..注意,我不在這兒你可別懶惰,也別為此愁眉苦臉,得幹活。在我眼裏你可是好樣兒的,裏亞布沙。”

九點鍾裏亞鮑夫斯基和她吻別,這和她想的一樣,是為了不在輪船上當著畫家們的麵吻她,然後送她到碼頭。不久輪船靠近,載著她開走了。

她經過了三天兩夜才回到家。她連帽子和雨披都沒有脫,因為激動而喘著大氣,走進客廳,又從那裏走進餐廳。德莫夫沒有穿西服,穿著解開扣子的坎肩。坐在餐桌前,在叉子上磨著餐刀;他麵前的盤子裏放著一隻榛雞。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在進屋時深信不疑地認為必須把一切都瞞著丈夫,而且憑她的能耐對付這件事根本不在話下,然而現在,當她見到寬闊、溫和而幸福的笑容以及閃耀著喜悅的雙眼時,她感到對這樣一個人隱瞞真相,太卑鄙、太惡心,而且就如去誹謗、偷竊和殺人一樣不可能,她也無力去做,所以轉瞬之間她決計把發生的事都告訴他,她讓他吻了她,擁抱了她,然後就在他麵前跪下,捂住了臉。

“怎麼啦?怎麼啦?媽呀?”他和藹地問。“太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赧的臉,用愧疚和央求的目光望著他,然而恐懼

①裏亞鮑夫斯基的愛稱。

和羞恥感使她難以啟齒,道出真相。

“沒什麼..”她說。“我是這樣的..”

“咱們坐下,”他扶她起來,讓到桌邊說。“就這麼坐.吃榛雞吧。你餓了,可憐的。”

她貪婪地吸進家鄉的空氣,吃著榛雞,他則動情地看著,露出喜悅的笑容。

看來到仲冬時德莫夫開始猜到自己受了騙。仿佛於心有愧似的,他已經不能對妻子正眼相看,和她相見的時候也沒有了喜悅的笑容,為了減少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常帶自己的同事科羅斯捷廖夫到自己家吃飯。那是一個剪短發、個子小小的人,一張臉皺皺巴巴的,他在見到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時由於靦腆常把上衣的扣子全部解開又全部扣上,接著用右手去擰左邊的唇須。吃飯時兩個醫生談到在橫膈膜處於高位的情況下有時常會出現心律不齊,近來能觀察到許多神經突的機會非常多,昨天德莫夫剖開一具診斷為“惡性貧血”的屍體後,找到了胰腺癌。兩個醫生進行醫學方麵的談話,似乎隻是為了給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沉默的機會,即不用說謊。吃完飯科羅斯捷廖夫坐到鋼琴前。德莫夫卻歎著氣對他說:

“唉!老兄!可是幹嗎呢!你就隨便彈首憂傷的曲子吧。”

科羅斯捷廖夫聳起肩,大幅度地張開十個手指,彈了幾個和弦,便開始用男高音唱《告訴我俄羅斯農民不需呻吟的地方》,德莫夫又歎了口氣,握拳支著腦袋,陷入了沉思。

近來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的舉止極不謹慎。每天早晨醒來時她的情緒都壞到了極點,認為裏亞鮑夫斯基已經不再愛她,而且謝天謝地一切已經終了。然而喝過咖啡後她想明白了:裏亞鮑夫斯基從她身邊把她丈夫奪走了,如今她已落得個既無丈夫又無裏亞鮑夫斯基的下場;後來她又想到熟人們曾談起裏亞鮑夫斯基正在繪製一幅驚人之作,準備送展,這是一幅將風俗畫和風景畫交織在一起的作品,具有波列諾夫①的風格,為此所有經常光顧他畫室的人興奮到了極點;但是她認為這是在她的影響下他才創作出來的,而且總的說多虧了她的影響他才明顯地向好的方向轉化的。她的影響十分有益,也十分重要,如果她不去管他,也許他就毀了。她同樣想起他最近一次來看她,身穿一件灰色長禮服,上麵繡有點點火星,係一根新領帶,有氣無力地問她:“我漂亮嗎?”事實上,他風流倜儻,那一頭長長的鬈發和一雙藍藍的眼睛使他非常漂亮(或者說這可能是給人的一種印象),而且對她十分親切。

回想了好多事並且理出個頭緒後,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穿好衣服,異常激動地乘車到畫室去找裏亞鮑夫斯基。她見到他時他正高興,而且正為自己那幅確實氣勢不凡的畫作陶然自得。他蹦著跳著,逗著樂著,用說笑來回答認真的問題。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妒忌裏亞鮑夫斯基的畫,恨它。但是出於禮貌在它麵前站了大約五分鍾,接著歎了口氣,就如人們麵對聖物歎息一樣,輕輕說道:

“你可從來不曾畫過任何類似的東西。你知道嗎,簡直令人害怕呢。”

然後她開始央求他愛她,別甩了她,央求他憐憫她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她哭泣著,吻他的雙手,要求他發誓愛她,向他證明如果沒有她的影響他就會迷失方向,毀滅自己。將他的好心情破壞以後,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便驅車去找她的女裁縫,或者去找那位熟識的女演員張羅戲票。

如果她在畫室沒有遇見他,她就給他留下信函,在信中發誓如果他今天不來看她,她就一定服毒自盡。他害怕了,就來看她並留下吃飯。他當著她丈夫的麵也無所顧忌,對她說粗魯無禮的話,她也以牙還牙。兩個人都覺得他們彼此糾纏在一起,都是暴君和敵人。於是發脾氣,由於氣惱竟沒有發覺他們兩人都有失體統。連剪短發的科羅斯捷廖夫也什麼都看出來

①波列諾夫(1844—1927),俄羅斯畫家。

了。餐廳裏裏亞鮑夫斯基匆匆道過別就走了。

“您去哪兒?”在前廳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惡狠狠地瞧著他問。

他皺起眉頭、眯起眼睛說出某個大家都認識的女士的名字,雖然他是為了嘲弄她的醋勁,存心掃她的興。她走進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由於醋意、懊喪、受辱和羞恥感,她咬著枕頭,開始號啕大哭。德莫夫撇下客廳裏的科羅斯捷廖夫,走進臥室,局促不安、手足無措,輕聲說道:

“別哭得那麼大聲,媽呀..為了什麼?這事不能聲張..應當不露聲色..要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是無法挽回的。”

她不知道如何克製內心的醋意,這醋意甚至使她兩邊的太陽穴都隱隱作痛,又想到事情尚可挽回,於是洗了臉,往剛才淚痕縱橫的臉上撲粉,飛也似的驅車去找那個認識的女士了。她在她那裏沒有見到他,於是去找另一位女士,繼而又找第三位..開頭她對自己這樣驅車奔波還覺得不好意思,後來就習以為常了,於是常常會一個晚上驅車走遍所有認識的女人的家去尋找裏亞鮑夫斯基,大家對此也都心中明白了。

有一次她對裏亞鮑夫斯基說到丈夫:

“這個人用自己的寬宏大量來壓迫我!”

她非常喜歡這句句子,甚至在遇見知道她和裏亞鮑夫斯基那樁風流韻事的畫家們時,她每次都會用手做出一個有力的動作來說她的丈夫:

“這個人用自己的寬宏大量來壓迫我!”

生活的秩序依然和去年一樣。每逢星期三舉行晚會。演員朗誦,畫家揮毫,琴手奏曲,歌手唱歌,十一點半通往餐室的門必然打開,於是德莫夫臉含微笑說:

“先生們,請用點心。”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依然找尋偉人,找到了,又覺得不滿足,於是又找。她依然每日深夜回家,不過德莫夫已和去年不同,沒有睡覺,而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做著什麼工作。他大約三點上床,八點起床。

一天傍晚她準備去戲院,正站在窗間鏡的前麵,這時德莫夫穿著燕尾服,係一個白領結,走進了臥室。他和以往一樣溫和地麵露笑容,興奮地正眼看著妻子。他的臉上容光煥發。

“我剛做過學位論文答辯,”他坐著,用手撫著雙膝說。“通過了嗎?”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問。“嘿嘿!”他笑道,為了看得見鏡子裏妻子的臉,他伸長了脖

子,她依然背對他站著,整理著發式。“嘿嘿!”他再一次笑著說。“告訴你,非常可能會建議授予我普通病理學的編外副教授職稱。這一點能預感到。”

從他臉上怡然自得、容光煥發的表情看得出來,假如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能和他分享喜悅和歡欣,他一定會原諒她的一切,無論現在的還是以後的,一定會忘記一切,但是她不懂什麼叫編外副教授和普通病理學,而且還在擔心在戲院裏遲到了,所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坐了兩分鍾,歉疚地笑了笑,就走了出去。

這是最為驚恐不安的一天。

德莫夫頭痛得厲害;一清早他就沒有喝早茶,也沒有去醫院,一直躺在自己書房的土耳其沙發上。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按例在一點鍾去裏亞鮑夫斯基那兒,給他看自己的畫稿《靜物寫生》①,同時問他為什麼昨天不來。這幅畫稿在她看來倒是不值一提,她畫它隻是為了多一個到畫家那裏走一趟的借口。

她沒有按門鈴就走進了他的屋子,在前廳脫套鞋時她聽到畫室裏似乎有衣服作響的聲音,等她趕緊往畫室裏窺視的時候,隻看到一塊咖啡色的裙子,那裙子隻一閃,就藏到了

①原文為法文,下同。

一幅大畫後麵,那幅畫和畫架一起被一塊拖到地麵的黑布罩著。毋庸置疑,那裏藏的是個女人。奧爾加·伊凡諾夫娜本人也有多少回在這幅畫後麵尋找自己的藏身之地!看樣子裏亞鮑夫斯基非常尷尬,對她的來到做出十分驚訝的樣子,向她伸出兩隻手去,強裝笑顏地說:

“啊———啊!很高興見到您。有什麼好消息說來聽聽?”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的雙眼滿含著淚水。她感到恥辱、痛苦,旁邊有個女人、一個情敵在場,就是給一百分她也不會說話,那個女人現在正站在畫背後,也許正在幸災樂禍地嘻嘻竊笑呢。

“我帶畫稿給您看來了..”她膽怯地用細細的聲音說,兩片嘴唇卻在顫抖,“《靜物寫生》。”

“啊———啊..是畫稿?”

畫家把畫稿拿在手裏,仔細看著,似乎下意識地走進另一個房間。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順從地跟著他。

“《靜物寫生》..品級第一,”他挑選著押韻的詞彙喃喃自語,“療養勝地..見鬼斷氣..港口停棲..”①

從畫室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衣服的聲。就是說她已經離開。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真想大喝一聲,拿起一樣沉重的東西砸向他腦袋,然後離去,但是隔著淚水她什麼也看不見。她被恥辱壓倒了,感到自己已經不是奧爾加·伊凡諾夫娜,也不是女畫家,而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東西。

“我累了..”畫家望著畫稿,為了克服睡意,搖晃著腦袋,懶洋洋地說,“這當然很可愛,然而今天是畫稿,過去也是畫稿,一個月以後還是畫稿..您怎麼不感到膩煩?我要是處在您的位置就不再畫畫了,去搞嚴肅的音樂或其他什麼事。您可不是畫家,是音樂家。不過我告訴您,我累了!我現在就把茶叫

①原文是順著“上等”的“等”字的韻列舉了俄文中同韻的三個詞,意思分別為“療養地”、“鬼”和“港口”,無實際意義,隻是文字遊戲。

來..好嗎?”

他走出了房間。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聽到他對自己的仆人在吩咐著什麼。為了避免告別、解說,主要的是為了避免大聲哭出來,趁裏亞鮑夫斯基還未回來,她急忙跑進前廳,穿上套鞋,到了屋外。這時她輕鬆地舒了口氣,感到自己永遠自由了,既擺脫了裏亞鮑夫斯基,又擺脫了繪畫,更擺脫了在畫室裏如此使她感到壓抑的恥辱。一切都結束了!

她乘車去找了女裁縫,然後又去找了昨天剛到的巴爾納依①,從巴爾納依那裏出來後,又前往樂譜商店,一路上一直在思忖著如何給裏亞鮑夫斯基寫一封言辭冷漠、激烈,又充滿她自己的尊嚴的信,如何在春季或夏季偕同德莫夫去克裏米亞,徹底從過去中自拔出來,開始過嶄新的生活。

深夜她回到家後沒有更衣,便在客廳裏坐下來寫信。裏亞鮑夫斯基說她不是畫家,她現在就要寫信回敬他,說他每年畫的總是老套頭,每天說的也是老生常談,他已經僵化,除了已經做過的,他再也做不出別的任何事來。她想在信裏告訴他,在許多方麵他多虧了她的好影響,如果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各式各樣沒規沒矩的女人,就如今天躲在畫後麵的那位,抵消了她的影響。

“媽呀!”德莫夫在書房裏叫她,沒有開門,“媽呀!”

“你怎麼啦?”

“媽呀,你別進我屋裏來,隻到門口就行了。是這樣..前天我在醫院染上了白喉,現在..覺得不舒服。快去把科羅斯捷廖夫找來。”

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對丈夫,就同對所有熟悉的男人那樣,一直不叫名字,隻稱呼姓氏;她不喜歡他的名字奧西普,因為這使人想到果戈理的奧西普②和同音雙義的文字遊戲:“奧西普奧赫裏普,阿爾西普奧西普。”①可現在她卻叫了起來:

①巴爾納依(1842—1924),德國演員。

②指果戈理名劇《欽差大臣》中男主人公赫列斯塔科夫的仆人,亦名

奧西普。

“奧西普,這不可能!”

“去吧,我情況很糟糕..”德莫夫從門裏說道,聽得出來他走到沙發跟前躺了下來。“去吧!”聽得出他輕輕的聲音。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嚇得身上都發冷了,心裏想道:“這病可是很危險的!”

她無緣無故地拿起蠟燭。走進了自己的臥室:在這裏,她在思考著該怎麼辦時無意間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她臉色蒼白,滿麵驚惶,穿著一件袖口收得高高、胸口鑲有黃色皺邊的套衫,裙子上條紋的走向也異乎尋常,她覺得自己樣子可怕又可憎,突然間她痛心地憐憫起德莫夫來,憐憫起他對她無限的愛和他年輕的生命來,甚至憐憫起這張冷清無主的空床來,於是想到了他平時溫和恭順的笑容。她傷心地哭泣起來,給科羅斯捷廖夫寫了一封求告的信。這時是半夜兩點。

早晨八點,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走出臥室,她因一宿未眠而頭昏腦脹,頭也不梳,模樣難看,麵帶愧色,這時一個蓄著黑胡子的先生從她身邊走過,去到前廳,看樣子是位醫生。聞得到藥的氣息。通向書房的門邊站著科羅斯捷廖夫,正用右手撚著左邊的唇須。

“對不起,我不能放您進去見他,”他憂愁地對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說。“會傳染的。而且實際上您沒有必要去見他。他在說胡話。”

“他患的真是白喉嗎?”奧爾加·伊凡諾夫娜輕聲問。

①這句是音譯,原文“奧赫裏普”作OXPИП,意為聲音變嘶啞,“阿爾西普”作APXИП,係俄國男人名,“奧西普”作OCИП,係動詞OCИПHyTb的過去式,也是“聲音變嘶啞”之意。此句意譯為“奧西普聲音啞了,阿爾西普聲音也啞了”,如不音譯,看不出其押韻的文字遊戲形式。

“說實在的,那些鋌而走險的人是該受點教訓,”科羅斯捷廖夫沒有回答奧爾加·伊凡諾夫娜的問題,自言自語地說。“您知道他怎麼會傳染上的?星期二那天他用一根吸管為一個病孩吸去因白喉長出的膜①。幹嗎要這樣做?愚蠢..所以一時糊塗..”

“危險嗎?很危險?”奧爾加·伊凡諾夫娜問。

“聽說是急性。實際上應當去請施列克來。”

來了一個小個子的人,長著一頭棕紅色頭發和一個長長的鼻子,帶猶太口音;接著來的一個人個子高高,身軀傴僂,頭發蓬鬆,像個大輔祭②;然後來了個年輕人,身子胖胖,臉孔紅紅的,戴一副眼鏡。這是為自己的同事值班守護的醫生。科羅斯捷廖夫值完自己的班後沒有回家,仍然留了下來,他像個影子似的在一個個房間裏遊來蕩去。女仆給醫生們端茶送水,還常常要跑藥房,所以無人收拾屋子。屋裏靜悄悄的,一片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