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亡生活(1 / 2)

三 流亡生活

所謂的文化藝術,或者文化藝術當中的哲學,或者一切人類文化活動,都是為了把我們跟這個世界拉開一點點的“距離”,那個“距離”對我們絕對是有好處的。

——梁文道

1972年3月,在周恩來總理的特別關照下,楊絳和錢鍾書這兩位“老弱病殘”的先生,才得以從幹校撤離,回到北京幹麵胡同的學部宿舍。

他們住的原本還算寬綽,朝南三間,中間是客廳,東邊一間是鍾書的臥房兼書房,西邊一間是楊絳的臥房兼書房。朝北一間是女兒錢瑗的臥房,往東是衛生間和廚房。

1969年5月,由於軍宣隊的一項“革命措施”,兩位革命群眾被派遣入住“資產階級權威”家裏,房間被革命群眾強行占去一大半。

1973年12月9日,因強鄰難處,夫妻倆頂著凜冽的寒風,“逃”到北師大錢瑗的宿舍,開始長達三年的流亡生活。

錢瑗人緣好,她的師大同事對錢瑗父母的名氣早有耳聞,素有景仰之情,錢楊夫婦的到來,受到師大左鄰右舍的熱忱歡迎。他們對錢家的遭遇非常同情,從四麵八方送來被褥、鍋碗瓢盆,以至味精、煤爐子、煤餅子等生活用品,紛紛伸出援助之手。

得到這麼多友人的同情和關懷,楊絳和鍾書非常感動。

或許一路勞累,或許急火攻心,楊絳忽然流起鼻血來,她趕忙拿手帕罩著,假借要

洗手,詢問洗漱間在哪裏。

錢鍾書聽了,忙“拙手笨腳”地拿個臉盆,在樓道一個水龍頭下接了半盆水端來,錢瑗的同事見了,都誇錢伯伯勤快,勞動態度好。

楊絳怕鍾書和錢瑗著急,借口說手髒,半盆水不夠,急奔四樓洗漱間。在洗漱間內,她用冷水冰鼻梁,拍打腦門,過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止住鼻血,她清洗幹淨沾滿血汙的手帕,下樓回到錢瑗的房間。

錢瑗的宿舍,有三張上下鋪的雙層床,畢業後,室友四散而去,她和兩個同事午飯後在這裏休息。這個陰冷的冬天,朋友搬走了,隻錢瑗一人在這裏歇宿,她事情太多,無暇收拾,房間裏淩亂不堪,一下子被愛整潔的媽媽捉了現場,她不好意思地大叫:“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

楊絳尋聲望去,隻見書架上積著厚厚一層浮灰,床上床下堆積著零亂的雜物。錢瑗是學校美工組成員,經常在這裏加班畫畫,她屋裏的碗、碟、杯、盤,都被充分利用成調色盤,各式各樣,花花綠綠一大片。

原形畢露,名副其實的“大暴露”,麵對著一臉窘態的女兒,楊絳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們仨一起動手收拾擦洗,在傍晚之前整理完畢,然後像樓裏其他住戶一樣,在走廊裏生爐子做飯。飯菜燒好之後,團團圍坐在由兩張書桌拚成的臨時餐桌前就餐的他們仨,感受到了丁玲《團聚》一文裏的

暖意:“在冬天,尤其是有著一點熱茶,加上有幾個大芋頭在熱炭中煨著的時候,是頗有著一種家庭的融融之樂的。”

自此,錢瑗不用再擔心父母受人欺負,楊絳夫婦倆也不用再心疼女兒每天起早貪黑擠車往返了。

雖然,這一間鬥室裏,寒氣依然逼人。

冬至,北京更冷的日子到了。呼嘯的西北風抖擻著身子從窗縫向屋裏猛鑽狂灌,宿舍裏因電線老化,經常停電。沒有電,暖氣片沒一絲暖氣,冷得人瑟瑟發抖。一家人逃出的時候都沒帶很多衣服,楊絳請文學所轉業軍人老侯做保鏢,陪她去幹麵胡同的家取了兩大包冬衣,解燃眉之急。

錢瑗一個同事的華僑朋友出國了,把自己居住的小紅樓讓了出來。小紅樓是教職員宿舍,坐北朝南,條件比學生宿舍稍好些。這位同事知道錢家的情況後,就熱心地把小紅樓兩間房的鑰匙送來,讓他們一家搬到那裏居住,自己仍留住原處。

盛情難卻,錢瑗實在為父母的身體擔心,就帶著他們一起搬到向陽的小紅樓居住。

不料,在忙亂的搬家中,清掃陳灰的鍾書由於著涼感冒,多年來一直困擾他的哮喘病複發了,呼吸如呼嘯般急促響亮。楊絳戲稱他為“呼嘯山莊”。

錢瑗帶父親到校醫院去看病打針。鍾書的哮喘是老頑症,吃了藥打了針,並不見很大效果,晚上還是呼嘯得厲害。小紅樓照舊停電停

暖氣,寒氣逼人。

一天夜裏,鍾書呼嘯得不能臥床休息,隻好穿著又重又不保暖的呢大衣在屋裏走來走去。楊絳和衣而臥,陪著他不睡。忽然,聽不見呼嘯聲了,抬頭一看,隻見鍾書趴在桌上,無聲無息。楊絳驚得連忙跳下床,去拉鍾書的手。鍾書隨即回應一下,原來困極了的他,打了個盹兒。

楊絳這一拉,鍾書和他的呼嘯同時被驚醒,又不能安然入睡了。楊絳非常後悔驚醒了他。她既不想讓鍾書難受得呼嘯,又怕鍾書病情發生變化聽不到呼嘯,心裏矛盾極了。

1974年1月的一天,錢鍾書的呼嘯聲越發急促,急促得像要掙斷的線。楊絳非常著急,剛好錢瑗下班回來,學校的司機要送一位教師到北醫三院去,於是他們一起搭車到醫院就診。在汽車開往北醫三院的路上,楊絳感覺錢鍾書急促的呼嘯聲如繃緊的琴弦,隨時都會停止似的,急得左眼球的微血管都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