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輕響。眾人循聲望去,見遠處土坡上打馬下來個大漢。那大漢生得極是雄壯,坐下黃馬也甚膘肥,真是人如虎馬如龍。一人一馬甚似悠閑,緩緩朝眾人走來。遙見他身穿黃色軍服,腳上蹬靴,卻不知是不是小鬼子。
莫懷同道:“父親,待我上去招呼。”莫驥盛哼了一聲,道:“不必了,承德。”那叫蔣承德的少年甚是乖覺,奔到騾前,從鞍子下取出兩個褡褳來,甩到河心裏去。眾人見此,已知不妙。
吳篤信朝河心怔了一怔,伸手入懷,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來。莫驥盛又道:“慌的什麼,你們去護著夫人。”蔣吳二人過去在女眷身畔站了。
劉克用望了葉瑤一眼,在莫文遠身前站住,想那人故作悠閑,泰半圖謀不軌,有恃無恐。瞥眼見莫懷同神色緊張,心中暗想莫大哥行走生疏,姑父命二人護住女眷,我可得設法護住文遠侄兒。猛聽得東南兩麵一陣呼喝,那大漢雙腿一夾,胯下駿馬奔跑如飛。
女眷中楊氏受了驚嚇,輕呼一聲。莫劉氏喝道:“爺們兒還在,你慌得什麼!”楊氏紅了臉,一雙眼睛仍是惶恐地四下張望。莫劉氏輕歎一聲,將懷中孩子交給葉瑤,叫二婦退到河邊。
莫驥盛似置身事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丟進水裏,發出“噗通”聲響。似自言自語道:“當此情形,叫人遙想文丞相。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罷,問道:“文兒,你可知爺爺說的什麼?”
莫文遠道:“爺爺念的是文丞相的詩。說的是南宋末年,文丞相兵敗被俘,但是不屈威武,不移貧賤,不淫富貴,最終殺身成仁的事。”莫驥盛點點頭,道:“詩裏有兩句說得最好,你告訴爺爺。”莫文遠道:“爹爹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兩句最好。”
莫驥盛先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文丞相太也執著,既然源起一經,又何必非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呢?到底是三哥豪闊些,去留肝膽兩昆侖。”莫文遠不知爺爺說的什麼,不再留心了。
劉克用見莫驥盛一直氣定神閑,唯念叨起“三哥”來,麵上現出淒惘之情,心中暗奇。那大漢如飛而至,到眾人身前五米處,一拉韁繩,坐騎倏然而止。
但見他生得虎背熊腰,麵目粗豪,左頰一道刀疤自眉骨一直劃到左耳,通體暗紅,猶如鐫刻著一段龍紋。身上穿著雖然汙穢不堪,絲毫不減他雄健之氣。張眼掃視眾人一遍,便將臉轉向一旁,似乎草木也比人有趣的多。
劉克用見他軍服製式是國軍裝備,官階不低,是個營長。心中略寬,不見那大漢說話,剛要搭腔。便聽一個稚嫩聲音喝道:“不許動,他娘的,誰動誰死!”
眾人都是一怔,莫文遠也從父親身後探出頭來,好奇地看那大漢。不妨林裏躍出四個兵卒,渾身黑紅一片,仿佛地下爬出的惡鬼,一言不發,齊刷刷拿槍指了眾人。
蔣承德見一個悍卒拿槍指著莫劉氏,甚是不敬,便動手去揮那槍杆。手臂剛動得一下,斜刺裏兩柄槍托,一砸胸脯,一砸肚腹。他悶哼一聲,倒在地上,仍是咬了牙要站起身來。聽莫劉氏道:“德兒地上歇著吧。”這才不再掙紮。
土坡上又下來幾人,三個似是士兵,其餘五個仿佛俘虜,被反綁了雙手,串成一排。這時馬背上跳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大喇喇站在眾人麵前。
這少年長得又瘦又小,是以坐在馬背上,叫那刀疤大漢身子一遮,旁人竟爾瞧不見他。他頭發稀黃,脖子上吊了個鋼盔在腦後,左肩背了個大號軍綠口袋,不知裝的什麼,嘩啦啦作響;右肩背了把比他人還高點兒的步槍。身上穿一套鬆鬆垮垮的軍服,又髒又亂。臉上神情賊忒嘻嘻,一雙眼睛撲棱棱亂動。嘴角歪斜,唇上沾著幾絲煙葉子。
這少年先托了槍在手中,心道:這年頭有槍屁也香,沒槍吊光光。才又抱了拳對眾人團團一揖,邊向眾人走近,邊道:“爺們兒好,娘們兒好,二狗這裏請安了。上午他娘臭天氣,弟兄們兩天沒吃米;這會兒天氣真不賴,咱們來這兒討外塊。錢也要,糧也要,誰叫咱們命不好。你別惱,也別愁,吃了飽飯爺們兒再打那趙溪口;等著瞧,等著看,叫他媽的鬼子全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