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星升起,隊伍已然過了漳河,再有半個時辰,便可到達預選營地。嶽飛舒了口氣,轉而思起斡離不。此人年在三十四五,平遼征宋,屢建奇功。據說他曾率四千鐵騎奔襲遼主於石輦驛,破遼軍騎兵二萬五千,打得天祚帝亡命荒漠,由此可知其勇。然而從他一念之下,誤將今上放走,又可見其剛愎自用。身為統兵太子,他在宋地還從未吃過虧,這次若被傷到痛處,定然不會甘休。想到這兒,嶽飛將頭抬起,望向夜色深處。
斡離布率領五萬大軍奪占冀州(5)後,稍事歇息,便向南一路殺來。恩州(6)守將李成長著一對鈴鐺眼,黑麵大耳,體格魁梧,手使一口九環大刀,每以關公自比。此番聞金軍來,他將刀環晃得山響,喊著要率軍出戰。知州蔣豐恐其有失,隻是不許。金兵將城圍住後,猛攻兩日。李成見援兵無望,惱恨蔣豐不讓他走,揮刀將人頭砍下,連城一同獻出。斡離不留下李成,繼續進兵。大名府尹、河北招討使範納聞敵至,攜家眷連夜逃遁,北京再次陷落。未進城前,斡離不先派一千輕騎搶至渡口,繳獲了四十餘條渡船。李固渡河防軍原是一群殘兵敗卒,早被朝廷遺棄,一見金騎飛奔而來,眨眼便逃得無蹤無影。斡離不接報後,當即攜前軍都統浦察前往渡口,一見船隻全都完好無損地泊在岸邊,便對跟隨的一名參軍道:“你們漢人當官的隻知作威作福,心裏但有朝廷,如何會留下這些船?”那參軍唯唯:“這裏的守將名叫燕瑛,去年被殿下打得一敗塗地。如今這河防軍的牌子,是他自己掛起的,為的是征些糧餉,哪裏當真為朝廷守河。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大帥驟然而至,讓他猝不及防。”
斡離不一笑:“你派人去尋他,就說我說的,給他個兵馬鈐轄,與我收集散兵,清剿周邊的盜匪,不強似沒窩的狗亂竄!”說完登上大堤,一邊眺望,一邊對浦察道:“有了這些船,你連人帶馬,兩天也就過去了。”浦察回到:“我的人馬今天到齊,明天一早便可渡河。”斡離不用鞭杆敲了敲手:“真是快呀,眨眼功夫,一年過去了,咱們又回到了這裏!”
“殿下說得是。不過去年咱們是站在河那邊,今年掉了個個。”
“你看,岸邊已結起冰碴,再有半個月,黃河就凍住了。隻要黃河一封凍,宗澤的水寨也就沒用了。”
“殿下英明。這次繞了個彎,下了十幾座城,咱的車都裝得滿滿,弟兄們的包袱也鼓起來了。真是沒想到,宋人這麼富,僅河間一府(7),大箱小箱的就裝了近百車!”
“河間地跨河北、山東,商賈雲集,自然是富,但要和南邊比起來,還差得遠呢!知道揚州嗎?在長江邊上,抵得上五六個河間!”
“那咱何時去打揚州?”
“不急。等開封這邊打完了,也就轉過年了。到時先打應天,然後是徐州、楚州,再往下,才輪到揚州呢!”
“殿下可去過揚州?”
“沒有。隻在畫裏看過。人呀,景呀,亭台樓閣的,都與這邊不同。尤其是那女子,同天上的仙女一樣。”
“這樣的畫我也有幾張,和殿下說得一點不差。起先我還當是假的,掛在牆上看著玩兒,誰知後來一問,竟是真有!這一回,咱可要開開眼界,嚐嚐新鮮了!”
斡離不一笑:“隻要仗打好了,還不都是咱的!”
“殿下放心,開封已打過兩次了,他那皇帝在時,宋軍都不中用,更甭說現在了。”
“不可掉以輕心。”斡離不斂容,“現在守城的是宗澤,不是那豆腐皇帝。”
“宗澤——不就是個老頭麼,收了幾十萬流寇,正好一舉殲滅,還省得咱以後四處兜剿了!”
斡離不遙望對岸:“真要像你說得那麼容易,咱們直接南下不就行了,何必從這裏過去,等黃河封凍!”
“宗澤真有那麼厲害?”
斡離不停了停:“能把幾十萬流兵匪寇聚在身邊,你說呢?據報,滑州有三萬守軍;沿著黃河南岸,有二十幾座水寨,你好好想想,這和以前沒有設防時一樣嗎!”
浦察不再說話。
“還有,你過去後,隊伍不許進城,不許搶奪,更不許燒殺。”
“這卻是為何?”
“皇上已然答應,隻要占了開封,便將真定府以南的河北之地封與我。你這一搶,七八年恢複不了,到時滿城叫花子,稅也收不上來,要它還有何用!再說咱去年已經走過一遭,那幾個城裏也沒什麼值錢東西了。”
浦察至此方明白斡離不所以繞走河間、滄州,還有避開自己封地的一層意思。於是道:“殿下放心,到時誰敢搶,我剁了他的手!”
沙窩崗是一片荒蕪之地,丘陵錯落,地勢起伏,方圓幾十裏到處是雜草灌木,狼獾狐兔出沒其間,平時極少有人至,是個藏兵的絕好所在。嶽飛率軍進入的第六天,便接到探報,午後有數百名敵騎尋至漳河,然後打馬向南去了。第二天中午又報,天一亮金兵便開始擺渡。晚上再報,滏陽城的官員和守軍都撤走了,如今城門開著,不見一個兵丁。嶽飛問可有董先消息,來人告知,董將軍帶著幾人去抓俘,尚未得到音訊。夜半時分,嶽飛被喚醒,過後不久,外麵推進一人,蒙著眼,敞著羊皮短襖,兩耳掛著金環,氈笠頂上綴顆珠子,像個頭目。董先道:“這小子是百戶長,正在村裏糟蹋娘們呢,讓咱逮了個正著。”說罷將人按跪在地,揭去眼布,讓老實回話。那金兵初時還梗著脖子,待看清周圍皆是些雜衣山匪,手執明晃晃的利刃,一迭聲要將他騸了,隻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叩頭哀求饒命。審過之後,親兵將人提出,之後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嶽飛讓董先等人先回帳歇息,自己凝神望著蠟燭,一動不動,細思起部署。據俘虜口供,斡離不統帶的是其父留下的上五軍和渤海三軍。渤海三軍已交由其弟兀術帶走,如今渡河的是上五軍的前部,屬輕甲馬軍,人數在八千上下。都統名叫浦察,是斡離不的親信。今天人已過來多半,明天連同糧草輜重便可全部渡完。照此看來,後天淩晨就得動手了。燭焰開始搖晃。外麵起風了,帳篷呼扇著,一鼓一鼓。嶽飛心裏再次對局。八千人睡在帳中,隻要不出意外,將之全殲有絕對把握。此戰的關鍵不是能不能勝,而是能不能將傷亡降到最低。倘然傷亡過大,會直接影響到下一仗。可怎麼才能幹淨利落地打好這一仗呢……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爬至一竿高。走出帳外,四下裏明晃晃的,刺得人睜不開眼。親兵肘搭手巾,拿來一隻葫蘆,裏麵盛著冰涼的溪水。嶽飛兩手接著洗過臉,立感清爽了許多。待吃過飯,便讓人去喚各營統領前來議事。
帳旁土坡下,石塊擺成一圈。眾將坐下後,嶽飛先問過各營吃睡、警戒。於鵬道:“早起巡哨碰上個撿拾榛果的,已經嚇跑了。”原來,他帶著幾十人扮成土匪,整天散在周邊遊蕩,以征拉挑伕相恐嚇,使外人不敢靠近。這會兒他繪聲繪色地學起那撿拾榛果的老鄉模樣,拱手作揖,苦著臉說自己家裏還有八十老母要奉養,惹得眾人一陣發笑。等他比劃完,嶽飛轉入正題,先說了金俘口供,然後道:“此戰獲勝不難,難的隻有一個字,這就是“快”,速戰速決,使金賊來不及抵抗,夢中成鬼。反過來,如果拖泥帶水,打成混戰,勢必要增加傷亡。諸位想想,怎樣才能有條不紊,幹淨利索地打好這一仗?誰有什麼好主意,拿出來說說,大夥一起合計合計。”
張憲頭一個開口:“我擔心的是新兵太多,第一次殺敵,難免慌張,最怕衝進去後,相互挨著,紮成一堆,不能散開。”
薛弼聽罷點頭:“這倒是個事,得想個什麼法子才好。”
後營統領王經接過:“聽說太子軍十分能戰,萬一咱手慢了,隻顧了眼前,讓後麵帳篷裏的衝出來,那可就麻煩了。”
左營副統領張應補充道:“金兵和咱一樣,穿著衣服睡覺,聽到動靜便會起來。要我說,衝進去後,最好能整個壓上,不給敵以喘息之機!”
前營副統領王萬扳起手指:“八千金兵,要四百多頂帳篷。照我看,最好事先有個安排,各打各的,這樣才能不亂。”
於是眾人開始議論。
“我倒有個主意!”董先忽然高聲,“咱們不妨做個分工。一是粗分,各營散開後,隻打自己前麵的,省得互相湊熱鬧;二是細分,十幾個人編成一隊,事前安排好,有割繩的,有拉帳的,剩下的動手殺賊。最好分成四百多隊,每隊隻打一個營帳,先衝進去,然後分路散開,這樣既不會亂,又不會給敵以喘息功夫。諸位以為如何?”
“好!”左營統領韓順夫將大腿一拍,“我看這個法子最好!”
“還有一條。”張憲看著眾人,“俗話說,打蛇先打頭,最好有專人去打他的中軍大帳,生擒那個什麼察。”
眾人聽了無不讚同。嶽飛撅下根草棍,放在牙間咬著,這會兒見大夥都不說了,遂吐出道:“按營劃片,分隊殺賊,是個好主意。諸位回去後,要詳細安排,一隊一隊組好;誰在前頭,誰在中間,誰在後麵,要大致定出個次序。每隊組好後,也要安排好分工,誰割營帳,誰拉營帳。若營帳挨得緊,在哪邊割,朝哪邊拉,都要事前有個成算,不然倒在一起,就沒有立腳之地了。至於浦察的大帳,——王貴、張顯、湯懷,就由你們去。”
王貴起身道:“放心,我三人定將此賊生擒!”
嶽飛看著他:“不用。不要活的。”
王貴不解:“那是為甚?”
嶽飛沒有回答。董先腦子快,看了一眼大夥的衣衫,然後道:“咱們是義軍,是金賊眼裏的盜匪,抓了活的卻向誰去報功!”
眾將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郝晸挨著董先,抬手拍了一下:“還是你小子腦瓜靈,一點就明白!”
“我說你這大熊爪子不能輕點兒,這要是娘們兒還不叫你拍散了!”董先揉了揉肩膀。
“他要是拍上娘們兒呀,”對麵的王經道:“不等娘們兒散了,他自個兒先散啦!”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嶽飛招手叫過親隨,說了一句。很快,昨夜金兵穿的羊皮襖被拎到跟前。嶽飛接過道:“你們看,這是金賊穿的皮襖,有多厚——足有七八斤。再看這前襟有多長,左右一合,裏外就是兩層。金兵穿著它睡覺,你們估量估量,一刀可紮得透?”
韓順夫離得近,伸手捏了捏:“我的娘,都趕上皮甲了。”
“怪不得,”後營副統領傅選道,“我在開德的時候,一箭射在金兵肚子上,明明穿透了,竟然沒事,原來這麼厚實!”
“這倒有些難辦了。”中營副統領孫顯開口,“咱的士兵一手拿著刀,一手還要拿火把,要想一下捅進去,腕力怕是不夠。”
還是董先主意來得快:“不妨事!告訴士兵,甭管他躺著站著,能砍腦袋砍腦袋,不成就朝腿上砍,隻要他動不了便行。先把人撂在一邊,等完了事再收拾也不遲!”
大夥聽了都道可行。嶽飛亦點頭:“諸位回去後,按隊也好,按甲也好,把士兵們召集到一塊,就像咱這樣,讓大家都動動腦筋,看誰還有什麼好主意,群策群力嘛!然後報上來,推廣到全軍。好用的還要記功授獎。這裏我要重複一字,大家回去後一定要告訴士兵,這就是‘狠’。金賊是豺狼,站著是豺狼,躺著是豺狼,受傷了還是豺狼!麵對豺狼,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更不能有半點憐憫。金賊殺咱們從不手軟,如今輪到咱們報仇了,憑啥手軟!要讓士兵明白,戰場就是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容不得半點仁慈。最後再說幾條軍令:一是撤走前不得焚燒營帳,以免驚著戰馬,亂跑亂撞;二是敵未殲滅前不得搜尋物品,撿拾器械;三是追馬不可太遠,以能聽到鳴金聲為限。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