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惠洪《冷齋夜話》:“東坡渡海,惟朝雲王氏隨行,日誦枝上柳綿二句,病極,猶不釋口,東坡作西江月悼之。”朝雲在惠州時已去世,此處“渡海”有誤,但朝雲與這首詞的關係大概是真實的。
十二歲就追隨蘇軾的朝雲,曾謂“大學士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而獲蘇軾稱讚:“知我者,唯有朝雲也。”朝雲深知蘇軾心意,對柳絮隨風漂泊的無可奈何之情有深刻的理解,所以“病極猶不釋口”。
這首詞所描寫的景物,不像是南方惠州的景象,倒似是北方景象。早在幾千年前,黃河流域的先民就知道燕子秋去春回的飛遷規律。《淮南子》中有“燕雁代飛”之說,認為燕、雁的季節遷移是先後相繼的:大雁9—10月南飛,小燕10—11月飛向南方;來年春天,大雁1—2月北飛,小燕3—4月從南方飛向北方。黃河流域民諺:“大雁不過三月三,小燕不過九月九。”也就是燕子在北方有六個月時間。燕子無論遷飛多遠,也能夠靠著自己驚人的記憶力返回故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青杏”,是未成熟的杏子。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四月八日》:“唯州南清風樓最宜夏飲,初嚐青杏,乍薦櫻桃,時得佳賓,觥籌交作。”
“繞”,綠水人家,是燕子在繞,也是綠水在繞。
“又”,表明絮飛花落,非止一次,有思鄉之感。
“行人”,就是作者自己。蘇軾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悄”,寂靜無聲的意思。少女蕩罷秋千離去,歡笑聲也隨之而去。
“多情”,行人駐足多時,自是多情。
這首詞描寫的花褪殘紅、青杏初結、燕子飛回、柳絮吹盡等,都是北方暮春景象。蘇軾由此詞風吹柳絮起興,想到其他花草也同樣會被風吹播種,所以處處自然會有花草。自己屢遭貶謫,遷徙各地,而不能像燕子一樣返回故鄉,這境遇和隨風飄飛的柳絮何其相似。這種心境與自己被遠謫到萬裏之遙的嶺南“不辭長作嶺南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心境是一脈的。
四
花褪殘紅的衰敗與青杏的生長,是一種對比;枝上柳綿的漸少與綿綿不絕的芳草,又是一種對比;牆裏佳人的無情與牆外行人的多情,更是一種對比。而燕子回來,一是喜悅,一是感傷,見出生命的短暫與長久。
蘇軾一生經曆坎坷,飽經滄桑,有惜春遲暮之情,有感懷身世之情,有思鄉報國之情,有對年輕生命的向往之情,等等。仍“多情”地追求理想,執著人生,因此勾起他對美好華年的向往,或者是對君臣關係的聯想。而佳人年輕單純、無憂無慮,既沒有傷春感時,也沒有為人生際遇而煩惱,真可以說是“無情”。
受蘇軾“烏台詩案”牽連的官員王定國,被貶“海上”(今屬廣西)五年,侍妾柔奴隨行。歸來後,王定國氣度從容,柔奴更加清秀美麗。“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餘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為此作了一首詞:“萬裏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在經曆一生顛簸後說:“九死南荒吾不悔”,這是繼承屈原誌向“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是化用《離騷》“何所獨無芳草兮,又何懷乎故宇”之意。隻要隨遇而安,哪裏不可以安家呢?
“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天人之“隔”,人在彼岸。“不知天上宮闕”,是與皇帝之“隔”。“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是與舊友“隔”,與舊題“隔”。
行人與佳人一牆之隔,誠可謂咫尺天涯,“咫尺畫堂深似海。”一牆之隔的一次極為平常的遭遇,也是“情不情”與“情情”的遭遇,這是人生的一種常境。行人的“有情”,遭遇佳人的“無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心中無可奈何,所以行人“惱”了。
“牆裏秋千牆外道”,那阻隔“有情”與“無情”溝通的,不僅僅是綠水環繞的圍牆,而更是人們的“心牆”。
綠水之內,環以高牆,擋住了行人的視線,卻擋不住少女的青春,也擋不住行人對青春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