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士貞和衛炳乾走了。
劉義修把辦公室的門關了起來,立即給韋旭打電話,可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手機又關機。劉義修狠狠地咬著齒,暗自罵道:“王八蛋,大騙子!”劉義修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他的頭腦也漸漸地冷靜了下來,不知為何,劉義修忽然間改變了對賈士貞的看法。他覺得賈士貞並非如一些人傳說的那樣,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他也說不清,對賈士貞看法的改變根據是什麼。但他覺得賈士貞完全不是以一個大權在握的市委組織部長那種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口氣和他談的話。像同誌,像朋友,甚至像兄弟。是啊,劉義修突然間在心裏考問著自己,為什麼自己已經坐在市殘聯理事長的位置上了,卻有那麼多群眾不認可自己?固然這樣的決定是賈士貞做出的,可筆卻是拿在群眾手裏,難道是賈士貞讓那麼多群眾不在自己名字前麵打勾的嗎?群眾團體參照公務員管理的人員有二百多人,他隻得了三四十票,居倒數第二,如果不是章之活動了一些人,說不定……他覺得賈士貞的談話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從實際出發,都讓他心服口服。但是,劉義修對於自己的未來還是充滿著矛盾,心情也從未有過的沮喪。雖然賈士貞講了很多安慰他的話,也表示市委對他以及將來沒有公選上而從領導崗位上退下的同誌負責,但是劉義修成為第一個犧牲品,這已經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
第二天,西臾日報在頭版顯著的位置公示了市殘聯公開選拔領導班子,經過民主推薦後的名單。資格審查合格的六十一人,民主推薦後將有四十九人參與下一輪的角逐。公示時間為五個工作日,接著進行公共基礎知識測試,以及演講。演講在西臾電視台現場直播,並由專家評委現場提問答辯,當場公布分數。
評分標準為:民主推薦、公共基礎知識測試、演講、答辯各占25%;答辯得分當場由工作人員計算並累計出每人的總分數,按得分多少排名,向全市公布。
市委根據排名,取前三名作為候選人,提交市殘聯代表大會以無記名投票形式、三選一的差額選舉辦法,得票最多且過半數者當選。若三人均不超過半數,則再取前兩名進行一次投票。
一石擊起千層浪,如果說賈士貞過去的那種選拔幹部辦法有點八股取仕的味道的話,那麼這一次又是什麼呢?
就在西臾大地又一次如火如荼地議論新一輪的幹部人事製度改革時,有人傳來消息,張敬原和莊同高在廣州被抓捕了。群眾的說法很多,但大多數的傳說與腐敗無關,因為這兩個人物雖然曾經都掌握著一定的權力,但都不具備腐敗的條件,主要的說法是與賈士貞的那場車禍有關。而且,有人說張敬原和莊同高的後麵還有後台,甚至說是市委組織部某某副部長參與了這起車禍的策劃。
當然,除了市委常委,誰也不知道就在賈士貞遭遇車禍的那天晚上,市委常委已經研究決定,張敬原和莊同高提拔為副調研員。如果不是車禍,市委文件一發,就可成為事實。然而,這隻能成為一大遺憾了。聽到這個消息,常友連在辦公室大發雷霆,甚至說組織部怎會出這樣的敗類。
這兩天,賈士貞一直惦念著韋旭,可找他幾次,辦公室大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辦公室主任說韋副部長病了,撥了他的手機,韋旭在電話裏支支吾吾。
這天早上,賈士貞剛進市委大門,接到常書記電話。
賈士貞匆匆趕到常書記辦公室,隻見常友連滿臉怒氣未消,一見賈士貞,忙說:“士貞啊,有件事情,和你通通氣。”常友連點著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昨天晚上我和公安局魯局長找韋旭談了話,主要是他和張敬原、莊同高之間的關係。據張敬原、莊同高交待,他們這次策劃車禍完全是受韋旭的指使。”
賈士貞一愣,隨及就平靜下來。
“我想不會那麼簡單吧,再說韋副部長對我有那麼大的仇恨嗎?”賈士貞說,“雖然他的‘公推公選’存在片麵性,但說明他還是想改革幹部人事製度的。我想他不至於幹那樣的蠢事吧。”
“盡管他死活不承認,但是,他為什麼那麼緊張,而且情緒那麼低落!”
“噢……”
賈士貞想到那天在樓下見到韋旭時,韋旭情緒那麼低落,臉色那樣憔悴。幾次想看看他,可他都不在辦公室,打他手機,又說自己病了!這些反常現象都說明了什麼呢?
在市殘聯選拔三名領導班子工作進入關鍵階段時,市委常委專門召開了會議。常委們聽取了市委組織部副部長衛炳乾對前階段工作的彙報,以及下一階段工作的準備情況。常書記說:“前段時間西臾的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盡管有不同聲音,但是,它所產生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我們仍然認為,無論將來曆史怎麼去評價那場改革,那場改革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公開、公平、公正’,沒有任何權力的作用,是文明的、民主的。”常友連嚴肅地翻著市委組織部的彙報材料,接著說,“後天,也就是五月十八日上午八時三十分,將有四十一名競爭市殘聯理事長的候選人和六十三名競爭副理事長的候選人同時在兩個現場進行演講和答辯,並當場公布結果,堅決做到‘三公開’,任何人都不得特殊。屆時,請市委、政府、人大、政協的領導們都作為一般觀眾在觀眾席觀看。”
常友連說:“西臾市的幹部選拔製度過去的做法怎麼評價,那是群眾的事,我們關注的是以後怎麼辦。現在,新的更精彩的序幕已經拉開。中央調研組兩次到西臾來,他們不止一次和我們重溫了1986年6月28日鄧小平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說的那段話:‘政治體製改革同經濟體製改革應該相互依賴,相互配合。隻搞經濟體製改革,不搞政治體製改革,經濟體製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所以,今後的領導幹部如何產生?不是靠組織部門,也不是靠在座的幾個常委,而是要依靠西臾市六百萬群眾,靠市直機關兩千名幹部,四縣兩區的機關和鄉鎮的幹部,群眾比我們了解他們,群眾選不選他們,就看他們能不能為群眾辦事。市殘聯公選三名領導工作一結束,市委和市委組織部將兵分兩路,一路抓市直機關領導幹部的公選,一路研究縣區、鄉鎮的直選工作。下麵,請市委組織部長賈士貞同誌彙報市直機關領導競選和縣區、鄉鎮領導直選的具體方案。”
常友連沒有涉及到末臾縣和蒼山區公選黨政一把手被省委叫停的事,好像壓根就沒有那件事一樣。
其實,現在賈士貞準備彙報的兩個方案,每個常委都已經拿到文件了,因此,賈士貞覺得沒有必要一字一句地去彙報,所以,就著重把兩個方案和操作要點作了簡要的說明,不過二十來分鍾,彙報結束了。常友連最後作了總結性講話,常委會就結束了。
就在常委都將離開座位時,夏秘書長和常書記耳語幾句,常友連立即大聲說,請常委們暫停一會兒。
夏秘書長匆匆出了會議室,常書記說:“再耽誤大家幾分鍾,市公安局長魯曉亮同誌有件事要向常委會通報一下。”
這時,隻見魯曉亮跟在夏季身後進了會議室。魯曉亮坐下後,一邊取下帽子一邊說:“我首先向常委作檢討,市委門前的那場車禍案子拖了一段時間了,常書記也多次指示。現在,這個案件已基本破了。首先,這是一起蓄謀已久的故意謀殺案。那個肇事司機當天夜裏被送出西臾,企圖從深圳的蛇口偷渡去香港,卻被事先埋伏的人殺害,裝入麻袋,拋入海裏。此人叫阿牛,三十二歲,廣東羅定人,無業遊民。那輛灰色轎車當天夜裏已經被拆散。那輛車原本就是臨時組裝車,現在外殼已經被毀,其餘部件大都被找到,汽車修理工已經供認,兩名主犯也已經逮捕,就是原市委組織部的兩名幹部科長張敬原和莊同高。張敬原當年在部隊時就是一名駕駛員,退伍後,在原來的拖拉機製造廠當工人,後來調市委組織部,先當了三年駕駛員,後來到幹部科。因為提拔問題一直耿耿於懷,以至走上犯罪道路。據他們兩人的交待,他們是受人指使的,這個問題,我們還要進一步調查。”魯曉亮把這個問題含糊過去了,當然常友連和賈士貞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不再追問。
聽到這裏,常委們相互看看,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過了一會兒,常友連才說:“魯局長,這個案子要認真、嚴肅處理,要進一步查下去,看看還有沒有更深的東西,有沒有其他人出謀劃策。要重證據,重事實,有情況隨時和我通氣。”
散會後,常委們都已紛紛出了會議室,賈士貞一言未發,眼前浮現出張敬原和莊同高的身影。他似乎有點不大相信,這兩個曾經名噪一時、大權在握的西臾市委組織部的兩名幹部科長居然幹出這樣的事來,而且就在那天晚上,常委已經通過他們倆提拔的決定。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為了什麼。賈士貞低著頭,好像這起謀殺案不是張敬原和莊同高幹的,而是他賈士貞幹的!
魯曉亮和常友連是最後走出會議室的,常友連到了樓梯口就轉身去了辦公室。這時,魯曉亮匆匆地下了樓,到了大廳,隻見賈士貞仍然低著頭,魯曉亮大步趕上去,叫了一聲賈部長,賈士貞頭也沒回,繼續出了大廳。
魯曉亮終於忍不住了,上前抓住賈士貞的胳膊,說:“走,上我的車!”
賈士貞沒有反抗,像一隻溫順的小羊。兩人坐在轎車的後座上,賈士貞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這事到底是誰的錯?”
魯曉亮瞥一眼身邊的賈士貞,莫名其妙地說:“什麼意思?”
“他們原本就是這樣的嗎?假如不是我,不是我當這個市委組織部長,他們提拔了,當了官,無論他們將來是一個什麼樣的官,他們還會……”
在回宿舍的路上,賈士貞看看手表,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一個多小時,按照他出院後的習慣,每到下班時間,玲玲都會打電話催他回去吃飯,讓他注意身體。可是今天為什麼玲玲沒有給他打電話?於是便加快腳步,到了宿舍門口,見客廳一片漆黑,心情頓時灰暗起來。開了門,一切都靜靜的,不見玲玲的影子。賈士貞正要上樓,突然發現茶幾上有一張紙,拿起來一看,果然是玲玲留下的一封信,說她決定回省城了,打他辦公室電話無人接,手機關機。
賈士貞看看冷鍋冷灶,感到幾分落寞,踏著沉重的腳步,推開臥室的門,房間整理得幹淨而整齊。往事一件件湧上心頭,他一個人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便去了餐廳。
賈士貞回到宿舍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半鍾了。從醫院回來這幾日,他變得特別害怕寂寞和孤獨,現在玲玲走了,他更加感到孤獨,這樣的心情過去是很少的。剛開了門,又想退出去,正在這時,電話響了,他連燈也沒開,便大步來到茶幾旁,伸手拿起電話。
“喂,是士貞部長嗎?”電話裏是十分熟悉的女人聲音。
“是我。”賈士貞顯得有些激動,“是祖瑩吧!”
“是我。你在幹什麼?我不會打攪你吧!”
“怎麼會呢!”賈士貞坐到沙發上,“祖瑩,我一個人正感到無聊,你的電話再遲半分鍾,我就出去了。”
“那太巧了。你的一切都好嗎?”華祖瑩說,“士貞部長,我馬上就要畢業了,六月份,可能在六月上旬舉行畢業典禮。”
“那我祝賀你呀!”賈士貞說,“畢業後有什麼具體打算?”
“我也處在矛盾之中,其實特別想回到自己的國家。”
“自己拿主意吧,你回來的話,還有那麼多學生呢!”
“你別取笑我了,我算什麼呀!”華祖瑩停了一下,說,“你現在有什麼動作?”
“我現在越來越艱難了,製度的改革、建立,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比如現在人人都在大聲疾呼的‘政治文明’、‘民主’問題,都涉及到人,凡涉及到人,就有既得利益問題,也就很自然地出現了障礙。”
掛了電話,賈士貞看看手表,這個越洋電話整整打了一個小時。
這時,賈士貞開了燈,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滿腦子都是幹部如何產生的問題。現在一個鄉有十多萬人口,少的也有五萬以上,十八歲以上符合條件的選民在70%左右,況且現在有些地方成年人外出打工,如何保證絕大部分選民都來積極參與投票,這是他一直在考慮的問題。此外,鄉長的候選人如何產生,是組織指定?還是群眾推薦?而市直機關部委辦局的領導,到底由什麼樣範圍的群眾參加投票比較合理?如果說僅僅由一個單位的群眾選舉,有的單位人員太少,隻有十來個人,甚至不足十人,這樣的選舉往往容易出現片麵性,如果讓其他單位人來投票,又有不了解候選人的情況。這些問題,在市委組織部、在市委常委會上都有過爭論,現在賈士貞又在反複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
另一個問題是,下一步如何解決在公選當中沒有競選上的那些人的問題。像劉義修,他本來就已經是正處級領導了,原來的職務已經不存在了,而且其他職務也競爭不上,到底怎麼樣去安排?這個問題他已經向常書記提過,隻是常書記現在還沒有時間和他坐下來研究,而他作為市委組織部長,必須有一個主要意見。
一夜不曾安眠的賈士貞,覺得頭腦發重,剛用涼水洗了一把臉,衛炳乾就到了。兩人去餐廳吃了早餐,便驅車去了電視台,後天是市殘聯公選領導班子的公開演講和答辯,現場直播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這兩天除了在西臾新聞裏作報道,還在其他節目下方打出字幕。現在全市六百多萬人民都在拭目以待這一莊嚴的時刻。
從電視台出來,賈士貞和衛炳乾直接去了平臾縣。
平臾縣在下臾市屬於中等縣,全縣人口八十多萬,各項工作在全市都名列前茅,而且領導班子也比較團結,縣委書記和縣長都是四十歲上下的人。常書記提議鄉鎮長的直選先在平臾縣選一個鄉進行試點。目的當然很清楚,鄉長過去都是由人民代表選舉的,要改為全體選民直接選舉,成功率有多高?大家心中都沒有底。車開到半路,賈士貞的手機響了,一接電話,正是平臾縣委書記沙義廉。賈士貞說就不到縣城去了,直接去鄉裏。
十多分鍾後,沙義廉和縣長張建生、縣委組織部長黃孝清趕來了。隨後,沙義廉的車子掉轉車頭,不一會兒就到了川壩鄉。
川壩鄉在鄉鎮機構改革時由三個鄉合並而成,現有十五個村,五萬多口人。鄉黨委書記是近年來由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下派的,是一個三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鄉長也隻有四十歲,而且已經當了一屆的鄉長。
鄉長喬誌明彙報完了鄉裏的基本情況,由衛炳乾具體談了下一步在平臾縣進行直接選舉鄉長一名,這是關係到平臾縣、西臾市、全省,甚至全國的影響問題。賈士貞強調縣委、鄉黨委一定要高度重視,全力以赴搞好這次直接選舉的試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