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鬱得近乎化不開, 抬頭可見雲在遮月,樹蔭婆娑。

今晚盼雎殿的燈一直未暗, 直到一個人扣響了殿門, 被鬆福從門口領了進去。

內殿中,女子才沐浴過,但是全身穿戴整齊, 她一頭烏發披散在肩頭, 正對著銅鏡在梳妝,陸淞進來時, 秋媛正在替她擦拭著青絲。

她未施粉黛, 臉頰幹淨如洗, 透著淺淺淡淡的嫩粉。

陸淞有點恍惚, 仿佛看見了當年的小姑娘, 但等女子轉過來時, 陸淞不得不回神。

殿內很安靜,陸淞等不到她出聲,到底退了一步, 終究是先開口:

“你讓我來, 是要做什麼?”

雲姒瞧了眼秋媛, 秋媛服了服身, 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一刹間, 殿內隻剩下雲姒和陸淞兩個人, 陸淞心底倏然一緊, 他在袖子中悄然地握緊了雙手。

雲姒拿過秋媛落下的帛巾,輕輕擦拭青絲,坐在銅鏡前沒起身:

“你一向聰明, 難道會不知道我的目的?”

陸淞沉默, 許久,他卻是說起了另一件事:“盧嬪是你害的。”

像是在疑問,卻又像是在闡述。

雲姒陡然扭過頭:

“你在說什麼?”

她緊蹙黛眉,眉眼都是冷意,即便如此,也輕易惹得人憐惜,但不止雲姒了解他,陸淞又何嚐不了解雲姒?

答案在她的反應中不言而喻。

陸淞閉了閉眼:“她對你一向仁厚,你何苦要害了她性命?”

陸淞進宮

後遇到的第一個主子就是盧嬪,盧嬪從一開始就對陸淞信重,後來讓他進殿伺候,對他的信任一度超過雲姒和小融子。

對陸淞來說,盧嬪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好主子。

雲姒隻當自己聽錯了,她覺得好笑地扯唇:

“你說出的話,你自己都不覺得好笑麼?”

盧嬪對她好麼?一開始也許是好的,但在盧嬪小產後,或者說,在盧嬪被禁足後,她就仿若變了一個人。

陸淞不是沒有目睹過盧嬪後來是如何對她的,倒是也能心安理得地說出這種話。

雲姒被惡心得夠嗆。

聽出她話中的諷刺,陸淞堪堪啞聲。

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雲姒抬眼看向陸淞,其實陸淞和她印象中的模樣沒什麼區別,但又仿佛和她印象中的人截然不同。

雲姒怨陸父陸母麼?

她是怨的。

但她最怨恨的卻是陸淞。

日日同她承諾會娶她,娶她後會對她很好很好的陸淞,在他爹娘要賣掉她的時候,其實也選擇了拋棄她。

這件事,她早在被賣掉的那一日就知道了。

她說過的——陸淞很聰明。

雲姒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聲:

“陸淞。”

陸淞有點怔然,他甚至有點遲疑是否是他聽錯了,重逢後,她從未和他好好地說過話。

遑論喊他的名字。

雲姒站起來,她走到他跟前,淺淡的月色透過楹窗照進來,在殿內灑下一片清冷的光,但屏風的影子一直浮在地上,隔在二人中間。

陸淞很高,即使他

這段時間習慣了低眉順眼,甚至躬彎著脊背,但當雲姒站在他跟前時,他仍是要比女子高一點。

在陸淞的記憶中,雲姒也一直都是這般,她總是很矮,仿佛永遠都沒有他高,需要他時時看護她才行。

雲姒仰起頭,問他:“如果我告訴你,盧嬪的確是我害的,你要怎麼樣?”

她聲音平靜,陸淞卻是忽然覺得嗓子有點幹澀。

他要怎麼樣?

他能拿她怎麼樣?

陸淞下意識地想說:“她是主子……”

雲姒驟然打斷他,輕聲問他:

“所以呢?”

陸淞一怔。

雲姒又問他:“所以呢?”

陸淞久久說不出話來,雲姒輕諷地扯唇,選擇替他回答:

“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於是她能罰我,能罵我,能打我,我不能因此生出恨意,不能有害她之心,否則便是不忠。”

陸淞臉色一白,他立即否認: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想伸手拉她,卻被她臉上的諷意釘在原處,陸淞渾身驟然一僵,半晌,他啞著聲說:

“我……隻是覺得陌生……阿姒,你知不知道……我要認不得你了……”

陸淞眼底通紅,他印象中的雲姒是個格外容易害羞,也格外容易害怕的小姑娘。

但什麼時候她能夠麵不改色地殺了人,還在事後裝出可憐兮兮替那人求情的模樣?

陸淞會一直耿耿於懷,在猜到雲姒是害了盧嬪的人,便覺得備受打擊。

從不是因為他覺得雲姒害了盧嬪狠毒。

而是他

從那一刻就徹底地清楚,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雲姒的語氣淡淡:

“拜你們所賜,不是麼?”

她覺得陸淞挺可笑的,明明被賣的人是她,在這裏一臉痛苦的人卻是他。

陸淞臉色倏然煞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道:“你就這麼確認,我能幫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