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懿做夢也沒有想到,胡宗憲居然安排了這樣一個地方和汪滶見麵。
為避人耳目,兩人分坐了兩乘普通的青布小轎。沿著白堤一路向南,眼看著路邊翠柳籠煙,碧桃繁茂,人群漸漸稀少,曹懿已經開始犯疑,猜不透胡宗憲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至過了錦帶橋,眼前霍然開朗,一片煙雨樓台臨水而立,高閣淩波,唯見湖天一色,他望著轎外的景色有些發呆。遠遠傳來一陣悠揚的絲竹之聲,並有女子的聲音按弦擊節而歌,心中靈光一現,突然反應過來,這裏竟是杭州歌舞教坊的集中之地。
轎子終於停在一座精巧別致的樓閣下麵。早有人在門邊候著,轎一落地,便大開院門,兩個清俊的小廝上來掀起轎簾,虛扶著兩人下轎。
胡宗憲抬腿正要進門,卻發現曹懿僵在門外,神色尷尬。他奇怪地問道:“為什麼不進來?”
“胡兄,你忘了大明律這一條?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減一等。”
胡宗憲大笑,“你年紀輕輕,怎麼如此迂腐!這是太祖年間的舊黃曆了。金陵煙花十六樓,踟躇流連的,難道都是商賈百姓?沒聽說過官妓戲三楊的典故?堂堂宰相都可公開召妓侑酒,禁令禁令,如今已是廢紙一張。”
他強拉著曹懿的衣袖往院內走,“好了好了,別板著臉,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今天的會麵,我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地方。”
曹懿別別扭扭地跟著他上樓,但見兩側軟紅珠簾,絳蠟高燒,紗帳燭影間綽約隱現,皆是佳麗絕色。兩人被直接帶往後廳,早有侍婢打起珠簾,穿著輕紅宮紗的盛裝麗人已經側身行禮:“奴家給胡老爺、曹公子請安。”
臉頰和嘴唇上嬌豔的粉色胭脂襯得她容顏嫵媚、膚光勝雪,和煙波樓上端凝素淨的氣質迥然不同。
曹懿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乍然看到那張清新幹淨的笑臉,心中一片酸軟,雙腿忽然沒了半分力氣,平日所有的機變伶俐都失了蹤影。
從能記事起,一個噩夢已經糾纏了他近二十年。在夢中他反反複複見到去世的母親,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棄他而去,母親的容貌,有時候是乳母孫氏,有時候是姐姐曹憩兒。小時候他常常會痛哭著醒過來,總有乳母在旁邊抱起他,拍著他的背哄他再度入睡;在人稱“天牢”的詔獄裏,他漸漸沒了眼淚,每次從夢中一身冷汗地驚醒,隻能看到頭頂的小窗中,透進來一線冷冷的月光,身邊再沒有人用溫柔的聲音告訴他:“乖,嬤嬤在這裏,不用怕。”
這些年過去,姐姐和乳母的影子已經漸漸淡卻,她們的形容在夢中纖毫必現,清醒之後卻是一片模糊。十幾天前的一個夜晚,那雙波光流轉的眼睛竟然進入他的夢境。夜半夢回,月華如霜,心境一片清明,前塵往事曆曆湧上心頭,他甚至想起了六年前的未婚妻,那個笑容天真明媚,終未能成為曹家新婦的女子,如今應該已是兒女雙全,也許早已忘記世上還有曹懿這個人;風涼如水的深夜,他一個人在花園坐了很久,終於回房取出那條裹傷的絲帕,湊在燭火上點燃,薄薄的絲絹在地板上蜷曲翻滾,變做灰燼隨風揚散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存在。他掙紮了數天的努力,強迫自己忘掉的人和事,在重見翡翠的刹那,竟然全部付之東流。
胡宗憲看來竟是常客,熟絡地應了一聲,徑直進了房間。翡翠見曹懿神情異樣,定定地看著自己,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曹公子,門口風大,當心著涼。”
曹懿這才回過神,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急忙移開目光,臉上竟是微微發燙。翡翠親自替他挽起珠簾,讓進內室。
室內帷幕深垂,書畫古玩陳設有致,別有一番新鮮的書卷氣息。房間正中置了一張八仙桌,已經擺好了席麵。見他進來,坐在桌邊的一個人站了起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歲,膀闊腰圓,皮膚黝黑粗糙,顯然是長年在海上風吹日曬的結果。曹懿微笑著拱手為禮:“這位可是老船主的義子,汪滶汪兄?在下曹懿。”
盡管胡宗憲提前交待過,汪滶還是張大嘴吃了一驚:眼前這個氣質雍容的貴介公子,竟然就是七省軍務提督曹懿。他還記得去年陶家港一役,浙江官兵一觸即潰,陳東帶著隊伍一直追到營專橋,過了橋就是慈溪縣城。在營專橋頭,狼狽逃脫勢如散沙的六百多官兵,忽然間士氣大振,死死頂住了二千人的圍攻,一直到宣慰使彭藎臣帶著援兵趕到。這一仗,陳東原本勝券在握,卻是死傷慘重,隻能退守柘林。後來他才聽說,慈溪的縣令聽到敗訊便負印離開,敗兵蜂擁入城時,是匆忙趕到的浙閩提督手持強駑坐鎮橋頭,又令親兵砍倒了七八個逃跑的兵士,這才止住潰敗之勢。他細細打量了幾眼,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斯文的一個人,怎麼能在強敵壓境的時候,有萬夫莫開的勇氣?
翡翠先執了酒壺,將眾人的酒杯一一添滿,才在曹懿的下首坐下,看到他頸部一條細細的紅痕,惋惜地笑著說:“可惜還是留下了痕跡,看來藥性還需改進。”
曹懿的笑容看上去格外清淺疏離,“
至今未謝當日醫護之恩,實在慚愧。原來姑娘於醫理頗為精通。”
胡宗憲失笑道:“我忘了告訴你,翡翠可是杭州有名的‘半個華佗’。這半個的由來,是因為她隻擅長傷科,於內科醫理卻是一竅不通。既便如此仍然診金奇高,隻有少數人家才請得動,為此氣煞了半城名醫。”
翡翠纖手握了團扇,敲著他的額頭輕笑道:“胡大人太誇張了,雕蟲小技而已,白白讓曹大人笑話。”
看著兩人調笑無稽,曹懿心裏竟隱隱湧上一陣酸意。煙波樓上隻覺得她容顏清冷,怡情閣中的紗燈卻映得她暈生雙頰,竟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模樣。胡宗憲見他隻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始終未動一箸,掃了一眼席麵,杯盤碗碟間以葷腥肉類居多,轉頭問翡翠,“你沒有安排幾樣清淡的?”
“今天的遠客不是汪爺嗎?自然先要照顧這位爺的口味。不過胡大人的吩咐,奴家怎麼敢不上心?還有一道菜沒上,需要多費些工夫,稍後就得。”
話音未落,便有侍婢端著托盤進來,將一個半大的砂鍋放置在桌子正中。鍋中不見其他顏色,隻有雪白的嫩豆腐隨著沸湯上下翻滾,上麵點綴著碧綠的香蔥末,散發著一點誘人的香氣。這道淮揚菜中的砂鍋豆腐,看似簡單,其實最考驗廚下的功夫,豆腐本身淡而無味,完全要靠高湯中的十幾味做料調理進味。
汪滶性急,早已挾了一大塊放進嘴裏,被燙淂呼呼大叫,好容易才咽下去,咂咂嘴道:“寡淡得一點味道都沒有,有什麼可吃的?曹大人,原來你隻吃這個,難怪風吹就倒。”
見他吃得汁水淋漓,嗒嗒做聲,翡翠心中著實的厭惡,臉上卻聲色不動,隻笑看著曹懿道:“我知道,曹大人必是熟讀《左傳》的。”
除了汪滶,席中三人皆會意而笑,“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句話便是出自《左傳》。
鍋中的沸湯漸漸平靜,翡翠用調羹舀起一塊豆腐,吹涼了才送至曹懿嘴邊,“閣中的廚子隻擅長杭州本幫菜,我隻好親自下廚料理。曹大人嚐嚐,可還地道?”
見他並沒有張嘴的意思,無奈一笑,倒轉羹柄遞給他。曹懿這才接過放進嘴裏品了一會兒,半天沒有說話。
翡翠頗有點失望:“不好吃?”
“你是揚州人?”曹懿搖搖頭,卻是答非所問。
“媽媽是揚州人,我這些粗淺功夫都是媽媽調教的。”
曹懿這才對胡宗憲說道:“府裏的廚子,這道菜每月都要做個十幾回,竟然還不如這裏地道。”他笑了笑,“看來回去我要整整內務。”
胡宗憲“晤”了一聲,咽下口中的食物,促狹地笑著說:“直接把翡翠娶回去,不就什麼都有了?”
曹懿轉過臉笑,倒是沒說什麼。翡翠已經滿臉飛紅,對著胡宗憲輕啐了一口,“你總是這麼不正經,每次都拿我開心。”