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特別重視“坐月子”,而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自己那三十個日夜:那天是丈夫黑虎著臉,獨自一人把她從醫院接回來的。原先說好由已退休的婆婆照顧她的月子,可婆婆說她身體不適,死活不幹了。丈夫的話很少,總像在生誰的氣。添了孩子,也添了不少事情,她別無所靠,隻好強撐起虛弱的身子,洗尿布、熱牛奶……有時還得幫婆婆做一家人的飯菜。到了夜裏,她要把孩子尿、給孩子喂奶。再累,她都可以咬牙頂著,最使她難以忍受的,是那些白眼和冷言。在這個沒有溫暖的家裏,她陷於難以擺脫的精神痛苦之中。
半年過去,小叔子的愛人像英雄一樣,被全家人從產院接了回來。生了個男孩,全家上下喜氣洋洋,婆婆跑前跑後,“心髒病”也奇跡般痊愈了。小叔子夫婦更以功臣自居,呼三喝四……大家對她們母女更加冷落了。她就像個罪人,每天從廠托兒所接出孩子往家走,腳步變得格外沉重。
仲春,這是聊城的黃金季節。在這不長的一段時間裏,氣候宜人,花草繁茂,到處呈現著一派勃勃生機。明媚的春光中,人們紛紛走出擁擠的家庭,來到公園、郊野,投進大自然的懷抱。
1994年4月10日,她和孩子也隨著一家人來到公園踏青。本來,她不想來。精神上的抑鬱,使她喪失了遊興。可丈夫再三勸她,說不去不好。雖說他倆的感情這兩年並不十分融洽,但丈夫畢竟是丈夫,在這個家裏,相比之下還是他好;再說孩子兩歲多了,多少回眼淚汪汪拉著媽媽要去公園,她都沒答應,這次怎好再拒絕她?
她和丈夫輪流抱著女兒。公公、婆婆、小姑子輪流抱著“小皇帝”——她心裏這麼稱呼小叔子的兒子。劃船的時候,她們三口乘了一隻小木船,而其他人熱熱鬧鬧上了一隻大木船。照相的時候,他們嬉笑著輪流和“小皇帝”合影,連丈夫也跟著湊熱鬧,卻沒有人招呼她和孩子過去照一張……她的自尊心受到強烈的傷害。
玩累了,大人們坐在遊廊下休息,孩子們不知疲倦地在草坪上打滾。她和家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在另一側照看著女兒。丈夫買來了冷飲,滿滿一盒子汽水、冰激淩。他興致勃勃地分發著,“小皇帝”,爸爸、媽媽……每人一瓶汽水,一份冰激淩。不知是弄錯了數目,還是一次捧不下,當發到她和女兒時,僅剩下了一瓶汽水。丈夫把汽水放在她麵前,女兒跑過來要喝……一直強壓著的怒火猛地升騰起來,別人也就罷了,丈夫也這樣,實在不能忍受,她重重地給了女兒一巴掌,不譜世事的孩子哇哇大哭。
不容丈夫解釋,她猛然起身,把汽水瓶狠狠摔在地上。瓶子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她抱起孩子跑回家,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連晚飯都沒吃。她思緒翻騰,失去了平衡的心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令人傷感憤激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閃現在腦海,最後竟奇怪地定格在“小皇帝”身上——都是因為他,因為他……
據說,性格內向的人,心胸往往不那麼寬闊。不管這能否稱作一條規律,反正她那狹窄的心胸,已經容納不下那憤激的情感了。
她羨慕生活中那些潑潑辣辣的“強者”,恨自己忍氣吞聲的軟弱。“報複”——在她熱昏的頭腦中深深印上了這個可怕的字眼。她決意要洗刷掉心上的“恥辱”,借以證明自己——一個弱女子的存在和價值。
1994年4月11日一早,她將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又到街上去買回孩子最愛吃得早點。直到八點,才把孩子送到廠托兒所。“媽媽,早點兒來接我。”孩子嬌嬌地說,她緊咬著下唇,含淚久久地凝視著孩子那可愛的小臉……
她遲到了。車間主任見她臉色很難看,關心地詢問她是不是病了。她順口答道:“頭疼得厲害。”老主任催促她去醫院,她感激地謝過領導,又到車間認真交接了工作,才拎著挎包走出廠門。十點半,她回到家中。
“你怎麼回來了?”婆婆問道。
“身體不舒服。”她說著走進自己的房裏。
“你照看下孩子,我去買點菜就來。”婆婆說完就出門去了。
家裏隻剩下她和侄子了。她伸出顫抖的手,從挎包裏取出一個小瓶。她把瓶子握在手中,心砰砰亂跳,恐懼感、罪惡感猛襲上心頭,她猶豫了……但是,怨恨、嫉妒,瘋狂的報複欲,又從她心靈的另一端升起,漸漸淹沒了一切良知。她迅速擰開瓶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