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結構程式化的倫理道德審美
按照一定的程式講述故事,句子程式隻是其中小的方麵,結構程式是最重要的。本節所講的結構程式包含文本體製形態上的程式與故事組合的程式,前者是靜態的,後者是動態的。
一、體製形態程式化的倫理強調
宣講小說的結構程式並不完全統一,最基本的形態是“案證+議論”式,如《宣講集要》《感悟集》《宣講金針》《渡人舟》等,其他程式類型都是在此程式基礎上的變化。一是“議論+案證+議論”式,如《孝行集錄》;二是“詩+案證+議論”式,如《活人金針》《換骨丹》;三是“詩+議論+案證+議論”程式,如《化世歸善》《護生緣》《廣化篇》等。中長篇宣講小說則是將案證含在每一回中,每一回的體式大致相同,主要是“某(或幾個)神降+詩+故事+返駕詩”式,如《新闡觀心鑒》《新闡輔德嘉模》,不過後者的結尾多了一句“欲知後來所傳,又看下回鈔錄”。《陰陽鑒》除了每卷開頭的首回是“詩曰”後加“卻說”引出故事加上“不知所閱何事,且看下回分解”外,其餘每回前皆無詩;《因果新編》則是每一回都用詩開頭,每回故事自然結尾,無引出下回的套話。
中國古典小說一直標榜它的勸善懲惡性,此可從小說集的命名中窺見一斑。如“三言一型”,分
別用“醒世”“警世”“喻世”“型世”;此外,還有將小說比作“鍾”“針”等以醒人、救人、化人者,如《警寤鍾》《鴛鴦針》等。故事的標題體現了小說家的救世願望,一些故事的標題道德評判性質極為明顯。同樣是采用說話體製,宣講小說與明清其他說話體的話本小說或章回體小說最大的不同在於它的勸善性更濃。對此,可將同題材同故事的擬話本小說“三言二拍”及由其改編的宣講小說進行比較來說明。
“三言二拍”部分篇目改編為宣講小說的情況如下表所示:
續表
標題。標題是文章的靈魂,於小說而言亦是如此。通過標題,可以大致判定故事的主要情節或主題,如《醒世恒言》之《兩縣令競義婚孤女》《劉小官雌雄兄弟》《施潤澤灘闕遇友》,標題點出故事的主要人物、主要情節,部分還涉及道德評價(如“義婚”)。標題的道德評價有更強一些的,如《型世言》之《烈士不背君,貞女不辱父》《不亂坐懷終友托,力培正直抗權奸》《凶徒失妻失財,善士得婦得貨》等。烈士、貞女、凶徒、善士、培正直、抗權奸等詞皆含有對人物及行為的褒貶。實際上,很多標榜勸世的話本小說中有不少故事本身並不著力於教化,這在其標題中亦有體現。如《醒世恒言》中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劉小官雌雄兄弟》《蘇
小妹三難新郎》《獨孤生歸途鬧夢》等,標題隻概括故事,無主觀評判。從上表看,宣講小說的標題既有采用原標題部分詞語的,更有概括故事主題、情節並加以褒貶的。《拍案驚奇》中的《丹客半黍九還,富翁千金一笑》標題含蓄,難以直接看出作者態度,但《宣講集要》中的《燒丹詐財報惡》則直接將故事的主要情節說出,褒貶從“報惡”二字中可見。“三言”中的《陳禦史巧勘金釵鈿》《滕大尹鬼斷家私》《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等故事,標題則集中在“巧”“鬼”“錯”,並無褒貶;但據其改編的宣講小說《玷節現報》《貪利賠妻》《騙人害己》《遺畫成美》《全義得妻》等,其標題直言善惡果報,令人一見而知善惡褒貶。《桂員外途窮懺悔》言“途窮”,不知何因;言“懺悔”,亦不知為何懺悔,據其改編的《負義變犬》則交代因果,“負義”與“變犬”是原小說的主要情節,二者構成因果關係,懲戒意義大為強化。標題改變後,主人公及關注重點都發生變化,日常倫理被關注。
與曆史演義、神魔小說相比,長篇小說中的世情小說,其回目標題相對能體現作者褒貶。《醒世姻緣傳》可作其代表,如該書第四回的標題《童山人脅肩諂笑,施珍哥縱欲崩胎》,第五回的標題《明府行賄典方州,戲子恃權驅吏部》,
第八回的標題《長舌妾狐媚惑主,昏監生鶻突休妻》,第十回的標題《恃富監生行賄賂,作威縣令受苞苴》等,褒貶之意,見於“諂笑”“縱欲”“行賄”“恃權”“長舌”“惑主”“昏”“鶻突”等用詞中。但這種情況不具備普遍性,《金瓶梅》《紅樓夢》及才子佳人小說《平山冷燕》《玉嬌梨》等中,回目標題直接表現褒貶的沒有幾回。長篇宣講小說以世情題材為主,宣傳聖諭及倫理道德,標題更喜言善惡、獎懲、勸誡。如《陰陽鑒》中的《勘一殿孝子蒙休,征庶獄流僧受罪》《重手足濟兄獲賞,恤孤寡敬嫂受旌》《害兄嫂刑罰不宥,縱妻孥報應難逃》《勤授徒冥府逍遙,懶教子陰司慘淒》等,標題融敘事、評價、規勸於一體。《陰陽鑒》《扶世良丹》《滇黔化》等長篇宣講小說的回目標題幾乎都是如此。
篇首詩及入話議論。話本小說與宣講小說中的不少故事前有篇首詩。“詩詞出現於中國古典小說中,表麵上看是文體交叉滲透,屬於尋常的寫作現象,仔細探究則是修辭問題。因為這些滲透到小說中的詩詞事實上在小說篇章結構中擔負了一定的修辭功能,對作者意欲實現的特定修辭目標是發揮了重要作用的。”#pageNote#0篇首詩的主要作用大致有:點明主題,概括全篇大意;預敘故事內容,引起讀者注意;造成意境,烘托特
定的情緒#pageNote#1。有論者指出,《警世通言》中部分故事的“篇首詩就顯得更加隨意、草率”,“篇首詩與故事情節的毫無關聯極大地浪費了寶貴的篇首位置”#pageNote#2。話本小說中的不少篇首詩可以表達說書人的勸誡與評判,如《陳禦史巧勘金釵鈿》《羊角哀舍命全交》《吳保安棄家贖友》中的篇首詩。宣講小說篇首詩的作用比話本小說更狹窄,但作用更集中。倘若是改編之作,一般不將原詩直接拿來,而是根據題材及主題改作。《警世通言》的《呂大郎還金完骨肉》有入話,有正話,其篇首詩雲:“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占高魁。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裏來。”#pageNote#3詩中“毛寶放龜”“宋郊渡蟻”言放生,故事本身與此無關,隻有“陰功”與故事關聯。《宣講拾遺·阻善毒兒》改自原故事頭回,改其篇首詩道:
堪歎世人太昏迷,不知為善把福積。行奸弄巧成何濟,刻薄慳吝終無益。
不思報應循環理,人雖瞞過天早知。陰毒害人即害己,欺天欺人終自欺。
不如守分把命依,隨緣隨分過佳期。方便子孫永遠計,何須妄求勞心力。
富貴貧賤天定理,大善大惡能轉移。諸位莫言須留意,聽我細講金剝皮。#pageNote#4
此篇首詩是對原作頭回中金鍾吝嗇毒心,最終落得家破人亡結局的概括與評價,既有對主人公的指責、批評,又有以此警醒眾人的苦
口婆心。《保命金丹·還金得子》改編自原故事的正話部分,篇首詩雲:“自古還金勝得金,莫因些小起貪心。皇天有眼分明報,過後方知善可欽。”#pageNote#5相較於原故事的篇首詩,此詩與故事關係更密切,道德勸善不亞於原作。再如《拍案驚奇》中《東廊僧怠招魔,黑衣盜奸生殺》的篇首詩:“參成世界總遊魂,錯認訛聞各有因。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曆亂使人渾。”#pageNote#6《勸善錄》中據其改編的《和尚遇魔》,其篇首詩及議論雲:
歎世間修行苦非同小可,那幾個學道人不遭坎坷。切莫說修行人應該無禍,自古道天地間有道有魔。試看那真金子也要過火,好玉石也難免不受琢磨。果能夠有把持安心穩坐,任憑他禍患起切莫蹉跎。且講那山東省一段因果,出家人遭冤枉無風生波。無非是冤孽債絲毫不錯,尊諸公莫嘈嚷聽我細說。#pageNote#7
兩首篇首詩重點不一樣。《東廊僧怠招魔,黑衣盜奸生殺》言“錯認訛聞”“天公施巧”,《和尚遇魔》則言“修行”“安心”“冤孽”,不僅更符合原故事主題,也更符合宣講的教化性。其後的議論除了交待故事地點及主題,強調“冤孽債”“遭冤枉”這兩個關鍵詞及二者的關係,同樣含有褒貶。
話本小說的篇首詩並不一定為主題服務。如《醒世恒言》中《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的篇首詩充滿詩情畫意:“漁
船載酒日相隨,短笛蘆花深處吹。湖麵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pageNote#8詩寫景抒情,充滿詩情畫意,為故事的發生設置了具體的空間,但絲毫不涉道德評判。因其如此,《度世救劫·全義得妻》則省掉這首詩,直接進入敘事。宣講小說篇首詩更關注現實,更重勸世,褒貶意味更重。如《大願船》各篇的篇首詩,緊扣標題之禮、義、忍、廉、信等,告誡人們勿貪、勿逞氣鬥狠、遠色戒酒等。
短篇宣講小說的結構程式中,篇首詩多是對人物或故事所體現的善惡的提煉,都有濃鬱的道德評價之意。如《自新路·雙人頭》曰:“人在公門正好修,莫因勢利造愆尤。害人還是禍歸己,報應臨頭哭破喉。”#pageNote#9《萬善歸一·白玉圈》曰:“天眼恢恢在上,疏而不漏毫分。善惡到頭彰報應,自然福善禍淫。”#pageNote#10有些故事的詩中暗含有對事件的概括。《指南鏡·紅羅巾》曰:“閨中純孝出性真,血心救姑感天神。受盡辛苦皆無怨,信是群仙會裏人。”#pageNote#11詩中的“純孝”“血心救姑”“感天神”“受盡辛苦”,以及成為“群仙會裏人”都是小說的情節,是女主人公閨秀的經曆及結局,詩是“紀實”,謳歌意味卻很強。中長篇宣講小說中的篇首詩亦是在敘事中間含道德評價。《因果新編》第二十回《大秤小鬥餓鬼飛禽,巧語花言敲牙拔舌》的開篇詩雲:“
典鋪何為被火災,端因心地自招來。家存大鬥量人穀,利完三分網彼財。法碼雙雙皆是燼,銅錢個個盡成灰。世人各要回頭早,莫累妻兒作鬼哀。拋棄高堂念已差,為僧破戒罪愈加。矧將巧語攻人惡,猶複花言摘彼瑕。舌有鋒芒宜拔舌,牙多尖利應敲牙。倘然不犯三般孽,豈至阿鼻永歎嗟。”#pageNote#12詩中言店鋪遭火之事,原因是“大鬥量人穀”;又言“巧語攻人惡”“花言摘彼瑕”,結果“拔舌”“敲牙”,敘事中含褒貶。
篇首詩後的議論,如前所言,屬於敘事幹預。此處仍就改編之作與原作進行比較,探究宣講小說中入話部分的議論對小說倫理表達的影響。《警世通言》中《桂員外途窮懺悔》的篇首詩有感於人情冷暖,從交遊而言,希望有陳雷、管鮑之類的朋友,詩後無議論,直接進入正話。由其改編的《大願船·負義變犬》的開篇詩則為:“大義昭然重若金,世人何故太欺心。須知報應多無爽,難免罵名播古今。”#pageNote#13詩的中心由原作的交遊轉移到大義、欺心,與故事的標題呼應。其後的議論曰:
這幾句格言說,人生世間原要疏財仗義。這個“義”字,可以參天地,可以動鬼神,比那金銀還值價些。怎奈今世的人,人以恩義待他,他竟以寇仇待人,做出許多欺心事來。那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旦惡報臨頭,無由解脫,那時
哭幹眼淚,悔斷肝腸也是枉然了,不但人身難保,而且罵名永傳。#pageNote#14
議論緊扣標題、篇首詩之“義”,譴責無義、負義、欺心,並引出“惡報”與“悔”,順理成章引出故事。篇首詩及議論,精準地概括了故事的主題,比原文本更可見教化苦心。
篇尾詩及議論。總的來說,篇尾詩多是總結或評論故事的內容,帶有一定勸懲意味。明代擬話本小說中篇尾詩較多,清初小說的篇尾詩則缺失嚴重,如《人中畫》《雲仙笑》《醉醒石》《連城璧》《照世杯》《風流寤》等55篇小說中隻有12篇有篇尾詩#pageNote#15。短篇宣講小說中,故事結尾有詩者更少。以眾多改編自擬話本及文言小說的宣講故事而論,就筆者所見,除了《宣講拾遺》之《阻善毒兒》《天工巧報》的結尾有“有詩為證”夾雜在議論中,《撥雲金針·施公奇案》的結尾有“詩曰”對整個故事進行總結評價,《宣講集要·施公奇案》《宣講拾遺·燕山五桂》的結尾有勸世之歌外,其他皆無篇尾詩。幾乎所有宣講故事的結尾都有議論,或者概括故事,或對故事中某一情節、人物進行評價。結尾的詩及議論,是對故事的蓋棺論定,也是對前麵詩歌及議論的部分呼應。與原故事相比,宣講小說結尾的議論更多,更直擊要害。《宣講拾遺·阻善毒兒》的篇首詩批判慳吝、不積善,篇尾“有詩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