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豁子伯輕輕推開紫穗條編成的破院門,躡手躡腳走進黑狗家的院子裏。可他還沒走近黑狗的窗前,就見迷離如湯的月光裏,西廂房的窗前——也就是黑狗的新房窗前,早已有人先下手為強地占領了聽房的唯一陣地。
豁子伯樂了,心想:我豁子伯因為光棍一條,長了幾十歲,沒真正聞過女人味,沒真正嚐過女人鮮,才想趁著村裏的下輩人娶媳婦,來聽聽房,好過一把激刺新鮮癮。因為聽房都是小青年們的行為,我豁子又是四十多的人了,又是長輩人,這來聽侄輩的新房,萬一傳出去可就沒臉見人了。所以,我豁子為了避村裏人的眼目,好不容易熬到醜時,熬到聽房的小青年們都散去,才悄悄過來的。可夜都這麼深了,怎麼還有和我豁子一樣苦命的人呀!不用問,這家夥肯定和我豁子一樣,也是光棍條子,並且,還是個沒嚐個女人鮮味的光棍條子,否則的話,老婆孩子熱被窩,他是不會來受這份洋罪的。唉!這是什麼世道呀!女人不管瞎瘸,都不愁把自己嫁出去,並且,越是缺胳膊少腿的,被男人拍賣的價格越高。從這點可以看出來,女人對於男人來說,是多麼重要呀!唉!我豁子為什麼就不是個女人呢!如果是個女人,現在說不定正在被窩裏被丈夫摟著睡暖覺呢,那樣的話,也不會因為孤寂難熬來聽侄輩們的新房了。
豁子伯想著,輕手輕腳地走上前,準備嚇一嚇比他提前占領窗前來聽房的苦命人。可當他走到那人背後,正要猛拍他一下時,又立即停止了。因為他怕那人受到驚嚇而叫出聲來——他要驚叫出聲來,萬一驚動了屋裏的一對新人怎麼辦。再說了,如果屋裏的黑狗以為是同輩人在窗外聽房,冷不防拉開門出來,到那時,我倆朝外跑都來不及了,如果被他發現我是長輩來聽他這個侄輩的房,這事傳出去,那還不讓人羞死。
而那個聽房的人,全神慣注的神情就跟捉奸一樣,側著身子,微勾著頭,右耳緊緊貼在窗房紙上,屏息凝氣,不漏掉從屋裏傳出來的一切動靜和聲響,盡管他是側身麵向豁子伯的,卻絲毫都沒發現豁子伯走近了他,仍然一動不動的不給豁子伯作任何手勢。豁子伯以為那人早看到了自己,見他一動不動,便無聲的走到他麵前,將頭伸到那人臉上,去看他的真實麵目——他主是要知道與自己命苦的人是誰。
豁子伯這一看,吃驚不小,他發現那聽房的人瞪著兩個暴眼,伸著長長的舌頭,麵目猙獰而可怕。可豁子伯看著他麵熟,麵熟的就跟經常在一起吃喝拉撒睡一樣,卻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更別說叫出他的名字了。可那聽房的人,因為已經進入了忘我的境地,竟然對豁子伯伸到他麵旁的臉無動於衷。
豁子伯因為認不出那聽房的人是誰,他便借著如水如銀的月華,始終將臉伸到那人麵前瞧看,距離近的就差碰到那聽房人的臉了,並且,還開玩笑似的往那人臉上吹氣,以吸引他注意自己,或衝自己打個手勢什麼的。可瞧著瞧著,豁子伯便覺得不對勁了——因為那人的脖子裏還掛著一條長長粗粗的披麻繩。豁子伯一看到那條披麻繩,又看了看他伸到外麵的長舌頭和暴鼓的雙眼,一下子聯想到了吊死鬼。
豁子伯激靈一顫,驚出了一身冰冷的濕汗,一下子想起了眼前聽房的人是誰了——他就是已經上吊離世好幾年的黑狗的父親。
黑狗的父親之所以上吊自殺,原來是因為,他的兒子黑狗,也就是屋裏的新郎,因為長得瘦不垃圾的像粉條,再加上他長臉形上的五官又酷像狗臉,所以說,村裏和黑狗一般大的同齡人,幾乎都娶妻生子了,有圓房早的人,小孩子都進學堂了,可黑狗還是光棍條子。其實,黑狗在小時候,是有父母給起的正經名字的,隻是他的尊容酷似狗臉,再加上他又是屬狗的,所以村裏人都稱他為黑狗,至於說父母給他起的真實名字,誰也不知道了。久而久之,他便真的叫黑狗了。可常言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大女大不婚嫁,心裏急的像貓抓。因為黑狗長得酷像狗的尊容,討不到媳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村裏的同齡人老婆孩子熱被窩。可黑狗畢竟是個人,是個四肢健全生理健全的男人呀!性格內像的他,雖不把想媳婦的苦衷掛在嘴上,卻經常一個人躺床上睡悶覺,無論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稍有不順心的事,就摔盆摔碗的給父母臉色看。黑狗是父母的獨生子,因為黑狗的婚事,父母愁得白發如雪,愁容似水,見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您行行好,也給我們家的黑狗瞅個媳婦吧……”可憐天下父母心。想媳婦心切的黑狗,並不體涼父母心中的巨大苦衷,反而是雪上加霜,在心裏憎恨父母把自己加工成酷似狗的尊容的同時,又一次當著白發雙親的的麵,將母親端到他床前的飯菜給攉在了地上。黑狗的父親,是個淘井工,所謂的淘井工,也就是每到夏季,集結幾個人去遊村串鄉的淘水井。他在外邊掙錢養家,已經辛苦疲憊至極,回到家裏又看到唯一的兒子如此。年邁的他,疲憊的他,終於撐不住了生活的重壓,便無聲地背過臉去,悄悄抹了一把眼淚,默默走出兒子的房間,走進堂屋,反栓上房門,從門後拿出一盤用以謀生的粗麻繩,小心謹慎地站在一條缺條腿的凳子上,將麻繩甩在房梁上,來了個一了百了——上吊了。他永遠解脫了人世的疾苦,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黑狗的父親去世沒幾天,蔣介石就扒開了花園口,黃河水以餓狼吃羊的洶湧猛勢,迅速將中原一帶給淹沒了。黑狗和母親為了活命,不得不跟隨著村裏的人們,遠離故土家鄉,到異地逃荒去。當黃河水退去之後,逃荒的人們紛紛回到了自己的家園。黑狗母子倆也回來了,但卻帶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這個大姑娘是個啞巴,是他們母子倆在逃荒的途中撿的。而黑狗也正好沒有媳婦,兩年以後,也就是今天,黑狗娘將辛辛苦苦積攢了兩年的積蓄拿出來,宴請了親戚朋友和村裏的眾鄉親,給兒子圓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