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順坊是這個城市的富人區,幾乎文帝的左膀右臂,均被安置在這個街區之中。入夜,楊府已漸漸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大多數人從白天的興奮與忙碌中解脫,進入了夢鄉。唯有主屋和剛剛到家的二主母的院落還閃耀著燈火。
楊素老了。比起玄成剛出生的那會兒,神態顯得更加疲憊,目光有時也略顯遊移不定,甚至偶爾還有些呆滯。並不是那時給人以意氣風發,極度自信的感覺。他長舒了一口氣,對著對麵的一位麵容清臒的中年文士和斜對麵的福伯,緩慢的說:“慶成,我兒玄成從小就喜武厭文。但真正的為將者,必要智勇兼備,看來此子還要拜托你費心。”
對麵的文士,略微欠身施了一禮後,慎重地說道:“我自負對貴公子的啟蒙,可略盡綿薄之力。畢竟從南方歸來,是越國公您保全了謝家的生機,沒有完全毀在南陳或晉王的手中。我的家族,一直對此心存感激,希望能有報答的機會。況且,貴夫人與我家多少代的通家之誼,也讓我對她的孩子,不能不盡一份心意。”說罷,不禁自得地端起眼前的青花細瓷盅盞,淡淡地抿上一口。
謝雲是江南謝家在現世中留存的最主要的分支的代表,謝家雖喪失了當年謝、謝玄,打得橫鞭斷流的符堅丟盔卸甲時的風姿與底蘊。但作為傳承了幾百年,一直香火鼎盛的大的南方士族,在長江流域的話語權力依然得到某些人的尊重。而他們也依然在江南的富庶之地,如揚州、蘇州等地,保留著極為深厚的人脈關係,和鄉鎮的主導權勢。因此,即使是州一級或改製後的郡一級的官員,想找謝家的麻煩,也不得不要掂量一下,若最後鬧個政熄人散,影響了考評和前途,那就太得不償失了。因此,對於這樣的家族,大家不搞個水**融,最起碼也要相安無事。這種默契,在江南,在山東,在關中,在幾乎有著強大士族勢力的地區,或多或少地存在。
雖說,大隋有意地廢除了實行了幾百年的九品中正製,開始要開科取士,希望從民間多引進些能夠與士族大家分庭抗禮的力量。但所得結果甚微。地方管理,不僅要看你詮釋經典文獻的本事,也不僅要看你綜合知識,判斷形勢,以便決策的能力,還要看政通人和的本事。就是地方的人脈。如果政令出府後,便湮沒在無窮無盡的扯皮,推諉或陽奉陰違之中,那麼,再好的政令,也會無疾而終的。況且,從來就沒有適合所有人利益的政令。因此,對於有些人有益的政令,可能就會損害另一些人的利益。如果這時,再有些地方勢力從中推波助瀾,那麼不僅官要做到頭,有時甚至要丟失身家性命。所以,盡管是依靠聖眷的支持,從眾多寒士中脫穎而出的所謂道德文章都十分高韜的士子們,也一麵奉承著皇帝的意向,一麵也要跟士族大家暗通款曲。曆史上,最無氣節的,便是此類人物。
謝家作為幾百年的傳承之家,又是曾經大富大貴過的人家,在典籍文獻方麵,有著無人可以匹敵的優勢。而家族中既出現過名噪一時的政治家,又出現了能夠橫馬立鞍的軍事家,對於中原大地的政情、軍情,對於山川地形有著獨特的理解。對於軍製和軍陣,也有著精辟的把握。謝家這些年來遭受打壓和冷漠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它太不聽話了,而是因為它太有謀略根基了。這讓任何一個上位者都害怕。要知道,在漢末到隋的漫長歲月中,篡位是一個非常風行的做法。皇權看似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可若不小心,就會被自己視為忠臣良將的家族或位高權重,主弱臣強的勢力給一口吞噬掉。現如今,偉大的文帝,照樣是依靠從孤兒寡母手中掠取的權力而登上皇位的。因此,對於那些能夠撼動自己根基的士族,對於那些能夠威脅到家族的皇權延續的強臣,他都保持了本能的排斥。
謝家是楊素有意保留的。楊素深知,如果像謝家這樣的勢力,在皇權的打擊下,各個土崩瓦解的話,那麼他的生命,他家族的命運,依附於他家族的人的性命,就會像暴風雨中的飄萍,無任何根基。因此,借敵以自重,是楊素奉行的行為準則之一。這裏有謝家,有王家。甚至有北部的突厥部落。從北周時,他就是主征伐的大將,並創造了一個個輝煌的戰例。但他從未實施過多的滅絕。這絕非他的善意與仁慈,而是生存的需要。是在他這個層麵上的生存法則決定的。如果真如夢想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話,那麼,他楊素在完成這一切之後,最好的歸宿就是及時終止自己的性命,以此換取家族的被嚴重擠壓的生存幾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