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卡夫卡的異同之處
藝術真正要成就的,是揭露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或混沌自欺壓抑住的人性。那是一般正常人不敢承擔、無能承擔的部分,然而這部分仍然是人性,不會因為被忽略、被壓抑就消失不存在。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會反複回到這個主題上。一種通俗常見的評論說:“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揭露了人性的惡。”這過度簡化了芥川龍之介的成就。芥川龍之介作品中更深刻地傳遞出的訊息是“我們無力承擔自己的真實人性”。
真實的人性沒有那麼容易、那麼扁平、那麼方便。真實的人性是立體的,也是多變的,像《羅生門》小說中顯現的,從黃昏到天黑短短一段時間中,就能產生激烈擺蕩的各種變化。而每一種變化,從失業的傭工到無奈的躲雨者,從悲哀預期自己會餓死,到義憤填膺衝出去要阻擋惡魔,到最後的猙獰盜賊,都是同一個人的人性。全部加在一起,才是人性的全幅。
全幅的人性中必然有很多我們想要逃躲卻不見得躲得過的部分,一直藏在人格深處,隨時有可能跳出來。
在日本社會中,芥川龍之介長期維持很高的地位,而且從來沒有真正過時、被遺忘。一直到二十一世紀,日本文化界仍然有意識地要將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推薦出去。他們認為芥川龍之介是日本近代作家中,最具世界性的一位。這是有道理
的,相較於夏目漱石、穀崎潤一郎,更不用說森鷗外、尾崎紅葉、誌賀直哉等人,芥川的作品翻譯為外文,比較不會失真,比較能引起非日本讀者的共鳴。
其他的日本近代作家都比較“日本”,意味著閱讀他們的作品需要比較多的對於日本文化、日本社會特殊性質的基本理解,閱讀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相對不需要那麼多的跨文化準備。
不過在向外譯介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時,有一種說法、一種策略卻讓我無法同意,那就是將他塑造、宣傳為“日本的卡夫卡”。卡夫卡也以短篇作品為主,寫了很多令人難忘的短篇小說,不過卡夫卡畢竟也寫了《審判》和《城堡》兩部長篇小說。更重要的,卡夫卡和芥川龍之介有著關鍵的差異,了解差異而不是混同相似,才能讓我們看清楚這兩位小說家。
芥川龍之介以高度的藝術家自覺創作,追求作品的高度完成。卡夫卡不是這樣。從書信、日記種種資料看到的,是卡夫卡在主觀上一直弄不清楚自己的作品是如何寫出來的。如果他想清楚要寫什麼樣的作品,恐怕就寫不出如此神秘夢幻的小說了吧。
他的小說片段鮮明,卻又和現實保持相當的距離,被看作一則一則的奇特寓言。從創作上看,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內容,沒有經過嚴整的安排,帶給讀者的毋寧說是強烈的暗示,像是一連串
的神秘暗碼,吸引我們動用自己的經驗與感受,試圖去解碼。他不是出於藝術追求的動機寫下這些作品的,而是出於真實的存在困擾與痛苦,那是他從內在深處不斷閃現的靈光,或難題。他無法忽視,又無法解釋,隻能掙紮著寫成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