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鵝之歌(2 / 2)

,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所以我大膽轉譯這篇不易翻譯的對話。……蘇格拉底和朋友們的談論,該是隨常的談話而不是哲學論文或哲學座談會上的講稿,所以我盡量避免哲學術語,努力把這篇盛稱語言生動如戲劇的對話譯成戲劇似的對話。”

本著這樣的理念和信仰,楊絳一絲不苟,精益求精,力求以平實、樸素的語言格調來表現主題,讓即便沒有哲學基礎的普通讀者,也能毫無掛礙地讀通讀懂。

做了,就努力做好。這是楊絳一貫秉持的老老實實做學問的態度。她把舉世公認的對話錄中最難翻譯的這一篇,譯得通俗流暢,字字珠璣,雖然篇幅不大,隻有六萬字,卻極負盛名。

在《斐多》裏,蘇格拉底說:

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在一切世人中間,唯獨他們最不怕死。你該照這樣想想;他們向來把肉體當作仇敵,要求靈魂超脫肉體而獨立自守……我的朋友,假如他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他臨死決不會愁苦的。因為他有堅定的信念,唯有到了那邊,才能找到純粹的智慧,別處是找不到的。

我們經常說,靈魂憑肉體來觀察的時候,——憑肉體也就是憑肉體的視覺、聽覺等種種感覺呀——這時候靈魂依靠的隻是這種種感覺了,所以它就被肉體帶進了變化無定的境界,就此迷失了方向,糊裏糊塗、昏昏沉沉的像個醉漢了。

……可是,靈魂獨自思考的時候,就進入純潔、永恒、不休、不變的境界。這是和它相親相近的境界。它不受糾纏而自己做主的時候,就經常停留在這裏了。它不再迷迷惘惘地亂跑,它安定不變了,和不變的交融在一起,它自己也不變了。靈魂的這種狀態就叫智慧。

有人一輩子不理會肉體的享樂和裝飾,認為都是身外的事物,對自己有害無益;他一心追求知識;他的靈魂不用裝飾,隻由自身修煉,就點綴著自製、公正、勇敢、自由、真實等種種美德;他期待著離開這個世界,等命運召喚就準備動身。這樣的人對自己的靈魂放心無慮,確是有道理的。

楊絳憑借一支健筆,與哲人一起經曆生死辯論,抵達智者“向死而生”的精神高度,緩解失去親人、良伴的孤獨與痛楚;並忠告世人,對於死亡不必害怕,要勇敢地讓靈魂超脫肉體而獨立自守。

“天鵝平時也唱,到臨死的時候,知道自己就要見到主管自己的天神了,快樂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響亮最動聽的歌。”

《斐多》是蘇格拉底的“天鵝之歌”,亦是楊絳的“天鵝之歌”。

讀者在被蘇格拉底超人的理性反思洗禮的同時,亦可以深深洞悉楊絳因個人的生命境遇而潛心煉字的心理路程,與這位一生克製、律己的老人產生共情。這也是《斐多》受到廣大讀者歡迎的原因之一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宛如《詩經·伐木》中的情景再現:深穀中的鳥,飛落在高樹上,那嚶嚶的叫聲,是在尋求昔日的良朋佳偶。

1999年12月,楊絳完成翻譯並寫下《斐多》的《譯後記》。這不是一部普通的翻譯文本,亦不是一篇普通的譯後記,是作者身世再現,對於悲痛和酸楚,不著一字,卻無一字不指向呼喚與懷念。

蘇格拉底在稱頌死亡之於靈魂是一種解脫乃至解放的同時,又進一步說明生本身的意義。他和另一個在場人齊貝在討論中說,人好比是監獄裏的囚犯,囚犯不得擅自打開牢門逃走。即便一個人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寧願死也不願活著,仍不能用自殺來結束。所以,《斐多》對於楊絳來說,不僅是靈魂的慰藉,還是堅實有力的“活”的支撐。

真正潔淨的靈魂終將抵達不朽。死的隻是靈魂偶爾附著一次的肉體,而這肉體本身如同牢獄一般,限製、約束著靈魂追求終極智慧。那麼,肉體的停止有什麼值得留戀或哀傷?如果,靈魂在死亡後得到的是真正的自由,可以到彼岸再次見到已亡故的靈魂,那麼,人就不應該懼怕死亡的分離,而應該代之以期待重逢的靈魂欣悅。

通過翻譯《斐多》,楊絳得以掙脫肉體的牢籠,像蘇格拉底那樣安靜地度過人生的最後苦刑階段。

“世界有邊兒有沿兒,可一個人的

內心,漫無邊際。”

當一個人修煉到足以包容所有生活之不快,安適於內心的平和與寧靜,從容、專注地去做一件事時,他就站在了精神的最高處,再沒有什麼苦難可以將其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