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變”的精神——芥川小說背後的人性破解(1 / 1)

前言

“變”的精神

——芥川小說背後的人性破解

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想要重讀卡夫卡的小說。二〇二二年我又在“藝集講堂”的短篇小說課程中講了一次卡夫卡,也就將卡夫卡一生少少的作品完整地再讀了一次。而每次重讀卡夫卡,也幾乎都在腦中將經常被和卡夫卡相提並論的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反芻了一次。

對我來說,卡夫卡和芥川龍之介很不一樣。無法解釋的最大差異在於:我經常會覺得有需要重讀卡夫卡作品的衝動,而且不管之前讀過多少次,重讀時還是會經常迷失在他的字句間,不能確定該如何分析、解釋其意義;卡夫卡的小說,甚至他寫給父親、寫給未婚妻的信,頑強地抗拒分析、解釋,然而同時具備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不斷誘引像我這樣的讀者,自不量力地一再去進行分析、解釋,又一再推翻自己的分析、解釋。

芥川龍之介不需要重讀。《鼻子》《山藥粥》《枯野抄》《地獄變》,更不要說《羅生門》《竹林中》,這些小說我隨時都記得,就連他晚期看來如此迷亂的《河童》《齒輪》《呆瓜的一生》,我也可以毫無困難地從記憶中準確召喚出諸多細節片段。這樣說吧,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雖然表麵上看或許和卡夫卡的作品很像,但他寫的比較像是一座一座精巧的迷宮,如果你真的好好走過一次,克

服了所有難以辨識、製造錯覺的拐角,將高高低低、前前後後的景象攝入、鋪排,得到了如同一張鳥瞰圖般的認識,成功地走到了迷宮的出口,就再也不會被一座同樣的迷宮困住了。

相較於卡夫卡,我對於解讀芥川龍之介比較有把握。形成的解讀都是明確地從小說本身的一字一句中老老實實建構起來的,一旦形成了,就不太會改變,那些芥川龍之介寫下的字句固定在文本裏不會改變,我的看法、意見同樣不會改變。

那是一種極具挑戰性,也能有巨大收獲的解謎活動,然而不同於閱讀推理小說的經驗,它需要動用的解謎能力,不是理智,而是強烈的感官聯想以及對於人際感情的掌握。解謎之後,讀者不隻能更多地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感情運作方式,也更進一步豐富了自己內心的感情多樣性。

為什麼芥川龍之介和卡夫卡如此不同?多年纏繞著我的困擾,逐漸逼出一點思索的方向。我想,這兩個人都最擅長描述深度孤獨,然而卡夫卡的孤獨是從潛意識中,以夢一般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他的小說像是一場一場醒不過來的夢,其他人都不過是闖入夢境的現象,因為夢隻發生在個人意識中,任何群體性、任何人際關係都是虛空的,而且就連夢的轉折都是極度個人性質的。讀卡夫卡的小說,等於是闖進了他的夢境,不管讀了多少

次,他的夢都不會變成我的夢,他有著獨特的潛意識構成方式。

相對地,芥川龍之介的孤獨是在人群中體驗的。即使是他的內在意識,都被強大的集體性“人情義理”穿透,在和“人情義理”格格不入的狀況中感到孤獨。換句話說,在這一點上,芥川龍之介身上帶著強烈的日本文化特質,和塑造卡夫卡的西方現代個人主義疏離有著很大的差異。

芥川龍之介反複在作品中呈現的,是被“人情義理”深深滲透的人們,如何徹底混淆了自我的外在與內在。很多時候人們根本弄不清楚什麼是自己真正的感受、想法,什麼是配合外界其他人期待做出的表現。隻有在少數靈光乍現的時刻,人突然洞見了他人複雜的心理運作,或突然了解了自己的幽微心思。那些靈光乍現的時刻,就是小說要捕捉、應該捕捉的。

牽涉人的行為必定不會有簡單的事實。從意識到動機到行為到效果,每一個環節都會有眾多變量,使得認知人、描述人、理解人,成為一連串的解謎活動。我們別無選擇被牽扯拖進這樣的重重謎團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從一座座迷宮中活下來,至少是盡量不受傷地走出來。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迷宮演練,幫助我們培養起辨識迷宮、鷹眼俯視的能力。

這本解讀芥川龍之介的小書,主要以《地獄變》為核心文

本。《地獄變》標題中的“變”字,來源是中國唐朝流行的“變文”,指的是將佛經中種種看似深奧的道理,用各種故事說給一般民眾聽。“變文”不正麵說抽象道理,而是提供讓聽眾、讀者著迷的故事,卻在故事中超越了一般世事邏輯,逼著人們帶著驚訝或感動的情緒,自己去思考世事邏輯的破綻或缺點。

相當程度上,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都具備這種“變”的精神,而我在這裏做的,則像是還原“變”背後的用意,以免大家隻讀到故事,而忽略了應該要有的在驚訝或感動中進行的破解世事邏輯的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