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典作品中的現代性
回頭說一下《化妝師》這部由安東尼·霍普金斯和伊恩·麥克萊恩兩位老牌演員主演的電影。不隻演員資深,這部電影本身也有深遠的來曆,源自羅納德·哈伍德所寫的小說,而且早在一九八三年就曾經被改編拍過電影。一方麵是來自文字的淵源,另一方麵是在我剛剛提到的電影轉性之前所發生的事。
《化妝師》設定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曆史背景中,一個專門演莎劇(莎士比亞劇作)的劇團,在德軍轟炸倫敦的緊張氣氛中,他們堅持繼續演出,堅持倫敦人不被德國人破壞正常生活的尊嚴。這位專業的莎劇演員,要冒著被空襲轟炸的危險,演出他一生中的第二百六十七次《李爾王》。
這樣一部電影和《美國隊長》或《釜山行》有什麼不同?像是來自兩個世界的東西。如果對莎士比亞沒有概念,無法感受《化妝師》,你不可能進入這個“第二百六十七次扮演李爾王”的劇情設定。一個到了遲暮之年的演員,快要被反複出演李爾王弄瘋了,他的疲憊、他的抗拒,我們要能了解,才能進一步知道陪伴、伺候他三十年的化妝師如何在他瀕臨精神崩潰的情況下照顧他、哄著他、刺激他,讓同樣冒著空襲危險堅持來看戲的倫敦市民不會失望。
化妝師幾度對劇院經理說:“我們不退票、不延期、不取消演出。”那不隻是
劇團的傳統,不隻是劇團和戲院出於生計的考慮,還有英國人的骨氣與尊嚴因素,正因為麵對德國人空襲,如果取消演出就變成了向德國人的炮火威脅屈服。
電影放在這樣的背景中展開,有很多訊息不是電影直接提供的,但正因為這樣,不同的觀眾有不同的準備,《化妝師》就能引發不同的反應,刺激不同程度的感動。這是適合以閱讀的方式來麵對的電影,可以讓我們從閱讀中擺脫千篇一律、千人一麵的無聊現代群體生活,得到一種個人、自我的多樣性保證。
來自異時代環境的經典作品,提供給我們進行“雙焦”閱讀的機會。一方麵這是舊書,舊書有舊書的陌生性質,請不要理所當然地將作者看成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他不是,他是一個來自遠方的陌生人,閱讀時你首先不能把他當作隔壁老王,不能把他寫出來的內容讀成是隔壁老王會說出來的。
所以我們要聚焦於這部書形成的時空環境,這位作者活在那個環境中的特殊遭遇,還有,他的特殊困擾、疑惑;還要弄清楚,在那樣的一個社會中,他是為了什麼樣的讀者,是為了一群和我們很不一樣的人而寫的。
這是聚焦於經典的異時空、異質性。而另一方麵,不同的時代產生過那麼多不同的書,絕大部分都消失不見了,為什麼偏偏是這本留了下來呢?經過一百年、兩百年甚至
更久,顯然寫書時原本預期的讀者都死去消失了,作者也不在世上了,但這本書必定吸引了新一代的讀者,一代一代有讀者接力閱讀,這本書才可能穿越時間,留傳到我們手上、眼前。
所以另一個焦點在於:書中有什麼內容能夠吸引一代一代不同處境中的讀者,讓他們都對這本書有感應,都覺得閱讀這本書有收獲、有意義,甚至有必要?這跨越不同時代不同世代的共同訊息是什麼?很顯然,創造出跨越時空閱讀體會的內容,必然要碰觸到某種普遍的人性,或人的普遍處境,既然是普遍的,當然我們也在其中,我們也會遇到。
大致以十九世紀為分界點,從那之後,全世界各個不同的傳統社會,陸續都經曆了“現代轉型”,變成了現代社會。最早轉型的,是受到法國大革命衝擊的歐洲,從一七八九年到一八四八年,各方麵的革命徹底改造了歐洲的環境。然後以歐洲為開端的現代潮流,隨著西方帝國主義的發展,傳播到全世界各地,沒有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社會,得以避開這樣的改造,包括日本以及中國。
今天我們當然是活在一個“現代”環境中,我們視之為理所當然,但有時候太理所當然了,以致很少去思考、去追究如此決定我們具體日常生活的“現代性”到底是怎麼來的,又包括了哪些內容,用什麼方式包圍束縛著
我們。
要了解“現代”的來曆,當然不能靠閱讀《論語》、《伊利亞特》或《源氏物語》,而是需要從十九至二十世紀一些比較“年輕”的經典中去汲取滋養與靈感,重建“現代轉型”的過程,擁有得以看清楚自身生活環境的眼光與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