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君應有語(中)(1 / 3)

半月過後,桑展果然叫莫鏑同去捕魚。張小鳳見野菜越采越少,自是極力攛掇。劉克用知桑家弟兄喜歡莫鏑,也不忍拂人美意。葉瑤卻憂心忡忡,既怕桑展帶壞莫鏑,又怕二人照顧不好,著實交代一番,這才放人。三人到溱水,桑家兄弟下水撒網,莫鏑其實隻在岸邊觀看,與二人說說笑笑,權作解悶。

桑延話語不多,但出口必中要害。莫鏑與他相處久了,才知這人外表猥瑣,實則是深藏不露,觀其行止,似比桑展還要厲害一些,卻不知他為何對自己這個弟弟言聽計從。稍一琢磨,才知桑延為人太吝,自然胸襟不闊,器量不足,置身事外時,所料十有九中,一旦置身事內,不免利令智昏,隻見眼前得失而不顧長遠。如此一比,桑展卻又遠勝一籌了。

先幾日裏,二人著實捕了十幾條大魚,三人近岸生火,大快朵頤。歸家時桑延便不提分魚之事。是桑展偷出兩條,交給莫鏑帶回家去。後幾日不知運氣太差,還是河裏魚蝦亦熬不過天災,已死絕殆盡了。二人忙碌一日,所得不過一二條魚,桑展氣得大罵:“他媽的,什麼破世道!地不生穀,河不生魚,還叫人活嗎?”桑延知地裏莊稼業已萎焉,收成定然難以活命,長歎一聲,道:“非唯天災,乃是人禍!”桑展問:“怎麼辦,老大?”桑延道:“樹挪死,人挪活,走!”桑展已知兄長之意,道:“夏收以後,咱們打點一番就走。”

當晚回去,桑展多了顆心眼,親自送莫鏑回家,向人說明狀況,順便略提了一提逃荒之意。劉克用心想出去逃荒未始不是條活路,隻是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回來,可就難說了。幸好一時並不著急決定。桑展畢竟不心甘,次日又帶莫鏑出門,二人沿溱水上下來回捕撈,雖收獲不豐,一天飲食卻也無憂,也隻好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了。

這日二人來到溱水北岸,魚未捕到,漁網卻被利石割破,桑展氣得破口大罵,莫鏑勸住,自去找縫補之物。漸行漸遠,已到村莊附近。這一帶多鹽堿沙地,耕種人家原本不多,再一遇到流年凶歲,一早已攜兒帶女流亡他鄉。是以雖是豔陽高照,村莊裏竟望不見一絲人煙。更兼荒草埋徑,杜鵑悲鳴,這一番瘡痍淒景入目,他心中油然生起一種莫名的酸苦之意,暗問自己這是我的家嗎?

他繞著村莊走了一遭,始終不敢進去,最後撿了兩張破口袋,便沿路返回。還未到河畔,先已瞧見八個精壯少年,分隔幾米站立,分布在岸旁一片樹林外圍,隱隱有合圍之勢。莫鏑心中奇怪,若無其事走上前去,一個長臉少年張臂攔住,問道:“你是誰?來幹嘛的?”莫鏑道:“我叫侯睿,我娘叫我裝些沙子回家好壘個雞窩。”這長臉少年見他隨口道來,並無窒礙,況且見他手中還拎著兩個破口袋,顯見是挖沙而來,擺了擺手,道:“這裏不準進了,去別處吧。”莫鏑問道:“為什麼呀?”長臉少年舉起一隻拳頭晃動著,笑道:“哪有什麼為什麼的?凡要進去的人,必得先叫我當沙包打上一會兒。你要沙子呢,還是要自己當沙包呢?”

莫鏑吐吐舌頭,道:“做沙包?滋味可不大好受。我還是聽你的,走就是了。”當即轉身,說走就走。那長臉少年不料他如此爽快利落,微微一怔,隨即想到自己威風所至,令人望風披靡,不由得暗暗得意。莫鏑將幾人打量一遍,單瞧他們的架勢,也知不是什麼好鳥兒!卻不知桑展是否還在裏邊兒,又一想,連我見了這些小子都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何況他一個大人呢?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桑展若是走了,定然要來尋我示警,他既然沒來尋我,隻怕多半並未脫身。本要一走了之,但終是記掛桑展安危,心中一橫,暗道死了就死了,我也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情!略一盤算,指著河中大聲叫道:“快來看呀,龍王爺單打八大王!”

那幾個少年一聽,紛紛向河中望去,隻見水麵波瀾不驚,哪裏有什麼龍王爺、八大王了?莫鏑趁他們分神這一刹那,向那長臉少年身後丟了一塊石頭,矮身藏在一片茂草裏。那長臉少年聽得身後響動,先往後邊瞧去,未發現什麼,又急往莫鏑原先立身處一看,猛拍一下腦門,叫道:“咱們上了那小崽子的當了,快追!”眾少年這便要一齊進林。那長臉少年道:“老茂、三兒跟我進去,剩下的給我看好嘍!”聽口氣似乎是這八人之首。話音一落,便帶著兩個少年進林去了。

餘下五個少年又朝河裏望了幾眼,一個道:“我就說沒有龍王爺了,否則幹嘛不請張瞎子求求他,給咱們降場雨呢?”另一個道:“龍王爺我倒聽說過,八大王究竟是哪八路神仙呀?”又有一個道:“那小崽子罵人呢!”先一個問:“怎麼講?”後一個道:“剛才這裏咱們站了幾個人?”另一個道:“八個呀。”後一個道:“你把八大王反過來念念。”先一個道:“王大八?不對,哦,大王八!”隻聽一人厲聲道:“他媽的,放你娘的屁!老子有七個兄弟怎麼了?沒來由叫你這龜孫子消遣我!”眾少年一聽無不大笑。

莫鏑心想我罵他們八個,誰聽了都不生氣,怎麼單隻這人火氣大呢?又一想,這人稱家中有七個兄弟,隻怕他多半排行老八了。這世上跟“八”有仇的,除了“王”姓,再無其他!看這人仇“八”之切,甫一入耳,便即紅眼,隻除非是姓王行八!想到這裏,他心中大樂,趁幾人說笑之際,貓腰潛行至林中,又在一片矮樹叢中藏了起來。

過會兒見那長臉少年帶著兩個同伴出來,三人皆滿麵疑色,那長臉少年道:“你們說小丫頭說的小子會不會就是他?”他身後同伴道:“怕···就是了。”那長臉少年道:“管他是不是,這件事情別跟人提,那丫頭片子可刁得很!”說話時扁著嘴微微搖頭,頗顯無奈之意。待三人過去,莫鏑才從矮樹叢中出來,仍不敢大意,悄悄向來時捕魚處行進。透過林木空隙,隻見那地方不知何時多了二十幾個少年,眾人圍成一個圈子,不知望著圈中什麼東西,麵上皆有嗤笑之意,卻無一人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