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左傳紀事本末序
史家有六,首《尚書》家,次《春秋》家。《書》記言,《春秋》記事。唐劉知幾謂古人所學以言為首,《尚書》百篇,廢興行事多闕,而《春秋》自夏殷以來非一家,皆隱沒無聞。記事之史不行,記言之書見重久矣。獨《左氏》之傳《春秋》,義釋本《經》,語雜他事,因為《申左》一篇。知幾之論,以記事為重也。蓋孔子取義魯史,而二百四十年之行事亦雲略矣。
《左氏》先《經》以始事,後《經》以終義,依《經》以辨理,錯《經》以合異,是記事之史,《左氏》其首也。又稽逸文,纂別說,為《外傳》以廣之。分八國,各為卷,是亦一國之本末也。其傳一人之事與言,必引其後事牽連以終之,是亦一人一事之本末也。然則《內傳》紀事,而《外傳》即所以足其事之本末者與;顧《內傳》以事為主,既以時斷,首尾不屬;《外傳》複以言為主,國之大事不具,至宋、衛、秦、吳之國竟無語焉。夫《春秋》既治世之大經大法,《左氏》獨親得其傳,而限於編年之體,雖有《外傳》,不遑件係;譬隋珠之未貫,如狐腋而未集,令學者前後討尋,周章省覽,豈若會稡而種別之為暸如哉!
今宮詹高澹人先生所以放建安袁氏《通鑒紀事本末》而有作也。顧司馬氏之書,其征事也近,而立義也顯。近則
易核,顯則易明,袁氏特整齊鉤釽其間,為力少易。《左氏》能傳《經》之所無,亦時闕《經》之所有,又參以二《傳》,每多不同。好語神怪,易致失實,而自啖、趙以來,多有舍《傳》立說、獨抱遺《經》以終始者矣。先生特為起例,皆袁氏所無有。夫“夏五”“郭公”,《經》無其事亦書,豈可《經》文炳如而《傳》或脫漏?於是乎不遺一《傳》,曰“補逸”。《經》義微婉,尋塗自殊。既各專家,無取單行,於是乎不黨一《傳》,曰“考異”。文人愛奇,貪於捃拾,史家斥誣,須勇刊棄,於是乎裁《傳》以存《傳》,曰“辨誤”。理所難明,每以旁曲而暢,辭所馳驟,要以根柢為安,於是乎錯《傳》以佐《傳》,曰“考證”。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申解駁難,惟其宜適,於是乎舍《傳》以釋《傳》,曰“發明”。蓋先生經學湛深,雅負史才,在講筵撰《春秋講義》,因殫精竭慎,條分囊括。而為是書也,征遠代而如在目前,闡微言而大放厥旨。事各還其國,而較《外傳》則文省而事詳;國各還其時,而較《內傳》仍歲會而月計。足補故誌,豈是外篇?
昔袁氏之書成,參知政事龔茂良以進,孝宗嘉歎,頒賜東宮及江上諸帥,曰“治道在是矣”。況我皇上以天縱之聖,富日新之學,講求治道,久安益勤,是書進禦
,誠足備乙夜之觀,而因頒布中外,為讀《春秋》者法。將《通鑒》以前興衰理亂之跡,易考而知。既可以足成袁氏為完書,亦有以征《春秋》家之記事,非偏略於《尚書》家之記言,誠乃聖經之助,豈特功於《左氏》而已。菼於經學至蕪陋,辱先生之不鄙而委之作序。妄不自量,綴言簡末。竊窺尋撰述之苦心,而略其大趣,固無能有以加雲。
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夏五月既望長洲韓菼序。
史書流派有六種,首先是《尚書》流派,其次是《春秋》流派。《尚書》記錄言論,《春秋》記載事情。唐朝劉知幾認為古人學習把記言史書放在首位,《尚書》一百篇,興亡事跡大多已經殘缺不全,而《春秋》流派的史書從夏朝、商朝以來不止一家,都已散失不為世人所知。記載事情的史書不能流傳,記錄言論的史書受到重視由來已久了。隻有《左氏傳》解釋《春秋》,要義闡發依據《春秋經》,敘述兼記其他事情,於是創作《申左》一篇。劉知幾的評論,是以記載事情為重的。大概孔子借助魯國國史來確立大義,因而二百四十年間的春秋事情也就敘述得簡略了。
《左氏傳》先於《春秋經》來開始敘事,晚於《春秋經》來結束大義,依據《春秋經》來辨析義理,拋開《春秋經》來聚合不同,因此記載事情的史書,《左氏傳》是它的第一
部。又稽考散失的文字,編纂不同的說法,作《春秋外傳》(即《國語》)來擴大它的記事範圍。分為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每國各自成卷,這也是一國事情的始終。書中記載一人的事情與言論,一定要追述此人後來的事情關聯來結束,這也是一人一事的始終。既然這樣那麼《春秋內傳》(即《左氏傳》)記載事情,而《春秋外傳》就是用來補充那些事情始終的史書吧;考察《春秋內傳》以記載事情為主,既然以時間為斷限,從開始到結束就不能連接;《春秋外傳》又以記錄言論為主,各國的重大事情就不能詳盡,至於宋、衛、秦、吳這些國家,竟然對它們都沒有專門的敘述。《春秋》既然是治理天下的基本法則,《左氏傳》唯獨親自得到它的傳承,然而局限於按年代順序編排史料的體裁,即使有《春秋外傳》,也顧不上將每件事都連接起來;這就譬如隋侯的寶珠未能貫穿,又如狐腋下的毛皮未能集中,使求學的人前後檢索尋找,通篇觀看閱覽,哪裏比得上將事情彙聚起來然後按類區分一目了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