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回 謀先機隱兵沙窩崗 定勝計喋血李固渡(1 / 3)

第六回

謀先機隱兵沙窩崗

定勝計喋血李固渡

進入九月下旬,梁興從燕京和雲州傳來密報,內言金人正在大量征集糧草、騾車及民伕,似有南侵之意。數天後,密報再傳,東樞密院(1)的一位官員在酒桌上說到,斡離不將兵分兩路南下,一路平定河北義軍,一路繞走滄州奔襲開封,與粘罕會合。嶽飛望著掛圖,整整坐了一晚,第二天前往留守司麵陳軍情。宗澤看過諜報,眉頭皺起,久思不語。嶽飛忍不住提醒:“恩帥,如今已是十月,朝廷怕是難以指望了,還當提早準備才是啊!”

宗澤看了看嶽飛,半晌方開口:“徐景衡捎來書信,李綱罷職了。如今黃潛善是左相,汪伯彥是右相,朝政由這兩個人把持,皇上是斷不能回了!”

望著宗澤,嶽飛心裏泛起一陣悲涼。偌大的京師,朝廷隻撥給五千軍,便撒手不管了。能在短短幾個月內集起二十餘萬眾,這裏麵耗費了老元帥多少心血,外人再難知曉。但即便如此,開封畢竟是座孤城,麵對凶如虎狼的金兵,若僅取一個守字,又能守多少時候呢?於是開口道:“朝廷既指望不上,恩帥打算如何應對?”

宗澤將手撂於案上,神色凝重,沒有說話。金兵將至,朝廷也許已知,也許還不知。不過就算知道了,有黃、汪二人阻撓,也不會派來一兵一卒。自己多次在奏疏中說過城防已固、河防已備的話,這下正好,給了二人口實。

“恩帥在想什麼?”嶽飛問。

宗澤歎了口氣:“金兵此來,其意十分明顯,就是要奪占開封,不讓趙宋東山再起,死灰複燃。皇上失了京師,失了宗廟社稷,也就失了根。可恨黃潛善、汪伯彥輩,鼠目寸光,心裏除了一己之私,全無半點國家!如果我所料不錯,二人不但不發一兵一卒,而且會作壁上觀,等著看熱鬧!”宗澤說著往後一靠,神色黯然,“我要是退呢,不用說,二人早準備好了彈劾奏章;我要是守呢,他倆就坐等京師被圍。倘然城破人亡,就更中二人下懷,證明他們阻諫皇上回來是對的。唉!什麼叫奸臣誤國,什麼叫逞私欲,毀大計,黃汪便是!”

嶽飛默默看著宗澤,心裏五味雜陳。

“萬一京師被圍,朝廷會怎麼想?宗澤苦澀地搖頭,“誑邀陛下,陷皇上於險地——這樣的罪名,老夫怕是躲不了啦!”

“那恩帥怎樣打算?”

“這還用問嗎?絕不能讓開封再次被圍!”

“這……恩帥可有把握?”

宗澤沉吟片刻:“金賊第一次是直接渡河,兵圍開封;第二次是從東西兩邊打過來,合圍開封。所以我在西邊的鄭州,東北的滑州,各留了三萬軍,沿河又設了二十四座連珠水寨。至於能不能將敵阻住,就要看義軍的戰力了。”

“恩帥說得極是。學生擔心的,也是義軍的戰力。”

“哦?”宗澤盯著嶽飛,“那依你看,義軍可能阻住金賊?”

嶽飛語聲平靜:“敵若渡河,水寨的義軍憑借黃河大堤,足可阻其登岸;但敵若沿河而來,怕就難說了。金人多得是騎兵,長得是野戰。義軍呢,乃是散兵流民烏合,疏於訓練,約束輕微,雖有敢戰之心,打仗實同兒戲。若順風時,士氣高漲,一旦失利,全線崩潰。因此隻可用於守戰;用於野戰,非數倍於敵,則不能指望。恩帥在鄭州、滑州各留了三萬軍,是指望他們野戰呢,還是守城?野戰就不用說了。若是把守城池,敵必分兵,以一部圍城,另一部開過來,對京師形成合圍。”

嶽飛說到了宗澤的擔憂。他看過義軍訓練,和嶽飛相比,可說是天上地下,缺少鬥誌,更缺少殺氣。後來在他勸說下,義軍裁去了大部分老弱,但即便這樣,戰力仍未有明顯提高,根本無法和金賊野戰。這會兒嶽飛一語道破,他隻好問了句:“那依著你,該怎樣抵禦呢?”

“以學生看,一是不可平分兵力,二是不可被動防守。恩帥可將義軍大部西調,全力抵禦西邊一路,至於東邊一路嘛,由我打出去,阻敵於半途,迫使斡離不退回!”

“迫使斡離不退回?就憑你那五千人?”

“是。”嶽飛經過昨晚長思,心裏已有定算。

“那你說說,怎麼阻敵於半途,迫賊退回?”

嶽飛理了理思緒,從容道:“斡離不第一次來,是從浚州(2)直接南渡,兵圍開封;第二次來,是從李固鎮東渡,沿河南下,先破滑州再與西路之敵合圍開封。這一次,他舍近求遠,繞道滄州而來,極有可能在李固鎮西渡,重走第一次的老路。”

宗澤聽了,不由皺眉:“這我就不解了。斡離不既已到了大名,為何不直接南下,幹嘛還要西渡,為得是甚?再說了,西渡之後還要再南渡一次,豈不是自找麻煩?”

嶽飛一笑:“要說起來,斡離不此番會西渡,還是恩帥給逼的呢!”

“此話怎講?”

“恩帥可還記得那被扣的六名金人?”

宗澤想了想:“那又怎樣?”

“那六人既被放走,恩帥的連珠水寨和滑州的布防自然也被帶去了。斡離不知曉後,難道不思不慮?所以我說,金賊極有可能西渡。”

宗澤有些跟不上:“你的意思是說,斡離不會避開滑州?”

“恩帥請想,從滑州到鄭州,十幾萬河防軍拉成一線。他若從滑州來,難道不會擔心滑州守軍後退,與河防軍收縮成團,死死拱衛開封?若果真那樣,對他可有利?”

這正是宗澤的第二個應對之策。但說到渡河,他仍然不解:“那從浚州南渡對他就有利?”

“斡離不之所以繞路,又之所以先西渡,再南渡,其實他是在等。”

“等?等什麼?”

“等黃河封凍。”

宗澤心裏一緊,靠在椅上,半晌無言。若果真如此,義軍臨水據守的優勢頓失。金賊可任選一地過河,也可分多路過河。到了那時,守軍防不勝防,恐怕真像嶽飛說的,一觸即潰……

“恩帥,斡離不兩次來,兩次均輕易得手,必不將我軍放在眼裏。借助他的驕縱輕敵,我正可迎上去,和他打一仗。”

“不行。”宗澤斷然不允,“斡離不領得是太子軍,清一色的騎兵,從未遇過敵手。你雖然敢打,究竟隻有五千人,而且還有一半是新兵,我不能看著你拿雞蛋往石頭上撞。”

“恩帥說得是。可騎兵有騎兵的長處,步兵也有步兵的長處;他有他的打法,我也有我的打法。兩軍還未見仗,怎見得誰是雞蛋,誰是石頭?”

宗澤看著嶽飛:“鵬舉呀,我知道你訓兵有方,打仗也有謀略,可你到底人少啊!以步對騎,人數多說也就是人家的一成,這兵可怎麼見,仗又怎麼打!”

“人少不要緊,我可以借呀!”

“借?向誰借?”

“黃河。”

“黃河?”宗澤又好氣又好笑,才要說‘你想掘口呀’,轉念一思,現在是枯水期,又止住了。再看嶽飛,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不由疑惑,因問道,“但不知你怎樣借法?”

嶽飛站起身,從袖中拿出一張草圖鋪開。那還是兩個月前,他令董先帶人去河北畫的,共有三張,這是磁州(3)的一張。“恩帥,我想先敵而動,隱兵待賊。隻要斡離不從李固鎮西渡,好戲便來了。恩帥請看,這是黃河,這是漳河,這是滏陽城,這是沙窩崗,這是……”嶽飛邊指畫,邊一步步說出自己的想法。宗澤曾任職磁州,對那兒的地理十分熟悉,眼睛隨著嶽飛的手指,專心聽著。漸漸地,花白胡須抖動起來,兩眼也放出光采,末了將案一拍,發自內心道:“好!好啊!如此足可說是借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妙哉!所謂弱者多懼,強者思勝,正指此也!”說完看著草圖,不免又生出擔心:“萬一斡離不要是不西渡呢?我是說萬一。”

“那也不要緊。金賊並不知我已先至,我可悄然尾隨,其時北風正勁,我可俟機焚其糧草。自大名至滑州是黃泛區,人煙稀少,無處籌糧,到時他不退也得退,會師照樣成夢想!”

“嗯。”宗澤點頭,“看來你想得十分周全。那好,我這裏就按你說的,留下楊進助我守城,將王善軍西調,全力堵住西邊的粘罕。”宗澤停了一會兒,恨恨地道了句:“首開侵我大宋的,便是這個斡離不,你給我狠狠打,讓他嚐點兒苦頭!”

嶽飛坐回去道:“學生還有一事,要請恩帥幫忙。”

“有甚事,你盡管說!”

“還請恩帥為我備些破舊衣帽、火把、火箭等物。”

宗澤抬起眼,麵帶不解:“火把、火箭自然當備,這破舊衣帽卻要它作甚?”

兩軍交戰,多有不可料者,嶽飛本不想說出第二步打算,但事已至此,也隻好大致道出。宗澤聽了,目光灼閃,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先走到窗前停住,片刻後轉身,抖動著胡須道:“好啊!果然是好戲!果然是借兵!你說的‘山川河流皆可為兵’,老夫信矣!還有那句‘如在朗日之下,如處雲霧之中’,老夫解矣!如此一來,斡離不就算不死,也要活脫層皮!你去吧鵬舉,我等著你凱旋歸來!到時我要再上奏疏,讓皇上看看,讓黃、汪那班人看看,京師該不該回,金賊能不能打!”待說完,兩手顫栗竟不能止。

連著幾天,開封府衙役出動,在沽衣鋪、舊衣攤、乃至大相國寺裏的舊衣市(4)四處收購,凡舊衣舊帽皆要,隻說是冬季將至,要接濟流落街頭的難民、乞丐,以示朝廷恩典。後來果然。十幾天後,不少人領到了舊衣,直朝府衙拜了又拜,把個宗澤唱成了活佛。

一彎殘月懸在東南天角,夜風帶來陣陣寒意。時令已是初冬,田裏的莊稼早已收割完畢,道路兩邊光禿禿的,唯有堆成尖頂的秸垛影影綽綽,一個一個,遠遠近近地矗立在那裏。四下裏黑蒙蒙的,不時傳來一兩聲狗吠,更顯出夜的深沉和曠野的寂靜。嶽飛率軍急匆匆地向北行進著,五千人身背幹糧拉成了長長一隊。與往日整肅的軍容不同,此時這隻隊伍看上去更象是一隻落魄的義軍。士兵們衣著五花八門,葛衣、褙子,曲領袍、斜領衫,粗布的、細麻的,間雜著各色破舊軍服;再看頭上,包布的、裹巾的、結繩的、紮帶的,亦有各式軟角襆頭,還有人頭上頂著金人氈笠。然而若走到近前細觀,卻與義軍有著極大不同,這便是清一色的年輕麵龐,清一色的三尺鋼刀,另外還有清一色的新紮火把。這些人個個神情嚴峻,腳步匆匆,整個隊伍從前到後,連咳嗽也不聞一聲。

嶽飛騎馬走在隊伍的中間,臉上多少透出幾分凝重。這是他奉詔領軍以來第一次出征——其實根本談不上出征,因為連個儀式也沒有,隻能算是悄然出行。為了避人耳目,五天前,隊伍先向西行了四十餘裏,作增兵鄭州的模樣,天黑後換裝北渡,然後夜行曉宿,朝四百裏外的磁州進發。現在屈指算來,前營當已踏入滏陽地界。他回頭朝夜空望了望,三星已開始西落,不由擔心天亮前能不能抵達沙窩崗。黑地裏一名校尉輕馳而來,見到嶽飛後勒住馬,以手加額,報說前營已至漳河。嶽飛應了聲“知道了”,要其告訴張憲,腳步再快些。

磁州西部為太行餘脈,崗巒相接,叢林密集,草木茂盛,內有一山名賀蘭。從圖上看,在州治滏陽城和東邊的黃河之間,並行著一條漳河。那漳河自西麵山裏流出,在滏陽城南經過,然後轉向北,流淌二百多裏,朝東一偏彙入黃河。李固鎮在黃河東岸,距大名府不過二十餘裏,是個古老渡口。嶽飛準備在滏陽城西北一個名叫沙窩崗的荒土嶺隱伏下來,待敵渡河。

隊伍行進開始加快,腳步聲變得急促起來。沙窩崗在漳河西邊,敵若撒出偵騎,當會在黃河與漳河之間向南一路搜尋。選擇此處隱藏,雖說距渡口遠了些,但隔著漳河,可確保不被金賊騎哨發現。斡離布少年起便跟隨乃父出征,身經百戰,算得上是行軍布陣的行家裏手,稍有差池,便會引起其警覺。嶽飛輕磕了一下戰馬,使之跟上急行的隊伍。記得宗帥曾問他,沙窩崗距李固渡有五十裏之遙,是不是過遠了?當時他回道,若隻打一仗,的確遠了些。但為了第二仗,也隻好如此了。他是擔心,在磁州與李固渡之間,兩次來過金賊,難說不滋出奸叛,倘被這些人知曉了行蹤,大事將毀於蟻穴。沙窩崗荒僻無人,雖說遠了些,卻也避開了村落,使百姓免生議論。至於諜報往來,可用流星傳遞之法,不會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