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式民主(3 / 3)

國會縱火案

1933年2月27日,柏林國會大廈。

當晚9點27分,劇烈的爆炸掀翻了議政大廳的玻璃圓拱頂,縱火焚燒國會大廈的荷蘭人馬裏努斯·範·德·盧勃被警察當場逮捕了。很快趕到現場的國會議長戈林興奮地說:“這是共產黨起義的開始。”而盧勃就是受共產黨指使來焚燒國會發出起義信號的。隨後趕到的希特勒大叫:“每一個共產黨人都必須槍斃!所有的共產黨同情者都必須關起來!社會民主黨分子也要遭到同樣的下場!”當天晚上就逮捕了四千多人。第二天,以對付這場納粹捏造出來的“共產黨起義”為借口,希特勒說動了內閣一起勸誘興登堡簽署緊急狀態法令,中止了魏瑪憲法賦予公民的大部分政治權利。

1933年3月1日,柏林阿德隆飯店。

“內閣和總統犯了一個大錯誤。”卡爾巴赫在菩提樹下大街著名的阿德隆飯店發表聲明說,“無論任何理由都不應該中止憲法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縱火事件的調查完全可以在非緊急狀態下正常進行。希特勒想借機消滅政治對手,搞亂3月5日的國會選舉和3月10日的全民公決《公理化法》。我這裏可以肯定地說:他不會得逞,無論國會選舉結果如何,《公理化法》的通過都將遏製他正在建立的恐怖統治,到那時他提出來的緊急狀態法就自然無效了。德國公民們,在這個曆史性的關鍵時刻,正義與邪惡,自由和奴役,專製獨裁還是人類前所未有的最廣泛的民主,都取決於你們的一念之間、一票之間。拿出你們的良知、理智和勇氣,讓偉大的德意誌祖國成為第一個實行公理化法直接民主製的幸福之邦,讓我們率先占據這一至高無上的驕傲的位置,向全世界光榮地垂範。上帝仁慈的目光注視著你們,世界上一切愛好和平的人們都會緊緊跟上來的。

“自由、民主和公理萬歲!”

這一極具震撼力的呼籲很快傳遍了全德國,不但受迫害的共產黨人、社會民主黨人看到了希望,連被納粹褐衣衝鋒隊、黑衣黨衛隊褐黑色浪潮衝擊滲透的綠衣警察和灰衣國防軍都有許多人表示擁護,為之歡呼。特別是國防軍,據說國防部長馮·勃洛姆堡將軍已經表示不能任由緊急狀態持續下去,軍隊有可能一改置身事外的態度出來幹預局麵。前總理勃魯寧也及時發表聲明支持卡爾巴赫,加上國際輿論的壓力,希特勒借緊急狀態拖延、取消全民公決《公理化法》的圖謀落空了,而在3月5日的新國會選舉中,納粹黨也仍然沒有贏得大多數席位。

透過重重黑暗,曆史似乎已經把一個無限光明的機遇交到了德國六千萬人民手中。

1933年3月21日,德國波茨坦衛戍部隊教堂。

新一屆國會開幕的盛典在即,身著燕尾禮服的希特勒卻精神萎蘼,像已經垮了。教堂外,已被定為官方旗幟的卐字旗和舊帝國的黑白紅三色旗高高飄揚,衝鋒隊、黨衛隊和國防軍並肩肅立。教堂內,一片製服金飾和勳章的光芒耀眼奪目,舊帝國時代的老元帥和將軍們濟濟一堂。在這喜慶的氣氛中希特勒卻頹喪得想自殺,如果說他以前曾幾次嚷嚷過的自殺未必就是真的自殺,那麼,這一次不嚷出來的自殺倒很可能要付諸實施了。

希特勒仇恨卡爾巴赫,這個人從第一次在慕尼黑見麵起就注定是他的克星,並且多年來他使盡了各種軟硬兼施的手段都奈何卡爾巴赫不得。他又轉而怨恨國防軍,盡管他一上台就向將軍們許願討好,他們仍然沒有完全站到他這一邊。他也不滿那些滑頭的大工業家大資本家們,盡管他們資助了納粹黨,但從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的他們同樣資助其它政治派別包括泛公理化運動。他還擔心自己的許多意誌不堅的同黨部屬,當《公理化法》得到通過並有效實施後,這些動搖分子很可能就會拋棄他倒向敵人一邊。國會開幕前將接到柏林的消息,就是對3月10日《公理化法》第一階段程序性投票的最終統計結果,這次投票選民隻需要在“少數服從多數”或“多數服從少數”之間任擇其一即可,但真正重要的是接下來的實體性投票正式表決《公理化法》,這個可以預料的結果決不是希特勒願意拿來獻給他已經控製的新國會開幕的禮物,所以新任宣傳部長戈培爾精心策劃的籠絡興登堡和舊帝國保守勢力的隆重熱烈儀式也不能讓他打起精神來。

興登堡就要到了,這時候胸前綴滿了一級鐵十字勳章、卡爾·弗裏德裏希勳章、刻有劍的蔡林格獅子勳章、刻有劍的三級霍亨佐倫王室勳章和功勳獎章的肥胖的戈林氣喘籲籲跑來,他的這些勳章有一個單位叫“一戈林”,像一伏特、一安培一樣,表示“一個人在不致臉朝下跌倒的時候胸前能掛住的最多勳章”。戈林大聲叫喊著:“元首,我的元首,計票結果出來了,他們選擇了少數!他們選擇了多數服從少數!我是說:他們多數人選擇了多數服從少數的原則。”

希特勒一時間怔住了沒反應過來,更不明白這個結果將意味著什麼。和周圍幾乎所有人一樣,他已經作好了接受一個自然而然結果的準備,這個結果未經投票就已經在古希臘城邦民主中使用,曾在雅典以陪審團中二百八十票對二百二十票的多數判處了蘇格拉底死刑,並作為人們確信無疑的原則一直沿襲了千百年。然而卡爾巴赫的公理化卻要求對這個天經地義的原則也得經過人的認證,更沒想到的是還出現了相反的結果。大家一陣發愣過後,讀過好幾個大學總算不負其博士學位的戈培爾想到了一句最有概括力的話,這句話顯然勝過了他無數次張開“一個戈培爾”嘴巴的演講——這又是人們給“一個人嘴巴能夠張開到不至於扯破的寬度”製定的單位:“我的元首,這是一個悖論,這是一個‘羅素悖論’!”

這是一個政治學和法學中的“羅素悖論”。如果多數人選擇“少數服從多數”,同時意味著少數人選擇“多數服從少數”,這都不會出現悖論。但如果多數人選擇“多數服從少數”,同時意味著少數人選擇“少數服從多數”,那麼,無論我們認為“多數服從少數”原則成立還是“少數服從多數”原則成立都會導致不可避免的邏輯矛盾。當“多數服從少數”原則成立,這次投票結果就要按這一原則即按少數人意見進行選擇,而少數人投的是“少數服從多數”的票,選擇結果就是“少數服從多數”,與一開始假設成立的“多數服從少數”原則矛盾;當“少數服從多數”原則成立,這次投票中多數人投的是“多數服從少數”的票,按多數人的選擇又是“多數服從少數”的結果,與“少數服從多數”原則矛盾,成了一個有點像歸結到哲學上的“雞生蛋蛋生雞”的惡性循環和自指性纏繞。兩個原則不能都不成立,也不能都成立,但無論哪一個成立都要走向自身的反麵。希特勒等人給弄糊塗了:“那麼以後的《公理化法》正式投票到底是要按多數服從少數還是少數服從多數?”

戈培爾興高采烈地說:“既不能按多數服從少數,也不能按少數服從多數,我的元首,就讓卡爾巴赫自己對自己說‘我這句話是假的’,自己揪著自己的頭發想飛上天一樣去發瘋吧!《公理化法》的投票進行不下去了,我們可以繼續實行我們的緊急狀態法,我們還要國會通過新的《授權法》授予元首更大的權力。”

希特勒:“我們在國會裏不占絕對多數,這意思是說我們可以用多數服從少數原則讓國會通過《授權法》?”

戈培爾:“沒必要,我的元首。我的意思是說您現在怎麼做都是對的,如果我們占多數,那您就可以說要用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如果我們占少數,那您就可以說要用多數服從少數原則。即使我們的人數和對手一樣多,您也可以說那就聽我的,在一個悖論之下任何荒謬的結果都是有可能出現的。總之現在您就是主宰一切的上帝,您的旨意行在德國,就像行在天上;您的旨意還將行在全世界,就像行在德國一樣。嗨!希特勒。”

周圍抬起了如林的伸直的手臂,在一片“嗨!希特勒”的山呼萬歲聲中,希特勒重新趾高氣揚地主持了開幕慶典,又虛情假意地恭維興登堡——兩天後他就全麵架空了這位老總統。在最後就《公理化法》的投票結果發表講話時,希特勒傲然宣稱:“這其實已經結束了卡爾巴赫的所謂泛公理化直接民主製,舊魏瑪共和國的民主也被埋葬了。未來一百年,不!一千年之內,新的第三帝國如果還需要一種民主的話,那就是我的民主,希特勒式民主!”

1933年4月8日,德國巴伐利亞邦柯尼希湖柯尼希斯采飯店。

3月10日卡爾巴赫是在收音機裏聽到《公理化法》第一次投票的統計結果的,那時他在慕尼黑,已經在積極準備下一階段的投票了。聽到消息後朋友們都勸他去度假休養一段時間,他來到了阿爾高山地區的柯尼希湖,住進湖畔一家叫柯尼希斯采的飯店。

壯麗寧靜的自然景色並沒有使他從失敗中逃避出來,隻能使他陷入更深的自省和反思。他曾風聞希特勒私下說過的話:“人們的地位越低賤,對參與某項比他們高貴的事業的yu望就更強烈。如果我能說服他們相信德國的命運危在旦夕,那麼,他們就會成為某項不可抗拒的運動的一部分,這運動還可包括所有階級。”這是他和希特勒共同的出發點,他的泛公理化運動在這方麵也差不多和納粹運動做得一樣好,那麼,他們最大的不同在哪裏呢?卡爾巴赫在盛大集會上的公開演講不如希特勒,但希特勒筆下也寫不出像卡爾巴赫《公理化法》那樣有說服力的鴻篇巨製。希特勒一向認為激情的煽動比卡爾巴赫堅決主張的辯論說理更好,群眾不要選擇的自由,他們隻要一套簡單的教義和一個敵人,而且最好是隻有一個敵人——樹敵太多隻會混亂他們的頭腦。因此希特勒把納粹主義變成了一種宗教,把猶太人或馬克思主義者樹成了敵人——即使沒有他也要製造一個出來。而卡爾巴赫從不代替別人思考,他隻是把所有事實真相擺出來,讓群眾自己去判斷區分敵友。納粹還常強加於人“紐倫堡鐵處女”(一種中世紀刑具)式的桎梏和肉體的恐懼,卡爾巴赫相信最能感召人的還是“海德堡大酒桶”式的寬容,把尊重、和解既當作手段也當作目的。希特勒認為是說出來的話而不是寫出來的文章誘發了所有震撼世界的重大事件,卡爾巴赫致力於向人們盡可能全麵地講清楚問題,因此非得有一部形諸文字無懈可擊的《公理化法》不可。就這樣卡爾巴赫似乎終於找到了泛公理化運動和納粹運動最本質的區別了:一個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的目不識丁的老年農婦也會在衣服上別一枚納粹卐字章,盡管她對納粹黨真正的宗旨一無所知,而卡爾巴赫要使這個農婦同樣信服他,“隻有先教她識字”,這也是為什麼在泛公理化運動之前開展新國民教育運動的原因。卡爾巴赫一下子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這個差別甚至大過了他提出來和戈培爾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元首”宣傳口號針鋒相對的“一個人,一個世界,一個公理(集)”的差別。

柏林傳來的計票結果同樣使他想到了羅素悖論,事實上不用經過投票也完全可以預先知道它的存在,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它會在現實中真的出現。人人都在等待著多數人投“少數服從多數”的票,這僅僅是給一個不證自明的天然合理的原則額外加一道保險。卡爾巴赫聽到計票結果的絕望的感覺就像當年數學家和邏輯學家弗雷格接到羅素來信指出悖論時的感覺一樣,這個動搖摧毀了集合論和數學基礎的悖論改換一副麵孔出現,以同樣簡單、同樣直截了當的方式動搖摧毀了政治學和法學的基礎。現在卡爾巴赫的桌上也放著一封取來重讀的舊信,這是他的朋友維也納大學的卡爾納普教授寄給他的,信裏有一篇複印的論文,是數學家、邏輯學家哥德爾發表於1931年的《論〈數學原理〉及有關係統的形式不可判定命題(Ⅰ)》,論文所起的作用也和當年羅素指出悖論的那封信所起的作用一樣,在終結數學上的希爾伯特規劃的同時也終結了卡爾巴赫政治學和法學上的希爾伯特規劃。這個時候卡爾巴赫在波蘭華沙的另一個朋友塔斯基也已經得出了他的“不可定義性定理”,美國的阿朗索·丘奇很快就要提出他和圖靈機等價的“不可判定性定理”,加上最著名的“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三大定理一起宣告了徹底證明萊布尼茨猜想的希望破滅。

希特勒贏得了完全的勝利,接下來的一切就是按照戈培爾的設想進行了。3月23日國會第一次工作會議通過了《權力授予法案》,把一種近現代曆史上罕見的專製極權集中授予了希特勒內閣,其實也就是授予了希特勒本人。現在別說公理化法,就連魏瑪憲法也名存實亡了。3月23日那天的會議是在一排排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衝鋒隊員和黨衛隊員逼視下召開的,是在希特勒露出了他的政治流氓和街頭暴徒本來麵目的威脅謾罵聲中結束的。這時候國會裏即使有社會民主黨領袖奧托·韋爾斯敢於站起來告訴希特勒,永恒的思想是任何授權法授予的權力都摧毀不了的,甚至像意大利的社會黨議員馬蒂奧狄那樣對法西斯暴政說出:“我提議這次選舉無效,諸位先生,請現在準備給我送葬吧!”結局也會像馬蒂奧狄自己預言的和已經遭到的一般無二:十天後被綁架,兩個月後屍體在河中發現,這一點上希特勒隻會比墨索裏尼更殘暴。沒有公理化法的製衡和約束,希特勒大權在握後可想而知的下一步就是把德國“一體化”即“納粹化”,他要用俾斯麥的鐵與血再一次統一德國,為向外侵略擴張作準備。如果說俾斯麥曾經把德國扶上馬,那麼,他現在已經是把德國綁在戰車上了。

從柯尼希湖經德累斯頓返回柏林安哈爾特車站,當麵對前來迎接的支持者和朋友們,卡爾巴赫再也忍不住憤然失聲:

“德國完了!歐洲完了!”

“德國完了!”

1933年5月10日,柏林倍倍爾廣場。

一卡車一卡車的圖書被拉來倒進廣場上的火堆裏,熊熊火焰映紅了一張張年輕狂熱的臉,約瑟夫·戈培爾到場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讚揚焚書的學生們。到現在為止,希特勒已經廢除了德國曆史悠久的聯邦主權,納粹分子盤踞了各邦政府的高官顯位。5月1日勞動節剛剛在坦貝爾霍夫飛機場舉行完一場百萬工人的盛大慶祝集會,第二天就取締了自由工會。議會各黨派正在一個接一個被強行解散,最後將會隻剩下納粹黨是德國唯一合法的政黨。內閣中巴本被壓製,而曾幫過希特勒大忙的胡根貝格也很快要被逐出內閣。魏瑪共和國的法院、學校被納粹一一接管過來加以改造,新聞輿論工具隻準發出一個聲音,讓“千百萬人民都在收音機前收聽元首講話”。此外還要用納粹化的各種行業組織代替民間組織,用官方教會代替民間教會。5月10日這一天柏林焚書的烈火也會很快在德國的幾百座城鎮幾十所大學蔓延開來,類似的事件都要以富有象征意義的激動人心的一幕結束:

最後一車拉來的是那部曾經的煌煌大作《公理化法》,當它被拋進火中化為灰燼時,廣場上的氣氛、學生們的情緒和衝鋒隊銅管樂隊演奏的樂曲聲一起達到了高潮。“我早有一個願望。”戈培爾扯著喉嚨大喊,“總有一天要把這個非德意誌精神的最大代表付之一炬,我要把這作為我們決心以最快速度完成國家一體化的標誌。”

1934年7月3日,柏林艾伯萊希特親王大街8號秘密警察“蓋世太保”總部。

如果脫去那套陰森的製服,黨衛隊全國領袖、蓋世太保頭子海因裏希·希姆萊看上去就像個銀行小職員或小學教師。他正坐在辦公桌後聽取他的得力助手、負責黨衛隊保安處的海德裏希彙報。希姆萊冷冷的毫無生氣的表情,就像從6月30日那個血腥清洗之夜直接帶過來的。那一夜他和戈林終於說服希特勒搞掉了衝鋒隊頭子羅姆,清洗了大批衝鋒隊的指揮官,還有許多納粹黨和他們私人的政治宿敵。曾經鎮壓啤酒館政變的馮·卡爾被殺了,鬧分裂的施特拉塞被殺了,前總理施萊徹爾將軍被殺了,現任副總理巴本雖然留了一命,但他的新聞官被警告性地槍殺了。死亡名單還可以開列得很長很長,最後一名當然是希特勒一度視為自己最親密戰友的羅姆,他前天剛剛在慕尼黑被黨衛隊秘密處決。

內部清洗演變成的濫捕濫殺還沒有觸及到一個希特勒最公開的敵人——卡爾巴赫,盡管已經有許多卡爾巴赫分子在大清洗中以及大清洗之前就被除掉,但卡爾巴赫的國際影響太大,希姆萊在等待希特勒親自下命令。昨天戈林已經把有關大清洗的材料全部銷毀,希姆萊讓海德裏希從戈林那裏以及保安處拿來卡爾巴赫的秘密檔案,一旦接到命令開始執行後,檔案也要被銷毀。

現在希姆萊看著海德裏希帶來的檔案,索引卡左上角用紅色檢字器標出記號,表明卡爾巴赫是最危險的“A部一類”政權敵人,這一類敵人是已經采取秘密監視措施準備逮捕的。右上角還有記號表明卡爾巴赫可能是馬克思主義同情者,並且參加過共濟會等等。希姆萊一邊看一邊暗暗心驚:就是這個家夥差點毀了第三帝國的千秋大業。盡管卡爾巴赫的泛公理化運動已經失敗,《公理化法》已經在各地被查禁、焚燒,並且無論政治性的《人民觀察家報》還是專業性的《德意誌法學報》都在連篇累牘發表文章肅清他的思想殘餘,卡爾巴赫仍然頑固地堅持他那一套,到處預言希特勒將把德國引向戰爭和毀滅,並且像自己的記者朋友奧西茨基一樣拒不流亡國外避難,使許多人不得不敬佩感歎:“卡爾巴赫已準備為公理而戰,為德國而死,他的英靈將會入住瓦爾哈拉殿堂(北歐神話傳說中主神奧丁接待戰死英靈的殿堂)。”卡爾巴赫則一直大聲疾呼:“當一代德國青年像馴服的獸群被驅趕到殘害別人也殘害自己的獵場上,當歐洲千百萬個家庭流離失所,無辜的平民包括婦女兒童倒在不管哪一方軍隊的槍口和炮彈之下,當我在已經可以像惡夢一樣夢見的滅絕人性慘絕人寰的種族大屠殺麵前,我隻有為我們曾經失去的一個無法挽回的機會深深痛惜,那時候一切都太晚了。《公理化法》投票中出現的悖論本來是可以規避的,它的存在並不能全盤否定《公理化法》和萊布尼茨猜想的價值,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民主,但也絕對不能沒有民主!相比即將到來的這一幕曆史大悲劇,我個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的生與死,簡直算不得什麼。”

電話鈴響了,希姆萊拿起電話筒一聽就猛地站起來,腳後跟一碰挺直了身子:“是的,我的元首。是的,我的元首。”他不斷地重複這句話再沒有說別的,等到電話那頭的咆哮結束了,他才慢慢放下話筒坐回椅子上,抬眼看了看海德裏希:“命令下達了,卡爾巴赫現在又去了慕尼黑,逮捕後對他關押的時間可以稍長一些,但也不能太長,你懂我的意思。”希姆萊說著拿起他慣用的淡綠色鉛筆在一份早已擬好的文件上簽下他姓名首寫字母兩個H,中間加一斜杠,“他會進入瓦爾哈拉殿堂的,隻不過是在達豪(納粹德國一個著名集中營所在地)。”

1934年7月13日,柏林克羅爾歌劇院。

上午8時,臉色嚴峻的希特勒走上發言席,似乎要掩蓋住內心的某種情緒,他扶了扶講台,然後伸臂行了個納粹禮,台下的國會代表們也齊刷刷地伸直右臂。希特勒開始作有關大清洗的國會報告,在此之前清洗行動已經得到了總統、軍隊和內閣的認可,現在差不多全是納粹分子的國會自然也報以陣陣掌聲。

希特勒最後的結束語中有幾句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如果有人責備我,問我為什麼不通過正常的法庭,那麼我隻能說:在這個時刻,我要對德國人民的命運負責,因此我就是德國人民的最高法官。”

1934年8月2日,德國東普魯士紐代克舊王宮興登堡別墅。

八十六歲的總統保爾·馮·興登堡元帥在一張行軍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在此之前希特勒就急不可耐地通過了一項法律,把總統和總理的職位合並,在興登堡死後由自己一人擔任。希特勒達到了權力的頂峰,他的政治敵人已經基本消滅幹淨,全德國人民現在唯一可做的就是對他個人——既不是對國家,也不是對法律,而是僅僅對他一個人——宣誓效忠。首先是陸海空三軍:

“我對上帝發下神聖的誓言,我將無條件地服從德意誌帝國和人民的元首、德國軍隊的最高統帥阿道夫·希特勒,我將作為勇敢的戰士,隨時準備為我的誓言獻出生命。”

然後是警察、法官和其他公務員,作家、藝術家和各種專業人士,包括“民族社會主義大學教師聯合會”的教師和“民族社會主義大學生聯合會”的大學生等,一直到最後,是一種最令人痛心的稚嫩的聲音,這是希特勒少年隊和希特勒少女團的誓言。希特勒不但要扼殺德國的現在,他還要扼殺德國的未來:

“我向我們國家的救星阿道夫·希特勒宣誓:我願意並將隨時準備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請幫幫我,上帝!”

“歐洲完了!”

1934年9月1日,紐倫堡齊伯林廣場。

一座紐倫堡到處可見的中世紀古建築。

一個在泛光燈照耀下緊抓花環卐字的石雕展翅雄鷹。

一張剛毅的護旗手臉龐。

然後就是森林般或海浪般的旗幟,鋪天蓋地的標語,像巨大山坡上茂密的野草順風倒向一邊的無數人伸長手臂的納粹式敬禮,屎褐色製服的衝鋒隊和黑色製服的黨衛隊整齊的方陣,百萬群眾的大遊行。最後還會有大群烏鴉歸巢一般掠過天空的飛機編隊,像滾滾鐵流湧動的大閱兵和規模驚人的軍事演習。在軋軋響的電影攝影機鏡頭下,納粹一年一度的紐倫堡黨代會開始了。阿道夫·希特勒出現在高高的聖壇一樣的檢閱台上,左手大拇指插進皮帶扣環裏,右手僵直地伸向前方上空。

“嗨!希特勒。”萬眾一聲聲嘶力竭的狂喊中,有些女青年竟激動得昏厥過去。“現在,我的人民。注意了,我的人民……”齊伯林廣場入夜後亮起一百三十盞防空探照燈,全部垂直向上照射,仿佛用燈光的巨柱把整座廣場抬上夜空,朵朵白雲在光柱間飄蕩,又像是把一座巨大的光柱柱廊支撐著的天上聖殿降下了地,遠在一百多英裏外的法蘭克福都能看得見。在這之前的一片黑暗中,隻有一盞探照燈射出一束強烈的追光把希特勒罩住,使他頭上似乎出現神聖的光環遮住了魔鬼之角。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從白天到黑夜,齊伯林廣場多少次默默忍受希特勒尖利刺耳、伴以手舞足蹈的歇斯底裏大發作似的演講,一直到最後麵對德國年輕一代的戰爭叫囂:

“我要我的腳堅定地站在地上,準備抵抗任何打擊。當那一天來臨,你將站在我身邊,你將站在我前麵、後麵、旁邊,並且在我的掌管之中。我們將一起帶著我們的旗幟迎接勝利。”

剩下的事幾句話就能說清楚。

1935年3月16日,希特勒恢複實行普遍義務兵役製,大肆擴充軍備。

1936年3月7日,德軍越過萊茵河,開進《凡爾賽和約》劃定的萊茵蘭非軍事區。

1938年3月12日,德國並吞奧地利,希特勒在坦克和裝甲車簇擁下衣錦還鄉。“多年以前,是上帝的意誌打發一個青年從這裏到德國去,讓他成長起來並把他培養成這個民族的領袖,以便使他有一天能夠領導他的祖國重新回到德國。”

1938年10月1日,德國侵占捷克斯洛伐克。

1939年9月1日,德軍機械化部隊以閃電戰進攻波蘭。

1939年9月3日上午11時,英國對德宣戰。

1939年9月3日下午5時,法國對德宣戰。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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