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鵝之歌(1 / 2)

第六章

百年優雅,歲月曆練的珍珠

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隻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過平靜的生活。

——楊絳《雜憶與雜寫》

一 天鵝之歌

世界有邊兒有沿兒,可一個人的內心,漫無邊際。

——劉震雲

兩年內,失去兩位至親的親人,舊傷未愈,新愁又添。這樣的打擊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堪稱劫難,何況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

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楊絳在兩個醫院之間奔波,身心交瘁,身體嚴重透支、每況愈下,甚至連走路都得扶著牆壁,其纖弱的身軀,承擔著外人無法想象的沉重和痛苦。

耄耋之年的她,該怎樣麵對一個人的歲月?這是楊絳的朋友們和廣大讀者最最關心的事情。

柔弱的她,一身病痛,卻一路堅韌地挺過來了。

錢鍾書離世不久,舒展的老伴曾到三裏河探望楊絳。本來準備好滿腹的安撫之詞,一進門,看到屋裏冷清淒涼的情景,看著低櫃上挽著黑紗的錢鍾書和錢瑗的遺像,未及啟口,就抑製不住情緒小聲抽泣起來。

反倒是楊絳過來體貼入微地安慰她:“你比錢瑗小四歲吧?傻孩子,我都挺過來了,你還這樣哀傷?你不懂呀,如果我走在女兒和鍾書前麵,你想想,錢瑗、鍾書受得了嗎?所以,這並不是壞事。你往深處想想,讓痛苦的擔子由我來挑,這難道不是一件

好事嗎?”老人家的話,至情至性。

楊絳說鍾書不喜歡人哭他。鍾書在大行之前,握著楊絳的手,留給相濡以沫六十餘載的妻子的最後一句話是:“好好活!”

要好好活著!她不能不堅強。

但,人非草木,如何能不哀傷?

她說:“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裏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她沒有讓自己在無盡的哀傷裏沉淪,她還要完成鍾書和錢瑗未了的心願。

她將沉痛的傷悲,化成巨大的動力,潛心讀書,隱身著述,堅韌地思索,頑強地筆耕。

首先,她要解救自己,解除心霾,獲取新生。她將目光鎖定在人稱“天書”的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斐多》,反複研讀,決意通過翻譯這本書,讓疲憊之軀喘口氣,讓沉痛的心浸淫於此,來忘卻傷痛,忘卻世事,使精神之魄借助哲學之思得以棲身。

人之一生,其實就是一個逃避現實苦難的艱難行程。

弗洛伊德認為,人生其實是難的,因為它給我們太多的痛苦、失望和挫折。但我們又不能隻靠安寧療法去忍受生活的無奈。於是,人們通常用下麵這三種方法來紓解人生:

其一是徹底自欺欺人,也就是說心靈高蹈,把那些痛楚踩踏在腳底,視而不見;

其二是精神療傷法,尋找一些能夠減輕痛苦的替代品,使精神沉迷於此,產生滿足感

其三是用麻醉物品讓自己對痛苦失去感覺。

第三種方法最不可取,但許多人卻以身試毒,毒害了自己。

楊絳選擇了第二種方法。因為悲痛是不能對抗的,隻能逃避。她這樣詮釋自己的選擇:“我在家藏的幾櫃子書裏尋尋覓覓,找可以得到安慰的書,可以指導我的書,尤其要找一本可以逃避悲傷的書,一頭紮進書裏,把自己忘掉。忘掉自己,就是逃避。”

《斐多》敘述的是蘇格拉底就義的當天,在雅典監獄裏,由弟子柏拉圖記錄的,其與門徒、友人的對話,探討哲學、智慧和靈魂等話題。通過對話,蘇格拉底呼喚門徒內在的靈魂,為他們指引通向正直的光芒大道。

生死關頭,大哲學家蘇格拉底臨危不懼,從容地同門徒侃侃而談,他對靈魂不滅的執信,對真、善、美、公平、正義等道德觀念鍥而不舍的追求,給楊絳注入頑強活下去的勇氣。

哲學是幸福快樂永不枯竭的源泉,幫助人類戰勝死亡。徜徉在充溢著智慧哲思的字裏行間,楊絳感到同樣嗜書如命的鍾書和女兒錢瑗並沒有走遠。

楊絳在《譯後記》中寫道:“我不識古希臘文,對哲學也一無所知。但作為一個外國文學研究者,知道柏拉圖對西洋文學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也知道《斐多》是一篇絕妙好辭。我沒有見到過這篇對話的中文翻譯。我正試圖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