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菜園相會(1 / 3)

二 菜園相會

在大的時代裏,個人正如一葉扁舟,唯有隨波逐流,偶爾的諷刺、同情,但人也隻能平靜地一步步走向墳墓而已。命運於此,並不是一個悲劇,不過是巨大的諷刺。

——楊絳《幹校六記》

1969 年11 月,楊絳原本和錢鍾書商定,在他六十歲生日那天(11月21日),和他吃一碗長壽麵慶祝,但等不及這個日子,鍾書就要作為先遣隊的一員,下放到河南羅山的“五七幹校”勞動改造。隻能說,來日方長,這碗長壽麵會越扯拉越長。

“五七幹校”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五七”取自“5月7日”這個特定的時間概念,幹校即幹部學校。

一大批“五七幹校”如雨後春筍般在各地拉開陣勢,許多黨政機關幹部、科技人員和大專院校教師,被下放到幹校參加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錢鍾書在出發前兩天才放假,收拾行李這件事自然就落到楊絳身上。

一年四季的換洗衣物、日常用品,還有鍾書須臾不離的書籍、筆記資料,楊絳一一為他收拾妥當,放在一個大木箱裏。周末,女兒錢瑗和女婿王德一也趕過來幫忙,他們用粗繩子把箱子捆紮得嚴嚴實實,以防旅途中被摔破和壓塌,裏麵的物品遺落後難以收拾。

楊絳拾起久違的縫紉活兒,穿針引線,用深顏色的綢子做成毛毯的套子。這樣耐髒,可以長時間

不用洗換。

她還腦洞大開,為鍾書織補了一條褲子,在坐處襯了厚厚的幾層布,然後在上麵來來回回地走線,像極了地球儀上橫七豎八的經緯線,非常耐磨。

鍾書很欣賞這個創意,發揮他的錢氏幽默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

錢鍾書心疼妻子,讓楊絳不用籌備得太周全,他先去探路,過一段時間她也會下放到那裏,需要什麼再另作準備,到時候她也可以照顧他。如果錢瑗和得一也下放,他們一家就可以在鄉下團聚了。得一是鍾書贈女婿王德一的號。

鍾書始終心寬,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從不多慮。

楊絳卻難以釋念。這麼多年,都是由她事無巨細地為丈夫操持生活瑣務,如今年逾六旬的他,要獨自下放到條件艱苦的山區勞動改造,她終究放心不下。

可再怎麼不放心,也不能阻止時光飛逝、歲月流轉,轉眼就到了11月7日先遣隊開拔的日子,楊絳和錢瑗、王德一去為鍾書送行。車站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帶著行李的遠行人和依依不舍的送行人。王德一看見有人行李太多,便主動上前幫著背扛。鍾書和楊絳看到後心感寬慰,女兒錢瑗有忠厚和善的德一相伴,他們很放心。

沒有人能未卜先知。1970年7月12日,楊絳動身下幹校的時候,來車站送她的,就隻有女兒錢瑗一個人了。

一個月前,

在北師大清剿“五一六”的時候,幾個“過左派”向“軍宣隊”交代,王德一是他們的“組織者”,於是“軍宣隊”逼迫他“端正態度”,並召開曆史係與外文係全體師生員工參加聯合批鬥大會,每天三次對他進行批鬥,逼他交出參與“五一六”的人員名單。王德一不堪其辱,他不願撒謊,捏造名單害人,遂在隔離室上吊自殺。

隻一個月的時間,原本相隨相伴的兩個,已陰陽暌隔。形單影隻的這一個,心境誰知?

楊絳坐上車後,怕女兒傷心難過,讓她不用等候火車開動,自己先回去。

看著錢瑗孤單落寞的背影,楊絳的心裏無比酸楚,忙閉上眼睛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