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樓內的神秘火光
這個茫然失落的傭工打了一個大噴嚏,發現連小說開場時停留在斑駁紅柱子上的那隻蟋蟀都不見了,他更孤獨了。然後天色一層層暗下來,疲累中他想至少要找個能避風雨休息睡覺的地方吧!雖然小說語氣輕描淡寫,但帶有一種能讓我們體會傭工處境如斯艱難的震撼力量。
他的想法是,那就到城樓上去吧!我們已經知道城樓上堆著屍體,他之前才剛想過自己死了也會被丟在那裏,幹嗎要現在上去?正因為城樓上都是死人、隻有死人,和死人睡在一起還比較安全,於是他一級一級爬樓梯往上。
通往羅生門城樓的梯子的中段,有一個人像貓一樣縮著身體,屏住呼吸,一邊探著樓上的情況,但是神奇的是,從樓上射下來的火光微微地映照在那個人的右頰上。
小說換成客觀的敘述角度,讓我們先於要爬上樓的傭工驚訝地知覺了樓頭上竟然有光,光微微投映在傭工的右臉頰上。本來應該隻有死人的地方,不隻有火光,而且還是移動著的火光!當著雨夜,在這種狀況中,“在羅生門上點火的,自然不是尋常人物”。我們更關切的,則是:點火的是“人物”嗎?
然後再換回爬上樓的傭工的主觀角度,告訴我們他看到的:
隻見樓中與傳聞所說的一樣,亂七八糟地拋棄著幾具屍體,但因火光所及的範圍意外地狹小,數
不清到底有多少。隻能模模糊糊看出其中有赤裸的死屍,也有穿著衣服的死人。當然有男的,也有女的,似乎都摻雜在一起。而且那些死屍,幾乎讓人懷疑他們不曾是活人,好像是用泥巴揉成的玩偶似的,有的張大嘴巴,有的伸直手臂,東倒西歪滾在地板上。再加上肩、胸等高出的部分,朦朦朧朧映著火光,使低窪部分的影子,更顯得黑暗,像啞巴般永遠沉默著。
人體凸出來的部分朦朦朧朧,映著火光,使得人體凹下去的部分更顯得黑暗,像永恒的沉默一般。
傭工將頭探了上來,立即就聞到了屍體腐爛發出的味道,臭氣使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但立刻他又將手放下來了。拿起來手捂住鼻子是不經思考的本能,現在卻有了讓他違背本能暫時忘卻了惡臭的、新的、更強烈的感官刺激。
來自視覺。他看到了火光的主人,那個“不是尋常的人物”,還真的很不尋常:
蹲在那些死屍中間的一個人,是一個穿著棕灰色的衣裳、又矮又瘦、滿頭白發、像猿猴一般的老太婆。那個老太婆右手舉著燃著火的鬆樹木片,對著一具死屍深深地凝視著;從長長的頭發來看,那應該是一個女人的死屍。
我們讀者和那個傭工一樣,看見火光的主人感到六分恐懼、四分好奇,霎時間幾乎連呼吸都停了,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老太婆接著將燃著火的
鬆樹木片插在地板縫上,雙手探向她注視的死屍頭部,像母猴子替小猴子抓虱子般,將屍體的頭發一根一根拔下來。死人的頭發很輕易就離開了屍體。
看見如此詭異的行為,傭工心裏的恐懼倒是降了下來。那麼短的時間內,他內心經曆了重重轉折,從不知會見到什麼的恐懼,到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的疑惑,到這時候心裏產生的強烈的厭惡,因為他明白了老太婆是人,而且他也明白了老太婆是在搶死人的頭發。
他的厭惡之感來自目睹了極端的貪婪,來自貪婪帶來的猙獰邪惡。這個老太婆連死人都不放過,跑到死屍堆裏尋找頭發,將頭發拔下來拿去賣。他的厭惡其實也聯係到自己爬上樓時的掙紮心情——要餓死,還是要去當盜賊呢?看到了老太婆那副可怕、不像人的模樣,強烈的反感等於是給了他答案,解決了他的困境——無論如何都不要做賊吧,寧可餓死也不能變成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